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章 脸FACE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录入: 国民爱抖露

我回过神,发现室内已经被夕阳染红了。特别病房位于这家医院视野最佳的顶楼一侧,价格即使比不上一流大饭店的蜜月套房,至少也和一般酒店的套房不相上下。窗子比一般病房的大了整整一圈,窗外西沉的夕阳正在和俯瞰到的一切约定明日的重逢。

我停下手上的打扫工作,情不自禁地被窗外的美景吸引,听到一个粗扩而温柔的声音,才回头看病床。我进来时还在专心看报的病房主人,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和我一起眺望着窗外。

“你问我会想什么吗?”我对着那张被夕阳染红的脸庞问道,“在临死的时候?”

“对。”

他点点头。他将近五十,一头浓密的头发灰白相间,浓眉大眼,鼻梁挺拔,脸上有几道很深的皱纹。我开始在这里打工时,他应该已住进特别病房。也就是说他在这家医院至少住了近两个月。

“在临死的一刹那,你觉得脑海中会想什么?”

他宛如对着夕阳发问。既然住院这么久,应该是身体抱恙吧,然而他强壮的体魄却令人没有这种感觉。长期住院的病人通常都很邋遢,但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也梳得很整齐。如果系上领带,甚至很有一流企业高级主管的架势。

“不知道。”清除完桶内的少许垃圾,我站在原地想了片刻,这样回答,“我想,应该是很无聊的事吧。比方说,以前看过的四格漫画中的一格之类的。”

“四格漫画中的一格?”他的视线从夕阳移到我身上,问道,“是什么内容?”

“并没有特定的内容,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实在不知道。也许会回想起小学时很喜欢的一位女老师的膝盖,或是富士山麓鹦鹉啼之类毫无意义的事。我想不出来。”

“是吗?”

他点点头,翻着手上的报纸。

“对不起。”我向他道歉。

“怎么了?”

他停下正准备戴眼镜的手,从镜片上方看着我问道。那可能是老花镜吧。

“因为我没法给出像样的答案。”

“不会,不会。”他笑着用手指扶了扶镜架,“四格漫画、膝盖和富士山麓的回答很有趣,给了我很大的参考。”

他低头开始看报。我胡乱向他行了一礼,便退出病房,推着装清洁工具的推车走向电梯。

临死之前,我到底会想什么?

对一般人而言很愚蠢的问题,在医院这个封闭的空间内,却有一种真实感。人从诞生的那一刻就开始走向死亡。虽然平时都刻意遗忘这一点,但在这里却不得不意识到这个简单的事实。无论进行多么完善的治疗,都只是暂时的拖延。即使病人可以自己走出医院,终有一天也会再度回来,最后再也无法靠自己的双脚离开。只是不知道那一天到底是现在、五年后、十年后,还是数十年后,总之不可能是几百年后。如果以十为单位计算,绝对是可以用双手数出的岁月。因此或许应该领悟到,人只是消耗有限热量的有机体而已。但到了那个时候,人可能已经失去了正常的判断力。

我搭电梯来到三楼,准备去吸烟区清理烟灰缸。推车的轮子发出咔嗒咔嗒的干涩声音。已经下午五点多了。从上午九点门诊开放后就人满为患的医院,下午三点门诊结束后恢复了宁静。包括住院病人、医务人员、行政人员和像我这种打工的清洁工在内,医院里的人超过三百个。但这些人总是好像有所顾忌一般,静悄悄的。

我慢慢地走在安静的走廊上,不时和熟识的病人打招呼。吸烟室内空无一人。我去一小段距离之外的护理站看了一眼。虽然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但似乎暂时不会有人出来。把推车留在走廊,我坐在吸烟室的椅子上,从工作服口袋里拿出香烟点上。暂别了两个小时的尼古丁让大脑渐渐放松。吐出的烟在成形之前,就被墙上的空气净化机吸走了。

“抱歉。”

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我慌忙回头。幸好不是医院的职员。如果让人看到我在上班时间吞云吐雾,就算不至于被开除,至少也会招来几句数落。

打招呼的是以前见过的一个老人,应该超过七十岁了,但无法确定具体年龄。他穿着住院病人专用的检查服,尺寸明显太小了。可能刚做完检查吧。老人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从手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身上的衣服明明没有口袋,他却在胸口附近摸索了一下,然后咂了咂嘴。我见状递过打火机。

“请用。”

“哦,不好意思。”

老人说着,用我的打火机点了火,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的前端燃起红光。然后,他“啊…”地感叹一声,好像肩膀以下都泡进了热水那般舒服。

“太棒了。”

老人慢慢吐出一口气,发自内心地说道。他握着打火机,沉醉地闭上眼,仿佛在享受烟雾渗透到身体每个角落的过程。

我们的前方,贴了一张讲解如何预防流行性感冒的海报。

“外出回家,立刻漱口。”

看来,医疗技术还不是太发达。

“医院这种地方,”吐完第二口烟,老人小声嘀咕道,“实在很奇怪。”

我看着老人。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正看着海报旁的住院膳食菜单,继续嘀咕着:“这里有个很奇怪的传闻。”

“是吗?"我应道。

“对。”老人点头。

“有传闻啊……”我也看着老人看着的菜单,说道。

“有,真的有。”老人依然津津有味地吸着第三口烟,点了点头,“可能因为大家都闲得无聊吧。”

今天是二十六号,星期一,晚餐的菜色是烤蹲鱼、芋头炖香菇、小黄瓜卷心菜味增汤。小黄瓜卷心菜味增汤?

“什么传闻?”我问。

“什么传闻都有。”老人说,“大部分都无关紧要,比方说护士长和外科主任有一腿,二楼西栋的男厕所里有某个死于医疗事故的病人的幽灵,还听说医院把副作用过强而遭否决的药物改了名字,继续给病人服用。反正大多都和罪恶无关。”

“哦,哦。”我点点头。

明天的早餐是面包配水果酸奶、四季豆西红柿沙拉和茶。面包配茶?

“不过,其中也不乏带着罪恶的传闻。”

“有吗?”

“当然。最妙的就是必杀天使的传说,只有很少的长期住院的病人才知道。很奇怪,这个传闻只会传到长期住院,而且是病情到了末期的病人耳中。太不可思议了。难道是传闻本身具有这样的力量,只让有需要的人听到?也许真有这种力量。我是听一个叫楢崎的人说的。你认识吗?他上星期之前还在这个楼层。”

“不。”我这么回答。

“他死了,不过走的时候表情很安详。”

“是吗?”

“对,真的很安详,好像终于解脱了。楢崎也是在死前两个星期听到这个传闻的,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告诉他的。是不是很有趣?”

“必杀天使的传说到底在说什么?”

“嗯,这个嘛,”老人笑着说,“据说这家医院里,有人可以帮即将向死神报到的病人实现愿望。只能有一个愿望,但一定会在病人离开人世之前为他实现。人是顽固的动物,面对死亡时总会心有不甘,无法看破红尘、清心寡欲,像和尚般六根清净地离开人世。既想吃一顿大餐,又想搂一搂美女,类似的欲望不胜枚举。但除此之外,绝对会有一个无论如何都放不下、希望在死前实现的心愿。”

“是吗?”

“那当然。”老人说,“所以我才觉得这个传闻是罪恶的。知道不可能实现的话,人就会说服自己放弃,就算无法彻底放弃,也会假装放弃了。但听到这种传闻,会让人死也不瞑目。所以我才说这是罪恶的传闻。”

“这么一说,的确是。”

“虽然我没有完全相信,但这是楢崎临死前告诉我的。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的人没必要对我说谎。而且他去世时的表情很安详,好像一个月的便秘终于解决了,所以也让我有了小小的期待。”

“哦,是这样。”

“那只是传闻,但其中提到……”

“哦。”

“这个天使穿着医院清洁工的衣服。”

老人瞥了我一眼,似乎想看看我的表情是否有变化。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我无视老人的目光,问道,“愿意倾听你的愿望,你要拜托他做什么?”

老人的眼睛顿时发出光芒。

“你愿意听吗?”

“我只是假设一下……"

“假设吗?原来只是假设。”老人喃喃自语着,眼神和身体顿时变得无力,“反正,我本来就没抱希望。”

老人熄灭香烟,站了起来。

“如果是假设的话,说了也没用。只要说出口,就显得我很卑鄙,很纠结。”

老人准备离开吸烟区,这时,我对他说:“传闻有个地方错了。”

老人回头看着我。

“并不是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实现,我也有做不到的

事。”

老人失去焦点的视线再度集中在我脸上。

“你……"

“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事,愿意洗耳恭听。”

老人仔细看着我的脸,重新在我身旁坐下来。

“真的是你吗?”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必杀天使。”

严格说来,我并不是必杀天使,那只是这家医院流传了很久的传闻。正如老人所说,它在病情已到末期、徘徊于死亡边缘的住院病人之间流传。我是来这里做清扫工作不久后才知道的。当时的传闻说,必杀天使是一个会在深夜忽然现身病房的黑衣男子。

“那是个无聊的传闻。”大正时代出生的老女人说着,脸上露出少女般的微笑,“如果真的有必杀天使,不是很棒吗?就像鞍马天狗[1] 一样。”

“好帅,就像蒙面侠佐罗。”我说。

我们在屋顶上。我正在抽烟,老女人便要了一支。

“如果真有这个人,”我按熄烟蒂,问道,“你要许什么愿?”

