1 八月十三曰(星期五) ——起点
夕阳开始西斜。
红色的阳光从书桌前的窗户照射进来。那是渗入肌肤的夕阳光芒。
傍晚六点四十五分。浅井惠、春埼美空以及KURAKAWAMARI,位于中野家的独房。 春埼和MARI坐在房间角落,两人都低著头。
惠问道:
「MARI,可以告诉我昨天发生什么事吗?」
少女沉默不语。她连头也没抬,只稍微动了一下颈部。旁边的春埼也做出相同的动作 惠心想,真像一对姊妹。明明两人无论外表或遭遇都截然不同。
「为了让你和母亲见面,我必须知道这些事情。」
少女闻言,这才总算将视线移向惠。
「昨天的事吗?」
「没错。我希望你能告诉我,你和你的母亲昨天做了什么事。」
MARI花了一点时间才开始回答。
那是原本疲惫不堪的人,为了做好再度行动的觉悟所需要的时间。其实照理来说,不应该让国小二年级生体会这种类型的疲劳。如果真的精疲力竭,就应该尽快让她睡著,让她忘记一切才对。
但是现在没工夫考虑MARI的状态。情况一定不久就会改变。
MARI缓缓回答:
「我昨天一直待在家里,可是妈妈不在。」
「你妈妈出门了吗?」
MARI点头。
「她早上就出去了,叫我一个人在家等。可是到了晚上,她还是没有回来。」
「那今天早上呢?」
「……她在。我们一起去了医院。」
「她是在你睡著期间回家的吗?」
「嗯。」
「你昨晚几点睡?」
MARI摇头。看来她不记得。
「你们是搭公车去医院的吗?」
少女再度摇头回答:
「我们是坐车。坐TSUSHIMA叔叔的车。」
「TSUSHIMA叔叔是谁?」
MARI没有回答。
春埼代替她开口:
「他说自己类似MARI的代理监护人。 」
「原来如此。谢谢。」
惠一停止发问,MARI再度低下头。她还握住春埼的手。
惠思考著该对MARI说什么。只要答应少女一定会再让她和母亲见面,多少能够安慰她吧。不过,这句话不应该由惠来说,必须是春埼才行。
——MARI必须是由春埼拯救才行。
这是惠自私的感情。然而,惠却不再向MARI搭话,只是心不在焉地看著并肩坐在一起的春埼和MARI。
中野智树没敲门就直接走进房间。惠有拜托他打电话到MARI家。
「怎么样?」
惠问道。
智树压低音量回答:
「不行,没人接。」
不出惠的预料,MARI的母亲一定不在咲良田了。
智树看向春埼说道:
「你还是回家一趟比较好。MARI的事情就交给我们吧。」
春埼没有回应。相对地,她不知为何看向这里。
惠摇头回答:
「不,你应该待在这里。你还是亲眼见证接下来发生什么事情比较好。」
看见春埼轻轻点头,智树叹了口气。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啊?」
「马上就知道了。我想不会花太久的时间。」
「所以说,到底会怎样啊?」
「谁知道。」
只要一回答,状况就会变得很麻烦。现在还是任凭事情自然发展比较好。
智树搔著头,再度走向门口。
「我去找点吃的东西。大家都还没吃晚餐吧?.」
少年走出房间。门「碰」的一声关上。
在那道声音的余韵消失后,春埼说道:
「浅井惠,你到底对情况了解到什么程度?」
「我大概全都知道了。」
「那请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暂时先待在这里。接下来,只要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就行了。」
春埼美空究竟期望什么。
又会如何回应接下来即将发生的问题。
这就是一切。对惠而言,最重要的就只有这点。
「吶,春埼。你经常使用『规则』这个词汇对吧。」
「是的。」
「可以告诉我,那个规则的内容吗?」
「这是必要的事情吗?」
「不是。不过现在也没其他事好做。」
春埼美空点头。
「规则中,比较重要的有三条。我基本上是根据这三条来判断事情。」
「嗯,第一条是?」
「只要是可能会对周围环境带来强烈不良影响的事情,我就要加以否定。」
「换句话说,就是不能给别人添麻烦?」
「是的。」
「那第二条呢?」
「只要不违反第一条,我就会肯定别人对我的提议。」
「意思是,你会遵从别人的指示。」
「那么,最后第三条呢?」
「只要看见有人哭,我就会使用重启。」
惠忍不住笑了出来。
道少女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思考实在太彻底了——简单、符合逻辑,又温柔。
惠问道:
「春埼,你知道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吗?」
「不知道。」
「那是一位名叫以撒•艾西莫夫的科幻小说家创作出来的。之后在小说里登场的机器 人,都经常受到这些法则的规范。」
「所以呢?」
「你的规则和这些法则很像。」
惠开始说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第一条,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
第二条,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第三条,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愈前面的法则,优先度就愈高。第一条和第二条的内容,跟你的规则几乎完全一样。」
春埼似乎毫无兴趣地点头。
惠接著说道:
「可是第三条不一样。这实在太棒了。」
「……什么意思?」
「这表示你是人类。」
遵从三大法则的机器人不会伤害人,服从人类的命令,并保护自己。这当中并不存在任何主动性,只是不会替人类添麻烦而已。
然而春埼美空不同,她透过最后一条积极行动。她基于自己的意志,打算消除人们的泪水。
——这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
惠心想。
这少女的思考非常美好——太过美好,也太过脆弱。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春埼说道。
「嗯,不懂也没关系。」
这不该由他人来指点迷津。春埼美空自己定义的第三条规则当中蕴含的美好情感,应该由她自己发现。
惠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同时说道:
「话说回来,机器人的三大法则,其实有第零条存在。虽然一开始没有,但后来因为需要就加了上去,你知道是什么吗? 」
「不,我不知道。」
「试著想想看吧。如果要替你的规则制定第零条,你要加上什么呢?」 第零条。
号码最前面,也最应该优先的规则。
埼轻轻点头。
过不久,传来有人敲房门的声音。那并非中野智树的敲门声,是惠初次听见的节奏。
门前面站著一位四肢修长的男子。
男子年约二十来岁。他留著一头杂乱的头发,并任由胡须随意生长。皱巴巴的黑色西装,让他看起来毫无威严。
在被夕阳拉长的影子中,他开口说道:
「我是管理局的人,是来接KURAKAWAMARI的。」
男子的样子,和惠至今见过的管理局人员有很大的落差。其他管理局人员全都穿著毫无皱褶的西装,一律缺乏个性。
惠为了确认春埼美空的表情,将视线移向室内。
她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低喃一声「TSUSHIMA先生」。
这名男子就是TSUSHIMA吧。自称MARI的代理监护人,在今天早上载MARI她们去医院的男子。
TSUSHIMA 望向 MARI。
「好了,一起回去吧。」
男子的声音意外地柔和。那是一道温柔、充满人情味,但又隐约参杂了认命的声音。
MARI躲到春埼背后。
「你说的回去,是要去哪里?」
惠问道。
「那孩子该去的地方。」
「MARI的母亲也在那里吗?」
TSUSHIMA 轻轻摇头。
「她不会回来了。她将MARI交给管理局,离开这个城镇了。」
「为了忘记MARI的存在吗?」
「嗯。」
不出惠的预料。
只要
一离开咲良田,就会遗忘和能力有关的知识。
这么一来,就能遗忘靠能力创造出来的MARI。
这是MARI母亲的期望。并非是透过能力创造出孩子的母亲,她希望能恢复成七年前经历死产的普通女性。
春埼盯著TSUSHIMA开口:
「请你说明这是怎么回事。」
TSUSHIMA 摇头。
「全部的事情都已经决定好了。」
接著他小声地补充一句:「这些话不适合在MARI的面前说。」
惠在心里想著:「啊啊,这个人真温柔。」既温柔,又善良。
惠说道:
「请告诉我们。连MARI也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小孩子总是能够察觉大人不想被人发现的情感。在知悉后,也可以本能地装作不知道。
TSUSHIMA看向惠。尽管那眼神像是在瞪视,却感觉不到恶意。是一双隐约带著寂寞,观察别人的眼睛。
男子以只有惠听得见的微弱音量,轻声说道:
「单纯知道和实际听见,是完全不同的事。」
或许是这样没错。
「不过,MARI是当事人。不好好向她说明,实在太没道理了。」
「嗯,这并不合道理。但也有些情况,必须选择错误的那方。」
惠叹了口气。即使和这名男子争执,也没有意义。
「那么,我们去房间外面谈吧。请你好好向春埼说明情况。」
「没道个必要。」
「当然有,这将影响春埼和MARI今后的关系。春埼是MARI的朋友,你想连MARI的朋友都一并夺走吗?」
惠对自己的话戚到厌恶。这话说得太过火了,可是对这男人非常有效。
TSUSHIMA用眼睛将室内大致扫过一遍,他将视线停在窗户上,最后点头答应。
「我知道了。」
他认栽地说道。
惠向春埼搭话:
「走吧,」
「要去哪里?」
「不会太远,就在门前面。从房间里出来吧。」
春埼牵著MARI的手起身。
惠摇头。
「春埼,你一个人出来。」
她看著这里一段时间。
最后还是放开了MARI的手。
夭色已经开始转暗。
现在是太阳下山,但还没完全变暗的时间。在这个空气本身染上浓密深蓝色的世界,蝉声像是一天的余韵般再度响起。
走出独房,关上门后,TSUSHIMA开口 :
「你要我说什么?」
「关于这次发生的事情,全部。」
「有些事情我无可奉告。」
「我们已经知道MARI是透过能力创造出来的存在。」
仓川真理死产。
为此感到悲伤的真理母亲获得能力,创造出MARI。
