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找到佐和子的下落,我连东西都来不及拿就忙不迭冲出家门,是在残暑这还拖著长长尾巴的九月底。披说就在栃木县深入八沟山的地方,有个不为人知的温泉旅馆。佐和子就在那里当服务生。
近距离之内没有电车车站,大略查了一下好像也没有公车经过。最近我已不再自己开车,但我想总会有办法,所以还是心一横租了车。起先开得很惊险,摇摇晃晃穿过市区,进入绿意盎然的山中时总算大致找回以前驾车的手感。
不知几时路面的车道线已消失,前后也不见其他车辆。我性子急,忍不住猛踩油门。根据事先准备的地图,从国道转弯后应该就没有岔路了,但实际行驶才发现有小路朝左右两侧延伸,走这条路眞的对吗?前方真的有佐和子吗?我忽然有点不安。沿著徐缓的斜坡开辟的田园染上金黄色,田里茂密的青色大概是竽头叶子。家家户户屋顶上油漆的人工色彩,不时突兀浮现,蓦然回神才发现道路沿河而行。一瞥之下,水流似乎很湍急。
但我好像还是来到了上游。一看之下,河面架设了鱼粱。万里无云的晴空洒下的强烈阳光仍如夏秊,却已到了秋天香鱼产卵的季节 河流的一部分以竹制杓简易水坝拦住,等侯顺流而下的香鱼,就河岸的宽度看来这条河本来应该更宽,大概是最近一直没下雨令水量变少了吧。鱼粱几乎塞满河面的宽度,河岸盖了小屋。似乎是在那里将捕获的香鱼供客人享用。正值中午,简单以粗绳区隔的停车场停了几辆车。
我也把车停在河岸。现在虽无心品尝香鱼,但路途意外遥远令我渐感不安。鱼梁的主人是个晒成古铜色年约五十的男人,看起来不太亲切,但得知我不是食客后倒也没有面露不悦。
「噢,要去那间旅馆的话那你走的路线没错。」
但是,他不时窥探似地偷瞄我的脸,令我有点怪不自在的。
「大概一个小时就会到。」
我草草行礼道谢,急忙回去取车。
对方说一个小时,结果更久。,路越走越艰险,越变越窄,甚至令人惊讶居然铺设了柏油 村落的风景不知不觉掠过,道路不断朝溪谷深入。路旁护栏消失了,道路奔驰在高处,只要方向盘一个失误就会倒栽葱摔进谷底。紧张令我的身体僵硬,以龟速逐一弯过每个转角。鱼梁主人说的一个小时,大概是走惯这条路的人才有的时间感,阳光被林冠遮蔽,四下一片昏暗,明明才刚过正午不久,我已开始焦虑 样下去能否赶在天色暗下之前抵达。
但是,才刚觉得好似自树林之间窥视见红漆,建筑物已唐途出现。红色原来是先到的客人开的车子颜色。这里肯定就是我要找的旅馆。终于到了,我吐出一口气,艰险的路途显然格外吃力,紧绷的肩膀阵阵酸痛。
大概是注意到引擎声。有人从旅馆出来。
寻寻觅觅独庆久都找不到她。没想到重逢如此简单。身穿工作服的佐和子就在眼前。
不过话说回来,我深深佩服居然有人在这种地方盖旅馆。
下车一看,山谷并无想像中那么深,与流经眼下的河流大约有五公尺的落差吧。但是此地毕竟是深山,光是搬运建材肯定就得大费周章。也不可能取得充分的平地,旅馆只好沿著山坡往下盖。乃至于停车场是突出半空中,靠钢筋铁架支撑。
睽违两年的佐和子,果然有点变了。见到我倒也不怎么惊讶,说声「啊,好久不见」迎接我。若是以前的佐和子,即便造访职场的是恋人,也只会当成一个正经客人对待。
距离做晚餐的时间还早,旅馆的工作似乎正是清闲,她没带我去旅客用的房间,倒是去了后方的会客室。放了座椅的六帖和室似乎很久无人造访,空荡荡的高低装饰架上积了一层薄薄的尘埃。
佐和子泡茶的动作很熟练,看来已完全适应旅馆服务生的工作,我一直保持沉默。本来是一心想见活著的佐和子才远道来此,现在却想不出该说什么。
喝了一口茶水后,佐和子微笑说:
「我早就猜测你迟早会来。」
这个地方,是我从任职旅行社的友人那里听说的。他也认识佐和子,一眼就认山参加温泉街聚会的佐和子。从那时起,佐和子或许就已预感到我的来访。
但她未免也太泰然自若了。与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时那畏怯的模样截然不同。当时的佐和子果然不正常。
我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你愿意回来吗?就算难以复职,但我一定会想办法。」
她轻咦一声。
「你肯帮我?」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深深刺痛我的心。
我与佐和子,当初是在有乐町的钢琴演奏会相识,我俩本来都是要和朋友一起去,但临到当天朋友却无法赶来。于是从不经意的交谈开始我们的交往。
佐和子当时在私立大学当事务员。我才刚进证券公司,充满干劲正打算好好大干一番。我们还年轻,很享受二人时光。虽未具体意识过结婚,但没有意外的话我想将来迟会步入礼堂。
但就在我们交往一年后,佐和子的样子开始不对劲。
――在职场,做得很不顺。
佐和子自嘲地撇嘴如此说道。她声称与上司合不来。对此,我的反应有点像在说教。
