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很有魅力的丰盈脸庞,一双眼眸大大的。比起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更适合站在蛋糕店门口吐舌头做鬼脸。虽然脸有点浮肿,但如果不是躺在这里,谁都看不出她是病人。然而,根据无法发挥作用的现代医学的诊断,她的心脏处于随时可能停止工作的状态。它能待续跳动至今,本身就是一大奇迹了。
今井美子今年十四岁。听说很小的时候,医生就已诊断出她的心脏有异常。长期的内科治疗并没有改善病情,她这次住院是为了接受手术,目前正在检查心脏是否能承受。即使可以动手术,治愈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这孩子很乖,而且这么年轻。医院内消息最灵通的既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而是负责清扫的欧巴桑。我不经意间向她们打听后,每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这么告诉我。
每次见到她,她都会开朗地向我打招呼,令我的心情也明快起来。
“啊,你辛苦了。垃圾?嗯,现在好像还没有。”
看到我走进病房,她立刻环视病床周围,向我说道。六人病房如今只有她一个人。之前我已经走过门口不下十次,假装不经意地向里张望。
“不,我是为了别的事找你。”说着,我指了指床旁的圆椅,“可以坐吗?”
“请坐。”
虽然她回答得毫不犹豫,但似乎搞不清到底是什么情况。她把手上的文库本放在一旁,看着我的脸,似乎催促我赶快说明来意。
“我听你母亲提到,”我坐在圆椅上说,“你在找人?”
“啊?“她愣了一下,随即心领神会地张大嘴,"哦,原来你就是……"
“如果你有心愿,可不可以告诉我?”
昨天下午,一个中年女人来到清洁工专用的休息室。那时刚好轮到我休息。我坐在钢管椅上,随手翻阅着内容不怎么有趣的周刊杂志。住院病人看完的报纸和杂志在废纸回收日以前,都会堆在休息室的角落,供清洁工打发短暂的休息时间。速水太太像往常一样,戴着耳机坐在我身旁,看着《经济报》的股市行情栏。听打工的欧巴桑说,速水太太的丈夫在三四年前过世,如今她靠养老金和打工勉强维生,所以她读报既不是为了研究自身投资,也不是在寻找新的投资方向。和我一样,纯粹是在消磨时间而已。
我刚翻完周刊最后一页,便听到敲门声。
“请进。”
听到我的声音,那位中年女人推门而入。看到速水太太连头也没抬一下,女人诚惶诚恐地问我:“呃,请问,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传闻?就是关于必杀天使的事。”
速水太太放下报纸,看着女人。看到速水太太忽然有了兴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女人愣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她。
“听说在这家医院里,有人可以为濒死的病人实现心愿,而且这个人是清洁工。”
速水太太可能是夹杂着音乐听错了什么,才会抬头,此刻又兴味索然地继续低头看《经济日报》。
“不知道啊。”我不能轻易点头,便对女人说,“我以前没听说过。”
女人失望地低下头。虽然她看起来有点憔悴,但不像是得了危及生命的大病,身上穿的也不是住院服,而是普通的亚麻色衣服。
“但是,那个,”我说,“你看起来身体很不错啊。”
“哦,”女人露出无力的笑容,“不是我,是我的女儿。”
“原来是这样。”
听她这么一说,我想起有一个女孩子和她长得很像。
“请问,是不是二O八病房的……”
“对,今井美子。”
“你女儿的清况有这么严重吗?看起来……”
我还没把“不太像”说出来,女人的眼中已经泛起泪光。
“她只有十四岁。”她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妈妈,你有没有听过这样的传闻?
两天前,女儿笑着这么问她。虽然问得很不经意,但母亲很敏锐地察觉到,女儿的内心抱着隐隐的期待。”或许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能别人听到这种心愿,会觉得很好笑。”她紧咬嘴唇,努力把眼眶中的泪水忍了回去,继续说道,“然而,我还是希望帮她实现心愿。我女儿从小就有心脏病,一直过着与死亡为邻的生活。或许这个心愿确实难以实现,但至少能让她抱有一丝希望。如果必杀天使无法做到,至少希望他可以倾听一下。所以我……"
克制已久的情绪终于溃堤了。她低头掩饰流下的泪水,说了声“不好意思,我再去问问别人”,就走出了休息室。
“真伤脑筋。”
看着静静关上的门,我忍不住小声说道。身旁的速水太太从厚厚的眼镜后方端详着我,终于纳闷地问:
"’铁娘子’乐队?”
我原本打算纠正她,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没事,我只是自言自语,你不用在意。”
速水太太又端详了片刻,无奈地嘀咕道:“年纪轻轻的,自言自语什么。”
“大哥哥,你为什么会做这种事?”
今井美子一脸天真地问我。
“因为阴差阳错的关系,”我说,“我是身不由己,就像被冲进巨大排水沟的地鼠。”
“地鼠?”
“吱吱。”
我一边转动着圆椅一边叫,美子笑弯了腰。如果她走出医院,不管是去蛋糕店还是什么店,那里必定生意兴隆。
“所以,”我停下椅子问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哦。”美子顿时收起了笑容。她把玩着左腕上的串珠手链,微微垂下了眼睛。感觉那链子不是很精致,可能是自己做的,或是朋友来探病时送她的。
“你可以畅所欲言,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一定会尽力。”
“你不会告诉别人?”
美子依然把玩着手链,抬眼看着我。
“我绝对不告诉别人。”我点头说。
美子仍然犹豫片刻,然后伸手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几本教科书、笔记簿和文库本,把手伸进更深处,又抽出一本笔记簿,递到我的面前。
“我可以看吗?”
美子用力点头。
我接了过来,翻开一看,才发现是相册。对开的小相册封面很薄,左右各有两张3*5英寸的照片。
“京都吗?”
我翻着相册问道。里面都是美子和同学在像是寺庙的背景中拍的照片。
“这是修学旅行的照片。”美子说,“去年秋天,我们去了京都和奈良。”
“哦。”
美子没有再说什么,我默默地翻阅着。佛像、庭园和鹿。美子和她的同学出现在京都和奈良的风景中,活泼娇小的短发女孩和瓜子脸戴眼镜的长发女孩似乎是美子的好朋友。两个人频繁地和她合影,这是唯一吸引我目光的东西。对美子来说,这些或许是重要的回忆,但在我眼中却没什么特别。
“呃”
当我翻到最后一页时,美子轻轻喊了一声。
“嗯?””就是这张照片,最后这一张。”
我看了最后一页的照片,好像是一家古色古香的旅馆,四个人站在挂着招牌的巨大木门前留念。除了美子和两个好朋友,还有另外一个人。之前的照片中都是女孩,唯独这张照片上有个男孩。看起来不像是她的同学,如果是老师,又似乎太年轻了。看起来像大学生。
“他是谁?”我抢先问道。
“是住在这家旅馆的大学生,刚好独自来旅行。修学旅行最后一天有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和同学想去三千院,但那里离旅馆太远了,结果这个人开车带我们去,回来的时候大家就拍照留念了。我问了他的地址,说等照片洗出来会寄给他,但信却退回来了。”
美子哽咽地一口气说完,又说:
“我希望可以找到他,把照片交给他。””这就是你的心愿吗?”我问。
“还有,如果可以,请你转告他,希望他来看我。只要说是他带去三千院的初中生中的一位,他应该就知道了。”
美子再度垂下眼睑,嘴里喃喃道。
这应该不是恋爱,而是更稚拙的感情。我的记忆中也曾经有过这种幼稚、笨拙而模糊的情愫。然而,美子剩下的时间已无法估量了,或许无法慢慢孕育这份情感到开花结果。对或许无法经历恋爱就将走到人生尽头的美子而言,即使这份感情是她唯一的寄托,也没有人会因此取笑她。
“这种小事应该没问题。”我说,“一定可以找到他。”
“拜托你了。”
美子深深鞠了一躬,低下的头久久没有抬起来。由于时间太久了,我从下方探头看去,发现美子的脸因为痛苦而扭曲,握紧的右手放在左胸上。我慌忙想按呼叫铃,美子用痛苦的笑容制止了我。
“没关系。”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吐出来,又重复了一遍:”已经没事了。”
“疼吗?”
