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男孩、女孩和咲良田故事 1章 重启咲良田

「愿望这种东西,还是实现比较幸福。」

1 上午七点三十分──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三)

宁静的早晨。

清醒的契机,应该是从窗帘缝隙照射进来的阳光,或是隐约传进耳里的麻雀声。无论如何,他在一个和平的早晨自然清醒。

揉著眼睛起床的浅井惠站到窗边。

他拉开窗帘。昨晚下的雨似乎已经停了。彻底放晴的美丽蓝天,看起来十分耀眼。

接著打开窗户后,两只停在附近电线上的麻雀同时飞起。两道娇小的身影,滑行般的靠近路面,通过水洼上方。水洼映照出天空和云朵。在风的吹拂下,水面微微摇晃。

嗯,是个很棒的早晨。宁静到让人难以想像能力已经从咲良田消失,或是相麻堇曾在浴室里哭泣。

在因为早上的阳光眯起眼睛的同时,浅井惠开始思考。

──我现在拥有两种记忆。

昨晚咲良田──正确来说应该是住在咲良田的人们,失去了关于能力的记忆。

范围遍及整座城镇,大规模的记忆窜改。结果咲良田的人们遗忘了能力的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获得能力不存在、现实但虚伪的记忆。

已经没有人记得能力的事情。

全世界只有一个例外。

能想起一切的能力,唯独拥有这项能力的浅井惠,还记得咲良田的能力。

──所以我现在有两种不同的记忆。

一个是直到昨天晚上,能力都还确实存在的真正记忆。

另一个是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能力,虚假的记忆。

然后。

──真是的,怎么会这样。

惠忍不住在心中叹道。

两种记忆除了能力的有无以外,还有一个极大的差异。

──就连在这种地方,都必须将那两人拿来比较吗?

春埼美空,或是相麻堇。

这两种记忆,分别是和她们其中一人共度的记忆。

真正的记忆,也就是能力到昨天晚上都还存在的记忆。惠在这个记忆里一直和春埼美空在一起。那位少女总是以纯真的眼神注视著惠。相麻堇在两年前的夏天去世。

虚假的记忆,也就是能力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记忆。相麻堇在这个记忆里没有死。她一直待在惠的身边。现在也跟他一样就读芦原桥高中。相对地,没有春埼美空。惠甚至没邂逅春埼。

──为什么春埼不在?

他能理解为什么相麻堇在虚假的记忆里没有死。

实际上她曾经死过一次,并透过能力复活。不过如果能力不存在,死人根本不可能复活。若世界上没有能力,那还是让相麻堇没死比较自然。

──不过应该不必让春埼消失吧?

就算改成三人一起融洽度过两年时光的记忆,应该也未尝不可。

然而在虚假的记忆里,春埼美空没有登场。她在升上国中二年级前,就因为不知名的疾病倒下,然后连国中都没继续上。

──这表示春埼也被使用了某种能力。

某起因为能力引发的事件,造成如果不让春埼在升上国中二年级前就从大家面前消失,事情就会说不通的状况。

那个能力不难猜想。

浦地正宗,回溯了春埼美空的时间。这恐怕是为了切断浅井惠和春埼美空的关系。简单来讲,就是为了从惠手中夺走重启。

因为春埼美空的时间被倒回遇见惠之前──亦即升上国中二年级前,所以为了解释这个状况,记忆被窜改了。就结果而言,春埼被当成因为奇妙的疾病病倒了。

浅井惠平静地接受这个状况。

──这一定是在预定之内。

一切都按照相麻堇的预定在进行。

所以无论浦地正宗拟定了多么周到的计画,只要惠希望,就能使用重启。这样的准备已经完成了。

──问题的本质,并不在于浦地先生的计画。

真正的问题是在其他完全不同的地方。

惠背对窗户,看向时钟。然后叹了口气。

再过约三十分钟,就是不得不去学校的时间。

尽管没有食欲,惠还是在吃完厨房剩下的鸡肉咖哩后出门。

运动鞋的鞋底湿湿的,感觉很恶心。这是因为他昨天在雨中四处奔波。过不久应该就乾了吧。

浅井惠走向芦原桥高中,同时拿出手机。

他打电话到春埼家。接电话的人,是她的母亲。

随便编了个理由后,惠和对方约好今天傍晚要去见春埼美空。挂断电话后,他将双手插进口袋里。

──春埼那边应该没问题。

惠非常了解两年前的她。

当时的春埼,只按照三个规则在行动。她基本上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虽然她似乎不太愿意按照别人的指示使用重启,但惠也知道克服这点的方法。

──问题在另外一边。

他垂下视线,看向脚边。

默默持续走了约十分钟后,惠抵达芦原桥高中。

早上的班会再过不久就要开始。学生们快步走进校舍。惠也跟著人潮,在玄关换鞋子。

他爬上楼梯,穿过走廊,站在教室前面。

盯著几乎每天都会经过的普通门扉,惠轻轻憋了一口气。

惠还记得相麻堇昨晚哭泣的事情。他知道少女因为拥有预知未来这种过于强大的能力而产生的悲伤,同时也无法忘怀她为了舍弃身分,让自己死而复生的痛苦。

此外,他也记得相麻堇本人──那位两年前哭著说自己无法原谅自己计画了这一切的少女颤抖的声音。

──我们现在置身的状况。

对相麻堇来说,是理想的世界。

是能让她将那些沉重的苦恼忘得一乾二净的世界。

作梦也想不到自己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不必烦恼自己是swampman(沼泽人),以为自己只是个普通女孩的相麻堇,就在门的对面。

惠下定决心,拉开教室的门。

才刚踏进教室一步,他马上就听见声音。

「惠!」

那声音听起来十分开朗。

相麻堇。她正坐在春埼美空的座位上。当然,她相信那是自己的座位。少女笑著举起手。

「早安,惠。」

看见相麻的身影后,惠倒抽一口气。

这是可想而知的事情。明显是在能预测的范围内。

然而直到实际见面之前,他都没想到。所以忍不住吓了一跳。

──怎么会这样。

相麻堇。

──那个野猫般的少女,看起来一点都不像野猫。

浅井惠勉强露出笑容。

「早安,相麻。」

他尽可能轻松地回答,然后走向自己的座位。过程中,他也与中野智树、皆实未来和其他同学们打招呼。

短短十步的距离,感觉莫名漫长。

总算抵达自己的座位后,惠趴在桌上。

他总算理解为什么少女给人的感觉像只野猫了。

──相麻一直都是孤身一人。

孤独,并寂寞。

无论露出再多笑容,表现得再怎么开朗,她的心里总是会有一股难以驱除的寂寞。知晓未来的相麻堇,在内心的某处拒绝周围的人。

那份孤独感与寂寞,让惠一直觉得她像只野猫。

高尚,只有在心血来潮靠近人时能够抚摸背部,但又马上就会离开的存在。她打造了一道无法跨越的墙壁,接受自己的孤独。

总是带著一丝忧郁的她,就像只野猫。

不过现在的相麻堇,一点都不像野猫。

看起来只是个非常普通又坦率,幸福的女孩子。

若取回能力,她又会恢复原状吧。获得预知未来能力的她,又会变得像野猫吧。变成与任何人都没有连系,孤独的少女。

「怎么了,惠?」

惠听见相麻堇的声音。

他维持趴在桌上的姿势,只移动头部看向声音的方向。

相麻不知何时站到他的身边。虽然以高中一年级生来说,她的身高偏矮,但只要穿上制服,仍像是芦原桥高中的学生。只不过那件制服是新的,看起来就像才刚入学。

「你好像很累。」

少女说这句话时显得有些懦弱,眼神也犹豫似的垂了下来。

──懦弱的相麻?