“这个嘛,”老女人把还很长的烟丢在地上,“我要复仇。”

看到老女人穿着住院病人专用的塑料拖鞋,我用球鞋把烟踩灭了。

“好刺激。”

“对啊。”

老女人嫣然一笑。

“如果有人能帮我完成这个心愿,”她继续说道,“我可以把存的一点小钱都给他。”

我追问下去。虽然觉得很卑鄙,但还是问了。

“你存了多少钱?”

“哎哟,哎哟。”老女人笑道。

“不是啦,实际一点来说,”我也笑着说,“先不谈鞍马天狗、蒙面侠佐罗或是这个必杀天使,如果有人愿意替你复仇,你付多少钱?”

“你要多少钱?”老女人嘴角始终泛着笑意,似乎表示这些话只是在开玩笑,“你需要多少?”

“二十三万九于。”

“为什么是这么奇怪的数字?做什么用?”

“学费,大学的学费。分期交纳,半学期刚好是二十三万九千。”

“哎哟,你还是学生?”

“我之前打工的家教中心倒了,本打算用来支付明年上学期学费的薪水也泡汤了。我很生气,想借酒消愁,喝了一家又一家,出手也变得大方了。等我清醒过来,才发现原本有十多万的存款也花光了。”

“哎哟,哎哟哟。”老女人再次笑了起来。

“我知道自己很丢脸。”

“所以呢?就来这里打工吗?”

“对,万一不行,我可以向父母借,但早晚还是要还。”

“你很了不起。我还以为时下的大学生都只会向父母伸手要钱。”

“虽然不值得骄傲,”我笑着说,“但我家很穷。”

“哎哟哎哟。”老女人又笑了。

一架大型飞机飞过头顶万里无云的晴空。

“二十三万九于。”老女人瞥了一眼飞机,说道,“这个金额我并不是付不起。反正钱也带不进棺材。”

说着,她的嘴角又泛起笑意。

“不过,”我也满脸笑容地说,“不至于要杀人放火吧。”

“那当然,只是小事一桩。”老女人说着,把食指放在下巴上,微微偏了偏头,“对,只是小小的恶作剧。”

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我也收起了笑脸。

我就这样继承了必杀天使的传闻,让原本的黑衣男子变成了穿灰色工作服的清洁工。

“你做了什么?”

老人熄灭了第二支烟,问道。

“我不能说,”我说,“这是秘密。”

“那倒是。”老人点点头,“我也只要付二十三万九千吗?”

“不需要。”我说,“我不能收你的钱。”

“为什么?”

“那位老婆婆临死前汇了一百多万到我的银行账户。当我发现时,她已经过世了。那些是扣除她的住院和葬札费用后剩下的钱。我无法还给她了。”

“所以呢?”

“所以我必须免费帮别人做四次工。”

老人凝视着我的脸,然后露出淡淡的笑容。

“虽然我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但是年轻人,你好像很固执。”

“是吗?”

“这个世道,固执不会有好报。你应该放松一点。”

“我会注意。”

“要记住哦。”

老人的视线忽然移向我身后。我回头一看,发现森野站在那里。她是我的朋友,我当然知道她是女生,但不认识她的人一定会觉得伤脑筋。我虽然在初中三年级的时候追上了她的身高,却始终无法超越。她在高中毕业前一直是女子垒球队成员,所以肩膀比我的还宽。

“啊,我打扰你们了吗?”

森野嘴上这么说着,却不以为意地走进吸烟室。老人露出询问的眼神。

“这个女孩子是我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我在这里的工作也是她介绍的。”

为了避免老人搞错,我在说“女孩子”这几个字的时候特别用力。

“是医院的人吗?”

老人狐疑地问。可能是森野黑色紧身裤、黑色夹克的打扮不像医生或护士,显然也不是行政人员。

“应该说是出入医院的业务员。”

我稍有保留地说道,森野却直言不讳。

“我是殡仪馆的。”森野从夹克口袋里拿出香烟,顺便掏出一张折角的名片,“随时听候吩咐。”

“森野!”

我想制止她,老人却毫不在意。

“快了,快了。”

老人很干脆地点点头,接过了名片。

“如果可以的话,最好把名片交给家属。”

“我会的。”

听了森野肆无忌惮的话,老人从容不迫地露出苦笑,随即站起来,对我说:“晚一点到我病房来,我是三O四室的三枝。”

“我会去。对了,我叫神田。”

我自报姓名。老人向我点点头,走出吸烟室。

“他气色很好嘛。”

森野目送着老人远去,嘀咕了一句。她叨着香烟,从夹克口袋里找出一本小记事簿。

“三四室的三枝先生得的是咽喉癌,快到日子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熟识的殡仪馆。”

“不知道。”

她应该是收买了几名职员,掌握了患者的第一手资料。只是不知道被收买的是医生、是护士还是行政人员,抑或是做清洁的欧巴桑。

“你也帮我推荐一下服务周到、价格合理的森野殡仪馆。”

“有机会的话。”

森野一边吞云吐雾,一边皱起眉头。

“我为什么把你介绍到这家医院来工作?是我帮你拜托人家的,你也该回馈一下。况且在这个黑心的行业里,很少有像我们这么公道的。这也是为死者家属着想。”

“什么死者家属?他还没死呢。”我没好气地反驳。

“早晚的事。”森野却满不在乎地说。

我后悔当初没有认真找工作,轻易接受了她的介绍。

“你来有什么事?”我改变话题。

“听说会有一个病人过世,我就过来看看,没想到白跑一趟。那人本来奄奄一息,但又被救回来了。”

“太遗憾了。”

“没关系,反正只是跑一趟。”

我和她同年,住在同一条商业街。我们交往的时间和彼此的人生岁月几乎相当。她穿学校制服时看起来很不顺眼、很别扭,穿上殡仪馆的工作服倒是有模有样。

“大学呢?”森野在三枝老人的名字旁画了双重圆圈,收起记事本,问道,“你真的去上过课吗?”

“升上四年级后,只要乖乖缴学费,就没其他事了。只收钱,不上课,这和诈骗没什么两样。”

“你开始找工作了吗?”

“干吗忽然问这个?”

“我今天来这里的路上遇到你妈妈,她笑着说,看你不像在找工作,真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总觉得没这个心情。”

“四月就快结束了。”

“也就是说,我还有一年的时间。”

“我总觉得……”森野喃喃细语着,把香烟丢进了烟灰缸,站了起来,“算了,不说也罢。总之你别再混了。你这个人,向来在重要关头很没用。”

“我会注意。”

“要记得哦。”

拜拜。森野挥着手,走出了吸烟区。

下班后换上自己的衣服,我去了三O四病房,然后和老人一起去一楼候诊室。门诊时间已过,那里空无一人。老人打开电视,在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我坐在他身旁。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响着电视的声音。

“说来话长。”

老人嘟哝道,仿佛并不愿意启齿,却又不得不说。

“希望你不要从呱呱落地的时候开始说。”

听我这么说,老人笑了起来。

“不会扯那么远啦。但对你来说,应该也差不多吧。”

电视正在放动画片。一个比我更小的女孩投身于遥远宇宙中展开的战争。这是面向

儿童的动画片,但女主角的胸太大,衣服也太紧身了。

“那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一边看动画,一边问。

“昭和十……”老人轻轻咂了咂嘴,“真不想老得这么快。”

然后他又说:“十八年或是十九年吧。昭和二十年战争已经结束了,所以差不多就是十八年或十九年。年轻人,你父亲是哪一年出生的?”

“昭和二十三年。”

“哦?”老人嘀咕道,“那时根本连种都还没播嘛。”

“对啊,”闪烁的电视画面看得我眼花缭乱,于是将视线移到老人身上,“还没有播种。”

“到底是十八年还是十九年?”

老人又偏着头想了半天,终于放弃了。

“算了,总之差不多就是那段时间。当时,我在中国北方。并不是我想去,而是迫于无奈。我收到了红纸[2] ,没想到竟然被派去中国。当时我真的很佩服,觉得国家好厉害,转眼之间就把几万名士兵毫无差错地运到了那里。直到很久以后,我才发现国家根本无视士兵的人性。就好像丰田出口‘花冠’车一样,几辆运往这里,几辆运往那里。”

“是啊。”

“在那里……”老人吞吞吐吐,终于缓缓说了出来,“我在那里杀了人。”

我偷瞄了老人一眼,无法从他压抑着表情的脸上发现可以让我作出反应的讯息。无论惊讶、指责还是安慰似乎都很虚伪,我只好面带相同的表情,说:“战争嘛……"

“是啊。”

他虽然这么说,但似乎只是随口应和,并不表示同意。

“如果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我说。

“事情没这么简单。”老人说,“事实上,我也搞不清楚不杀人是不是真的就会被人杀。如果我们不开杀戒,或许对方也不会动手。嗯,对啊,大家都是觉得如果不杀人就会被人杀,所以才大开杀戒。”

“但是,我不一样,”老人继续说道,“不是在战场上杀人。说得更清楚点,我杀的并不是敌人。”

“战友吗?”

电视上正在播广告,好像这辈子从来没吃过甜食的苗条女生正在大口咬着巧克力。

“你杀了自己的战友吗?”