――不管去哪里,都会碰到讨厌的家伙。如果动不动就跟那种人计较那你就输了。只能当作那也是工作的一部分看开一点。
之后,佐和子,再对我抱怨同样的话。我也同样一再说教。说到与上司不和其实我也一样,是佐和子太天眞了,我如此信之不疑。
我没发现那是她求助的呼声。
佐和子辞职了。也断绝与友人的交往,将公寓退租,包括我在内,无人帮助她。佐和子从不肯帮助她的人们面前消失了。
在她大约失踪半年后,她以前任职的大学爆发丑闻,受不了上司的一再恶意刁难与恫吓,事务员集体提起诉讼。名门大学爆发的这起事件被杂志与电视当成八卦新闻争相报导,但对我而那每一则报导都令我后悔不已,佐和子说的话既不夸张也不天眞。她的的确确,遭到过分的欺辱。
可我却只会对她说教。远道来此,或许就是为了向她道歉吧。
「我一定会帮你。」
言外之意也强调出,这次一定会。佐和子只是含笑却未置一词。我扬声说:「今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就算躲在这种深山野岭,也没有前途吧。」
「会吗?」
佐和子微微歪头说道。
「用深山野岭形容太过分了吧。这可是我的老家。」
我当下冒冷汗。
「呵呵,骗你的啦。这是我叔叔的家。你说这里没前途,但生意其实挺好的。毕竟这可是传说中的知名温泉。」
这间旅馆赚不赚钱,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但佐和子似乎误会了我的表情。
「是真的喔。你没听说过?我记得应该被报导过很多次。」
「不知道。」
「也对,你是大忙人嘛。或许没时间连不重要的社会新闻也看。」
佐和子说著露出有点淘气的笑容。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表情。
「在这间旅馆,或者该说在这个温泉,经常发生不幸的意外喔。」
佐和子用双手温柔地包围茶杯,津津乐道。
「从这里走下河岸,有块容易淤积火山瓦斯的洼地。那里每年都会有一两个人死掉。」
我倒抽一口冷气。
「为什么在那么危险的场所――」
「所以才好呀。不是跟你说了这是传说中的知名温泉吗?」
然后佐和子好似要测试我的智慧般盯著我。我说不出话,有人死掉的旅馆固然可伯,轻松说出这种事的佐和子如此变化更令我哑然。
佐和子没有卖关子。
「在想自杀的人之间,好像很出名喔。可以轻松,美丽地死去,所以就算不是旅游旺季,这里的客人也络绎不绝。不过真的会去吸瓦斯的人一年也没几个,所以就算那几个人死了收不回房钱,对旅馆来说䢛是很划算。况且,很多客人或许是当作最后的晩餐都很舍得在大钱喔。」
「……」
「叔叔没有孩子。他已经说好了,万一他出事这间旅馆就由我继承,一间温泉旅馆也算是不错的财产吧?我并不觉得没前途。――哪怕,这间旅馆是『死人旅馆』。」
大概是该回去工作的时间到了,佐和子倏然起身ㄧ瞥走又扭过头说:
「即便听到刚才的故事,你还想留下过夜?如果想,我可以算你便宜一点。」
二
我被带去的房间挂著「龙胆」的门牌。进去之后是附带壁龛的和室,约有十张榻榻米大,装饰架上放著细口花瓶,瓶中插有夹竹桃。本以为是假花, 一摸之下很新鲜,看来应该是不久之前连枝剪下的。或许还有其他的女服务生,但我总觉得那瓶花是佐和子的心意。
这趟急著出门,所以我根本没带什么旅行装备。本来无意过夜,但白天佐和子想必也得工作。若要与她好好长谈,只能等到晚间。
蓦然回神,纸门
外传来沙沙沙的声音。我暗自狐疑,开门一看,窗外就有阔叶树摇曳,叶片摩擦沙沙作响。脚下的山谷好似形成风的甬道。
我在十帖大的房间躺卧休息。早上出门时压根儿没想到,但今天这一天看来会是久违的休假。一旦放松心神,开车的疲劳顿时涌现。可是,神经依然激昂不肯休息。
反正都已特地来到温泉旅馆了。我爬起来决定去泡温泉。
旅馆紧贴山谷而建,所以馆内楼梯很多,玄关位于最高的位置。之后一路向下。似乎是沿著地形而建的走廊忽左忽右徐缓曲折,看似刷了石灰的白墙无止境地向下,甚至令人感到已不在人世。墙上贴著铁皮看板 斑剥的涂料,指示室内池与露天池的方向,天气很好。我选择露天池。
狭小的走廊前方,蓦然出现黑发。身穿蓝底流水图案浴衣的女子迎面走来。从她的湿发看来,大概刚泡完温泉,发现我在眼前后她垂下头,虽穿拖鞋却无声无息地与我错身而过,那是个虽然美丽、气质却有点凝重的女人。佐和子讲的耸动历史仍留在脑海,或许因此有先入为主的偏见。
往下走的走廊比想像中更长。本以为露天池在谷底的河岸,不过没走到谷底就看到写有「汤」的布帘。钻过帘子,是藤编地板的脱衣间。看不到拖鞋,所以大概没有客人。我悠然脱下衣服扔进藤篮,走进浴室。
我还以为会永远那么热,秋天果然到了吗?抑或是因为已进入深山?外面的风一吹甚至有点冷。浴室的地板是用水泥固定的装饰石,浴池看似是用自然的石头堆砌而成,水大致透明,但好像有点泛黑,我随便在身上泼水冲一下就进了池子。我吐出一口长气。事情发展至此很古怪。温泉这种地方,不知已有多少年没泡过了。