惠开始觉得头晕。

「我没事。只是早上不太容易清醒。」

「这我知道。不过,你今天早上看起来和平常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也不太清楚,但就是觉得不一样。你累得就像一个晚上多长了好几岁似的。」

惠笑道。

「我真的没事。只是因为昨晚一直在看书,所以有点睡眠不足。」

「是吗?不可以太常熬夜喔。」

上课铃响,相麻堇对惠耳语道:

「我今天有做便当。晚点一起吃吧。」

道完别后,她露出有些难为情但美丽的笑容,返回自己的座位。

再次于内心低喃。

──怎么会这样。

没有能力的相麻堇,居然如此直率。

既坦率又明快,而且看起来很幸福。

她在拥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时,到底是多么勉强自己。

到底让自己扭曲到什么程度。

那一定是件令人悲伤的事情。然而。

──对我来说,因为能力而扭曲的你,才是相麻堇。

现在的相麻,看起来一点都不像相麻。

只是个外表被塑造成和她一模一样的冒牌货。

当然即使没有能力,学校的生活也不会产生什么大变化。

课程以平稳的速度进行。在这段不如说是闲暇的时间里,惠持续观察同学们的状况。

他的视线无论如何都会飘向相麻堇。

因为国中时期,惠从来没和相麻同班过,所以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上课的样子──

当然前提是不算昨天晚上突然出现在他脑中的虚假记忆。

相麻非常认真上课。她换了好几次色笔,细心地做笔记。彷佛抄写上课内容能让她感受到喜悦。

在仔细观察后,惠发现一件事。

──啊,她用的笔记本是新的。

真要说起来,这也是理所当然。

在大家的记忆里,相麻从第一学期开始就是同班同学。不过那些记忆是假的。其实她今天是第一次在芦原桥高中上课。所以必须准备新的笔记本。

因为是新的笔记本,所以她才细心地抄写上课内容。

这应该是大多数学生共通的特徵,就算相麻这么做也很正常。

──不过所有科目的笔记本都是新的,她难道都不觉得奇怪吗?

惠摇摇头,打消这个突然浮现的疑问。

就算觉得不对劲又如何。顶多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总不可能光因为笔记本全都是新的,就想到「或许自己其实直到昨天为止,都不是这间学校的学生」吧。

在那之后,惠大略环顾整间教室。

──改变的不只相麻。

他的视线停在皆实未来身上。

惠认识的皆实,脸上总是无条件地挂著虚假的笑容。就连上课时也一样。

然而她现在并没有笑,而是露出好像有点不高兴的表情。和能力还存在的时候相比,这一定更接近她的本性。

──以她为例,其实也应该要将她与相麻、春埼和我等同视之才对。

这也是理所当然,因为皆实未来也有她的感情、思想与目的。

谁也无法否定她基于自己的意志行动所累积的过去。

──我要连她一起拯救。

即使皆实本人没这个意思。

在能力消失前的世界,她曾经调查过相麻堇。以此为契机,惠总算厘清相麻堇两年前拟定的计画。

──要不是皆实同学,我一定在更之前的地方就停下脚步。

如果她的愿望是和特别的能力者产生关联。如果在那些特别的能力者中,也包含了相麻堇、春埼美空和浅井惠。

那皆实未来的存在,已经为这些能力者带来强烈的影响。

她对咲良田的未来带来的影响,一定也比她自己认为的还要强烈。

然而──

在这个没有能力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过去。

就算顺利使用重启将时间倒回,她应该也还是不会知道吧。浅井惠不打算在重启后的世界,向皆实说明状况。

──即使我是多亏她的行动才得以前进。

皆实还是会在不知道这段过去的情况下,度过未来。

重启最多能让三天的世界消失。无论是谁的三天,都会被不由分说地否定。

──我是在理解这点的情况下,舍弃这些东西前进。

即便不是真正的正确答案,那在自己能力可及的范围内,也是最佳的未来,惠一面相信这点,一面舍弃各种东西前进。

时间以冷静到令人焦急的节奏持续流逝。

每到下课时间,惠都会和相麻与智树简短交谈。过程非常自然,彷佛三人总是像这样聊天一般。在虚伪的记忆内,这三人的确经常一起度过下课时间。

惠每次都会强烈意识到春埼美空不在的事实。

意识到少了一个总是待在自己身边的少女的视线,以及那双彷佛玻璃珠般美丽又精密的眼睛里,目前并未映照出自己身影的事实。

「怎么了,惠。你今天心情似乎不太好。」

相麻堇笑道。

惠勉强挤出笑脸,看著窗外回答:

「感觉还是很想睡。今天一早起床,就觉得精神不太好。」

淡蓝色的天空宛如无风的海面般平静,令人沉著。

不过昨晚的雨声,依然在耳朵深处回响。

眼角好像多了些细微的皱纹。

看见走进病房的母亲后,春埼美空如是想著。

──你丧失了约两年七个月份的记忆。

一位看似医生的男子是这么说的。

春埼现在能清楚回想起来的母亲外貌,是两年七个月前的东西。所以当然多少会有点变化。

「身体还好吗?」

母亲问道。

「没问题。」

春埼如此回答后,才发现这样的说明还不够,于是又补了一句「就我个人的感觉是这样」。

「这样啊。我吓了一跳呢。因为你最近的状况有比较好转。」

母亲稍微弯曲嘴角──春埼推测母亲应该是在笑──同时从手上的袋子里拿出衣服。她昨晚住在医院,今天早上才回家拿春埼的换洗衣物。

「快点换衣服吧。我们找个地方吃完午餐后再回去。」

点点头后,春埼脱下睡衣,依序穿上母亲递过来的衣物。长版T恤、牛仔裤与棒球外套。这些应该都是春埼的,但她不记得自己有这些东西。大概是在已经遗忘的两年七个月间买的吧。

「这件牛仔裤有点太长了。」

母亲说道。

「总比太小穿不下好。」

回答完后,春埼穿上鞋子,从床上起身。或许是因为腰围太松,牛仔裤掉了下来。

「你瘦了?」

「我也不太清楚。」

因为丧失了记忆,所以连自己最近的体型都不知道。

「你还是再吃胖一点比较好。因为你的体重从以前开始就过轻。」

这点春埼还记得。她的体重从国小开始就低于平均值。

「我会注意。」

「先去买皮带吧。午餐就吃热量高一点的东西,然后为了庆祝你出院,我们买蛋糕回家吧。」

「我只有在医院待一晚而已。」

「出院就是出院。幸好你平安无事。我真的很担心呢。」

「对不起。」

「又不是你的错,没必要道歉啦。」

母亲迅速摺好睡衣,放进袋子里。接著开始将衣柜里的衣服──春埼被送来医院时身上穿的衣物,不过春埼果然还是对那些东西没印象──也收进袋子里。

「医生好像还在看诊,和护理师打个招呼后就回去吧。」

母亲拎著袋子走出病房。春埼也紧跟在后。

走出病房后,春埼发现走廊似乎有点吵闹。某处传来缺乏起伏的警报声。穿著白衣的男子从眼前经过,走进对面的病房。门一打开,警报声就变大了。

那间病房只有挂一个名牌。片桐穗乃歌。当然,春埼不知道这个名字。

「我们走吧。」

母亲说道──以比平常还要强烈的语气。

春埼总算明白了。

──那间病房里有人去世了。

或是即将去世。

母亲有回避这类资讯的倾向。没理由忤逆母亲的春埼,再次跟著母亲踏出脚步。母亲以莫名开朗的语气说道:

「今天早上有人打电话来。对方自称是你的国中同学。」

「这样啊。」

「是男孩子喔。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

春埼摇头。她完全想不到会是谁。

「我记得是浅井同学。你们以前感情很好吗?」

浅井。没听过的名字。

春埼没失去国中一年级时的记忆。虽然回想起来就像是昨天的事情,但以前班上有姓浅井的学生吗?不知道。关于班上同学的名字,她原本就记不到一半。

──既然不记得名字,那他们的感情应该不好吧。

做出这样的判断后,春埼再次摇头。

「并非如此。」

「是这样吗?」

「我不记得他。也或许只是忘记了。」

「啊──」

母亲的表情变了。换成一副春埼无法理解意义的复杂表情。

「总而言之,似乎要举办同学会。」

「同学会?」

不熟悉的词汇。

「嗯。所以他说今天傍晚想来我们家。我也答应了。」

「我知道了。」

既然对方想见面,那春埼没理由拒绝。

「和他聊过后,或许会想起什么

。」

是这样吗?