TSUSHIMA轻轻摇头。
「没错。不过从某个时候起,她开始变得无法相信MARI是自己的孩子。」
「某个时候是指?」
「MARI的父亲打从一开始就无法接受MARI。他忍耐了三年,最后逃跑了。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男子垂下视线,嘟哝说道:
「如果一一分开来看,其实每件事都并非无法理解。假设孩子去世时,母亲获得取回孩子的能力,你有办法责备她吗?」
惠摇头回答:
「没办法。」
TSUSHIMA点点头后,继续说道:
「假设母亲无法将透过能力诞生的孩子,持续当成自己的孩子喜爱,你有办法责备她吗?」
惠对回答这个问题感到犹豫。
虽然他认为应该继续爱下去,但最后还是摇头回答:
「……没办法。」
浅井惠就连真正的父母都无法持续爱下去。他只哭了一会儿,就成功地舍弃他们。这样的他,根本无法责备任何人。
TSUSHIMA吐了口气,疲惫地说道:
「就只是这样而已。去年是仓川真理去世六周年。从七回忌结束之后,她就在考虑离开MARI生活。即使如此,她还是忍耐了一年,直到精疲力竭,才在今天离开咲良田。」
男子所说的每一句话,听起来都像在叹息。
彷佛他总是一面持续认命,一面诉说这些事情。
「我无法接受。那位母亲,一定曾经有想过要爱MARI。」
即使没办法爱,还是努力想要爱她。
惠接著说道:
「例如MARI的指甲和头发,都被照料得很好。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高级品。」 惠说出一个童装的高级品牌。
替无论如何都无法喜爱的女儿,购买高级服装的母亲。
——她恐怕是想以某种形式,证明自己还爱著MARI。
或许以努力而言,这方法实在过于廉价。也或者这只愚无聊的藉口。当然也不能否认,这有可能是真正的爱情。
无论如何,这当中都残留了挣扎的痕迹。无论是乾净整洁的指甲,还是经过保养的头发,都同样是一名女性为了想要爱自己的女儿而挣扎过的痕迹。
TSUSHIMA以平静的声音宣告:
「你如果看过她的脸,一定会很惊讶。那女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她不但有许多白发和皱纹,还一直改不掉咬指甲的习惯。即使如此,她依然动不动就说这是自己无法爱孩孑的惩罚,就像口头禅一样。这当中放没有什么道理可言,而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不知不觉中,他的语气变得愈来愈粗鲁。
这男人一定也精疲力尽了吧。
惠的嘴角露出笑意,同时开口道:
「你真卑鄙。」
「卑鄙?」
「你说这些话时,刻意回避了管理局的立场。建议的母亲离开咲良田的,难道不是管理局吗?」
虽然没有足以确信的根据,不过管理局应该想得到MARI才对。
「没错。」
这位管理局人员不屑地说道:
「管理局不可能放过能力创造出来的人类。创造生命的能力,必须隐匿起来才行。这种东西,只会造成麻烦。」
这些话确实不该让MARI听见。
虽然那位娇小的女孩,一定早就切确地理解这件事。
即使如此,大人还是不该在她面前,说她是透过只会造成麻烦的能力诞生出来的。
「MARI是人类吗?」
惠问道。这是句过分的话,也是充满厌恶感的话。
「至少在检查方面,分不出她与人类的差异。」
「这对管理局来说,是幸运的事吧。」
「嗯。」
「你们打算拿她怎么办?」
「当成普通的孩子养育,并让MARI深信自己是普通的孩子。知道这件事的人,当然是愈少愈好。考虑到这点,她的母亲实在太碍事了,所以才会建议她离开咲良田。」
惠是刻意提出会让TSUSHIMA感到焦躁的问题。
然而TSUSHIMA直到最后,都以压抑过的语气回答。他是在顾虑房间内的MARI吧。无论有什么万一,都不能让少女听见这些话。惠心想,这个人果然是好人。
惠带著笑容说道:
「总而言之,管理局是以多数人的幸福为优先。所以决定隐藏可能酿成问题的能力,剥夺母亲对MARI的记忆,选择只牺牲一个小女孩的方法。」
「没错。这就是管理局。」
「你认为管理局的判断正确吗?」
「害小孩子哭的事情,怎么可能正确。」
「不过,即使这是个错误,还是非选不可对吧?」
管理局的男子笑了。
他「哈」地大笑一声,然后不屑地回答:
「这怎么可能。就是因为不该选择,所以才叫做错误。」
这是他的回答首次超出惠的预料。
「太矛盾了你到底想怎样?」
「什么都不想。我根本就不想和这种麻烦事扯上关系。」
「不过你已经牵扯进来了。」
「所谓的工作,就是要做不想做的事情啊。」
惠叹了口气。这个男人,一定对许多事情都感到无法接受。只要知道这点就够了。
「对话结束了,我要带MARI走。」
TSUSHIMA将手伸向门。
惠抓住他的手臂。
「这件事不是由你决定。」
说完后,惠看向春埼美空说道:
「春埼,由你来选择。要不要将MARI交给这个人——交给管理局。」
她是否能跨越自己的规则,找到情感呢?对惠来说,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春埼沉默了好一段时间。
TSUSHIMA任由惠抓著自己的手臂,静观事情的发展。惠的力量并不强,只要TSUSHIMA有那个意思,应该能直接甩掉他的手。
春
埼美空用勉强挤出的声音说道:
「浅井惠,请你把手放开。」
「这样好吗?」
「是的,我判断应该交给管理局照顾。」
浅井惠叹了口气后,放开TSUSHIMA的手。
——不过春埼无法拯救任何人。
相麻堇的声音在耳朵深处响起。
————————————————————————
MARI被TSUSHIMA拉了起来,但是她没有哭。
春埼美空在门外紧盯著这副景象。当两人从春埼旁边经过时,MARI原本打算将手伸向春埼。可是那只手的动作,在抓到春埼的洋装前就停住了。
春埼的胸口突然感到一股疼痛。就像五岁时,为蝉的死感到悲伤那样。胸口一痛,她就变得什么也看不见。春埼美空正置身一团来路不明的黑暗中。
她应该要选择能让多数人幸福的选项,不应该选择会替周围带来不良影响的选项。而且管理局是为了守护多数人而行动。
春埼自己设定的规则是这么说的,春埼也遵从它做出判断。
然而这是为什么?胸口好痛。自己明明感觉不到悲伤,胸口却非常、非常地痛。
——要是反对就好了。
春埼心想。
——如果MARI是普通的孩子,而彷佛机器人的我,是人工制造出来的存在就好了。
这样才是正常的形式。
春埼美空并不期望得到母亲的爱。她什么都不期望。
——如果我是MARI就好了。
可惜,MARI是MARI,春埼是春埼。
这一定是某人搞错了。搞错后,才做出这样的配置。
春埼美空在伸手不见五指、来路不明的黑暗中思考。
此时她突然听见一道声音。
「还来得及。」
过了一会儿,她才发现这是浅井惠的声音。
「春埼美空,如今在你面前有两个选项0」
春椅想起相麻董的话。
两个形状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无论选择哪一边,都不会有任何改变。对春埼美空而言,两边都一样毫无价值。
不过因为必须选择其中一边,所以春埼美空制定了规则。
浅井惠接著说道:
「如果选择这一边,就什么也不会改变,一切都会维持原状。可是如果选择另一边,或许能够拯救MARI。」
少年的话既平静又温柔。
他继续以不适合这个状况的温柔声音说道:
「是要拯救MARI,还是就这样接受一切。看在你的眼里,这两个选项真的相同形状吗?真的相同颜色吗?」
选项、颜色、形状——相同的?
春埼美空睁开眼睛。直到睁开后,她才发现自己至今都闭著眼睛。根本就不存在什么来路不明的黑暗,她只是闭上眼睛而已。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浅井惠的脸。
他正以非常诚实、真挚的表情凝视著这里。
「回答我,春埼美空。你真的有办法对这个选项漠不关心吗?」
春埼也笔直回视惠的脸。
「这是不可能的。」
「那就选择吧,用你的情感来选择。并非作为偶然,而是作为必然,抱持著明确的意思,选择其中一方。」
春埼美空回答:
「我想帮助MARI。」
少年笑了。那并非温柔的笑容,而是仅弯起嘴角的无畏笑容。彷佛对他而言,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既然你如此希望,那就这么办吧。」
「有可能吗?」
「只要结合你我的能力,就能跨越大部分的困难。在不遗忘今天记忆的情况下,以更幸福的结局为目标,我们能够重新开始。」
浅井惠以冷静的声音,从容地对这个世界宣言——
「春埼,重启吧。」
2 八月十二日(星期四)——前一天
八月十二日,星期四。
春埼美空还没发现,这是她第二次经历这天。
下午两点左右,家里的电话响了。
来电者是相麻董。
她开口说道:
「你可以来学校的顶楼一趟吗?惠在找你。」
「我知道了.」
春埼没有拒绝的理由。
「那我们顶楼见。」
相麻堇说完后,便挂断电话。
春埼换上制服,走出家门。
现在是八月最热的时期。进入盛夏,然后迈向结束的时期。光是按照平常的步调走路,额头就会渗出汗水。
春埼中途顺便瞄了公圔一眼,但MARI不在。现在还不到她出现的时间,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春埼没有停下脚步,直接前往学校。
暑假开始后,春埼一直在寻找情感。
因此她发现道条街上,其实充满了各种情感。
小学生们骑著自行车的笑声;女子盛装打扮,踏著轻快节奏的步调;上班族在树荫下擦汗的叹息。
这一切,一定都参杂著复杂的情感,参杂著春埼无法理解的情感。
春埼和同年龄层的少女擦身而过。
那位少女正小声地哼著歌。
哼歌——这也是春埼无法理解的行为。春埼心想,自己应该不具备能自然哼出歌曲的机能。
虽然她试著哼了几声,但听起来都不像歌。就连春埼都不晓得,自己究竟想哼出什么样的节奏。
穿过校门,进入七坂中学。
这间学校里也有无数的情感。足球社员在操场上大喊;游泳池那里传来欢呼声;就连进入校舍后,也能听见管弦乐社的社员们演奏带有某种情感的旋律。
然而春埼无法理解这些概念。
彷佛只有春埼一个人是带著黑白的视点,走在这个色彩鲜艳的世界里。
她在楼梯间响起脚步声,笔直地朝南校舍顶楼前进。
春埼站在楼梯最上层的门前方。这扇长方形的灰门看在别人眼里,是否也带有别的颜色或是形状呢?就连这里,也存在著情感吗?
