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夜警

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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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礼的照片好像冲洗出来了。

说著,新来的部下把一个茶色信封放到桌上。他大概以为我想要,但老实说我压根儿不想看。况且,不须仰赖照片,公祭的情景也已铭刻记忆中。包括当时的色调、气味,乃至晩秋的风有多么冷。

兹因川藤浩志巡查勇敢执行任务持升二阶,晋升为警部补*以兹奖励。那是

个与我八字不合的男人,唯有不爱拍照这点似乎与我一样,祭坛中央挂著的遗照是丑陋的臭脸。吊文由警署署长与本部长朗读,连话都没讲过几句还要褒奖对方的死想必很困难吧。讲稿中描述的那个川藤警部补与他本人的差异大得可悲,他若真是那么了不起的警察也不会那样死掉了!我正在如此暗自生气时,已轮到我上香献花。于是我冷漠无情的名声好像因此更响亮了。

(注:日本警察阶级自下至上依序为巡查、巡查部长、警部补、警部、警视、警视正、警视监、警视总监。)

家属似乎认识我。我发现有个肤色微黑的男人欲言又止地看著我,但我不想在闹剧的场合谈论那家伙,目送移灵起棺后我立刻走出殡仪馆。由于安排的是警察公祭,甚至有电视摄影机与新闻记者混入场内。对于丧礼弄得闹哄哄,应该道歉才对。即便并非是我所安排。

从敞开的玻璃门, 一如往常望著车辆穿梭的国道六十号线。有一阵子就在眼前施工,但如今已结束道路工程,恢复平常的景色。光是今天一天不知就有多少人走过这条路。他们压根儿没发现路旁这间派出所死了一个巡查,说来理所当然,并不是当了二十年警察的男人事到如今该有的感慨,但是唯独今天,不知何故就是让我格外恼火。在这种日子我尤其愤恨派出所禁于的规定。桌上只放了地图与档案夹以及电话,早在很久之前就没有菸灰缸了。而现在,放著一个装照片的茶色信封。

川藤的死,大致是被这样报导。

――十一月五日晚间十一点四十九分左右,住在市内的四十几岁女性打一一0报案,声称丈夫田原胜(五十一岁)寻衅滋事,赶到现场的三名员警试图劝说,但田原持短刀(刀长三十公分)攻击员警,川藤浩志巡查(二十三岁)持手枪总计发射五枪。命中胸部与腹部,田原当场死亡。川藤巡查中刀被送往医院,六日凌晨零点二十九分宣告不治。警方公开表示「视为恰当的手枪使用」。

社会大众起初似乎不知该如何看待这则新闻,是该视为菜鸟巡查无法制伏嫌犯竟持枪射杀的丑闻?还是勇敢的警察不惜牺牲生命打倒凶恶狂徒?随著时间过去,田原的恶形恶状公开、川藤的人品被报导出来,新闻报导的走向也逐渐倾向后者。公祭的吊文虽然充满谎目,但在拥护川藤的立场上无可挑剔。防刃背心的功能不足,首批赶往现场员身警对案件掉以轻心云云、批判警方的话题不断。但是至少,非难警察射杀嫌犯之举的声音变小了。

川藤警部补阁下……吗?

听起来像是很不好笑的冷笑话。部下就在旁边。我压低音量以免被听见,继续自言自语。那家伙,终究是个不适合当警察的人。

自警察学校毕业后,川藤首先被分发的单位就是这个绿一派出所。

「柳冈巡查部长阁下。我是今日报到的川藤浩志。」

打从在警署地域课*。他来打招呼的第一句话,我就看他不顺眼。总觉得他的声音异样高亢、孱弱,虽说第一天报到人人都会紧张,但那家伙紧张得过分了。看脖子的话可以看出他好歹也锻炼过,却还是抹不去软弱的印象,大概是因为身体的线条天生就较为纤细吧

(注:地域课乃警署部门之一。最贴近市民生活的警车及派出所、110受理报案等皆属于地域课的主管业务。)

「喊我所长就好。」

「是,所长!」

他的声音拔尖分岔。

派出所勤务是三人一组分成三班制轮班执行。八名部下的谁与谁一组表面上由地域课课长决定,但只要我这个派出所所长提出意见大抵都会被接受。

课长想叫川藤与我一组时,我没有反对,部下当中也有老鸟负责带新人,但我想把川藤放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倒也不算是交换条件,但三人一组的另一名组员我选了可以信任的男人。资历比我晚两年的梶井。他虽有公文写太慢、身材太胖的缺点,但最大的优点就是人缘好,只要地域课带他去处理民众投诉的问题多半都能圆满收场,就派出所而言是难得可贵的才华。和臭脸的我与菜鸟川藤搭档,正是最佳人选。

川藤执勤的第一天。翻开当时的日志,上面写著上午有汽车与脚踏车擦撞事故,中午过后有民众检举违规停车,傍晚有两件脚踏车失窃案,晚上酒廊有人闹事。我让川藤填写每份报告与日志。川藤异样浑圆的字迹令我感到厌恶,但写出来的公文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您看如何?」

川藤不安地说。

「可以吧。就新手来说算是很好了!」

我这么一说,他当下笑得开怀。眞是老实旳男人。

値完班与下一班交接完毕,回到警署已过了翌晨十点。把手枪放回保管库换上便衣之后,就可以回家睡觉了。临走前我去抽菸室打算抽根菸,发现梶井已在里面。

「您好。」

我对收起下巴行礼的梶井点头回应,点燃香菸。吸了第一口后,像叹气般长长吐出。

「装备课,很神经质吧?」

我开口找他闲聊,梶井苦笑。

「也难怪他们那样。」

去缴回手枪与子弹时,被迫听了长篇演讲叫我要小心处理。事到如今还用得著说,不过这是有理由的,最近在都心区那边,发生警察将手枪遗落在车站厕所的事件。每隔几年都会发生一次这种事,每次上面都会提醒我们要彻底管理枪弹听得耳朵都要长茧。

「受不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以为话题就此结束了,但一看之下梶井把菸夹在指间毫无吸菸之意。我当下

醒悟他还有话要说,于是主动给他搭台阶。

「有什么事吗?」

「噢,没有啦。倒也不是因为刚才的话才想起……」

「你说说看。」

梶井看著自己手头冒起的冉冉青烟回答:

「川藤恐怕有点不妙。」

「你这么觉得吗?