春埼目前并没有失去记忆的自觉。只是因为周围的人都这么说,她才判断自己丧失了记忆。

在这种状况下,真的有办法想起什么吗?

既然没有这个意愿,那就算想起什么,又有何意义?

因为不知道答案,春埼选择沉默。

母亲困惑地看向春埼的脸。

「不晓得浅井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过春埼美空对这件事一点兴趣也没有。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到了午休时间。

相麻堇将两个便当盒放在浅井惠桌上说道:

「要去哪里吃?」

惠本来想回答在这里吃就好,但还是改变了主意。

「去南校舍的顶楼好了。」

「那里的门锁住了吧。」

「嗯。就在前面的楼梯平台吃吧。」

那里是属于惠和春埼的地方。

就像两年前念国中时的顶楼,是属于三人的地方一样。

通往芦原桥高中顶楼的楼梯平台,是属于惠和春埼的地方,其他人都不想去那里。

不过惠认为现在有必要单独和相麻堇待在那个地方。还是更加意识到春埼美空不在这里,让自己感到心痛比较好。

惠起身,一口气从桌上拿起两个便当盒。

「那里灰尘不会太多吗?」

「放心吧。这间学校打扫得意外仔细。」

惠走出教室,踏上走廊。

他向走在一旁的相麻问道:

「你记得春埼美空吗?」

「春埼?国中的同学吗?」

「没错。她一年级时和你同班。」

相麻稍微板起脸。

「我当然还记得。她有一天突然倒下,然后就再也没来学校了。听说是很难治疗的传染病。」

「不是传染病。」

完全不是这样。春埼非常健康。

「你认识春埼同学吗?」

「没到很熟。」

「那位春埼同学怎么了吗?」

「只是突然想到而已。不晓得她目前在做什么。」

在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相麻回答:

「希望她已经回学校了。」

相麻的语气比起悲伤,更接近困惑。就像是在想「为什么要突然跳到这个话题」,并感到疑惑的样子。

──相麻,虽然你已经忘记了,不过在两年前的夏天,我们总是在讨论她的事情。

此外,相麻堇一定就是因为这样才会死。

因为曾说过喜欢帮忙传话的相麻堇,在那个夏天真的只有说将人与人连接在一起的话,完全没提到自己的事情。因为惠完全没想要了解这点,所以那个夏天才会结束。

「真的只是没来由地想到而已。」

虽然已经太迟了,但他想聊相麻堇的话题。

想聊这个虽然像冒牌货、但其实只是因没拥有过咲良田能力反而更货真价实的相麻堇。

两人穿过连结校舍的走廊,朝南校舍移动。因为南校舍里只有理科教室或美术教室等特别教室,所以午休时间相对比较安静。

惠在爬上楼梯的同时问道:

「吶,相麻。你将来想当什么?」

少女惊讶地看向惠。

「这问题还真是突然。」

「我没来由地感到在意。和春埼同学的话题一样。」

惠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在春埼的名字后面加上「同学」。他们应该早就过了这个阶段。感觉心里有点痒痒的。

「将来的梦想啊。」

相麻以认真的语气回答。

「我以前有很多梦想。我记得国小时是想当动物园的园长。」

「动物园?」

「远足时去的动物园。因为那里的企鹅很可爱。」

「原来如此。」

企鹅的确很可爱。

可爱到如果做喜欢的动物排行榜,一定能进前五名的程度。

「在那之后,有段期间我想当绘本作家,也有段期间憧憬时装设计师。」

「现在呢?」

「这个嘛。应该是念一间还不错的大学,然后找一间愿意录用我的公司吧。我目前是想找跟会计有关的工作。后勤部门好像比较不用担心不景气的问题。」

「真是脚踏实地的目标。」

「这才不是目标。只是我刚才随便掰出来的。」

「那你有别的目标吗?」

即使这个世界不存在能力。

惠不太能想像相麻堇毫无任何目标,漠然度日的样子。还是笔直朝某个目标迈进的身影比较适合她。

但相麻摇头。

「我只是发现不管选什么工作都无所谓。感觉不管做什么事情,只要竭尽全力就能获得一定程度的乐趣。一定能比操作便利商店的收银机或打地鼠还要充实。」

她在最后的平台回转。

正面楼梯的前方,是通往顶楼的门。

相麻堇眯起眼睛。

「真令人怀念。国中的时候,顶楼是属于我们的地方。」

不过她所说的「我们」,并不包含春埼美空。

在那之后,两人坐在楼梯上边用餐边闲聊。

惠直到现在,才知道相麻的许多事情。他以前连她的血型、星座和最喜欢的季节都不知道。

阖上变空的便当盒后,相麻笑道:

「你今天感觉有点奇怪呢。」

「是吗?」

「嗯。问了一堆不符合你风格的问题。」

「我想知道你的事情。」

脱口而出后,惠才发现。

虽然这是他率直的感想,但不是他该说出口的话。

──这样不就像是在告白吗?

面对相麻时,他总是会不小心大意。因为他能放心相信彷佛无所不知的她,一定不会误会自己的意思。

不过正在旁边阐述未来展望的少女,并不是绝对不会犯错的相麻堇。

只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女孩。

相麻堇以略带湿润的眼睛看向惠。在内心觉得不妙的惠开口前,她抢先说道:

「我是因为遇见你,才失去将来的梦想。」

少女在大腿上交叉双手。

「我念小学时,班上曾经流行编织。」

「用毛线编围巾或毛衣吗?」

「嗯。再来就是做玩偶。不过我无法理解编织到底哪里有趣。一直重复同样的作业,让我觉得恶心得不得了。」

惠缓缓复诵她的话。

「觉得恶心?」

他觉得这不像是相麻会喜欢的表现方式。但或许其实并非如此。只是因为惠不喜欢,所以相麻才回避这种说法也不一定。

少女点头。

「嗯。就像挤满人的电梯一样。类似被困在狭窄的场所,充满压迫感的恶心。所以我讨厌重复同样的事情。同时也不喜欢学校。」

「因为每天要重复同样的事情?」

「没错。每天早上穿同样的制服,走同样的路,去同样的学校。这让我有种好像要被压垮的感觉。你能体会吗?」

「只有一点点。」

相麻堇笑道。

「总而言之,我也正常地在经历青春期。等长大以后,我想度过更加自由的每一天。不过我在遇见你后发现,那些其实都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这句「没什么大不了」,让惠感到安心。

这句话很适合相麻堇。除了真正重要的事情以外,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因为只要去学校就能见到你,所以就算每天都一样也没关系。我觉得一样还比较好。只要是为了你,就算用毛线织毛衣,一定也很有趣。」

她在说这些话时的声音,就像是在隐藏自己般细微,并有些颤抖。

惠做了一个深呼吸。

寻找必要的话语。

他尽可能以缓慢又平静的语气说道:

「你今天用的笔记本,全都是新的。」

「嗯,那又怎样?」

「感觉就像是一个新世界将从今天开始。」

相麻困惑地皱起眉头。

「虽然新笔记本给人的感觉的确很好,但这样讲会不会有点太夸张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举例来说──」

用突如其来的比喻来表达自己想说的事情,是以前的相麻常用的手法。

「假设我们的记忆全都是假的。」

两年前的她,一定只能用比喻来传达所有的事情。

不能让别人知道自己知晓未来的她,将所有话都用比喻的方式来呈现。就跟现在的惠一样。

坐在一旁的相麻堇对此一无所知,露出略带困惑的微笑。

「是类似世界五分钟前假说的东西吗?」

世界五分钟前假说,是一种这个世界其实可能是在五分钟前诞生的思考实验。比五分钟前还要更早的记忆──例如昨天的晚餐、今年春天看的樱花、去年生日收到的礼物等记忆全是假的,亦即假设这些都是五分钟前世界诞生时,被植入的记忆,让人以为世界在