叶片摩擦的声音依旧不止,也传来小鸟吱吱吱的叫声。只因高于谷底河流一段,也听得见潺潺水声,简直难以置信就在今早才心焦如焚地急著冲出家门。
――不告而别就此失踪的佐和子。我希望她不要冲动做傻事。并且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她在这世上某处得到幸福。本来应该那样就够了。
但是真的见到面听到声音,我变得贪心。我渴望将她带回去。我不知这个心愿能否实现。在这间旅馆,佐和子似乎已找回开朗,找回心力。我从未见过佐和子露出那么安稳快乐的表情。如果她已习惯新生活,找到生活目标,那么对她本人而言或许维持现状才是最好的。
换言之,想带佐和子回去并为她著想,只不过是我自己想与她复合的愿望罢了。
但是话说回来。
佐和子叙述这间旅馆的阴森历史时,未免太不当回下了。那是真的吗?想自杀的人聚集而来,可以轻松死去的旅馆……刚听到时我毛骨悚然,但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总觉得那不可能是眞的。那应该是佐和子在开玩笑吧?我不知道她是基于何种用意那样说,但是说不定是为了把我赶走。受到她这种程度的刁难并不冤枉。
热水,从设在浴池角落的竹筒流入。一片枯叶,不停打转漂过来。还不到落叶的季节,所以八成是去年以前掉落的叶子没有腐烂,被风吹过来了。我不经意一看,枯叶开始漂往某处,从靠近浴池底端的边缘流出去。我把身子浸在水中走近一看,小树枝与枯叶、白色纸屑之类的东西卡在邉緑,溢出的热水似乎就这样直接流入河中。一旦发现这点,在露天池也不好意思用肥皀了。我决定待会再去室内浴池,只是胡乱洗把脸,就此结束露天温泉体验。
就在我正要离开时,一个男人从盥洗间走进来。大概是学生,很年轻,而且很瘦。我无意盯著别人的裸体打量,但他凸起的肋骨触目惊心。
对方主动低头行礼,于是我也回礼。但 ,对方并未抬头。看来他并不是要默默行礼,只是一径低头而已。
在我泡温泉之际,房间已铺好被窝。
距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这个时段不上不下。外而天色已暗,从窗子看出去树林之间的夜色深沉。便服勒紧身体令我感到气闷,于是换上房间备妥的深蓝色浴衣。
确定佐和子好歹平安无事后,我又开始担心起工作。本来今天也得假日加班,但我谎称父亲住院,而且虽说是事出无奈但在温泉旅馆休息还是有点心虚。
我无所事事地坐在窗邉。眺望夕暮中的山景,无事可做,大概就这样消磨了一个小时吧。
不意间敲门声响起。若有人来访那只可能是佐和子。她应该还在工作才对。我惑到不可思议,还是小跑步冲向门口开锁。果然,站在眼前的是佐和子。她依旧穿著工作服。与刚才不同,她的脸上已无温柔的笑意。
「可以打扰你一下吗?」
我本想问她丢下工作是否不要紧,旋即又把话吞回肚里。我不可能自己毁掉谈话的良机。
「当然,请进。」
佐和子点点头,走进房间。她走在榻榻米上的举止优雅,我发现因为工作的关系,她连走路方式都变了,我俩隔著小桌相向而坐。当然佐和子应该是找我有事,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先把话跟她说清楚。
「那个,不管怎样,」
这样做个开场白后,我说。
「总之你没事就好。很高兴看到你平安。」
「干嘛突然这么正经八百。」
佐和子原本僵硬的表情,绷不住有点羞赧地笑了。相较之下,我没笑。
「这是当然的吧。直到前天为止,别说是你的下落,我连你是生是死都不知道。刚才太惊讶,所以忘记讲了。看到你真是太好了。」
佐和子略微低头。
「谢谢。我很高兴。当初我那样不告而别,你会担心也是理所当然。不过,我从一开始就无意寻短。虽然工作没了,但我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其实我是个乐天派喔。」
两年前, 一点也看不出她是那种人,当时佐和子完全坡击垮了。而面对那种状态的她,我却一直说她不够努力。等我脸色发白地惊觉她那样不知会做出什么傻事时,她已经消失在茫茫人海。
「当时我什么都没帮上忙。我武断地认定那是你自己想太多,反正一定没啥大不了,不仅没帮你反而让你更痛苦。是我太笨了。……请你原谅我。」
这是我老早就想说的话。我不知道佐和子会不会原谅我。但是,在她最痛苦时没有支持她,这件事如果不道歉我实在过意不去。
佐和子以略显冷漠的声音说:
「反正就连当时,我也没抱人大期待,毕竟,说穿了我们终究是不相干的外人。」
「佐和子,我没那样想。」
「算了,以前的事就不谈了。我想问现在的事,你刚才说以前没能帮助我对吧?」
我点头。
「但是,你想强调现在不同了?」
我点头。
「那是只帮我?成者,你认为自己已成为能够帮助他人的人?」
对于这个问题,我无法轻易点头。为了向佐和子赎罪,并且可以的话与她重修旧好,现在我应该绘毫不犹豫地帮她!但是,我敢说自己已成为个能够帮助陌生人的重义之人吗?