“有时候。”
“啊?””但是,已经没事了。”
美子又用力深呼吸了一次,对我展露出笑脸,似乎想证明她真的没事。她
是在逞强。如果我只有十四岁,有一颗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止跳动的心脏,可能无法挤出这么灿烂的笑容。
“你很厉害。”我情不自禁地说,“如果是我,可能撑不下去。”
美子周围的空气温度似乎忽然下降了。随着语气和眼神的改变,她的表情变了。
“撑不下去的话,该怎么办呢?”
她的语气很平淡。
“一死了之吗?”
她的眼神很平静。
“对啊。”
即使撑不下去,也无处可逃。
“对不起。”我低头道歉,美子逃避似的看着窗外。雨滴仿佛正在庆祝这个雨季,将世界染成一片银色。窗边的小花瓶内插了一枝娇嫩的白花。不知是谁带来的。每隔五天,瓶里就会换上新的花。我无法想象美子是抱着怎样的心情,看着这些每隔五天就会枯萎、被丢弃的花。
“大哥哥,你是在这里打工吗?”
美子将视线移回我身上时,语气和眼神都恢复了平静。
“对啊,我还在读大学。”
“我看你好像整天都在打工。”美子故意用指责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认真上过课吗?”
“我已经四年级了,几乎不需要去上课。大家都忙着找工作。”
说话间我才想起,忘了交就业活动讲座申请书,期限好像是到明天。
“大学生活快乐吗?”
“算是吧。”我点头说,“我觉得应该算快乐,但也没什么特别值得骄傲的事。”
“好想去看看。”美子小声说道。
“你当然可以去。”我说。
“是吗?”
“当然。”
我不知道对从小疾病缠身的美子来说,怎样的安慰才有效,只能像傻瓜般重复道:
“一定可以去。”
“对哦。”
看到美子表情开朗地回答,我很想诅咒自已。这种强人所难、毫无根据的安慰,或许最令美子厌烦。我努力想说些更中听的话,却发现任何话语都充满空虚的同情。这时,一个中年病人回病房,我立刻站了起来。”这张照片暂时放在我这里,还有,可以把那个大学生的地址告诉我吗?”
我记下了当时大学生告诉美子的地址,离开了她的病房。
下班后我刚走出医院,就遇到了森野。她似乎是从后门离开,再绕到医院前门。可能是因为职业的关系,她避免从正门出入。她撑着一把男用黑色雨伞,应该也与职业有关吧。”又有谁过世了吗?”
我向她打招呼。森野收起伞,冲进我的伞下。
“不要说得好像那是我的错一样。并不是因为我出现,病人才会死,而是有人死了,我才会出现。”
“尸体呢?””已经由公司的员工开车送回去了。”
“哦。”
我们回家的路相同,所以没有多问,就并肩走了起来。
“谁死了?”
森野告诉了我名字,很陌生。但我整天在医院里走来走去,一定在哪里遇见过他,或许还打过一两次招呼。
“不到四十岁。””是吗?”
“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
“哦。”
“小孩子都没哭,可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哦。”
“要把尸体运走的时候,他们抱着我,用力打我的腿。”
森野用拳头敲着自己右侧的大腿。
“哦。”
呼——森野叹了一口气,带着厌恶的表情,看着天空落下的雨滴。
“好讨厌的季节。”
雨好像响应她的话似的忽然大了,但又很快恢复了原来的势头。
“你不是说符合你的个性吗?”
“嗯?”
“上次你说这个工作的时候。”
“对啊,我说过。”
“真的吗?”
森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笑了起来。
“干吗?如果你想来殡仪馆上班,我可以收你当徒弟。”
我们高中毕业那一年,森野的父母出车祸死了。
交给别人办不是很蠢吗?于是就举行了一场由丧主开设的殡仪馆主待的奇怪葬礼。之后不知是经历了怎样的过程,森野继承了家业。有老员工留了下来,工作方面并没有太大问题。如今四年过去了,森野已经掌握了实质的经营权。
“发生什么事了吗?”森野跨过人行道上的水坑,问道。
“没事。”
“少骗人了。你用手摸脖子时,通常都是在烦恼什么事。”
我放下了摸着脖子的手,森野嫣然一笑。
“怎么了?是不是又爱上了哪个女孩子,在烦恼该写情书,还是该直接告白?”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苦笑起来。
“初中二年级吧?”森野也笑了起来,“结果还是我代你写了一封情书。”
“你说情书写得很热情,叫我绝对不能打开。说什么只要看了,就会难为情,不敢交给对方。”
“如果看了,你敢交给对方吗?”
“当然不敢,怎么可能嘛!”
“我就知道。”
“如果没有交给她,就不会被甩了。”
“你们本来就没缘分。””是吗?如果我是收情书的女孩,看到‘我每天晚上想到你,就忍不住会射精’之类的话,也不会和这种男人交往。””是吗?换成我一定会很感动。你不觉得这么写充满热情和诚意吗?既坦诚又通俗易懂。”
森野说着,笑了起来,我也无奈地苦笑。森野反手捶了我胸口一拳。”所以,你在烦恼什么?”
“哦,”我说,“将来的事,找工作之类的,现在刚好是这个时期嘛。”
其实应该和这个时期无关,而是刚才和美子谈话的关系。无论再怎么想成为大学生,美子也许都无法如愿,而我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身处她热切向往的场所。虽然两者没有联系,但总觉得心里有疙瘩。
“白痴,已经太晚了,”森野笑道,“大家不是早就开始找工作了?”
“对啊。”
在我虚度光阴之际,同学们已经纷纷找到了内定的公司。就算没有争取到内定,也早就投入了相应的努力。
“竞争很激烈吧?时下又不景气。”
“好像是。”
“什么?”
“其实,我根本没有找。”
“不会吧,你该不会幼稚地说什么害怕万一一家公司的内定都争取不到,可能会丧失自信,所以假装成为活在混沌时代而烦恼的现代青年,借此逃避现实吧?”
“才不会。”我说,“亏你可以舌头不打结地说这种话。”
“你会不会继承家业?”
“不可能,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家的情况。”
“我是不知道啦,但大概可以想象。”
“应该比你想的还要糟糕三成。”
老旧商店街上的文具店,营业额少得可怜,能够养活一家老小到今天才是最大的奇迹。”所以呢?”
“不知道,可能会找份工作。累积相当的经验后,如果运气好就能混个小主管。这年头也不可能有终身雇用,所以可能在掌握技术后换一两次工作吧。”
“不久之后找个人结婚生子。运气好的话,晚年可以靠养老金过日子。”
“对。这种人生到底是怎样的?我好像没什么感觉。”
“谁会对自己的人生有感觉?”
“你呢?””也没有啊。如果有的话,我就不开殡仪馆,去当教主了。””是吗?””就是。”
哇噢,蜗牛!森野喊了一声,冲出伞外,在人行道旁的树丛蹲下,去碰蜗牛的头,我在一旁为她撑伞。
“好久没看到蜗牛了,原来现在还有哦。”
森野玩了一阵子,把蜗牛放到从人行道的角度看不到的树叶后面,才站了起来。
“刚才我们在说什么?”
“谈我的将来。”
“对。”
我们再度并肩走了起来。
“无论去哪家公司就职,都不会有太大的差异。我甚至觉得,一直在这家医院当清洁工还比较有干劲,至少挺有意义。”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森野说,“我觉得人生就是要顺其自然。上次说殡仪馆适合我的个性,其实就是这个意思。”
“什么意思?”
“不懂也没关系。”森野笑道,“你又不是没吃过我的亏,我的建议不值得参考。”
前方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绿灯开始闪烁,一个身穿西装、撑着塑料伞的男人冲了过去。他刚过马路,红灯就亮起了,我和森野便停下脚步。
“你看吧。”森野说。
“什么?”我问。
“虽然过马路的目的相同,但有人跑,有人选择停下。”
我思考了一下,问:“所以呢?”
“前辈,身为社会人,你不觉得这句话意味深长吗?”