那之前就已经存在。

理论上,谁也无法否定这个可能性。如果所有的记忆、纪录,或甚至实验结果,都是五分钟前被创造出来的,那根本就没有什么能够相信的过去。

惠轻轻点头。

「差不多是那个意思。可是,在这个五分钟前被创造出来的世界之前,或许还有别的世界。或许我们曾经拥有完全不同的其他记忆,在做完全不同的事情也不一定。」

「但是,记忆遭到窜改,造就了现在的世界。」

「嗯。」

惠知道这是事实。

只是世界并非在五分钟前被改造,而是在昨天晚上。改变的并非整个世界,而是在咲良田生活的人们的记忆。不过一个历史确实消失,产生出与事实不同的新历史。

「即使如此,我们两个还是能像现在这样在一起吗?」

如果所有记忆都是假的,那么以其为基础的思考和结论,也都是假的。

「那当然。」

相麻堇毫不犹豫地点头。

「根本不用特地搬出那种假设。记忆打从一开始,就是充满错误的东西。不仅会随著时间经过产生混浊与变化,也可能打从一开始就记到错误的内容。我觉得这种东西没有意义。」

「记忆没有意义?」

「不如说,记忆是否正确这件事没有意义。」

少女竖起手指,彷佛自己是在讲解知名的公式。

「我是由错误的记忆构成,并从中产生情感。这和记忆的内容,是否真的发生过无关。即使只是误会,就结果而言,现在你跟我还是在这里,我觉得你可以相信这点。」

这一定也是一个真理。

除了相信现在这个瞬间的记忆和感情以外,别无他法。

「还是说,你有办法完全正确地记得过去的一切?」

相麻堇如此说道。

──嗯。我记得。

记得所有的一切。无论是咲良田的能力、春埼美空,还是过去的相麻堇。

正因为全都记得,所以才无法接受现在待在自己身边的少女。这个少女无疑是相麻堇,但依然不是惠定义的相麻堇。

当然惠不可能和现在的她讨论这种话题。

所以他换了个方式说道:

「有个女孩送我礼物。她用非常迂回的方式,花费比亲手织围巾还要多上许多的工夫,送了我最想要的东西给我。」

相麻堇露出有些不悦的表情。

「那真是太好了。然后呢?」

「就跟你说的一样,即使是误会或错误也没关系。我是由我的记忆构成,我的情感是从我的记忆里诞生。所以──」

「所以?」

浅井惠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我喜欢这个世界。有你的笑容在,各种问题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或许这就是最正确的答案。不过,我有属于我自己的记忆……」

惠记得能力,也记得春埼美空。

──我无法遗忘任何事情。

「所以,」

「没办法一直待在这里。」

少女皱起眉头。

「我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惠点头。

「呃,对不起。要是我能再说明得更浅显易懂就好了。」

他没有其他办法。

虽然不想说谎,但要是直接陈述事实,听起来也只会像是谎言。

如果不用暧昧的说法蒙混,就无法诉说。

「可是,唉──」

相麻堇吐了口气,以叹息般的动作笑道:

「总之,我被甩了对吧?」

那副笑容既寂寞又孤独,彷佛在逞强一般。

感觉看起来有点像野猫。

2 下午一点三十分──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三)

已经没理由继续待在学校了。

浅井惠在午休时间从后门溜了出去。

距离去春埼家的时间,还有约四个小时。惠搭上公车,前往车站。他今天早上醒来时,就已经决定要这么做。

上次搭电车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自从四年前的夏天造访咲良田以来,他就没再搭过电车。即使离开咲良田也不会忘记能力的惠,被禁止离开这座城镇。

不过现在已经无所谓了。惠买好车票后,穿过自动剪票口。

他在月台买了罐装咖啡,电车在他喝完时进站。

车门开启。几名乘客零星下车。车门在惠上车后关闭。车内乘客不多。惠就近找了个座位坐下。电车出发后,广播开始宣布下一个停靠站。

明明觉得自己绝对无法再踏出这里,但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能离开咲良田。

惠看著不断朝后方流逝的景色。

他以前经常搭电车。

突然产生一股想去远方的冲动。讨厌现在所在的地方到无法忍受的程度。每当这种时候,惠就会搭电车。然后持续往某个方向前进,直到太阳下山为止。

这是一种类似逃避的行为。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逃离什么。只是漠然地在寻找乌托邦。

乌托邦。一个悲伤的词汇。意思是「理想乡」的这个词,原文是由「不存在」与「场所」组合而成。

以前的惠寻找不存在的场所,在知道那种地方不存在的情况下搭上电车。

他想起某位女性的话。自称魔女,曾经待在咲良田的预知未来能力者的话。

──你在寻找自己的容身之处。

没错。我一直在找容身之处。

──咲良田不会放你离开。

这也没错。惠抵达咲良田后,就变得再也无法去其他地方。

不过。

──就连那座城镇,都不是我在寻找的东西。

浅井惠爱著咲良田,但那里不是他真正寻找的地方。他以前找过,现在也依然在寻找的,是更加梦幻的乐园。那里一定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至少并非只要循著铁路就能抵达的场所。

那么为什么现在要搭电车?

今天早上起床后,惠首先想到要去搭电车。

他觉得这样最自然。

就像晚上回家后打开房间的灯,或是在有人挥手时挥手回应般自然,惠决定去搭电车。

这也是一种类似逃避的行为吗?或许是这样没错。不过,这次和四年前不同。他追求的并非乌托邦。他想去的地方既不是理想乡,也不是不存在的场所,而是一个确实存在的普通城镇。

如果不去那里,就无法填补欠缺的部分。惠确信最后一块必要的拼图就在那里。

电车畅快地加速。

惠闭上眼睛,打算小睡一下,但还是睡不太著。于是他换思考相麻堇的事情。

如果是在没有能力的世界,她就能幸福地活著。以一个普通女孩的身分,体验平凡的喜悦与悲伤。

另一方面,如果让能力回到这个世界,她又会再度受苦。无论是预知未来的能力、自身的死亡,还是swampman的问题,都会持续为她带来痛苦。

对相麻堇来说,继续维持现状,什么也不做会比较幸福。

惠也知道这点。

──即使知道,我还是要使用重启。

这是为什么呢?是为了取回原本的春埼美空吗?

无法否认。这也是原因之一。现在的春埼,应该也忘了惠的事情。她相信自己在快念完国一时病倒,然后过著与其他人毫无交集的生活。这是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不过惠在这个世界也能与春埼相遇,能藉由反覆对话,逐渐建立和以前一样的关系。即使和过去的关系不尽相同,一定也能从现在开始建立同样幸福的关系。

不能以春埼美空当藉口模糊问题的焦点。

这不是为了其他人。

──是我自己想要咲良田的能力。

根据浅井惠独断的价值观,他实在不认为舍弃咲良田的能力是正确的判断。

他实在无法接受能力是错误的存在。

所以他将为了取回能力使用重启。

真正的理由,就只有这个。

电车以稳定的节奏摇晃,沿著铁轨前进。

铁路笔直朝惠出生的城镇延伸。

惠在途中转乘特急电车,总共花了约九十分钟的时间在移动上。

最后车内的广播报出目的车站的名称。

惠从座位起身,走下电车。他从位在高处的月台,眺望车站前面的大楼区。

大楼墙上挂满家庭餐厅和网咖的招牌。对面则是一栋购物中心。同一楝建筑物里有间影城,在那里可以看见巨大的海报。

这里的风景和四年前一样。不过在车站前的某个角落,多了一间大型连锁药局。根据惠的记忆,那里原本应该是间个人经营的咖啡厅。他曾经想过有一天要去那间充满成熟气氛的咖啡厅看看,所以感到有点遗憾。