这甚至称不上是问题。五十多年前,在命在旦夕的混沌中,这位老人是不是杀了人,杀的是敌人还是战友似乎根本没有意义。

“生不受虏囚之辱,死不留罪祸污名。”

我想考着这句话的出处,问:“是‘叶隐[3] ’中的名句吗?”

“是‘战阵训[4] ’。”

我想起“战阵训”这三个字,似乎也理解了其中的意思。

“有人试图在阵前逃亡。”

“哦。”

“所以,我杀了他。”

“是吗?”

老人瞥了我一眼,将视线移回电视上,说:“那时候兵荒马乱的,军队越来越少。”

我看着画面上出现的爱情剧的标题,问道:”是阵亡了吗?”

“当然也有,但大部分被送到了南方。”

“南方?”

“南方战线。”

“哦。”

“我们这种前线的小兵根本不了解战况,可能连大队长也未必知道吧。但周围的友军越来越少,所以我们知道战线扩大了,整天人心惶惶。即使眼前的战事结束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家,因为随时可能被派到南方。现在回想起来,当时还很天真,以为眼前的战场已经结束了。”

“你在中国北方,敌方是苏联吗?”

看到老人狐疑的眼神,我不禁回想起历史教科书上的阐述:苏联是在广岛被投下原子弹的第三天、《波茨坦公告》公布前才宣布参战的。

“是游击队,共产党的游击队。”

不知道他们的指挥系统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们有组织地活动,虽然称为游击队讨伐战,但结果也搞不清到底是我们讨伐游击队,还是被游击队讨伐。”

老人又重复道:

“那时候真是兵荒马乱。”

电视上,年近三十的男女相互说着喜欢啦、讨厌啦。我很想换一个频道,但又懒得站起来。

“同一队里有个叫胁坂的下士,年纪比我大几岁,担任伍长。他从乡下来,为人很豪爽。听说是北方农村家庭的次子或者三子,当初是认为与其有一餐没一餐的,还不如从军。他对我这种小兵也很客气,甚至可以说是以礼相待。小队长曾经为此责骂他,说如果分不清上下级关系,就会破坏纪律。不仅要绝对服从长官,更要严格对待下属。那个小队长平时就很严厉,是全小队中年龄最小的,算是当时的精英,所以很担心别人造反。”

“谁想要临阵脱逃?”

“就是那个叫胁坂的。他并没有真的那样做,只是想逃而已。如果一个人逃也就罢了,他却结党聚群,广邀小队里的每一个人。没有传入小队长的耳朵才是奇事一桩呢。”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知道,可能觉得一个人逃太对不起其他人了。即使最后只有自己逃出,也会觉得事先昭告大家了,以后可以安心度日。他这人真的很不错。”

老人说下去。

“那天,我们和另一支部队被游击队包围了。对方好像是在围剿那支部队,已经前后包抄,把他们团团围住了。我们只是不小心闯进了包围圈。说起来真是够荒唐的,这就是所谓的讨伐,是不是很搞笑?我们回过神时,部队的左方已经陷入了枪林弹雨。我们自己都小命难保,哪还说什么上前支持,于是躲在战壕里一动也不敢动,希望不要被发现。甚至觉得只要不被发现,即使友军被完全歼灭也无所谓。当时,我真的是这么想的。”

如果你喜欢我,就赶快抱我;即使不喜欢也要抱我。电视上的女人犹豫不决地唠叨着,听得我不禁心浮气躁。让女人这么犹豫的男人也让人心浮气躁。

“那支部队后来怎么样了?”

“有一刹那,枪声停止了。”老入说,“与此同时,传来了日语:日本的各位兄弟,放下武器。是对方在向我们的友军喊话。因为我们个个屏气凝神,所以也听到了。那个声音说,日本军队在南方战线节节败退,已经快输了。之后就听不太清楚了,好像是说,只要投降,就不会杀他们之类的。”

“那支部队投降了吗?”

“没有。”

老人的表情好像是在说,别明知故问。

“枪声很快再度响起,而我们这些人始终不敢出声。你有没有经历过这种紧张?”

“没有,”我回答,“从来没有。”

“我们怕得一动也不敢动,不一会儿,连不动也感到害怕——这样下去会死,必须做点什么,必须做点什么。不管什么都好,只想动一动。我相信大家都有这种感觉。小队长最先沉不住气了,说,我们要去搭救友军。”

老人说着,哼了一声。

“他说得很有气势,不过也只有气势而已。大家都知道,一旦这么做,谁都活不了,却仍然准备一呼而上。你能理解吗?只有疯狂可以战胜恐惧。此时,死亡压倒了恐惧感。虽然大家很清楚这样的道理,却无法继续忍受恐惧了。只有胁坂例外。”

到头来还不是上床了。我在心里咒骂着电视上的男人。既然最后还是上床,一开始就该干脆一点,何必说那么多废话。

“胁坂站起来打了小队长。伍长竟然打少尉。但谁都没有出面指责。坐下,胁坂大吼道。他平时很温和,很难想象能发出这么有震撼力的声音。所有人都清醒过来,好像一下子从梦中惊醒了。于是大家再度躲进壕沟,一动也不动地等待战斗结束。小队中有一半人都哭了,包括小队长。不是因为无法搭救战友而哭,而是害怕。大家都一把年纪了,却害怕得哭了,不敢出声,只是眼泪鼻涕拼命流。当然,我也哭了。”

“既然这样,胁坂先生为什么要逃亡?”

“枪声平息后,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有好几个小时,我们仍躲在壕沟里纹丝不动,很久之后,才战战兢兢地四处张望。敌人已经不见了,友军部队也被完全歼灭。我们茫然地看着那些尸体——死神和我们擦肩而过,稍有闪失,我们也会有相同的下场。活生生的例子就清清楚楚呈现在面前。”

“你们害怕了吗?”

“当然。我们都很害怕,但只有胁坂克服了恐惧,没有疯狂,他试图临阵脱逃。只要理智思考,就知道那是最正确的方法。他正是因为还有理智,才作出了这样的决定。然而,一旦恐惧消失,大家开始把胁坂当成卑鄙怯懦的胆小鬼,纷纷认为当时不该见死不救。明明所有人都很自私,最后却变成大家想去搭救,但硬是被胁坂拦了下来。胁坂感受到了这种气氛,但还是努力说服大家。”

南方战线节节败退,一旦战线崩溃,就代表日本本土也列入了轰炸机的目标。这就意味着日本输了,对不对?

“可能是被胁坂看透了内心的恐惧,因而感到懊恼吧,大家都认为胁坂在胡说八道。你们是不是害怕?不如赶快放弃吧。大家似乎听到他这么说。不久后,胁坂

的话就传到了小队长耳朵里,他气得火冒三丈,大动肝火。胁坂却凭着自己的耿直试图说服他。小队长无法用道理赢过胁坂,因为胁坂所说的才是正确的。但人一发脾气根本不可能理智。小队长发现自已无法以理驳倒没受过太多教育的乡下下士,更觉火上浇油。再加上之前挨接一事他就已怀恨在心,于是一气之下……"

拔出了军刀……

“他把军刀架在胁坂的脖子上。”

根据陆军刑法……

“根本是乱来,和陆军刑法完全没关系。小队长根本是在军法审判之前就要处决士兵。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停了手,但他……"

并没有收回军刀……

“而是把手伸向我。其实并不是非我不可,只是我刚好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那是我一辈子的失误:为什么当时会站在那里?总之,军刀伸到了我面前。”

砍他的头……

“小队长对我说,我命令你杀了他。当时,我真的慌了神。小队长脸色铁青,让我觉得如果不接过军刀,自己就会成为刀下亡魂。我看了一眼四周,大家都盯着我,没有人移开目光。动手吧,还是说你也是卑鄙小人?所有人都用眼神对我这么说。我接过军刀,就在一刹那间决定了胁坂的命运。”

“你杀了他吗?”

“我无意杀他,原本只打算空挥一下,在身前轻轻晃一下。但胁坂却……”

出其不意地闪开了?

“他微微前倾,身体往下一沉,所以……”

他的头正好处在了那个位置上……

“我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血。血溅到我身上,我陷入一片茫然。直到胁坂的身体慢慢前倾,倒在地上,我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队长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对我说,胁坂伍长……在今天的战斗中为国捐躯了。他从我手上接过军刀,擦干净血迹后,又放了回去。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电视上,刚才的男人又在和别的女人纠缠不清。

“这样就结束了吗?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指责?”

“这句话由我自己来说或许很奇怪,”老人说,“但是,大家都是共犯,那个小队的所有人都是共犯。谁会主动承认自己的罪行?”

喂,喂,我在心里喊道,难道你也要和这个女人上床吗?

“所以呢?”我问,“你要我做什么?”

“战争结束,当一切都安顿好后,我曾经努力忘记那件事,但失败了。越想忘记,胁坂当时的表情就越是萦绕在脑海中,无论睡着醒着都一样。胁坂变成了幽灵,对我纠缠不清。所以我开始寻找胁坂的家属,希望可以在他们面前说出一切,补偿自己的罪过。”

“他有家属吗?”

“胁坂入伍前就结婚了,有太太和孩子。我拼命寻找,终于知道他们去东京了。那时候,距离战争结束已经过了四分之一世纪。”

老人的过去,对我而言就是历史。昭和三十年的神武景气[5] ,奇迹般的经济大国诞生。昭和三十五年的岩户景气[6] ,经济发展速度直线上升。之后又过了十年,好像是佐藤荣作当上了首相,在日本已经几乎看不到战争的伤痕。

“你找到他们了吗?”