“如果你说得简单明了一点,或许可以让人受益无穷。”
在森野思考的时候,信号灯又开始闪烁。灯变成红色时,她坦白道:
“其实,没什么深刻含义。”
“我就知道。”我点点头。
灯再度转绿,我们走过了斑马线。
“你看,”森野停在人行道上得意扬扬地说,“反正早晚会到达目的地。”
“你不需要现在思考嘛。”我说。
晴空万里,和昨天截然不同。天气预报说,这个梅雨季节里只有今明两天可以短暂地拨云见几太阳好像觉得反正只有两天时间,所以也不考虑节奏的分配,就将刺眼的阳光投射到地上。我东寻西找了半天,身上开始冒汗,便脱下穿在T恤外的长袖衬衫。看来,我没去站前派出所打听是最大的失策。我花了十分钟按照电线杆上的地址找,又花了十分钟专心地找派出所。分别经过三个平时很少看到的邮筒和香烟自动贩卖机,终于在一个有大池塘的公园旁看到了派出所。我探头向内张望,发现一位年轻警官正在挤青春豆打发时间,便走了进去。
“对不起,打扰一下。”
“租船不在这里。”警官头也不回地说,“你先进公园,逆时针绕着池塘走,就可以看到租船处。”
“呃,请问这里是派出所吗?”
他终于回头看我。
“对,派出所。”他说着,拿起桌上的帽子戴在头上,“我是警官,你有事吗?”
“对。”
“是吗?来,请坐。”警官喜出望外地说着,请我在桌子前坐下,“哎哟,已经两个星期没有客人上门了,真令人紧张。有什么事?”
“我要打听一个地址。”
“哦,带路吗?这正是警官的工作。没问题,我会协助你,会倾全力协助。你要找哪里?”
“就是这里。”
我把美子写下大学生地址的纸条递给警官。
“哦,是四丁目。”警官扫了一眼纸条,回头看贴在后方墙上的周围一带详细地图,然后又看了一眼纸条,“四丁目?”
“对,四丁目。到底在哪里?我看到了三丁目,但没有四丁目。”
警官站了起来,在地图前抱起双臂。
“没有。嗯,没这个地方。”
“没有?”我忍不住反问,“什么意思?”
“所以嘛,”警官用手指着地图说,“你现在人在这里,就在这个公园旁边。这里是一丁目,这里是二丁目,这里是三丁目,对不对?然后就没了,根本没有四丁目。上面不是写着‘4丁目——12-6-103'吗?根本不存在这个地址。”
我原本以为是对方忘记把搬家通知交给邮局,听到这个答案,不禁有点惊慌失措。如果这个地址是杜撰的,就代表对方是在对美子撒谎。
“会不会以前曾经有过,现在却没了?”
“以前的话,如果是五十年、一百年前的事,我就不知道了。但至少据我所知,这里从来就不曾有过四丁目。你是不是搞错了?”
警官把美子的纸条递给我。我重新看了一遍,4丁目12-6-103。如果美子没写错,这就是那个大学生——牧野武告诉她的地址。
“怎么了?要找人吗?”
“是啊。”我说,“对了,可以顺便请教你一下吗?”
“什么?”
“根据你的工作经验,人在什么情况下会告诉别人假地址?”
警官用右手摸着挂在腰上的警棍,抬头思考片刻。
“我认为,不想告诉别人真地址时,就会告诉别人假地址。”
“嗯,对啊,这我也知道。”
“家对每个人来说,都算是弱点吧。”
“哦?”
“我知道你的家在哪里,这话不是很有效的恐吓吗?如果有家人,他们可能会受到攻击。即使没有家人,也会担心睡觉时被人放火烧了房子。”
我想了一下,点头同意。
“所以,我能理解别人不想留地址的心情。但如果拗不过对方,可能就会留假地址。以工作经验来说,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原来如此。”虽然我嘴上这么说,但心想那个牧野应该不至于担心美子攻击他的家人,或是放火烧了他家的房子。
“另外,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警官拿下头上的帽子,用手指转动着,说道。
“请说。”
“这也是向对方表达某种意思的方法。”
“你的意思是……”
“比方说,我只是打比方哦。”
“我知道。”
“比方说,在听歌剧时,刚好有一男一女比邻而坐,又刚好都是独自来听歌剧,这场歌剧又刚好很棒,让他们情不自禁地分享内心涌起的感动。结束后两个人自然而然地一起去吃饭、喝酒,结账时都由男方掏腰包,女人则把家里的电话留给了男人。然而,当男人第二天拨过去时,竟然发现电话根本不对。于是男人就清楚地知道,女人的意思是不想再和他见面,那天晚上只是玩玩而已。”
“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这样,”我说,“你不要为这种事太难过了。”
“谢谢。”警官说。
我正想离开派出所,又被警官叫住了。
“你要找的人怎么办?还要继续找吗?”
“没有其他线索,很伤脑筋,但我会继续想办法。”
“要不要给你个建议?”
“请说。”
“说谎虽然简单,但情急之下,很难脱口而出。”
“你的意思是?”
“凭我的直觉,这个地址并不完全是乱编的,可能只是在真实地址的丁目或门牌号上动了手脚。”
“也就是说,住在这附近的可能性很高?”
“以前曾住在这一带,要不就是工作的地方在附近。总之,一定是对这一带很熟的人。”
“谢谢你的提醒。”我说。
我忽然觉得很好奇,便又问道:“你刚才的话是基于工作经验,还是个人经验?”
“那个女人,”警官露齿一笑,“只改了最后一个数字。我打了一整天的电话,终于查到了。”
“结果呢?”
警官望着半空,摸着警棍,好像在回首往事般。
“你想听吗?”
我摇了摇头。
“算了,不用了。”
世界还是需要和平的。我离开满足地点头喃喃自语的警官,走出了派出所。太阳仍然刺眼地照亮大地。我在看似和平的世界中停下脚步,开始思考那个人住在这一带的可能性、曾经住在这附近的可能性、曾经在这一带打工的可能性,即使将这些结合起来,也无法找出这个人。虽然可以拿着照片在路上问行人有没有见过他,但不值得期待。
我看着美子给我的照片思考片刻,想到一个比较可行的方法。
我走进最近的电话亭,拨了查号台的电话,报出从照片上好不容易看清的旅馆名字,询问了那里的电话。为避免忘记,我一边复诵着,一边按下按键。
“不好意思,向你请教一件很久以前的事。”
我对电话中态度亲切的女人说。
“我去年秋天曾经住过你们旅馆,是在去年的……”
我看着照片角落上的日期。
“十一月十日。”
“哦。”
不同于刚才的亲切,电话中顿时传来疑惑的声音。这也难怪。
“我想我应该住的是你们旅馆。不好意思,可以请你确认一下住宿登记簿之类的吗?”
对方不可能不惊讶,但或许是担心得罪以前住宿过的客人,于是有些不情愿地问道:“请问你的大名?”
“我叫牧野。“我说。
“请稍候。”
虽然照片上的大门有点旧,但他们应该有顾客数据库吧。电话中很快传来女人的声音。
“是牧野先生吗?牧野武先生,对,你的确曾经在这里住宿。”
“是这样的,我在旅行时掉了一本书。本打算重新买一本,也就没去找。但现在那本书绝版了,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所以我现在想找找,不知是不是留在你们那里了?”
“书吗?”
“对,格塔拉多的《旋涡中》。”
“嗯,我们这里并没有这本书。”
“不好意思,如果有人找到,可以请你们帮我寄来吗?当然,邮资由收件人付就好。”
“好,我知道了。”
或许知道我的目的后终于松了一口气,女人的声音放松下来。然而,我真正的目的还在后面。我假装在准备挂电话时忽然想起了什么,大声地说:“啊,对了,请问我当时留的地址是哪里?”
女人的回答和美子纸条上的不同。
“啊,对不起,那是我以前的。”
我把纸条上的地址告诉她,请她把书寄到新地址,然后再三道谢才挂上电话。万一世界上真有那个名字像老鼠的作家,还真的写了一本叫《旋涡中》的书,又被翻译成日文出版,而且被人忘在那家旅馆,只能说是上帝在开玩笑,不是我的责任。
我看着刚记下的新地址。牧野的家要换好几班电车才能到达,离这里差不多有一小时的路程。
当我下车时,太阳已经快下
山了。这一次,我乖乖地向站前派出所确认过,才开始寻找。或许是因为距离东京的闹市很远,街道上很清静。新地址是距离车站五分钟路程的套房公寓,只有最后的一〇三室才是真的。人或许可以分为两大类,分别是说谎说到底的人,和最后会说真话的人。我思考着哪种类型的人比较好对付,但觉得似乎都很难。我站在一〇三室前,确认里面有电视声音后按了门铃。电视的声音消失了。我等了一下,却没人出来应门。
“我不是来收NHK收视费的,可以请你开开门吗?”