惠直到国小六年级的夏天为止,都在这座城镇长大。

现在已经没人记得这件事。管理局透过某种方法,消除了惠来到咲良田前的过去。

即使能力从咲良田消失,惠的过去被消除这件事也不会改变。在为了消除矛盾而于昨晚产

生的记忆中,惠是在咲良田出生。自从父母在四年前因为一场意外去世后,他就被中野家收养。

──在咲良田外面,没有人认识我。

除了惠以外,没有人知道这座城镇曾经有个少年。

考虑到去春埼家的时间,他顶多只能在这座城镇待三十分钟。

他走下月台的楼梯,穿过剪票口。交通号志刚好变绿灯,惠自然地走向那里。

经过取代咖啡厅的药局前面后,惠继续往前走。

从大路绕进小巷子里再继续前进,就会抵达商店街。穿过商店街后,会看见一座小公园。

惠全都记得。视线所及之处,全都有著不同的回忆。是咲良田的人们谁也不知道的回忆。

惠站在公园的正中央。

前方有栋高耸的公寓。

他抬头看向那栋公寓从上面数下来第三层,位于南侧角落的某个窗户。

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回来了。

那个房间的钥匙,在四年前被扔掉了。不过放钥匙的钥匙圈成了手机吊饰,现在正装在少女的手机上。只是那位少女现在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何帮手机装吊饰。

即使一切都已经改变,即使所有人都遗忘了一切。

唯独浅井惠还记得。

那个房间,曾经是惠的容身之处。

尽管住在那里的夫妇已经彻底遗忘某个曾经和他们一起生活的少年,但惠确实是在那里长大。

他回想起鸡肉咖哩的味道。

那和相麻堇昨晚做的很像。虽然有点不一样,但那是惠的母亲做的鸡肉咖哩的味道。

惠闭上眼睛。

──我在悲伤。

明知道绝对无法取回,但在看见自己以前舍弃的东西后,还是非常任性地感到悲伤。

惠隔著窗户寻找人影,但没看到任何人。他觉得这样就够了。事情已经进行得够顺利。需要的东西也全都凑齐了。

──去见春埼美空吧。

搭上电车,回去咲良田吧。

他转身走向公园出口。

接著发现前方有个小女孩,踩著如小动物般急促的脚步朝这里走来。女孩看起来只有二到三岁。

就在两人擦身而过时,她似乎因为惠而分心并绊了一跤。惠迅速蹲下,撑住女孩的身体。

然后──

他听见一个女性的声音。

「小惠。」

惠感觉自己的心跳似乎瞬间暂停了一下。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宛如会让人想向神明祈求的奇迹,不过一定只是单纯的偶然。

一位女性小跑步地从公园的入口赶向惠。

惠放开女孩的手,看向那位女性。

感觉对方变矮了。但这一定是错觉。她今年应该已经三十九岁。不过外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幸好她看起来气色不错。

女孩或许是因为差点跌倒而吓了一跳,紧紧抓著惠的裤管。女子见状,露出困扰的笑容。

「对不起。我一没注意,她马上就不晓得跑去哪里了。」

女子令人怀念的声音,听起来一点都没变。惠原本以为自己再也听不见这个声音。

他勉强自己笑道:

「这孩子叫小惠吗?」

「是啊。」

「是天赐恩惠的惠吗?」

「没错。」

「这让我有点惊讶。因为和我的名字同一个字。只是读音不同。」

「你的名字要怎么念?」

「惠。一样是恩惠的惠,但念作KEI。」

女子稍微睁大眼睛,露出笑容。

接著她看向女孩。女孩依然紧抓著惠的裤管。

「真巧。如果这孩子是男的,我们也预定要取名为惠(KEI)。我和老公很早以前就决定好要用『惠』这个字。如果生男的就叫惠(KEI),生女的就叫惠(MEGUMI)。」

「幸好是女孩子。如果是男生用这个字,很容易被念错。」

「有什么关系。若一开始经常被念错,就很容易被人记住名字。」

「嗯。这么说也有道理。」

女子温柔抚摸女孩的头。

女孩放开惠的裤管,转为抱住女子。

惠看著年幼的女孩问道:

「为什么要取惠这个名字?」

「咦?」

「我不知道自己名字的由来。或许我的父母,也是基于和您相同的理由为我取了这个名字。」

女子像是感到难为情似的微笑。在露出这种表情时,她看起来就像名少女。

「唉,其实只是做父母的自我满足。」

女子摸著女孩的头回答。

「惠这个字的含义,类似深厚的爱情。就跟慈爱这个词一样。」

「所以取这个名字的理由,是因为想将孩子养育成一个拥有深厚爱情的人吗?」

女子摇头。

「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不过所谓的名字,是用来给别人叫的吧。例如我叫这个孩子的名字时,是用包含深厚爱情的名字在呼唤她。而这孩子的朋友、将来的恋人,以及,其他的所有人也都会是如此。我觉得这样很幸福。」

惠原本想回答「原来如此,真是个好名字」。

但无法顺利说出口。

他的脸颊开始发热。要是勉强说话,声音应该会变得颤抖。因此惠屏住呼吸,吞下某种炙热的情感。

「怎么了吗?」

女子看向惠问道。

「你的表情看起来好像快要哭出来似的。」

惠没来由地摇头。

「我对自己的父母做了非常过分的事情。我以非常过分的方法背叛了他们。」

四年前,惠放弃当两人的孩子。

他在认知到这点的情况下,基于自己的判断──

舍弃了两人。

女子微笑道:

「这样啊。你有好好向他们道歉吗?」

「不。我没办法道歉。」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没有那个资格。」

「这怎么可能。」

女子抱紧娇小的女儿。

「所谓的亲子,并不是当事人们有办法改变的东西。孩子的资格这种东西,根本不可能消失。总之你快点去道歉吧。」

「只要道歉,就能获得原谅吗?」

「这个嘛。即使无法原谅,应该还是会爱著你。」

「那么──」

这么做太卑鄙了。实在是不可原谅。

但惠还是开口问道:

「您愿意陪我练习道歉吗?」

「练习?」

「嗯。要是临时道歉,我怕自己会说不好。」

女子困惑地歪了一下头。

不过最后还是微笑地点头。

「好啊。我就当一下你的母亲吧。」

女子抱著自己的女儿,凝视著惠。

她坚毅的眼睛里,映照出惠泫然欲泣、看起来十分年幼的表情。

少年无法克制声音的颤抖。

「妈妈,对不起。」

真的很对不起。

插图006

想不出其他的台词。惠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地道歉。

女子露出非常美丽的笑容。

「嗯。」

以简单的肯定回应。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话语。

──都被我舍弃了。

惠舍弃了不可舍弃的东西。

这实在是,太愚蠢了。

前往咲良田,得知能力的存在,然后立刻做了极为愚蠢的事情。

被女子抱在怀里的女孩高声喊了些什么。虽然惠听不太清楚,但女子似乎听得懂。

惠做了一个深呼吸。

然后笑道:

「谢谢您。感觉心情轻松了不少。」

「要好好向父母道歉喔。」

惠没有回答,在告辞后踏出脚步。已经到了必须回咲良田的时间。

娇小的女孩──

「掰掰,大哥哥。」

以模糊的声音说道。

「再见,小惠。」

浅井惠尽可能怀抱深厚的爱情,喊出女孩的名字。

3 下午五点三十分──十月二十五日(星期三)

