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期。
自从那天知道春埼美空拥有名为重启的能力后,浅井惠就一直在想著她的事情。
例如没来由地感到悲伤的夜晚,她都在想些什么;如何入眠,作了什么样的梦。
或许她的夜晚,从来就没充满悲伤过。她也不会对梦寻求任何意义吧。
关于春埼美空的人格,浅井惠也是似懂非懂。
所以那段时期,惠满脑子都在想著她的事情。
五月来临,黄金周结束后,夏天就开始了。
虽说是夏天,但也只不过是日历上进入立夏罢了。浅井惠还无法将五月上旬的温暖时光,当成夏天来看待。
从那时候开始,相麻董就经常将惠和春埼找去顶楼。平均一个星期两、三次的频率 随著三人每次在南校舍顶楼见面,夏天也持续在行进。单日平均气温上升’蓝天变得更加深邃与清澈,云层闪闪发光,制服也换成短袖。
惠透过对话’从春埼那里打探出关于重启这项能力的情报。
跟理解春埼的人格相比,理解重启要来得简单多了。
春埼美空的能力,严格来讲并非让时光倒流。
重启如同其名,终究只是一种重新配置的能力。透过重新配置,严密地重现过去的世界。
并非真的将一段时间完全消除,只是大家都忘了而已。所以只要有惠的能力,就能回想起重启前的记忆。中野智树的能力,在重启后也能发挥效果。
春埼的能力虽然强大,但相对地也有几项限制。
例如必须事先存档,才能使用重启。此外存档的效果只能维持七十二小时。换句话说,能透过重启倒回的时间,最多只有三天。
再加上重启后必须经过二十四小时,才能够再度重新存档。即便使用重启,也不表示就能反覆回到相同的时间。
最让惠感到惊讶的,是重启的效果对春埼美空本人也有效。例如在使用重启重现三天前的世界时,春埼的记忆也会跟著回到三天前。她既不会记得这三天发生的事情,也不会记得自己使用过重启的事实。
在知道这项奇妙的特性时,惠忍不住笑了出来。这实在是太幸运了。
——春埼美空的重启,只有在搭配浅井惠的记亿保持能力时才有意义。
两人的能力简直就像是天生一对。如同惠希望春埼的能力可以有所助益,春埼应该也会想利用这边的能力。惠是这么想的。
这实在是天大的误会。
1 六月上旬
「我们来合作吧。」
六月七曰,星期一放学后,惠如此提议。相麻因为有事会晚点到,顶楼上只有惠和春埼两个人。
「只要结合你我的能力,几乎什么事情都办得到,而旦一定有办法轻易跨越各式各样的困难。」
然而春埼摇头说道:
「我不想那么做。」
即使知道惠的能力,她依然没有任何改变,只是平静地如此回答。
这是春埼第一次明确地表现出否定的意思。
「为什么?」
宛如在宣读说明书,春埼淡淡地回答:
「我只是遵从规则。」
彷佛光是这样’便足以证明一切,春埼在那之后就陷人沉默。
「可以请你告诉我,关于那项规则的详情吗?那到底是谁,基于什么样的意图制定的规则?」
「是我为了作为判断事物的指标,所制定的规则。」
「内容是?」
「有几个重点。例如可能会对周围环境带来强烈不良影响的事情,我就要加以否定。」
「跟我合作,会对周遭带来不良影响吗?」
「有这个可能性。」
「为什么?」
春埼以缺乏感情的眼神回望惠。
「因为只有你能单方面地利用重启的效果。」
她以毫无敌意或恶意,平淡到让人惊讶的声音宣告。
「重启时,我会失去相关的记忆,也无法看穿你的谎言。主导权实在太偏向你那边了。而且也没有根据,能够认定你是足以信任的人。」
「……原来如此,你说得没错。」
春埼美空既不愚昧,也不是不懂得要怀疑别人。她平常一定只是觉得,没有那样的必要而已。
稍微思考后,惠问道:
「春埼同学。你在四月二十八日的放学后,是不是曾在这个顶楼使用过重启?」
「嗯,应该有。」
「为什么你当时要使用重启呢?」
「因为有个女孩在哭。」
「只要有女孩哭泣,你就会使用重启吗?」
「无论对象是谁,只要看见有人哭,我就会决定要使用重启。」
就会决定要使用。
惠觉得这句台词非常被动。这少女连自己决定的事情,都使用被动的说法。
「这也是你设定的规则吗?」
「是的。」
「不过春埼同学,你一个人使用重启并没有意义。即使你使用重启,那个孩也不会停止哭泣。」
「嗯,大概吧。」
「那为什么你要遵守那种规则呢?我实在无法理解。」
少女淡淡地回答——以面无表情、缺乏抑扬顿挫,只是在陈述事实的方式
「即使没有意义,也不构成打破规则的理由。」
真令人惊讶。
然后惠在内心嗤笑自己的愚蠢。他总算发现,自己根本一点都不了解这少女。
春埼美空缺乏人情味。惠原本以为自己至少已经知道这点,但其实不然。
她的缺陷,位于比想像中还要更深的位置。
一般而言,人无法忍受完全的无意义。
在觉得无意义的同时,依旧反覆去做的行为,本质上并非无意义。当中存在著只有本人了解的快乐、安稳,以及满足感。
但春埼美空不同。
就像电脑即使不知道理由,也会持续进行事先设定好的计算。恐怕直到发生致命的错误为止,这少女都会彻底遵守自己制定的规则。
机器人。经过人工设定、类似人类的某物。
她简直就像那样的存在。
春埼美空大概是在过去的某个时间点,刻意将自己的意识设定成这样的吧。她利用规则这个词汇,让自己依照特定的方式运作。
这少女实在太不自然了。
浅井惠无声地笑了。那是他发自内心的笑容。
「春埼,在不久的将来,我一定会赢取你的信任。」
这是惠第一次叫她春埼。他不再称少女为春埼同学。
春埼以平静的语气回答:
「我至今从没信任过任何人。」
「这样啊,那我就是第一人了。」
挺起胸膛,充满自信——惠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像那样,然后堂堂宣告。
还是一样面无表情的春埼,以及面露笑容的惠。
在相麻来到顶楼后,这段对话便结束了。
当天回家的路上,惠与相麻并肩走在一起。
两人总是如此。到中途为止,两人回家的路线相同。
「惠,你和春埼成为朋友了吗?」
从黄金周结束时起,相麻便非常自然地、理所当然地直接称呼惠的名字。
惠摇头回答:
「这个嘛,有点困难。」
「喔,没想到你也有觉得困难的时候。」
「只限于她而已。感觉困难到完全找不到答案的程度。」
「是吗?我倒觉得她是个单纯的女孩呢。」
惠笑道:
「就是单纯才麻烦啊。我觉得太过单纯,其实就跟太过复杂一样难以理解——好比说相麻,你有喜欢过谁吗?」
少女点头。
「有啊,非常喜欢。我有个喜欢到可以不顾一切的人。」
虽然是个有点意外的回答,但这并不是什么问题。
惠接著问道:
「喜欢这种情感复杂吗?」
相麻摇头。
「我觉得很单纯。喜欢是一种非常单纯的事情。」
「我也这么认为。喜欢,只是短短的两个字。不过真要举例的话,就是我不晓得高如何过言语,来向不晓得喜欢别人这种感觉的对象,说明喜欢的概念。」
即使用尽所有言语来说明,一定还是会缺少什么。
相麻堇露出笑容。然后她压低语气,以彷佛神在确认世界真理的声音说道:
「像这种时候,什么都别说,直接给对方一个发自内心又充满爱情的拥抱就好了。」
惠叹口气后回答:
「我不是在讲这种事。」
「都一样喔。单纯的事情不能用复杂的方式去思考,要维持单纯地传达,单纯地接受。」
「若无法接受单纯的东西呢?」
「那就无可奈何啦。在未来变得能够接受之前,最好还是先选择遗忘。」
或许确实就是如此没错。不过,这样事情依然不会有任何进展。
「换句话说,我暂时忘记春埼的事情比较好吗?」
「不对,你已经接受春埼
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前方的交通号志转为红色。
相麻停下脚步回答:
「其实我拥有只要稍微交谈过,就能知道对方事情的能力。」
「能力?」
「啊,不对,这样很容易混淆。我不是指咲良田那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就这方面而言,我没有任何能力。」
惠认为她说钓是真话。
眹良田的所有学校,每年都会举办两次调查学生有无能力的检查。那跟身体测量和健康诊断一样,因此很难持绩隐藏能力钓存在。而就惠所知,相麻并没有能力
「总之,我大概对你和春埼的事情,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喔,那可真是令人感兴趣。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举例来说,惠,你为什么会想和舂埼打好关系?」
「为了获得重启的能力。」
惠觉得这是个过分回答。浅并惠只想将春埼美空当成单纯的道具。只要拥有正常的感性,都会对此产生厌恶感。
然而相麻堇微笑地回答:
「你是那种会刻意装成坏人的样子,来回答这种问题的人。惠,这是因为你内心怀抱著非常强烈的正义感,强烈到甚至能用洁癖或完美主义来形容的地步。」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我不觉得自己有正确到那种程度。」
交通号志变成缘色。惠和相麻同时迈开脚步。
「假设在某个地方,有神明存在。」
相麻若无其事地说道。
「神明做了一个实验。那个实验的目的,是想让人变成善人。然后祂挑了一位青年,作为实验的样本。」
惠点点头。他已经逐渐习惯少女唐突地开始讲出冗长的比喻。
「然后呢?」
