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整个房间变成一个巨大的万花筒。自动装置喀哒喀哒地旋转,在数十尺高的镜子三角筒中,从花店搜括而来的花花草草、万紫千红就像吸食鸦片后做的梦一般,一片花瓣映照出来居然有一张榻榻米那么大,成千上万朵花瓣幻化成五色彩虹,又化为极光颠覆了观赏者的世界。他超凡脱俗的裸体在其中乱舞着,粗大的毛孔如月球表面。
江户川乱步《创作侦探小说集 第四卷》(镜子地狱)
「……啊啊,不行,脖子不要这样转。」
跪坐在榻榻米上,右手拿着笔的白火抬起头。身上穿着一件朴素的蓝色和服,没有束起的长发自然落下。特有的微笑一如往常,但却没有隐藏的忧郁。
这是一间陌生的和室,房间不大,正中央有一个地炉。地炉上方从天花板垂吊下来的挂勾另一端,开着的拉门后方阳台上端坐着一名女子,她正回头看着这里。
「对,可以再笑一笑吗?像平常那样可爱的笑容喔。」
白火这样一说,女子举起苺红色的衣袖捂着嘴,羞涩地笑了出来。白皙纤瘦的脸庞随即染红,光泽黑发飘散肩上。其中一丝秀发轻轻垂落在颈边,更加衬托出她雪白的肌肤。
「这样……可以吗?」
「嗯嗯,很好很好。那请暂时看着我这里。」
「暂时是多久呢?我能忍住不动吗?」
「嘻嘻,当然要等我画完啊。请与我一起撑到最后吧。」
白火用玩笑的语气说着,女子无奈地笑了。从她从容自在的样子,可以看出两人的好交情,恐怕不只是单纯的朋友关系吧。
「因为我想要将你的美——永远保存下来。」
一片红叶缓缓飘落在阳台。
接着是另一片,当又一片红叶落下时,幻象也消失成为泡影。
怎么样都无所谓,一点都不在意。反正和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
千穗不断挥去脑海中浮现又消失的幻想,用自动笔快速地书写着。但因为指尖太过用力,笔芯断了好几次,精神完全无法集中。
「考试时间还剩下一半!」
最糟糕的是现在正在考试,答案纸都还没有填满,应该要屏除一切杂念才对。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想到这些……!)
千穗用手背擦拭脖子上的汗水。但写到奈良时代的佛教文化时,恼人的幻想又再度浮现,手中的自动笔笔芯又啪地一声断了。
而且再怎么按笔芯都不出来,千穗焦急地拿出新笔芯想装进去。但是笔芯却在手中断成两半,千穗的烦躁感达到顶峰。
(到底是怎样……?)
忍耐终于来到极限的千穗,用拳头咚地捶了桌子。周围的同学们看起来瞬间弹跳了一下,下一秒又回复寂静。
在重新找回宁静的教室中,千穗对自己感到讶异。
(我在考试的时候做什么啊……)
千穗的双眉自然地皱起。
(对,我会这么烦躁都是因为——)
想起来了,昨天发生的事。千穗擅自窥探白火的房间,对自己的行动感到生气,对白火也有很强烈的罪恶感。
但是现在最让千穗心烦的是在白火房里找到的那一张画。
那不是他平时画的寂寥水墨画。要比喻的话,就像是上村松园或镝木清方笔下的美女图,华丽而优美的笔触所描绘出的美丽女子。
一开始以为那是掺杂其中的他人作品,但那幅画上也以雅号「白仙」署名,所以千穗才确定自己的想法。
证据不只如此。拿起那幅画的瞬间,千穗深刻感受到白火投入画中的感情,看到他过去的记忆。记忆中的他对那名美丽女子微笑,精心描绘她的美丽姿态。
这些事实对千穗而言,意外地难以承受。
(因为白火那时不是说不会画人物画吗?)
那时的对话让千穗十分在意。当里见建议白火「要不要把千穗当模特儿来画」的时候,他分明说自己不擅长人物画也不曾画过。
事实却并非如此。他不但会画人物画也曾经画过。而且从那幅画看来,人物画相当得心应手。因此才会让千穗如此震惊。
(为什么……不能画我,却画得出那个人呢?)
白火当时为何说谎?明明画了那名女子,却说不会画千穗。说到底——那名女子到底是谁?
(对……结果这才是重点。)
千穗最后想问的就是这个。那位美丽成熟的女子是何许人物,想到这里,就会有种想猛抓头的冲动。
莫名地焦躁、气愤,坐立难安。即使现在是考试还是什么的都不重要,只想立刻夺门而出,随便跑到哪里都好。
(啊啊,感觉好厌烦……我的个性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易怒。)
紧紧握住自己发抖的拳头,千穗闭上双眼。
自己也愈来愈不了解自己了。
千穗的性格是不会干涉别人的类型,除非自己受到很大的损失,否则也不会对别人发脾气。面对白火,虽然至今有一些不满,也不曾生这么大的气。
但是现在居然怒火中烧。到底是什么原因也不清楚,却怎么样都无法冷静,心情感到非常糟糕。
(算了……随便!)
接着千穗终于想起现在是考试时间,再次开始认真作答。总算勉强赶上结束时间,答案在最后一刻都填完了。
「呼!考完了耶千穗!暑假开始啰!下礼拜还有令人期待的祭典!千穗当然会一起来吧!」
斜后方的铃音边做伸展边说着。千穗下意识地点点头,忧郁地心想,自己现在的心情即使放暑假也不可能放晴。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一段时间。
千穗一直很烦躁,在学校的时候,铃音总说:「千穗你的表情很可怕喔?」母亲也说:「千穗,你有什么心事吗?」连父亲也说:「千穗,你吃坏肚子吗?」千穗都只是摇摇头。
秋人也来问:「难道是和白火发生什么事了吗?」千穗虽然惊讶,但一样摇摇头,看起来已经被秋人察觉。
因为千穗听到秋人之后愤愤地喃喃自语:「居然让姐姐难过……果然不能相信。」最近秋人的身心似乎都开始急速成长。
在图书馆当然也是一样。对她来说,不去图书馆是不可能的,所以还是和以前一样几乎每天报到,但不见白火。白火也因为察觉千穗的心情感到不自在,上次被千穗看到的那幅画让他很在意。
「哎呀!小妹妹你来啦,小弟弟看起来也很好呢。」
「嗨!美丽的姐弟俩,今天也和我一起玩乐吧。」
某个周末,秋人拉着千穗一起到图书馆,和在玄关等候自己的福助与里见打过招呼后,准备在白火下楼前急忙逃离。
「我……我得去跟苇田先生打招呼,福助啊,苇田先生在哪里?」
「嗯?老头的话……今天不在二楼,应该是在阅览室吧?」
「是喔,谢谢。」
留下一脸疑惑的福助一伙人,千穗匆匆离开。为了避开白火进入阅览室。
当千穗进入阅览室,却不见苇田的身影。福助不可能说谎,那应该是苇田离开去了其他地方吧。
即使如此,千穗也不可能现在立刻回到等候室。秋人他们还在,这么快回去一定会被怀疑,而且白火恐怕也下楼了。
千穗只好无奈地坐在阅览室的椅子上稍作等待。经过十几分钟,等候室也差不多回归安静,千穗才轻手轻脚开始移动。
「呼……」
夹杂着安心与苦恼的叹息后,千穗终于趴在等候室的桌子上。
二楼传来差劲的钢琴演奏声。应该是里见开始在二楼摆放钢琴的房间,教导秋人钢琴吧。
不知道白火是否一起参与?或是独自回房去呢?想着这些事,千穗的思绪又陷入奇怪的回圈。
「——咚。」
「咿啊!」
因为想得过于入神,当柜台传来放置物品的声响,千穗惊讶地跳了起来。
糟糕,白火下楼了吗——千穗心惊胆跳地回过头,苇田的身影从阶梯下方的门后出现。千穗这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
「啊,苇田先生……!」
「哈哈,千穗,吓到你啦。」
「没、没有,没事的。」
千穗双手不安地动来动去,回答得很模糊。
「今天也是来整理书吗?」
听到这个问题的同时,千穗忽然冒出一个疑问。
刚刚苇田是从阶梯下方的门后出现,那个门位在往二楼的楼梯转折处。但是千穗从来没有看过那扇门打开。
「那个……苇田先生,您从那扇门进来的吗……?」
千穗小心翼翼地发问。对白火是如此,她对苇田也还有许多未知的部分,所以很担心要是无意间问了什么不该问的该怎么办。
但是担心是不必要的。听到千穗的问题,苇田笑了笑点点头。
「嗯嗯,这间图书馆有地下室。」
「地下室?」
听到新的资讯,千穗惊讶地后退几步。千穗进出这间图书馆已经三个月了,三个月来几乎每天