下午五点三十分时,春埼美空坐在书桌前面。

──这里是我的房间。

这点毫无疑问。不过房间的样子,和春埼的记忆完全不同。

到处都充满了猫。桌上放著有猫咪插图的文具,书架上摆了三个猫玩偶,就连床上的枕头都装在猫枕头套里。这些全都是在春埼遗忘的两年七个月里增添的东西。

她很快就发现一旁的手机,但她对这个也没印象。

彷佛是新品般漂亮的手机,挂著猫咪的吊饰,只有这个吊饰看起来有点脏。

春埼掀开手机,开启电源。虽然不太清楚操作方法,但按下位于左上角的按键后,电话簿就开了。上面一个人名也没有,真的就像新的一样。

她姑且先阖上手机,打算放回桌上,但最后还是收进了口袋。既然这是春埼本人的东西,那应该是觉得有必要才会购买。她打

算晚点向母亲询问使用方法。

接下来她试著打开书桌抽屉。

她对面前的英日辞典有印象。不过辞典看起来比记忆中老旧一点。底下是没印象的CD。看起来是西洋乐。春埼不认为自己会买CD,所以应该是跟别人借的。

在更里面的地方,放著一个四方形的罐子。里面大概是装了饼乾之类的东西吧。春埼拿出罐子,将盖子打开。

里面装了一本文库本和浅蓝色的手帕。手帕的表面隆起,一看就知道有包东西。摊开手帕后,一个红色的发夹应声掉落在书桌上。

她对这一切都没有记忆。

每一样都难以想像是自己的东西。

春埼拿起红色发夹。

──这是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不知道。春埼不太能想像将发夹珍惜地收起来的自己。

她再次用手帕包好发夹,放回罐子里。接著拿起文库本,在端详了一下封面后翻开。就在这个时候──

两道敲门声缓缓响起。春埼想起母亲曾说过有人会来拜访。印象中是为了国中的同学会。

她把文库本放在桌上,将头往后转。透过窗户照进来的,已经是夕阳的光辉。春埼看著门回了一句「请进」。

房门开启。一名陌生的青年站在那里。他身上穿的衣服,应该是某间高中的制服。

他脸上的表情,应该是微笑。

「嗨,好久不见。」

青年如此说道。

「对不起。我不记得你。」

「嗯。我知道。」

他走进房间,关上房门。

「我叫浅井惠。我是在两年前的四月认识你。你记得相麻堇吗?她是我们共通的熟人。」

相麻堇。春埼记得这个名字。

是同班同学──正确来说是两年七个月前,春埼还是国中一年级生时的同班同学。

「我们聊了很多话。如果要全部说明,可能要花上一个季节那么漫长的时间。我们真的聊了很多。」

青年缓缓走向春埼。

看起来就像是一道浓浓的黑影,在夕阳下朝春埼靠近。

「我希望你能回想起一切。」

「我不觉得有这个必要。」

「我希望你能为了我回想起来。」

「不过没有办法。」

「有办法。」

他站到春埼身边,拿起桌上的文库本。

青年翻书翻到一半停了下来,从书里拿出某个东西。那是个薄薄的长方形物体。

「这是一个女孩子舍弃了所有的一切,送给我的礼物。」

他手上拿著一张内容是盛开的樱花树的相片。

相麻堇的礼物,就是目前这整个状况,具体来讲就是一张相片。

浅井惠以微弱的力道抚摸那张相片。

春埼美空在一旁紧盯著他手上的相片。她现在是长发。浦地正宗大概用能力,将少女的时间回溯到约两年半前。

惠对遇见自己前的春埼美空微笑道:

「只要有这张相片,就能取回你的记忆。」

能让一切回到三天前。

「我觉得应该不可能。」

「不过真的办得到。」

能力已经从咲良田消失,这么说并不正确。

能力依然存在。只是所有人都遗忘了这件事。单纯存在,不晓得该怎么使用的能力,和不存在没什么两样。

不过还是有例外。

只要撕破就能重现一部分的过去,佐佐野宏幸的相片──他的能力,在拍下照片的时间点就已经使用了。即使连佐佐野本人也遗忘了能力,只要撕破相片依然能够发挥效果。

而重现的世界,是过去的咲良田。

所有关于能力的情报,都还没被消除的咲良田。

只要能将春埼美空带到过去的世界,她一定能想起重启。

只要回想起来,就能再次使用那股奇迹般的力量。

「为了让你回想起一切,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佐佐野宏幸的相片,必须在那张相片拍摄的地方撕破才能发挥效果。

惠手上的相片,拍的是位于佐佐野家庭院的樱花树。如果想去那里,必须搭约二十分钟的公车。

春埼困惑地问道:

「要在这个时间出门吗?」

「嗯。无论如何都只能趁现在。」

「我不知道妈妈会不会允许。」

「我会跟她交涉。绝对不会有问题。」

即使必须使出强硬手段,他也要带走春埼美空。

再过约一个小时,一切就会变得无可挽回。等到今天晚上七点,距离上次存档就过了七十二小时。

惠再次将相片插进文库本,放进口袋里。

「好了,我们走吧。趁天色变暗之前。我想请你先穿上鞋子,在家门前等待。这段期间,我会去和你的母亲谈。」

「我们要去哪里?」

「能让你回想起一切的地方。不用担心,地点离这里不远。」

两年前的春埼美空,按照三条规则在生活。

第一条规则,不给别人添麻烦。

第二条规则,听从别人的指示。

简单来讲,只要没有明确的问题存在,这名少女不会拒绝别人的请求。

「拜托你,春埼。请你跟我走。」

春埼美空以缺乏感情的眼神望向惠。

然后机械地点了一下头。

春埼穿上鞋子走到家门外的期间,惠去找她的母亲谈话。春埼的母亲在厨房,从厨房看不见玄关。

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向春埼的母亲说明要带她出去的事情。要是被拒绝会很麻烦。还是所有事都私下解决比较快。

随便闲聊争取十分钟的时间后,惠离开春埼家。

惠走出玄关时,春埼美空已经在那里等待。

「妈妈答应了吗?」

「嗯。没问题。」

春埼有发现这句话是谎言吗?

大概没发现吧。两年前的春埼美空,并不会注意别人的感情。

「那走吧。」

惠牵起春埼的手,快步前进。跟在后面的春埼并未表示不满,任惠拉著她的手。

抵达公车站后,刚好有一辆公车开了进来。

直到两人上车并找好座位坐下,惠才总算放开她的手。他隐约感到不安。害怕要是不紧紧握住春埼的手,她就会消失不见。现在在这里的春埼,当然不是以前那个待在惠身边的春埼。

车门关闭,公车开始前进。

视线看向窗户的惠,望著映照在玻璃上的春埼,开口说道:

「两个月前,我在刚才的公车站和你说过话。你寄了一封简讯给我。」

「简讯?」

惠拿出手机,打开简讯的收信纪录。在找到那封简讯后,开启内容。

「你看,就是这封。」

发讯人是春埼美空。

──可以稍微见个面吗?

简讯的内容十分简洁。

确认完内容后,春埼看向惠。

「这是我寄的吗?」

「嗯。你的手机应该也有纪录。」

春埼从口袋里拿出手机──装著猫咪吊饰,属于她的手机。

不过感觉有点不对劲。她的手机太新了。在惠的记忆里,那支手机应该稍微有点磨损。

──原来如此。浦地正宗也对春埼的手机使用了能力。

手机里包含各式各样的资讯。所以当然连手机的时间一起回溯会比较好。

「我不知道怎么操作。」

春埼说道。

惠决定改变作法。

「只要回覆这封简讯,应该就会传到你的手机。试试看吧。」

即使手机的时间被倒回,也不至于连邮件地址都跟著改变。

惠按下回覆键,没写内容就直接寄出。手机显示发送成功的画面。

春埼凝视自己的手机萤幕。

「没有收到。」

「会间隔一段时间。简讯传递的方式非常迂回。」

惠说完后,春埼的手机就响了。

「收到了。」

「这就证明刚才的简讯,是你寄给我的。」

「这么说并不正确。」

春埼说得没错。

「正确来讲,是能够证明那封简讯是从你的手机寄过来的。」

「没错。」

春埼美空点头。

「总而言之,我相信我们以前的确认识。」

「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把我当成交情很好的朋友。」

「目前的根据还不够。」

「真遗憾。」

话虽如此,现在也不能奢望更多。

春埼美空紧盯著公车前进的方向。

「为什么你有办法取回我的记忆?」

惠看著她被夕阳照耀的脸回答。

「有一个魔法师,对你施展了魔法。让人忘记一切的魔法。不过我知道要怎么解除那个魔法。」

「我不认为魔法师真的存在。」

「这只是一种比喻。不过这段话里包含的真相,远比你

认为的要多。」

少女有些困惑地说道:

「简单来讲,你知道我失去记忆的原因,以及治疗的方法吗?」

「大致就是如此。你真聪明。」

「那为什么──」

她突然看向惠。

以玻璃珠般的眼睛,笔直凝视惠。

那双眼睛非常美丽。令人难以想像是人体的一部分。

「为什么,你会想取回我的记忆?」

惠也转过头正面注视她。

「我和你约好要一起吃晚餐。可以的话,我希望你能想起那个约定。」

虽然这也是一种比喻,不过包含了许多真相。

过不久,公车抵达预定的公车站。

在两人移动的这段期间,夕阳已经完全下山,周围笼罩在一股深沉的黑暗中。只要一离开咲良田的中心地带,马上就会变得很乡下。

这一带大多是田地,很少人工光源。顶多就只有公车站旁的自动贩卖机,以及远处的交通号志与路灯。不过在月光的照耀下,路并不难走。

春埼的声音和秋虫声混杂在一起。

「这里是哪里?」

「那张相片里的樱花树,就在前面不远的地方。我们走吧。」

惠拉著春埼的手踏出脚步。他突然急躁了起来。同时回想起小时候迷路时,那种不安的感觉。

走了一段夜路后,两人抵达一栋庭院宽广的民宅。

「就是这里。」

「这里是你家吗?」

「不,不是。你看。」

惠指向入口。那里挂著一面写著「佐佐野」的门牌。

「虽然以前有个男人住在这里,但他在今年夏天离开了咲良田。这里现在没人住,只是间空屋。」

惠拉著春埼的手走进庭院。

庭院中央有棵老樱树沐浴在月光下。那棵树已经几乎没有树叶。乾糙的树皮,让人联想到老人的手。

「有点痛。」

春埼说道。

看来惠似乎把她的手握得太紧了。

「对不起。」

惠总算放开春埼的手。

两人站在衰老并即将枯萎的樱花树下。惠的右手还残留著她的体温。他用那只手从口袋里拿出文库本。

抽出夹在里面的相片后,他将相片递给春埼。

「抓住边缘。」

春埼惊讶地看向这里,但还是顺从地抓住相片边缘。

「抓紧一点。绝对不能放开。」

「我知道了。」

「接下来会发生有点惊人的事情,我希望你尽可能保持冷静。」

「我会努力。」

「放心吧。你能够坦然地接受现实。」

惠笔直看著春埼的眼睛。

春埼也笔直看向惠。

两人之间隔了一张相片,他们分别抓住相片的两端。

「那要开始啰。」

惠在指尖用力。伴随一阵细微的声音,相片被撕成两半。

一阵纯白的强光,瞬间覆盖视野。周围的景色大幅改变。

蓝到刺眼的青空、温暖的风,以及在空中飞舞的白色花瓣。

上方是盛开的樱花。两人站在过去的世界──与能力有关的情报尚未消失的咲良田。

春埼美空按著头踉跄了一下。

惠撑住她的肩膀。

「想起来吧,春埼。」

想起重启。想起那宛如纯粹的祈祷般的力量。

「发生什么事了?」

春埼美空摇头。

「我的记忆混杂在一起。」

「不用烦恼。坦率地接受吧。这座城镇存在著能力。你拥有名为重启的力量。」

「这我知道。但我明明没有离开咲良田,为什么会忘记呢?」

「因为有魔法师消除了咲良田的能力。不过如果是在这里,你就能回想起能力的事情。」

春埼美空摇头。

「浅井惠。你是谁?你到底知道些什么?」

她在这里能回想起来的,只有关于能力的情报。

被浦地正宗夺走的长达约两年半的记忆,依然没有恢复。

「我一直待在你身边。知道你失去的记忆。」

惠用力抓住她的肩膀,同时小心不要弄痛她。

「我是浅井惠。只要是你的事情,我什么都知道。」

这是谎言。

惠只是想知道她的一切而已。

少女的长发碰触到他的手臂。两年前的春埼美空。只按照三个规则行动的单纯少女。

「我想不起来。我想不起来你的事情。」

「嗯。我知道。」

能力是绝对的。

不是靠爱情或友情这类概念,就能跨越的东西。

能力一定是源自爱与友情等强烈的感情,所以无法用相同的东西超越。

必须接受这点才行。

──即使春埼忘了我,也要让她使用重启。

惠今天的行动,全都是为了这个目的。

在平常与春埼共度时光的地方,和相麻堇见面。和她说过话后,惠实际体会到自己接下来要消除的是什么东西。

睽违四年,重新回到自己出生的城镇。眺望那个绝对无法再回去的公寓房间。

因为奇迹般的偶然与母亲重逢,得知自己不知不觉间多了一个妹妹,并理解惠这个名字的意义。

这些都是有必要的。

──我不擅长哭泣。

惠在四年前决定留在咲良田,从那天以来他就没再哭过。

就连相麻堇在两年前去世时,他都没流过眼泪。

──我一定非常胆小。

所以才一直无法展露感情。

害怕被别人看见自己软弱的一面。

无论是在相麻堇面前,重回出生的故乡,还是相隔四年与母亲重逢,惠都办不到这点。

──可是,现在应该没问题。

春埼美空就在他的面前,以纯粹的眼神看向惠。那双眼睛属于惠两年前憧憬的少女。是一对宛如无意义的祈祷般,充满纯粹善意的眼睛。

如果是在她的面前,一定做得到。

──我能够单纯地哭泣。

看著她漂亮的眼睛,惠回想起所有的事情。相麻堇的一切、父母的一切,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所有的失败,所有的后悔,都在脑中满溢而出。

最后,他回想起短发的春埼美空。

她的笑容。看起来最幸福的她。他的身体里充满了这些东西。

「可以的话,我希望能让许多事情重新来过。」

为了消除悲伤。

为了发现更加正确的未来。

为了单纯地祈求幸福。

他想投入所有心力,使出即使犯规也在所不惜的全力,继续向前迈进。

视野变得模糊。温暖的液体流下脸颊。

「春埼,重启吧。」

长发的春埼美空,以不带任何扭曲的眼睛看向惠。

纯粹比谁都要温柔的她只要看见有人哭泣,就会使用能力。

两人消失在相片的世界时,相麻堇正独自站在河边。

靠近河口的河面非常宽广。对岸堆了许多宛如由影子凝聚而成的坚硬消波块。

她在回家的路上看见那些消波块。

──我就是在那里遇见惠。

一想到这里,她就变得无法踏出脚步。所以相麻堇心不在焉地在这里站了约一个小时。

周围已经彻底被黑暗包围。天空能零散地看见几颗宛如伤痕般的星星。高挂在空中的月亮,看起来就像是个白色的洞。

同样的事情,她已经反覆想了好几次。

遗忘了一切的她,和以前知晓一切时一样,脑袋里只想著一名少年的事情。

──我到底是哪里不行?

到底是哪里错了?

她不想犯任何错。希望每次都能选到正确答案。不过她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所以就只有浅井惠。唯独和他有关的事情,相麻堇处理得特别细心,她也认为自己每次都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我明明只是想跟他在一起。为什么连这点程度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呢?

他之前说过:「我不能一直待在这里。」那究竟该去哪儿呢?他期盼的地方,究竟在何处?

月亮被云朵遮蔽。黑暗变得更加浓厚。夜也愈来愈深。

相麻堇再次思考。

──我到底是哪里不行?