我不这么认为。活在都市一直在血淋淋的竞争中不断踢落他人的我,终究不可能成为什么君子。
「若说不分对象全力付出,那当然不可能。但是,自从你离开后,」
我一边慎选遣词用字,一边说道。
「我好像学到了有时慈悲比合理性更重要。」
佐和子听了,顿时眯起眼。她似乎很高兴听到我这么说,同时,看起来好像也有点怀疑。
「……那样就够了。」
她说著,把手伸入怀中,她取出的是一个信封。上面没有收信人与寄信人的名字, 一片空白。我当下萌生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然后想起佐和子提过的死人旅馆的历史。
「你是聪明人,所以我希望你帮个忙。」
佐和子将那个信封放在桌上。信封放在我俩之间,但我迟迟不敢伸手。我已经猜到那是什么,却说不出口。
「这是――?」
「这露天浴池四点开始打扫。结果,我发现这个放在某个脱衣篮中。我心想,啊,又来了。因为这种白色信封我之前也见过。不过,在脱衣间发现还是头一次。所以我确认了一下客人的情况,目前为止全体平安无事。」
「换言之?」
佐和子轻叹一声,说出那句话:
「是不慎遗落的遗书。接下来有人想自杀,」
她把一个白色信封塞给我,「你看一下。」她说。我踌躇不决,但还是接过信封。
方方正正宛如铅字印刷的字体,在框线之间拘谨地填满整张信纸。
我做出恩将仇报的行为,无颜面对所有的人。
这些年一直忍辱偷生,到今日已满两年,我终于可以处置自己。
关于还款事项交由佐藤先生负责。
也给旅馆的各位添麻烦了。死前能得到舒适的招待,非常感谢。在这里我度过数年来仅有的安稳时光。皮包中的茶色信封请收下当作住宿费。
日后。说不定,有人问起我的忌日。届时,若能指证我就是死在
今天。如此我已了无遗憾。
很安静。
想到自己终于可摆脱这生不如死的地狱,现在,我真的如释重担。
原来如此,果眞是遗书啊,我心想。
三
在证券公司这种地方待久了,不再觉得自杀是那么遥不可及的事。我就知道有好几个人因为股票赔了钱而寻死。但是,亲眼看到遗书这种东西倒是第一次。
我垂眼看著内容问道:
「今天投宿的客人有多少?」
佐和子立刻回答:
「三个。年轻男性,长发偏瘦的女性,以及短发染成紫色的女性。」
「我看过其中两个。」
去露天温泉时,与长发女子擦身而过。当我从温泉离开时。紧接著进去的是年轻男子。
「刚才说确认过状况,他们全都在房间吗?」
「在房间的有两个。 头发成紫色的女人在她自己的车上听音乐。就是玄关门口的那辆红色汽车。」
「噢。我记得 。」
遗书提到充作住宿费的钱。如此说来,应该不是这间旅馆的员工想死,遗落遗书的人。就在除我之外的三名客人之中。
我抬起头。
「或许该报警比较好吧?」
佐和子一听,目不转睛地盯著我。她的眼神极冷,彷佛要看穿我的心底最深处。
我赫然一惊。如果,我只是抱著把烫手山芋丢给警方的打算提议报警,佐和子恐怕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我猝然间明白了,佐和子或许想帮助遗书的主人,但是同时,她也在考验我。
然而,我并非随随便便想逃避责任才那么说。
「人命关天,到了紧要关头还是有人可以出面控制比较好吧,」
「警察不会来的。」
佐和子带著叹息说。
「每次都这样。如果有人死掉当然会出面。但在那之前,既非犯罪也不算是非自然死亡案件。」
从她的语气,可以推知䢛去也发生过同样的情况。被她这么一说,的确目前只不过是发现一封信。
既然警察靠不住,那么该如何是好?总不能直接去问三名客人「遗失这封遗书的是不是你」, 对不相干的另外二人而言很触霉头。就算此地眞有死人旅馆的称号,连我也知道从事服务业的人不能那样做。可是也不能一直按兵不动。
「不能在淤积瓦斯的洼地守著吗?」
佐和子摇头。
「如果要保持安全距离,就算有人躲在树林里悄悄接近也难以发现。」
「那么笔迹呢?总有住房登记簿吧?」
「登记簿上菂字迹,三人都写得很潦草这无法与这整齐的字迹相比。」
「那么,至少能不能设法在不惹争议的情况下让我见见那三人?」
我这么一问,佐和子一边点头已迅速起身。
「我想那应该可以。你等一下。」
十几分钟后。我穿上工作服,跟在佐和子身后走过旅馆的走廊。我要假扮成旅馆员工,若无其事地偷窥三人的样子。我想效法佐和子那种迅速却不显慌张的走路方式,然而只像是踩著小碎步,动作很奇怪。我立刻放弃,决定好好扮演选不熟悉工作的菜鸟。来到挂有「杜鹃」门牌的客房前,佐和子朝我传身。
「千,不要多嘴。也不许盯著客人看。」