「对。」

虽然这么问,但我其实对答案不抱期待。因为我自己也无法用言语说明,究竟是对川藤的哪一点感到不安,但梶井开口说道:

「是『小百合』的争吵事件。」

接获「小百合」酒廊报案,是在晚间十一点三十一分。对方不是打110,而是直接打到派出所,据说有两名男客发生口角,其中一人开始挥舞威士忌的角瓶。

那间店的客层不坏。虽然位于国道边但是没有停车场,因此自然成为附近居民走路光顾的店。之前应该不可能从未发生纠纷,但是接到报案还是头一次。地址距离派出所不到五十公尺。我们名符其实地立刻赶到后,只见两个五十几岁的男人扭成一团。

一方口齿不清地大吼,另一方不断重复「啊?啊?」不过看起来不像经常闹事的人。大概是本来打算喝一杯结果喝多了行为失控吧。报案提到的酒瓶躺在地毯上,乍看之下双方都没有外伤。所以只看一眼便可判断应该不会演变成刑案。

梶井介入自称是警察后,二人顿时变得安分,看来并没有醉到完全失去理智。之后我照例对双方说教,梶井再出面扮白险安抚。然后我威胁他们下次再犯就拉回警局就此收场。大概不到三十分钟就解决了。虽非棘手的争执,但我当时无暇顾及川藤。

「他怎么了?」

「不是啦……」

梶井把香菸在菸灰缸摁熄。那是菸蒂几乎溢出、乌漆抹黑的骯脏菸灰缸。

「那家伙,当时把手放到腰上。」

我浅吸一口菸,呼地吐出。

「这样啊。」

「那,我先走了。」

梶井直到最后,都不肯正眼看我。大概是知道这件事若认眞计较起来会很麻烦吧。他说川藤当时把手放在腰上,但他碰触的若是警棍,梶井不会特地向我报告。

那种程度的骚动就伸手拿枪的话,的确不妙。

香菸的滋味变差了。

新人被嫌弃,是因为他们血气方刚。血气方刚的话多多少少会增添无谓的工作。工作增加有时会令同事陷入危险,所以越是危险的部门越讨厌新人。

但那只能靠时间解决。就算新人再怎么活蹦乱跳迟早也会习惯警察这池水,放松多余的力气。渐渐就会懂得区分有些事件告诫一番即可解决而有些事件必须当成刑案处理,起初令人怀疑此人怎会当警察的脸孔,过个三年也变得有模有样。所以老鸟调教新人等于例行活动,没啥深刻的意义。

但即便如此,偶尔也会有无药可救的家伙加人,照理说已通过警察人员考试也熬过了警校的训练,但时间越久就越致命地曝露此人有多

么不适合当警察。

例如,身为警察应该遵守的不成文规定与最后的底线,有些人就是无法理解,与这种无药可救的人打交道久了,某种程度上,自己的感觉也会无可避免地麻痹。也有很多同事认为伦理道德那种东西不如拿去喂狗,就连我自己,真要计较起来也不是洁白无暇。但我好歹还是自我的底线。有时或许会忘记那个,有时也可能明知故犯地逾越底线,但是,如果连那条底线都感觉不到,那种人不可能继椟当警察。

把自己眼中所见当成世间一切的人,同样也不太适合这份工作。有些人认定所谓的坏人就是扒窃犯,无法抽离「警察一出现就会哭泣道歉」这种自己的经验法则。有些人深信所有的人剥下外皮都是漆黑的,人们说的话全都是谎言,无论是哪一种,趁早辞职对大家都好。

川藤浩志,无法归类为那些类型。

就在他来报到大约一周后的某个上午。早早解决与前一天值班人员的交接工作。上学时间也过了。终于清闲下来。派出所周围的道路我大致都教过他,但还有多条小巷,我也叫他要自己看地图或利用不当值的时间走走把路线记住,但还是实际带他走一趟最快。

「川藤,跟我去巡逻。」

「是。开警车吗?」

「不,骑脚踏车去。我带路,你眼在后面。梶井留守。」

我们就这样出去巡逻。

虽已十月气温仍不见下降,这是古怪的一年。九月像八月一样热,十月彷佛感染了九月的残暑,一切似乎都走了调,就在这令人冒汗的温热空气中,我们前往熟悉的街道巡逻。

非假日的上午,安静的住宅区也不时可见人影,送快递的小货车冲出的活泼男子,溜狗的中年女人,垮著肩膀失魂落魄走路的年轻男人……几乎每个人都不肯与我们目光相接。他们并未撇开脸,只是彷佛坚决不肯对上眼,不自然地将视线固定在正前方。他们并没有做亏心事。毋宁正因警察与自己无关,所以才不掩惊讶与警戒。如果不习惯这种被人敬而远之又受到信赖的待遇,干不了我们这一行。

从小学旁边,走进大树后面不易发现的小巷。那是勉强可容一辆汽车经过、有著微妙弧度的巷道,是单行道。

我们一路走到这里都没开口。但是,沿著这条有高大银杏树茂密如拱,在头上伸展枝条的巷道走到一半时,有车子从对面过来了。是轻型小汽车。我停下脚踏车,看向川藤。他的脸孔僵硬。

「川藤。」

「是。」

我们下了脚踏车。轻型小汽车的驾驶座上,可以看到初老男人不快地皱著脸,大概以为这条路难得有车经过,迅速驶过应该没问题。既然与违反单向行驶的车子遇个正著,我们当然不可能不执行勤务。

我告诉川藤如何开罚单……

「你去处理。」

我下令。

「是。我这就去。」

脚踏车后面,架设了ㄧ个白铁置物箱。川藤打开箱子的锁,取出垫板与蓝色的罚单。对著熄火下车的驾驶,照例以他那高亢的声音说:

「喂,你应该知道吧?你违规了。」

我不得不按捺想敲川藤脑袋的冲动。这种说话方式,不管好坏都是熟谙这份工作的人才有的。一个今天第一次到现场的菜鸟,没资格摆出那种尖刻的态度,我恼火地啧了一声。

但是,气恼恨快就消失。反正川藤在警界也待不久,即使这小子一句话就把简单的工作搞得的很复杂,我也没有好心到为了他的将来去责骂他。况且,川藤并没有做错事。只是让我看不顺眼罢了。

在左手拿的垫板上开单子是有窍门的。川藤挥洒他那笔远眺也能看出很丑的字迹,总算开完罚单。驾驶接下被川藤狠狠塞过去的单子,气呼呼地钻上车。

川藤满足地扭头看我,但我不理他,径自走近汽车。敲敲车窗让对方开窗。驾驶像在看脏东西似地直视我。

「还要干嘛?

「叫你倒这大概也不可能。我会暂时不让其他车辆进入。你就这么开出去吧。」

我命令一脸困惑的川藤守在路口。正値车流量较少的时段,车子得以毫无悬念地驶出。错身而过时,驾驶微微向我点头致谢。

除此之外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事件。结束巡逻回到派出所。午餐每次都是叫外卖,一次叫三人份,胖胖的梶井已满脸迫不及待。

回派出所的路上,以及等待外卖时,乃至把只有份量可取的盖饭扒下肚时,川藤都像有话要

回派出所的路上,以及等外卖时,乃至于眨有份量可取的盖饭扒下肚时,川藤都像有话要问似地一再瞄我,这种新人会说的话大抵猜也猜得出来。他想问的是,明知违规还让对方逆向行驶单行道是否妥当。当然不妥,但让对方在那条弯曲的小巷倒车是强人所难。那样才眞的会出事。我懒得向川藤解释,这里又是学校。

然后,就在同一天。川藤打从吃完午饭就有点不对劲。看起来毛毛躁躁坐立难安。很像在憋尿。可是,我一看他,他又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为了待会值夜班正打算轮流休息时,他终于像临时想到似地过来说:

「请让我再去巡逻一次,」

还以为他在想什么,搞了半天是那个啊,我觉得很无聊,但他没有理由回絶。

「好啊。梶井,你跟他一起去。」

「不,那个,我一个人去就好。」

平日敦厚的梶井,愕然瞪大双眼,川藤并未发觉。

「我想确认,自己是否能够独自按照您教的路线巡逻。」

他说得义正词严,但是免谈。

「笨蛋。你在警察学校到底学了什么!」

若是只有一个警察驻守的派出所也就算了,否则两人以上一同巡逻是原则。 一个人,而且是新人,怎么可能单独巡逻。那种是川藤应该也知道才对。挨骂之后。 川藤立刻说「对不起」,但他还是依依不舍看著脚踏车。我当下察觉有问题。