报到,今天才第一次知道原来有地下室。
「啊哈哈,抱歉我没有跟你提过。其实我也很少去那里。」
「咦?那扇门一直都在吗?」
「嗯嗯,是啊。」
不过仔细想想也不无可能。楼梯下方的门后大多是仓库,不然就是通往地下的楼梯入口。
「地下室其实也有书架。藏书量大约和上面的阅览室差不多。」
「这、这样吗!」
藏书量如果与阅览室相同,空间恐怕也是很宽敞吧。
「但是,经常是关着的吧……?意思是不能进去阅览……吗?」
连每天报到的千穗都不知道的话,一般人更不可能知道了。
这时苇田的语调忽然变得低沉。
「地下书库的所有书都是禁止出借的。」
「禁止出借——?」
千穗慢慢地重复苇田的话。禁止出借听起来有些令人不安。
「这是怎么回事呢?」
「嗯……千穗,你没有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吗?」
苇田关上通往地下室的那扇门,一边上锁一边说。
「一般人说的妖怪,通常是指邪恶恐怖的东西。视人类为敌,有时甚至会把人给吃了。」
的确如此,千穗刚开始的时候,看到白火和福助都吓得昏了过去。
「但是这里的书妖们和大众认知的妖怪不同。大家都很善良沉稳又容易亲近。」
「嗯嗯,对啊。」
没错,就因为他们都很容易亲近,所以千穗才决定像现在这样常常过来。所以苇田下一句话给千穗带来很大的冲击。
「但那是因为——他们是经过挑选的。」
「——咦?」
千穗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挑选……?」
「除我之外没有人进去过的地下禁止出借书库。栖息在那里的反而才是普通的妖怪。他们对人类抱持敌意,甚至对妖怪同伴也抱着敌意而活。他们憎恨、诅咒自己的存在和周遭的世界。」
「请等一下。您的意思是……地下的书妖们和阅览室的书妖们不同,而是可怕的存在吗……?」
「嗯嗯,是的。他们很危险。对人类而言十分残忍凶暴又拥有强大力量。不过妖怪本来就是憎恨、诅咒、报复的结果,其实说奇怪也不奇怪。」
「是这样啊……」
心情不知不觉感到悲伤,千穗低下头。长时间在地下室怨恨着、诅咒着而活,会是多痛苦的一件事。
「对了,上次千穗看到山目了吧。那本来也是应该放在地下室的书,应该是我挑选的时候太宽松了。」
千穗也点点头,那时神崎的确差点要被山目给杀了。
「但是为什么妖怪会被这样分类呢?」
「理由有各式各样。但可以说大多与原本的性格和妖怪诞生的过程有关。你看,像是福助,本来做为家庭守护神的他只要住在人类家里就会被重视。像这样被好好重视的话很难变成坏妖怪。相反地,被人类讨厌忌讳的就容易变成凶残的妖怪。」
「原来如此……」
「吸取愈多憎恨的情绪,力量也愈强大、性格也愈凶暴。」
「原来是这样啊……」
「嗯嗯……说到这里,他以前也在那里呢。」
这时,苇田突然像是回想起什么似的。
「他?」
「白火啊,其实他在千穗还没来之前曾经待在地下书库。」
「什么——」
意料之外的真相让千穗不知所措。
「用刚刚的例子来说,他的性格很难用善恶来区分。沉稳时虽然很沉稳,一旦闹起来就会很难控制。所以才会暂时让他在地下书库自我反省,大概有几十年吧。」
「几十年……?」
「嗯嗯,多亏这一段漫长岁月,他才恢复现在的沉稳平静。千穗能与他见面都拜那段时光所赐。」
「那、那个……请等一下……!」
还没有完全理解这段话的千穗用双手拼命阻止苇田。
「白火会在地下的禁止出借书库,是有什么原因吗?他又不是那种可怕的妖怪……」
「嗯,确实如此——」
听到千穗这样问,苇田眯起双眼,仿佛有难言之隐。
「……我很犹豫该不该说。」
「咦……?」
「如果我没弄错,你们最近似乎在故意闪避彼此。」
没想到这时会提到自己与白火的近况,千穗心头一惊。
「如果在这种时候,由我说出他不曾说出口的事,他应该会很不开心吧。」
「没有这种事!要不要问苇田先生关于他的事的人是我,跟白火没有关系!」
变得有些激动的千穗虽然认真反驳,苇田依旧很犹豫。
「嗯,这该如何是好呢——」
就在此时。
——叮铃铃、叮铃铃。
柜台的电话忽然铃声大作。
「你好,这里是玉响图书馆……啊啊,是你啊。到底有什么事呢?」
苇田迅速地接起电话回应。起初是面对访客的沉稳表情和声调,但在察觉对方是谁之后,语气却一下子变得随意,表情也开始放松。难道对方是熟人吗?
「等我一下,现在吗?」
他点点头看着柜台的座钟。
「真难办……每次都这么突然,没有其他人了吗?」
接着他将手中地下书库的钥匙收到柜台最上方的第一个抽屉,旋转转盘后上锁。
「嗯嗯,原来如此,鼎的封印啊……那还真是麻烦。好,没问题,我可以修复。也只能现在过去了。我到之前你先做点紧急处理,把我上次给你的符——」
苇田开始千穗无法理解的灵能力者对话。他挂断电话后,戴上平时的扁帽,提着公事包往玄关走去。
「千穗不好意思,有人请我过去,我先走啰。」
「啊,好的……请慢走。」
虽然还有很多事情想问苇田,但他既然有事也无可奈何。千穗目送苇田走出玄关,对着背影挥了挥手。
(……怎么办?)
环视图书馆,千穗心想。难得可以听到关于白火的资讯,却错失了大好机会。
(总之现在不能见到白火,我到阅览室和桔梗聊聊天,边和猫八玩一玩吧。)
千穗点点头决定这样做,她走向茶水间准备泡茶给桔梗喝。但从柜台后方门口往里面走时,看到眼前的地下书库入口,千穗停下脚步。
以前从来都没有注意到,楼梯下方的这扇门。但听完苇田说的禁止出借,莫名地感到十分在意。
(门后面就是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对吧……)
千穗吞了口口水,虽然是再熟悉也不过的玉响图书馆,现在居然还有一个未知的领域让千穗感到非常奇妙,不免受到吸引。
而且苇田方才说,白火以前也曾经在地下书库生活。
(苇田说了……他在这里几十年。)
千穗无法想象,几十年实在是很庞大的数字。
突然,千穗回想起初次见面时的白火表情,恍然大悟。
仿佛是从地狱底层归来般的无比感慨。充满孤独、寂寥及深深阴影的双眸。千穗一直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当时他是这个样子,难道是因为待在地下书库的那段时间吗?
想到这哩,千穗对地下书库的兴趣更加浓厚。
(说不定……可以更了解白火。)
千穗并不知道具体可以了解什么。可能还是什么也不知道。但是如果无法从白火和苇田口中得到答案,除了自己调查也别无他法。而且如果可以从中得知任何事,千穗是很想知道的。
被这股冲动驱使,千穗再次回到柜台。找到刚刚苇田收地下书库钥匙的最上方抽屉,试图拉开。但是抽屉根本打不开。仔细一看,抽屉上有个转盘式的锁。
刚刚苇田似乎有上锁。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的千穗仔细想了想,刚刚虽然只有迷迷糊糊的一瞬间,但确实有看到号码。
(应该就是——)
仰赖刚才的记忆转动转盘,第一次、第二次虽然密码错误,第三次终于把抽屉打开。千穗战战兢兢地把手伸进抽屉,抓住最前面的钥匙,一面在心中向苇田道歉一面把钥匙取出,回到那扇门前。
千穗大口吸气、大口吐气。
接着她双手紧握,鼓起勇气后一口气将钥匙插入门把的钥匙孔。
——喀嚓。听到门锁解开的声音,千穗抓住门把拉开——就在这之后。
「呜……!」
从打开的门缝中,猛地一阵冷空气袭来。
那是一阵让身心冻结的诡异冷风,千穗不由得喉头一紧。于此同时,全身被冷空气包围,像是要把千穗的生气全部吸走般缠绕着她。
千穗心想糟糕,似乎是身体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全身立刻起鸡皮疙瘩,身体开始咯吱咯吱直打冷颤。
千穗在冷风中眯起双眼,伸出颤抖的手急忙将门关上。接着憋着气站在门前一动也不动。
(居然是这么骇人的地方……)
好比是
让人在瞬间意识到死亡的无比恐怖感。只要稍微想到如果踏进当中一步会发生什么事,背脊就感到一阵凉意。
(难得可以对白火有些了解……)
千穗站在门前陷入沉思。是要下定决心踏进去呢?还是就此放弃?
