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终章 祭典的那夜

七月即将进入尾声。夏天的热气也正迎来最高峰,同时人们也愈发朝气蓬勃。暑假、海上活动、泳池、烟火和祭典等各种活动即将到来,周围的小朋友们都欢欣雀跃。

千穗也不例外。

千穗一面用手巾擦拭脖子上的汗水一面走着。脚下的木屐嗒嗒作响,发出清亮的声音。

天空从白天的耀眼渐渐转为黄昏的朦胧。随着天空的颜色愈来愈深,提灯的红光也闪闪发亮,神社境内慢慢被红色光芒包围。

附近的摊贩传来热闹的声响,群聚在一起的小朋友开心得跑来跑去。年轻人们穿着五彩缤纷的浴衣,双颊仿佛染上了夏天的炎热与祭典的热气。

太鼓声、三味线的调弦声,还有调音的笛子声从境内深处传来。

这是一个令人雀跃的祭典夜晚。

千穗的浴衣清纯又不失华丽,蓝、紫、粉红色的大朵牵牛花散落在白色衣料上,乌黑长发在头上盘成一个髻。镶着樱花色珠子的发簪,金色的装饰摇曳着,每当行走时就会发出好听的声响,所以她特别喜欢。

现在千穗的手上抱着一大堆东西,有溜溜水球、弹珠袋、苹果棒棒糖、甜烧饼、炒面还有串烧。

千穗拿好东西,忽然望向渐渐被夕阳染色的天空。

「对不起!我得先走了!」

说完,铃音和其他同学都往千穗看。

「是喔,不过天都黑了。」

「你要走啰?真可惜,盆踊就要开始了耶~」

语气中充满可惜的是铃音。千穗觉得抱歉微微低下头。

「嗯,对不起啊。我答应八月的祭典一定陪你看到最后。」

「知道啦,那就放你一马。」

「小铃,谢谢你。」

「嗯,快去……见你心爱的人吧。」

听到铃音的话,千穗虽然有些害羞,但也默默地点点头。

接着她背对女孩们,回到与人潮反方向的鸟居。祭典的提灯仿佛为她指路一般,沿路照耀着红光。

幸好祭典所在的神社离玉响图书馆不远。不过要穿着不习惯的木屐走山路真是困难。

「呼、呼……」

抵达图书馆之时,因为脚趾头和木屐的绳子互相摩擦而感到疼痛。

千穗调整呼吸,用脖子上的手巾擦汗,接着才从入口处进入。

不过之后除了脚趾被磨痛,不习惯的腰带、炎热天气和汗水,都让千穗暂时无法动弹。只能靠在玄关门上休息。

「……没事吗?」

一只手向千穗伸出。

抬头一看,眼神对上的是微笑看着自己的男子。

明明是平时熟悉的身影,今天看起来却特别不同。

他今天也和千穗相同,装扮与平时很不一样。

金色秀发比平常绑得高了一些,身穿蓝底灰条纹的浴衣,腰带上插着一把黑扇。没有帽子,显露出平常遮起来的兽耳。

也许因为这身打扮的缘故,他比平常更亲近。可能是他的穿着与刚刚祭典看到的男人们相差无几,才产生了错觉吧。

「谢……谢谢你,白火。」

千穗小心翼翼地握住白火伸出的手,他轻轻一笑。

接着邀请千穗进入馆内,让她坐在一张椅子上。馆内的福助、猫八和桔梗,还有其他书妖都穿着和平常不同的祭典服装。其中只有里见是和平常一样的西装。

「嗨!小姐!嘻嘻,你来啦。」

「喵!千穗喵也来啦喵~~!」

终于注意到视线的福助与猫八也往这里走近。

两人都戴着头巾、穿着法被(注:注:法被 传统和服之一,常见于祭典或庙会,像是外套的无腰带上衣。)。手上拿着写着「祭」的鲜红色扇子,一面活泼地转动一面可爱地跳呀跳。