少女在不知道答案的情况下打开门。
此时吹起一阵风。夏天既锐利又刺眼的阳光,照亮这个场所。天空是蓝色的,云朵是白色的。但是春埼无法确定自己的认识是否正确。如果拥有情感,或许天空和云看起来会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相麻堇、坂上央介、中野智树,以及浅井惠,都已经在顶楼。
春埼直接走到浅井惠面前。
少年开口说道:
「春埼,你必须回想起情感才行。」
「……是的。」
「所以我们开始吧。」
浅井惠看向坂上央介,说了句「拜托你了」。
坂上央介走向这里,将手搭在春埼和浅井惠的肩膀上。
「闭上眼睛。」
重复过许多次后,春埼习惯了这个状况。这是为了利用浅井惠的能力,让春埼回想起什么的程序。
虽然不知道惠打算回想什么,但她没有拒绝的理由。春埼按照指示闭上眼睛。
「要开始啰。」
就在听见这个声音后——
春埼美空取回了明天——八月十三日的记忆。
MARI,透过能力诞生的少女。母亲消失、黑西装的管理局人员、春埼自身的判断,浅井惠的话,以及重启。
一切的一切,她全都回想起来了。
胸口好痛。这个痛楚,让她清楚地明白。
——啊啊,我现在正感到悲伤。
她在今天想起了理应明天才会明白的悲伤。
睁开眼睛后,眼前是顶楼的世界。天空是蓝色的,云朵是白色的。
春埼原本以为只要得到情感,这一切就会变得更加鲜明。
可是并非如此。眼前的景色,反而变得比刚才还要模糊许多。
春埼美空没有发现自己的眼眶里,累积了少许的泪水。她只理解到情感是会让视野歪斜的东西。
浅井惠露出笑容。
「我们去消除女孩的眼泪吧。让那种东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
接著如此说道。
————————————————————————————————
浅井惠看著春埼美空眼眶中的泪水说道:
「我们去消除女孩子的眼泪吧。让塔中东西,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吧。」
这是多么充满伪善的台词啊。
相麻董以前曾经说过。
——我会让你做出善人的行动。
然后她道出真正的仓川真理已经死产的事实。
从那时候起,感觉一切都注定好了。明明相麻董也不了解这件事情的全貌才对。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中野智树说道。
惠已经对他、相麻以及坂上说明原委。某位女性将在明天早上离开咲良田;一位少女将因此深深地受伤;而且这件事情和管理局,以及创造小孩的能力有关。
惠回答:
「很明确,那位母亲
无法持续爱自己的女儿。既然如此,我们只要取回她的爱情就行了。」
接著开口的是春埼。
「要怎么办?」
「取回情感,你刚才亲身体验过了不是吗。我们只要对MARI的母亲做相同的事就行了。」
进一步来说,就是惠本人获得能力时所经历的事。就像惠因此想起对父母的爱一样, 只要让MARI的母亲也想起对MARI的爱就行了。
「这样就能解决问题吗?」
「我不知道,不过有一试的价值。不行的话,就再想其他的方法。」
坦白讲,如果那位母亲在回想起对MARI的爱后,依然执意要离开这座城镇.那惠他们也只能选择接受。到那时候,问题甚至已经与MARI无关。一切都应该交由MARI的母亲来判断。
惠看向坂上问道:
「你愿意协助我们吗?」
坂上露出和平常一样的笑容——看起来非常善良,但又有些懦弱的微笑。
「……当然。我也觉得让小孩子难过,是件不好的事情。」
虽然他的样子感觉不太可靠,但坂上的能力是必要的。
站在坂上旁边的相麻堇问道:
「我有一个疑问。」
「什么事?」
「为什么中野同学会在这里?」
「喂喂,班长。你讲这种话会不会太过分了?」
智树嘟嚷道。听见相麻被人叫班长,感觉有点新鲜。
叹了口气后,惠回答:
「听我说,相麻。智树意外有用喔,是有总比没有好的程度。」
「这我知道。无论事情有多麻烦,他都不会拒绝女孩子的请求,打扫时也意外认真,是每班都会想要一个的那种人。」
「那不就没问题了。」
「如果是办学圔祭,有他在当然比较好。不过这次的事情,性质上不太一样吧。」
这么说的确有道理。管理局想将MARI的母亲赶出咲良田,在这样的情况下,不应该胡乱增加同伴。
「总觉得你们很不客气地说了一堆过分的话。」
惠向板起脸的智树问道:
「有吗?」
「呃,主要是关于我的待遇。」
「哪一句?倒不如说我们一直过于称赞你呢。」
「我才想问哪一句算是称赞?」
「能让我说出有总比没有好的人可不多。」
「喔喔,这倒也是。」
惠明明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智树居然接受。
相麻董以不怀好意的笑容说道:
「你们感情真好。」
「唉,还算不错啦。」 对惠而言,这些成员的工作已经很明确。
坂上央介的能力是必要的。
相麻堇在控制坂上方面非常有效。要不是有相麻在,或许根本无法获得坂上的协助。
春埼美空和MARI非常亲密。基本上这次的事情,如果不以春埼为中心就没意义。惠终究只是春埼的协助者。
最后是中野智树。他的角色真要说起来,就是惠的保险。
惠能够肯定,无论在任何状况下,就只有智树不会背叛他。
当发生出乎意料的状况时,会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的人,就具备极大的意义。有总比没有好。
——唉,虽然智树的能力确实是满有用的。
在心里如此补充后,惠将话题拉了回来。
「这样下去,MARI的母亲将在明天离开咲良田。换句话说,我们必须在那之前将问题解决才行。」
智树疑惑地问道:
「只是使用能力而已,应该没那么困难吧?」
「MARI的母亲不在家。她今晚会到深夜才回家。」
「你怎么知道?」
「春埼在重启前,有跟MARI确认过。」
至少在MARI睡著之前,母亲都还没回家。然后隔天早上,TSUSHIMA就送她们去医院了。那间医院一定就是负责检查MARI的身体状况——更正确地说,是检查她究竟和人类相似到什么程度的医院。
「总而言之,能跟MARI母亲接触的时间有限。目前最有机可趁的,是她深夜回家的时候。明天到医院,她是由管理局人员接送,那就有点困难了。」
坂上不安地板起脸说道:
「也就是说,你打算彻夜监视啰?」
「至少要等到MARI的母亲回家为止。总之大家先解散。请随便找个理由,告诉家人会晚点回去。」
现在并没有什么能马上做的事情。
————————————————————————————————
一行人各自准备离开顶楼时,相麻堇叫住浅井惠。
这并非是为了抵达目标未来所必须的程序,少女只是想和他说话而已。 ——我喜欢跟浅井惠对话。
相麻堇心想。
——我喜欢观看未来的他。
相麻堇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这个能力是透过对话发动。
她能在对话期间看见对方的未来。
「有事吗?」
少年以一如往常的平静语气问道。但在不远的未来,他会出有点疑惑的表情。相麻堇知道这件事,同时也非常期待。
相麻一面发出脚步声,一面走向惠。
「我有件事想问你。」
「喔,什么事?」
相麻停在少年面前,耳语般说道:
「你到底想对春埼美空怎样?」
「什么意思?」
「你对缺乏自我认识的春埼美空感兴趣。换句话说,你认为她的人格才是理想的善。」
「……我不否定。」
不考虑保身,不在乎虚荣,不追求自我满足,甚至不期望为他人所爱,只是完全地纯粹,彷佛不具备形体。连对自己的善都毫无自觉,纯粹的善。
这名少女,简直就像无意义的祈祷。
——那就是他的理想。
那实在过于彻底,甚至有些病态。是名叫浅井惠的少年所定义,最美的存在。
「可是你现在的行动,怎么看都只是想让她获得情感。」
「的确。」
「你很矛盾。你打算亲手破坏自己觉得最美丽的事物。」
「或许吧。」
「为什么?我不认为你没发现这个矛盾。」
相麻堇知道答案。
明知道却还是问了。她想听惠亲口说出来。
浅井惠仅以嘴角露出笑意。
「没什么理由,只是一时兴起。」
相麻堇也笑了。她尽可能露出和蔼、温柔的笑容。
「你说谎。」
「哎呀,你不相信吗?」
「相信喔。我打从心底相信你。」
相麻朝惠走近一步。
在极近距离下,看著他的眼睛说道:
「比起那种纯粹到接近概念的善,你能让春埼更普通地哭泣与欢笑。你希望她能成为普通的女孩。比起你的理想,你更以她的幸福为优先。」
惠摇头回答:
「只是让她变成普通女孩,对我比较有利罢了。这都是为了获得名为重启的能力。」
「 你真爱说慌。」
明明是真的希望她能幸福,这少年却刻意装成坏人的样子。
如同浅井惠觉得春埼美空美丽,对相麻堇而言,浅井惠也同样极为美丽。
虽然不像春埼美空那样纯粹,但即使知晓混沌、依然无法遗忘纯粹愿望的他,才是最美丽的。
浅井惠并非完全的善,但即使知晓恶意,依然持续爱著善的他,才是最强的善。
只有希望能够拯救所有人的他,才是真正应该获得救赎的人。
——要是我没有什么预知未来的能力就好了。
要是没有这种能力,就能避免对浅井惠抱持特别的情感。
要是第一次在消波块上对话时,没有看见他的未来。
要是不晓得他拥有多么坚强的温柔,只将他当成一个有点怪的少年就好了。
浅井惠今后也将持续希望能够拯救别人。直到成长、衰老、死亡为止,他都不会停下脚步。即使痛苦困顿,他依然能维持美丽的自我。并非无力的善,而是为了拯救某人,持续采取彻底到残酷的行动。
预知未来的能力,让相麻董看见这些。
在看见浅井惠的未来时,相麻董便不由得将他视为特别的存在。
——真是的,这样太犯规了。
一旦喜欢上对方未来的一切,就再也无法对他漠不关心。
相麻堇放松全身的力气,靠在浅井惠身上。
尽管露出疑惑的表情,少年还是撑住相麻的身体。
「你没事吧?哪里不舒服吗?」
他的声音里难得带著慌张的色彩,听起来也比平常略微幼稚,感觉有点可爱。
「不知道呢,或许不太妙。」
她偶尔会想抱紧少年。非常单纯,以自己的力气束缚这少年。
相麻将手绕到惠的背上,在内心低语著。
—
—吶,惠,你知道吗?只要我有那个意思,甚至能够完美地欺骗你。
只要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就能只挑浅井惠喜欢的话说,就像边偷看答案答案边作答那样,持续扮演他心中理想的女孩。
——可是啊,惠。即使如此,你还是喜欢春埼美空。
少女只能用这种类似突袭的方式,才有办法拥抱他。
果然无论再怎么努力,相麻堇都无法成为春埼美空的朋友。
春埼轻易专走了少女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相麻不可能有办法接受那样的她。