对千穗而言,这个状况实在很难舍弃。因为这毕竟是关于白火难能可贵的新线索。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实在需要很大的勇气。再加上擅自拿钥匙进去也有罪恶感。
(怎么做才好……)
脚底仿佛生根一般动也不能动。接下来的几分钟,千穗就这样静静地站着。
但是几分钟后,突然传来走近的脚步声,千穗吓了一跳。
说不定是苇田回来拿忘记的东西,还是白火走下楼?陷入恐慌的千穗先离开了门前。
接着,仔细聆听脚步声来自何方。
「那个……」
「啊啊!」
但就在还不知道脚步声来自哪里之际,某人突如其来地搭话,让千穗大吃一惊跳了起来。
「那、那个,不好意思。我吓了一跳……!」
千穗边道歉边转往声音的出处。当她确认声音的主人时,却被那意外的身影吓得猛眨眼。
那是一位比千穗矮五公分的娇小女子。不知道是不是中学生,有些毛躁的头发剪齐到肩膀附近,身穿牛仔裙和短袖的格子衬衫。她似乎也被千穗惊讶的神情吓到,双眼睁得大大的。
「哎呀,真是一个可爱的女孩,那个……你好啊?」
千穗急忙露出笑容。
接着少女才稍稍放下心来,和千穗打招呼。
「……你好。我可以进来吗?」
「咦?」
搞不清楚状况的千穗环顾四周,才立刻发现过于慌张的自己挡住了图书馆的入口。她急忙往后退让出一条道路。
「啊,真抱歉!请进!」
少女这才走进图书馆,准备直接进入阅览室。千穗默默地目送她的身影,注意到带着苦恼面容的少女握着一根圆筒。
(说起来……这孩子,表情怎么有些悲伤?)
可能是因为自己平时不常有开朗的表情,千穗对于他人的悲伤、孤单和受伤的表情特别敏感。
话虽如此,对人家丝毫不了解的自己唐突地发问也不是很妥当。总之先去打扫等候室,从远处静静观察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千穗边扫地边擦窗户,不时往阅览室的方向窥探,看着刚刚那位少女在做些什么。
少女刚开始先看看书架,取出几本书翻一翻,拿着书坐在椅子上阅读。
不过可惜的是,这间图书馆收藏的几乎都是古代日本文学,还有图鉴、地图、画册等等——几乎没有中学生会喜欢读的书。可能因为这样,少女读了一阵子开始觉得无趣,疲累地坐在椅子上。
但奇妙的是,少女没有要回去的迹象。一般来说觉得无趣的话应该就会想离开,对于这点,千穗感到有些在意。
终于,千穗决定向少女搭话。
主动和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搭话,对千穗而言还是有些许紧张,但对方是比自己年纪小的中学生,没有必要过于紧张。干劲十足的千穗收拾好扫除用具进入阅览室,靠近坐在椅子上的少女。
低着头的少女注意到来到身旁的千穗而抬起头,露出疑惑的眼神。
「那……那个,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跟我聊聊天啊……?」
面对态度比想象中冷淡的少女,千穗虽然有些挫折,还是微微一笑。
少女盯着千穗好几秒,视线从千穗身上移开后才终于轻轻点头。
「……好啊。」
「谢谢。」
千穗安心地吐了口气,坐在少女对面的椅子上。
「啊,我叫做绫城千穗。我在这间图书馆帮忙,其实……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喝茶啦。」
「我是……早川真奈美。以前常常来这里,今天是隔了好一段时间才来。」
「是这样啊。很久没来感觉如何呢?」
「这里……艰涩的书很多。以前我借过绘本之类的……」
「嗯嗯,对啊。儿童绘本和大人看的文学作品虽然多,适合中学生和高中生读的书真的很少。」
千穗苦笑着点头。因为有白火和苇田解说书中内容,所以她常常阅读这里的藏书。但是如果一个人读的话,看不懂的应该也很多吧。
「对了,不如我跟你说哪里有好读的书?这里的馆长偶尔会跟我说,我应该还算熟喔。」
「啊,嗯……现在没关系。」
名叫真奈美的少女踌躇了一下,客气地摇摇头。
「虽然我不讨厌看书,但是现在该怎么说呢……没有那个心情……」
千穗愈来愈觉得不可思议。没有看书的心情还到图书馆是怎么回事呢?千穗自己虽然也不知道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每天来,但她以为这样做的只有自己。
「那个……现在看书的话感觉会很寂寞……」
「寂寞?」
「……是的。所以,可以的话……可以再多跟我说说话吗……」
意外的发言让千穗猛眨眼,原来真奈美很欢迎千穗来搭话。这么一想,千穗又更积极地俯身向前。
「当然啊,那我们来聊聊天吧。」
此时,千穗注意到真奈美手中抓着某种物品。好像从进来图书馆的时候就拿着了。但不知为何,两手看来似乎有些颤抖。
「你那个是……?」
「这个吗?」
千穗一问,真奈美把那个物品放到桌上。
那是个闪闪发亮的玻璃圆筒。周围呈现出红色、粉红色、蓝色、紫色等五颜六色的渐层效果,处处用亮片点缀装饰。
「哇,是万花筒吧。」
「是,你要看吗?」
「嗯嗯,我想看看。」
从真奈美手中接过万花筒,千穗透过洞口窥视其中。几何形状的缤纷碎片,描绘出鲜艳多彩的图案。看起来像花又像蝴蝶,色彩经过转动不断变化,创造出新的图样。
「好漂亮……」
欣赏着美丽景色的千穗心想不知道有多久没看万花筒了。
「真奈美谢谢你,非常精美耶。」
「那真是太好了。」
但是真奈美的表情看起来却不怎么开心。千穗靠近她想看看她怎么了,真奈美慌张地挥挥双手。
「啊……不好意思,没事的,但是……」
虽然嘴上说没事,但手指却紧紧抓住千穗还给她的万花筒。千穗有些犹豫要不要问,最后还是决定开口问清楚。
「真奈美,难道你有什么烦恼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听喔,虽然我听了也没有多大帮助……」
「咦,真的可以吗?」
真奈美猛地抬起头,脸上虽有一丝踌躇,却可以发现一些期待的心情。看来她是希望有人能听她说。幸好有问,千穗用力点头。
「当然啰,只要真奈美你想说,说多少都可以。」
「……那你愿意听吗?」
「嗯嗯,请说。」
千穗笑着用手示意。
真奈美这才张口开始一点一点讲述自己的故事。
「其实……我们家最近父母刚离婚。因为家里在乡下,本来和父母、祖父母一起住,但是母亲和祖母的婆媳关系不太好。虽然母亲个性十分温柔,但是祖母却是个非常严厉的人……对母亲特别挑剔。」
真奈美愈说眉头皱得愈深。千穗虽然不常看到家人彼此争执,但小孩眼中的大人吵架想必是非常不快的吧。
「我小时候,情况还不怎么严重。但我进入中学,待在家里的时间变少,母亲和祖母单独相处的时间变多,所以关系变得比以前更差。」
「嗯。」
「因此母亲与父亲讨论,希望可以和祖母分开住。但是父亲完全听不进去,说是身为长男应该继承家业,不该离开家里。结果母亲开始被家人孤立。」
「……嗯。」
「我看在眼里觉得十分可怜。所以一直很想为她做些什么……但是父亲又不听我的意见,我也很害怕祖母,祖父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家里的气氛非常差。后来……母亲终于提出要离婚。」
真奈美紧咬着嘴唇。想必对于没能守护母亲而感到不甘心吧。
「当时母亲说要带我一起离开。但是父亲坚决反对,说家里只有我一个女儿,不能没有继承人这种奇怪的理由……之后,我不清楚他们怎么说的,但母亲却在我不知道的时候离家,丢下我……」
「原来如此……」
「从那以后,我非常讨厌待在家里。因为父亲也好、祖父母也好,没有一个人愿意支持母亲,待在家里让我感到非常愤怒。但是今天学校没有社团活动,实在无处可去——」
「所以,你才来图书馆对吗?」
「是的,这里……我以前曾经偶尔和母亲一起来过,所以才回忆起来……」
「这样啊。」
「还有,这个也是。」
真奈美再次把万花筒放在桌上。
「这也是母亲离开家的时候给我
的。」
「是这样……」
「她说虽然今后我不能陪在你身边,但是痛苦的时候、悲伤的时候就看看里面。」
真奈美说着说着拿起万花筒往里面看。
「所以现在……只有看万花筒的时候,心情才稍微轻松一些。」
看着万花筒的真奈美微微一笑。
看到这样的笑容,千穗忽然眨了眨眼。
她刚开始的笑容只是带点寂寞,但嘴角渐渐不自然地上扬,变成让看的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接着她喃喃自语。
「如果可以就这样……待在万花筒里面就好了。」
千穗感到背脊一阵凉意。不仅是笑容,连这句话都让人觉得莫名不安——听起来仿佛是被囚禁在黑暗中的人所发出的狂妄言词。
(现在的是——)
千穗眨了好几次眼,再次注视着真奈美。但这次看起来没有任何不对劲,只是可爱地歪着头看着万花筒。