「福助!猫八!」

千穗伸出双手,同时抱住他们。他们的毛皮已经恢复原状,上次十草造成的伤口完全痊愈,不忍卒睹的伤痕也消失无踪。千穗眼眶湿润地温柔轻抚着他们。

「……好惊讶啊,这里也是祭典吗?」

「没错,不错吧,这件法被!很有男人味吧!」

「我比较帅喵!千穗喵也这样觉得吧喵~?」

「嘻嘻,两位都一样帅气,很适合又好看……啊,对了,我刚刚买了溜溜球想送给你们。这里。」

「好棒喔!小妹妹真贴心!」

收下千穗给的溜溜水球,福助和猫八开心地蹦蹦跳跳,消失了踪影。

「其实从这里也能听到祭典的声音,难得有这样的气氛,所以大家就顺便体验一下。平常大家都很无聊啊。」

「那你也是吗?」

「没错。总之你先坐下吧。」

但是白火说完就不知道去了哪里。

当千穗好奇他的去向时,他终于带着湿毛巾回来。不知为何蹲在千穗脚边,双膝着地,看起来像是恭敬地跪在千穗面前。

「那个……等一下,你要做什么……?」

「穿着不习惯的木屐,脚应该很痛,所以我想帮你擦一擦。」

回答的同时,白火脱下其中一脚的木屐,手碰到了千穗的脚。当流着汗的脚碰到白火冰冷的手指,千穗吓得停止呼吸。

「……!」

接着慌忙地从白火手中抢过毛巾,往自己的方向拉。

「没、没关系,我可以自己来!」

「不用客气,我很乐意这样做。」

「那你别做!因为我不乐意……!」

千穗提高音量,要是让白火这样擦自己的双脚还得了。其他的书妖都在看,而且千穗的心脏也承受不住。

「哈哈哈,真严厉。」

白火看起来没有受伤的样子,在千穗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此时,千穗感觉到他的视线仿佛在扫视自己的全身。

「你在看什么……?」

「今天的千穗,真是特别可爱。」

「什么……?」

面对看得入神的白火,千穗不知该说什么。

「今天与其说是可爱——应该是漂亮。清纯色调的和服非常适合你。第一次看到你把头发盘起来,感觉很新鲜呢。看起来很凉爽,露出脖子也比平常更性感。」

白火用手指着自己比平时裸露的颈部说着。在另一种层面上,千穗又差点无法呼吸。

「怎么了吗?千穗?」

「没——没事……!」

接着千穗转过头,很快地把脚擦干净站了起来。

「我先去泡杯冰麦茶吧!」

「嗯嗯,那我也一起去。泡好茶我们去二楼吧。」

「好啊!我……有帮你买点心来,我们可以一起吃。」

千穗把从神社过来的路上,整理好的一大袋祭典点心给白火看。

「真令人期待。对了,我今天也特别准备了一个空间喔。」

「空间?」

「嗯,总之我们先去泡茶吧。」

在玻璃杯中倒了两杯冰麦茶,两人走上楼梯。白火带领千穗来到的是至今未曾进入过的二楼房间。

「请进。」

白火帮千穗开门后,千穗一步走进房里。

「哇啊……!」

房间非常宽敞,黑色的木质地板,后方有一大扇窗户。几乎没有摆放家具,只有角落的一面全身镜与看起来未使用的柜子等等。窗边放着一张似乎是为了今天才准备的桌子和两个椅子。

原来如此,这样一来比起二楼其他房间,能欣赏到更多外面的景色。

房里没有开灯,而由窗台上的两盏灯取代。两盏都是利用蜡烛照明的复古灯具,其中摇曳的烛火十分可爱。

「我听苇田说今天会放烟火,所以我才准备这个可以把外面看得很清楚的房间。」

「你特地准备的吗?」

「嗯,不过我只是扫扫地再把桌椅搬过来而已。」

「谢谢你。」

千穗边道谢边坐在其中一个椅子上,接着翻翻手上的袋子,把在祭典摊贩买的点心零食拿出来放到桌上。

「喔喔……很多都是我没看过的呢。全部都是祭典上卖的吗?」

「嗯嗯,没错。这是溜溜球、这是弹珠……还有一些食物。本来也想捞金鱼,但是捞到了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嘻嘻,感觉很开心。啊,我可以吃一个这个吗?」

白火手指着串烧,千穗从托盘上取出一串递给他。

「当然,请用。」

「我要开动啰。」

「话说白火你不喝酒耶。」

看着开心吃着串烧的白火,突然想到的千穗开口询问。因为父亲公人只要吃串烧就一定会配啤酒。

白火愣了一下,然后不知怎地呵呵笑了起来。

「我会喝喔,而且算满喜欢的呢。」

「什么,骗人!因为我从来没看过你喝酒的样子。啊……难道是因为这里没有酒?」

「啊哈哈,也不是。苇田有时会带过来,我偶尔也会喝。」

「是这样吗?」

「是啊。但是……嘻嘻嘻,我倒是没想过在你面前喝。」

不知道是哪里好

笑,白火像被戳中笑点一样笑个不停。

「为什么?」

「为什么啊——」

被这样一问,白火停止笑容,表情变得正经。

「——该怎么说呢,感觉我会不小心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而且我也不想被你看到喝酒的丑态。」