相麻堇稍微加重绕到浅井惠背上的手臂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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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埼美空看见那副景象。
她因为有事想问浅井惠而回到顶楼。
在回想起明天,也就是八月十三曰的记亿后,她开始在意某个曾和少年聊过的话题。
她想和少年讨论一下,如果要替春埼美空的规则设定第零条,要用什么样的内容。
——我现在采取的行动,违反了自己设定的规则。
明明应该遵从规则,将MARI交给管理局才对,她却觉得这么做是错的。
有必要修正规则,进行变更或是追加。一想起这件事,她便在意起少年曾说过的第零条规则。
所以她才回到顶楼。而浅井惠正在顶楼上和相麻堇彼此拥抱。
该不该出声呼唤他们呢?不过关于第零条规则的话题,并不是那么要紧的事情。
——我还是再自己稍微想一下好了。
这么决定后,春埼转身走下楼梯。
即使试著思考关于第零条规则的事,春埼还是没什么想法。
下午五点二十五分,春埼美空来到约好会合的公车站。
其他四个人都已经到了。
KURAKAWAMARI的家离七坂中学有段路。春埼等人搭上公车,往咲良田的西北方前进。
下午六点,一行人抵达MARI家的前方。
MARI的房间,就位于这栋低矮公寓的三楼右侧
春埼美空和中野智树站在看得见那扇窗户和公寓入口的马路上
「比起刻意躲起来,还是装成普通国中生站著聊天比较不会引人怀疑。」
浅井惠如此说道。
他与相麻堇和坂上央介去了别的地方。太多人聚在一起不好,这也是浅井惠的意见。
春埼知道MARI母亲的长相,联络的部分只要交给中野智树就行了。
他的能力,是将声音传达给别处的对象。
正确来说,是将他听见的声音,在指定时间后,直接传送给目标对象。虽然前提是必须知道对方的长相,但浅并惠说这种方式最适合单向联络。只要MARI的母亲一回来,就要马上联络他们。
傍晚六点三十分。周围开始变暗,MARI房间的灯也亮了起来。直到那个灯光消失为止,MARI的母亲应该都不会回来。重启前MARI曾经说过,母亲没在她醒著的时候回来。
「感觉有点想唱歌呢。」
中野智树说道。
春埼瞄了少年一眼。
「我们还是聊点什么好了。默默站在路边的男女,会让人觉得很可疑。
被这么一说,春埼陷入思考。可是她没有什么特别想聊的。
「想唱歌是什么意思?」
中野智树笑了。春埼觉得那个笑容非常孩子气,就跟MARI笑的时候一样。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啊。在暑假的傍晚和女孩独处,而且还是在进行帮小孩子取回母亲的爱这种梦幻计画的途中。这时候应该来个主题曲,旋律要选有浪漫气息的? 」
春埼无法理解他到底在说什么。
「你觉得这样太轻率吗?但就是要有点夸张才好。生活中必要的东西,一直都是笑容和主题曲。我想惠也一定赞成。」
「我不是很懂。」
中野智树笑出声来。
「总之我很高兴喔。坦白讲在学校时,我只觉得你是个板著一张脸,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家伙。不过,我今天知道你是好人。」
「我是好人吗? 」
「嗯,你跟惠很像。虽然不太容易理解,但都是那种人好到像笨蛋的类型。」
「他是好人吗?」
「当然。他是我所认识的人当中,最好的一个。」
啊啊,果然如此。少女之前就有这种预感。
春埼点头。
「我了解了。」
「嗯?什么事?」
「我之前一直都在怀疑。他或许是个好人。」
中野智树开心地笑了。
彷佛真的要唱歌。
「没错。如果不先怀疑过,就无法明白那家伙的好。因为他的个性别扭,就像披著羊皮的羊那样。」
「羊皮?」
「那家伙表面上看起来是个无害的好人。不过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只是披著那样的一层皮。观察到这里,大家就接受了。啊啊,原来这家伙只是个装好人的坏蛋。」
「可是内在是羊吗?」
「没错。其实只要靠近一看,就会发现他是个披著好人皮的好人。但大部分的人都误会他是个坏人。如果羊的背上有拉炼,一般都会怀疑里面是狼吧?」
虽然大概能明白他想表达的意思。
然而春埼摇头说道:
「如果羊的背上有拉炼,那里面一定是人类。」
她觉得这明显是人造的布偶装。
中野智树笑出声来。
「总之那家伙,就是这种别扭的好人。明明要是能再坦率一点就好。明明是个那么好的人,却总是装得对什么都漠不关心。用拐弯抹角的方法,假装自己是坏人。」
「这跟我很像吗?」
「嗯。仔细想想,好像也没那么像——啊啊,不过,刚才那个答案很像他会说的话。」
「刚才的答案?」
「如果羊的背上有拉炼,那里面一定是人类。 」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随便怎样都无所谓。
春埼再度看向MARI的房间。
MARI正独自待在房间里面。
「别摆出那么害怕的表情啦。」
中野智树说道。
春埼不晓得他是在说谁,她没想到是在说自己的可能性。
「告诉你一件好事吧。浅井惠不会失误。」
「……不会失误?」
「没错。只要是他想救的,就没有救不了的人。」
「真的吗?」
中野智树耸耸肩,没再继续说下去。
或许中野智树是在说谎。这恐怕只是为了让她能够安心,但是——
——浅井惠不会失误。
这句话奇妙地留在春埼耳朵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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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的时间将近晚上八点。
这里的路面铺设工整,浅井惠和坂上央介坐在路边的长椅上。从这里只要转个弯,就能抵达MARI住的公寓。
长椅旁遵的路灯底下,有台自动贩卖机。几只小虫子正在自动贩卖机周围飞舞。
相麻堇说要去买饮料后,就突然消失踪影。明明旁边就有自动贩卖机。惠到现在都还摸不清她的想法。
夏天的夜晚非常闷热。空气整体都带著湿气,让汗变得不容易乾。
惠发现坐立不安的坂上频频侧眼看向这里。看来他似乎是那种无法忍受在沉默的情况下,和不熟的人待在一起的类型。
惠主动开口:
「坂上学长为什么会想当学生会长?」
其实惠对这点并不怎么感兴趣。对消磨时间的闲聊追求意义也没什么用。
坂上犹豫了 一下后回答:
「因为没有其他人要当。」
「意思是没有其他候选人吗?.」
七坂中学的学生会长,是从全体学生当中募集候选人,再投票决定。不过去年只有坂上一个人提名,所以他自动当选。
坂上点头。
「嗯。通常是由旧的学生会成员出来竞选,可是当时没人想做。我不太适合对吧?」
惠稍微思考后回答:
「到底要什么样的人,才适合当学生会长呢?.
「这个嘛,例如相麻学妹之类的。」
「选举时,相麻还是一年级吧。」
「嗯,所以最后才由我参选。果然还是她比较适合当学生会长,我不太擅长在别人面前说话。」
的确,如果是相麻,应该不会紧张到声音发抖。
「就算有点小失败也没关系啊,又没人要求学生会长的演说一定要威风凛凛。」
「唉,是这样没错。」
「而且我不讨厌你的演说喔。」
「为什么?」
「因为很短。」
坂上轻笑出声。
「就算没有我,也不会有人感到困扰。」
「我会困扰喔。要是没有你,MARI的母亲就会离开这座城
镇。」
「被需要的不是我,是我的能力。如果别人拥有相同的能力,就不会找我了。」
「但是目前能复制别人能力的人就只有你,所以我们需要你。」
坂上像电脑散热般吐出一口气。
「浅井学弟,你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
「管理局不是决定要让MARI的母亲离开这个城镇吗?」
「至少管理局希望把她赶走。」
「那我们反对这件事情,真的没问题吗?」
惠在内心叹了口气。
「你对没问题的定义是什么?」
「……定义?」
「你到底是怎样判断一件事情没问题呢?」
「那是—— 」
等了一段时间后,坂上还是什么都没回答。
于是惠只好无地说道:
「这点程度的事情,不会造成生命危险,受伤的可能性也趋近于零,顶多挨骂而已。要是不想这样,我也可以帮你想点办法。」
看是要说坂上被暴力威胁,或是被巧妙欺骗都行。如果只有坂上一人,想将他归到被害者的那方并不困难。
坂上摇头。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种具体的状况,而是更根本的部分。你对触犯规则这件事,都不会感到恐惧吗?」
「完全不会。我认为规则这种东西,只是为了补强伦理而存在。」
将坏事定义成不正当,就是所谓的规则。
惠接著说道:
「不过,若是将管理局的决定当成规则,那这次偏离伦理的是规则,根本没有遵守那种东西的必要。」
这并非惠的真心话。
所谓的规则,就是必须遵守的东西。没有那种打破也没关系的规则。如果规则本身有 问题,就必须先以正确的方法来改变规则本身。
但这次没时间去做这种拐弯抹角的事。
坂上再次摇头。
「你真坚强。而我已经软弱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软弱? 」
「我对许多事情感到害怕。因为讨厌害怕,所以才不想偏离规则。我希望自己能常保安心的状态。」
「我懂你的心情。」
「不,你不懂。真正软弱的人类,始终都很软弱。」
坂上以僵硬的表情笑道。那副表情,看起来像在哭泣
「浅井学弟,我想你是对的,也知道你打算做好事。可是,我非常害怕你和春埼学妹。」
——我倒觉得相麻堇恐怖多了。
原本想如此回答的惠,最后还是放弃。
不管坂上害怕什么,都无关紧要。
之后好一段时间,两人默默坐在长椅上。
过不久,相麻回来了。
她从右手提的塑胶袋里,拿出一个蓝色瓶子。
「要喝吗?」
那是玻璃瓶装的弹珠汽水。
「你是去哪里买的?」
「附近有间超市,搭公车经过时发现的。」
她的眼力真好。
「所以就特地跑去买了? 」
「夏天晚上就是要配弥珠汽」
没有拒绝的理由,惠和坂上收下弹珠汽水^——或许是受到路灯光芒的影响,总觉得收下瓶子时,,相麻似乎露出有些悲伤的表情。
无事可做的三人一同喝著弹珠汽水。瓶内的弹珠发出清脆声响。
相麻看著天空低喃:
「要是有烟火就好了 。」