“当时,我已经有了家室。”

老人痛苦地说道。

“你可以轻视我,也可以嘲笑我。那时候,我已经说不出口了。我从中国回来后,被一家小洗衣店的老板雇用,在那里工作。老板很疼爱我,把整家店和他女儿都交给我。我们生了孩子。所以,我已经说不出口了。”

翻云覆雨后庸懒的房间内,刚才的女人出现了。她怒目圆瞪地痛斥男人,另一个女人出言顶撞,而男人吓得面无血色。玩3P不就解决了,我想。

“我始终默默守护着他的家属,在他们没有察觉的情况下,静静地守护他们。我并没有实际做什么,只是偶尔去他们居住的房子看看。每年雇个人,调查他们是否遇到了什么问题?他的太太身体是否健康?独生子的人生是否顺利?如果他们遇到了什么问题,我就该挺身而出了。当时,我也存了一点钱。如果可以用钱解决问题,我愿意用所有财产协助他们。不久之后,胁坂的儿子结婚,孙女出生了。胁坂的太太在去年寿终正寝。如今,他儿子是普通上班族,在工作上也算是出人头地。一家人都住在东京。只有一个女儿,由于生得晚,现在还是高中生。儿媳虽然打工,但似乎并不是为了家计,而是想出去透透气。这些都是我去年秋天接到的报告。”

“所以呢?”我又问了一次,“你要我做什么?”

“我希望你去接近他的家人。不要透露你的真实姓名,假装偶然认识,接近他们,不深入交往也没关系。我只想知道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重视什么?什么事可以令他们高兴?我想要的不是以前那种形式化的调查,而是更加活生生的东西。这样,我就满足了。我将以他们的喜悦为喜悦,然后放心地离开人世。”

说完之后,老人叹了一口气,露出讨好的表情小声问我:“你会不会笑我?”

“我不会。”

“会不会觉得我很卑鄙?”

“即使这么觉得,”说着,我站了起来,“我又能说什么?”

“啊,这样不行,不行啦。”

一个开朗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我回头一看,一个瘦高的男人,有着一张一看便知很有智慧的脸,正克制着笑意看我。我原本打算找机会向他搭讪,但既然对方主动说话,当然是求之不得。

“这样不行吗?”

我手拿着向柜台借的五号铁杆说道。星期天,高尔夫练习场内有不少非职业玩家的身影,但找不到比我技术更烂的人了。

“你跟别人学过吗?”

“没有,只是照别人的动作做。”

“我想也是。”

这个男人——胁坂伍长的儿子胁坂启介离开自己的击打区,走到我的身后。他目前在城市银行总行担任会计部部长。三枝老人接到的报告显示,高尔夫是胁坂启介唯一的兴趣,他几乎每个星期天都去家附近的练习场练球。我向大学同学借了车子,在练习场的停车场等待胁坂出现。我跟在他身后,确认他的击打位置后,先回了停车场一趟,然后去他旁边的位置开始练习。

“你握杆的方法也不对,这样怎么可能打出好球?虽然这样拿比较顺手,但应该这么握杆。”

“这样吗?”

“对,对,你挥杆试试。”

我挥了一下,胁坂先生皱起两道形状很好看的眉毛。他一身打高尔夫球的装扮,即使去棒球场、溜冰场,或是后乐园会馆的职业摔跤场,也可以一眼看出他是打高尔夫的。

“不行,动作要更加自然。挥起之后,按原来的路线拉回来,不需要其他的动作。明白吗?要像这样。”

胁坂先生拿着我球杆的前端,画出正确的轨道。

“你试试击球。”

虽然打到了球,却只碰到球屁股。如果目标是几百公尺外的小洞,我的球技和没打到也没两样。

“嗯……"胁坂呻吟道,之后便用一种几乎病态的热忱指导起我来。一下是顶点的位置,一下是下半身的动作,一下又是击球瞬间右手的技巧,他的指导既彻底又执拗。我别有用心,当然不以为意,但一般人绝对会认为他很烦。

我的球一开始近在眼前,渐渐地越打越远。一小时后,向右偏的球路也修正了。

“接下来要多练习。”

最后,胁坂先生看着直直向前飞的小球说道。

“太谢谢了,”我擦着额头上的汗水,喘着粗气说,“真的太感谢了。”

“不客气,不客气。”胁坂先生说着,走回自己的击打位置。

可能是教我令他充分体会了高尔夫球的乐趣,胁坂先生打完脚边的球,就开始做回家的准备。我也跟着他离开击打区,走到停车场时终于追上了他。

“刚才真的很谢谢你。”胁坂将球具袋放进后车座时,我向他道谢。

“哦。”他回头看着我。

“请你喝杯咖啡,聊表谢意可以吗?”我指着练习场内的咖啡店广告牌说道。

“不用了,”胁坂先生笑着摇摇头,“你不要放在心上。总之,要好好练习。”

胁坂坐进红色沃尔沃。我不需要死缠烂打,于是挤出有为青年式的笑容向他行了一礼,走向借来的蓝鸟车,坐进驾驶座,点了支烟。

胁坂先生的红色沃尔沃启动了,顿时传来“砰”的一声。

“对不起。”

我吐了一口烟,喃喃道。

胁坂先生下了车,蹲在地上检查后轮胎。我好像听到了他咂嘴的声音。他站了起来,四处张望,然后隔着挡风玻璃和我对视。我假装这时才发现有异样,打开车窗,把头探了出去。

“怎么了?”

“没事。”胁坂挥了挥手,再度看着后轮胎,心灰意冷地摇了摇头,走到我的车旁。

“好像爆胎了。”他说。

“是吗?”我熄了烟,关掉引擎问,“那我来帮你。你车上应该有备用轮

胎吧?还有千斤顶?”

“有是有,”胁坂先生说,“可是爆了两个。两个后轮胎都爆了。”

“两个?”

“对,被钉子刺到了。”

“啊?”

我下了车,和他走到沃尔沃旁。车子的两个后轮胎都被钉在木条上的钉子刺到了。

“啊,”我说,“应该是恶作剧。”

“恶作剧?”

“对,把安了钉子的木条放在轮胎前方。不,只要是尖尖的东西就行。车主通常不会检查轮胎,当车子启动时,钉子就会刺进去,导致爆胎。由于不是自己动手,即使被逮个现行,只要藏好钉子就可以装糊涂,谎称是在找东西。没有造成车子的损伤,车主也不能多说什么。而且……"

“而且?”

这也是我的新发现,我在心里补充了这么一句。

“对恶作剧的人来说,这样也比较有趣,可以观察车主听到爆胎声时的惊讶。那个家伙可能躲在哪里偷看吧?”

我假装四处张望,胁坂也左顾右盼。停车场内有练习完准备回家的人,也有正准备去练习的人,但谁都没有多看我们一眼。

“真伤脑筋。”胁坂先生说。

“对啊,没错。”我也说。

“有些人的心肠真的很坏。”

“是的,真的很坏。”

胁坂先生打电话给熟悉的修车厂。幸好,沃尔沃专用的轮胎没有库存了。他请修车厂的人把车子拖到车厂,由我送他回去。

胁坂先生住在比较新的住宅区内。在春末的阳光下,庭院内郁郁葱葱的青草发着光,似乎在为这个家感到骄傲。

“要不要喝咖啡?”这次轮到胁坂先生邀请我,“我家的咖啡绝对比那家咖啡店的好喝。”

“不了,不好意思打扰你的假日。”我假装推辞。

“我想答谢你。如果有时间,就进来坐坐吧。车只要停在路旁就可以了。”

精英分子虽然乐善好施,但不喜欢欠人情,因为他们太了解社会制度了,知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我假装盛情难却,成功地踏进了他的家门。

“修车厂那些人真大意,竟然没有给我代步车。我本来想叫出租车,结果这位朋友说要送我回来。”

胁坂先生向出门迎接的太太解释。

“太谢谢你了。”胁坂太太说。

胁坂太太叫由纪子。根据三枝老人收到的报告,一个星期的工作日中,她有三天在上午十点到下午两点,在车站前的漂亮花店卖花。与其说是打工,不如说是兴趣爱好。她还喜欢和附近的太太们喝茶聊天。

“请进,我刚好在烤饼干。”

胁坂太太把我带到客厅时,说道。

乍看之下,觉得胁坂太太很年轻,但细看就能发现那得益于多年来练出的妆扮技巧:她捺了厚厚的裸色粉底,穿着件针织衬衫,脖子上系着一条丝巾。如果别一朵胸花,就可以直接去学校参加家长会了。她不可能事先预料到我的造访,这一身应该是她的居家装扮。

胁坂先生说得没错,他们家的咖啡的确比一般咖啡店泡得更用心。我喝着咖啡,在不需要说谎的程度下自我介绍了一番。听到我就读的大学名字,夫妻俩露出夸张的惊讶之色。我甚至觉得如果出示学生证,他们或许会向我磕头。

“要不要再吃几块饼干?”

她亲手制作的饼干十分精致,但和市面上卖的差不多,味道也相似,让我怀疑何必大费周章地亲手制作。

“不,吃得不少了。”

“别客气。”

胁坂太太正想起身,一个女孩从二楼走了下来。

“啊,智美,我们正在喝茶,你要不要一起?”