希望是错觉,千穗心想。接着打算换个话题。
「那、那个……对了真奈美,你讲这么多话应该口渴了吧?我去帮你泡茶。」
「这里……有可以泡茶的地方吗?」
真奈美把视线从万花筒移开,再次看着千穗。
「嗯嗯,后面有茶水间,要一起去吗?」
「好……一起去。」
当千穗起身,真奈美也跟着站了起来。
千穗从茶水间的架上拿出一罐红茶。
「真奈美喜欢喝奶茶吗?」
「嗯,很喜欢喔。」
听到千穗的询问,站在茶水间外看着她的真奈美这样回答。
每次和白火喝茶时,多半喝的是斯里兰卡红茶,有时会泡大吉岭或伯爵茶。不过今天都不是,而是平常没有泡过的阿萨姆红茶。据说香气很浓的这种茶叶很适合做成奶茶,但因为白火平常只加柠檬或直接喝,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品尝。
千穗抱着有些雀跃的心情煮开水,用茶匙把茶叶舀进壶中。突然觉得没事做的时候,趁开水还没煮开,找找架上有没有茶点可以搭配。
(意式脆饼和水果蛋糕……啊,有水羊羹,但是和奶茶好像不太搭。)
正在犹豫要拿哪一个的千穗,决定问问真奈美的意见。
「真奈美,这里有很多种茶点,意式脆饼、水果蛋糕和水羊羹,你喜欢哪一个呢?」
但却没听到回音。觉得奇怪的千穗把手从架上放下,看向茶水间外真奈美刚刚所在之处。
「……真奈美?」
但那里却看不到真奈美的身影。
「咦……?」
千穗困惑地再度呼唤真奈美的名字,走到茶水间外头看了看。
「你在吗,真奈美!」
丝毫没有回应。难道是去洗手间了吗?千穗走到洗手间,真奈美也不在。还是回到阅览室了呢?但这里一样不见踪影。
「猫八,你有看到刚刚的女生吗?」
「没有看到喵~~」
问了一直在阅览室入口翻来翻去的猫八,却得到这样的回答。
(真奈美……到底去了哪里?)
如果不在茶水间也不在阅览室,剩下的可能性就是二楼了。想到这里,千穗转过身往楼梯方向走去。
「嗨,小妹妹。」
此时,一团白色毛球突然出现在千穗脚边,攀住千穗的双脚。是福助。千穗抱起他,用手轻轻地将他抱住。
「……福助。」
「我刚刚在小弟弟和里见那里待腻了,小妹妹有空就陪我玩。」
「对不起,我现在在找一个女孩子。」
「女孩子?」
「对啊,刚刚来到这里的孩子……对了福助,你有看到她去二楼吗?」
从二楼下来的福助应该会知道,千穗这样一问。
「没有,没看到啊。」
「这样……」
如果真奈美去了二楼,即使和现在下来的福助擦身而过也有可能,刚好错过了吗?
「这是怎么一回事……真奈美到底去了哪里?」
「什么啊,真的这么难找?」
「嗯嗯,一楼我都找过了,没看到人……是不是应该到二楼去找找呢。」
「嗯,也是喔——」
福助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千穗,突然,福助三角形的鼻子好像动了一下,同时他嘴边无数的须毛开始颤抖。
「喂,这……」
「什么?福助,怎么了?」
福助好像察觉到什么,千穗急忙询问。难道是知道了真奈美的去向吗?
不过和期待相反,福助可爱的小脸变得僵硬。千穗看着他想到底发生什么事,福助终于举起小手指向某处。
「那里——」
「……什么?」
当千穗往那里望去。
前方突如其来地吹过一阵冷风。
千穗瞬间眯起双眼,再次睁开的时候——发现楼梯下方通往地下书库的门微微开着。
「骗人……」
注意到的瞬间,那股骇人的冷风再度围绕身体。
千穗不禁呆站原地,接着不祥的预感掠过脑海。
(等等,该不会——)
「小妹妹,糟了!那边的气也会带给我们不好的影响!快把门关上!」
耳边传来福助欲哭的叫声。但是千穗却无法移动,因为真奈美说不定就在那扇门后。
(对了,我……没有锁门……!)
刚刚开门时,千穗很快地把门关上,正准备直接锁门。但真奈美正好出现,结果只记得把钥匙收起来,门却完全没有上锁。
「我说小妹妹!快把门关上!」
「可是……真奈美说不定在里面!」
「啥?你说刚刚那个女孩?」
福助紧紧抓住千穗,从发抖的身体中挤出声音。
「那你放弃吧!小孩子一个人跑进去,不可能平安无事!」
「什、什么——!」
「你就快把门关上吧!不关的话连我们都会遭——」
就在福助发出更害怕的声音的瞬间。
传来仿佛大片玻璃碎裂的尖锐声响。
因为过于尖锐,千穗忍不住捂住耳朵。右手抱着福助,只能用右肩和左手覆盖双耳。
但是冰冷刺耳的声音没有立刻停止。让人打从心底冻结的噪音持续,像魔音穿脑般经过好几秒才渐渐消失,四周陷入一片寂静。
「刚刚那是……」
小心翼翼地让左手和右肩离开双耳的千穗呢喃着。
是什么东西在哪里摔破了?当这样想着的千穗睁开眼睛——她用力吞了口水。
(什么——)
一瞬间,千穗以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围绕在千穗四周的风景,自己的身体都扭曲变形,有大有小、有的被拉长、有的被压扁,无数型态千变万化。那些景象绕了自己一圈,直直地盯着自己瞧。
「这、这、这是……」
面对如此混乱的场面,千穗不断喘气,告诉自己必须冷静下来。
「这是……难道是镜子……?」
颤抖的嗓音喃喃说着,从四周围绕的自己形影中,千穗伸手摸了摸缩小的那一个。手指触碰到的是冰冷平滑的表面,镜中的缩小版千穗也伸出手指。没错,这是镜子。
镜子就如万花筒,利用各种角度、拼贴在四处,而且每一个形状都不同,因此映照出来的形状和大小都不一样。虽然与利用均一大小的镜子组合成的万花筒有很大的不同,但整体景象十分相似。
千穗依旧十分困惑,她回忆起中学校外教学时,某个观光景点内的镜屋。映照出自己的镜子空间莫名地诡异,千穗当时不怎么喜欢。
但是现在眼前的景象比当时的镜屋来得更令人不快。不只是被镜子包围,所有镜子的大小都不同,不但令人觉得不祥,有些镜子上的裂痕更让人感到无比恐怖。
「可是,这到底……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千穗再度触摸镜子环顾四周。虽说看起来像是万花筒,但其中并不是一根圆筒状。反而像一座迷宫。证据就在千穗眼前的镜子是条死路,但旁边形状较长的镜子后方却可以穿过。
「福助……」
抱着福助的千穗呼唤着他的名字。
但却无人回应。一看之下,发现他不知道是否失去意识,翻着白眼一动也不动。千穗轻轻地拍拍他的小脸,希望他恢复意识。
「福助、福助!」
「……喔!怎么了怎么了?」
「你醒了吗?快看,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啊啊啊啊啊——?」
环顾四周的福助大喊,恐怕又要昏了过去,千穗急忙打了他一巴掌。
「拜托你振作一点,福助你昏倒的话,就剩我一个人。」
「喔喔……小妹妹你这一巴掌打得好。」
「这一定是图书馆书妖做的好事对吧?」
「嗯,八九不离十……」
千穗从未在图书馆内遇过这种事。虽然曾经经历多次周围光
景改变,但图书馆内部的风景像这样改变倒是第一次。
恐怕这是因为苇田对书妖们的严格管理,因为他在,所以书妖们才没有闹事,乖乖听话。
苇田不在的时候也一样。他也会设定某些装置,让书妖不能为所欲为。
(但是……对了,今天不一样。)
通往地下书库的入口钥匙。苇田明明就把那扇门锁得好好的,今天千穗却擅自把它打开。
(一定是……因为这样的缘故。)
想到这里,千穗全身发抖。照苇田所说,地下书库的书全部都是禁止出借。因为那里凭附的都是比阅览室的书妖们来得凶暴又强大的书妖,所以才上锁让任何人都不能进出。
(这样说来——)
千穗对周围光景感到「不祥」的印象,四周弥漫着不安稳的空气。
千穗无意识地紧抱住自己。到底犯了多可怕的错误。为什么明明听了苇田对地下书库的说明,还要把门打开呢。为什么——
但千穗的思绪突然被打断。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周围的空气忽然绷紧,不知从何处传来高声尖叫。
四周的镜子也受到影响,轰隆隆的回音响彻整个空间,让叫声充满更多恐怖与绝望,眼前的光景也被替换成骇人景象。
千穗与福助为之一震,发着抖倚靠彼此。
「现在那、那、那是什么……?」
「不、不知道……!」
「好、好像是……临死前的叫声……」
福助因恐惧而颤抖的红色眼睛,骨碌碌地不断转动,希望能够察觉各种异常情况。千穗也一样,但依旧一头雾水。因为四周都是镜子,只见叫声的回音让镜子产生些许震动,其他没有任何异常。
「小妹妹,怎、怎么办?」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
巨大的冲击让千穗根本无法认真思考。
刚刚的叫声是怎么回事?是谁发出的?是书妖还是人类?为什么会发出那样充满恐惧的叫声?又是对谁发出的?