惠果然无法理解相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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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麻堇看著天空低喃:
「要是有烟火就好了 。」
这是她的真心话,总觉得现在想看些美丽的东西。
一旁的惠倾斜著弹珠汽水的瓶子。
那是相麻买来的弹珠汽水。相麻知道他之后会如何使用那个瓶子,这也是她特地买那个过来的原因。
即使无法构成藉口,相麻堇依然在内心嘟囔著。
——我明明一点都不希望伤害惠。
然而这是最适当的手段,和其他所有方法相比,那个瓶子才是最能让事情顺利运作的关键。
忍不住板起脸的相麻,努力让自己摆出和平常相同的表情。不能让浅井惠起疑。偏离预定的道路,只会造成问题。
喝完弹珠汽水后,坂上从长椅上起身。
「谢谢招待,非常好喝喔。」
为了丢掉空瓶,他走向前面路上的垃圾桶。虽然附近的自动贩卖机旁边也有垃圾桶,不过上面写著空罐专用。玻玑瓶并不包含在空罐里。
惠趁坂上离开的空档,轻轻叹了口气。
「相麻,坂上学长没问题吗?」
「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跟他不熟。和不熟的人一起行动,总是会感到不安。」
相麻盯著惠的侧脸说道:
「哎呀,意思是你跟我和春埼很熟喽?」
少年用瞪视的眼光看向这里。
「认真回答我,相麻堇。」
相麻堇忍不住笑了。
明明是这种时候。
「这还是你第一次叫我后面的名字呢。」
少女为这件事莫名地感到开心。
惠稍微板起脸。
「我们现在是在讨论坂上学长的事情。
「说得也是。」
相麻堇知道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
「不过现在也只能祈祷一切愿利吧?」
回答完后,相麻这次刻意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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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晚上九点时,中野智树传来联络。
有辆黑色的车子停在公寓前面,MARI的母亲就在车内。
「我们走吧,她回来了。」
惠从长椅上起身。相麻和坂上也紧跟在后。
不到一分钟,三人抵达春埼他们待命的地方。躲在转角后面确认公寓状况的智树,看向这里说道:
「她没下车。」
惠简洁地回答:
「因为房间的灯还没关。」
MARI房间的灯还亮著。MARI的母亲一定是不想和自己的孩子见面。
惠看向停在公寓前的黑色车辆。由于车内有开灯,因此能够看得非常清楚。副驾驶座 上是MARI的母亲,而惠对坐在驾骏座上那位穿著皱巴巴西装的男子也有印象。
「情况有点麻烦。那个男的是管理局人员。」
名叫TSUSHIMA的管理局人员。
「那怎么办?」
智树问道。
稍微思考后,惠回答:
「我、春埼和坂上学长,一起移动到公寓里面。智树,相麻,只要一下子就好,请你们分散车上那两人的注意力。」
春埼和MARI的母亲见过面,可以的话,惠想避免春埼被她看见。
智树看向相麻。
相麻从容地点头说道:
「不如我们假扮成一对情侣吧。」
「要在车子旁边卿卿我我吗? 」
「不,我要用力甩中野同学一个耳光。」
除了智树低喃一句「那样算情侣吗」以外,没有其他的反对意见。
趁相麻打智树耳光的这段期间,惠、春埼和坂上潜入公寓。稍微有点同情智树的惠, 决定回家时顺路买罐咖啡请他。
公寓玄关设有对讲机。输入MARI的房间号码后,便交给春埼对应。春埼告诉 MARI,请她九点三十分后关掉房间的灯。
MARI的房间在三楼。三楼和四楼的楼梯中间有个平台,三人决定先在那里等候。
在见到MARI的母亲前,惠想再存一次档,所以才会指示MARI等九点半以后再关掉房间的灯。
九点二十五分一到,距离上次重启就过了二十四小时。这么一来,就能重新存档。而且恐怕直到房间关灯为止,MARI的母亲都不会离开公寓前方。
九点二十五分。听见春埼喊出「存档」后,惠回想起五分钟前的事情,并藉此确认还没重启。
九点三十五分。脑中传来智树的声音——MARI的母亲独自走进公寓了。
此时电梯正巧动了起来。
门一打开并漏出光芒后,MARI的母亲走出电梯。
三人从背后接近,女子转头看向这里。想必是听见脚步声。在走廊的照明下,她的表情显得有些害怕。
惠微笑地对她说道:
「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敝姓浅井。请问是仓川小姐吗?」
女子的表情产生些微变化。虽然少了 一点恐惧,但相对地疑心也变多了。
「是的。那个,请问有什么事?」
惠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很自然地抓住女子的手臂,同时盯著她的眼睛说道:
「我们是MARI的朋友,而且知道你明天打算做什么。」
女子的表情瞬间僵住。这剧烈的变化,彷佛被人拿刀指著。
惠知
道情况会变成这样。女子发出轻微的惨叫,试图甩掉惠的手。但惠紧抓著她的手臂不放。
「坂上学长,快点!」
惠低声喊道。
坂上的状况也没比MARI的母亲好到哪儿去。他的表情僵硬,看起来非常混乱。
「对不起。」
他低喃一声后,便将右手伸向惠,左手触碰的母亲。
详细的说明,等让她回想起过去后再交代就行了。惠简洁地说道:
「如果你不在,MARI就会哭泣。拜托你,请你多为MARI著想0」
接下来,惠打算回想七年前的事情。真正的仓川真理去世不久,MARI刚诞生时的记忆。
然而在那之前——
「等等。」
坂上脱口喊道;
「不行,还不能使用能力。」
惠有股不好的预感,看向坂上说道:
「快点,拜托你。」
不过坂上摇头。
「不行,不行可恶,为什么?」
惠低声说道:
「坂上学长, 你接下来要做的,是正确的事情。」
「我知道!可是,还是不行」
MARI的母亲奔离现场。坂上哭丧著脸低喃:
「对不起,对不起,我太害怕了。」
春埼美空凝视惠的脸说道:
「失败了吗?」
惠摇头:
「不,只是多了一件事情要处理而已。」
这是谎言。行动明显失败了。
但是在春埼面前,必须要逞强才行。让她戚到不安也无济于事。
对MARI母亲使用能力的计画之所以失败,原因非常明显。惠必须再多了解坂上这个 人一些,但他疏忽了这项作业。
咲良田的能力,只有在本人希望时才能发动。虽然实质上每项能力都有不同的限制, 但感觉上是只要希望就能发动。
反过来说,只要本人不希望,就无法使用咲良田的能力。使用者的意思会对能力带来强烈的影响。
坂上央介不希望无视管理局的决定使用能力。他对这件事感到恐惧。他无法为了素不相识的女孩子,跨越这股恐惧。
浅井惠在内心嘟囔著。
——我不懂人心。
不过,非得努力弄懂才行。
—————————————————————————————————————
如果无法预知未来,就无法改变未来。
相麻堇知道今晚发生的事情,早在很久以前就注定好了。
有办法改变这件事的,只有能够预知未来的相麻而已。然而相麻决定实现这个未来, 因为这才是最适当的手段。
晚上十点十五分。
对MARI母亲使用能力的计画以失败告终。约三十分后,相麻一个人待在住家附近的公车站。
为了送坂上一程,她才搭公车回来。可是在目送他离开后,相麻提不起劲回家。
浅井惠、春埼美空和中野智树,三人都还在MARI家的公寓附近。相麻知道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那是她已经看过无数次的未来。
相麻手上拿著一个弹珠汽水的空瓶。
那是她错过了丢掉的时机,不知不觉带回来的东西。相麻仰望夜空,同时玩弄著手上的瓶子。弹珠碰撞玻璃瓶,发出清脆的声响。
宁静的夜晚,让那道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空中挂著一轮接近满月的半月。
相麻对月亮的圆缺颇有好感。从新月到满月,从满月到新月。从零到圆的反覆,让人觉得愉快。其实要是月亮能永恒不变,一直都是球形就更好了。
——惠现在应该也在做相同的事情。
从MARI住的公寓转个弯后,便能看见路边有张长椅,惠应该正坐在那里,和相麻一样玩弄著弹珠汽水的空瓶,抬头仰望月亮。
相麻解下手表,将表拿到面前。她听著秒针前进的声音。
——时间差不多了。
过不久,就会有一辆黑色的车子出现在惠面前。车子在惠面前停下,一位穿著皱皱巴西装的男子开门下车。他是名叫TSUSHIMA的管理局人员。
惠利用中野智树的能力把TSUSHIMA叫出来。为了解决坂上的问题。
相麻紧盯手表,无法移开视线。她早在脑中重现过好几次,透过惠看见的未来光景。而那个未来,正以手表指针前进的速度替换成现在。
TSUSHIMA以参杂认命的眼神,凝视著惠。
单手拿著空汽水瓶的惠,面向TSUSHIMA说道。
——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我们想帮助MARI,可以请你允许吗?
明明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相麻依然觉得自己似乎在现实中听见他的声音。
相麻现在能听见的,就只有夏虫的细微鸣叫,以及秒针前进的声音。能看见的,就只有手表的表盘。
但是在这个夜晚的某处,浅井惠正采取和相麻意识中相同的行动,说出相同的话。
——我们想阻止MARI的母亲离开咲良田。让她回想起对MARI的爱,让MARI变成 幸福的普通小孩。请你给我们许可。
TSUSHIMA 回答。
——我不觉得这会行得通。
两人的语气都同样冷静,彷佛所有的情感都非常平稳。可是在内侧,却有许多情感交融在一起。
记忆保持能力和复制能力的能力,说明完这两样能力组合起来的效果后,惠开口。
——除非本人真心期望,否则无法使用咲良田的能力。所以MARI诞生时,MARI的母亲应该是发自内心这么希望的。
TSUSHIMA 回答。
——情感这种东西,本来就充满变数。
惠说道。
——所以才要让她回想起过去的情感。
TSUSHIMA 回答。
——回想并非总是对的,也有些情况是遗忘会比较幸福。
惠接著说道。
——母亲爱孩子的情感,怎么可能不对。
相麻董闭上眼睛。
浅井惠究竟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说出这句话的呢?他无法遗忘任何事,不被允许遗忘。一直记得自己舍弃父母的事情、一直在内心怀抱那股罪恶感的他,究竟是抱著什么样的心情说出道的呢?