少女露出害羞的笑容,点点头。

胁坂智美,东京都一所私立高中的三年级学生。那是一所十分高级的贵族女子高中,学校制服据说在痴迷者间可以卖到十万以上。她在学校参加了话剧社。

“我女儿智美。”胁坂先生介绍道。

“不好意思,难得的假日,”我站了起来,向她鞠了一躬,“我还厚着脸皮上门打扰。”

智美含糊地说了声不知是“不会”还是“是啊”的话,在父亲的身旁坐下来。她戴着一副厚眼镜,剪了个妹妹头,虽然五官不算丑,脸型和气质却都让入感受不到女入味。会有人出十万买她的制服吗?

“你是高中生吗?”我问。

她点点头,小声说出那所高中的名字。

“哇,那你一定很聪明。”我说。

“没有啦,没这回事。神田君,比你差远了。”胁坂先生似乎真的这么认为,“这位是神田,他是大学生——你读哪个科系?”

“文学系。”

“哦,那很好。”胁坂先生露出十分感溉的表情,“我女儿也在学校参加了话剧社,对吧?”

智美用力点点头。

“演一些莎士比亚、契诃夫的剧目吗?”

“是威廉斯,”智美说,“田纳西·威廉斯。”

“这次好像要演什么剧目吧,有公演吗?”胁坂太太走回来,问。

“《玻璃动物园》。”她回答。

“来,请用。”

胁坂太太坐了下来,把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饼干推到我的面前。我拿起一块饼干,说:“只不过是一个客人,何必这么大费周章,太愚蠢了。”

胁坂先生和胁坂太太愣了一下,只有智美一个人窃笑起来。

“妈妈,你走吧。”智美说,“我不行了,拜托你。”

“什么?"胁坂太太问。

“刚才那句话是台词,”我笑着说,“《玻璃动物园》里的台词。”

“哦。”胁坂先生点点头。

“你演哪个角色?劳拉吗?”

“不是,”智美说,“劳拉是最漂亮的女生演的。”

“那是吉姆?”

看到智美的表情阴沉下来,我赶紧说:“你读的不是女子高中吗?吉姆应该也是女生演的吧?”

“对啊,”智美说,“一个学妹演吉姆。虽然她只是一年级学生,但很像男孩子,声音也很洪亮。”

“那么是阿曼达吗?”

“那个太难了,由社长演。”智美说,“我负责灯光。”

气氛顿时十分尴尬。

“那很难吧。”我把脑海中的想法说了出来,“照明代表观众的视线。演员的演技再好,如果光打在其他地方,观众就看不到了。如果以影像来说,你就好比摄影师。”

“没什么难的,”智美说,“只要把光打在上场的演员身上就好了。”

虽然我极力避免让场面太难堪,智美也试图挽回僵局,但我们的努力都徒劳无功,气氛越来越尴尬。

“即使气氛变得尴尬,我也不可能说走就走。真是辛苦啊。”我说道。

或许是看我们窃窃私语很不顺眼,坐在前面的男人把还剩很长的香烟丢进烟灰缸,走出了吸烟区。

“结果怎么样?”

三枝老人恢复了普通的声调,问。

“我发挥了极大的耐心。之前我曾经看到报告上写着,她在读附近的补习班。所以临走时,我特地把胁坂先生叫到门口,悄悄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

“我大学的同学就在他刚才提到的补习班打工,那人说自己已经把班里的三个女学生搞到手了。不,不,我的意思是,我这个同学到处吹嘘这方面的能耐。听说那儿的老师之间会打赌,看到底可以把几个女学生弄到手。我相信他女儿应该不会有这种事,但还是小心为妙。”

“你这么说吗?”

“一字不漏。就像对官吏逢迎拍马的和服店老板一样。”

“你还真是个坏蛋。”

“那天晚上,还因为自我厌恶而难以入睡哩。”

“少自大了。”老人笑道,“所以呢?你叫她不要读补习班,有什么打算吗?”

“一旦开始起疑,就会永无止境。胁坂先生将会不信任所有补习班。因为他女儿读的是赫赫有名的贵族女子学校,要顾全面子。那种学校的学生,家长都是为了面子让他们去读补习班。上这种好学校可以直升大学,其实根本不需要补习,都是因为家长的虚荣。你女儿读哪一所补习班?哎哟,没有读补习班哦?哎哟,真是令人惊讶啊。”

“你知道得真清楚。”

“以前,我当家教的家庭就是这样的。那家的孩子除了家教以外,每个星期有四天要去上补习班。”

“结果呢?胁坂怎么说?”

“如果不去读补习班,他就不得不请家教了。”

“请你当家教吗?”

“我并不是为了这个目的才读那所大学,”我说,“但那张学生证对那一类家长特别有吸引力。”

“这些人真愚蠢。”老人说。

“反正不是我的错。”我说。

听到身后有动静,我回头一看,发现速水太太走进了吸烟室。

她是计时清洁工里资历最老的,快七十岁了。我刚进这家医院时,她教过我工作步骤。她有一头花白的零发,不知是天生不服帖,

还是烫发失败。在一群生性爱说话的打工的欧巴桑中间,她是唯一沉默寡言、几乎可以说冷淡得有点别扭的人。无论休息还是上班时间,她都戴着耳机,不知道在听什么音乐。但没有人制止她,不光因为她是最资深的,更因为她浑身散发出一股顽固的气息。在跟她学习的那一个星期,我们之间交谈的话不会超过十句。

速水太太弯腰清理烟灰缸时,发现我身穿便服坐在那里。

“你好。”我说。

在厚厚的老花镜后方,速水太太狐疑地眯起眼睛。

“理哈?”

她似乎从我的唇语中解读出这样的意思。

“啊,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速水太太缩回伸向烟灰缸的手,无奈地拿下了单侧的耳机。

“你好。”

速水太太露出“你要我拿下耳机,就是为了让我听这种话吗”的表情,看着我。我绞尽脑汁思考着有没有什么中听的话可以让她放松。

“呃,我今天不打工,是来探病的。这位是三枝先生,我打工时认识的。”

速水太太仍然看着我,好像在说“谁问你这种事了”。

“呃,你都在听什么?”我问。

“涅槃乐队。”

简短地回答后,速水太太把耳机慢慢塞回耳朵,开始清理烟灰缸。

“她好像对你爱理不理的。”在一旁看着我们的老人促狭地笑了笑,“要不要把你引以为傲的学生证给她看看?”

“这种方法,我早就试过了。”我说。

虽然不是上班的日子,我却不好意思袖手旁观。但如果上前帮忙,烟反而会熏到她,所以我催促着老人站了起来。

“你的家教工作呢?”走出吸烟室,老人问我。

“下星期开始,星期二和星期五晚上七点。”

老人若有所思地凝望天空,又点了点头。

“那随时向我报告。”

其实也没有什么值得报告的事。每个星期中有两天,我如约在七点拜访胁坂先生家,待上两个小时。先在智美的房间假装帮她温习功课,同时和她聊话剧和英国文学。结束后,和智美一起下楼与胁坂太太聊天。过一会儿胁坂先生差不多该回家了。智美就回自己的房间,我和胁坂先生一起聊政治与经济的话题,有时还小酌几杯。他们家的生活比中产阶级明显富裕很多,但还不属于上流社会的特权阶层。只要见惯了红色沃尔沃、自制饼干和人头马,就觉得他们家的生活稀松平常。

这些正是老人想知道的事。

这是我的理解。因此,我一直向老人巨细靡遗地报告这些事。老人不时地点点头,询问些什么。

比如,那个时候,那个女孩子露出怎样的表情?

胁坂太太说这句话时,是怎样的表情?

胁坂是怎样的表情?

我每个星期有两天去胁坂家报到,其余四天去医院打工,同时向老入报告这些。我和胁坂家接触差不多半个月后,他们开始出现变化。一开始是接到了年轻女人的电话。“请问是胁坂太太吗?”对方问道。胁坂太太答道:“是。”但对方立刻把电话挂了。

“我妈猜想是手机信号太弱断线了,她以为是我同学找我。但是好奇怪,如果是同学,应该会问是不是智美妈妈。”

“可能是找你爸爸的,”我点头,“会不会是公司的人?”

“我妈说,听声音的感觉,好像更年轻,感觉像是学生。但对方只说了一句话,我妈也不是很确定。”

“之后就一直打来吗?”

“对,几乎每天都打来。不管是我接还是我妈接,每次都不说话就挂断。”

“有没有告诉你爸爸?”

“我妈叫我别说。”智美转动着铅笔的手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我,问,“你有什么看法?”

“很难说啊。”

我不能随便发表意见,只能含糊其辞。

“很可能是拨错电话和恶作剧电话撞在一起了。‘请问是胁坂太太吗’的那一通是拨错了,听到你妈妈的声音不是她要找的人,就立刻挂了。而不出声的电话只是恶作剧。”

这番话根本是放屁,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不相信。智美又开始转铅笔。

“会不会是……”智美假装临时才想到的样子说,“我爸有外遇?”

“不知道。”我说,“你好像想得太多了。”

“是吗?”

智美求助的眼神太认真,我无法说出她期待的谎言。

“并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

“可能性。”智美喃喃自语,“神田老师,可不可以请你问问我爸爸?假装不经意地问一下?”

“很难吧。即使我问了,他也不会轻易回答。”

“这么说,”智美说,“你也认为我爸有外遇吧?”