她的脸上流过一道泪水。

黯淡无光的泪水。在黑暗中,谁也看不见的泪水。

泪水流到下巴附近后,化为泪珠滴落。

在碰到地面时,应该有发出细微的声音吧。即使没人听见,依然确实响起的声音。细微地表达自己的存在。

不过实际上,那滴泪水并未触及地面。

重启。

这项能力,抹杀了三天的世界。

无论喜悦或悲伤,笑容或眼泪,全都一起被消除。

然后重新排列,从头开始。世界将重新度过三天。

在下一个瞬间,相麻堇应该已经

回想起一切。

回想起自己的能力、懊恼、痛苦以及死亡。

不过,就只有一个例外。

相麻堇将遗忘刚才流下的泪水。她再也不会想起这道只有自己知道的泪水。

那滴泪水在距离地面还有几公分的地方,无声无息地消失。

4 十月二十二日(星期日)──三天前

然后浅井惠抱紧春埼美空。

短发的春埼美空。

两人参加完学园祭,回到春埼的家前方。三天的时间消失,她现在仍在惠的怀里。

浅井惠闭上眼睛。

「好像重启了。」

惠感觉得出来怀里的春埼正偏著头纳闷。

「发生什么事了?」

总觉得已经很久没听见她的声音。

长发的春埼和短发的春埼,音质听起来完全不同。她现在的声音,比以前还要有起伏,给人一种活泼的感觉。是蕴含情感色彩的声音。

惠用力抱紧春埼一下后,放开双手。

接著他睁开眼睛,笔直看向她。

「嗯。发生了很多事。真的非常多。」

浅井惠回想被重启消除的那三天。

以及相麻堇的事情。

「心好痛。」

他现在能够理解为何大家会用心痛来比喻悲伤与痛苦。

那并非比喻。而是非常直接的表现。那就类似刺伤。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感到刺痛。

流著肉眼看不见的血。要是放置不管,伤口应该会化脓并恶化吧。

「你没事吧?」

春埼像是在害怕什么般,缓缓将手掌贴在惠的胸口上。温暖的手掌,正好碰触到疼痛的正中央。

那份温暖舒缓了疼痛。少女的体温溶解了他内心的疼痛。

所以惠才勉强能够点头,将自己吐出的气息化为言语。

「这样下去,后天晚上能力就会从咲良田消失。」

正确来说,消失的并非能力,而是与能力有关的情报。除了惠以外的所有人,都将遗忘能力的存在。

「咲良田内将变得和咲良田外一样。大家将过著不晓得能力的生活。」

「这种事情有可能吗?」

「嗯。我因为不喜欢那样,所以使用了重启。」

唯独眼睛依然和以前一样纯粹的春埼,笔直凝视惠。

「能力对咲良田来说是必要的吗?」

惠摇头。

「不是。那并非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惠四年前首次得知能力存在时,曾以为那是无所不能的万能力量。以为那是能够回避所有问题抵达最好的未来,宛如奇迹的力量。

但现在不同。他知道那只是幻想。

要是能力存在,会引发许多问题。也有人因此悲伤或受苦。这点无法蒙蔽。

当然,实际上能力也有它的益处。也有人被能力拯救或守护。

对浦地正宗来说,能力的坏处大于益处。

惠则是相反。就只是这样而已。

这是非常任性、关系到情感的议题。

惠笔直凝视春埼的双眼。

「我喜欢咲良田的能力。也喜欢那些祈求并获得能力的人。」

「喜欢?」

「嗯。」

结果这才是一切的关键。

「虽然形式五花八门,但世界上有许多国家,都流传著恶魔实现人类愿望的故事。而向恶魔许愿的人,一定都会面临不幸的结局。」

这当中一定蕴含了明确的讯息。

不可以只想轻松。不可以表露自己的愿望。便宜的事情背后一定有内幕。要接受现实,踏实地生活。

这一点都没错,不过──

「举例来说,在重要的人已经去世的时候。如果有恶魔现身,并表示能实现所有的愿望,那我觉得就算想再次与重要的人见面也未尝不可。」

无论再怎么怀疑恶魔。

即使知道事情不可能进展得这么顺利。

还是紧抓著微薄的希望,希望能再次与重要的人见面,是一件美丽的事情。

「那是一种自然又美丽的感情。比起表现得大彻大悟,说些自己已经接受悲伤的漂亮话,将恶魔赶回去。我觉得祈求这种任性又不可能的愿望,在感情上要美丽多了。」

惠不想否定祈求幸福的行为。

不希望坚信选择放弃与接受才是正确的。

无论是作弊还是奇迹,他都想追求完美的快乐结局。

来到咲良田,知道春埼美空的重启后,惠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不,不对。

他并没有思考过这种事。他想起来了。想起小时候不愿放弃任何东西,单纯祈求幸福的事情。

春埼美空问道:

「在恶魔的故事里,完美的快乐结局是什么?」

浅井惠回答:

「愿望被实现,所有人都获得幸福,就连恶魔都给予祝福。这就是我希望的结局。」

所以他不想否定咲良田的能力。

例如春埼美空的重启──

他不想放弃过去的失败。

可以的话,他想再重来一次。

想消除掉某人的眼泪,建立幸福的未来。

这种纯粹的愿望。

接近神圣的祈祷。

他无法容许这些东西被当成错误的事物否定。

「我喜欢咲良田的能力。最喜欢了。所以我不希望能力被夺走。」

春埼美空笑道:

「愿望这种东西,还是实现比较幸福。」

这是句单纯的话,但实际上并没有听起来那么单纯。

虽然有几个问题存在,其中产生的悲伤与痛苦,甚至会让人想要拋开一切。

惠依然挺起胸膛点头。

「嗯。」

愿望这种东西,还是实现比较幸福。

──我不想忘记这点。

他希望能永远记住这个单纯的道理。

「所以,春埼。我决定了。我要支配咲良田的能力。」

「支配?」

「相麻是这么形容的。」

支配所有的能力。

这么做所需要的觉悟,一定是要强烈到不惜使用这种堪称暴力的词汇。

「控制能力,找出问题点,制造只会发生幸福事件的环境。这就是我的目标。」

既然问题在于有人会因为能力而悲伤或痛苦。

那只要帮助那些人就行了。只要管理能力,小心不要造成悲伤或痛苦就行了。

「用什么方法?」

「难得有管理局这么方便的组织存在,没有不利用的道理。只要能将那个组织纳入手中,就等于支配了一半的能力。」

「我知道了。」

春埼美空毫不怀疑地点头。

──她真的知道我刚才说的话有多么异想天开吗?

她一定知道吧。

即使理解一切,她依然乾脆地点头。

她知道无论目标多么远大,都必须先往前踏出一步。

「先解决目前的问题吧。」

首先要踏出第一步。

「有个管理局人员叫浦地正宗。他是索引小姐的上司。他正在进行消除咲良田能力的计画。」

「我知道了。首先要阻止那项计画吧。」

「最少必须要做到这点。不过我想再贪心一点。」

光是让浦地正宗放弃他的计画还不够。

浅井惠露出笑容。

他弯起嘴角,露出无所畏惧、彷佛无所不能的笑容。

「我想请浦地先生协助我。感觉他在许多方面都派得上用场。」

索引小姐的上司,在管理局内不可能没有权力。只要成功拉拢他,之后处理事情应该会方便许多。

「还有另一个人。」

惠竖起食指。

「我还希望另一个重要人物成为我的伙伴。」

「是谁?」

「相麻。」

强大到犯规的预知未来能力。有没有她的协助,差异非常大。

春埼美空偏著头纳闷。

「我觉得即使不用特别做什么,相麻堇也不会拒绝你的要求。」

「要是这样就好了。」

惠感到不安。只要和相麻堇有关,他总是会感到不安。

「她跟我说了『再见』。」

时间点是位于能力从咲良田消失前,相麻堇于浴室内哭泣后。

离开惠的房间时,相麻堇确实说了「再见」。

惠一直感到很在意。

「这是相麻堇第二次和我说『再见』。」

浅井惠稍微垂下视线。

「第一次是在两年前。也就是她去世之前。」

──她或许已经不想再出现在我的面前。

惠没有根据。只是没来由地这么觉得。

──不过,我不认为相麻有想过之后的事情。

一度死而复生的少女,接下来究竟该如何生活?甚至无法相信自己是相麻堇的少女,能够获得什么样的幸福?惠不认为她有想过这些。

所以浅井惠向春埼美空宣告:

「即

使她打算就此退场,我也不会允许。」

如果相麻堇准备的故事,并不包含她本人的救赎。

那惠就必须补写一个完全不同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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