当场就此不了了之,但之后找让川藤去休息,自己趁机去检查脚踏车。我发现置物箱没有上锁。

「原来是这个?」

想必是川藤发觉忘记上锁,于是,他想瞒著我与梶井偷偷上锁,才说要一个人去巡逻。这是不可能得逞的小聪明,但我,无法嘲笑他那种浅薄。

那天晚上。让两人先休息后我独自坐在桌前, 一直沉溺在夹杂睡意的沉思中。

脚踏车的置物箱里除了交通违规罚单,还有巡逻必要的文件。按照规定必须确实上锁。然而,若是里面的东西被偷当然不用说,单只是忘了上锁的话并不是太大的问题。顶多教训他下次小心点也就算了。可是,川藤却想用小伎俩蒙混过去。

他是个胆小鬼。纯粹只是害怕挨骂。就像小孩。

胆小鬼也有瞻小鬼的用处,好好教育的话,这种瞻小鬼不定可以让他成为谨慎的警察。总比莽撞无谋好。就算真的不行,调去做内勤至少应该也能不出大错地干下去。

但是,川藤这种胆小鬼最糟。他是那种当伙伴会很可怕的人。他想蒙混的若只是忘记上锁的那种小事倒还算可爱。不会造成实际损害。可是,下次不见得还是如此。

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这种部下,我感到胃部有异物梗著似的不快。

以前我选在刑事课时,有一个体格壮硕的部下加入。此人肩宽身长,长相也很威严,所以我满怀期待以为他应该会成为极有气势的刑警。他叫做三木。

但是,我立刻发现人不可貌相,他虽有好身材但并不擅长格斗技术,他会找正当理由闪躲我叫他做的事情,情势对他不利时就毫不犹豫地把责任推给别人。他擅长虚张声势,但只要稍微讲两句话立刻曝露他的软弱……他的这些毛病在普通生活或许不至于有影响,但我直觉他若是当刑警铁定会出问题。那个问题,说不定会夺走某人的性命。

因此我对三木非常严厉。趁著担任他的指导,工作的做法自然不用说,就连桌子该怎么收拾乃至走路的方式都彻底训练他,三木不管做什么,我从来不会说一声「行了」就放过他。不过,三木若能进步到无可挑剔地完成工作,我倒也不会硬要找他的碴,他如果能够成长那是最好。但我想他恐怕没希望了。如果三木受不了自动求去,那样对警方也是好事。当时我是这么想的。

到我的态度,同事自然也改变对三木的态度,不管去警署的何处,三木都不停挨骂。

「人渣!」

「白痴!」

「什么都做不好的家伙!」

「你干嘛当警察!」

「别找藉口!」

「你为什么不说话?」

「把该做的做完之后再开口!」

「你为什么不立刻报告?」

「你很碍眼……」

「去死!」

一年夜,三木辞职了。就在我觉得他好歹总算开始学会工作,说不定可以把他培育成材的时候。刑事课里,有种少了只会耍嘴皮了光长个子不长脑子的笨蛋眞是谢大谢地的氛围,然而,我本来一开始就是抱著这个目的才骂三木,现在却无法真的那么高兴。

再次见到

三木,是三个月之后,我接到地域课的电话,叫我去某间公寓,这么忙的时候叫我干嘛,我气恼地赶往指定的公寓,小巡查以冰冷的眼神迎接我。

「不好意思。联络不到死者家属,无法确认死者身分。通报警署后,他们说柳冈先生应该最了解。」

那是栋旧公寓。我沿著油漆剥落铁锈斑斑的楼梯走上去。公共走道堆放著洗衣机,下可燃垃圾、绑起的旧报纸、弯曲的晒衣竿、车轴变形的三轮车。巡查带我去的,是最后一间。

就在那晒不到阳光的北向一房一厅陋室,三木上吊身亡,被踢开的踏脚台把单薄的砂壁撞凹了一块,他的个子髙,所以即使自横粱上吊,脚离地不到十公分。他的眼晴暴睁舌头吐出。散发出屎尿臭味。我早已见惯尸体。脑中某处,立刻做比大约死亡一天的判断。

「柳冈先生最了解这个人吧?」

我的确最了解。因为,就是我害死三木。

我调到緑一派出所,其实是贬职。

三木的确不适合当警察。我一直深信排除他才是为大家好。然后三木死了。

川藤也不适合当警察。那小子迟早一定会出问题吧。

然而,我已不想再害死部下。

川藤殉职的那天,从一早就怪事连连。

轮值的早上我通常会在上午九点先去警署报到。气象预报说今天会下雨,我对天空的状况耿耿于怀,在玄关门口抬头一看,浅色的天空没有一朵云。可是空气很潮湿,我记得当时还觉得这个早晨很诡异。

我在警署的寄物间换上制服,备妥交班所需的文件。然后与梶井、川藤一同前往手枪保管库。

领取手枪与子弹后,在装备课课长的身旁排成一列,等待「取枪!」的号令。我们拔出手枪,拉开回转式手枪的弹膛。

「装弹!」

没想到这天偏偏失手了,可装五发子弹的弹匣才填入1发,子弹就从手上滑落。为了防止弹药爆炸,地上铺著长毛地毯。即使子弹落地,也没有声音,若是新人失手这时恐怕已被臭骂一顿,但我与装备课课课长同期,他虽然没有笑。却忍不住调侃我。

「柳冈,你怎么了?年纪大了?」

「抱歉。」

「只要弄丢一发,就得请你卷铺盖走人喔。」

这不尽然是开玩笑。枪弹的管理严格得吓人。

我捡起子弹,塞进弹匣。干了二十年警察,隶属刑事课与地域课时也拿过手枪。自从调到派出所后只有值班时才会领到枪。但是把子弹掉到地上还是头一遭。

梶井与川藤早已装好子弹。正在等待拖拖拉拉的我装弹。

「收枪!」的号令响起。

我们钻上警署派出的交通车。交通车会把当値员警送到四个派出所。所以车上共有十二人。平时会聊聊小钢珠或赌马,偶尔也会大谈夜间娱乐场所。不过。这天的对话不知何故有一搭没一搭,直到下车之前唯有引擎的声音特别刺耳。

国道六十号线正在施工,现在派出所对面正在重新铺柏油。而派出所已有来客。

「天啊,是二号。」

梶井难得地语带烦躁。

「那个人,又来了吗?」

川藤也皱眉头,。

待在派出所的,是个令人猜想若再年轻十岁想必气势凌人的美女。秋日天寒,她裹著皮草大衣。夜晚看起来想必说她二十几岁也能唬人,但在日光下浓妆一览无遗,看得山四十五、六岁的眞实年龄,田原美代子这个女人,就住在与国道隔了两条马路的独栋房屋。

常来派山所求助,报案的民众有几个熟面孔,首推相看两相厌十年以上的两户民宅居民,他们会以「他家的树枝伸到我家这边」或「屋顶有猫在叫」这类理由报案,叫我们逮捕邻居。他们在派出所私下专用的代号被称为「一号」。