「在实验一开始,神明创造一个那位青年的冒牌货。冒牌货本身并不具备意志,只会做出和真正的青年相同的行动。神明认为只要有另一个自己,或许就能透过客观检视自己的行为,让人变成善人。」
惠轻笑了一声后回答:
「如果是神明,那应该不用做实验也能知道结果吧。」
「那位神明虽然几近全能,却非常无知。」
「喔,为什么?既然是全能,那应该也能让自己变全知才对啊。」
「虽然曾经获得足以被称为全知的知识,不过祂马上就舍弃那些知识。所以祂变成一个几近全能,却也极度接近无知的神明。神明也是有很多苦衷的。」
尽管惠对神明比起全知,宁愿选择无知的理由非常感兴趣,但这应该不是相麻故事的主题。
惠拉回原本的话题。
「好吧。总之神明做了一个创造善人的实验,并做出某位青年的冒牌货。」
「没错。可是青年的行动并没有改变。虽然他绝对不算坏人,却也没到被称为善人的地步。冒牌货也和他一样,过著不算好也不算坏的生活。」
「那神明满意了吗?」
「不,所以祂进行第二个实验,神明对青年下了某种诅咒,只要一看见悲伤的人,全身就会疼痛不已的诅咒。」
「喔,那还真是不得了。」
惠满不在乎地回答。
相麻轻笑了一声后,继续说道:
「所以青年变得无法对悲伤的人置之不理。为了消除自己的疼痛,他对所有悲伤的人伸出援手。」
「原来如此。然后呢?」
「青年的冒牌货,也做了相同的行动。虽然不会全身疼痛不已,不过他被设计成会做出和青年一样的举动。所以青年和冒牌货,都度过善人的一生,故事到这里就结束了。」
这是个让人无法接受的故事。
「神看见这个结果后,有怎么样吗?」
「祂替青年和冒牌货各自取了名字。」
「什么名字?」
「一个叫做善,另一个叫伪善。」
原来如此。
「话说回来,相麻。这故事到底有什么意义?」
「只是个比喻而已。为了让你明白,自己是个一丝不苟的善人。」
「到底要怎么想,事情才会变成那样?」
相麻以缓慢的步调走著,同时问道:
「惠。你觉得哪一边是善,哪一边是伪善?」
惠认为这答案连想都不用想。
「真正的青年是伪善,冒牌货是善。」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真正的青年是为了自己才帮助别人,冒牌货则是在毫无任何打算的情况下助人。不用想也知道,哪一边是纯粹的善。」
「不过真正的青年是按照自己的意思在行动,冒牌货只是遵从本人而已喔?」
「这并不构成问题。为了自己所做的行为,根本就称不上是纯粹的善。」
惠认为真正的善意,是极为无自觉的东西。
相麻点头。
「总而言之,你的洁癖就是表现在这种地方。因为正义感太过强烈,所以不认同自己是正义的。只要稍微参杂一些杂物,就会被你认定为恶人——对你而言,这世界上应该没 有纯粹的善人吧?」
稍微思考后,惠摇头回应。
只有一个人例外。惠认识一位极为单纯、纯粹,能够完全无视自己行动的人。
直到差点说出她的名字之前,惠才猛然发现。
刚才那段对话。
——不对,你已经接受春埼了。
相麻的主张。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以及惠的问题。
相麻董在那之后,一直都在回答那个问题。以这种迂回、但又不偏离本质的方式。
少女像只随心所欲的野猫,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春埼美空一定是你的理想,是唯一能满足你所认定纯粹善人的存在。你怎么可能会 无法接受那样的人呢?」
就在此时。
惠从相麻堇身上,感觉到某种类似绝对支配力的东西。
惠提出的疑问也好,感情的动摇也好,感觉所有的情报和一切的一切,全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相麻沉著地说道:
「或许有个方法,能够让你和春埼了解彼此也不一定。」
「……什么方法?」
「调查舂埼的过去。她至今经历了什么,当时在想些什么,以及她为何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点程度的事情,惠早就i行了。
「春埼的过去,完全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说得简单一点,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可能造成心灵创伤的事件。
「这可就难说了。或许有些事情,光看外表是无法理解的。我觉得春埼在很久以前应该经历过一段对自己的情感有所自觉的时期。」
要怎么调查这种只有舂埼本人知道的事情?」
「当然是直接问她啊。」
「我试过了。虽然她什么问题都会回答,但没有可以大作文章的东西。」
「我想也是。不遍,如果可以更详细地探索埼的记亿,一定多少能找到什么」
「没错。将过去的一切,全都完美地回想起来,就像你的能力一样。」
「要怎么做?」
「我知道有个能力非常适合做道种事情,而且我想对方也愿意提供协助。」
回遢神时,惠和相麻已经走到平常分别的转角。
两人同时停下脚步,近距离地面对面。
惠看著相麻问道:
「我一直有个疑问。相麻,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和打算得到重启的惠不祠,相麻董这些行动背后的目的依然不明。
少女微微歪了一下头,像是在窥探惠的表情。
「我说过这是班长的工作吧?」
「我实在不太相信。」
「但我真的只是希望你能跟春埼交朋友而已。」
「为什么?」
惠不知道这么做,对她到底有什么好处。
相麻微笑地回答:
「我喜欢帮忙传话。」
「传话?」
「没错,换句话说,我的目的就就是让各式各样的话语,在人与人之间传达。」
「莫名其妙。」
「如果弃你,总有一天一定会懂的。」
相麻再度朝惠靠近一步。在彼此的额头几乎要碰触的极近距离,有一张野猫般女孩的
笑脸。一阵风同时拂过惠和相麻的脸颊。
「吶,惠,你追求的究竟是重启,还是春埼美空?」
感觉得到少女温暖湿润的气息。那道气息在和从她口中吐出的话语混合之后,散发出些微甘甜的香气。
「当然是重启。」
惠回答。
「为什么你这么想要重启?」
「因为很方便啊。」
相麻一闪地躲开后退,接著开口说道:
「我实在不太相信。」
道了声「再见」后,少女转身离开。
同一时间,春埼美空待在一座小公圔内。
这座公园就位在她放学回家的路上。尽管春埼平常总是毫
不在意地经过这里,但她今天遇见一位认识的女孩。名叫KURAKAWAMARI的少女。
「一起玩吧。」
由于MARI向她搭话,两人便一起玩荡秋千。
自从两人在四月二十七日见过面后,春埼就经常在这座公园看见MARI。想必少女之前就常常待在这里,只是春埼没注意到而已。
对国中二年级的春埼而言,公园的秋千实在太低了。如果不仔细留意脚的位置,脚尖马上就会擦过地面。
前进,后退。秋千的动作看似在移动,实际上却停留在原地。它只是一种使人看见的景色略微改变,让脸感受风的游乐器材。
春埼不懂秋千究竟哪里有趣。并非只有现在如此,她在很久以前,在比MARI还要年幼的时候,就无法体会秋千的魅力。
MARI在一旁发出尖锐的笑声。少女摇晃秋千的方式,远比春埼激烈,挂在她肩膀上的小肩包,也跟著剧烈摇晃。春埼心想——在享受这个游乐器材方面,我似乎不如MARI。她对这点既不悲伤,也不高兴。
春埼面无表情,按照一定的节奏晃动秋千。
过了一阵子后,她才发现旁边的笑声消失了。
春埼看向MARI,已经停止玩秋千的少女,正仰望著这里。
大概是玩腻秋千了吧。春埼让鞋底著地。伴随著沙沙的磨擦声,秋千停了下来。 MARI以微弱的力道,揪住春埼的制服下襬。少女总是马上就抓住春埼的衣服。虽然每次春埼都觉得好像要回想起什么,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MARI有些疑惑地问道:
「你不开心吗?」
舂埼一点头,MARI的表情就产生变化。
少女嘴唇的形状和眉毛的位置变了——那样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呢?春埼不太了解解笑脸和哭脸的差异。MARI现在并未流泪。可是春埼美空知道人有时候即使没有落泪,还是在悲伤。
「请告诉我你的情感•」
舂埼说道。
她有点意外自己居然会这么问。
——为什么我会想知道KURAKAWAMARI的情感呢?
她想不出理由。这是不在规则里面,原本没有必要提出来的问题。
——不过,我体内的某种东西,判断必须要这么做。
那一定是被称为情感的某种东西。在经过春埼的理性前,就让这个疑问付诸言语。
或许是因为MARI以非常微弱的力道,抓住春埼的制服也不一定。总觉得那股力道,对春埼的意识产生强烈的影响。
MARI疑惑地问道:
「情感?」
「那是——」
舂埼不知道该如何说明情感这个词汇。
为什么不知道呢?该不会是因为不了解这个词汇,所以才无法说明?
只要MARI一哭,春埼就能确信她正感到悲伤。这么一来,即使知道没意义,春埼还是能喊出重启。然而MARI并未流下眼泪。
少女开口:
「我想跟姊姊一起玩。」
「为什么?」
MARI笑了。少女像是为了让春埼也能理解,露出明确的笑容。
「我也不知道,但就是很开心。」
春埼觉得这是非常充满人性的答案。
她回想起相麻堇的问题。
——机器人,是谁?