相麻想待在他身边,告诉他不用再勉强自己,可以的话,她也想抱紧他。
然而在现实世界,相麻正独自坐在公车站的长椅上,惠在她伸手所不能及的地方。
浅井惠以让人感觉平淡的语气说道。
——她应该回想起爱MARI的心。
无论再怎么交谈,TSUSHIMA都不会点头。惠现在进行的对话,全是为了讲给坂上听。 惠真正想说服的并非TSUSHIMA,而是坂上。至今的对话全透过中野智树的能力,传达给坂上。
相麻堇睁开眼睛。
她看向手表的表盘,分针动了一下。
浅井惠再度说道。
——拜托你,请你允许我们对MARI的母亲使用能力。
说出这句话的同时,惠对中野智树比了个暗号。那是请他暂时停止使用能力的暗号。
坂上央介无法知道接下来的几分钟发生了什么事。
浅井惠将在这几分钟内,做好说服坂上的准备。
相麻董知道他接下来要做什么。相麻非常清楚自己准备的弹珠汽水瓶,会被如何使用。
浅井惠举起空瓶。
相麻堇放松手上的力道。原本单手拿著的空瓶,掉到柏油路面上。
她看见在月光照耀下闪闪发光的细小碎片,四处飞溅的景象。
————————————————————————————————
玻璃碎裂的声音非常刺耳,与宁静的夜晚极不搭调。
将一直握在手上的空瓶敲向路灯灯柱时,浅井惠心里如是想著。
背后的智树低声发出惊呼。惠看向那里,发现智树正惊讶地睁大眼睛,而站在他旁边的春埼美空,则是一脸从容地观望事情的发展。
一切都按照惠的预定在进行。不过惠并没有告诉智树接下来的计画——因为要说服他很麻烦。
惠看著破裂的弾珠汽水瓶。
TSUSHIMA语气平淡地说道:
「你想用那种东西威胁我吗?」
「有点不太一样。」
惠毫不犹豫地将瓶子锐利的部分抵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划了一下。
皮肤横向裂开,血管破裂,血液流溅而出。
比想像中还要痛,看来不小心割太深了。
「你在搞什么啊!」
这样的叫喊声,几乎同时从两个方向传来,是TSUSHIMA与智树。智树从长椅上起身。意外的是,就连一旁的春埼也露出惊讶表情。惠感觉自己差点笑了出来。
惠伸出手臂,制止智树。手腕流出温热的血液,感觉非常恶心。
惠笔直地看著TSUSHIMA
说道:
「请你允许我们对MARI的母亲使用能力。」
「……我没有那种权利。」
TSUSHIMA的语气明显产生变化。他一定是陷入混乱了吧。
惠心想,这是好倾向。他再度滑动汽水瓶,这次对准了比之前略高的位置,接著手腕与手肘中间开始流出鲜血。
「就算是说谎也没关系。在得到你的许可之前,我不会停手。」
「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样你可是会死喔?」
「你说得没错。」
只要能听见目标的那句话,就算死了也没关系。春埼美空已经存好档了,没必要特地在这个场面活下来。
鲜血接连不断地流出,指尖开始变冷麻痹。虽然惠曾听说流血是件舒服的事,但那根本就是谎言。持续滴落的黏稠血液,只会人觉得恶心。
「拜托你。就算只是口头说说也好,请你给我们许可。」
说著说著,惠又在手臂上划下第三道伤痕。
TSUSHIMA深深皱起眉头。
「我知道了。」
惠认为这男人是个好人,他一定是位平凡的英雄,力量微薄的正义伙伴。
无论再怎么乱来,只要眼前有位国中生受伤,他一定会尽力加以阻止。
「我再一次明确地拜托你。」
说这句话的同时,惠在背后竖起食指。那是给智树的暗号。他再度使用能力。除了惠割伤自己的手臂外,一切都跟事先说好的一样。
中野智树的能力,可以指定时间将话傅达给其他人。只要确实计算好时间,算准时机让新的话接在之前的话后面,再透过能力傅达给坂上,听起来就会像是一段连续的对话。
省略中间的展开,营造出透过平稳对话获得许可的假象。
TSUSHIMA 说道:
「我知道了,我允许。」
惠仅以嘴角露出笑意。
「意思是我们可以对MARI的母亲使用能力对吧。」
「嗯,随你们高兴。所以——」
「谢谢你。」
惠打断TSUSHIMA的话道谢,然后再度竖起手指。这是要智树停止使用能力的暗号。不能让其他多余的话,也一并传达到坂上那里。
他放开手上的空瓶。沾满血液的瓶子撞上路面,发出清脆的声音后碎得更加彻底。
TSUSHIMA吐了口气后说道:
「乱七八糟。真是莫名其妙。」
「我们有很多苦衷。」
「无论我说了什么,管理局都不会下达许可。」
「这我知道。」
连站著都觉得疲累的惠,瘫坐在路面上。他觉得头昏脑胀,可能是流了太多血。
春埼美空紧盯著他提问:
「浅井惠,为什么你要做出这种事? 」
惠笑著回答:
「为了说谎。因为我想不到还有什么方法,能够顺利骗过坂上学长。」
虽然想硬逼这位管理局人员给予许可,但除了拿自己当人质外,惠想不出其他有效的手段。
一切结束后,惠感觉伤口的疼痛膨胀好几倍。伤口配合心跳的节奏,不断发出刺痛。
智树似乎说了什么,大概是生气吧。明期不用那么大声的。
春埼再度看向惠的脸。虽然和平常的冷漠表情很像,但这次不一样。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参杂了非常复杂的情感、
依然瘫坐在路面上的惠,抬头看向她并露出微笑。
「春埼,可以麻烦你重启吗?」
为了将世界的时间,倒回大约一个小时之前。
————————————————————————————————
晚上九点二十五分。浅井惠人在MARI居住的公寓内,位于三楼和四楼之间的平台。 这是在他们打算对MARI的母亲使用能力之前,春埼美空和坂上央介都在旁边。
春埼才刚喊完「存档」。,
惠回想起五分钟前的事情,接著右手传来一股剧痛——与此同时,他想起重启前发生 的一切。
惠板起脸说道:
「重启了。」
世界的时间倒回了一个小时左右。
坂上看起来非常惊讶。旁边的春埼以一如往常的冷漠表情看向这里。
惠无视回想起来的疼痛宣告:
「计画稍微变更,明天再和MARI的母亲接触吧。」
坂上露出显得有些安心的笑容。在察觉这点后,他急忙装出严肃的表情。
「为什么?」
「之后十点三十分左右,我会和智树一起与管理局的人员见面商谈。因为看起来有机会说服他,所以就重启了。反正都是要做,还是等确实获得管理局的许可后再行动比较好。」
惠说完后,坂上露出明显的笑容。大概是放心了。
「太好了。不过,真的没问题吗?」
「嗯,应该是没问题。」
「我也一起去,会不会比较好?」
「不,我和智树去就够了。只要请智树使用能力,就能让大家听见对话的内容。」
坂上点头。
他不知道智树的能力在重启后依然有效,也想像不到自己会听见在消除的时间内所进行的对话。
十点三十分左右,坂上收到了那段对话——经过编辑,听起来像是管理局人员乾脆允许的对话。
问题在于智树找那位叫TSUSHIMA的管理局人员出来时,所使用过的能力也同样有效。
在TSUSHIMA去长椅那里之前,必须请智树再用能力传一次话给他。例如「因为你一直没出现,所以我们先回去了」之类的传言。
惠看著坂上露出松口气的笑容,在内心摇头叹息。
无论有什么理由,他都不认为欺骗别人的作法是正确的。
割伤自己的手臂来强迫别人说谎的方法也一样。
惠想不出其他办法。不过那位管理局人员也说过——就是因为不该选择,所以才叫做错误。
3 八月十三日(星期五)——第二次的起点
白色的天花板映入眼帘时,浅井惠便意识到这是作梦。
——这里不是我现在该待的地方。
惠透过能力回想起来的记忆绝对无法遗忘。即使是在梦里,他也无法欺骗自己的记亿。
他似乎正躺在床上。惠环视这个令他怀念的房间。这里是距离咲良田非常遥远的某个城镇,其中一栋公寓内的房间。可是衣架上挂的,是七坂中学的制服。
惠从床上起身,打开门走向客厅。
正在看报的父亲抬起视线,道了声「早安」。
从厨房将早餐端过来的母亲露出僵硬的微笑,说了句「我爱你喔」。
怎么会有这种毫无脉络可循的梦。
惠张开嘴巴,想对父母说些什么9但是他发不出声音,彷佛语言被人夺走,或是被邪恶的魔女下了诅咒。他只觉得呼吸困难。
——其实,夺走我应该对他们传达的话语的人,就是我自己。
当他自觉到这点时,便醒了过来。
闷热的空气、蝉的鸣声,以及夏天的早晨。惠正位于中野家的独房。
如果哭了的话,那还有救。然而惠并未流泪。
第二次的八月十三日,就这样开始了。今天是KURAKAWAMARI的母亲预定离开咲良田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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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车子抵达七坂中学附近的某间医院,是早上十点三十分左右的事。
春埼美空和中野智树一起在距离医院有段路的地方,观察那里的状况。从医院开始接受挂号的时间起,他们就在这里等待MARI现身。
MARI和她的母亲一起下车。
两人直接走向医院。春埼美空发现MARI的视线,正紧盯著母亲的手。她大概是想和母亲牵手吧。
中野智树确认手表,同时低喃道:
「十点三十二分,MARI她们到医院了。」
想必他是在使用能力。为了将声音传达给浅井惠。
约一个小时前。
——我们今天兵分两路行动。
浅井惠如此说道。
然后他、相麻堇以及坂上央介便前往车站。这是为了在那里对MARI的母亲使用能力。
春埼紧盯著医院入口。此时MARI的母亲正巧独自走出医院,再度搭上那辆黑色车子。
「十点三十六分,MARI的母亲搭乘黑色车子,从医院出发。」
中野智树说道。
接著他从口袋里拿出某样东西——那是张被折得小小的电车时刻表。他一定是在查 MARI的母亲预定搭乘的电车几点发车。
「我们走吧。」
春埼轻声说完后,便踏出脚步。为了见MARI,为了听她说话。为了将那句话,传达给她的母亲。
春埼走进医院。穿过自动门后,右手边是柜台,正面则是等候室兼大厅。以视线大致 扫过一圈后,
她发现MARI不在大厅。
春埼确认位于大厅的平面图,走向通往小儿科的走廊。院内的走廊非常宽敞,旁边还 摆了长椅和杂志架。
小儿科的诊疗室在内科隔壁。一位少女正百无聊赖地低著头,独自坐在长椅上。
——是MARI。
春埼一认出MARI,对方就抬起头看向这里。
MARI先是露出惊讶的表情,然后大喊出声:
「姊姊! 」
MARI笑著跑向春埼并抱住她的腰。由于MARI的头碰巧在非常好摸的位置,因此春埼考虑著要不要摸少女的头,但她不晓得摸头的正确力道。
MARI笑著抬起头,不过那表情立刻蒙上一层阴影。
「姊姊,你生病了吗?」
「没有。」
「那为什么会来医院?」
「我是来见你的。」
少女有些纳闷地问道:
「可是姊姊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没这回事。就在春埼想出言否认时——
中野智树从后面轻声说道:
「春埼,别露出那么难过的表情啦。」
被这么一说,春埼总算恍然大悟。
春埼一直在想著MARI的事情。
这少女还不知道母亲打算离开咲良田。
不知道母亲想要遗忘这少女的事。
——我一定是对这件事感到悲伤。
虽然不是很清楚,但她的胸口从昨天开始就一直隐隐作痛。
「你怎么了?」
MARI问道。
「没什么。」
春埼回答。
在那之后,春埼试著轻轻将右手,以她所知最温柔的力道放到MARI头上。
MARI笑了。这一定是为了安慰春埼。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春埼都将手放在MARI头上,而少女也面露微笑。
过不久,护理师的广播声响起——KURAKAWAMARI小妹妹,请来抽血。
MARI在说了句「我马上回来」后,就走向诊疗室。
门关上后,春埼开口。虽然她是对著中野智树说话,但或许其实是想讲给自己听。
「等MARI回来后,就把一切都告诉她吧。」
把即将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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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五十分,浅井惠位于咲良田唯一的车站。他原本和相麻堇及坂上央介一同在附近的咖啡厅待命,收到智树的联络后才移动到这里。
会利用这个车站的人并不多。每次来这里时,感觉都空荡荡的。换句话说,进出咲良田的人非常稀少。
根据时刻表,有班电车将在十一点〇七分发车。会停靠咲良田的电车并不多,所以MARI的母亲一定是打算搭那辆车。
坂上小声地向相麻搭话。和昨晚不同,他的样子开朗许多。少年相信管理局已经允许他们对MARI的母亲使用能力。
惠压下对这件事的罪恶感,观察周围的状况。虽然不能完全肯定,但看来并没有人在注意这里。
——管理局究竟是用什么方法限制我离开眹良田呢?