我一边敲门,一边说道。里面还是没人回应,我又唱出另一番咒语。
“要不要我去向NHK告密,请他们来找你收钱?”
门打开了。
牧野穿着牛仔喇叭裤和黑色T恤。可能是因为头发留长了,感觉比照片上更不健康,眼神也更晦暗,也许是经常足不出户的关系吧。牧野斜靠在狭小的玄关,右手抓着门把。
“你是牧野吧?”
我尽力表现出友好的态度。
“你是谁?”
牧野却用绝对称不上友好的态度问。
我拿出美子交给我的照片。牧野犹豫了一下,右手离开门把,接过照片。
“上面的人应该是你吧?”我问。
“好像是。”牧野说。
“是去年秋天的事。照片上的女孩你还记得吗?她叫今井美子,在修学旅行时和你住在同一家旅馆。你带她和她的同学一起去三千院,后来在旅馆门口拍照留念。虽然她照你告诉她的地址寄了照片,但地址是假的,又被退了回去。”
牧野又看了一眼照片,点了点头。
“嗯”
“你还记得吗?”
“名字我不记得了,但长相还有点印象。”
“她要我把照片交给你。”
牧野“哦”了一声,看着我,似乎并没有更多的感想。
“为什么告诉她假地址?”我问。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她生病了。”
“那就去看医生啊。”
“去看了。目前正在住院,只是不知道她能不能撑过今年夏天。”
“太好了,那就不用忍受酷热了。听说今年夏天会很热,这里没有冷气,要怎么过日子啊。”
牧野回头看了一眼房间,说道。
“我没和你开玩笑,她可能真的会死。”
“这种牢骚对上帝去说吧,告诉我也没用。”
“已经对上帝说过很多次了,而且我也不是在对你发牢骚,只是问为什么告诉她假地址?”
“我不记得了,可能觉得她很烦吧。”
“很烦?”
“如果寄了照片之后,她又要求成为笔友,不是很伤脑筋吗?她看起来就像这种人,不久之后又会说‘我们命中注定要在一起’之类的。当时我可能就是这么想的。”
“既然这样,干吗不干脆说不需要照片。”
“因为我很体贴温柔。”
我叹了一口气。
“可以了吗?”牧野说,“我会收下照片。”他把手伸向门把。
和这种人说话根本不会觉得快乐。如果可以,我很想掉头走人,但问题没这么简单。
“刚才我经过车站前的电器行……”我说。
正准备关门的牧野狐疑地看着我。
“空调含安装费只要四万九千八百日元,可能是去年的样机。”
“所以呢?”
“你不想要吗?今年夏天不是很热吗?”
“你要送我吗?”
“没错。”
牧野的眼睛一亮,但随即露出比刚才更阴沉的眼神。
“你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但要借用你一天的时间。其实用不着一天,两个小时就够了。”
“时薪两万五千元?要干吗?”牧野问。
“时薪有两万五千元吗?请问,我要怎么为你效劳?”我说完后,看着牧野。
他犹豫了一下,才按照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时薪有两万五千元吗?请问,我要怎么为你效劳?”
“不错,继续保持,只要你稍微客气一点就够了。我可以进来吗?”
“哦,好啊。”
牧野往后退,让我进了屋。可能是因为通风不佳,虽然开着窗户,室内却很闷热,难怪他会抱怨没有冷气的夏天很难熬。
“你以前是大学生吧?”
看到房间内既没有书架也没有书桌,我忍不住问他。三坪大的榻榻米房间内只有代替饭桌的电暖桌、摊在地上的被子和一台小电视,却因为堆了许多旧杂志、空罐和零食袋子,显得格外凌乱。
“对啊,三个月前曾经是。”牧野似乎对照片并没有太大兴趣,把它放在电视旁,对我说道。
“哦?”
“我自动退学了。这年头谁都不想人云亦云,为什么要对周围人察言观色才能决定自己的行动,不是很累吗?”
虽然我心里觉得他不想人云亦云而退学的行为,其实就是对周围人察言观色后做出的决定,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也没有质疑他当初何必去读大学。我此行的目的不是质疑牧野的人生观。
看到牧野坐下后,我也在电暖桌前坐了下来。桌上一片狼藉,计算机电脑制图、报关师、社会福利等各种专科学校的入学简介和就业信息杂志旧周刊及漫画杂志放在一起。牧野把这些东西都叠成一堆,算是整理过了。
“那你现在做什么?”
“没什么,正在思考该干什么才好。”
“嗯。”我点点头,捡起掉在身旁的简介,那是一份英语会话教室的简章,“你的考虑很周全。”
在强迫年轻人充满梦想的社会中,我也处于踌躇着无法踏出下一步的境地,所以无意讽刺。但牧野从我手上抢过简介时,却怒目相向。
“那你又是干吗的?”
“普通大学生。”
“等毕业后找份工作,就做到死为止吗?”
“对啊,”我点点头,想起自己忘记交就业讲座的申请书了,好像截止日期是今天,“如果可以,我希望过这种生活。”
“无聊。”牧野不以为然。
“的确很无聊。”我表示同意。
隔壁房间传来一对男女说话的声音。虽然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两人都笑个不停。牧野瞪了一眼那一侧的墙壁,说道:“我觉得你看起来很不顺眼。”
“彼此彼此,你别放在心上。”
“你说话的态度也很让人讨厌。”
“我也一直忍受着你鼻翼老是抽动的样子和阴险的眼神,还有连麦茶也不请我喝一杯的态度。因此就算你看我不顺眼,也忍耐一下吧。”
我们陷入了沉默。那是一种阴沉的沉默。我以为牧野会挥拳相向,但他没有,只是叹了口气,耸了耸肩。
“我们两个合不来。”
“没错。”我点头,“但只有你能完成我的要求,除了我以外,也不会有其他疯子买空调给你,不是吗?”
“对。既然这样就长话短说,你要我做什么?”
“你去见一下照片上的女孩,去她住的医院探望,只要在那里表演两个小时就好。”
“表演?我要扮演什么角色?”
听到他的问题,我想了一下,说他为爱憔悴,似乎太缺乏真实感了。
“自从去年秋天之后,心里就一直惦记着她。之后你搬家了,所以一直很在意照片的事,但没办法主动和她联络。你当时问了她的联络方式吗?”
牧野想了一下,摇摇头。“应该没问。”
“你确定吗?”
“我是因为她问,所以不得不留了地址。我不会主动问她,她也没有主动告诉我。”
“那好,接下来就聊几桩当时的事。没有吗?你不是和她,还有她的两个同学一起去了三千院吗?记不记得当时的事?”
“已经是半年多以前了,我连她叫什么都不记得了,怎么可能记得别的?”
“随便什么都可以。”
“就是不记得啊。”
说着,牧野想了一下。
隔壁的说话声停了下来,牧野立刻瞥了那边一眼,然后像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令人厌恶的笑容。
“对。”
“什么?”
“粘上海苔了。”
“海苔?”
“海苔,粘上了这里的牙齿。”
牧野指了指自己门牙的缝隙。
“你怎么会记得这么奇怪的事?”
“在准备接吻时看到了。她嘴巴微张时,我看到了她的门牙,发现海苔卡在牙缝里。是不是很倒胃口?不过还有女人在接吻前打喷嚏,把之前吃的拉面从鼻子里喷出来。比起那个,她还算好的。”
“接吻?”
“对,是不是很好笑?那是我在喝酒后带回来的女人。我们一起在这里吃泡面,之后就有了那种气氛。正准备接吻时她竟然打喷嚏,拉面从鼻子里喷了出来,垂在那里。”牧野说着,嘿嘿笑了起来,拍着榻榻米,“是不是
很倒胃口?”
“不,我不是问拉面那个,是照片上的那个女孩。你和她接吻了吗?”
“对啊。”
牧野很干脆地点头承认。我头脑一片混乱。
“你为什么和美子接吻?”
“气氛对了,不是就会接吻吗?你应该也有这种经验吧?有时气氛就变成了那样,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如果不接个吻,场面会很难看。”
“但她不是初中生吗?”