至少这少女,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机器人。
「吶,国中都在做什么啊?」
MARI发问。
春埼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例如上什么样的课,或是午餐吃什么,她知道明确的答案。
「你和朋友都玩什么?」
MAR1问道。
这个问题就很难回答。春埼不太了解朋友这个词汇的定义。
可是不知为何,她想好好回答MARI的问题。
春埼吞吞吐吐地缓缓开口:
「虽然,不算是朋友。不过我最近,经常和两个人聊天。一位是叫相麻堇的同班同学,另一位是叫浅井惠的别班同学。」
「你们都在聊什么?」
「我今天,和浅井惠聊了关于信任的事情。」
「信任?」
「就是能不能在缺乏理论根据的情况下,接受对方判断的意思。」
MARI歪了一下头。或许是听不太懂吧。
春埼接著说道:
「我说我没办法信任他,他说将来会让我信任他。」
这次MARI不知为何露出理解的表情,并点头说道:
「那个人喜欢姊姊吧。」
喜欢。春埼也不太了解这个词汇的意思。
不过,仅限于浅井惠,她有把握应该不是这样。因为少年所追求的’是名为重启的能力。
春埼突然想到地说道:
「喜欢,这个词汇也是情感的一种。」
MARI再度点头。
「原来如此。我也喜欢姊姊喔。」
然后少女带著笑容——春埼如此判断——继续说道:
「还有,我也喜欢妈妈。可是妈妈不喜欢我。因为我是冒牌货,所以她讨厌我。」
「冒牌货是什么意思?」
春埼试著问道,但MARI没有回答。
思考一会后,春埼问道:
「你想让妈妈喜欢你吗?」
「嗯,很想。」
有什么是自己帮得上忙的吗?想到这里,春椅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蓝色信封。
那是相麻之前给她的信封。据她所说,是类似护身符的东西。
「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
「据说只要打开它,说出自己的愿望,就能实现。」
「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个人是不相信。」
MARI轻轻笑道:
「姊姊好怪。」
春埼不太懂到底哪里奇怪。
「不过,谢谢你。」
MARI说完后,便将蓝色信封收进深绿色的小肩包里。
在那之后过了三十分钟,一名男子出现在公圔里。
男子身穿皱巴巴的西装,任由胡须随意生长。他笔直地走到MAR1面前说道:
「我来接你了。回去吧。」
MAR1疑惑地问道:
「妈妈呢?」
「她今天晚点才会到。天色变暗后很危险,我们去医院等。」
「……嗯」
MARI虽然点头,但未踏出脚步。少女依然抓著春埼的制服•
「这个人是谁?」
春埼问道。
「他是TSUSHIMA叔叔。」
TSUSHIMA,印象中MARI的姓是KURAKAWA,所以他一定不是少女的父亲,虽然少女的双亲或许曾经离过婚。
男子——TSUSHIMA看向春埼。
「你就是春埼同学?」
「是的。」
「MARI经常跟我提起你的事情。谢谢你总是陪她玩。」
说完后,男子露出大概是笑容的表情。
「请问你是谁?」
春埼问道。
「有点类似这孩子的代理监护人。」
「为什么MARI的母亲没来?」
「她之后会来,只是稍微晚一点而已——好了,MARI,我们走吧。」
MARI点点头,放开抓著春埼制服的手。
晚上八点三十分。浅井惠在中野家的独房。
大概刚冲完澡、头发还是湿的中野智树来到惠的房间,横躺在地板上。从他带来的老旧收音机,传出混著杂音的西洋音乐。这对两人来说,是习以为常的光景。
惠坐在木制的书桌前,用食指戳著小假猫。只有几公分大的猫,基本上是只黑猫,只有尾巴周围和四肢前端是白色的。虽然它原本是鎗匙圈’但金属零件的部分已经损坏。现
在的它连作为摆设也不稳,只是个猫型的人造物。
这只猫是用某种柔软的材质制成,指尖一压会凹陷,搁置一段时间就恢复。
「那个东西……」
智树说道。
「你一直留著。是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惠摇头。
「没有,顺眼而已。」
这个钥匙圈坏两次了。第一次有把它修好,后来又坏了。
「我打算找机会帮它装条适合的绳子,当成吊饰用。」
「吊饰?你要买手机吗?」
「如果阿姨允许的话。」
中野家并不允许国中生带手机。虽然觉得这年头,禁止手机有点没道理,但既然是寄 居之身,惠也不能有怨言。
「手机啊,好好喔。」
智树一嘟囔,惠便笑道:
「你拿手机的话,能力不就没意义了吗?」
中野智树拥有将声音传达给远处人物的能力。
「我的只能单向通行,还是听得见对方声音的手机比较方便。」
「唉,说得也是。」
惠轻轻将猫型的前钥匙圈放回桌上,改从书柜里抽出一本文库本。
那是已经买了一个多月的翻译推理小说。惠最近都在看有机器人登场的科幻小说,因此被搁置了好一阵子。
「话说最近开始传出谣言啰。」
惠对智树的声音产生反应,从书本里抬起视线。
「什么谣言?」
「关于你、相麻和春埼的谣言。」
「喔,那还真是令人意外呢。」
既然三人频繁地在顶楼见面,那么当然不可能没被任何人看见。
然而,惠不觉得这方面的谣言哪里有趣。只不过是三个国中生,有放学后聚集到顶楼的兴趣罢了。
「唉,基本上都是些关于三角关系,或谁喜欢谁之类的谣言。」
惠因为智树的话笑了。
三角关系。
「我们之间可不是那么梦幻又有趣的关系。」
「至少看在旁人眼里是那个样子,更何况其中一人还是春埼美空。」
「嗯,她的恋情确实会让人很好奇。」
那完全无法想像。惠能理解同学们的心情,如果自己和春埼同班,她又有绯闻传出,想必也会竖起耳朵注意。
惠重新将视线移回手上的书。故事一开头是侦探主角开著车,准备去见委托人。
收音机的音乐在唱到爱时便戛然而止,开始播放下一首曲子。
「所以实际上,你们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只是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就像待在麦当劳里的那些同学一样。」
智树觉得非常滑稽而笑出声。
「如果对象是你,说在讲授相对论还比较有说服力。」
「我们偶尔也会聊那类话题。不过连那个在内,全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顺便问一下,相对论到底是什么东西?」
「光、空间和时间被非常强烈的信赖关系连结在一起,为了守护这个信赖关系而让时间或空间妥协的就是狭义相对论;加上重力的影响,而让时间和空间必须妥协更多的就是广义相对论。」
「我完全听不懂。」
「我想也是。其实我也不太懂。」
「那么,你们平常都聊这些吗?」
「什么内容都有•今天是听见一个被神诅咒,不幸之人的故事。」
正确来说,道段对话并非在顶楼进行。不过,平常也是这种戚觉。
「喔,那故事有趣吗?」
「不幸之人的故事耶?怎么可能会有趣。」
「原来如此。那就算了。」
小说总算进展到美女委托人出现。惠不讨厌这种经典的开场方式,他只希望犯人不要是委托人。
接著一直到收音机播放的曲子再度改变之前,惠和智树都没开口。
在开始播放用民谣吉他演奏、关于雨的歌曲时,智树说道:
「我不太相信你会持绩相同的事情一个月以上,却毫无理由。」「你真执著呢,是有什么地方让你感到在意吗?」
「只要你有奇怪举动,通常都会出事。」
「什么意思?」
「前阵子不晓得哪里的谁,被警察逮捕了。」
「那种事情天天发生吧,又不是我的错。」
「被逮捕的人,是踢倒未绪自行车的家伙喔,而且报警的人是你。」
未绪是中野智树的妹妹,目前就读小学四年级。家里在春假时买了新的自行车给她,之后那辆自行车被某人踢倒,导致篮子和挡泥板凹陷。
「那是巧合。」
惠回答。
「听说你还跟那家伙收了自行车的修理费?」
「好好沟通后,对方就意愿赔钱了。或许那个人意外是个好人。」
只不过沟通的方式有点特殊。而次要的效果也让对方被警察责备罢了,对方有乖乖支 付自行车修理费这点并非谎言。
躺在地上的智树以仰卧起坐的要领起身。
「你虽然是个好人,但也会若无其事地乱来。」
惠忍不住叹了口气。
「这次——」
惠刻意强调「这次」。
「我并没有做什么危险的事情,只是和两个女孩融洽地说话而已。」
智树「哈」地笑了一声,缓和紧绷的气氛。
「够危险了,你会被没女人缘的家伙们揍喔。」
「这可不得了,你要保护我啦。」
「喂喂喂,我也是没女人缘那边的人喔?」
「如果帅气地拯救被欺负的我,或许会有女孩喜欢上你。」
「喔喔,原来如此。等你被揍了两、三拳,我再来考虑。」
他理解地点点头后说道:
「那么,为什么你要和相麻她们见面?」
中野智树意外地缠人。
惠再度叹了口气’阖上手中的书本。
「你愿意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吗?」
智树乾脆地点头。
「嗯,当然。」
他不会说谎。
「我想和春埼美空打好关系。」
惠说道。
桌上的猫映入眼帘曾经是钥匙圈的物品。既然是钥匙圈,当然装过一把钥匙。
重启。这对惠而言,有著特殊的意义。
第一次体验到重启,是国小六年级的暑假。
浅井惠在那个夏天首度造访咲良田。在那之后,他一次也没离开过这里。
眹良田表面上看起来,只是一座普通的地方都市。然而在来到眹良田不久后,惠就得知能力的存在。
惠下电车补完票后——他事先并未决定目的地,所以只随便买张车票——在将钱包收进口袋时,透过指尖传来的触感发现钥匙圈坏了。那是一个小猫型的钥匙圈。
钥匙圈上装有惠家里的钥匙。不过在金属零件损坏后,便失去它的意义。
损坏的矿匙圈,让人联想到小型生物的尸骸。丧失所有机能、只能等待风化的它,散发出空泛的寂寥感。
惠将钥匙圈拿在手上,走出车站。虽然是从母亲那里拿到后,便不自觉使用到现在的东西,但就算没了也不会感到困扰。正当惠打算丢掉时,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坏掉了吗?」
惠回过头,发现那里站了一位男子。对方年纪大约三十岁上下。虽然打扮整洁,但看起来也不像上班族,是个职业不明的男子。
「我帮你修吧。我刚好拥有适合的能力。」
能力,即使听见这个词汇,惠也不觉得有哪里奇怪。他以为对方只是用这词窠来指称一般的技术。
就在惠打算回答没那个必要时,连同损坏的金属零件,男子已经先拿起钥匙圈。
若男子有握拳譲惠暂时看不见钥匙圈,他应该会认为这是无聊的魔术。
不过男子的手掌一直都摊开。他轻轻瞄了一眼钥匙圈,损坏的金属零件即恢复原状,彷佛影像编辑的效果。完全没有任何演出,就只是单纯修好钥匙圈。
男子将钥匙圈交还给惠。
「那么,别太晚回家喔。」
男子笑著说完,便转身离开。
真是莫名其妙——当然,光从这件事,还无法推导出咲良田的居民们拥有不可思议的能力。
惠在街上四处走动后,才缓缓得知能力的存在。
当惠判断无论怎么理论性思考,都只能接受这个城镇本来就充满不可思议的能力时。
它已经对咲良田著迷了。
原本以为绝对不会毁坏的世界规则,居然轻易崩壤的赶出,国小六年级的惠深深著迷。他无法压抑想要理解这个城镇的欲望。
在那之后几天,惠都在咲良田生活。
所以不回家,是因为交通费的问题。一旦离开这个城镇,就不知道下次要再等多久以后才能过来。总之现在,他想要关于这个城镇的大量情报。
如果被大人发现,他一定会被带回父母居住的城镇。
于是惠决定在白天分段补充睡眠——例如装成玩累后,不小心在公园长椅上睡著的孩 子。晚上则是尽可能避人耳目地躲藏起来,并绝对不让自己睡著。
在自家方面,他反而频繁地打电话回去,随口编造谎言。如果警察出动,一定马上就能找出惠的所在位置。为了尽可能延长在这里的时间,惠判断不应该让父母担心。
他首先锁定的情报来源,是小孩子们。
小孩子总是会想炫耀自己的知识,即使问些离谱的问题,他们也不太会起疑。睡眠以外的空档,惠都在找比自己年幼的小孩,反覆询问有关咲良田能力的事情。即使不是每项情报都完全正确,只要累积足够的资讯,就能推测出整体的样貌。
其中有件事,特别让惠感到在意。
那就是如此奇妙的城镇,居然没有广为世间所知。站在常识的角度,实在不可能持续隐瞒下去,更何况咲良田的居民,原本就没有隐藏能力的念头。
在调查原因时所得到的情报,也让人非常感兴趣。
离开咲良田的人,会忘记所有和能力有关的情报。而且是完全不会造成任何问题
,完美地遗忘。至于遗忘相关知识而产生矛盾的记忆,将会以别的形式取代。
惠利用图书馆的网路列印出咲良田附近的地图,再以打听来的情报为基础。试著用线
画出超过哪个范围,就会失去和能力有鼸的记亿。
那条线最后形成一个完整包围咲良田的图形,并非正园,而是穿过咲良田周园人烟稀少的地区,一个形状扭曲的椭园形。是种让人觉得有人为一会介入的形状。
据说只要稍微超过这条线,就会失去和能力有兰的记亿——如果情况允许,惠想实际尝试看看。
然而他对离开咲良田这点感到犹豫。
失去所有能力相关记忆的自己,或许再也无法回到这个城镇。不回家的理由,又多了一个。
造访咲良田的第四天。
惠坐在公圈的长椅上。那是一张油漆剥落的红色长椅。
他漫不经心地看向手上的猫型钥匙圈。钥匙圈前面,挂著家里的钥匙。
——四天,差不多是极限了。
这早就超过小学六年级生能够擅自离家,并直接在外面闲晃的期间。
必须决定下一步钓行动了。惠思考著究竟要回父母居住的城镇,还是要正式在道个城镇定居。
——可以的话,我不想离开这座城镇。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想法。
惠想不出有什么方法,能在离开咲良田后,又确实地回来这个城镇。透过网路列印地图时,搜寻了关于咲良田的情报。可是不管再怎么找,都找不到和能力有关的记载。
和能力有关的情报,被消除得如此彻底。就隐匿性这点而言,在咲良田运作的能力极为强大。
虽然不知道理由,但在咲良田居民的认知里,这似乎是和能力有关的绝对规则,并非由谁制定,而是被当作自然法则的规则。
那么,直接继绩留在咲良田呢?