感觉只要直接买张车票,就能轻易搭上电车。
就在惠想著这些事时,一辆黑色车子在车站前方停了下来。
「是那辆吗?」
坂上说道。
「应该是。」
惠点头,确认那边的情况。
一位女子带著足以用双手合抱的行李走下车。那是MARI的母亲,她朝驾驶座行礼。车门关上后,那辆车就开走了。
相麻朝这里做了一个类似耸肩的动作——关于管理局允许对MARI的母亲使用能力这件事,惠只有让相麻知道那是谎言。惠拜托相麻,若TSUSHIMA留在车站,就把他从 MARI的母亲身边引开。不过看来没这个必要。
惠等人走向准备进车站的MARI母亲。
惠微笑地向她搭话:
「你好。」
光是如此,MARI的母亲便以胆怯的视线看向这里。她跟上次见面时一样,板起苍白的脸——或许现在又更恶化了。即使将头发染成明亮的褐色,只要一看见女子的发根,就能发现她有许多白发。
惠带著笑容继续说道:
「好久不见。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之前曾在公园碰过面?」
总是在害怕什么的女子,以尖锐的声音回答:
「对不起,请问你是哪位?」
「我是MARI的朋友。正确来说,是她朋友的朋友。」
女子轻轻发出一道类似惨叫的声音。
看见这个样子,确实让人觉得TSUSHIMA赞成她离开咲良田也是情有可原。惠不太能理解,无法爱自己的小孩,是这么痛苦的事吗?
MARI的母亲以颤抖的声音说道:
「你有什么事吗?」
「嗯。我是来阻止你离开这个城镇的。」
女子惊讶地睁大眼腈。
惠继续说道:
「你能接受这次的决定吗?你真的觉得忘记MARI的事情也无所谓吗?」
女子似乎说了什么,但惠没听清楚。也许她只是单纯张开嘴巴而已。
接著女子像是呛到般的晐了一下,然后她的声音总算变得较为清晰。 「我还是不在比较好。像我这种不爱孩子的母亲,留下来也只会害那孩子不幸。」
「没那回事。MARI爱你啊。」
「但我伤害了 MARI ,而且大概已经伤害她好几次了。」
「你离开她,才是最伤害她的事情。」
女子的表情变得更加僵硬。
惠继绩说道:
「我有个能让大家都幸福的方法,你愿意协助我吗?」
「 什么方法?」
「你只要爱MARI就行了,这样一来,你和MARI都能得救。」
女子垂下头。那道身影和MARI在重启前的样子十分相似。
「我办不到。」
「为什么?」
「如果办得到,我早就这么做了。」
惠不觉得这位母亲是坏人。虽然他有点介意女子用MARI的幸福当藉口,不过,每个人的内心都存在这点程度的狡猾。 ,
「她用能力创造出来的事实,就这么让你无法接受吗? 」
被这么一问,女子的肩膀彷佛忍受剧痛般地晃动。
「为什么你会知道这件事?」
惠没有回答道个问题。道种事根本无关紧要。
相对地,他继绩说道:
「有位名叫春埼美空的少女,她是MARI的朋友。她也知道MARI是透过能力创造出来的存在,可是她至今仍将MARI当成朋友看待。」
女子低下头,再度陷入沉默。
迈了一段时间后,她才缓缓抬起头,以瞪亲的目光看向这里。
「你不懂。真理死了,我的孩子连出生都不被允许。你要我怎么和MARI 一起笑著生活。」
真理与MARI。虽然两个名字同时出现时,很容易混淆,但惠大致能理解女子想表达的意思。
他想起TSUSHIMA来带MARI走时说过的话。
——去年是仓川真理去世六周年。从七回忌结束之后,她就在考虑离开MARI生活。
仓川真理。出生就没了呼吸、女子真正的女儿。真理的存在,一定就是她痛苦的核心。
「请你试著站在相反的立场想想看。假设生产时去世的是你,而真正的真理创造了和你一模一样的某人。若真理爱著那位和你一模一样的某人,你会感到难过吗?」
MARI的母亲摇头。
「不是这种问题。」 惠在内心叹口气。
这么锐也对,光凭陌生的国中二年级生所说的几句话,原本就不可能消除这位女性的痛苦。
——更何况,还是像我这种舍弃父母的人。
其实惠根本就没资格,对这位女性说任何话。
惠努力说服自己——我是作为春埼美空的代理人来到这里。我不是为了解决亲子问题,而是为了实现春埼的愿望才来到这里。
他在心里重复这个至今已经用过好几次的藉口。
「就是道种问题。」
惠摇头回答。
「没有人会因为MARI变得不幸,而得到幸福。」
那样的人,不应该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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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五十五分。
春埼美空温柔地抚摸KURAKAWAMARI。
MARI在哭。和平常精力充沛的她,那是安静的哭法。少女低著头,默默流下眼泪。
这少女一定知道这天迟早会来,所以才没感到混乱。她并未歇斯底里地打搅。纯粹的悲伤不需要任何声音。
春埼妹控将手放在少女的头上说道:
「你的母亲一定会回来
。」
「她不会回来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因为妈妈讨厌我。」
「不过,她马上就会喜欢你。她会想起曾经喜欢过你的事情。」
春埼试著露出笑容。
即使笑得不漂亮也没关系。这也无可奈何。春埼认为人的表情,本质上是扭曲的。因为情感而扭曲的脸,那就是表情。
为了证明自己的自信,为了让眼前的少女放心——春埼试著像浅井惠那样露出笑容。
春埼硬是抬起嘴唇的两端,开口说道:
「浅井惠不会失误。」
这是为什么呢?明明没有任何根据,却能够相信他。
不知不觉中,他的正确在春埼心中变得不可动摇。
春埼目前正朝光靠遵守自己设定的那三条规则,绝对无法抵达的未来迈进。
她想起少年曾说过某句话。
——春埼,在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赢取你的信任。
她想不起来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答的了。
总之,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话已经成真了。并非作为偶然,而是作为必然。
「他一定会将你母亲带回你的身边。」
春埼美空说道。
抬起视线的MARI依然在哭。
一旁的中野智树露出微笑。他笑得非常自然。
「大致上都和春埼说的一样,但有点不同。惠是认为光靠他一个人的力量不够,所以才会叫我们两个来这里。虽然他知道MARI得知一切后会哭,但还是认为有必要这么做。」
中野智树蹲下身子,从正面看向MARI的脸。
「MARI,愿望这种东西,必须要用声音说出来才行。全心全意,以大家都听得见的方式。说吧,MARI,你想怎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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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坂上学长,麻烦你了。」
浅井惠说道。
坂上表情顺从地点头,将左手和右手分别放到MARI母亲和惠的身上。 「准备好了吗?」
「嗯,随时都可以。」
惠确认手表。
现在大约是上午十一点。这个时间刚好。
惠原本想提醒MARI的母亲闭上眼睛,看来没有这个必要。低著头的她,早已闭上眼睛,像个小孩子般微微颤抖。惠心想,这位女子和MARI果然是母女。
惠尽可能温柔,耳语般地说道:
「你接下来将回想起MARI诞生时的事情。」
那究竟是多么痛苦的记忆呢? MARI诞生的记忆,换言之就是真正的仓川真理死亡时 的记忆。这两者无法切割。
坦白讲,这其实并非他人能够介入的问题。如果能够遗忘,那肯定别想起来比较好。
——不过,我习惯当个残酷的人了。
惠以温柔的语气,强硬地说服女子。
「你是不是真的应该离开咲良田,就请你回想起一切之后,再来做判断。」
女子只是不停地颤抖。
惠突然想对这位女子坦承一切。
坦承两年前的事。坦承惠自己舍弃父母,决定留在这个城镇的事。
然而,若以为告诉女子这种事就能减轻惠自身的罪孽,那就大错特错了。
——我要把自己的事束之高阁,彻底自私地对这位女性使用能力。
像个伪善者,把名为春埼美空的少女当成藉口使用能力。
他已经决定要这么做了。
「我们开始吧。」
接著惠回想起MARI诞生时——也就是七年前的事情。
七年前。
当时惠还只有六岁。
他详细地回想起和父母在一起的记忆。
父亲的脸、母亲的脸、那些笑容、所有说过的话、手掌的温度、指尖的力道,以及视线前方的东西。然后是蕴藏在所有一切里,看似复杂但本质十分单纯的情感。
浅井惠爱过这两个人,发自内心地爱过他们。
他知道MARI的母亲轻喊了一声,想必她也找回她的记忆。仓川真理去世,并发自内心祈求MARI存在时的记亿。被MARI极为单纯的爱情,紧紧拥抱时的记忆。
惠轻轻抚摸自己的脸颊。
没有流泪。他早就知道了,自己内心的某处,一定早已磨耗殆尽。明明两年前还有办法哭,现在却已经连那种事都办不到了。
这也无可奈何。惠笑了,除此之外,他也不能怎样。只能弯起嘴角,为了逞强而笑。
麻走过来轻声问道: 「你想起了什么?」
惠从记亿中选了最无聊的一件事回答:
「六岁时,我很讨厌柑橘酱。这是为什么呢?我明明那么喜欢甜食。」 相麻微笑。
感觉她在指责惠说谎。不过那是错觉。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单纯露出微笑而已。
惠停止使用能力。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MARI的母亲应该和惠一样,想起了各式各样的事情。
女子抱头蹲在地上。
她一定非常痛苦吧。可是,已经没有惠能做的事情了。
惠看向手表。再过三十秒左右,电车就会离开这个车站。
——时间差不多了。
就在惠这么想时,MARI的母亲大声喊叫。
一开始的声音还很小,接著逐渐变成强烈的呜咽声,最后她放声痛哭。
相麻堇低声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惠回答:
「她现在正受到就我所知,最任性也最美丽的能力影响。」
中野智树的能力。