脑海中有一堆问号,但是却哪里也找不到答案。说到底,现在的状态下获得的资讯太少。即使想办法也毫无头绪。
「对了……小妹妹!叫那家伙来!」
「那家伙……?那家伙是?」
「那只狐狸啊!很不幸地我什么忙也帮不上,那家伙的话应该可以做点什么。而且小妹妹你去叫他,他一定会来的,所以快去!」
听完福助的话,千穗皱起了脸。福助的点子很正确,如果是白火的话,应该会有办法。他一直以来给千穗多次建言,有时也利用他本身的力量解决各种怪事。
但即使如此,千穗却没有立刻点头。
「喂!小妹妹!快点啊!」
「……对不起。」
「啥?」
「我……不能向白火求救。」
千穗明白,这恐怕是错误的选择吧。面临这个状况的千穗没有能力解决,苇田现在又不在图书馆,正应依靠白火的力量。即使如此——现在不想寻求他的协助。
「小妹妹,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想,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听好,这状况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更棘手!刚刚的叫声!小妹妹你也听到了吧?」
「听到了,可是……」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向那家伙求救?」
「因为这是,这一切是我造成的!」
在福助的逼问之下,千穗不自觉地提高音量。福助吓了一跳,露出讶异的神情。
「啥?到底怎么回事,那你……」
「我现在觉得自己很丢脸。脑海里全部都是白火和他过去爱慕之人的事,所以心情动摇才擅自行动——然后演变成这么严重的情况。全部都是来自我因为白火而焦躁的心情。」
「是、是这样……?」
「是的,所以明明是我的错,但却要让他来负责不是很奇怪吗?既然是我引起的,就必须用自己的力量好好收拾。」
「可是……」
「没问题的。」
振奋精神这样说的千穗往前跨出一步。
「我不要向白火求救,我要试着自己解决。沿着边缘走,说不定会找到什么解决的办法。」
千穗最担心的是真奈美和秋人。虽然书妖们当然也要救,但身为人类的他们让千穗特别担心。
(秋人和里见应该在一起。里见起码也是个妖怪,至少可以保护得了秋人一个吧,这样的话我就——)
必须先找到真奈美,千穗抱着强烈的情绪。
其实,除了真奈美的安危,千穗对她也还有些在意之处。也许是她与书妖产生共鸣,才导致现在这个现象产生。
(真奈美应该是踏入了地下书库。所以门才会是开着的。如果……她与地下书库的书妖产生共鸣引发这个现象的话……)
令人挂心的是真奈美刚刚的话。她确实说了「如果可以待在万花筒里面就好了」。这句话与现状两相对比,千穗脑中不得不浮现出令人不快的想象。
(糟了……地下的书妖是很危险的。)
她握紧拳头,迈开脚步在迷宫中前进。
有时不知道前方是死路而一头撞上、衣服也被镜子尖锐的边缘刮破。但是千穗只有一心想救出真奈美的念头,在迷宫中不断前进。
镜中就像一座迷宫。四处交错的镜子,错综复杂阻挡去路。而且因为周遭全是镜子,一眼无法分辨哪一条是死路?哪一条是通道?
再说,迷宫的格局本身与图书馆也不同。原先的图书馆明明已经碰壁的距离,却还有好大一段路可以通行。总之是完全迥异的另一个空间。
体认到这个事实的千穗,原本充满干劲也不免心慌。但脚步可不能因此停下。现在必须先掌握现况。
正当千穗这样一面想着,一面一步步往前走的瞬间。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四周又弥漫紧张的气氛,高分贝的尖叫声再次响彻馆内。
千穗吓得停下脚步。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却没有任何变化。只见到自己镜中的倒影。
「刚、刚刚的……是猫八吗……?」
「嗯……我听起来也是……」
福助在千穗的手臂中明显地不断抖动,猫八与福助是经常一起玩球、互抢零食吃的好朋友。听到猫八的叫声,福助显然是感到更加恐惧。
当然千穗听到叫声也是担心得不得了。而且这次的叫声感觉比第一次听到的来得更近。
「我说,刚刚的叫声是不是变近了……?」
「嗯,好像是……」
「怎么办啊,还要往前吗……?」
「当然要啊,不能不去……」
害怕是一定的。可是要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使猫八发出那样的叫声,就只能继续往前。
下定决心的千穗往前跨了一小步。
就在此刻,忽然有什么东西滚落脚边,千穗倒抽一口气。
「——啊!」
蹲下来仔细一看,居然是猫八。他倒卧在与周围相同铺满镜子的地板上。千穗立刻伸出手轻抚他的条纹毛绒呼喊着。
「猫八!」
但他没有任何反应。千穗忧心地俯身捧起他的脸。就在她移动猫八身体的瞬间,忽然看到他的尾巴,千穗瞪大双眼。
分成两条、总是可爱地左右摇摆的猫八尾巴,现在其中一条被切掉一半,红色的鲜血正一滴滴往下流。
「什么,骗人……的吧……?」
千穗的脸无意识地僵硬,声音也颤动着,抚摸猫八的手也开始发抖。
「喂你这只混账猫!你还活着吧?」
福助也察觉到猫八的情况,豁出去放声大喊。
此时,猫八的身体稍稍动了一下。
千穗吓了一跳,在尽量不造成刺激的状态下小心移动他趴着的身体,把猫八的头转向自己。猫八微微睁开他金色的双眼,看着千穗和福助。
「千、千穗喵……?」
「猫八……!怎么了?到底是谁把你伤成这样?」
千穗说话变得急促,猫八摇摇头。
「不、不行喵……最好快逃喵……那家伙还在附近喵……」
「那家伙?那家伙是谁?」
听猫八的口气,他似乎知道加害自己的是谁。千穗催促着猫八回答。
「那家伙,十草……外形像只老虎,是巨大的镜子魔兽喵……大概是从地下跑出来,现在见一个杀一个——」
猫八话说到一半,脖子突然垂下后再也没有开口。
「猫八!」
「小妹妹,先别管这家伙了……!」
这时,千穗想再看看猫八,但是手腕被福助一把抓住,福助的表情比刚刚更紧张严肃。
「他没有死!只是一时灵力减弱失去意识而已!只要恢复灵力,尾巴也会回复原状!」
「可、可是——」
「刚刚他不是说了吗!这里很危险!十草那家伙说不定还在附近
!」
「但我不能把虚弱的猫八丢着不管!」
事情演变到这个地步,说到底都是千穗的错。却要她把猫八丢在这里,实在太说不过去。千穗抱着瘫软的猫八用手臂夹着。
「对不起猫八,我用跑的会有点晃……现在先忍忍吧!」
「喂喂,你要这样跑?」
「当然,我们快走吧!」
「真是……!」
看着毫不犹豫地带着猫八前进的千穗,福助也无言以对。他站在千穗的肩上监看四周,负责带路。
「喂!小妹妹,不行!此路不通!」
「骗人……那要走哪里……?」
「那边!那里有路!」
走到哪里都是镜子的空间,该往哪走实在是毫无头绪。而且依旧无法掌握妖怪十草的位置。那家伙到底在何处?往哪里走才能避开呢?