——换句话说,就是舍弃至国小六年级为止,我过去的一切。
浅井惠思考著自己现在打算舍弃的东西。包括双亲、朋友,以及所有人际关系。
这种举动能够获得同意吗?
惠回想起父母的事情。
他觉得自己和父母之间有明确的隔阂。宛如隔了一片透明度低、隔音性强的玻璃。他们只能看见彼此模糊的身影,听不清楚彼此的声音。
隔阂的原因,明显出在惠身上。惠从以前开始,就是个不容易对别人敞开心房的孩子。但这不代表他不擅长和大人交谈
例如在学校时,惠能轻易得知大人们希望他表现出什么样的言行。只要表面上加以迎合,通常都不会产生问题。因为只要装成听话的孩子,就能得到称赞。
惠也用相同的方法对待父母。
但毕竟是朝夕相处的对象,不可能蒙混得过去。
惠的言行举,以及表现出来的种种资讯都不是真正的情感。就像用数学公式解开问题一样,只是回答正确答案而已。
父母一定觉得他是个恶心的孩子。不过他们还是持续努力去爱自己的孩子。惠认为他们非常、非常善良。
——然而,会想努力去爱一个人,其实就是因为不爱对方。
每当他们勉强露出僵硬的笑容,惠就会感到十分空虚,然后露出比他们更完美的笑容。可是,他们一定也知道那是虚假的。
错的是自己,但是这个问题究竟该如何解决?惠愈是顺著父母的心意行动,与他们之间的隔阂就变得愈大。
——我一定是爱他们的。
惠对这点深信不疑。
然而这份爱无论有多深,都称不上坚强,只是种随处可见的爱。早晚会被入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
若惠就这样不再回家,不晓得他们会怎么样?
想必会觉得悲伤吧。期中大部分是发自真心,其他则是出于义务感。但随著时间流逝,最后剩下最强烈的,恐怕还是义务感。真心的部分将一点一滴地逐渐释怀。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的存在,只会造成他们的负担。
光是待在身边,就会害他们受伤。
想到这里,惠笑了。
这段思考充满欺瞒,他只是想办法将结论导向肯定打算舍弃父母的自己。
如果真的要舍弃他们,就必须要好好理解这举动的残酷性才行。
惠重新回想起关于父母的事情。他更加严密、彻底正确地思考,以便完全觉悟自己即将犯下的罪行。
然后他发现一件事。
记忆实在太过鲜明了。
鲜明到令人惊讶的程度。他极为正确地回想起过去的一切,而这明显超出人力能够办到的范围。
例如他能详细地回想起好几年的某一天,母亲身上穿的衣服,衣服的模样、衣镞的形状、些微的皱褶、以及并未意识到的一切,
那是至今约十二年份的完整记慷。包含理应不可能残留意识里的幼年记忆在内,他能面想起所有的一切。
直到从脸颊流下来的泪水滴落地面,惠才发现自己在哭泣。
获得从出生瞬间到现在的记忆,让他疏忽自己流泪的事实。
他非常自然地想著。
——啊啊,我曾经爱过爸爸妈妈。
虽然现在已经忘了,不过在很久以前’惠确实爱著他们。
他确实有过极为强烈,比这世上任何东西都要特别的情感。如今他回想起一切。
——但我之所以哭,并不是因为想起这些事情。
如果决定回到他们身边,那只要笑就好了。只要发自内心接受这点,离开咲良田就好了。
惠用力握紧手中的钥匙圈,直到指尖发白。
即使回想起一切•
即使回想起那些幸福的记忆,以及对父母的纯粹爱意。
——我还是能拋弃他们。
只是流泪而已。透过这点程度的事情,他就能舍弃一切。
这是他来到咲良田的第四天。
浅并惠发现自己获得能力。
这恐怕是为了让他对自己是多么残酷的人有所自觉,才诞生的能力。
可是他的泪水马上就停了。
那之后的二十四小时,惠跟之前一样待在咲良田生活。
他验证自己的能力,并搜集关于眹良田的情报。接著少年开始思考在这座城镇生活的方法。整个过程从容到不自然的地步。
一个国小六年级生想要独自生活,是件非常困难的事。食物和住所是不可或缺的。如果只是几天,那倒还有办法解决,但若考虑到长期生活,要获得这些就非常困难。
首先要克服的条件,就是透过社会的正常管道获得安定生活。至少看在旁人眼里,必 须是如此。
得寻找协助者才行。拥有一定力量、成年的协助者。惠持续思考著,要怎么做才能找到那样的对象。
就连这段期间,他也将猫型的钥匙圈握在手中。家里的钥匙依然挂在上面。虽然他好几次都想扔掉,但最后还是办不到。
惠彷佛事不关己,毫不在意地想著,自己大概还在迷惘。即使放著不管,迟早还是会有答案吧。或许自己之后会想回到父母身边。
来到眹良田的第五天下午,惠走在路边时,一辆黑色的车子在他面前停下。虽然并非高级车,但被保养得非常好。
两名身穿黑西装的男子,和一名穿著深蓝色套装的女子,从车内走出来。两名男子看起来都差不多三十几岁,但女子明显比他们年轻许多’似乎才刚成年不久*
惠还来不及逃跑,就已经被他们包围。
穿著深蓝色套装的女子说道:
「你是浅井惠小弟弟吧。」
她的语气充满肯定。
「你们是谁?」
惠问道。虽然看起来不太像,但他在心里认为最有可能是警察。
「我们是管理局的人。」
女子回答。
管理局,负贵管理咲良田能力的公家机关,据说他们只会针对和能力有关的问题行劝。为什么那里的人,要围住一个国小六年级生呢?惠不记得自己引发和能力有关钓问题。
惠刻意保持沉默,笔直盯著女子的眼猜,同时怀疑他们是否真的是管理局人员。
女子面无表情地说道:
「我们有点话跟你说。可似请你上车吗?」
惠笑著回答:
「那要依谈话的内容来决定。请先告诉我要谈什么。」
「是关于你人生的话题。」
「……喔。」
惠突然间理解了。管理局、能力、咲良田这个城镇的构造,以及浅井惠的立场——将一切连系在一起的可能性。
他甚至觉得奇怪,为什么自己至今都没想到呢。明明这才是首先必须考虑的事情。
惠阙口发问:
「你们是怎么知道的?」
「我不懂这个问题的意思。」
「可以告诉我,你们是怎么知道关于我能力的事情吗?」
眼前的女性压抑著表情,仅略微移动视线回答: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
样啊。那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关于这点,我也有守密的义务。」
「喔。为什么?」
「这是管理局内负责处理情报的人,必须遵守的传统。」
虽然不清楚能发挥多大的效果,但这大概是一种不让人特定身分的安全措施吧。当然也有可能真的只是普通的传统。
「那样不是很不方便吗?平常大家都怎么称呼你?」
这段对话并没有什么意义,惠只是想转换一下心态而已。从打算隐匿情报的立场,转换成打探情报的立场。
女子犹豫了一下后回答:
「索引。」
惠笑著点头。
「我知道了,索引小姐。我们上车吧。」
惠率先走向黑色的车子。在他们看不见他的表情后,惠抿紧嘴唇。
——为什么我没早点把钥匙丢掉呢?
明明还在迷惘要留在咲良田,或是回家。
结果却以这种形式得到答案,实在是糟透了。
身穿黑色西装的两位男子,分别坐上驾驶座和副驾驶座。惠和索引小姐则是坐在后座。
车子一启动,索引小姐马上开口说道:
「管理局针对你的事情,下了一个决定。」
「什么决定?」
「禁止你离开咲良田。」
「为什么?」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我觉得你刚才说的话,明显逾越公务员的权限。」
「那你要诉诸法律吗?你一定会输。就连诉讼程序都不会进行。」
虽然不知道女子哪来的自信如此断言,但为这种事情争吵也没用。
惠靠上椅背说道:
「唉,我大概知道发生什么事。我的能力会对管理咲良田造成妨碍。既然涉及能力相关规则的核心,会有这样的结果也是理所当然。」
索引小姐像在探索什么,看著惠的脸。
虽然惠是因为有自信,才如此断言。但如果搞错就糗大了。
「即使离开咲良田,我也不会失去和能力有关的记亿。」
根据能力的规则,只要稍微踏出范围一步,就会完全忘记能力的存在。
相对地,惠的能力是能确实回想起所有的一切。
这两件事情互相矛盾。
「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
「因为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
将惠的能力,和禁止离开咲良田的条件合在一起考虑后,就没有其他可能性了。
索引小姐惊讶地笑道:
「唉,算了。总之事情就是这样。管理局无法允许和能力有关的情报,流出咲良田。」
惠点点头后,接著说道:
「我还有另一个推测。」
「什么推测?」
「关于只要离开这座城镇,就会丧失能力相关知识的现象。那应该是某人——恐怕是管理局里面的某个人,利用能力创造出来的吧?」
惠对这点抱持著相当的确信。
只要离开眹良田,就会遗忘和能力有关的知识。如果道是能力本身的规则,那无论惠拥有什么样的能力,最后应该还是会忘记。
不过,如果这个现象本身,是透过其他人的能力打造出来的话——
那么在能力效果彼此矛盾的情况,就只有强度较高的能力会发挥效果,若回想能力的强度,超越遗忘能力的强度,那么惠即使离开咲良田,也能回想起和能力有关的知识。
索引小姐冷漠地摇头。
「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这样啊。真是遗憾。」
惠耸耸肩。虽然这种事情根本就无所谓。
索引小姐轻咳一声后,从座位旁边的金属制公事箱拿出几份文件。
「总之管理局想无视你的意愿,和你缔结契约。如果你愿意同意,那过程会平顺许多。」
惠大致浏览一下索引小姐递给他的文件。
上面记载了几个和契约有关的项目。
管理局将保障惠在咲良田的生活。相对地,惠必须留在联良田,并且不能吿诉任何人关于项契约的事情。
再加上——
「管理局打算以相当高的金额,买下你的过去。」
惠继续阅读文件。上面确实记载了相关的内容。总而尝之,看来惠似乎能拿到一笔足以让他轻松上大学的金钱。
「管理局打算怎么买下我的过去?」
「我们会消除你在咲良田之外的世界,所留下的一切痕迹。」
这话题聪起来非常危险。
「例如伪装成我已经死了之类的吗?像小说里常出现的那样。」
「不。我们会做得更加严密,将你曾经存在过的事实完全消除。」
「具体来说,要怎么做?」
「我无法回答道个问题。不过希望你能够相信,我们不会采取危险的手段。」
虽然这内容实在让人难以坦率地相信,不过就算怀疑,惠也不觉得自己能够怎样。
稍微犹豫后,惠问道:
「我父母会完全忘记我的事情吗?」
索引小姐有些悲伤地垂下视线。她大概是个好人。
「嗯。虽然你应该会受很难受——」
「不,这样最好。」
惠希望他们忘得一乾二净,没有残留任何不对劲的地方。想必那样对彼此都好。
惠刻意露出微笑。
「基本上,我愿意同意这份契约。不过,可以再酿我仔细阅读契约内容吗?」
「……我知道了。」
「谢谢你。能把车子停下来吗?」
在行驶中的车上阅读文件,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车子停在路边后,惠再度看向手边的文件。
并非对文件的内容感兴趣,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来整理心情。比起管理局的意图,少年更在意自己被迫留在咲良田这件事。
理性方面,他并没有任何怨言,甚至觉得幸运。可是从感性的角度思考,他就觉得无法接受。
——为什么我没早点把钥匙丢掉呢?