「……不小心说出不该说的话?」

千穗把身子往前倾,白火面露尴尬的神色。

「啊哈哈,各方面来说……各方面……」

「嗯?」

「啊……被你打败。应该说我活了这么长一段时间……面对像千穗这样率直又单纯的女孩,有很多不想让你知道的事情。」

虽然带有玩笑的意味,白火的声调却渐渐变得低沉。

千穗不自觉地挺起背脊,拨弄着零食的手也停了下来。

「……那是什么样的事?」

「嗯……一言难尽。」

「但是你今天会认真告诉我吧?」

「嗯嗯……我打算这么做。其实我不太想说,但是继续对你隐瞒,你也会自己去查,让自己身处在危险当中。」

「这不是当然的吗?但我会一直思考为什么你不愿意告诉我。」

「因为千穗你不要再和我有所牵连比较好。」

好像曾经听过这句话,应该是白火一把推开千穗的时候。

「所以说,我想知道的是你不要和我牵扯的原因。」

千穗有些烦躁地说。

接着白火收起笑容,眼神像在凝视着远方。

「那是因为——过去和我有牵连的人,都以悲剧收场。」

面对第一次听到的事实,千穗不由得沉默不语。

「所以我才希望千穗尽量不要和我有牵连。」

「……」

「……说到这里你还是一头雾水吧。首先把所有的故事告诉你——事情的开端要从我出生时说起。」

白火静静地开始述说。

「……一开始,我只是一个平凡的狐狸小孩。记得我出生的地方在过去被称为虾夷地(注:注:虾夷地 日本江户时代对于虾夷人,即今日阿伊努人的居住之地的称呼,与大和民族居住的「和人地」相对。以现在的北海道(南部的渡岛半岛除外)为中心,包含库页岛与千岛群岛等地。)。我在那里和其他兄弟姐妹一起长大。

当我可以独当一面在山野中奔跑时,渐渐发觉自己拥有不可思议的力量。虽然现在已经记不清楚,恐怕是吸取山林的灵气所得到的妖力吧。

野兽的心中慢慢地产生自我,偶尔也会到人类的村庄去。当时学会人类的语言,也知道如何幻化为人形。我记得那是距今三百年前的事了。

因为当时的我还是一只喜欢恶作剧的年轻妖狐,每天都化成人形到处玩耍。但是玩得太过火,激怒了当时的山主,接受严重的惩罚。惩罚一点也不轻松,因为是妖怪头头亲自下令,几乎只剩半条命。

不成人形的我,有段时间被丢弃在荒野等死,幸好有人搭救。

那是一名人类。他是一位名叫国村靖忠的武士,将身为妖怪的我带回家,一点也不害怕。他性格豪爽又宽大,但他雄壮威武的外表下却喜好艺术,还会自己作画,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靖忠先生把我放在自己的宅邸,对我疼爱有加。画画也是他教我的。现在我说话的用字遣词和行为举止,也是因为对他的尊敬而自然养成的。

但是,好景不常。

过不久,我是妖怪的事情传了出去,靖忠先生被大家说成被妖怪魅惑的狂人。

刚开始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但是比起现代,古代的流言蜚语十分可怕,对于异端也更加忌讳恐惧。责怪轻蔑他的人愈来愈多,终于成为引人侧目的人物。

后来,很快地他家道中落,因为不好的传言让主君对他也有所避讳,人们避之唯恐不及,整个家族分崩离析。最后他自己也染病,郁郁而终。

经过这件事,我……第一次对人类产生恨意。

他死后,孤零零的我决定重返山林。不是回到故乡,而是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所以我努力往南、往西奔跑。

我在抵达的山上定居。居住在那里的妖怪们,本来对我这个外来者不怎么友善,但不知是幸或不幸,长期独自奔跑在山野中的我获得更强的力量,对人类的恨意也让我更强大,我扳倒了山主,自己坐上新山主的位置。