「别停啊小妹妹,脚要动!」
「我知道,我知道啊……!」
「我说小妹妹,还是叫狐狸来比较好吧!」
千穗披着散乱长发奔跑着,福助站在她的肩上提议,千穗皱眉。
「已经到极限了!如果被十草那混账攻击就完蛋了!」
「……」
「再说了,如果小妹妹你有个万一,我就没脸见那家伙了!他要是知道小妹妹你被攻击,一定又会像笨蛋一样把自己封闭起来!」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千穗像猫八一样受伤,白火会很沮丧吗?
千穗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这么在乎自己、这么不希望自己受伤、这么想要救她。
活在孤独中,没有人关心的寂寞日子——在这样的绝望感之中,第一次有人打从心底关心千穗,拿出自己的真心。
千穗感到非常高兴。有人愿意一直挂念着自己,比什么都开心。而且这个人不是别人是白火也值得开心。所以千穗也把白火视为重要的人。
在这之前,千穗为了即使遭到背叛也不会受伤,所以尽量与人保持距离。小心翼翼地不和任何人走得太近、不对人产生太多的好感。这是千穗保护自己的唯一方法。
但是白火不一样。
他总是在近处守护,即使什么也没说就能明白自己的意思,担心且在意着。
所以千穗也第一次主动接近对方。希望待在他的身边、卸下自己的心防。因为千穗以为他是特别的。
(不过,发生现在这件事的原因……是因为我的这份心情太过强烈。)
正因千穗觉得白火是特别的,所以才会非常在意白火房里的那幅画。只要一想到他记忆中的那名美丽女子对过去的他是什么样的存在,胸口就像被紧紧抓住一般难受。
但是这些不过都是千穗擅自的想象。即使白火过去很珍视那名女子,也与她毫无关系,千穗也没有受伤的必要。可是千穗依然擅自受伤、擅自苦恼。
(我擅自想要了解白火的结果——就是把事情搞成现在这样。)
看着手中的猫八不舒服地喘着气,这跟千穗亲手伤害他有什么两样。因为千穗任意的行动导致猫八受伤而痛苦。
(既然如此,我就必须要做点什么……!)
千穗已经不是遇见白火之前的那个弱女子。她可以用自己的头脑思考、用自己的双脚往前进。
如果因为自己擅自为白火生气、行动而引起这件事,这个责任就不应该由白火承担。自己应该有所作为。仔细想想一定可以想到办法。
(没错……我不靠他帮忙!我要继续用我的双脚前进!)
千穗又往前跨出一步。
「喂……小妹妹!」
此时。
福助喊得特别大声,猛力敲打千穗的肩膀。千穗惊讶地停下脚步看着他。
福助盯着斜上方瞪大双眼。总是摇来晃去的他的长胡须,现在绷得紧紧的一动也不动。
千穗也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有东西在头上蠢蠢欲动、潜伏的气息、窥探的视线、凶猛的呼吸。千穗终于也察觉正步步逼近的某种恐怖生物。
(什么……?)
千穗噤口不语,抬头看着天花板,环顾四周。
上面的确有着什么,但具体到底是什么呢?又是从哪里看着这里?因为完全无法掌握,千穗只能动也不动站在原地。
可是就在千穗弯腰凝视着天花板的时候。
镜中的千穗突然扭曲变形,变成一个漩涡,不断旋转最后成为一个圆。
本来只是不祥地不停旋转着的圆,中间出现一个黑洞,肉食猛兽的凶猛叫声响彻云霄。
吼声让四周的空气和镜子都为之震动。承受不住冲击的镜子开始出现多道裂痕,碰的一声,碎片散落各处。
接着——就在声音静止之际。
千穗眼前出现一只狠狠盯着自己的野兽。
说不清是虎、是豹还是狮子的外观,全身的毛发乌黑发亮,颈部下方和四只脚的鲜红色毛发则像是燃烧的火焰般。
双眼呈现闪闪发光的红铜色,目光直直射向千穗。
「……!」
发不出半点声音的千穗全身僵硬。
野兽的半个身子进入镜中往这里凝视许久,再次发出吓人的吼声后,瞬间不见踪影。
看到野兽消逝在视线范围的千穗,急忙看看四周。当背后再度响起尖锐叫声时,才猛地转过身。
「小妹妹,快逃啊啊啊啊啊————!」
定睛一看,那是被抛到半空中的福助。
他小小的脸庞因为痛苦而扭曲,些许红色物体从身上散落。
千穗倒吸了一口气。
早一步发现野兽行踪的福助,保护了千穗。
「福助!」
发现真相的千穗,立刻伸手想接住福助,却没能赶上,福助就这样坠落在镜子地板上。
「什么……福助!」
千穗只想赶快到福助身边而挪动双脚。
脚却不听使唤无法顺利行动。
「福助!拜托,把手给我……!」
「笨蛋……快逃啊,别管我了……!」
「不能不管!福助也快跟我一起逃……!」
努力伸长的手,终于碰到福助的小手。千穗一把抓住往自己的方向拉,用抱着猫八的另一只手抱着福助。
「别做傻事……!那家伙就在旁边啊——」
就在福助责备着千穗的当下。
附近的镜子上映照出野兽的大眼。
刚刚消失在眼前的野兽从其中一面镜子窥视着这里,它没有从镜子中出现,只是静静地盯着自己看。
糟了——千穗直吞口水。
(怎么办才好……?)
右手是猫八、左手是福助,自己又是手无寸铁,不像白火有特殊能力。如此一来——
千穗只苦恼了一下,接着无意识地放声大喊。
「为……为什么!」
喊出来的瞬间,镜中的眼神变得尖锐。
不舒服的感觉让千穗背脊发凉,但还是继续说。
「为什么……你、你要做这种事呢……?」
对方既然是书妖,就应该听得懂人话。只要能互通,说不定就能了解对方的目的。如果知道目的,也许就找得到解决的方法。
身体不能动的话就只能用说的,千穗继续开口:
「十草……你平常是待在地下书库的书妖吧……?你的目的是什么?」
千穗用力挤出声音问着,十草看着自己,发出咕噜噜噜的低沉声响,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
「……你是笨蛋吗?」
接着才从呻吟声中听懂他的话。
像是对千穗充满嘲笑与轻蔑的口气。
「目的?你别闹了。像你这样的人类小女生,根本不懂被关在黑暗中我们的想法!我们……有多愤怒!」
十草像在发泄般吼叫着。千穗不由得闭上眼睛。
「愤怒……?」
「谁愿意被关在牢里!既然被放出来当然要大口吃肉!不过如此而已!」
十草眼中的愤怒疯狂地滚动着,接着又发出低沉凶暴的吼声。
千穗此时才理解,恐怕十草根本没有所谓的目的。只是对长年被囚禁在地下感到无比愤怒,现在既然被释放,只想好好解放自己。
如果是这样单纯的愤怒,千穗也能完全理解,但是却不知道该向十草说什么。
「不过……咳咳,是你把我放了出来。你打开那个讨人厌的门锁,又送了另一个小女生过来,所以我终于能够从地下被释放!这件事我还真的要感谢你呢!」
千穗深切地反省自己的莽撞行动,果然是自己犯的错误。而共鸣者就是意料中的真奈美。
「那……另一个女孩在哪里?你应该知道吧?」
「就算我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
「你没必要知道,因为你现在就要被我吃了!」
十草笑着张开血盆大口,露出尖牙。恐怖的笑容让千穗全身像是冻僵一般,十草又从镜中消失。
(不……不行,这样不行!)
对话
是没有意义的。
如果根本没有目的,只是想发泄被关在黑暗中的怒气,不管是对话、说服或交涉都没有任何意义。
十草的身影已然消失。
千穗想起刚刚福助被攻击的情形。那时十草也是一度从镜中消失又重新出现,同时加害于福助。
这样的话——
千穗感受到危机的那一瞬间。
背后突然锐光一闪。接着闪过的那一道开始灼热刺痛。
千穗的身躯因为受到冲击而被抛到半空,接着重重摔在镜子地板上,全身像被辗压过一般疼痛。
「我要直接……把你吞下肚啊啊啊啊啊!」
不知来自何处的十草咆哮声,那张凶恶的脸孔却忽然出现在千穗眼前。
锐利的尖牙,一丝光芒闪过。
湿润发亮的唾液映入眼帘,千穗已有觉悟,接着——
仿佛祈祷般闭上双眼后的这一刹那。
刺眼的光芒将四周包围,好像有什么在燃烧般啪滋啪滋地作响。
于此同时,倒卧在冰冷地板上的千穗被轻柔地抬起,接着被强而有力的双手紧紧抱住,温柔地抚着自己的头。
但这个触感只维持了一下,只剩下淡淡的伽罗香气。
因为这股香气而深吸一口气的千穗抬起头,眼前是黑色外套、飘逸的金色长发。
「你……居然伤了她。」
熟悉的男高音嗓音。但不像平时般的平稳,而是因为愤怒而低沉颤抖着。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千穗体内的血液再次沸腾,朦胧的意识也立刻变得清晰。
(白火……!)