为什么没早点舍弃过去的一切。
这原本并非该让管理局介入的问题。因为是庞大组织的指示,所以无可奈何,惠不想要这种藉口。
其实这件事在所有层面上,都应该在没有任何藉口的情况下,由惠透过自己的意志做出判断才对。
惠闭上眼睛,叹了口气。为了认清事实,为了消磨自己的感情。
就在这个时候——
浅井惠首次体验到重启的效果。
睁开眼睛时,惠人在公园。
他正坐在油漆剥落的红色长椅上,独自哭泣。
造访咲良田的第四天。
惠想起对父母的爱,但依然打算拋弃他们,它紧握著挂了家里钥匙的钥匙圈,默默地流下眼泪。
重新回溯记忆,他发现了。
——我拥有明天的记忆。
惠能够严密的想起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它明天会遇见索引小姐,打上一辆黑色的车字子,然后签下拋弃过去的契约。
——回想起未来?
这也太莫名其妙了。
想得到的可能性有三个。惠本身的能力,能够获得未来的记忆;某人透过能力,改变了时间的流动方式;或者这一切都是惠的幻想,这份记忆其实是虚假的。
不对,最重要的是,会得到了即使离开咲良田,也不会失去能力相关记忆的可能性。
留在咲良田的理由,少了一个。
——只要不会忘记,我就可以再度回到这个城镇。
就常识来判断,它应该先回家一趟才对,惠应该在索引小姐现身之前,回到原本生活的地方,等变成高中生或大学生——总之能够独自生活之后,再回来咲良田就行了。这才是理性的判断。
回过神来,他发现眼泪已经乾净了。惠独自坐在长椅上微笑。
——不过啊,无论如何我就是觉得,另一个选项比较有魅力。
现在立刻抛弃过去的一切,在这个奇妙的城镇生活,是件吸引人的事。
惠想要尽可能在这个城镇待久一点。
假设自己上高中后才回到这个城镇,中间就必须花上四年。他不想浪费这四年的时间。
如果可以的话,惠想在被父母远忘的情况下生活。他不想再看见父母勉强自己的身影。道并不是为了他们,而是惠自身的愿望。
那是四天前,惠搭上前往咲良田的电车时所发生的事情。他想起有位自称魔女的女性,透过电话对他说的话。
——你在寻找自己的容身之处。
——不过只要一踏入那里,你就绝对无法回头。
——咲良田不会放你离开。
真是的,确实就是如此。魔女的预言实现了。
惠以俐落的动作,从猫型鍮匙圈上拆下家里的钥匙。
他从长椅上起身,缓缓走出公园。
前方摆了几个垃圾桶。
惠毫不由于,将家里的钥匙扔进写著「不可燃物」的垃圾桶。
并非受到
任何人的强制,他是基于自己的判断,决定拋弃过去。浅并以毫无缺损的完美形式,得到这份罪恶感。
看在旁人眼里,前后之间的差异应该细微到分辨不出来。
但对惠而言,这才是比什么都来得重要的事。
舍弃过去的惠,看向手中的钥匙圈。从母亲那里拿到的猫型钥匙圈。惠心想,下次在前端装上绝对无法丢弃的东西好了。
从收音机里播出混著杂音,和加州海岸有关的曲子。那是一首开朗到可笑的曲子。
国中二年级的浅井惠,将视线从桌上的猫型前钥匙圈移开。虽然这个钥匙圈曾经透过能力修复,但后来又再度坏掉。
「为什么你会想和春埼美空打好关系?」
中野智树问道。
「她拥有非常有趣的能力。」
惠回答。
他现在已经明白,当时的重启在本质上没有意义。即使惠在重启后立刻摊开咲良田。
最后还是会被管理局逮到。他不认为连这点程度的事情都办不到的机关会有办法管理咲良田的无数能力。
即使如此,春埼美空的能力无疑拯救了惠的心灵。
若当时被管理局强制留在眹良田,他一定会拿这件事情当藉口。
——「这不是我的错,我也无可奈何。」这样的藉口将会成立,不遢重启从惠手中夺走这个藉口。
那个能力,给了惠按照自己的意思,决定留在咲良田的时间。
惠认为针对自己的行动,绝对不能连罪的意识都一并丧失。
重启。
那个能力在极度无自觉的情况下,拯救了国小六年级的惠。
将惠所追求的罪恶感,赐予了惠。
春埼美空的力,对浅井惠来说,具备特别的意义。
2 六月下旬
浅井惠一如往常被相麻堇叫到南校舍的顶楼时,他发现那里只有春埼美空一个人。
春埼像惠四月在这个顶楼初次见到她时一样,正紧盯著顶楼入口。
六月二十二日的顶楼,已经变得像盛夏那样炎热。今天的湿度有点高。或许是即将到来的梅雨,正在大气中蓄积水分也不一定。夏天正缓慢、确实地行进。
惠发出脚步声走向春埼。
即使缺乏身为人类的情感,少女的额头依然会渗出汗水。
「你不会热吗?」
「会。」
「来阴影这里吧。这样下去,搞不好会中暑。」
春埼轻轻点头,然后走向顶楼的角落——入口旁边稍微有点阴影的地方。总觉得她的步伐,看起来有点像在工厂工作的机器人。在地点A和地点B之间画条直线,笔直地沿著那条线移动。
——机器人是谁?
不晓得这少女,为相麻的那个问题准备了什么答案。
春埼看向这里。
「你呢?」
「嗯?」
「你不进来阴影里面吗?」
「说得也是。」
惠笑著点头。
然后他站到少女旁边,将身体靠在栏杆上。
「相麻呢?」
「她说要去见某个人,会晚一点才到。」
「这样啊。」
这一带高耸的建筑物不多,一直到不远处的大海为止,中间的景色都十分开阔。
一阵风吹起春埼的长发。
惠见状,露出微笑。
「你的头发很漂亮呢。」
春埼有一头自然卷的细长头发,会因阳光照射的角度而闪闪发光。
春埼没有回答。惠接著说道:
「因为太漂亮了,所以还是剪掉比较好。」
「我不懂你的意思。」
「缺乏现实感啊。那头漂亮的长发,反而让你更加缺乏人味,看起来像洋娃娃。」
惠认为漂亮的头发和那对玻璃珠般清澈的眼眸,只会让人更加疏远她。总不能叫她把眼珠子挖出来,可是剪头发就容易多了。
少女总算正眼看向这里。
「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多少有。就一般论而言,人类应该要表现得像个人类。」
「我妈妈很喜欢我的头发。」
「所以你不想剪吗?」
「我觉得剪不剪都无所谓。既然无所谓,那我选择维持现状。」
「那就没办法了。」
两人就此陷入沉默。
顶楼的小小世界,非常安静。
惠心想,这跟相麻堇周围完全不同。
待在相麻旁边时,惠总是有点紧张。她散发出来的气息会淹没周遭,将一切都纳入她的支配之下。即使只是错觉,但惠觉得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连思考都一并被她夺走。
相较之下,春埼美空营造出来的世界,就像褪色的照片一样宁静。在那宁静纤细的世界里,就连被微风缓缓吹动的云影,都是显眼的极大变化。意识缓缓地扩散,淡淡地朝周围散开。
两位少女以完全相反的方式,影响惠的意识。如同北风与太阳的故事。
惠暂时享受春埼美空营造出来的静寂。那份静寂类似停滞,时间彷佛停止流动。或许只要一抬头,就能看见刚才飞过去的鸟停在空中也不一定。
「浅井惠,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春埼说道。
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并未破坏这份静寂。
惠将亲线转向春埼。
「什么事?」
「不被自己的母亲所爱,是悲伤的事吗?」
惠没想到会从春埼口中听见这个问题。
不过这同时也算是除了她以外,别人都没办法提出的问题——如果只是从口中说出相同的话语,应该办得到。但是能以动也不动的眼神,和排除所有感情的表情提出道种问题的少女,惠只知道春埼美空一个人。
「一般而言,算是悲伤的事吧。」
惠认为这应该是正确答案。
「你的母亲爱你吗?」
——她应该已经将我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了。
虽然想这么回答,但惠办不到。他觉得从自己口中说这种话,是一件非常卑鄙的事。
「大概吧。」
惠简短地回答。
「有位少女。」
舂埼的视线虽然朝向惠,但感觉不是在看他。她总是如此。春埼美空是以更加纯粹的眼神,看著世上的一切。
「她希望能得到母亲的爱。你知道方法吗?」
惠摇头。
如果知道答案,惠或许不会留在咲良田了。
「我怎么可能知道。获得疼爱的方法,会因情况而截然不同。我既不认识那个女孩,也不认识她的母亲。」
「只要认识,就能知道吗?」
「这个嘛,或许会知道,也或许不会知道。」
「若有这个可能性,你愿意试试看吗?」
「要怎么试?」
「请你和那位少女KURAKAWAMARI见面。」
今夭的春埼比评常饶舌许多。
春埼美空现在拥有明确的愿望。这是惠第一次看间这样的她。
「如果只是见个面,那我无所谓。不过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先告诉我详情。」
我也不太清楚,怛我认为她希望被母亲所爱。除此之外,还需要什么报吗?」
年龄、性格、家庭环境,想知道的事惰要多少有多少。不过这些事情,还是直接问本 人比较快。
于是惠决定先处理该问春埼的部分。
「你希望那个女孩,能得到母亲的爱吗?」
春埼花了一段时间,才做出回答。
她不安地点头:
「嗯,大概吧。」
「大概?」
「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选择要帮她。」
舂埼陷入混乱。尽管她的表情毫无变化,所以外表看起来没有任何改变,但确实有地方和至今为止的她不同。
「这件事也在你的规则里面吗?」
「应该没有。」
「喔。那为什么你会做出这样的判断?」
春埼微微垂下视线。
「相麻以前说过,我的面前有两个形状相同的白色箱子。」
她用彷佛在确认自己踏出的每个脚步的速度,缓缓说明。