「我知道。」
佐和子点头,这才敲门。
「打扰了。我是服务生。」
好一阵子无人回应。就在我开始怀疑室内无人时,才有一个低微的声音回答:
「……请进。」
佐和子听了,从怀里取出钥匙开门。在脱拖鞋的门口,纸拉门是关著的。佐和子在纸门前端正跪坐,然后拉开纸门。
待在室内的,是削瘦的女人,她的嘴角甚至试图挤出笑容,但死气沉沉的眼睛还是抹不去晦暗。之前擦身而过时她的头发是湿的,现在似乎已完全乾了。
佐和子以迥异于她面对我时的开朗态度问道:
「打扰您休息很不好意思,是关于您的晚餐,今天有上等的岩鱼,不知您喜欢做成天妇罗还是盐烤,厨师想先了解一下。」
「噢,这样啊?我想想。」
我跪坐在佐和子的后方,尽可能低调、但迅速地扫视屋内,或许是因为离我住生的龙胆很近,这里也听得见我在房间听到的那种树叶摩擦的声音。
回话的女人,看起来好像松了一口气。她似乎是在担心佐和子另有来意,是我想太多吗?
「那么,请做成盐烤。」
「我知道了。很快就会准备好,请稍等片刻。」
佐和子含笑说完,彬彬有礼、非常爽快地关上纸门。我得以窥见杜鹃室内的时间,只有短短十几秒。
来到走廊上,她小声问我:
「怎么样?」
时间虽短,还是有些发现,我看著关上的房门,低声说:
「桌上有信纸,但是,没看到笔。」
信纸看似白色,但我不确定是否与遗书的纸张相同。
第二个房间,挂著「木莲」的门牌。
与杜鹃房一样,佐和子敲。,等对方回应后进屋,听声音就已知道,这个房间住的是男人。在露天温泉碰到时,他的肋骨凸起触目惊心,现在再次看到,我发现他的脸颊也凹陷到足以看清骨头的形状,脸色也很差,有种分明是病人的不健康感,佐和子做出与杜鹃房同样的开场白。然后。
「天妇罗与盐烤您喜欢哪一种,厨师想先了解一下。」
这也是与之前一样的问题,他几乎不假思索便回答:
「我要盐烤。」
声音带有难以隐藏的不悦,屋内扔著脱下的流水图案浴衣,看起来很不搭调的运动旅行袋几乎是头下脚上随手扔在房间角落。他甚至不肯与佐和子的目光相对。
「我知道了。」
佐和子低头行礼时,男人撂话:
「啊!那个。如果接下来还有事,不要直接过来。用打电话的可以吗?明明有电话。」
客房的确有电话。佐和子伸手掩口。
「对不起。那么,今后我会记得这么做。也会吩咐其他人。请好好休息。」
「麻烦你了。」
走出房间,佐和子向我射来疑问的眼光,我摇头,遗书使用的应该是信纸与信封,还有笔。
但我什么也没看到。
不过,我没告诉佐和子,我对男人有一个印象改观。
在温泉 到时我以为他是学生,但是这样在房间休息的时候看起来,好像年纪更大,他应该超过二十五岁,说不定甚至有三十以上。
第三个人的房间名称是「核桃」。
这个房间,一再敲门也没反应。佐和子。歪头不解地说:「也许她还在车上。 」转身要走时,总算听到一声慢吞吞的「请进」。
和长发女子及年轻男人比起来,核桃房的客人健康丰腴。虽然缺乏蓬勃生气,但那似乎只是因为懒散无聊。正如佐和子所言,染成紫色的头发首先映入眼帘,再仔细一看,她在这种荒郊野外的旅馆还化了完整的彩妆,眼影的色彩浓艳,睫毛也向上卷翘,脖子上挂著耳机。
「……天妇罗与盐烤您喜欢哪一种,厨师想先了解一下。」
对于这个问题,她歪头思忖。
「咦?我记得菜单上已经写著『盐烤岩鱼』。」
「是。是这样没错,但毕竟是少有的珍贵材料,所以厨师也打算好好发挥手艺。」
「嗯哼。」
她嘟囔,但显然没有被说服。幸好佐和子稳如泰山。
「哎,算了。我已经先付钱了,请你们不要突然更动菜单!」
「那就是盐烤。我知道了!」
客人在怀疑我们。也因此,很难趁她不注意时检视房间。不过,我还是看到樱花图案的白色浴衣挂在墙上,榻榻米上扔著一个有轮子的大型行李箱。
另外,我也发现桌上放了一本书,书很厚,书背面向我这邉,但距离太远
不滑书名,我想好像是《……的方法》。
来到走廊上,佐和子问:「如何?」我老实回答:
「我认为很可疑。」
「啊?」
「不,我也不知道,只是,你看到她的手腕了吗?」
「噢,你说那个啊。」
看来佐和子果然也注意到了,紫发女人的手腕留有好几道伤痕。
四
回到龙胆房,我俩再次相向而坐。
单凭第一印象判断他人的技术,是忙于工作的每日不可或缺之物,但是同时,光靠第一印象判断人也会发生严重错误。我沉默半晌。
先打破沉默的是佐和子。
「三人之中的二人,你先前就已见过了吧?是在哪见到的?」
「啊,对了。」
没想到那个,看来我果然也心神大乱。
「杜鹃房的女人,是在前往露天温泉的走廊擦身而过。等我泡过温泉,要出来时,木莲房的男人正好进去。……遗书就是在露天温泉找到的吧?」