有位自称当过警察的老人也常来报到。他整天到处闲逛,会向我们报告那边的公园有小孩在玩球,对面的书店在卖不像话的刊物云云。而 临走时必定会撂下一句「这么松懈,要是我还在警界你们通通都会被开除」。基本上我们还是向警署确认过,但至少在本警署并没有人认识这名老人。他是「三号」。

这种人物一直排到五号,像田原美代子这样的美人光是来派出所就已是事件,所以印象特别深刻。她通常在晚间来。之前问她职业时,她毫不迟疑地说自己是酒店小姐、谈话内容:每次都一样,是她老公太爱吃醋令她心生畏惧。

这点同样也向警署确认过,美代子的丈夫名叫田厚胜,有两次伤害前科,其中一次据说因符合杀人未遂要件还被题出讨论。实际上,他的确是个粗暴危险的男人,与只是骚扰我们的那些熟面孔不同,他被列入必须警戒的黑名单。在巡逻的途中也曾多次遇见他,外表看起来是个潦倒穷酸的男人,不禁令人觉得不可思议,为何像美代子那样的美女会选择他。说不定就是受到这种心态影响,他对妻子的执念才会特别强。

「他曾对著在玄关门口与美代交谈的送货员亮出菜刀。」

在这间派出所比我资深的某人,之前曾这样告诉我。

现在派出所里鸡飞狗跳。美代子像要揪住警察的胸口般咄咄逼人。

「这样算是你碍公务喔。」

川藤笑著说。美代子的确是个祸水,但我压根儿没想过因此就要把她视为罪犯。

「怎么办?我们乾脆直接去巡逻吧?

连梶井都跟著开起玩笑。

「那些人才刚值完夜班,赶紧去跟他们换班吧。 」

一看到我们,派出所内的三名值班员警一同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美代子基于过去的经验,知道我是所长,于是她转过身,直接找上我。

「太好了。柳冈先生,跟这些人简直说不通!」

「请你冷静。不管怎样,先坐下来好不好?川藤,替我泡杯咖啡。田原太太也要吗?」

「免了。」

美代子不客气地顶回来,交抱双臂晃动身体。

「好了。所以,你有何贵干?」

「我跟这几个人讲过了。」

「是,但是请你再说一次。」

美代子刻意长叹一口气。

「好吧。反正这几个人也不中用。你听我说。我啊,说不定会被我老公杀死。」

「原来如此。坐吧?

「也好。」

美代子终于在小小的旋转椅坐下。大概稍微平静一点了。

在我取出本子备妥原子笔之际,不愧是经验丰富的梶井,已和前晚的值班同事进行文书交接。川藤送咖啡过来时,他们说声「那么所长,我们失陪了」就离开了。他们回到警署,还得处理交通违规罚单之类的文件,把手枪与子弹归还后才能返家。

「喂,没有菸灰缸吗?」

「你应该知道吧?派出所现在禁菸。」

「无聊。在敞开的门外抽菸就可以。好冷,快把门关上。」

「依规定必须要开著门。」

「那干嘛还要装设大门?简直跟便利商店的铁卷门一样…… 」

「田原太太,若要闲话家常请去别处。」

美代子像要道歉般微微举起双手。

「眞到了该说的时候,反而不知从何说起。不过,你应该也知道我老公吧?」

我点点头。梶井与川藤不时偷瞄我们这边,一边继续浏览交接的文书资料。

「他本来就是危险人物,但最近特别不对劲,看到我和男人讲话他就不高兴,可是最近,我什么都没做他也会质问我『有外遇吧』,我已经束手无策了。」

「原来如此。」

「他没工作,都是靠我赚钱养家,所以他应该也知道我的工作内容。可是我每次去上班,他就说我『要去见野男人』,我的客人的确多半是男人。但他却眼神晦暗,一个人嘀嘀咕咕。之前他本来还不会这样。」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选没有发生动粗之类的具体事件。」

「刚才那几个警察也是这么说,拜托你先听我把话讲完!」

「还有吗?那你请说。」

「我老公,最近还买了刀子、该怎么悦,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很大的、和露营用的不同、很危险的玩意。」

我朝梶井投以一瞥,梶井的脸色也有点变化。

「是双刃吗?」

美代子蹙眉。

「我没有仔细看。这很重要吗?」

「基本上,还是得确认一下。」

美代子瞪著空中看了一下,最后摇摇头。

「我不知道。我忘了东西回家拿,发现他眼神涣散地盯著刀子,可是,他一看到我立刻把刀子藏起来,嘴里嘀咕什么「你可别搞外遇」还笑呢。你看,柳冈先生,这样也难怪我会害怕吧?」

我停下握原子笔写字的手。

「我知道了。我们会加强巡逻。」

「我都已经跟你说我不敢回家了。」

「请充分小心。我会转告警署的生活安全课你来找我们谘商过。一旦你先生动粗,请立刻去找生活安全课求助。我把电话号码给你。」

美代子叹

气。

「意思是叫我被杀之后再打电话通知你们是吧?每次都这样。」

「就算在家中发现刀子,我们也不能单凭这点就逮捕他,好歹,我还是先把派出所的电话唬码也告诉你。田原太太的联络方式……」

「上次不是说过了?」

民众来咨询时的姓名、地址、电话号码,除非本人拒绝否则都会存档记录。

「是的,我正想说上次已经问过了。那么,请多保重。」

美代子愤然起身,撂下一句「干你们这行眞轻松」就走出派出所。

川藤盯著她的背影说:

「这女人真令人火大。我们才不轻松咧。」

梶井把手放在川藤的肩上。

「如果每次被称为税金小偷就生气,那你的胃会吃不消喔。」

我从档案夹取出谘商记录。田原的那一页贴有标签,所以立刻就找到了。我一邉抄下地址与电话号码,一边问梶井:

「你怎么看?」

「谁教她自己不跟那种男人离婚非要黏在一起,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什么锅配什么盖。虽然她嚷著会被从未动粗的老公杀死,但我看很难说。哎,搞不好只是另类的秀恩爱方式。」

「我想也是。不过,田原有前科。他是个只要扯上女人就会变得凶暴的家伙,」

「所长认为他会再犯吗?」

「很难说。田原美代子讲的,也不见得全都是真的。

「请把档案也给我看看。好歹还是要特别留意一下。」

田原家位于何处,透过每日巡逻早已清楚。记住正确的地址,在万一出事时可以方便呼叫支援。或者便于叫救护车。梶井抄写时。川藤露出诡异的冷笑杵在一旁。大概是在无言之中主张「那种女人根本用不著注意」。

梶井收起档案,终于开始正常业务。

「那么,交接工作呢?

「有三件物损案。两件脚踏车失窃案。还有,民众前来谘商失智患者在外迷途。好像并未请求协寻。」

这时,敞开的门口窜入轰天巨响,是铺设柏油的工程进行,巩固柏油的手提机械起动了。外形如特大号捣麻糬机的机械不停跳动。梶井露出苦瓜脸。

「这下子,没希望。睡觉了。」

上午的巡逻我没有带川藤去,其实别无他意。

这次巡逻顺便也要寻找迷途的失智老人。或许需要比较精细敏感的判断,所以我认为梶井比较适任。基于累积经验的角度我一直尽量派川藤出去巡逻,但我认为留守同样也是一种经验。

根据谘商纪录,失踪的老人现年八十四岁。今早六点左右,家人发现他不在家中。披说在失智症状恶化的同时也患有心脏病。老人的身体硬朗,所以家人也没把握他能够走多远。

国道六十号线是单侧二线道的道路,黎明时会有大量的大货车经过,很难过马路。虽说武断是恶魔,但我研判老人没有穿越国道的可能性极高。谘商者的住处位于国道的西面,所以我以该区为中心四度巡视。

对方没有报案请求警方协寻,这表示对方即便找到失踪老人也有可能不会通知派出所。即便如此,我还是比平时耗费更多时间仔细巡逻。费了两小时才回到派出所,已过了十二点半,根据当时的纪录是十二点三十三分。

铺设路面的施工单位大概也在午休,机械停止了。不过。来往车辆发出噪音实在谈不上安静。我正想叫份迟到的午餐,。川藤亢奋地过来向我报告。

「所长。刚才在施工现场有人倒下!」

「是意外事故吗?