也是在这个时候,遇见现在的伙伴福助。还有很多其他要好的妖怪朋友,生活过得算是愉快——但是我却觉得莫名地寂寞。

不可思议的是,我痛恨那些残忍对待靖忠先生的人们,另一方面,我又对人类感到十分眷恋。

但我现在是山主,也是妖怪的头目。在这些下属的面前,我不可能到人类的村庄去。

思前想后,我决定开始画画。画好的画就叫福助拿到人类村庄去卖,让我的别名白仙传出去。我的计划是让对我的画有兴趣的人,主动出现在我的面前。

就如我所期待的,拜访我的人开始慢慢出现。被我的画作吸引,为了想见到我本人而爬上山来。

可是等了半天,却一个人影都没见到。觉得奇怪的我问了其他妖怪。原来那些人类一听到这里是妖怪居住的山,就吓得折返下山了。我感到非常讶异,终于了解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愿意主动来见妖怪。

但是,就在我差不多感到绝望之际。

一位访客来到当时我居住的小屋。咚咚的敲门声略显含蓄,我起初以为只是妖怪来敲门。

不过当我开门的瞬间,那里居然站着一位年轻的人类女孩。

我吓了一跳。对方也是一样的反应,她看到我的狐狸耳朵和尾巴虽然也颇为惊讶,但却没有害怕地逃离。

所以我欢迎她的到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热情欢迎,她之后也常常来作客。慢慢地我们心灵相通,成为相爱的关系。

那也许是我最幸福的时光吧。

说到这里你想必已经猜到,她就是早夜。她是昨天苇田去扫墓时,我托他转告歉意的女孩,你在我房里看到的那幅画中的女孩也是她。

但是——我的幸福总是很短暂。

从某个时候开始,我发现早夜的表情总是很忧愁。但每当我开口问,她总是说没事。所以虽然我很担心,但是也不想过于追根究底,就没有多问。

不过就在此时,早夜开始与我渐行渐远。从每天来访变成三天一次、每周一次,最后终于不再出现。

我觉得非常奇怪。虽然是自作多情,但我确定她并非讨厌我,所以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蹊跷,我决定下山一探究竟。

早夜住的村庄下山马上就到了。我幻化成人在村子里找寻,但却遍寻不着早夜的身影。而且问了村民,大家都闭口不谈。

觉得事情不对劲的我化成小野兽,在村子里四处翻找。从民宅到田地、水井里也看了,终于——在村子郊外的洞穴中发现她。

不过那已经不是我认识的早夜。

冰冷的身躯、发青的皮肤、再也无法睁开的双眼,也再也无法呼唤我的名字。

此时的我,再次对人类感到无比憎恨。

这股恨意比第一次更深、更强烈,仿佛痛恨全世界般——憎恨着人类。

之后我才知道,她有一位父母安排的未婚夫。但是未婚夫在人格上有相当的缺陷,早夜为了从那个男人身边逃开才到我这里来。

但是这件事却被村里的人发现,她受到村民的审判。婚前与不是未婚夫的男子相通,而且对象还是妖怪,她惹怒了未婚夫的家族,被关进冰冷的大牢里。甚至连食物也不给。

接下来的事情,我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我全身发热。失去自我般地愤怒、发狂、痛苦地翻滚,任意发出火焰,将民宅也好、田地也好,整个村庄都被我烧得一干二净。

但是,人类不可能放了我。就在我把村子烧光后,察觉异状的隔壁村民请来驱魔师。

名叫苇田鼎的他与我展开对决。当时的我已经找回自我,认为自己的怒火不可能被一介人类阻止。很意外地,他是一名强劲的对手,让我陷入苦战。

也许是我任凭自己宣泄怒气,释放了过多力量,三天三夜的大战后,打败仗的我被封印起来。

不过他却没有继续折磨我,他是理解我愤怒的理由才将我封印,而不是夺取我的性命。他是一位有情有义之人,对于他的高尚品德,就连怒气冲天的我也不得不充满敬意。

但……不知道是怎么样的因果。其实他也身受重伤。虽然生命延续了两年,却因为我对他造成的伤害,年纪轻轻就离开人世。

我对这一切感到无比厌烦。

为什么,我付出真心的所有人类都死于非命。

为什么,我不能带给人类幸福。

我不了解。

只觉得恨。

靖忠先生、早夜、鼎都是——我只是想珍惜、想真心去爱他们而已。

我憎恨人类的同时,对一切感到彻底绝望。

不想再遇到任何人。

时光荏苒,我遇见苇田鼎的孙子苇

田善郎,他告诉我《落花之梦》——这本书是依据我过去的事件所写——我的封印被修正,变成书妖被关在地下书库中。

虽然在黑暗的地下度过一段忧郁的岁月,但我曾想过就这样死了也好。

因为即使继续活着也不会有好事。我想过好多次,鼎和善郎不要封印、直接把我杀了不是更好吗?