“没有啊。”

“那就拜托你了。”智美说。

“不过"

看到我吞吞吐吐,智美打铁趁热:“这种事,男人和男人之间谈比较方便。我爸很欣赏你。他很希望有个儿子,却只生了我这个女儿。所以我爸和你在一起时,一定认为如果他有儿子,就是这种感觉。有时我看你们喝酒,都会这么觉得。我爸也会认为和你比较好开口。所以,拜托你啦。”

智美对着我双手合十,我想不到拒绝的话。况且如果说下去,就代表我真的怀疑胁坂先生有外遇。

“好吧,我会问问看。”

我答应了。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和胁坂先生约好一起去练习场。

原本以为胁坂先生一定会一笑置之,他却辜负了我的期待。他没有否认,那就等于承认了。

“原来如此。”

胁坂先生低下了头。

“你知道打电话的是谁吗?”

我喝着咖啡,问道。胁坂先生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练习场的咖啡厅内,高尔夫爱好者们在高谈阔论。看到那些上了年纪的大叔谈论着成绩有没有破百的样子,我不禁回想起医院的三枝老人。他们应该和老人相差不到二十岁。人类几万年漫长历史中的二十年,让有的人变成杀人者,有的人变成高尔夫爱好者。难道我这种想法太偏激了吗?

我并不是想要这么做,而是出于无奈——老人不经意的一句话中包含的意义与残酷,变成一股忧郁的旋涡,向我袭来。

杀入的人无意杀入,被杀的人也没有想到自己会被杀。然而,阴差阳错导致了一个人的死亡。曾经有过这样的时代。罪恶也随着一个人的死亡而诞生了,随着时代的流转延续下来,使一个濒死的老人至今仍然在惩罚中徘徊。

“算了,没关系,反正不是性命攸关的事。”我说。

胁坂先生无力地笑了。

“我该回家了,”我从钱包里拿出自己的咖啡钱说,“你呢?”

胁坂先生瞥了一眼墙上的钟。

“等一下我约好和人见面,先在这里坐一会儿。”

胁坂先生用讨好的表情瞥了我一眼。他在家里绝不会露出这种表情。

“我不知道你要和谁见面,”在他开口之前,我先发制人地说,“但请不要利用我。今天,我和你在一起到两点半,然后在练习场的咖啡店分道扬镳,之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无论谁问我,我都会这么回答,可以吗?”

胁坂先生点了点头。看到他别扭的表情,我实在无法不说出那句话。

“还有,希望你下下个星期天不要和这个人约会了。”

为什么?

胁坂先生用眼神问道。

“那天是智美公演的日子。即使只是打灯光,她也是参与表演的成员之一。她每天都很努力地练习。你应该会去看吧?”

在胁坂先生回答之前,我就走出了咖啡店。

“胁坂先生露出怎样的表情?”

“就像小孩子因为大人没有给他买想要的玩具,闹别扭时的表情。他可能以为男人和男人比较好说话,而且我会袒护他吧。”

老人叨着烟,皱起眉头。

“他的家庭呢?”

“目前还风平浪静。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去告密,他太太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是

“什么?”

“那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随时可能一触即发。家里的气氛很诡异,胁坂先生也避免在我去的时候回家。我想,他不可能每次都去偷情,应该是觉得尴尬吧。目前仍然会接到不出声的电话,外头那个女人也深陷罪恶。”

老人叨着烟陷入了沉思。无论他怎么拜托,这种事我也帮不上忙。

“要不要我找出那个女人,和她谈一谈?”

老人摇摇头。“不会有什么效果。”

“对啊。“我也同意。

“静观其变,随时向我报告。”

如果把对方逼急反咬一口,反而不好。况且是有妻室的男人为了一己之私而发生外遇,对方只是打电话骚扰而已,胁坂先生应该暗自庆幸才对。

走出吸烟室,老人用下巴指了指电梯。

“你跟我来。”

我推着推车,和老人一起搭电梯来到一楼。

走到大门旁的小卖店时,老人停下了脚步。

“你去帮我买烟。”

“为什么?”

“可能是医生打过招呼了,那些人都不卖烟给我。”

“那你不如趁这个机会戒烟吧。”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了健康吗?”

我和老人互望了一眼,忍不住扑咘一声笑了出来。老人说得没错。

“我要买日Hope牌短烟。你帮我买十包吧,省得麻烦。”

我接过钱,去小卖店买了烟,回去找老人,发现他看着大门的方向。一个女人正朝自动门走去,双手提着纸袋。是出院的病人吗?女人在自动门前停下来,好像看最后一眼般回头环顾四周。发现老人和我正在看她,她微微欠了欠身。盯着她很没礼貌,我赶紧收回视线,但老人微微点头,向她打了招呼。她走出门,立刻被明媚的阳光包围了。

“我看,你还是戒烟好了。”

我对着目送女人的老人说。

“少自以为是了。”

老人说着,抢过我手上装着香烟的塑料袋。

“多少钱?”

智美摊开一只手。

“五万?不可能吧?”

“五十万。”

即使开沃尔沃,即使自己烤饼干,即使喝人头马,上班族毕竟是上班族,薪水也有限。五十万应该不是一笔小数目。

“难怪我妈会发疯。”智美说,“事先没有打招呼,爸爸就从存折里取走了五十万。”

“这么多钱,你爸拿去干吗?”

智美轻轻耸了耸肩,好像在说“谁知道”。她轻轻晃动的头发不是淡咖啡色,更接近金色。而且她改戴隐形眼镜了,感觉有点落伍的浓妆有些幼儿着色般的粗糙。成年男子或许会肯定她的努力,但同龄的男生可能会对她的笨拙哑然失笑。

“你的头发染得很花哨哦。”我说。

“啊,头发吗?”智美炫耀地捧起自己的头发,“同学都染头发,我也想改变一下心情。”

“很好看,”我说,“很有时下高中生的味道,不错。”

智美凝视着我的脸,笑了起来。“神田老师,你称赞人的时候,听起来像是挖苦。”

“是吗?难怪我没什么女人缘。”

“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智美用手指把玩着金色发梢,问道。

“什么事?”

“这个星期六晚上,可不可以说我和你在一起?就说我去你家接受特别辅导。”

“你想在那时杀人吗?”我说,“恐怕不行吧。只要警察一用刑,我马上会招供。”

“涩谷的一家俱乐部要举行派对,同学找我去。我们学校的学生可以免费入场,她非和我一起去不可,一定会玩到很晚。所以,可不可以对我爸妈这么说?拜托啦。”

智美向我做出拜托的姿势。我无意打听那是怎样的派对,一定是有男有女,还有酒吧,或许还有毒品。时下的高中生不是天使,我们生活的地方也不是天堂。

“表演呢?”我问。

“表演?”

“这个星期天不是要表演吗?不用练习吗?星期六那一天不用最后排演吗?”

“哦,那个,我找别人代替了。”

“什么?”

“你不觉得很愚蠢吗?打灯光这种事,谁做还不都一样。”

“因为觉得很愚蠢,就不去打灯光,而是跑去染头发,剃眉毛,疯疯癫癫玩通宵吗?”

我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智美怯懦地移开了视线。

“不要生气嘛。”

“对不起,”我说,“并不是在每个时代中,个人都可以凭自己的意志生活。迄今为止,大部分的人因为历史的潮流或是国家的命运,在人生中被迫做许多不愿做的事。这些无名英雄流血牺牲,饱受摧残,终于使人类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那又怎样呢?智美的眼神似乎在向我发问。

那又怎样呢?我也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所以,既然有幸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你应该更珍惜自己的人生。当然,只要你高兴,你可以染头发,也可以去玩通宵,除此以外呢?有没有即使无法向他人炫耀,也可以让自己抬头挺胸的东西?”

这和你无关。智美用眼神说道。

没错,和我无关。

因父亲外遇而气氛紧张的家庭中的高中生,有朝一日忽然不想再当好学生了。但没有人能指责她。无论国家有多么和平,也和她无关。要求她珍惜自己的人生也没有用,她还是一个无力的高中生。斥责她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也没用,她父亲已经先放弃了自己的角色,这出戏演不下去了。况且对智美大放厥词的我,也没有任何可以在她面前引以为傲的东西。

在我找到适当的话之前,忽然响起一阵电子音乐。智美从黑色小背包里拿出手机接听。虽然还有半个多小时才下课,但我还是走出了智美的房间。

楼下,胁坂太太呆望着虚空。做到一半的饼干还没有压成型,摊在桌子上。

“我走了。”我说。

“啊?”

胁坂太太将视线移到我身上。然而,无论虚空还是我,对她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差异。她的眼神依然空洞。

“我走了。”我又重复了一遍。

“哦,”胁坂太太说,“已经这么晚了吗?”

“不,今天提早下课。”

“智美呢?”

“正在房间打电话。”

“不知道她会不会下来帮我做饼干?”

“不知道。”

我在玄关穿鞋子时,听到胁坂太太在楼下叫二楼的智美。

“智美,我要烤饼干,你下来帮一下。”

离开胁坂家之前,我并没有听到智美的回答。

“所有的东西,都是破坏比建立更容易。”

“你别自以为是了。”

老人无力地笑着。他鼻子和手臂上插满管子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为特殊实验准备的动物。

“他们说你情况很糟吗?”