「八成是。我当时坐在桌前,负责疏导交通的交管人员忽然头一仰就倒下了。我过去一看。据说好像是头部被什么东西打到。」

「嗯――」

我在椅子坐下,在巡逻报告填写回来的时间。吩咐梶井:「鸡肉滑蛋饭。大碗。」梶井拿起电话川藤慌忙说:「不好意思,我要大碗的猪排饭。」

「然后呢?」

「啊?」

「交管人员不是昏倒了吗?然后呢?」

「是,然后啊……」

川藤舔唇。

「我过一看,他们说大概是车子驶过弹起的小石子。这是常有的事,但是据说被打中的案例很少见。安全帽上留下明显的痕迹。找那颗小石子找了半天,但最后还是没找到疑似小石子的东西!」

我从报告抬起头。

「我不是问这个。那个人受伤了吗?」

蓦然间。川藤的表情闪过一丝畏怯。

「那个……如果受伤了,要展开侦查吗?哪怕只是被来往车辆弹起的小石子打中。 」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是说,少了交管人员疏导交通,如果没有其他办法,应该立刻通知交通课。」

川藤呼地吐出一口气,神色肃穆地说:

「那倒是不要紧。交管人员只是在冲击之下摔倒,立刻就爬起来了。我想他下午也会继续工作。」

「这样啊。那就好。」

我把文件收齐,夹进档案夹川藤又嘀嘀咕咕:

「说的也是。根本找不到弹起小石子的肇事单辆嘛。」

午休结束时,施工,再次开始。再度传来噪音与震动。 一看之下,交管人员如往常地挥动疏导灯。正如川藤所言,似乎并无大碍。

接下来一直到入夜都一切如常。

下午出去巡逻前,接到物损事件的通报。事发现场的超市有点远所以驾驶警车前往。轻型小汽车的车头与迷你厢型车的车尾撞烂……神情疲惫的中年男子泫然欲泣说他踩错油门与煞车 。由于无人受伤,双方和解收场。根据纪录,我们在下午两点四分出发,三十一分回到派出所。

结束巡逻的三点五十八分,打电话给失踪的失智老人家属。果然老人已被寻获,回到家属身边。我记得电话那头还抱歉地说:「其实我们并未请求警方协寻……」

施工的噪音到了傍晚变小了。十一月的白天很短。天色漆黑的六点九分, 一名国中生声称到朋友家玩,要回家时却不知该怎么走,所以来询问公车站牌在何处。川藤说:「国中生怎么可以这么晚了还在外面游荡,你的姓名和住址是?」「去补习的日子还更晚回家呀。」国中生如此回嘴后,「谁跟你扯这个!」川藤扯高嗓门怒吼。

晚间十一点十分,有民众投诉邻居家的电视太大声。是邻居互斗的报案常客「一号」中的某一方,现年七十一岁的男性。我们赶到现场后,据说眼吵的邻居家连灯都没亮,悄然无声。「应该已经睡了吧。」我说,「他是看到警察来才慌忙装睡、请你别管他直接上门。」老人说著挥舞手臂。

回到派出所,记下晚间十一点四十九分这个时间。

根据纪录,警署接到110通报,也是在晚间十一点四十九分。

公祭之后,我去拜访川藤的家属。

名册上在记的住址,是盖在散发水沟臭气的河畔老旧公寓,我想起昔日,替三木认尸时造访的那栋公寓。

按下门铃后,在丧礼见过的男人出现。晒得微黑的脸上,残留星星点点的花白胡碴。我事先已通知要来访,所以毋须报上姓名对方就开口了:「是柳冈先生吧?」声音沙哑粗厚。与身材纤细声音高亢的川藤正好相反,但是看脸孔的话分明有血缘关系。如果光拍眼部的照片,恐怕难以区分二人。

「浩志生前承蒙你照顾了。我是他哥哥隆博。」

「我是柳冈。今天不好意思 请先让我上炷香。」

「里面请,家里只有男人所以很乱。」

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弥漫菸味,矮桌与电视之外没有任何像样的家具。泛黄的榻榻米一隅放著以崭新木头搭成的供桌,牌位就放在那上面。没有香炉,只放了一个空啤酒罐。我点燃线香,插进空罐,双手合十。

室内没有坐垫,我们直接在榻榻米上隔著矮桌对坐。

「这次眞的很遗憾。」

我这么一说,川藤隆博的脸上毫无感情,

「唉,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说。

当我部下的期间,川藤从未谈过私事,我也没问。但是,在警校据说与他很要好的交通课某人,曾向我透露过一点。

「隆博先生。听说,你一直兄代父职。」

隆博没有点头,只是垂眼注视矮桌。

「据说你们是福井人。」

「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声音虽粗厚,却很平静。

「和我老爸合不来,也很少联络。浩志的事我写信通知他了,但是没收到回音。在电视上看到他,他还是老样子。」

川藤的殉职被报导出来时,川藤的父亲曾数度上电视。那是个看起来有点狡猾的男人,「那小子,从小就是正义感特别强的孩子。」父亲哭著说

「浩志出生时,我爸在外面有女人。很少回家。我妈很勤劳,可惜早早就死了。谈不上兄代父职,但我的确得经常照顾他。」

「他是了不起的警察。多亏有他,人质才能获救。」

美代子身负三处刀伤,但或许是因为穿著羽绒衣,每个伤口都

不深。我们破门而入后她被敲昏头,当时头盖骨的龟裂骨折是她全身最严重的伤处。

「我听说了。」

「对方是凶暴的罪犯。我们也幸好有他帮助。」

事实上,事后我想了很久。川藤如果没拔枪,要制伏持短刀的田原恐伯不容易。关于我不等支援抵达就破门而入的判断,也受到上级的严厉指责。但是,当时只要再迟一分钟,田原美代子恐怕已经死了。

隆博再次重复同样的话。

「那是他自己的选择。」

昏暗的室内,我与隆博片刻无言。我看看手表,正准备说「那我也该告辞了」。但隆博像要压下我的声音,开口说道:

「但是,我认为不对。」

「你指的不对是?」

隆博并不是在对我说话,他彷佛是在整理自己的心声,断断续续地说:

「我很了解那家伙。或许我不该这么说,但他根本不够格当警察,我不愿意说这是遗传,但他有些地方的确很像我爸。脑子不笨却胆子太小。可是,一旦豁出去偏偏又是傻大胆……那家伙爱玩枪。他是那种会为了用枪持地出国旅行,

一回来就拚命炫耀自己快速射击成绩的家伙,我猜他可能只是因为可以持枪才去当警察。

「所以,他根本不是为了保护人质オ开枪。那縻伟大的死法,不是我弟弟做得出来的。」

然后,他像是现在才赫然发觉般抬起头说:

「柳冈先生,那家伙死亡时,你也在现场吧?