“即使是初中生,只要有嘴唇就可以接吻啊,何况我又没动她。早知道就丢下她的同学,直接把她带到哪里吃掉了。只要我开口,她绝对会答应。但我比较喜欢年纪大的,除非是令人惊艳的美少女。那种程度的女生,无法让我产生兴趣。”牧野说着,再度嘿嘿笑了起来,“而且,牙齿上又有海苔。”
的确,即使是初中生,只要有嘴唇就可以接吻。况且,时下的初中生和执著于一份淡淡情愫的形象相去甚远。
“所以你才告诉她假地址吗?”
“嗯,也许吧。那么久以前的事,我记不清了。只是觉得她好像会纠缠不清,很像那种变态跟踪狂。况且,她还叫你煞费苦心地来找我。”
“既然这样,当初不和她接吻不就好了吗?”
“要我说几遴你才听得懂,”牧野说着微微斜着身体看着我,“我很体贴温柔。”
“如果你真的体贴温柔,至少该记住人家的名字。”
“哪有时间记住每个女人的名字。哪怕是和我上过床的,我也未必记得,有些甚至根本就没问名字。”
牧野得意扬扬地说着,我忽然感到极度疲劳。虽然不能苛责初中女生挑男人的眼光,但难道没有其他对象了吗?
“有没有其他事?比方说那天的天气很好或是很阴沉,花开了或是夕阳很美之类的。”
“记不清了。不过,和她聊天的时候应该会回想起来吧。我会配合她的话,说一直很惦记她,对无法联络到她深感抱歉,但我曾经很努力地试着找她。所以,我们终于重逢了。希望她好好加油,战胜疾病。这样可以吗?”
虽然牧野说的话很惹人讨厌,但其实这就是我要他做的事。我有点后诲,早知道就不要这么费心找他。但既然找到了,也只能将计就计。
“你别搞砸了。”我说。
“不会搞砸,但这种事实在无聊透顶。”
“没错,”我点头,“的确无聊透顶。”
我不知道在哪里见过她。观察了一阵子,才发现那张短发的活泼脸庞,就属于照片上的另一个女孩。她穿着制服,可能是放学后直接来医院的吧。我不想打扰她们,于是绕过美子的病床,向对面床的大婶打招呼。
“有没有垃圾?”
“有一个特大的厨余。”大婶没好气地说。
此人的毒舌在医院内赫赫有名,听说她正在等待接受青光眼手术。
“在哪里?”
“就在这里。”说着,她指着自己,“真是的,整天检查来检查去,这里的医生到底帮不帮我动手术?在这种潮湿的季节,再新鲜的我也快发臭了。”
“对啊,”我端详着大婶的脸,点点头说,“真的差不多了。”
大婶甩手打我屁股时,背后传来哭泣声。我悄悄回头一看,发现美子的朋友正抖动着肩膀。
“小美,如果你也死了,就只剩我一个了。”
美子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真羡慕,有人为她哭泣。”大婶坐了起来,对我小声说,“即使我死了,也没有人会流一滴眼泪。”
“得青光眼哪里会死啊。”我说。
“既然没人为我哭,死了也不值得。”大婶说,“如果有人为我流泪,那我就生一点像样的病。”
“那好,我会为你哭的,”我说,“我向你保证。”
大婶又打了我屁股一下。
我去其他病床收完垃圾,美子的朋友也离开了病房。
“刚才那个,”我走近美子身旁问,“是不是照片上的女孩?”
“哦,对啊。”美子点头,“我叫她不用来,但她还是常常来。”
她看着窗边,花瓶里插了一枝新鲜的红花。看来带花来的就是那个女孩。
“她是你的好朋友吧?”
“嗯,对啊,应该算吧。”
冷淡的语气让我有点惊讶。或许是有所察觉,美子看着我笑了起来。
“我也不知道。照理说,好朋友不是应该会分享很多小秘密,一起流泪,一起生气,一起欢笑吗?”
“对,差不多吧。”
“这种事,我有点搞不清楚。”
这也难怪。一个未来充满无限可能的初中生,和没有人能保证是否可以活到明天的美子,两个人的起点已经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由香也会死啊。也许她在今天回家的路上就会被撞死啊。”美子小声嘀咕着,忽然惊觉般露出害羞的笑容,“这种想法是不是很卑鄙?好像把自己的不幸加在别人头上。”
“这种观点很正确,”我说,“但由香恐怕无法理解。”
即便如此,强迫美子接受这种带着怜悯的友情仍然是一件残酷的事。虽然双方都没有错,但这个世上,有些事真的是任何人都无可奈何的。
“我找到牧野了。”我转移了话题,“我把照片交给他,也说了你生病的事。他应该会来看你。”
牧野会在后天出现,那是我来这里打工、牧野又有时间的日子。
我不放心让牧野一个人来看美子,谁知道他会露出什么破绽。而且我再三叮吁,叫他在这几天把头发剪一剪。
“他有没有说什么?”
美子窥视着我问。原以为美子会露出兴奋的神色,但她的脸上并没有出现我期待的表情。
“嗯,”我说,“牧野一直很挂念你,也为终于和你联系上了感到很高兴。”
“他还记得我吗?”
“那当然。”我说。
“他说会来看我?”
“嗯。”点头之后,我觉得不该让她抱着太大的期待,便补充说,“不过,他或许是大哥哥关心妹妹的心情。”
说完,我立刻就后悔了。
“大哥哥关心妹妹?”
果然不出所料,美子纳闷地问我。牧野的吻和美子的吻虽然形式相同,但重量却是橘子和地球之差。况且,普通的哥哥也不会和妹妹接吻。
“啊,嗯,我只是打个比方。”
美子仍然带着纳闷的表情看了我好一会儿。
“总之他会来看我,对不对?”
“嗯,这点绝对不会有问题。”
“那就好,谢谢你。”
美子露出微笑。我努力思考有没有什么话可以既不伤害美子,又不让她抱有过高的期待,但实在想不出来。
“喂,年轻人,我肚子饿了,帮我去买个红豆面包。”
对面病床的大婶叫我,于是我离开了美子的病床。
“红豆面包?不是快到晚餐时间了吗?”
“那么难吃的饭,反正也不可能全吃下肚。快去,去买红豆面包。”说着,大婶把百元硬币递到我面前,“还是说,即使我眼睛不好,你也要我自己下楼梯,走到小卖店去买?”
“我去啦。”
“快去快回。”
“我陪你去。”
听到声音回头一看,美子已经下了床,正披上一件薄开衫。
“让他一个人去就好,他们的薪水里应该也包括听病人差遣吧?”
“我想出去走一走。”
美子对大婶笑了笑,率先走出病房。
“真讨厌,”大婶抓着凌乱的头发说,“年纪大了,也不能惹人厌。”
“对啊,对啊。”
我点着头,趁大婶还没打我屁股,离开了她的病床。
刚走出病房,就看到美子用右手把玩着左手上的手链,向病房内张望。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发现她看的是已经空无一人的病床旁的红花。它红得令人感觉有点残酷。
“走吧。”
美子催促着,我推着推车跟了上去。
和我一起走在走廊上,美子喋喋不休,可能是知道牧野要来有点紧张吧。
她班上有一个男生被同年级的女生称为“棒冰棍子”,因而受到同情,但他在男生中地位极低。
“他每次都猜错,从来没有中过。”
还有,家里那只肥猫和狗打架六次,每次都凯旋而归。
“它每次都去附近散步,把别人的狗食吃得精光。最近我们家附近的狗,都在家里吃完狗食才出来玩。”
她千辛万苦才买到人气歌手演唱会的门票,却可能无法去看了。
“干脆以一倍的价格卖给黄牛好了。”
我们在一楼的小卖店买了红豆面包,又搭电梯回到二楼,沿着走廊走回病房。在此期间,美子始终滔滔不绝。
“喂!”
忽然,走廊右侧的病房里传来喊声,我们停下脚步。六人病房最靠走廊的床上,有个六十岁左右的小个子男人正在向我们招手。
“水岛先生,你
好。”
美子亲切地和他打着招呼。既然他们认识,就代表他已经住院很久了吧。
“哎,你好。”
那个叫水岛的男人随便敷衍着美子,向我招着手。我把推车留在走廊上,走进病房,美子也跟了进来。
“这个,”水岛在床上摸索着,拿出一个用布包起来的巨大的圆筒形东西,“你放在推车上,帮我带到屋顶上好不好?小心不要被护士发现了。”
“这是什么?”