据说遗落在脱衣篮中
。
「我进去时,没发现信封。不过,我也没有仔细看。」
说著,我忽然发现不对
「露天温泉只有一个吗?」
「对呀。」
「男女是怎么分开的?如果,今天是男性泡温泉的日子……」
如果遗书是今天被放在篮中,到露天温泉的只可能是木莲房的男人,但佐和子摇头。
「通常我们会在一开始就先说明,露天温泉是男女混浴,客人多的时候,只有脱衣间会以屏风区隔……这毕竟是老旧的旅馆。」
如此说来,刚洗过头发的杜鹃房女子,或许在我之前刚泡过露天温泉。也可能泡的是室内浴池。
「那个信封,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不太愿意称为遗书,所以只好这么问。
「三人都是昨天入住的客人,露天温泉四点开始打扫。昨天还没发现遗书。」
「那就是从昨天的四点之后到今天的四点吗?」
时间太长难以锁定,三人之中,无论是谁都可以在任何时间将遗书忘在那里。
遗书现在放在桌上。信封很单调,并没有写明是遗书。甚至没有书写邮递区号的红框。我觉得这种信封很罕见,但是要找出卖信封的商店太困难了。盯著看久了,信封的白色与遗书的内容,好像都渐渐变得格外戏剧化。
「这真的是不慎遗落的吗?」
我嘀咕。
佐和子没回答,于是我自己继续说:
「'把这么重要的东西带去露天温泉很奇怪,不。遗落更是常理难以想像。说不定,是为了让谁看见才故意放在那里。」
说著说著,我渐渐觉得那才是真相。
「此人从一开始就不打算自杀,说不定只想让人发现貌似遗书的东西,唤起同情,若是露天温泉迟早一定会有人进去,这个信封的洁白,我猜可能也是为了让人更容易发现。」
如果这封遗书是造假,说得更直接点若是恶质的恶作剧,那究竟会是谁干的?
「假使全部都是谎言或者捏造的,信中提到要付住宿费一事或许也是骗人的留下这种东西的人根本不打算付钱,再不然也可能是打从一开始就不用付钱的人……换言之,也可能是旅馆的员工!」
至少应该不会是佐和子。佐和子的字我认得出来。严格说来比较浑圆,字体柔和,而遗书的字体方正得几可错认为铅字,一笔一划一丝不苟,没啥人味。就算佐和子自两年前失踪后性格大变,字体也不可能有这么大的转变。
「如果不是那样,那我猜八成是木莲房的男人。」
「嗯―― 为什么?」
被她催问,我说道:
「起先,我怀疑是核桃房的女人 因为她看起来是那种不太考虑会不会造成他人困扰的个性,而且她手腕的伤痕,就算是自己割的八成也是为了引人注目而割。不过,若是那样,遗书内容未免太中规中矩。不够悲剧性。书写方式不够感伤,让我觉得比较男性化。」
我朝信封伸手取出遗书。看著笔迹,一邉暗想,这过于规矩拘谨的字体,的确和那个看似神经质的男人很相称。
「不过,就算是打算骗人也可能演变到事态无法收拾,或发生意外眞的死掉,为了保险起见,或许还是小心盯紧一点比较好。」
为此,我打算尽力帮忙,我抬头正准备这么说,然而,我当下哑然。
佐和子在这一瞬间,看似一下子老了十岁。她颓然垂肩低头,眼睛充满疑问地看著我,而那并非我第一次看到的表情。两年前,佐和子失踪前,正是如此疲惫的模样。
她说:
「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
「你说自己已经变了。但是看来显然错了。」
对此我不得不反驳。
「不。两年前的我,想必不可能为了他人的遗书拚命思考。」
但佐和子听到我的反驳后笑了。那是冰冷乾涩的笑容。
「或许是。但结论并未改变吧?」
「没那回事。」
「可是,你刚才不是说了。 『常理难以想像』 。你想说若以常理判断这遗封根本是骗人的吧?」
是的。
而我,终于察觉。佐和子说得没错,我又说出两年前一样的话。
「是我不该看到你的脸,忍不住心生怀念拜托你。我想你大概才是对的。这封遗书想必只是谎言……我也希望,真是这样就好。」
然后佐和子起身。「我还有工作要做,先走了。」她说完,留下遗书和我径自走出房间。
好像吹起特别强烈的狂风,树叶摩擦的沙沙声响充斥龙胆房。
两年前,我亲眼看到佐和子饱受与上司关系恶化所苦,却以常理判断叫她忍耐。以常理判断不可能有社会人士做出那么过分的恶意刁难,所以即便佐和子诉苦我也只以一句你太天眞来打发她。
后来,我刻骨铭心地发现自己错了。那是当然。
但现在我等于对著佐和子说「以常理判断,这个人其实并不痛苦。我不认为自己的猜测完全乱七八糟荒诞不通,毕竟把遗书遗忘在脱衣篮。本就正常情况下难以想像的。
但是,「不寻常」并不等于「不可能发生」,这我不是已经学到教训 吗?