——春埼美空总是待在一个纯白的房间里,面对两个形状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虽然必须打开其中一个,但她并不晓得哪个才是正确答案。
好比说两个箱子各自漆了不同的颜色,那只要挑喜欢的颜色打开就好。如果箱子的形状不同,那也能用形状来当理由。
不过在她面前的,总是两个形状完全相同的白色箱子。
能够用来选择其中一个的根据,并不存在。
「按照相麻的说法,世界对我而言,就是如此缺乏起伏。」
惠点头。
两个箱子,象徵选项。意思是对春埼而言,在大部分的情况下,每个选项都是同等地无价值。
「你的意思是,你打开了其中一个白色箱子吗?换句话说,就是偶然决定要帮助那位帮不帮都无所谓的少女。」
「……我不知道。」
惠在内心叹了口气。
「如果无论选哪边都没差,那我就没兴趣了。真提不起劲。果然还是别和那个女孩见面好了。」
舂埼美空抬起视线。
她选是一样面无表情。所以也许一切只是误会,但惠总觉得她在伤心。
惠凝视著春埼的眼睛说道:
「若你无论如何都想帮助那个女孩,那我愿意和她见面。若你并非作为偶然,而是作为必然才选择帮助那个女孩,那我也来帮忙吧。」
春埼笔直地回看惠的眼睛。
「我没有权利强制你做任何事情。」
不是这样的,现在并非在讨论什么强制或权利的事情。只要你愿意说在你面前的箱子颜色或形状,和至今为止的不同,那样就行了。
因为替那两个选项著色或改变形状的,就是人的情感。明明对惠而言,只要能够证明
春埼美空拥有情感就好了。
「那就没办法了。」
因此他只能如此回答。
虽然那位叫KURAKAWAMARI的少女也同样令人在意,但站在惠的立场,比起未曾谋面的少女,还是春埼比较重要。
像是为了说给自己听,惠在内心低语道。
——我想要好好了解春埼美空。
好不容易出现让春埼感兴趣的问题。即使中途介入,强硬解决也没有意义。
——像这种不认识的女孩,要我舍弃多少给你看都没问题。
惠早就习惯舍弃了。在国小六年级的暑假决定留在咲良田时,他就已经习愤这种事。
明明只要春埼能更任性一点,惠就会乐意提供协助。
「……我知道了。」
春埼美空点头回答,这段对话也就此结束。
在那之后过了十分钟,相麻堇来到顶楼。
她一打开门就说道:
「还好吗,惠,春埼。虽然有点突然,但我们移动吧。」
「你说移动,是要去哪里?」
「学生会办公室。我想让你们见一个人。」
一旁的春埼毫不犹豫地点头。
惠轻轻歪了一下头问道: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我们叫来顶楼?」
如果目的地是学生会办公室,那在教室等就行了。
相麻堇冷静地回答:
「若想单独和春埼说话,还是在顶楼比较轻松吧?」
虽然确实如此,但这样彷佛刚才的对话,全被相麻看穿一样,让人感觉不太舒服。
相麻轻轻转身折回去。春埼默默地跟在后面。惠叹了一口气后,也跟著踏出脚步。
三人排成一列走下楼梯时,惠问道:
「你想让我们见的人是谁?」
「学生会长。」
「为什么要我们见那种人?」
「他拥有某种能力。我前阵子有跟你提过吧,能探索春埼记忆的能力。」
不必特别使用能力回想,惠也记得那段对话。
——如果可以更详细地探索春埼的记忆,一定多少态找到什么才对。
惠轻轻点头后,接著问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学生会长的能力?」
「我一年级时在学生会帮忙过,所以认识会长。」
「应该不只如此吧,你也知道我和春埼的能力。」
「这我以前应该也回答过了。情报这种东西,只要抱持适当的意图,待在适当的场所,就会自动到手喔。」
「虽然我以前忘了告诉你,但我无法接受这种答案。」
下了两层楼后,三人转进走廊。
相麻转头看向惠说道:
「要我好好和你说明也可以,但是不能告诉任何入喔?」
「我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将答应过要保密的事情告诉别人。」
相麻小声地笑道:
「那就坦率点个头吧。」
惠无奈地点头。
「我答应你,不会告诉任何人。」
「谢谢,其实啊。我有份秘密的资料。是我一年级的时候,因为学生会的工作到教职员室时发现,并复印下来的。」
会有这种事情吗?
和学生能力有关的资料,被如此随便地处理。
倒也不能说完全没发生过。学校内的价值基准,原本就会产生特殊的扭曲。即使说学力测验的题目被保管得比和能力有关的资料还要严密,惠也不会感到惊讶。
相麻从容地接著说道:
「虽然学生会看起来是个毫无价值的集团,但非常适合搜集情报。除了经常进出教职员室外,也比其他学生更常和老师聊天。」
「你当班长,也是基于这个理由吗?」
「没错,就是这样。」
「话说回来,我还有另一件在意的事情。」
「什么事?」
只要抱持适当的意图,待在适当的场所,就能得到情报。
「我已经知道适当的场所,是指学生会。那适当的意图又是什么?」
搜集和学生能力相关情报的意图,以及目的。
相麻堇有某个目。让她愿意加入学生会,并担任班长的目的。
相麻停下脚步,在她面前的,就是学生会办公室的门。
「道是秘密。你总有一天会知道的。」
像是为了结束这个话题,她轻轻敲了一下学生会办公室的门。
七坂中学的学生会长叫做坂上央介。
他是一位身材纤细、娇小的少年——他比惠高,也比较年长,因此以少年来形容,让人多少有点抗拒。
他的脸上总是挂著笑容——有时会被人轻视的儒弱笑容。
现在学生会办公室里,只有坂上一个人。
原本坐在折叠椅上的他,在惠他们进房的同时起身。那动作看起来像只被声音吓到的黄金鼠。
「初次见面。敝姓坂上,目前担任学生会长。」
他的话愈接近语尾,声音就变得愈小,小到似乎被惠等人走向坂上时发出的脚步声盖过。
惠站到他的正面微笑道:
「我是二年级的浅井,请多指教。」
坂上吞吞吐吐了一会儿后,指向折叠椅。
「请坐。」
他看起来总是在害怕什么——就连朝会馨发言时,也是这副模样。
三人按照折叠椅摆设的位置各自就座,惠和春埼坐坂上对面。相麻则是坐他们的傍边。
坂上只看著相麻。
「呃,我该怎么做才好?」
坂上从头到尾都是看著相麻说话。
「你没跟他们说明吗?」
「这么说来,的确是还没呢,告诉他们吧。」
坂上害羞地将视线移到惠的胸前。
「简单来说,我拥有复制能力的能力。将右手触摸的对象能力,复制到左手触摸的对象身上。」
「喔。原来也有以能力为对象的能力啊。」
「嗯。虽然是种少了其他能力就没意义,不上不下的能力。」
惠已经知道相麻想做什么了。
她笔直地凝视春埼的眼睛说道:
「我想让你体验惠的能力,一边回想起遥远过去的自己。」
若春埼使用惠的能力,便能回想起所有的一起。或许现在她所遗忘的记忆中,存在著曾经拥有情感的春埼也不一定。
「我知道了。」
春绮一如往常,毫不犹豫地回答。只要不会造成别人的麻烦,春埼通常都不会拒绝。
惠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口:
「等下。春埼,你真的不介意吗?」
记忆这种东西,拥有非常强大的力量。因为那就是本人的意志,所以拥有足以强硬扭曲目前人格的强大力量。
然而春埼从容不迫地说道:
「这样有什么问题吗?」
惠哑口无言——但这并非应该由他拒绝的事情。
坂上脸上还是一样挂著懦弱的微笑。
「那我们开始吧。」
少年起身,踩著不稳的脚步绕过长桌,站到惠和春椅的后面。他说声「失礼了」之后,用右手触碰惠的左肩,左手触碰春埼的右肩。
坂上以耳语般微小的声音说道:
「只要浅井学弟在这个状态下使用能力,就会在春埼学妹身上产生相同的效果。」
「例如只要我回想起一年前的事情,春椅就会跟著回想起一年前的事吗?」
「嗯。这不表示春埼学妹变得能自由使用你的能力,只是会接收到和浅井学弟能力一模一样的效果而已。」
惠看向春埼的侧脸。
「春埼,你想回忆起什么时候的事情?」
「什么时候都可以。」
「这由你来决定。」
沉默一会儿后,春埼回答:
「那就七岁时的记忆。」
「为什么选七岁?」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硬要说的话,这是KURAKAWAMARI的年龄。」
惠点头回应。
「我知道了。春埼,你接下来还是把眼睛
闭起来比较好。如果一面看著现在的景色,同时回想起过去的景色,会觉得有点不舒服。」
确认春埼有遵从指示后,惠也跟著闭上眼睛。
在那之前’他瞄了一下相麻的脸。她不知为何,以非常认真的表情看向这里。
春埼美空闭上眼睛,回想七岁时的事情。
七岁。就算这么想,还是没有具体的记忆。
在意识到那是国小二年级的事情后,才总算浮现出模糊的记忆。当时的教室、同学,以及曾发生过的几件事。不过这些回忆也一样暧昧不清。
「那么,要开始啰。」
浅井惠说道。在那之后——
春埼的意识回到了六年前。彷佛打开阴暗房间的灯光,国小二年级时的一切都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听见浅井惠的声音。
「我们现在是国二生,正待在七坂中学的学生会办公室里。」
若没听见这句话,她几乎就要相信自己还是国小二年级生。浅井惠的能力’是能够回想起所有的一切。那实在太过明确,如同亲身体验浓密的过去一般。
在记亿中,春埼美空位于国小的教室。
下课时间——此时才刚上完国语课,接著要上数学课。国小二年级的春埼美空,将数学课本、笔记本和铅笔盒放到桌上后,便安静地等待老师上课。她全都回想起来了。包括当时使用的铅笔、国语课教的东西、椅子的触感、窗边白色窗帘的摇晃方式,以及所有的一切。
周围传来当时同学们的对话。这是个非常吵闹的世界。明明以前没有特别去注意,但她依然能回想起坐在隔壁座位,男孩们聊天的内容——放学后要玩什么?