如果活着也是生不如死,干脆默默死去。

这样自己也落得轻松,也不会有人因此悲伤。

我曾经这样想——

经过苇田的判断,他让我来到地上,正当如我所愿地要消失在这个世上的时候——」

「我又遇见人类……就是你,千穗。」

凝视远方娓娓道来的白火,突然转头看着自己。

但是千穗却没有办法好好地看着他。因为大颗的泪水不断滴落,泪如雨下浸湿了双颊。

「啊啊……千穗。」

白火看着千穗也不禁泛泪,他用千穗脖子上的毛巾帮千穗擦拭泪水。

「所以我一直很犹豫到底要不要说,因为我知道像你这么温柔的人,一定会哭成泪人儿。」

白火帮千穗擦拭不断滑落的泪水。

「千穗,我并不是故意要向你隐瞒这些事。只是对你这样温柔的人来说,这是很残忍的故事,而且……我不希望让你跟这些与我有牵连的人有一样的下场。」

千穗终于止住泪水,虽然还有些哽咽,白火才放下毛巾轻抚她的头。

「就如我说过很多次,我很珍惜千穗。非常非常珍惜。在我对世界绝望,觉得消失也无所谓的时候,是你给了我希望之光、给我温暖、给我情感。那是我被鼎封印时、被苇田关到地下书库时、被释放到地上的阅览室时,除了你以外,没有任何人给过我的。」

「从来没有人和你产生过共鸣吗……?」

「是的。所以千穗对我而言非常特别、也比什么都重要。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用什么方式让你受到伤害。一直以来都是如此。除了鼎以外的两个人,我并没有直接伤害他们,只因为我的存在就让他们牺牲了生命……」

「所以你认为我……有一天也会受伤?」

「……嗯,如果你知道我的事,和我的牵绊愈深,你一定也会受伤,也许是未来的某一天、某种形式。」

此时,白火抽回轻抚千穗的手,稍微拉开距离。物理上疏远的距离,让千穗仿佛看到他内心的动向,不知不觉地主动拉住他缩回的手。

「所以你是因为不想让我受伤……才故意疏远我、故意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吗?觉得这样做是为我好?」

「……是的。知道得更多、涉入得更深,一定会让你遇到危险。」

「嗯,所以……你不让我干涉你,却拼命地干涉我。」

「……嗯嗯,的确如此。」

白火露出自虐的神色,笑容有些不自然。千穗现在可以理解这个笑容的背后藏着什么。他多年来怀抱的苦恼、纠结、罪恶感与憎恨在内心翻搅,所以才会有这样扭曲的笑容。

「我认为只要我单方面关心你,就不会有问题。」

「但当我对你的事感到好奇而发问,你觉得很不安吗?」

「嗯嗯。我很害怕你会陷得更深,所以才说请你不要来图书馆了。」

「这样啊……原来如此。」

「那时我用我不能离开图书馆当借口。这件事已经因为苇田而让你知道,刚好是一个不错的理由……」

「也就是说,我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你骗了。」

「我并不是想骗你……」

白火看着自己被千穗抓住的手。这个举动带着莫名的忧伤,他骗了千穗自己也不好过吧。

沉默持续了好一段时间。远方传来微弱的祭典欢声。祭典已经进入高潮了吗,千穗漠然地想着。

「但是……抱着罪恶感活了这么久,当我知道我还能为谁付出时,真的感到非常高兴。」

白火踌躇地打破沉默。

「所以……从今以后,我只想为你付出。关心你、给你建议、为你分忧解劳。总之,那个——」

他似乎很紧张,声音渐渐开始颤抖。

「——你就不要再……和我有牵扯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千穗的胸口像被撕裂般疼痛。

「因为我不想从你身上夺取任何东西,普通少女的幸福、温柔,当然还有……你的性命。」

千穗知道,他背负着太多伤口。就如刚刚听到的,千穗对于这些都无能为力,也因为伤得太深,所以他不希望把千穗牵扯进来。

可是,千穗会不会因此而开心又是另外一回事。

即使对白火而言这是关怀,千穗却感到被拒绝,这样就毫无意义。在千穗的耳里,他不希望自己继续干涉,这听起来几近绝望。

想着想着,千穗胸口的痛楚连自己都觉得害怕。心中感到无与伦比的悲伤。

怎么能够接受呢。

(到头来……这只是白火单方面的想法啊。)