他来救我了。即使千穗没有呼唤还是赶到了这里。
「……千穗。」
白火转过头来喊着千穗的名字。四目相交之时,露出仿佛在安抚千穗般的笑容。
「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身陷危险。」
「不!是我不好,擅自打开通往地下的门!你没有错!」
「不……不是这样的。我伤害了你,你甚至都不愿意来向我求救……」
「白火——」
想反驳的千穗却找不到适当的言语。
「总之……现在请站在我身后,千万不能出来,知道吗?」
白火像平时一样歪着头,再次微笑。看到他比平常更温柔的笑容,千穗不知怎地眼角发热,体内深处涌出各种情感。
至今对白火抱持的愤怒、怀疑、不满和烦躁都一起溶解,转化为单纯的喜悦。
感到喜悦的同时,羞愧的心情也伴随而来。因为自己的烦躁而引起的灾难,自己却无法收拾,结果还是要倚赖白火的力量。所以如果有任何可以帮上忙的,千穗都很愿意挺身而出。
「十草,出去吧。」
白火对着再次消失的十草说。
接着周围的镜子开始响起咕噜噜噜的低沉呻吟。
「看来你非常生气,是因为被关在地下书库的关系吗?这个原因让你如此愤怒吗,十草?」
似乎在反驳白火一般,十草的呻吟声变得更强烈。
「……闭嘴,你这只抛下我们回到地上的狐狸!」
就在十草高声咆哮之时,它的身影出现在白火脚边的镜中,锐光一闪。
白火一边闪避从针尖般的利爪发出的攻击,一边升空反击,对准十草不断使出白色火焰。
但是十草却在千钧一发之际避开了火焰,回到镜中。
「你在地上很舒服吧!当你在快活的时候,我们却被关在黑暗的地下书库,我想你根本毫不在意!」
「你根本是做贼喊抓贼,十草!」
「不!你明明比我们危险多了!你居然先被放出来实在没有道理!」
「咯———!」
突然,白火发出痛苦的声音。
原来是十草出现在另一面镜中,用利爪狠狠地划了白火一道。
「但是……咳咳咳……!很遗憾,你到地上来力气变小啦,白火!以前没能把你击倒,但现在我也能轻松把你吞下肚!」
接着它接二连三地攻击白火的身体。
白火每每展开反击放出火焰,但十草总是能及时逃入镜中,迟迟不能对它造成伤害。
「白火……!」
看着好几次被十草抓伤的白火,千穗渐渐感到不安,小声呼唤他的名字。
白火没有回头,忙着躲避十草攻击的他无法分神。
(怎、怎么办……!)
「千穗!你绝对不要动!」
即使没有回头,白火似乎知道千穗非常惊慌,所以对着她大喊。
「这种小伤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可是我绝对不想看到你受伤!」
「……」
「你……是在我对世界绝望、沉浸孤独的时候,第一个亲近我的人!也是第一个与我产生共鸣、希望待在我身边的人!」
这时,千穗因为不能完全理解白火的意思而皱眉。
「所以,你比什么都重要!只有你,我不希望你受伤!」
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感到疑惑的千穗,脑海中浮现一种想象。
(难道——白火从地下书库被释放,第一个产生共鸣的人是我吗?)
不过千穗没有多余的时间继续思考。
「所以千穗!如果你担心我的话,就给我你的情感!」
「什么……?」
「我们是彼此产生共鸣的人!你的情感会成为我的粮食!所以你——就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想着白仙吧!」
人类的情感会成为粮食,赋予书妖力量。
当彼此的情感出现连结,就会引起某种现象。
想着弟弟妹妹而与蛇产生共鸣的安坂葵,希望与老伴重逢而与山吹产生共鸣的佐佐木,连结曾经一度被截断、消失时再度相遇的柳宜与结花,从孤独与绝望中被解放而实现里见心愿的秋人,遵守了昔日约定的神崎与山目。
千穗与白火也在那一天,像这样相遇了。
那一天所发生的事,千穗从来不曾忘记。
因为与他相遇,千穗才能走上自己的人生。
因为他总是看着自己,千穗才希望也能一直看着他。
所以——
(原来如此……我一定是喜欢上白火。)
这样的心情,现在也能欣然接受。
其实应该早就知道了吧,只是拒绝正视这份情感。因为脆弱的心灵不想要受伤。
(真蠢,但是我决定……面对现实。)
诚心祈求,一心想着他。
希望情感能被传达,希望情感成为他的粮食。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也能透过这份情感一同奋战……!)
千穗紧紧抱着福助与猫八,闭上双眼。瞬间,脑海中浮现秋人、真奈美和图书馆的书妖们。
(为了守护大家……拜托了!)
看着眷恋的背影,千穗衷心祈求。
(收下——我的情感!)
刹那间,白火的身躯被白色雾气覆盖。雾气渐渐转浓,仿佛要爆炸般一度破裂,接着再度将白火包覆。
千穗自然而然地就知道这团雾并非妖气。
因为千穗可以从雾中感受到白火的气息,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温暖。
「谢谢你……千穗!」
当所有的雾气不断旋转,收束成为一个点的瞬间,白火的身影悠然而立。
他的黑色外套随风飘扬,右手收回雾气,环顾四周。
十草却不见踪影。
难道又藏在镜子里?
不过即便如此,应该也与白火没有关系了吧。
白火用双手按压方才的雾气,将那股巨大的力量结晶转化成类似闪光的物体。恐怕就是如其名的白色火焰。
火焰在白火手中不断翻动。
下一秒,白火将双手大大张开。
仿佛要将一切燃烧殆尽的雪白光芒。
当那道光发出隆隆巨响上升,突然响起剧烈的爆裂声,接着转变为镜子碎裂的尖锐声音。
好像是所有的镜子都在同一时间破碎般的巨大噪音。
千穗慌张地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同时,全身被温柔包覆,身体也被紧紧地拥抱着。
「没事的,如果害怕就抓住我。」
「嗯嗯……」
千穗点点头,单手抱着福助与猫八,伸出另一只手。其实也没有这个必要,只要白火在身边就无所畏惧。
不过,如果可以用害怕当借口,更靠近白火一点,那现在就放手依靠吧。
(监护人还是什么都好,有个如此担心我的人,现在……只要这样就足够了。)
千穗将伸出去的手紧贴在白火胸前,把脸埋在他的颈间。
这样的情况下,白火的和服上传来浓浓熏香,让千穗感受到至今未曾有过的悸动,呼吸也渐渐变得急促。但反而让人觉得十分自在。
白火也似乎察觉千穗的心意,用左手环抱千穗的后背,用力地往自己的方向揽,右手则轻抚千穗的头。
碎片满天飞的镜子终于变成尘埃,最后变成肉眼看不清楚的粒
子而烟消云散。千穗看着渐渐恢复原状的图书馆,暂且依偎在白火的怀中。
被白火火焰燃烧的十草,它的身影消失在痛苦的叫声中,最后无力地回到书中。
与十草产生共鸣的早川真奈美倒卧在地下书库的门前。手中拿着十草凭附的江户川乱步作品《创作侦探小说集 第四卷》,刚好翻开在(镜地狱)那一章。
千穗立刻扶真奈美坐在阅览室的椅子上。但她却迟迟未睁开双眼。千穗虽然非常担心,但是白火说她只是消耗灵力,所以暂时失去意识,过一会儿就会醒过来。
就如白火所说,经过三十分钟,真奈美醒了过来。
她的记忆看起来还很模糊。歪着头环顾四周,又疑惑地问千穗:
「这里是……图书馆吗?」
「是的,你不记得了吗?」
「虽然……记得,但是感觉很奇怪。」
「感觉很奇怪?」
「嗯……我刚刚好像在这里面。」
真奈美说着,眼神望着昏迷时一直握在手中的万花筒。
「万花筒里面?」
「对……美丽的风景如梦似幻。五颜六色的玻璃在眼前交错、发亮,变幻成各种形状。非常令人……开心。」
千穗感到相当意外。刚刚才和凶暴的十草共鸣的真奈美,本来还很担心她的身体状况会不会陷入危险。
但十草也有慈悲心肠吗?还是——他也和其他书妖一样,唯独在对待与自己产生共鸣的人时特别不同呢?