任何事都可能发生,若要全部认真看待会陷入杞人忧天,合理思考下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如果不予以漠视会连路都没法走。但是,我刚刚才对佐和子说过,
……有时慈悲比合理性更重要。
我凝视眼前的遗书。这或许是捏造的内容。但也可能是眞的。这里据说是以能够轻松自杀闻名的「死人旅馆」。而佐和子,想必在这两年之中,亲眼见过许多自寻短见的人。
是我错了。若说是为了其他的人我压根儿无感。只为了佐和子,至少今晚,我应该对她说的话更认真看待。
我睨视遣书。凝视内容。一心一意认定写这封信的人打算现在立刻寻死。
这下子,我终于看到某些东西。
例如文末。信纸最后写的「很安静」这句话若是写信者的眞实感受,我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虽只是不时意识到,但这间龙胆房的确一直充斥著叶片摩擦的声音,至少,并非完全「安静」,而刚才造访三名客人的房间时,察觉那个房间也可听见叶片摩擦声的只有杜鹃房。如果写信者想强调的是完全的「安静」,那么杜鹃房的女人应该可以排除吧?
还有别的。
信中为自己给旅馆的人添麻烦道歉后,还提到住宿费放在皮包里的茶色信封。换言之写信者的房间里,应该有那个装钱的茶色信对与装信封的皮包。木莲房,有一个与脸色很差的男人毫不搭调的运动旅行袋。核桃房是有轮子的行李箱。但杜鹃房内没看到任何皮包。
说倒钱,核桃房的女人被问起岩鱼的烹调方式时,沟了奇怪的话。她说菜单上写明是盐烤岩鱼,她说她已经先付钱了,请不要更动菜色,可是会把钱装在茶色信封的人,应该是要等退房时才付钱吧?
综合这些发现来推断,会是怎样呢?
我默默思考了一会。
自从来到这间旅馆后的所见所闻。与遗书对照,能否找出什么意义呢?我不断思索。
最后我做出结论:我所注意到的全都毫无意义。
即便杜鹃房不断听见叶片摩擦声,也不见得住在里面的女人不会写下「很安静」。说不定在写这封遗书的前后风刚好停了,眞的很安静。还有。「安静」或许是与都市的喧嚣相较而言,些许大自然的声音并末入耳。 基本上也可能只是「逃离了烦琐的人际关系心情很安静」的心象风景。
至于皮包就更靠不住了。我只不过是躲在跪坐门口的佐和子身后,每个房间各看十几秒而已。就算我在杜鹃房没看到皮包。眞的能够断言那个房间的客人没带皮包来吗?皮包或许放在我的视线死角。也可能放在壁橱里,一切通通无法确定。
关于金钱也是。核桃房的客人事先付的或许不是全额,而是一部分,也可能已付清全额,但是要拜托旅馆处理死人很抱歉所以想多留一点钱给旅馆。若眞是如此不该写「住宿费」应该是「赔偿费」才对。不过至少现在我已决定不要用「正常情况应该是这样」的想法去判断。
「八成如此」的推测也不行。我必须明确判定。这若真的是遗书,那么写信者肯定就是这个某某人。
然而,那种事我做得到吗?
不知不觉外而天色已暗。白天的热度与夏天无异,但早早天黑已是秋季的现象。电灯的光线下,我凝视遗书。
信中,写著「今天就满两年了」。
这著那个,我渐渐怀疑这该不会果真是佐和子的遗书吧。佐和子在职场遭到残酷的对待不告而别,就是在两年前。
然而,那是冬天的事。当时我因空气乾燥罹患感冒,但我还是连日忙于堆积如山的工作,直到佐和子的友人打电话来问我「知不知道她的下落」。接下来那几日的狂乱,与寒冷一同令我印象深刻。所以正确况来今天并非届满两年。……不,抑或,对佐和子
而言这个九月某日是什么重要的日子?