「是的。」

「我知道警方也有不能说的事,如果你们说不能抖出去那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所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能否请你全部告诉我?」

隆博说得没错。警方,警察,也有不能说的事。

无论是在警方公祭的殡仪馆,或现在这个场合,我都没有以指挥官的身分为自己无法阻止川藤死亡正式道歉。在警界混了二十年的经验,让我不能道歉。

把当天发生的事告诉家属,是绝不可能的。说得越多,就等于给对方可乘之机证明警方应对有不当之处。纵使对方声明绝对不会告诉别人,明天就接受电视采访爆料指控警方失误也不足为奇……

「柳冈先生!」

然而,我累了。

对于川藤,我一直不希望让他像三木那样死去。我也知道那家伙不适合当警察,明知如此,但是想倒如果责备川滕他这可能也会死,我就沉默了。我不想从被泛职的派出所再贬到更糟的地方。

可结果川藤还是死了,脖子以下染成鲜红,死状凄惨。如果,我事先有多教他一些当警察的心得?如果我不借痛殴他一顿也要告诉他,他的性格去现场会很危险?

三木是被我的独善其身害死的。而害死川藤的,或许是我的明哲保身吧。

辞职吧。我,同样是个不适合当警察的男人。

这么一想,当天发生的事顿时历历如在眼前。

「那天……从一早就怪事连连!」

我告诉他了。

田原美代子上午曾来派出所谘商求助。

我们事前就知道田原胜的样子不对劲。

我们去寻找失踪老人,超市发生的意外事故。迷路的国中生。报案常客那通紧急住很低的通报。

我连川滕的午餐是猪排饭都说了。

隆博闭著眼,看起来甚至像充耳不闻。若其是那样也无所谓。

被烟油染黄、混杂线香的烟雾乃至弥漫水沟臭气的六帖房间,成了我的告解室。

我的叙述,最后来到十一月五日晚间十一点四十九。

那晚没有下雨,但气温很低。

过了午夜零时本该轮到我与川藤休息,梶井先值夜班。从现场回来,还来不及脱下大衣就听到无线电传来指示。

「本部呼叫绿一请讲。」

「绿一收到。这是绿一 ,本部请讲。」

「本部收到,接获女性通报,丈夫持刀相向。姓氏为田原。田地的田,原野的原。还没问住址对方就挂断了。对方声称绿一派出所已掌握状况,绿一知道吗?请讲。」

握紧的拳头用力。我比手势喊梶井,他似乎单凭这样就理解了,取出记事本翻到抄写田原住址的那一页给我看。

「绿一收到。绿一知道。地址是绿町一丁目二巷七号,报案者应是田原胜的妻子,田原美代子。本部请讲。」

「本部收到。绿町一丁目二巷七号,田原胜,收到。承办员警请赶往现场确认。请讲。」

「绿一收到。立刻赶往。请讲。」

「本部收到。许注意无线电。完毕。」

梶井在我通话期间,已脱下大衣……川藤神色紧张,但依然保持刚回来时的姿势站著。我也一边朝自己的大衣钮扣伸手,一边指示:

「穿上防刃背心,动作快!」

遇上紧急情况时,所人的反应终究慢了一拍。我与梶井已穿上背心,川藤还在拖拖拉拉没套上。背心的材质硬挺所以的确不好穿,但期间我与梶井已套上大衣。梶井问:

「臀杖要带吗?」

派出所的墙边,竖著长一点一点二公尺的警杖。太长了,若骑脚踏车的话不好拿。警车倒是装得下,但不巧田原家附近多半是单行道,开车去的话得绕个大圈子。

「不带了。争取时间。」

「知道了。」

这时川藤终于穿上防刃背心。也已朝大衣伸手。

「走吧!」

我制止他,冲出派出所。

说来还眞搞不懂,我平时并没有那种仰首望天的闲情逸致,唯独那晚的月亮记得特别清楚。预报有雨的天空笼罩微云,满月看似朦胧。虽是紧急出动,也不可能不管三七二十一以夸张的速度飙车。急忙之中,好歹还有余暇意识到腰间的警棍。

接获通报的七分钟后,我们于十一月五日晚间十一点五十六分抵逵现场。附近居民早已跑到马路上,不安地注视某户到门独院的房屋。在睡衣外披著大挂的老人,一看到我们就说:「啊呀你们可来了,警察先生,这边这边。」他朝我们招手。

「刚才还有好吓人的尖叫,现在却静悄悄……」

话还没讲完,忽然冒出尖锐的声音响彻四方。

「不要!饶了我!」

没听见男人的声音。我立刻抓起无线对讲机。

「绿一呼叫本部,请讲。」

「本部收到。请讲。

「绿一收到。已抵进田原美代子住处。看似事态紧急。请求支援。请讲。」

「本部收到。会派出支援,完毕。」

挂断无线后,梶井立刻问我:

「怎么办?」

他的意思是:等候支援吗?我还来不及回答,川藤已抢先说:

「先行动吧。民众来谘商的当天就死掉的话,那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瞪视川藤。死亡,不该轻易挂在嘴上。

但是,田原胜既已持刀大闹,的确是分秒必争。

「行动吧。」

「知道了。」

田原家是双层楼房,有水泥围墙环绕。看得见玄关,但是位于路灯稀少的住宅区,所以看不见其他情况。也不保证玄关大门没锁。若有阳台的落地窗,弄得不好,也得考虑从那里破窗强行攻入。

「梶井,你打头阵!」

「遵命。」

梶井、川藤、我依序奔向玄关。梶井肉嘟嘟旳手指搭在门把上。他朝我转头,颔首。门好像没锁,梶井用右手抽出警棍,左手再次握住门把。

「上!」

在这个暗号下,梶井冲进屋内,同样手持警棍的川藤紧接在后,我在瞬间扫视周遭确认状况。水泥墙内侧是裸露的泥土地,放著圆筒形的大型型胶垃圾桶。红砖围绕妁一角大慨是花坛,或许是季节的关系,现在寸草不生。

尾随二人之后,我也进入田原家。屋里亮著灯。而且,木板走廊上留有点点血迹,走廊朝左边呈L形弯曲,右边有楼梯,察觉梶井的困惑,我扬声说:

「田原!到此为止了!」

还是没听见男人的声音。但一个刺耳的高亢嗓音回答:

「救命!我在这里!」

「在一楼!」

不等我发话,梶井鞋也没说就冲进房间。「快点!快点!快点!」在这带著哭腔的声音引导下,我们跑过不大的家中,被玻璃门隔开看似客厅的,空无一人。

声音戛然而止,但是,传来某种殴打东西的钝响,最快对那声音做出反应的是川藤。他跑回走廊,朝屋内更深处冲去。纸门是拉开的,有一间没开灯的房间,他冲进那里。

两间六帖房间相连的屋内深虞,纸门倒下,落地窗敞开。美代子就在檐廊外,裸露泥土的庭院中。她坐在地上,倚靠水泥墙没有抬头。月光下,大概下班回来还来不及脱掉的外套被斜砍一刀,露出里面的羽绒。