“这也没什么好自夸的。”老入闭着眼睛说,好像这对他来说也很吃力。“如今,在这个医院里,我离那里最近。”

应该八九不离十吧。老人被转移到三楼最边上的单人病房。这个医院的人都知道,一旦被送到这里,就代表医护人员开始为病人倒计时了。这间病房的特色就是如此。

“看起来不太像。”我说,“病情怎么会急转直下?”

“这个世界上,没什么事是表里如一的。”

“你说对了。”

“你要走了吗?”看到我从椅子上站起来,老人问道。

“现在是我的上班时间。”

“记得继续向我报告,”老人说,“反正,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对啊。我差一点点头同意,好不容易才克制住。

“你不要说这种怯懦的话。”

老人笑了——少自以为是了。

走出病房,看到森野站在门口。我的推车就在门旁。一眼就能看出森野是在等我,她却没有正眼看我。

“干吗?”我问道。

“你们都在聊些什么?”

森野仍然没有看我,而是朝刚才的病房撇了撇头,问道。

“不值一提的闲聊,”我回答道,“像是只跌不涨的股价啦,还有大海对岸的战争。”

森野用鼻子哼了一声。

“怎么?”我说。

“你跟我来。”

森野走在前面。我推着推车跟在她身后。确认吸烟室内空无一人后,她走了进去,将烟叨在嘴上。我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你认识米田明弥吗?”森野点上烟,用力吐了一口,问道。

“啊?”我点头,“哦,我认识啊。”

米田明弥,就是出生于大正时代、给了我一大笔钱后撒手人寰的老女人。

“听说,有人受那位婆婆之托,在她死后把她所有的财产都汇到你的银行账户。确有其事吗?”

“对,”我点头,“确有其事。”

“那是什么钱?”

森野第一次看着我说话。我一时词穷。虽然我并没有保证不会把那件事说出去,但也没有获得可以四处张扬的许可。

米田明弥有一个心上人。

很久很久以前。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男人是一家大商店的继承人,她是在那里工作的佣人之女。男人单方面违背了他们曾经立下的海誓山盟。

在以前的时代,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男人和其他女人结婚后,继承了那家店,之后顺利度过了时代的动乱,将店铺发扬光大。米田明弥在经济杂志的封面上看到了男人的身影,看到了男人抱着曾孙,儿孙满堂的幸福模样……

我心如刀割。老女人说。

心如刀割吗?我笑道。

我用米田明弥的钱雇了临时演员——一位六十岁左右的老人与她扮演夫妻,一对年轻男女扮演儿子与儿媳,还有一对小男孩和小女孩扮演孙儿。只要委托相关经纪公司,就能以每

人两万日元的价格找到适当的演员。

傍晚去男人每天都要去散步的公园,等待男人的出现。男人出现了。两个小孩子前后包抄地跑过他面前。男人的视线跟着小孩子的身影望去。于是,两个人四目相接。米田明弥扮演儿孙围绕的幸福女人。然而……

算了,别演了。

当男人渐渐靠近时,米田明弥的演技持续不了五分钟。我只好让那几名临时演员离开。

“你的家人呢?”

男人问。

“我没有这么幸运。”

女人笑了。

我没有错过男人看到女人的抚媚时,所露出的惊讶。

“要不要走一走?”男入邀约道。女人答应了。

夕阳下,在盛开的樱花树下,两个人渐渐远去的身影至今仍然深深烙在我的脑海中。

米田明弥死后,男人曾经在她墓前放声痛哭。那是他为永远失去这个女人而感到痛惜的哭泣。至今我仍然觉得,她成功地复仇了。

“有人说,这次轮到三枝先生了。”

森野再度吐了一口烟,说道。

我顿时被拉回现实。

“什么?”

“大家都说你故意笼络临死的人,骗取他们的遗产。”

我哑口无言。

“遗产?三枝先生有家属,怎么可能把遗产留给我?”

“又不是我说的。我只是告诉你有人这么说而已。如果要恨,就恨自己的口碑太差了。”

我回想起曾经撞见我和老人一起坐在吸烟室的速水太太。虽然她看起来不像是这种人,但谣言很可能是从她嘴里传出去的。人不可貌相。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森野,你呢?”

“什么?”

“你也这么认为吗?”

森野抬起头,吐出一个烟圈,又吹破它,然后说:“我想,你应该是为那个婆婆做了什么,她为了表示感谢才把所有遗产留给你。这出乎你的意料。即使想归还,她也已经上了天堂,所以你只能找地方偿还,也因此背负了许多不必要的东西。”

难道我说错了吗?

森野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我,我只能对她苦笑。森野的表情也缓和下来。

“反正无所谓啦,但你不必背负那些东西。最近,你的脸看起来很严肃。或许你自己没注意到,你的脑袋没你的功课那么好。”

“我会记住你的话。”

“要记得哦。”

森野把烟丢进烟灰缸,站了起来。

“森野。”

“干吗?”

“不,没事。”

那就拜拜啰。森野背对着我挥了挥手,走出了吸烟室。

晚上七点,居酒屋内开始陆陆续续拥入人潮。打电话把我找出来的胁坂先生把第一杯啤酒一饮而尽,说明了来意。

“也就是说,我被开除了?”

我问胁坂先生。虽然没有太大的改变,但很明显,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看到的那个胁坂了:叹息透露出他的苍老,消瘦的身体似乎也传达出一种病态的讯息。

“不是你的问题,我知道你做得很好。虽然很难启齿,但我们家的经济状况出了问题,而且智美也说,不需要家教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说。

这半个月来,智美的变化令人膛目结舌。即使我现在和智美在涩谷擦身而过,也没有自信可以从一大群和她同龄的人中找出她的身影。强势的动物张牙舞爪,弱势的动物只能模仿。对于努力融入周围环境的智美,我已经无话可说了。

“日后你有什么打算?”我问。

“我会想办法。”胁坂先生说,“所有的事因我而起,我自然会想办法。”

即使胁坂先生向我求助,我也无能为力。既然他说会想办法,我只能相信。

“你有没有试着想过,”我说,“比方说,有个不认识的人很关心你,在陌生的地方默默守护着你。”

“什么意思?”

“比方说,假设有个陌生人向你投来关爱的眼神,你会不会觉得人生不一样了?”

“不知道。”胁坂先生尴尬地笑了笑。

我很想和盘托出,但未经老人同意,不能擅自做主。隔壁一桌,两个像是忘年交的男人默然不语地喝着酒,其中一个六十多岁,另一个四十岁左右。两个人默默地喝着,但彼此间有一种旁人能感受到的亲密。可能是相互信赖的上司和下属,也可能是曾经一起克服人生难关的父子。

“对啊,比方说,像是你父亲呢?”我说。

“我父亲?”胁坂先生反问,“我父亲怎么了?”

“不是,我只是打个比方。比方说,你已经过世的父亲一直默默守护着你。虽然这种话听起来很幼稚,但光是这么想,是不是会觉得心里平静许多?”

“父亲啊,对了,我最近都没有去扫墓。”

胁坂先生这么喃喃自语着,怀念地眯起眼。

“我父亲很严格,我一直反抗他。现在回想起来,那才是做父亲应有的作为。”

胁坂先生轻声说完,将啤酒一饮而尽。我却在心里反刍着这句话和他年龄的落差。虽然我不需要重新确认他的年龄,但他看起来不到六十岁,应该是在昭和十五年之后出生的。他父亲死于昭和十八或十九年,就算是在那一年上战场的,那时,胁坂先生最多也只有两三岁。两三岁的小孩会“反抗”父亲吗?而且是“一直反抗"?

“不好意思,”我努力把语气放缓,“请问你是哪一年出生的?”

“昭和二十五年。”

如果我事先不知道他的父亲在昭和十八九年就已经死了的消息,胁坂先生的确符合他自己所说的年龄。但死人怎么生孩子?“令尊,”我问,“是怎样的人?”

或许是听到我语调的改变,胁坂先生脸上也露出了诧异的表情。他立刻陷入了回忆。

“他以前是军人,听说在军队中是少尉。战争结束后,他做过很多不同的行业。或许是因为人生很不顺遂,他对我格外严格。他去世已有将近三十年了。那天,他出门时说,要和以前的老朋友一起喝酒。可能后来喝了不少,回家时在电车月台上不慎失足滑落,被进站的电车撞了。嗯,已经三十年了。”

我立刻站了起来。

“太过分了。”我说。

老人无声地笑了。那张已经濒临死亡的脸因而扭曲,已经失去了人的模样。那是无形的概念寄宿的躯壳,或者说是居住在死亡领域中的灵魂一死灵。

“胁坂是那个少尉的名字你的小队长,也就是交给你军刀的人叫胁坂。”

死灵闭上了眼睛。

“我真搞不懂,你去偷窥他儿子的家庭,到底有什么乐趣?”

没有乐趣,死灵说。

“复仇吗?胁坂命令你杀人,导致你被亡灵纠缠。你是为此而复仇吗?”

死灵手心向下挥了挥手,示意我坐下。但我并没有坐下。

“你知道是谁害胁坂先生犯错的,对不对?是不是你派人去诱惑他的?就像你指使我一样,为了复仇,把胁坂先生的家庭……”

复仇?这一次,死灵发出了笑声。

“我告诉你,”死灵吃力地开了口,“我骗你的。就像我杀的那个家伙并不叫胁坂一样,他的亡灵纠缠我的事也是弥天大谎。即使在杀了他的当天晚上,我也不曾想起过他。对我纠缠不清的……”

死灵继续说下去。

“是魔鬼。”

死灵的脸上露出像是害怕的表情。

“魔鬼?”