我双手接过这包沉重的东西,问道。
“望远镜。”
水岛先生压低嗓门回答道。
“望远镜?”
我反问道,翻开布看了一下。里面的确是天文望远镜。
“我想观测星星。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对吧?”
“帮你带到屋顶上是没问题,但为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听到我的问题,水岛先生把脸皱成一团。
“护士们怀疑我在偷窥。”
“啊?”
“从这里的屋顶上可以看到护士宿舍的窗户。既然从这里可以看到对面,就代表对面也可以看到这里。我在观测星星时,好像被人看到了,结果有些护士就说我在偷窥,我的望远镜也差点被没收了,真伤脑筋。”
的确,护士宿舍就在病房大楼的对面。虽然不知道屋顶和宿舍窗户之间的确切距离,但应该可以分辨出望远镜到底是对着天空,还是对着自己吧。
“但你确实偷窥了吧?”我问。
“没有啦,谁想看那个胖护士洗完澡后懒洋洋的身体。”
水岛先生一口气说完后,尴尬地闭了嘴。在一阵窘迫的沉默中,美子喃喃地说了声:
“下流。”
“不是啦,是刚好而已。望远镜刚好朝下,她就这么跑进我的视野了。不是我要偷窥,应该说是她强迫我看的。”
水岛战战兢兢地解释着,向我投来求助的眼神。我看看他的视线,又看着美子。她坚决地摇了摇头。
“你最好另请高明。”我对水岛先生说。
“不要这么坏心眼嘛。明天可能又要下雨,今天或许是最后的机会了。”
“等你出院后,不是可以尽情观看了吗?”
“如果可以出院的话……”水岛先生说着,无力地叹了口气,“如果可以出院就好了。”
我又看了美子一眼。她仔细打量着垂头丧气的水岛先生,再度无情地摇摇头。
“不行,你这招不管用。”我对水岛先生说。
水岛先生看了看我们,轻轻笑了笑。
“下星期,我要动手术了。”
“青光眼吗?”我问。
“盲肠炎吗?”美子问。
“胰脏。”水岛先生说,“是胰脏癌,好像要把整个胰脏都拿掉。”
我看了一眼美子。她又看了水岛先生良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吧。”我说。
“是吗?你愿意帮这个忙?”水岛先生立刻笑容满面。
“我也要看。”美子说。
“我也是。”我说。
“什么嘛,结果你们还是不相信我。”
水岛先生小声抱怨了一句,随即笑了起来。
“算了,那就一起去吧。”
我把望远镜藏在推车里,走回电梯。来到最顶层后,我把推车放在一旁,拿上用布包着的望远镜,走向通往顶楼的楼梯。推开铁门,发现天色已经昏暗。抬头一看,在天空中发现了好几个我也认识的星座。
“啊,我好想看看北极星。”
美子指着那个方向说道。正在组装天文望远镜的水岛先生抬头看了一下天空,摇摇头。
“不行不行,那太难了。”
“是吗?”美子问。
“天文望远镜可以把对象扩大好几百倍。反过来说,一般望远镜的视野已经够狭窄了,而天文望远镜的视野更是只有它的几百分之一。要在几百分之一的视野中把焦点对准那么小的星星,对我来说太难了。况且城市的灯光这么明亮,本来就很难观测到那些星星。虽然尝试一下也无妨,但恐怕会很花时间。”
“是吗?”我说。
“对准护士倒是轻而易举。”美子说。
“我不是说了吗,护士是刚好看到而已。”水岛先生用求助的眼神看着我。
“他说是刚好而已。”我转告美子。
“真是刚好得刚刚好。”美子喃喃自语。
水岛看着天文望远镜调了半天,说了声“好了”便退到一旁。我和美子相互推让着,最后还是由美子先看。哇噢!她欢呼起来,暂时离开望远镜,确认了观测的方向。
“是月亮吗?”美子问。
“对,月亮。”水岛先生好像展示儿女照片的父亲般,害羞地说,“没想象中那么了不起,对吧?”
“没这回事。”再度看着望远镜的美子说。“虽然以前看过照片,但我还是第一次在现实中看到这么大的月亮。”
“是吗?”水岛先生喜滋滋地露出微笑,“其实不过是悬在宇宙中的大石头,但还是令我有一种获得救赎的感觉。即使是距离地球最近的月亮,也在三十八万公里开外。北极星有四百光年那么远,即使乘着光,也要走四百年才能到达。一想这些,就会觉得许多事都显得很渺小。”
美子回头看水岛先生,脸上带着彷徨的表情。也许,美子看到的月亮和水岛先生看到的不太一样吧。她对仰望月亮的水岛露出亲切的微笑。
“对啊。”
美子让到一旁,我也看着望远镜。白色的月亮占据了整个视野,有好几个火山口和像万里长城般婉蜓的隆起,一切都笼罩在炫目的光芒中。即使是借用了太阳的光芒,美丽的东西依然美丽。
我、美子和水岛先生轮流看着望远镜。看腻之后,我们坐在屋顶上,仰望天空。
“你们说,”水岛一边抬头望天,一边站了起来,像是朝月亮走了两三步,仿佛为无法走到而陷入感伤,“我非动手术不可吗?”
“不行,你不能退缩。”
美子对着他怯懦的背影说道。
“不是我退缩,”水岛先生的背影说,“只是想放弃了。我已经动过两次手术,不想再承受疼痛和失望了。”
“如果不治疗,就不会好起来。加油。”
“不会好起来也没关系,我想应该不会好了。”
“你不能灰心。”
水岛先生回头看着语气坚决的美子,笑了。
“听说胰脏癌是最麻烦的癌症。我自己查了书,知道存活率非常低。由于没有自觉症状,发现时通常已经晚了。我的病情应该也是末期了,所以就算了吧,我已经累了。”
水岛先生一脸快哭出来的表情。我不想再让他说下去,也不想让美子说下去了,便站起来。
“啊,那个房间,现在是大好机会。”我拍了拍水岛先生的背,指着对面刚亮起灯光的房间,“好像刚回来,窗帘还没拉。”
“哦,年轻人,你的眼力不错嘛。”
水岛先生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已发牢骚的对象是像他孙女般的小女孩,于是努力收起欲哭的表情,挤出笑容,将望远镜调到那个方向。
“讨厌。”
美子故意嘟着嘴,但还是露出笑容。
“啊,原来在这里。”
听到背后的声音,我们转头一看,发现有个身穿白袍的微胖男人从顶楼的门口走了过来。可能是医生吧。
“水岛先生,怎么可以乱跑?要量体温了,大家都找不到你,紧张成一团。”
医生说着,看了看我们身旁的天文望远镜。
“你又在偷窥吗?”
“神崎医生,你也看看吧。”
水岛先生向一脸茫然的医生咬耳朵。
“不用了。”
虽然神崎医生嘴上这么说,但似乎仍然很好奇,不时看向望远镜。
“别这么说,对吧?”水岛先生向我们挤出恶作剧式的笑容,“既然被你逮到了,就要让你也成为共犯。否则你去告密就惨了。”
“别担心,”我也说,“对面的人完全没有注意到。”
“是吗?”神崎医生看看我,又看看水岛先生。
“对啊。”我点点头。
“看得很清楚哦。”水岛先生也点头。
“好白痴。”美子小声说道。
“既然你们这么坚持,我就稍微看一下。”
神崎医生的表情顿时放松下来,看着天文望远镜。
“那我就回病房了,拜托你了。”水岛先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收好后用布包起来,帮我拿回病房。”
“我知道了。”
水岛先生走向屋顶的门。
“水岛先生的情况有这么糟吗?即使动手术也没用?”
看着他远去后,美子问神崎医生。
“我是内科的,不太清楚具体情况,”神崎医生用右眼看望远镜,然后偏了偏头,又换左眼看,“可能手术的难度很高吧。”
“是吗?”美子点头。
“这个望远镜的焦距不对,”
神崎医生边看边向我招着手,“什么都看不到。”
“啊,红豆面包,我忘记了。”我忽然想起这件事,“这个就拜托你了。你应该知道水岛先生的病房吧?”
“他的病房我当然知道。但是焦距……哦,是不是这个?”
“那就拜托你了。”
我和美子走向屋顶的门。一踏进去,美子便用力吸了一口气,随即大喊起来:
“有人偷窥!”