而美代子的身旁站著一个男人。瘦得颧骨凸起,个子很高,虽然憔悴,但变化还不至于大到认不出来。是田原胜。

我们穿过室内,准备走下院子。我暗忖是否能直接制伏他,但田原不知

打哪儿冒出的凄厉声音大吼一声: 「不许动! 」我们当下站住不动,并不是因为他那声大吼。而是因为田原拿刀抵在美代子的脖子上。月光中。刀子看起来异常巨大。那不是我之前担忧的双刃刀,但看似有弧度是短刀。

田原在起初大喝一声就态度一变,以谄媚的声音说:

「让你们看笑话了,警察先生,请你们就当没看见,这只是家庭问题。」

「别闹了,你疯了吗?」

「对于美代子的外遇,我已经厌倦了。」

「你冷静点。不管怎样先放下刀!」

位置不妙。领头的是川藤,梶井刚从檐廊下来,就站在川藤后方。若想做什么,会被川藤挡到无法迅速行动,我没有走下院子。从檐廊到田原那边,约有五、六公尺。没把警丈带来真是失策!这个念头倏然闪过脑海。

「等我把事情处理完了,就任你们处置。只是,我――」

川藤忽然打断田原求助似的台词,猛然大喊:

「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是绿一派出所!」

第一次逮犯人往往会语无伦次。也有菜鸟对著挥舞铁撬的嫌疑犯大喊:「请结束!」所以我并不觉得川藤的话有多奇怪,但是,他那句话令田原险色大变。

「绿一?就是你吗!」

短刀离开美代子的脖了,田原本来甚至垂似软弱的神色一变,凹陷的眼窝深处,凶暴的双眼已不像正常人。

「就是你对美代子!」

他扑过来。

我从檐廊跳下、梶井抓著警棍,这后一步。短刀朝川藤捅过去时,我一双脚已踩在泥土上。

被梶井的身体挡住,我看不清楚前方。但是,二十年的警察生涯中除了在训练场以外不曾听过,却又可以清楚辨认的声音传来:――是枪声。

是快速射击。声音,听来是一连串。

但田原没有停下。短刀伸出。

随即,田原的身体猛然歪倒。保持冲向前的姿势,自膝盖显然倾倒般倒下。

「逮捕!」

我扬声,弯身滑行,扑在倒下的田原身上。按住他握短刀的右手。

然而,本该跟在后面行动的部下没有动。 抬起头,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是血。自脖子喷起。川藤的手想按住自己的脖子,但鲜血如水管喷水自指间涌出。甚至喷溅到水泥墙上。

「川藤!」

梶井发出勉强挤出似的声音,我没有放开田原。

鸣笛声逐渐接近。救謢车来了,川藤得救了,我暗想。

身为现职警察,连警笛分不清楚实在可耻之至。

赶到的当然是支援的警车,当下呼叫救护车,等到救护车抵达已经又过十四分钟。

救护车来了两辆,留下田原载走了川藤与美代子。这点事后也遭到批判。但田原当场死亡。川藤还活著,这成了表面上的理由。

然而我个人,并不相信川藤在那一刻还活著。

叙述硈束时,插在空罐旳线香已燃尽。

闭上嘴后六帖房间很安静,彷佛没有任何邻人般寂静无声。也听不见车声。只是似乎隐约可听见臭水沟的水声。

在医院恢复清醒的美代千心神错乱,暂时无法接受询问。观察两天,盘算著她应该已稳定下来后才去问话,但她说自己也莫名其妙。

那天,美代子一如往常出门上班。虽说是酒吧的酒女,但实质上该店近似俱乐部。晩间十一点半打烊,一回到家,据说就遭到丈夫攻击。

「他始终一口咬定『你果然有外遇,我都知道了』,我跟他根本讲不通……我早就知道他是疯子。迟早台变成这样。但是――」

不意间,美代子以熊熊燃烧怒火的眼神瞪视我。

「你们也犯不著杀了他吧!杀人凶手。」

事后找才知道,在这一刻田原美代子并不知道川藤已死。只是,就算她知道,也不能改变她的丈夫遭到枪杀的事实。

田原胜一听见绿一派出所这个名称就态度骤变,八成是因为他认定美代子的外遇对象是派出所的员警。事实上,美代千的确频繁造访绿一派出所。疑心生暗鬼的田原胡思乱想也不足为奇。

……关于美代子是否眞的没有与警察外过,警方做了秘密调查。如果川藤与美代子确有不告人的关系,那么本案的犯案动机就成了感情纠纷。是否要公开先不谈,总之先就事实进行了查证。

结果二人是清白的。田原胜死后美代子仍坚持没有外遇。调查结果也没有可疑之处。基本上川藤被分发到绿一派出所,也不过是在案发前一个月前。

闭著眼不动如石的隆博,这时缓缓睁眼。

「柳冈先生,有几个问题,可以请教你吗?」

「请说。」

「那家伙没有当场死亡,他用手按住脖子,还撑了一阵子。对吧?」

我点头。

「……临死前。那家伙没有说什么吗?」

我回想。当时支援员警的怒吼。自己以异样淡漠的声音呼叫救謢车的声音。 一再呼喊川藤名字的梶井。喷溅在川藤惨白如纸的脸上,那鲜血的艳红。

直到断气,川藤都没说出什么有意义的话。

「他说『不该是这样的』。」

「就只有这样吗?」

「他还说『明明很顺利』。他一再重复这句。『明明很顺利』。」

明明很顺利。隆博自己也一再低喃这句话。

「你认为他是指什么?」

「应该是指射击吧这。川藤射出的子弹,的确命中田原。川藤想必确信已成功阻止了田原。但田原没有停止动作、犯人明明应该已中枪,他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死,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不知是否同意,隆博低著头文风不动。

「那家伙的子弹,全部打中犯人吗?」

这点已经做过勘验。虽然官方说法是恰当使用手枪,但警察开枪还是会被视为丑闻。现场勘验做得很彻底。

「不,他打中四发。其中一发命中心脏。」

「我看报纸写说他一共开了五枪。 」

「是的。」

「手枪装了几发子弹?」

「五发。」

「我弟把所有的子弹都用光了。」

「是的。」

片刻沉默后,隆博说:

「没打中那一发在哪里?」

关于这点,没有任何媒体报导。

「掉在院子里。」

「掉在院子。但是刚才,你说院子是泥土地。」

但这是事实。

打中的那发子弹是我找找的。川藤与美代子被送上救护车,院子只剩下田原的尸体,被我找到嵌在土里的金属,因为已听说派了鉴识人员,所以我没碰触,但那玩意,分明就是从川藤的手枪发射的子弹。

「是掉在院子里。但,并非川藤没打中。」

「你的意思是?」

「大概是对空鸣枪威吓吧。然后那发子弹掉落。」

「那家伙有对空鸣枪威吓吗?」

我没有马上点头。

当时我的眼前站著梶井挡住了我的视线。若问我是否看见川藤对空鸣枪咸吓,我并未看见。我想,也没有那个余暇去注意。但是――

「应该有吧。子弹掉在地上是不争的事实,也只能这么判断了。」

隆博没有点头,但也没有再次追问。只是,他像要道歉般问我:

「可以抽菸吗?」

我俩抽菸时,彼此都没开口。隆博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我自己,也有一件事想不明白。

冲进田原家时,川藤千持警棍、梶井左手抓门把右手持警棍时,川藤也拿著警棍。这个我记得。但是田原扑过来时,川藤间不容发地开枪了,他是什么时候把警棍换成手枪的?