“对,是魔鬼。把军刀交给我的不是少尉,而是魔鬼。如果非要说是少尉不可,那么,他就是魔鬼。”

砍他的头,我命令你杀了他,有人这么说。言语变成了无法抗拒的诅咒向人袭来。让人做出非人的疯狂行为的,不可能是人。那难道是魔鬼?

“无论白天还是夜晚,那张脸都如影随形地纠缠着我,不停地对我说,砍他的头,我命令你杀了他。即使战争结束了,魔鬼依然没有死,他的诅咒也待续着。所以,为了摆脱诅咒,我开始寻找魔鬼。我拼命寻找,最后终于找到了。经过了二十五年,我终于找到了。”

死灵呜咽着,继续说道:

“你忘了那件事吧——魔鬼这会儿竟然这么对我说。明明是魔鬼,竟然对我说人话。他说,当时我和你都失控了,所以就忘了那件事吧。趁早忘了,成为新日本的基石,才对得起死去的人。”

死灵笑了。

“魔鬼竟然这么说,竟然会说这种话。”

死灵的声音沙哑,我几乎听不到。我坐在椅子上,将嘴巴贴到他的耳朵旁,问:“所以,你就杀了他吗?”

死灵毫不犹豫,甚至有点扬扬得意地说:“不能说是杀死,只能说是击败。桃太郎不是也曾经击败魔鬼吗?”

桃太郎把喝醉的魔鬼推下了月台。但是……

“但是,”死灵继续说道,“魔鬼仍然在我的周围徘徊,说:砍他的头,我命令你杀了他。砍他的头,我命令你杀了他。”

魔鬼并没有死。

所以……

“魔鬼的孩子也是魔鬼。无论长得再怎么人模人样,一旦撕下外皮,就会露出魔鬼的挣狩面目——满脸是毛,惺松的眼睛大睁着。”

我等待着这一刻。一年又一年,我等待着……

“在当今的时代,魔鬼也会思考,不可能轻易露出马脚。”

所以,我只好引蛇出洞……

“真是个奇怪的时代。我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了,却还是有奇特的人愿意协助我击败魔鬼。”

“谁?”

“我没见过,只知道她叫小舞,坪田舞。我和她只在电话中交谈过。她十六岁,高中二年级。现在的电话太方便了,打一通就可以做很多事。只要她成功接近胁坂,我就付她三万。如果可以诱惑到他,就付五万。之后,每上一次床就另付三万。游戏规则就是绝对不能向胁坂透露我的存在。同时,我告诉她,我会派另外的眼线监视她有没有真的成功诱惑到胁坂。”

“另外的眼线?”

“就是你。虽然你每星期只去两次,但都会向我报告胁坂回家的时间。小舞似乎没有说谎,从一开始就和你的报告完全吻合。所以之后只要她向我要账,我就通过银行汇钱给她。小舞赚了三十二万,可把她乐坏了。而且,每次见面,胁坂都会另外给她零用钱。不知道她把钱用在什么地方。”

“那五十万呢?是你勒索的吧?你指使小舞勒索的吗?”

“这种事我怎么知道。只是目前刚好是决定胁坂能不能留下当董事的关键时期,他应该愿意拿出五十万。这只是我在打电话时的自言自语。和十六岁的女孩子发生涉及金钱交易的性行为,根本是犯罪嘛。魔鬼担心的不是家庭的崩溃,而是自己在社会上的地位。”

“你雇用我,就是为了听取这些不幸的报告吗?你看到胁坂先生家庭崩溃,一定很高兴吧?”

“家庭崩溃?”死灵说,“这种事,我才没有兴趣。”

“那到底是为什么?”

“现在几点了?”

“什么?”

“时间啊,现在几点了?”

“八点多,还没有超过会面时间。”

“我才不在乎这种事。”死灵说。

“那你为什么问我时间?”

“今天晚上八点,小舞要去见胁坂。胁坂想和她分手,小舞觉得,只要能够拿到一大笔钱,即使分手也无妨。所以她问我多少钱比较妥当,问胁坂还愿意出多少?我回答说,两百万应该是合理的价位。现在想一想,可能金额太大了。”

真是狮子大开口,五十万之后又是两百万。即使胁坂付了这两百万,也没有人能够保证不会有下次了,所以,胁坂先生不可能支付。但他会怎么做?

我不禁回想起胁坂刚才和我在一起时凝重的表情。

“我会想办法。所有的事因我而起,所以我会……”他说。

我和死灵互望一眼。死灵露出了冷笑。

诞生的罪恶寻求着惩罚。既然无法惩罚自己,就只能创造新的罪恶。

“在哪里?”

我抓着死灵的手臂。那细弱冰冷,令人发毛。

“他们两个在哪里见面?”

“不知道。你去问小舞,我怎么会知道。”

我站了起来。虽然我无力阻止,却无法袖手旁观。他们可能在我和胁坂先生见面地点附近的闹市区,或者是汽车旅馆一带。只要到街上去找,可能性并不见得等于零。

正想迈开步伐,死灵抓住了我的手臂。

“等一下。”死灵说,“你还没有向我作最后的报告。”

“什么?”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胁坂——”

胁坂露出怎样的表情?

我感到不寒而栗。

“你看到了吧?”

然后,他笑了,被笑容扭曲的脸渐渐变形。

“魔鬼终于现形了。”

我终于发现了。我发现了诅咒无法结束的原因。

魔鬼……

“魔鬼……

不会死。

“不会死。”

“你说什么?”

“魔鬼不会死。当寄生的人死去时,它就会寄附在最近的人身上。所以胁坂少尉死去之前,魔鬼已经转移阵地了。它附到了离他最近的人——也就是你的身上。”

如果现在有一面镜子,老人应该可以从中看到他始终在寻找的那张脸。

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强大力量握着我的那只手,忽然松开了。

“老家伙,和胁坂少尉转移给你的魔鬼一起去死吧。”

我转身离去。

“骗人!”

背后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声。我不予理会,走出了病房。

骗人,不是这样的,我、我……

我和从走廊上奔向病房的护士们擦身而过。

他到底想说什么?

我的找寻无功而返。虽然到处都找了,却没见到胁坂先生的身影。看到隔天的报纸上没有出现女高中生惨遭杀害的新闻,我不禁松了一口气。

老人在第二天死了。他在黎明前就陷入昏迷,应该己没有机会确认报纸上有无这则新闻。我不知对老人来说,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吸烟室的主电源似乎关闭了,我吐出的烟并没有被吸入空气净化机。我试着寻找电源,但没有找到。

“工作认真一点。”我喃喃道。

“你也是。”

背后有人回了我这么一句。猛一回头,才发现森野站在身后。她进来了,但没有坐一下,而是倚在墙上点了一支烟。

“你来工作吗?”

“那个老头不是死了吗?他好像把名片交给家属了,是他们和我们联络的。”

“是吗?”

“我们要带他走了,你要不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如果你想看,我可以利用职权为你特别通融一下。你们不是很谈得来吗?你不向他道别吗?”

“哪有谈得来?”我说,“根本没这回事。”

“是吗?”

森野从墙上弹开,把只抽了一口的烟丢进烟灰缸。她并不是想抽烟才来的,难道是特地来找我的吗?

我叫住了迈步离去的她。

“你做这个工作,会不会觉得累?”

“还好。”森野打量着我的脸,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的用意,最后终于放弃了,“人死了就不会开口,不会抱怨,不会哭诉,也不会发牢骚。面对死人比面对活人轻松多了,所以很适合我的个性。”

我看着面前的住院膳食菜单,今天的晚餐有糖醋沙丁鱼、中式色拉以及米饭和茶——今天的餐点似乎很正常,老人却无缘吃到了。

“我问你……"

“什么?”

“老头是怎样的表清?你应该看到了吧?”

森野看着半空,似乎在回忆那张脸,然后回答道:“没什么特别,很普通啊。”

“没什么特别吗?”

“对啊,死人的脸都大同小异。”

“是吗?原来很普通。”

森野用大拇指指了指吸烟室的出口,似乎在问:“我可以走了吗?”

“好,谢谢你。”

“什么?”森野惊讶地挑起眉毛,“谢谢?”

“嗯,谢谢。”

森野苦笑着摇摇头,走出吸烟室。

我陷入了思考。

如果出现在老人面前的不是穿着灰色工作服的清洁工,而是身着黑衣的必杀天使,他能否击败老人内心的魔鬼?我又忽然想起在樱花飞舞的季节,只将美丽的情景留在记忆中,而后离开人世的老女人。

我还有太多事需要学习。

我站了起来。走出吸烟室时,似乎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便忍不住回头。

“少自以为是了。”

我发现,刚吐出的紫烟形成了旋涡。

“你说得没错。”

我喃喃回了一句,离开了。

[1]日本传说中住在鞍马山的山神,曾经教源义经兵法。

[2]旧时日本军队征兵令的俗称。

[3]指《叶隐闻书》,江户时代阐述武士道基础的著作。

[4]1941年1月8日东条英机发布的规范军人行为的训令

[5]日本在1955年至1957年间的经济繁荣时期。

[6]日本在1958年至1961年间的经济繁荣时期,经济发展更甚于神武景气。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