无论如何,十草抓狂的那段时间,还是让真奈美作了场美丽的梦,想到这里,千穗就无法怨恨他。
「那到底是什么呢?」
「对啊……会是什么呢?」
即使说出事实,被送回地下书库的十草也已经无法再与真奈美见面。所以千穗也不愿意说实话。
「嗯……随便都好啰。」
真奈美微微一笑跳下椅子。接着对千穗低下头。
「我可以再过来这里吗?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那个梦,心里就感到很温暖。总觉得是因为这间图书馆的缘故。」
「当然,随时欢迎。我也想和真奈美聊聊天。」
「谢谢你。那就……再见啰。」
真奈美抬起头之后,再度深深一鞠躬,离开了图书馆。
二楼的秋人一行人也陷入一片混乱,但就如千穗期望的,秋人有里见的守护而平安无事。
当大伙都大致掌握情况,昏迷的福助与猫八也恢复意识,图书馆渐渐找回平静之际,苇田终于回来了。
他一回来,环视馆内一圈之后,说了一句:
「啊,这是……看来我不在的时候,似乎发生了很多事啊。」
听到他仿佛事不关己的语气,白火挑了挑眉。
「这可不只是发生了很多事!在这种紧急时刻,你到底去哪里了?」
「哈哈哈,真抱歉。」
「现在不是笑的时候!总之你先赶紧治好千穗背上的伤!」
白火抓着千穗的肩膀推向苇田。任人摆布的千穗现在才想起自己背上受了伤。
苇田一听到受伤也不禁脸色一变。接着立即从怀中取出什么贴在千穗背后。
「嗯……看来的确不是笑的时候。我会马上处理。千穗,你会感觉有点烫,没事的。」
「咦……?」
千穗稍微回头看了看苇田在做什么,看见他像是对着贴在千穗背上的东西运气。
瞬间,背后伤口处感到灼热。但热气下一秒随即散去。
「……这样就没事了。十草的妖气已经被驱除。外伤也应该会很快地消失。」
「谢……谢谢你。」
虽然无法完全理解苇田的话,但似乎是做了什么紧急措施。
「真是的……所以你到底是去哪里?又是去装神弄鬼吗?」
「对啊,有个必须要修补的封印。」
「又来?你以前也去过吧。苇田家其他人就这么不可靠吗?」
「哈哈,你太严苛了。但是这次状况有点不同,因为封印本身很特殊。」
「特殊?」
「嗯嗯。」
突然,苇田脸上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其实那个封印是来自我上上代的祖先。上上代——鼎的封印现在依然只有我能修补。所以我才非去不可。」
听到鼎这个名字的瞬间,可以感觉白火倒抽了一口气。就像回忆起某件事一般,缓缓地点头。像是怀念又像是心领神会的样子。
「……原来如此。是这样啊。」
「是啊,想说把这个带回来送你。」
苇田将某个物品递给表情复杂的白火。那是好大一朵白百合。花茎上开了三朵大花,看起来重重地各自垂着头。
「……这是?」
白火没有接过花,用怀疑的眼神凝视着。苇田把百合塞到他手里,叹气说道:
「我顺便去扫墓。因为离封印的地点很近,今年墓地周围也开了好多美丽的百合,就借了一些过来。」
「什么……」
听到扫墓这个词的刹那,白火手中的百合掉落在地。
千穗虽然慌张地捡起来想交给白火,白火却依旧愣在原地,没有回头。
「鼎和——早夜小姐的墓。我向两人说了你的近况。还有……也转达了你道歉的话。」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千穗手中的百合也差点掉落。
她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难道他们现在说的就是之前提过的扫墓吗?是上次白火要苇田转达「很抱歉」的那次扫墓吗?
「这样啊……」
「他们要是看到现在的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苇田感慨万分地说着,但白火却皱着脸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呢?」
「身在孤独与寂静中、抱着憎恨长眠于地下书库的你,像现在这样被释放到地上,像以前一样安然自得地笑着。我也是如此,他们当然不可能不开心,不是吗?」
面对苇田的询问,白火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转过头叹口气。
「你……真的是太多管闲事。」
「是这样吗。」
「对,没错,我都知道。这次也是你告诉千穗地下书库的事对吧。连我以前也曾经待在那里的事也说了。」
「嗯嗯,对啊。但我真的没料到千穗会打开那道门。」
「那……那个,真的很抱歉。」
话题突然转向自己虽然让千穗很不知所措,但她低头插上一句道歉。接着把裙子口袋里的地下书库钥匙还给苇田。
「没关系,托白火的福没有酿成更大的灾难。」
「还有,两个月前的那一天我还记得很清楚。你故意等千穗来的时候提起我不能离开图书馆的事。」
千穗以为是自己听错,难道白火指的是那个时候吗?千穗进入下雪的竹林,昏迷后的隔天。
「你应该知道那时候说,就会被千穗听到。但你还是故意提了。关于这件事,我一直都很想找你问个清楚。」
「嗯嗯,哈哈哈。」
苇田不发一语,只是笑了笑。
当千穗发现这是默认的意思,只能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动也不动。
(为了让我听到才说的……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头雾水的千穗看着苇田想要得到答案。苇田耸耸肩又回复严肃的表情,重新面向白火。
「我承认我是爱管闲事。对了,还有件事要先爱管闲事地跟你说一下。」
「什么?」
白火的语气中带有些许不快。
「反倒是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我明明说了危险,为什么千穗还是打开地下书库的门踏进去。」
听到苇田这样一问,白火仿佛被说中心事一般止住呼吸。
「还有——为什么千穗最近心情低落、为什么躲着你。」
「……我想这跟你没有关系吧。」
「不,我觉得有关系。」
看着白火的苇田转过身,拿着千穗还的钥匙往柜台走。
「因为我受到鼎的拜托,要守护着你到最后。然后……尽全力让你幸福。所以我才这么爱管你的闲事。」
走到柜台的苇田再度转向白火。直直地盯着他,说出关键的一句:
「拜托你,不要破坏了难能可贵的牵绊。」
白火没有回答。
但却忽然转向千穗,抓住她的手之后,一言不发开始大步向前。
「……咦?那、那个,等等,什么……?」
千穗抬头望着白火问着,但却没有回应。只好无奈地望向苇田,他也只是看着千穗露出温暖的微笑。
「白火、我说白火……!」
无论怎么呼唤、抓着他和服的衣摆,白火依旧沉默不语,也不回头看一眼。千穗只好放弃,乖乖地跟在白火身后往前走。
当两人抵达图书馆的中庭,白火才总算把千穗放开。
夕阳照射在中庭的外廊,黑色地板闪耀红色的光辉。中庭的树木和地上的巨岩、小巧的石灯笼也被染红,远处传来蝉鸣的声
音。
虽然空气中还残留着让人汗流浃背的热气,但黄昏的凉风已徐徐吹来。
白火在中庭的外廊停下脚步,千穗也跟着伫立在原地。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千穗至今还未听到任何答案。虽然不时往白火的方向看,他却什么也不说。
(到底是——?)
这样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千穗下定决心要直接问白火,就在这个时候。
「——哇!」
白火忽然转过身来,抓着千穗的肩膀。
「你刚刚说打开通往地下书库的门是自己的错对吧?」
「咦?」
「在十草想要伤害你的时候,你说这都是自己草率行动的后果,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嗯嗯……我说的是事实啊……」
「不,其实全都是我的错。」
虽然白火像平时一样平静地笑着,笑容却显得有些复杂。
「这是什么意思——?」
「我说千穗,我一直对你感到很抱歉。」
「什么?」
「不能回答你的问题、不管你再怎么逼问我都无法诚实回答、还有没有将你视为……对等的存在。」
白火充满歉意地低着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
「结果让你打开了地下书库的门。所以这次的事情……都是我的错。」
「你别这样说。我想好好反省自己,并不想把责任推到你身上——」
千穗正想反驳,却被白火打断。
「但是千穗你……是因为我隐瞒太多事情,所以你才想靠自己的力量去调查吧,才让你身陷危险之中。」
「那是……」
「你真的很坚强,这一点让我十分心疼而无法坐视不管。所以好几次都想伸手保护你。但是……我不想再看到你为了我陷入危险中。」
「那并不是你的错——」
「所以我打算全部告诉你。」
对于意外的发言,千穗一愣。一直以来,坚持什么都不肯说的白火,居然主动开口。
「我不能再让你冒险了。与其让危险降临在你身上,不如我自己说。所以……明天请到这里来。我答应把我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千穗吞了吞口水,静静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