不过,川藤有渴望使枪的毛病也是不可否认的非实。只要想起「小百合」酒廊那件事,多少便可理解。

隆博喷出长烟,把菸蒂塞进当菸灰缸用的空罐。等我的菸抽完,他取出手机。

「其实,柳冈先生。那天,我弟曾经传简讯给我。」

这是头一次听说。

隆博操作手机,给我看那则简讯。

――大事了。

内容只有这样,收讯时间,是十一月五日,上午十一点十八分。

「那家伙传送简讯时,你没发现吗?」

「那个时间我出去巡逻了。派出所只有川藤一个人在。」

把手机放在矮桌上,隆博说:

「那家伙会对我说『出大事了』,通常是在他闯祸时。绝对不会错。」

那是粗厚平静、带著确信的声音。

「那家伙念高中时,同样对我讲过『出大事了』,当时他有个女朋友,结果那女的说怀孕了。因为他胆子小所以吓得屁滚尿流,打电话给我。说不定该庆幸我妈早就死了,知果还活著,他八成会跑去找我老妈哭诉。 」

「……」

「一查之下,才发现那女的是为了钱欺骗他。真是个烂女人。或许我不该在柳冈

先生面前这么说,但是为了摆平那件事 ,我也使出了粗暴的手段。

「他考大学时,又说出大事了。他把入学金全都拿去打小钢珠输光了,我的存款不够,只好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这边一万,那边五千地借钱,最后总算勉强凑齐了,那次是最惨的。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卯起来狠揍我弟。」

隆博说到这里,蓦然正视我

「你懂吗?柳冈先生。那家伙说『出大事了』,就是要求我帮他收拾烂溅子时。」

「那天,也是你――」

但隆博摇头。

「不,那天我什么也没做。我把手机忘在家里就出门了。回来才发现那则简讯,我心想不知出了什么事,结果到了晚上――」

川藤治志就殉职了。

「柳冈先生,怎么样?。那家伙传给我的那句『出大事了』是指什么,你心里有数吗?」

我只能继续沉默。那天,在我们外出巡逻时,川藤发生了什么事?我压根儿没想过。

「总而言之,」

隆博的声音颓然失去张力。犹如呢喃般,他最后说道:

「我不认为那家伙是英勇殉职。他是个没出息的男人……。那,才是我所认识的浩志。」

我还是无言以对。

但隆博的话,好像让我渐渐明白,第五发子弹为何会掉在院子了。

您不看丧礼照片吗?

新来的部下,这样问我。

「待会再看。」

我只撂下这句就把他打发掉。部下哼一声转身走人,大概不认为我还能继续待在警界吧。川藤的哥哥信守承诺,没有告诉任何人。所以,关于把川藤殉职经过泄漏给老百姓这点我用不著负责任。但是,身为莽撞破门而入害死部下的人,明里暗里都在逼我退职。而我已无力再去对抗那些压力。漫然度过的日子里,我只是不断思考川藤身上发生的「大事」。

从敞开的玻璃门,可以看见国道六十号线。路面铺设工程已结束,汽车驶过崭新漆黑的柏油路面。

十一月五日,打中施工现场疏导交通人员那顶安全帽的,究竟是什么?

川藤说是汽车弹起的小石子。不,是他如此强调。那小子一再声称「车子弹起的小石子」到了令人耿耿于怀的地步。

现在的我,好像终于明白那是什么了。

是手枪子弹。

会为了射漀特地出国旅行的川藤。就连在酒廊的小争执,都想掏枪的川藤。一个人在派出所的川藤,该不会碰了手枪吧?不知是闲著没事干拿出来玩,还是发现手枪脏了取出清洁保养。总之,川藤开枪了。

派出所的玻璃门,二十四小时敞开。于是子弹飞到外面。

拜施工噪音与震动所限,枪声被掩盖。但是,川藤看到交管人员倒下。是被走火的枪弹击中 川藤冲出派出所,奔向交管人员,幸好,那人没有受伤,子弹似乎只是擦过安全帽。交管人员以为是汽车驶过弹起的小石子。川藤暗自抚胸庆幸。

但是随即,他大概就发现自己濒临毁灭。

在警界,枪弹管里严格得吓人。只要有一发子弹遗失就永无出头之日,弄不好甚至被迫这职。而且川藤的情况,不仅枪枝走火,还打到人,光是自动退职还不够,恐怕会被起诉。

川藤急忙发简讯给哥哥。――出大事了,但是没收到回音,不过,就算隆博当时看到简讯,这次想必也无能为力。

为了掩饰失误,哪伯不可能也得一试。就像上次他忘记锁脚踏车置物箱时,极力主张要一个人去巡逻。川藤绞尽脑汁。该如何隐瞒枪枝走火。交管人员没发现是被枪打中。川藤声称要找那颗小石子到处走来走去,想必幸运地,让他找到子弹,但问题在于怎么归还。 一旦结束值班,就得把枪与子弹交还。如果少了一发子弹当场就会被发现……

于是他最役做出的结论是,为了隐瞒走火只要开枪就行了,应该就是这样吧。

川藤打电话给田原。谘商纪录上就有联络方式。田原没工作,白天也在家。然后川藤这么告诉他:

――你老婆有外遇。对象是绿一派出所的警察。

田原本就处于相当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接到来历不明的电话自然无法一笑置之,他大概认为无风不起浪吧。川藤选定田原胜作为可以合法开枪的目标。

事情发展得很顺利。田原攻击返家的美代子。美代子报警。明明已告诉她派出所的电话号码她却打110或许出乎川滕的预料,但不管怎样最靠近田原家的绿一派出所最后还是接到出动命令。一旦抵达现场后,对于暗示等待支援的梶井,强烈主张破门而入的。不正是川藤吗?

进入田原家时,他握著警棍。如果他一开始就拔枪,我肯定会阻止他。所以他趁著侦查行动混乱之际才改拿手枪,寻找田原。

然而对峙的田原意外地老实。虽然嘴里叫喊异常发言,但是并无攻击我们的迹象。于是川藤大喊:「死了这条心吧!我是绿一派出所!」这句话,就像暗号,立刻让田原激动起来……

当时,我听到几发枪声?不知道,我只听见连串枪声。

枪声,或许只有四发?川藤全部命中,然后走火那一发子弹丢在脚下。想必再用力踩踏,让子弹嵌进上中。

一切都在瞬间发生

然而,川藤犯了 个严重失误。他太小看人的执念。

被短刀割开颈动脉。流失全身血液时,川藤不停呢喃:

「不该是这样的。明明很顺利。明明很顺利……」

我问过美代子、田原是否从以前就怀疑她的外遇对象是警察。美代子斩钉截铁地说完全没那种迹象。她说,直到那晚之前丈夫一直都怀疑是店里的客人。

不用值班的日子,我在派出所对面的行道树发现伤痕。树干某处被刀子割伤,留下深深戳刺再拔出的痕迹。

隆博想必已发现弟弟做了什么,而我大概会离开警界。

无数车辆驶过国道六十号线。载著每个人的人生。在他们之中,想必也有天生就适合当警察的男人。

但在这间派出所的,是一群不适合当警察的男人。

在这种日子,我尤其愤恨派出所禁菸的规定。

(夜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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