对面大楼的窗户乒乒乓乓地打开了,护士们纷纷探出头来。
“哇,好惨!”我说。
“走吧。”
美子沿着楼梯走了下去,我也跟上去,然后听到了护士们的惨叫和怒骂声。
一楼的咖啡屋内挤满了门诊患者和探病的访客。我坐在角落的座位,一边吃着迟到的午餐,一边看着某家通讯公司的简介。距离我和牧野相约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周围的交谈声化作单调的音波灌入耳朵,我却无法听清人们谈话的内容,有些昏昏欲睡。我伸了个大懒腰,头顶上响起一声“嗨”。抬头一看,特别病房的一位病人正站在那里,手上拿着装了咖啡的纸杯。
“那是一流企业。”他说。
问过我后,他在对面坐了下来。
“信息通讯领域日后还会继续成长,何况这家公司的股价现在就已居高不下,很不错。你在准备找工作吗?”
“嗯,对啊,至少要把目标定得高一点。”我说。
“是吗?”
“我叫有马义人,有义气的人。”他自报姓名。
“我叫神田。”我也在自我介绍之后问道,“你好像住院很久了。”
“对,我得了肝癌。”
“在等着手术吗?”
“不。我的肝功能不好,没办法动手术,只能堵住动脉,停止对癌细胞供应氧气。去年接受了这个治疗,结果又复发了,连医生也束手无策。虽然他们想要打发我回去,但我还有保险的问题。”
“保险?”
“只要我住院,就可以申请住院费。”
“哦。”
看到我点头,有马先生笑着说:“开玩笑啦。”
“原来是开玩笑。”我也还以苦笑。仔细想一下就知道,特别病房一天就要好几万日元,无论可以向保险公司申请多少钱,都不足以支付。
“不过,医生真的已经束手无策了。只不过因为我一出院就没人照顾,住院反而比较方便。所以我再三拜托院长,他才勉强同意让我留下来。”
有马先生既不是寻求同情,也没有拒绝同情。我原本有点担心,但他并没有提及必杀天使的事。可能是这个传闻没有传到住特别病房的他的耳朵里,也可能是他虽然听到了,却没有需要别人帮忙实现的心愿。
“我可不可以问你一件事?”有马先生把砂糖放进纸杯,一边搅动一边问。
“什么事?”我问。
“说到催眠曲,你会想到什么?”
“什么?”我一下子没听懂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忍不住反问道,“催眠曲?”
“对。”
我想了一下,但只想起莎拉·沃恩甜蜜而苦涩的声线和贾尼斯·乔普林的沙哑嗓音。然而,这些是我懂事后才听的歌,应该不是有马先生想要的答案。
“我想不起来。”
“小时候大人没唱给你听吗?”
“不,也许唱过,只是我不记得了。”
“完全想不起来吗?”有马先生很执著地问道。
“这很重要吗?”
“你不觉得?”有马先生用认真的眼神看着我。
“既然你这么说,”我被他的气势震住了,只好点点头,“那应该真的很重要。”
看到我一副为难的样子,有马先生轻轻笑了起来。
“如果你想不起来就算了,忘了这个问题吧。”
他喝了一口咖啡,把脸皱成一团。
“真难喝。”
也许,这是上次那个问题的延续。人在死的时候会想什么?听说在临终时,往日的记忆会像走马灯般在脑海中浮现,最后的归宿便是最初的记忆。那是意识还没有诞生时的浅睡中的记忆,它充满爱的旋律,可以令人安睡。
想到这里,我便开口道:“这个很不错哦。”
有马先生应该从我放松的表情中察觉了我的思绪,开心地笑了。
“是不是很不错?”
他又喝了一口咖啡,再度皱起眉头。
“不管喝多少次,都是这么难喝。”
“这里的咖啡很有名,只要喝过一次,就终身难忘。”
“下次我会记得。”
有马先生说完便站了起来,正欲离去,又忽然想起什么,停下脚步。
“我可以说一句多管闲事的话吗?”
“什么?”
“我觉得你应该稍微吃点苦。”
“啊?”
“比起一流企业,你这种类型的人在三流企业更有出人头地的机会。比起稳定成长的大企业,在每天都需要打拼的中小企业,更能烘托出你的优点。”
“哦。”
“太平盛世和战乱之世需要的人才不同。”
“原来如此,”我暧昧地点点头,“也许吧。”
“是《向家康学习统驭术》这本书上写的。”
“什么?”
“听说那本书很畅销,我就买来看了,但根本派不上用场,所以很想找机会卖弄一下,现在终于值回书价了。”
有马先生笑着说,然后丢掉还留有咖啡的纸杯,走出了咖啡屋。
虽然我之前多少猜到了,但牧野的确很没时间观念。过了约定的三点,他仍然没有现身。咖啡屋在午餐时间结束后要暂时关闭,我只得离开。因为有空调的约定,我相信他会自行找到美子的病房,于是走向那里。刚到门口,对面病床的大婶恰好走出来。
“晚一点再进去打扫吧。”
大婶小声对我说完,便转身离开了。我探头一看,发现美子的母亲正坐在她的病床前。看到我,美子对母亲说:“妈妈,今天你还是先回家吧。”
“我不赶时间。”母亲的声音颤抖着。
“不用担心我,知道吗?”
母亲无言以对,低下了头,似乎在暗自啜泣。
“妈妈,我真的没问题。”
美子握着母亲的手说道。母亲握着她的手,好不容易才忍住眼泪。
“之前不是也一直说很危险吗?但我还是好好的,所以以后也不会有问题的。我会好好加油的。”
美子笑着说,母亲轻轻点头。
“对啊,我们一起加油。”
“所以你今天就先回去吧,还要煮饭给爸爸吃吧?买菜了吗?”
美子很有耐心地劝说着不想走的母亲。我不好意思过去打扰,只能站在门旁看着她们。我已经见过她母亲和同学的眼泪。美子应该看到过更多次。然而,美子的眼泪呢?我至今不曾看过,不知道她母亲和同学如何。
那位母亲不想让别人看到她的泪水,低着头走出病房,也没有发现我。我走近美子的病床。
“对不起。”美子说,“检查结果出来了,我妈有点受不了。”
“情况不好吗?”
“不太好。”
“是吗?”
或许改天比较好,如果美子把强忍的泪水在牧野面前发泄,牧野可能无法招架。然而,已经太晚了。
“啊,原来是这里。”
慵懒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回头一看,发现牧野抱着花束站在门口。
“我是硬着头皮买的。没关系,这个钱我自己出。”
牧野高举花束炫耀着,毫无顾忌地说道。我慌忙跑到他身旁。
“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
“那个女孩在哪里?她出去了吗?”
“什么哪里?你这个人,”我在牧野耳边小声说道,“想搞破坏吗?”
“什么?”
牧野顺着我晃头的方向望去,看到了美子,却纳闷地又望向我。
“不就在那里吗?”
牧野走到美子床边,伸长脖子打量着她。美子低下头。
“啊?”牧野发出惊讶的声音,回头看着我,“她是谁?”
糟糕透了。美子低着头,久久不愿抬起。
“你在害羞什么,”我笑着拍了拍牧野的肩膀,试图蒙骗过去,“她就是今井美子,你们终于见面了。你不是也一直很想见她吗?你搬家了,很想把新地址告诉她,但又不知道她的地址,对吧?”
“不,不是她,我不认识她。”
“你……你在说什么?”我戳了戳牧野的腰,在他耳边小声说,“你不是看过照片吗?认真点,难道不想要空调了吗?”
牧野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从牛仔裤后兜里拿出皱巴巴的照片。他皱着眉头,看照片,眼睛又微微向右动了一下。
右边?
“哦,原来是这个。”
“什么?”
“是这个。”牧野指着美子身旁的女孩说,“问我地址的是这个戴眼镜的女孩子。我和
她根本就没说什么话,对吧?”
“对,”美子抬起眼睛,“我们几乎没说过什么。”
美子对牧野说完,向我低头道歉。
“对不起,我骗了你。”
“骗我?”
“应该说是你把我和惠美搞错了,但我没有及时纠正。反正我的目的只是见这个人。”
美子转头看着牧野,问:
“你还记得惠美吧?”
美子说话的声音和平时不同,眼神也不一样。那是我曾经听过的冷淡的声音,也是我曾经看过的冷淡的眼神。然而,牧野并没有发现。
“对,没错,惠美。她姓什么?”