春埼听见和那道声音重叠的现实声音。那是相麻堇的声音。
「国小二年级的你在想什么?」
春埼轻轻摇头回答:
「什么也没想。」
她只是坐著等待时间流逝。休息时间等上课,上课后等课堂结束,如此循环。
「国小二年级的你,已经有自己制定规则了吗?」
这次春埼点头。
「嗯,内容和现在的一样。」
虽然并未透过明确的言语定义,不过国小二年级的春埼,已经替自己课以几乎和现在相同内容的规则。
「你是什么时候制定这些规则的?」
「我想不起来。」
当时的春埼也不记得这件事。
接著传来浅井惠的声音。
「当时的你,有渴望被母亲疼爱吗?」
春埼轻轻摇头。
「没有。」
国小二年级的春埼美空,本质上和现在的春埼美空没什么两样。
只是单纯地活著。有两个形状相同的纯白箱子摆在面前,她在感觉不出差异的情况下,遵从规则打开其中一个。那就是她的生活方式。
春埼美空突然感到一阵强力的头痛二按住头部。疲劳感自全身涌出,感觉不太舒服。
她察觉坂上央介将手从她的右肩上移开。接著原本极为鲜明的记忆,又缓缓蒙上一层薄雾。
睁开眼睛后,春埼发现相麻菫正紧盯著道里,长桌,折叠椅、白板——这里是七坂中学的学生会办公室,春埼再度确认这事实。
「怎么了吗?」
相麻问道。
「我不知道,只是突然觉得头痛。」
虽然感觉像头痛,但或许并非如此•总之她感受到某种痛楚,但那已经逐渐消迩。
春埼在调整呼吸的期间,听见坂上央介和浅井惠的对话。
坂上看起来十分慌张,说话的速度也变得比原本还快,很难听得清楚。
「你的能力有什么副作用吗?」
相较之下,惠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和平常一样冷静。
「一次回想起大量的记忆,多少会有点离受。毕竞那等于是一口气处理平常没机会体验到的大量情报。」
「……原来如此。还有其他的吗?」
「要视回想什么而定。想起痛的事情当然会痛,想起讨厌的事情会觉得烦躁,若想起悲伤的事情,或许会哭。」
春埼轻轻摇摇头说道:
「我已经没事了。要继续吗?」
回答的人是相麻堇。
「不,今天就到此为止。没必要胡乱让自己受苦。」
「若我感到痛苦,会造成什么问题吗?」
「嗯,这可是个大问题呢。惠会露出难过的表情。」
春埼看向坐在一旁的浅井惠。
他的表情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然而春埼不擅长从别人的表情来判断对方的情感,所以也无法非常确定。
「那还用说。看别人受苦,本来就是件难过的事情。」
少年一副处之泰然、完全不难过的模样说道。
「惠,你好像心情不好呢。」
相麻堇说道。
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浅井惠将双手插进口袋里,走在相麻堇的旁边。
轻轻摇头后,惠回答:
「没那么严重,我和平鬵一样。」
「你讨厌探索春埼的记忆吗?不过应该不只如此。在我到顶楼之前,有发生什么事吧。」
惠叹道:
希望你能稍微听进去别人的话。」
「就算配合明显的谎言也没有意义啊?」
「为什么你觉得我是在说谎?」
「我怎么会连自己身边的人心情如何都不知道呢?这是我的强项耶。」
恐怕是真的。
相麻菫非常擅长看穿别人的心思,而浅井惠现在不太高兴。
惠改变话题。
「坂上学长是个奇特的人呢。」
「他人不坏喔。」
「我觉得他应该是个好人,但他似乎总是在害怕什么。」
无法理解这种人为何会担任学生会长。
「有点胆小,也没什么关系吧」
「嗯,是没什么实质的害处。」
「不过你好像对他不太满意?」
「没这回事。」
「你是对他的哪里不满?」
相麻堇对口头上的谎言,可说是丝毫不予理会。
惠以接近认栽的心情回答:
「他从头到尾,都没和春埼说话。」
即使春埼正在受苦,他依然看也不看一眼。
「为什么坂上学长不想和春埼说话呢?」
「不知道,可能是害怕春埼吧。」
「我觉得一般人应该没理由会害怕春埼。」
「就是啊,春埼身上根本没有令人害怕的要素。她既不会乱叫,也不会咬人。真要说她有什么令人难以接受的部分——让人对她感到诡异的部分,就只有和自己不同这点而已。」
春埼美空实在过于缺乏情感,使得她看起来简直不像人类。
如同逼真的电脑图像会让人觉得诡异般,有些人也会对外表长得和人类一模一样,却并非人类的东西感到不快。
坂上央介不认同春埼美空是人类。从他的样子便能隐约看得出来。
「你无法原谅这点吗?」
「没到无法原谅那么夸张’只是有黏不满。」
相麻笑道:
「你还真挺春埼呢。」
「不是春埼,而是拥有重启能力的人。」
「话虽如此,惠,你一直都在谈论和她人格有关的话题。不是能力,而是关于春埼美 空这个人。」
「……能力和人格原本就无法切割。」
虽然惠觉得道句话一讲出来就像藉口,但也不是谎言。
咲良田的能力,取决于使用者的性质。能力大多源自使用者的本质,或是使用者追求的事物。
——舂埼美空渴望名为重启的能力。
如此稳重的少女。看起来毫无愿望,宛如被规则管理的机器人,道样的少女獾得名为重启的强大能力。
相麻说道:
「你认为重启是舂埼美空的本质对吧?」
惠咕哝著。与其说他是跟相麻对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无论对象是谁,她只要看见有人哭,就会使用重启。」
即使知道这样的行为没有意义,但只要能消除某人的泪水,就足以构成少女使用重启的理由。
想必这种事情,这种美丽到可笑的事情,就是她的本质。
相麻轻声笑道:
「虽然难以置信,但目前这个时间点,还没有怀疑的余地。」
春埼美空简直就像一个抽象化的概念。
只是一种更加纯粹、更加无价值、不具备任何形体,单纯的善。
相麻在惠的耳边呢喃道:
「我去顶楼之前,你跟春琦聊了什么?」
她吐出的气息既温暖,又带著微微的甘甜。
「有个叫KURAKAWAMARI的少女。」
希望能被母亲所爱的少女。
「春埼一定是想消除她的泪水。」
而且这个愿望想必非常强烈。
「所以呢,这和你心情不好有关吗?」
惠忍不住叹了口气。
「不过春埼却还没发现这股强烈的情感。我是对这点感到不满。」
3 七月
「请再次让我使用回忆过去的能力。」
春埼美空说出这句话,是七月二日的事。
当天春埼也和浅井惠及相麻堇待在南校舍的顶楼。
相麻堇毫不讶异,点头回答:
「我是无所谓。我想坂上学长应该也顾意帮忙。再来就看惠了。」
浅井惠叹了口气,彷佛全世界的事情都无关紧要。他经常露出这种表情。
「为什么你会想回忆起过去的事情?」
春埼事先就预料到这个问题。浅井惠时常询问别入行动的埋由。
「我想回忆起自己拥有情感的时期。」
「为什么?」
「为了解决MARI的问题。」
春埼从前阵子开始,就在烦恼有什么方法能得到母亲的爱。
她想不出答案。但相对地,她发现了想不出答案的原因。
——我不爱任何人,既不喜欢,也不讨厌。
无论再怎么思索,她都无法理解喜欢的情感。
不知为何,浅井惠这次回答地非常坦率。
——连这种事情都不晓得的我,不可能想得到要怎么做才能被母亲所爱。
这是非常理所当然的事。
春埼心想,首先必须找出情感才行。这对思考被母亲所爱的方法而言,是必要的。
——情感。
她不太懂这个词汇。春埼几乎没有任何对情感产生自觉的记忆。
唯一想得到的,就只有被MARI抓住制服下襬时的事。每次少女这么做时,春埼都会产生一股细微的奇怪感受。
那个奇怪感受的名字,或许就是情感。虽然春埼试过抓住自己制服的下襬,却得不到任何感受。
浅井惠看向春埼。他的视线里面,也看不到情感。
「你认为自己过去曾经拥有情感,只是后来失去了吗?」
春埼点头。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眼泪是热的。这表示我以前一定有哭过。」
虽然现在已经忘了,但应该是这样没错。
春埼认为自己曾经有过足以流泪的情感。
惠轻轻摇头回答:
「算了,随你高兴。」
从那天起,春埼美空开始寻找自己的情感。
透过浅井惠和坂上央介的协助,春埼精密的回想过去,寻找曾经拥有情感的自己。
她花了不少时间,逐渐回溯过去的机会。
等找到目标时,已经是两个星期后——亦即七月十六日的事。
春埼美空在那天,回想起五岁时的自己。
路边有一只蝉。
祂就位于区隔人行道与车道的白线上面。
腹部朝上的蝉发出唧唧的声音、拍动像玻璃纸版的轻薄翅膀。但祂飞不起来,只能在坚硬的柏油路上挣扎。
蝉无法飞翔的声音,非常直接地表现出一种痛苦。春埼心想,将符号化的痛苦与绝望压缩到能放在手掌上的尺寸后,大概就会像这只蝉一样吧。
不过蝉依然持拍摆动翅膀。就算绝对无法飞翔。
祂应该非常疲劳,摩擦路面的翅膀也疼痛不堪,并未无法随心所欲的行动感到恐惧。即使如此,这只蝉还是想要飞翔。
五岁的春埼美空,想要帮助这只蝉。她人物都痛苦成这样还无法获救,是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所以春埼蝉伸出手。她的拇指和食指,碰触到蝉坚硬的皮肤。蝉更加激烈地挣扎后,便停止动作。
突然变得动也不动的蝉,让人联想到死亡。仿佛生存所需的能量,全都消失一般。蝉的身体,变得像空壳般轻盈。
春埼凝视手上的蝉。
过不久,蝉再度开始鸣叫。祂突然拍动翅膀,从春埼的手中滑落。
春埼心里暗叫一声「危险」。然而蝉就这样停止在春埼蓝色洋装的胸口上。
放心下来的春埼环视周围,她想将这只蝉移到树上。她知道蝉是停在树上,靠吸允树液维生。光是让蝉停留在洋装上,并无法拯救祂。
五岁的春埼太过娇小。即使伸手,也没办法碰到大树的枝干。
环视周围后,她发现一个成人高的树篱。春埼继续让蝉留在洋装上,走到树篱前面。
蝉形状复杂的脚,用软弱的力道抓紧著春埼的洋装。
春埼在薄树篱前,将蝉从洋装上抓了下来。洋装的布被稍微拉起,然后和蝉分开。
——啊啊,没错。
国中二年级的春埼突然发觉。
——mari抓住制服的力道,一定就是这份坚强。
在那极为微弱、只够抓住衣服下祢的力量中,感受到求生的意志。
五岁的春埼,把蝉挂放在树篱的纤细树枝上。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蝉都没有动弹。
舂埼紧盯著那只蟫。
一阵风吹动树篱,蝉落地,在撞上路面后发出轻微的声响。
蝉动也不动,像根木棒倒在柏油路上。春埼这才发现,蝉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死了。
这只婵再也动,也不会想要飞翗。这个世界,就这样少了一只蝉。
舂埼回想起刚才那股抓著洋装的微弱力道。但是倒在路上的蝉,已经不会再停到她的衣服上。
眼眶突然充满泪水,悲伤得不能自已。
仿佛眼前的死是降临在自己身上,春埼顿时感到全身无力。她任由双手垂下,紧盯著路上的婵哭泣。
独自在路边哭泣,能够清楚听见婵鸣。现在依然用力鸣叫,如同往常的蝉鸣。这一切迟早都会消逝。毫无疑问的,等这个夏天结束后,所有的蝉都会死去。
一想到这里,春埼美空再度哭泣。
国中二年级的春埼美空,坐在学生会办公室的折叠椅上,她回想起五岁时的一切。
她已经逐渐习惯大量资讯流入脑中的感觉,做好准备迎接足以压迫意识的记忆奔流。
即使如此,春埼美空还是皱起眉头、紧抿嘴唇。她没预料到会有这种类型的痛苦在内心产生,而非在脑中发生——那是种连冷热都无法判断,却又带著温度的痛苦。
相麻堇的声音响起。
「怎么了?」
等回过神时,春埼已经嘟嚷道:
「我一直在哭。」
为什么会忘记呢?