这代表千穗当然也有自己的想法。

千穗握紧拳头深呼吸。

「那么……」

声音比想象中的还含糊。

「那么……如果我还是想要和你有牵扯呢?」

「……那是……」

白火不知所措地低下头,艰难地开口:

「……很遗憾,我会说不可以。直到你听进去为止。我一定会说服你、让你接受。」

「这样……」

千穗咬紧牙关,感到腹部深处莫名地发热。千穗发现自己也许十分愤怒。

「对不起……我讨厌那样。」

清楚表明自己心意的声音,意料之外地强而有力。

「我讨厌自己只是被你保护……」

但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千穗完全没有头绪。事到如今,只是表现出自己最真实的情感。

「你也很清楚吧,关于我的家人。我的家人一直守护着我,但我却一直没有发现。」

脑海中浮现的是亲爱的家人。千穗直到最近才察觉他们对自己默默的关爱。而秋人真的是前阵子才发生的事。

千穗与家人之间的关系,某种意义上来说和白火的关系很相似。

「你知道为什么吗?如果只是守护,那不过只是在逃避。」

听到逃避两个字,白火皱紧眉头。

「守护不是件坏事。但那是两人心意相通才能成立的。心意不相通,只是单方面的守护,那表示本质上根本没有好好面对彼此。」

当千穗开始面对家人时,才发现他们对自己的关心。若是他们能早点向千穗开口,千穗一定能更快发现。现在想想当时真让人焦急。

「本质上没有面对彼此,乍看很温柔,其实却最残忍。因为那表示你完全不期望对方的关心不是吗?」

假如千穗的父母叫千穗一起去医院看秋人,家人之间的关系也许就会变得不一样。

这样一来,也能更了解秋人的病情和秋人本身。更了解秋人的话,千穗也不会产生嫉妒的情感。知道弟弟的苦痛,说不定还能帮他打气一起加油。也许会让住院时感到寂寞的弟弟有个聊天的伴。

所以关于这一点,千穗对父母感到生气。父母为了守护千穗,不让她干涉秋人的事。想必是为了不要添加千穗的负担,但这反而造成姐弟和家人之间的鸿沟。

「还有比这个更悲哀的事吗?不期望对方的关心就等于不需要对方的存在不是吗?」

如果希望别人关心自己,很多事情就会不一样。

「我依赖你也需要你,但我却不被你依赖也不被你需要,这太奇怪。如果想放在身边关心,洋娃娃就够了。但我不是洋娃娃,我有自己的想法,也希望自己被人需要。」

话说完,白火的视线显得很彷徨。

「说到底,害怕我可能会受伤,这我根本不在乎。因为到目前为止,我根本没有受伤,今后也没有受伤的打算。」

千穗一边说着,脸上跟着发热,语调也渐趋强硬。

「再说,即使受伤又有什么关系。我也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不是一样的吗?我也不会因为一点伤就失去生命,没有生命危险的话我不会在意的。如果真的遇到生死关头,到时赶快逃走就好了啊。」

忍耐到极限的千穗,语气开始变得不客气。

「呐,所以不要再说奇怪的话,你能为我付出,我却什么也不能做,我不喜欢这样。从今以后只有我一直给你添麻烦,我绝对不要这样。」

千穗像在瞪着白火一样直勾勾地注视着他。

「我希望你需要我。我希望你需要我跟我需要你一样多。」

接着千穗抓住浴衣的衣摆,说出最后一句话:

「不然……我待在你身边就没有意义了……!」

宽敞的空间里,千穗颤抖的声音回响着。

接下来也听得到千穗急促的呼吸声,但经过好久都没有听到白火的声音。他只是像被震慑住般愣在原地,痴痴地看着千穗。

不知道他内心在想些什么。

说不定是

过于惊讶而不知作何反应、说不定是突然产生厌恶感、说不定是在思考要如何反驳——无论如何,千穗完全看不出他内心的想法。

(难道……我的心意没有传达到吗……)

千穗的身体突然失去力气。

如果说了这么多还是无法传达。

如果白火的心没有被动摇。

若是如此,千穗恐怕已经无能为力。想到这里,千穗的不安达到顶点,像要做最终确认般开口问道:

「还是……你果然不需要我?」

与刚才截然不同的细微嗓音。

这个问题恐怕才是千穗最想知道的。但即使想问也问不出口。因为太害怕听到答案。

不过,错过这次可能就再也没机会问了。

所以才下定决心问出口。

但是——白火仍然不为所动。

就连抱着必死决心说出的话语也无法传达吗,他果然还是不需要千穗的吧。

(如果真的不需要——)

有这个想法的同时,千穗忍不住起身。

绝不能在这里哭,这样想着却怎么样也无法忍耐。眼头愈来愈热、体内也有某种热气往上升。千穗不希望被发现,正准备离开房间——就在此时。

碰的一声,传来椅子翻倒的声音。

被巨大声响吓了一跳的千穗闭上眼睛。

就在那之后,千穗失去平衡。手腕从后方被拉住,背后顺势撞上了某个东西。

空气中弥漫伽罗香的香气,这才明白自己倒在白火的怀中。

惊讶的千穗想回头面向白火,这时——

(咦……)

感觉刘海被纤细的手指拨开,下一秒钟,露出的额头似乎被轻轻地碰了一下。

抬头一看,那是一双晃动着哀切的琥珀色双眸。

白火轻吻千穗的额头。

「怎么可能不需要呢……!」

当千穗发出困惑的声音,身体又立刻被紧紧抱住。

「咦,那个……」

当千穗想有所反应的瞬间,闪亮的一朵大花在天空绽放。

妆点天空的烟火与爆竹声同时消失,四周再度陷入寂静。

白火一语不发地紧抱着千穗,贴近自己的身体。

即使在夏夜,白火纤细的身躯却很冰凉,甚至感觉到身体的线条,千穗忍不住闭上眼。但是一度高涨的悸动无法收拾,不时催促、紧追千穗不放。

之前也曾经被白火拥抱、或是主动抱过白火。第一次是因为柳宜和结花而哭泣时。第二次是被白火拒绝后,再度与白火重逢时。第三次是昨天被十草攻击后。

但是这三次都和现在的感触完全不同。那是更沉稳、温柔,对千穗百般体贴的拥抱。

但现在却是感觉非常急躁、被逼到绝境般——让千穗不知所措的激烈拥抱。

「对不起……突然这样抱着你。」

察觉到千穗的心慌意乱,白火像在忏悔般地喃喃自语。

但嘴巴上虽然道歉,手却完全没有放松。反而抱得更紧,紧紧抓着千穗的身体和心。

「因为千穗……问我需不需要你……」

即使如此,为什么声音听起来如此哀伤呢。虽然想问,现在的千穗正努力让白火不要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没有多余的力气反问。

「你说得这么伤心,我……不就完全没有办法了吗。」

意思是千穗的话让白火很难过吗。但到底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在觉得自己对谁都没有用处的时候遇到了千穗,成为被需要的存在。这让我十分开心……所以你希望被谁需要的心情,其实我是最能了解的。」

「是……这样吗?」

「……嗯嗯,还有——」

白火的声音也和千穗一样带着哭腔。

「我也需要千穗……这是当然的啊……!」

听到白火悲痛的诉说,千穗内心情绪随之高涨。

「但说实话,我怕你会被某种形式伤害……所以我才一直压抑自己……!」

此时白火又把千穗抱得更紧,千穗不禁发出微弱呻吟。但白火却不松手,反而用力环抱着。

「真是的,这都是千穗的错……!」

「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虽然习惯让别人依赖自己,但是不习惯依赖别人……!所以即使你觉得喘不过气、觉得讨厌,现在都忍忍吧。不然……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听到白火这番话,千穗的疑问更深了,无法理解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说……?现在你在依赖我吗……?」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吗……都让你看到这么丢人的样子。」

被这样一说,白火的嗓音的确像是在撒娇耍脾气的孩子。

若是如此,就表示白火确实收到千穗的心意不是吗。这正是千穗希望他需要自己的心意被接受的最佳证明。

「但是,那……表示你愿意接受我的期望吗……?」

「……」

「不然你不会这么做,而是直接目送我离开吧……?」

千穗小心地问,白火发出不肯定也不否定的声音。

「……一半一半。」

「嗯……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确实……知道不被需要的痛苦。而且我自己也无法控制地希望与千穗有牵绊。所以……以后我发誓再也不会拒你于千里之外。」

「但是你说一半……?」

「……嗯嗯,虽然不会拒绝,但我也不会与你约定。」

「约定?」

「是的,我……不想束缚千穗。我不想把你绑在我身边,不知何时会受伤。所以我绝对不想说希望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你的意思是……?」