牧野轻松地问道。他坐在圆椅上,将花束放到床上。
“她姓坂村,坂村惠美。”
美子没有瞥花束一眼,直直地注视着牧野。
“哦?对,原来她叫扳村惠美,好像是叫这个。”
“好像?”美子小声问。
“她还好吗?”牧野问。
“她死了。去年冬天死了。”
牧野皱了皱眉头。“死了?”
“她自杀了。”
“自杀吗?真的假的?无论怎么说,何必那么认真,死了多不值得。”
“对啊,死了多不值得。”美子依然用冷淡的眼神瞪着牧野,“只不过是接了一次吻,死了太不值得了。以后有的是机会,也可以吻很多不同的人,死了太不值得了。只不过是初吻的对象告诉她一个假地址,就因此寻死,太不值得了。”
牧野心虚地愣了一下,随即展开反扑。
“什么?是我吗?是我的错?她是因为我而死的吗?”
“修学旅行回来,惠美寄照片给你后,仍然开口闭口都是你的事。说你有多么优秀,说你们背着我们偷偷的吻有多浪漫。她整天都在想这些,我们都觉得她很唠叨。直到她寄的照片退了回来,直到她按照地址去寻找,才知道那地方根本不存在。”
美子问站在牧野身旁的我:“你是怎么找到的?不是根本没有线索吗?我拜托你的时候,完全没抱希望。”
“我打电话去那家旅馆,撒了几个无关紧要的谎,请他们帮我查了以前的住宿登记。”
“哦,是旅馆?这我倒是没想到。”
美子点点头。
“你满意了吧?”牧野问,“是我的错吗?好吧,就算是。这样你就满意了?听说你活不久了,难道就把所剩不多的时间耗在这种事上吗?你的人生还真无趣。既然有工夫做这种闲事,还不如趁早死了。你可以去死了。”
牧野站了起来。
“等一下。”
美子说道,然后拿下手链,递到回过头的牧野面前。他接了过去。
“你收下了哦。”
美子带着冷漠的表情说。
“什么啊?”
牧野心惊胆战地拿起手链问。
“这是惠美送你的礼物。她说你十二月四日生日,这也是胡扯的吗?惠美想送东西给你,却又没有钱,所以就自己做了这个手链。后来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送。惠美死的时候就戴着这个,我是向她妈妈要来的。”
“所以呢?”
“惠美做这个手链的时候很想见你,她死的时候也戴着它,仍然很想见你。她整天很想见你,很想见你,很想见你,很想见你。因此手链上凝聚了惠美的思念。”
“那又怎么样?”
牧野大声吼道。
“惠美已经死了。已经死了的人想见你的话,该怎么办呢?变成鬼魂吗?也许吧。也可能把你带进她的世界。”
“带进她的世界?”
“你最好小心一点。人的生命很脆弱,比你想象中更容易就死了”
牧野倒吸了一口气,僵硬的身体好久无法动弹。
“无……聊。”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把手链丢到美子胸前。美子捡起掉落的链子。
“你害怕了吗?”
她没有抬头看牧野,问道。
“怎么可能?”
牧野气得肩膀抖动着,大声吼道。
“那你就带回家啊。既然是送你的礼物,就带回家啊。但也无所谓啦。”低头看着手链的美子,扬起两侧的嘴角,“反正你刚才已经收下过一次了。”
牧野顿时没有了表情,随即脸红了。
“无聊。”
他又骂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走出病房。美子也没有看他,只顾着把玩手链。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愣在原地。
“要不要去走一走?”美子终于开口问我,“我想去呼吸一下外面的空气。”
我点点头,和美子一起走出病房。
来上班时还在下的雨已经停了,厚实的云层在风的追赶下快速移动着。
“这样就好了吗?这就是你的目的?”
走到中庭的时候,我问道。
“无聊。”美子模仿着牧野的声音说道,“你有时间做这种事,还不如趁早死了。”
“真的很无聊,”她又嘀咕道,“我也想一死了之。”
“不过,真的好可怕。”我说,“如果有人对我这么说,可能会好几个晚上睡不着吧。”
美子嫣然一笑。
“比方说,走在小巷的时候,有车子飞速从自己身旁经过,在上下班高峰的车站里,被人群从后方推挤,差一点跌下楼梯,走在街上时,迎面过来一个满脸凶相的男人,差一点挨揍……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他就会嗅到死亡的味道。一天会有好几次,好几次。”
但他不是那么敏锐的人——美子又自言自语道。
我们和一个推着轮椅的小男孩擦身而过。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女人微笑着对小男孩说着什么。
“你这是为死去的惠美复仇吗?”
等那两个人走过去,我问。
“其实也不是。我很生惠美的气,其实她只要咬咬牙,就可以活下去,可以上大学,可以参加成人式,运气好的话还可以举行婚礼。不像我,无论怎么渴望,或许都无法如愿。然而,她却这么轻易地放弃了一切。我听到惠美的死讯时,气得七窍生烟,根本忘记了悲伤,甚至很想再杀死她一次。所以,这只是想找个出气筒发泄一下。”
“哦?”
“人终有一死,但我很羡慕、很嫉妒在日常生活中不会意识到这一点的人。每当有人对我表示同情,我就很想告诉他,你早晚也会死,但这种话当然不可能说出口。所以惠美死的时候我就在想,应该可以对那种男人说这句话——你早晚会死,和我一样,最终也会死。但其实是把他当成出气筒发泄而已。”
真的很无聊……美子喃喃自语。
“对啊。”
风吹拂着美子的头发。潮湿的风隐隐带着夏天的味道。她迎着风眯起了眼睛,仿佛在寻找她或许无缘见到的夏天。
“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惠美到底有多痛苦,因为我还不曾这么喜欢过一个人。”
美子转身望着我。
“大哥哥,你可不可以吻我?”
“我已经帮你完成了心愿。”我说,“很遗憾,每个人只有一次机会。”
“是吗?那太遗憾了。早知道就许这个心愿了。”
“还有机会啦。接吻不是为吻而吻,而是想吻而吻。”
“我还有机会吗?”
美子愉快地笑了笑,再度迈开步伐。我也跟了上去。
“下个星期我要转院了,这家医院没办法帮我动手术。名古屋那里有一位专业的医生,可能会去那里开刀。”
“一定会好起来的。”我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的话还没说完,身旁的美子忽然从视野里消失了。她跪在地上,抱着头低语,浑身发抖。我也蹲了下来,把手放在她肩上。
“你说什么?”
“我骗你的,我说不害怕是骗你的。我好害怕,怕死了。”
我无法对着她的肩膀再说一次“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美子双手抓着我的手臂,然后渐渐攀向肩膀。我无言以对。我们跪在地上,紧紧拥抱在一起。美子的呼吸急促起来。隔着美子的胸口,我的腹部感受到她心脏有力的跃动。我实在无法理解这种跃动的停止和美子的死亡之间有何关系,我差一点相信灵魂的存在。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美子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她不知道忍了多久。从她眼眶溢出的泪水弄湿了我的衬衫。吐出所有的“我好害怕”之后,她的双唇开始寻求其他东西。美子的双手绕上我的脖子,抓着我的衣领。在她用力把我拉近之前,我主动把嘴唇迎了上去。美子的肩膀抖了一下,然后放松了全身。
接吻不是想吻才吻的,我在心里更正,有时候会面临不得不吻的情况。也许真的有灵魂存在,当它在不自由的身体内发出惨叫时,就渴望借由嘴唇接触到其他的灵魂。也许,我的灵魂无法安慰美子的灵魂,但至少比什么都不做好一些。我只能这么想。然而,却忽然很想哭。
“吻到了。”美子笑着擦眼泪。
“嗯。”我说。
“你帮我完成了两个心愿。”
“嗯。”我
说。
“要不要顺便完成第三个——上床?”
“傻瓜。”我说。
下一周,美子转院了。听说她在第二个月接受了手术,四天后去世了。我不相信,因为医院里的传闻往往会被扭曲为不幸的形式。
有朝一日,美子一定会写信到医院给我,告诉我新医院的事和受不了今年夏天的酷热,也会提到她喜欢的男生。我看了她的信,一定会为她感到高兴,同时在内心深处嫉妒这个陌生的男孩。我对此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