——五岁时的我,非常爱哭。
每当电视播报不幸的新闻、周围有什么东西损坏,或是听见悲伤的故事,当时的春埼都会哭。
那时候的她,还没丧失流泪的机能。
浅井惠的声音响起。
「你以前为什么会哭?」
「因为觉得悲伤。」
「对什么感到悲伤?」
「各式各样的事情。所有理所当然的事物,都包含在内。」
对活著的生命迟早会死感到悲伤,对有形之物迟早会坏感到悲伤。这些理所当然的规则,全都让人感到悲伤。
这个世界的基础,一定包含了不幸与悲伤。宛如被重力拉向地面,所有的人、生物和物体,都无时无刻在承受一股导向悲伤的力量。
——五岁的春埼美空,透过悲伤了解日常生活的一切。
浅井惠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你对那些理所当然的事物,感到悲伤吗?」
「是的。」
「所以你才会变得无法做出任何选择?所以你才制定那些规则?」
决定春埼美空行动的数条规则。
惠接著说道:
「如果世上的一切都同样连系著悲伤,那所有选项都是无意义的。无论选择什么,都不会有任何改变,所以你才会变得无法选择。因为明明无法选择,但又非选不可,所以你才制定了规定自己行动的规则。」
一定就是这样没错。
例如即使对那只蝉伸出援手,也无法拯救它。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如果明知最后无法救它,那就需要别的动机,来促使自己对濒死的蝉伸出援手。
极为单纯、不带任何期望的冷漠规则。
「我希望称能回答我一个问题。」
浅井惠用一如往常的平静语调问道:
「悲伤的人,是谁?」
答案显而易见。
当然,春埼本人理性上也很淸楚。
不过,她突然感到一阵不安。对那只蟫的死,感到悲伤的是春埼吗?真正应该悲伤的的,难道不是那只蝉自己吗?为什么春埼要替蟫的死感到悲伤呢?
不经意地——
「我不知道。」
春埼低喃道。
根据时铲的指针,那是不到一分种的短暂时间。
在这短短的时閜内,春埼美空因为回想起过去的记忆,变得十分衰弱。
浅并惠和相麻一起将春埼送到保健室。春埼一躺上床,便沉沉睡去。她那沉静的睡姿,让人联想到某种丧失。
要是能一直坐在她旁边就好了。不过之所以没道么做,一定没有什么特别理由,惠
不自觉地走上楼。直到抵达南校舍的顶楼后,他才发现只要待在这里,内心就会变得非常平静。
惠抬头仰望七月中旬的天空。顶楼已经完全进入夏季,从某个低处传来蝉的声音。
「为什么你要问那种问题?」
相麻说道。她站在比平常略远的位置。
惠刻意露出笑容询问:
「那种问题?」
「没错。悲伤的人,是谁?正常人应该不会问那种问题。」
「我有股预感。」
这是他至今一直在思考的事情。关于机器人,关于人类,以及关于春埼美空。在持续思考后,他做出一个预测。
藉此,惠似乎总算明白少女欠缺的是什么了。
「春埼欠缺的东西,其实就是对自我的认识。年幼的春埼,连悲伤的人是自己都没有发现。她就是能无视自己的存在到这种地步。」
惠不知道春培为何会变成这样。或许这是她打从出生时起,就具备的特性也不一定。
总而言之,春埼无法好好地认识自己。
不觉得自己特别的人类。
感觉光是这样,便足以说明一切。
「举例来说,相麻。一般五岁的小孩,并不会对蝉的死感到那么难过。也不会以那么极端的方式,悲観地看待这个世界。」
「大致上应该是这样没错。」
「这一定是因为每个人都认为自己特别的缘故。比起素未谋面的某人,大家更会为亲近者的不幸戚到悲伤;比起亲近者,大家更会为自己的不幸感到悲伤。大部分的人,都是成长为这样的人。」
透过这样的方式取得平衡。
认为自己特别,就是将自己以外的一切视为不特别。这样才能将他人的不幸,划分到与自己无关的区域。
「我也是如此。我讨厌自己受伤,也讨厌自己难过,而且远胜于他人的不幸。」
今大家都是这样啊。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而帮助人,为了自己而伤害人。」
「可是,春埼美空不同」
打个比方,如果每个人都将电视播报的死讯,与自己的死亡同等亲之,那这个世界究竟会充满多少的悲伤呢?如果将世界上的所有痛苦,都以自己是当事人的方式来承受,那活著究竟会变得多么困难呢?
如果连婵的死,都能产生和自己死亡相同的戚觉,那这个世界究竟会变得多么絶望呢?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每个人都会准备一个滤镜。用来明确区分自己和他人,让自己对别人的悲伤变得迟钝。
然而,不具备这项机能的春埼美空,只能持续地感到悲伤。她一味地持续悲伤,导致情感耗损,甚至被彻底遗忘。
「正因为春埼美空不觉得自己特别,所以才会将所有的悲伤,都原封不动地接受。」
站在常识的角度来看,这是应该改善的问题。
她欠缺人类生存所需的必备机能。
但惠无论如何,就是无法否定春埼美空的人格。
——如果真的这么痛苦,正常来说,会拋下一切吧?
如果发现濒死的蝉已经没救,那就会放弃。如果情感已经因为悲伤而耗损,那照理来说,应该会变得什么都办不到。
可是她依然决定要持续行动。
即使赤裸裸地面对悲伤,她依然为了正确地判断事物,而制定了规则。
春埼美空替自己课予了义务——即使无法拯救也要伸出援手,即使失去情感也要持续做出正确的选择。
惠低喃道:
「我认为只有缺乏自我的春埼,能够持续地保持正确。」
不考虑保身,不在乎虚荣,不追求自我满足,甚至不期望为他人所爱,只是彻底地维持纯粹的善。她甚至能在没意识到自己是善的情况下,作为这样的存在。
「如果真的有人能被称作善人,那一定是春埼。」
善意是一种才能。
在所有的才能之中,最纯粹的是善意。
不具备这项才能的人,无论再怎么努力想成为善人,终究只会成为伪善者。无可救药的扭曲存在。
针对善这一点来看,春埼美空是极为纯粹的天才。
「那是你的伦理观。」
相麻堇轻声失笑。她略带悲伤笑著说道:
「不过春埼无法拯救任何人。」
「……这我知道。」
纯粹的善非常无力。在不伤害任何人的情况下,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相麻堇走向这里,笔直地凝视惠的眼睛。
「人啊,比起被善人守护,更希望被伪善者拯救。」
「确实如此。」
「还有,惠。我觉得真正能够救人的,是像你这种任性的伪善者。」
「我不是。我甚至连伪善者都称不上。」
他没有伪装成善人的勇气。
拋弃父母,决定留在这个城镇的时候。透过绝对的记亿力,无法遗忘任何罪孽的时候。他就变得连伪善者都当不成。
「惠,你现在这样就可以了。不过因为你非常坚强,所以迟早会有办法走出来。当你判断有必要饰演善人时,你就会扮好那个角色。」
惠「哈」地笑了一声。
「我无法理解•无论什么时候,我都是我。」
相麻堇将右手伸向惠,用中指的指肚轻轻触摸惠的脸颊。
「没错,你永远都是你。像笨蛋一样温柔,对自己的恶意敏感到有洁癖的程度,在无法相信自己正确的情况下,持续当个正确的人。」
「你的说法莫名其妙。 」
「那我来证明给你看吧。」
「证明什么?」
「我会让你做出善人的行动。」
相麻收回右手,脸上的笑意突然消失无踪。
「我调查过KURAKAWAMARI了。」
「喔,然后呢?」
「你知道她经常跑医院吗?我小时候也曾在那间医院接受治疗。」
相麻堇以前去的医院?
惠心想,这不可能。
「你应该是去年才搬来咲良田,而MARI是住在这里的居民,为什么你小时候会在同间医院接受治疗?」
「我是在座城镇出生的喔。只是曾经离开过,到去年才回来。」
「这我辽是第一次听说。」
「你对我的过去有兴趣吗?」
不知怎么的,惠很在意她出生于咲良田之事。
「唉,算了。然后呢,KURAKAWAMARI怎么了吗?」
「嗯,我向那间医院的医生打听了她的事情。」
相麻堇点点头。
然后她宣告一件关于KURAKAWAMARI的明确事实。
春埼美空在保健室醒来后,缓缓摸著自己的胸口。
她确认之前在那里感受到的强烈疼痛——恐怕是悲伤,已经消失。
浅井惠的记忆保持。他曾说过,这个能力绝对无法解除。
他透过能力回想起来的事情,便无法遗忘。
但春埼美空不同,春埼是透过坂上的能力,获得浅并惠能力的效果。只要坂上停止使用能力,春埼就会失去记忆保持的能力。
春埼美空能够遗忘透过浅井惠的能力回忆起来的悲伤。
舂埼下床,拿起书包,告诉保健室的老师自己没事了。浅并惠和相麻堇都不在附近,想必是先回家了吧。
离开保健室后,春埼换上鞋子,走出校舍。
她听见蝉的声音。有几只蝉正在鸣叫。然而国中二年级的春埼,即使听见这个声音也不会感到悲伤。
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小公园前方时,春埼看向里面。
只有一个秋千晃动,KURAKAWAMARI在那里。她们已经两个星期没见了。没什么特别的意图,春埼走向MARI。
「啊,姊姊。」
MARI发现春埼后,开心地大喊出声,从秋千上跳了下来。挂在她肩膀上的小肩包也随之飞舞。
MARI露出笑容,跑向这里。
这是笑容。从两人在四月底见面起,过了将近三个月。这段期间内,春埼已经几乎能完全理解少女的表情。她不再因为无法区分笑脸和哭脸而感到困惑。
「从秋鞯上跳下来很危险。」
春埼提出劝告。
MARI坦率地低头说道:
「对不起。」
然后她抬起头,再度笑道:
「你来得好晚喔。我本来以为今天见不到你了。」
「我去了学生会办公室和保健室。」
「保健室?」
「我身体有点不舒服。」
MARI的表情因不安而扭曲。发现这点后,春埼补充道:
「放心。我的身体已经没事了。」
「这样啊,那太好了。」
「嗯。」
在正常情况下,身体能恢复大概算是一件好事。
——不过,胸口的那股疼痛,真的应该消失吗?
尽管心里突然浮现疑问,但春埼不知道答案。
春埼和MARI一起荡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