「也就是说,如果你想离开我,随时都可以,不用在意我的心情。」

「为什么要这样……」

「如果我不这样说,我还是很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让你受伤……而感到十分恐惧。」

彼此靠得这么近却这样说,似乎有些奇怪。

但是从他抱着自己那强而有力的手腕,还有他认输的语气看来,千穗终于理解。

(啊啊……原来如此,全部都是为了我着想才这么说的。)

如果千穗希望白火需要自己,他也会需要千穗。但那不像友情或恋爱那样彼此束缚,而是可以随时结束的关系。

千穗随时都可以离开白火,端看千穗的心情。因为如果被束缚,不知道哪一天会伤害了千穗——就是这么一回事吧。

(还真像个孩子呢。)

千穗看着不安地凝视自己的白火,在内心苦笑。

就如第一印象般,白火是个非常温柔的人。但在很多事情上却十分别扭。关心千穗时也是百般抗拒、拒人于千里之外。本意却并非如此,反而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很抱歉。

而且恐怕是个怕寂寞的胆小鬼,不是千穗一直以为的全能大人,只是没有让千穗看到自己的弱点。

(但我希望他能毫不保留。虽然我还不太知道该如何反应……但是像这样显露自己的真心,非常惹人怜爱。)

想着想着,千穗发现自己也是个挺麻烦的人。

无论如何,现在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尽量不希望千穗干涉自己太多,但如果千穗因此受伤,自己也会依赖千穗——虽然没有约定。

(这样的话……其实只要我不放手就好啦?)

如果他想偷偷溜走,再把他抓回来就行了。

(没问题的,我也比过去成长了很多,再怎么样也会抓回来。)

千穗吐了好大一口气,为自己加油。

接着用力伸展手臂,主动环抱白火的背后。紧紧抓住仿佛再也不打算放手。

「千穗?」

白火对这个举动也感到讶异,语气显得很意外。

因此两人之间稍稍出现空隙,千穗趁机更用力地抓紧。

「假设的事情……我认为现在不重要。」

假设千穗想离开、假设千穗受伤什么的。

那些事情现在不得而知,也不想去思考。千穗只知道现在她想和白火在一起。

「所以说——」

白火歪着头,困惑地看着千穗。那个表情让千穗非常不自在,脸颊一片绯红。

但现在不豁出去就没有意义。现在正是下定决心的时候。千穗紧闭双眼,用力挤出一句话:

「现在,愿意……依赖我就好……」

白火愣愣地低头看着千穗。

如果有洞真想钻进去就是指这种时候吧。但是千穗没有放开环抱着白火的手,反而将红冬冬的脸颊埋进白火的胸口。

「……这样说可以吗?」

「可、可以喔,你开心就好……!」

「但我可能会愈要愈多喔。」

「那也没有关系,我随时准备接招。」

「哈哈,这样啊……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啰。」

白火的声音仿佛就在自己脸旁,突然环抱着白火的手被白火拿开靠近自己,接着他在千穗的手腕上吻了一下。

千穗

吓得倒抽一口气,脸变得更红了。

看着千穗的反应,白火觉得有趣地笑着。

也许,今后白火也会在各种时候把这套麻烦的理论搬出来,让千穗感到烦躁吧。即使如此,千穗也下定决心,绝不放开他的手。

「……福助等一下!把我的棉花糖还给我!」

此时楼下突然传来秋人开心的声音。还夹杂着福助的尖锐嗓音以及里见的声音。

「嘻嘻,谁叫小弟弟你没看好!」

「难得放烟火,你们不看吗?快结束了耶。」

「啊……对耶。咦,姐姐他们还在楼上吗?想要一起看啊……」

「说的也是。嘻嘻……现在两个人在做什么呢?」

「你的口气怎么这么奇怪。我上去看看。」

「秋人,别不解风情了。你还有我们啊。」

听到他们的对话,千穗抬头看看白火。

「呐……我们是不是差不多该下楼了……?」

白火轻抚千穗的发丝,轻吻发梢取代回答。

「等、等等——」

「再待一下下。」

白火将想要抽身的千穗一把往自己身上揽,仿佛在说着绝不放手。

「再一下下——请将今晚铭记在心。」

千穗叹了口气,仿佛将颈边听到的这句话吞进心里,轻轻地依偎着白火。耳边听见白火开心的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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