能够超越时间与距离,将声音确实送到想传达的对象那里。仅只于此的能力。
这一定是某位少年希望能将温暖的话语传达出去,并仅为了这个目的诞生的能力。
昨晚,少年的能力被用在非常过分的地方,就只为了欺骗坂上。那并非智树原本期望的形式,是惠以丑恶的方法使用了那个能力。
不过这次不同。少年的能力被用在全世界最美丽的事物上。
在那阵哭声中,还参杂了其他话语。MARI的母亲反覆说著「对不起」。惠无从得知,这句话究竟是在对哪一个真理(MARI)诉说。
这个答案,只要她一个人知道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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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I的声音非常简洁地传达到母亲那里。
——我喜欢妈妈,想永远和她在一起。
就只是为了传达这点, 直接传达给母亲。
4 夏天的终结
MARI的母亲决定留在咲良田。
不过MARI最后还是被管理局带走了。
惠不知道MARI、MARI的母亲与管理局之间达成什么协议。应该是经过多方烦恼、痛苦以及妥协之后,才以这样的形式尘埃落定。
那位母亲无法完全回到MARI身边。
但她并未遗忘女儿,而是停留在只要想见,就能随时和她见面的距离。
这就是结局——想到这里,惠摇了摇头。
MARI和她母亲的关系,根本没有结束。依然在惠不该干涉的地方,持续进行下去。
八月三十一日,星期二。暑假的最后一天。
当天下午,窗外下著雨。
惠一个人待在独房里,躺在床上看书。
那是他在夏天开始前买回来,好几次被打断阅读的推理小说。
惠下定决心这次一定要读完它,结果仍旧无法如愿。好不容易进入最后的章节,却传来敲门的声音。
以轻盈的节奏,敲出两道清澈的声音。
那是和阴暗雨天极不搭调的轻快敲门声。不知为何,每次读这本书时,总是会有人来碍事。惠阖上书本,从床上起身。
惠一打开门,发现相麻堇站在那里。她撑著一把红色的伞,脸上挂著一如往常的微笑。
「你好啊,惠。」
少女说道。
「你是不是有点晒黑了?」
惠问道。
「不晓得呢,我是没什么感觉。」
「有去过海边吗?」
「才没有。不过我今天打算去爬山。」
「爬山?」
「没错。我想爬到很高的地方,眺望远景。」
「可是今天下雨耶。」
「气象预报说傍晚就会停。雨停后的夕阳很美,我想在暑假的最后欣赏那样的景色。」
相麻黧的背后依然持绩下著细雨,制造出模糊的雨声。她稍撖将头歪向一边问道:
「有空吗? 」
于是惠和相麻并肩走在雨中。
相麻的伞是红色,惠拿的则是透明伞。那是他以前在便利商店买的塑膝伞。
雨伞增幅了雨声。空气满被夏曰炎炎蒸发的水气,彷佛走在拉成薄片的水底,惠带著这样的心情,轻轻抬头仰望天空。不过那里当然没有水面。如果没有水面,连换
气都没办法。
「夏天差不多快结束了呢。」
相麻说道。
「快结束的是暑假。夏天何时结束这种事,交给每个人自行决定就好。」
惠回答。
「那么,我决定让夏天在今天结束。」
「这样啊。」
「吶,惠。你想到答案了吗?」
「答案?」
在提出这个问题的同时,惠便理解她话中的涵义。
这个夏天,相麻堇定义为夏天的这段期间。
仔细想想,自己似乎一直在思考这件事。
相麻堇停下脚步。
两人正好来到公车站前方。那里有一张长椅和避雨用的屋顶。
相麻收起伞,坐到长椅上。
依然撑著伞的惠,站著问道:
「你原本就想来公车站?」
「虽然不是,但只要有个暂时不会淋湿,又能坐的地方,到哪里都好」「或许会有公车司机误会,把车停下来也不一定。」
「那就搭上那辆公车,我要上山看美丽的夕阳。在那之前,你能陪我一下吗?」
惠看向特刻表。距离下一班公车来到这个公车站,还有二十分钟。惠轻轻叹了口气, 在她身边坐下众
「机器人,是谁?」
相麻堇问道。
惠看著被雨淋湿的时刻表回答:
「我看了许多有机器人登场的小说,甚至还把看到一半的推理小说往后延。」
「然后呢?」
「我似乎稍微能够理解,为什么你要问这个问题。」
惠觉得自己总算理解相麻当初在想什么了。
他接著说道:
「在思考关于机器人的事情时,我脑中一直都在描绘人类的事情。人类究竟是什么。人类究竟要缺少什么,或是加上什么,才会变成机器人。我只能透过这种方式去思考。」
思考机器人的事情,其实就是在思考人类的事情。
这个夏天,惠一直在思考关于人类的事情。
以春埼美空为始的各种人类。
四月二十八曰,惠、春埼和相麻第一次在那个顶楼集合的日子。
相麻堇提出一个思考人类用的问题。她选择这个问题,当成三人见面的理由。
惠回答她的问题:
「在我们当中,并没有机器人存在。无论再怎么想,大家都还是人类。」
「即使如此,还是要假设喔。假设我们当中有机器人存在。」
「那么,大家都是机器人。每个人都是在受到某个人的影响下,被创造出来的。被人类以外的东西创造出来的人类,根本就不存在。」
惠认为所有的思考、理性、哲学以及价值観,全都是人工的产物。
相麻轻声笑道:
「没错。一定就是那样。」
在那之后,少女望向遥远的远方。她的视线,大概停在比眼前的雨云还要遥远的某处。
「吶,惠。为什么你会待在这个城镇?」
「……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拋下父母,选择留在这个城镇?」
为什么她会知道这件事?
然而奇妙的是,惠居然不对这件事抱持疑问。
如果是相麻堇,一定知道这点程度的事。她知道是当然的,惠能够非常坦率地接受。
「我对能力有兴趣。」
他对道个城镇的能力,抱持著强烈到绝对无法逃离的好奇心。
两年前,浅井惠被这个城镇的能力囚禁了。他想了解这个城镇的能力,这样的愿望比任何理性都要来得强烈。
相麻侧眼看向惠的表情。
「那和你这次追求重启是相同的理由吗?」
「 嗯。」
「为什么你会想追求咲良田的能力和重启?」
「因为方便。」
「我实在不太相信。」
「可是,真的只是因为这种程度的理由。」
惠稍微犹豫了一下,但还是继绩说道:
「我以前也和春埼一样。和小时候的春埼一样,认为许多事情,换句话说是类似这个世界构造的东西,都是由非常悲伤的规则所构成。」
春埼美空曾说过,所有理所当然的事物都让人感到悲伤。
活著的生命迟早会死,有形之物迟早会坏,这些理所当然的规则,全都让人感到悲伤。惠和春埼一样,也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我老早就认命了。日常生活原本就包含悲伤。既然这个世界是由这种规则构成,那 也无可奈何,我本来打算就此接受。」
惠原本真的是这样打算。虽然非常厌恶,仍旧打算将这当成无可奈何的事情而认命。 可是——
「可是来到这个城镇后,我改变想法。 」
「因为咲良田有能力存在?」
「嗯。那些我原本打算当成无可奈何之事来接受的规则,居然在我面前崩坏了。」
咲良田的能力可以超越所有规则,发挥它的效果。
拥有能将惠原本判断只能接受的悲伤和痛苦,轻易消除的可能性。
相麻堇点头。
「你是为了消除所有以前只能无奈认命的悲伤,才会留在咲良田。因为春埼和你一样, 想要获得消除悲伤的力量,所以你才会想要她的重启。」
「她的能力非常方便。」
重新弥补过去的失败时,究竟能够解决多少问题。
若能将已逝的过去重来一次,究竟能够消除多少的悲伤。
「所以我要利用春埼美空。我已经决定要为了自己利用她了。」
相麻轻声笑道:
「利用。每次你说这种话的时候,都好像是在刻意展露自己坏的一面。」
「你说得对。我不是什么好人。」
「即使你和春埼一样?即使你和自己认定是纯粹善意的她一样,对许多事情感到悲伤?」
「我跟春埼不同。我啊,讨厌让自己悲伤。」
我是因为不想让自己悲伤,才想消除悲伤的事情。和在欠缺自我的情况下,纯粹感到悲伤的春埼不同。
脸上依然挂著笑容的相麻董低喃道:
「吶,惠。我觉得你可以让自己多获得一些救赎。」
「救赎?」
「没错。让人拯救,变轻松一点。为此,我就送你一句话。」
相麻堇移动视线——她笔直地看向惠说道:
「你是个坏人,非常坏的人。居然拋下自己的父母,这根本不可原谅。」
「……嗯,你说的对。」
这非常矛盾。明明是因为想消除悲伤,才会受到咲良田的能力吸引。然而在知道能力的存在后,惠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拋弃父母。
毫无辩解的余地,惠认为自己就是在当时成了坏人。
「你其实想像个笨蛋一样,正直地持续诉说正确的事情。明明头脑很好,内心深处却比谁都要像个孩子。但是你的理性,却无法将你自己定义成正直的人。」
相麻的语气比以往都还来得平静。
那是宛如雨声的声音。
「你打从一开始就想帮助MARI对吧?不过你无法允许自己这么做对吧?你觉得拋弃父母的自己,根本就没资格论断打算舍弃孩子的母亲对吧? 」
惠哑口无言。
相麻接著说道:
「所以你才会用春埼当藉口。你不断对自己说这不是在救MARI,而是为了利用春埼的手段。你需要这种藉口。你既软弱又狡猾,是个明明想当好人,但又无法允许自己那么做的坏人。」
惠心想,确实是这样没错。
——我非常软弱又狡猾,°
所以,看吧,现在也一样。自己正从愿意认同这点的她身上,感受到安逸。
相麻董笑了。她以既温柔又和蔼的笑容说道:
「所以我要给你藉口,让你接下来能够维持正确的藉口。」
少女以微弱的力道闭上眼睛。
「春埼正逐渐改变。她未来一定会从你身上学到许多情感,她会相信你觉得动听的曲子动听,相信你觉得美丽的天空美丽。」
相麻睁开眼睛。
那黑色的瞳孔,映照出惠的脸。
那是张非常可怜的脸,既软弱,又像个小孩子。虽然有点难为情,但感觉自己现在就连逞强都没办法。
「浅井惠,请你为了春埼美空当个好人。直到有一天,你能相信你的真心就是真正的你为止。请用教导春埼美空正确的情感为藉口,持续当个正确的人。」
少女的语气始终非常平静。
这段话对浅井惠而言,无疑是救赎。
从两年前开始,惠就一直在寻找假扮善人的藉口。
「我会尽可能照办。」
惠回答。
相麻堇轻声笑道:
「总觉得每次跟你在一起时,都是在聊春埼的事情。」
惠也弯起嘴角笑道:
「嗯,的确。这是为什么呢?」
「那还用说吗?」
相麻换上另一种笑容
宛如不怀好意,不跟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