我想了一下,还是排除这个可能。如果相信这封遗书是佐和子写的,而且是出于眞心所写,那么佐和子谎称捡到此信找我商量又有什么好处?即便我知道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但佐和子如果会做出那么迂回的举动,那我恐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
假设不是她而是三名客人之中的某人写这封遗书,那么两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脱离严密思绪,开始推测。
我猜想,大概是借了钱。就「恩将仇报」这句话看来,该不会是请别人作保结果自己却倒债跑路?基于工作关系,我知道有好几个人都是这样逃走的。然后痛苦地熬过岁月,好不容易过了两年……
好不想到这里,我的猜测停止。
就算过了两年又怎样?。为何过了两年就可以「处置自己」了?
而且基本上,我还看错了一个地……写信者痛苦的不是两年,信中提及在旅馆受到招待,度过「数年来唯一」安稳的时光,如果毫无安稳时光、「生不如死的日子」长达数年,那么俩年又是指什么?为何之前不死,过了两年就这可以死
仔细一看,写信者非常在意死期。「到今天满两年」。「或许有人问起我的忌日」。老早就想死,但是还没满两年所以不能死。
那是为什么?
「……啊,我懂了。」
适切的答案,来自适切的问题。思考两年这个时间与自杀有何关联时,顿时好像迷雾散去。
现在,理由已明明白白。我低语:
「是保险。」
寿险在投保者死亡时会付款给指定的人物。但是如果投保之后立刻自杀也理赔的话,保险无法成立。所以通常投保之后有一定的期间是免责期,如果自杀就不会给付保险金。
至于免责期间视契约内容各有不同。有的是一年,也有的是三年。当然,两年的也有。
写信者等待自杀免责期的两年过去,今天终于等到了那一天,所以为了用保险金还债而自杀,企图结束几年来生不如死的地狱生活。
然而,单纯自杀的场合,也可能领不到保险金。尸体虽在那天发现但如果判定死亡日在更早之前,便可适用免责期,对写信者而言,想必绝对要避免这一点。所以需要证人。证明此人在某月某日为止还活著,所以信上才会说「若能指证我就是死在今天,如此我已了无遗憾」……
若说猜测,还有一种猜测:说不定基于某种特殊信仰,有这种自某日起的两年禁止自杀的风俗习惯。,执著于忌日,或许也只是因为在那样的家庭长大,但这个猜测,与声音、皮包、住宿费的猜测不同,有可能导出严密的结论。
我恨不得探出身子。把遗书瞪出一个洞。
是的。这封遗书致命性地少了某些东西。
姓名与日期。
在内容中,看不出是谁死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对写信者而言免责期如果那么重要,死亡日的「今天」是几月几日应该非常重要才对。怎么会少了那个?
原因很简单,因为遗书不只这一张。
可能在前面或后面,甚至前后都还有内容。写信时,通常会把日期与收信人、自己的姓名写在最后,而这张信纸连最后一行都写完了。所以想必后面应该还有下文。
如果只找到数张遗书中的一张,那么其他的又到哪去了?
「是写坏扔掉了吗?」
遗书不是事前在自己家里撰写。是在这问旅馆写的。否则,不可能写上对旅馆招待的感谢。
还有,这封遗书的笔迹,未免太规矩了。就算据此认定写信者很在意字体的美丑,应该也不算瞎猜吧。在人生最后一刻不愿留下字迹丑陋的书面是很自然的想法。
在旅馆一室,撰写遗书。一张写好了。但另一张或另几张有些地方不满意。如此一来当然要重写。写坏的信纸,自然会扔掉!
若在自己家,写坏的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就解决了。但这里是旅馆。即使扔进垃圾桶。翌日会有服务生回收。如果不想护任何人 到写坏的遗书。比方说烧掉就是个万全之策,如果不用火,就用水?
我站起来。连拖鞋也没穿就冲到走廊上。
幸运的是,佐和子就在附近,正好遇到她把包括喷香的盐烤岩鱼在内,装满山珍美味的餐盘送来。她看到我也没有露出好脸色。不过现在,那已不重要。
三名客人之中是谁写了遗书?不靠猜测,也不是凭狭隘的常识推断,最确实的方法就是看署名。只要能够找到扔弃地点,就有那么一丝可能找到线索,我朝佐和子几乎是大吼著说:
「是鱼梁!扔进河里的废弃信纸或许有署名!」
佐和子只是瞪圆双眼,什么也没回答。
五
即便事后回想,也想不透当时怎会有那么大的力气。
沿著那条大白天都得战战兢兢行走的山道,我在黑暗中奔驰而过。本来觉得旅馆与鱼梁的距离是段永无止境的长路,这时却感觉近在眼前。
鱼梁主人那边佐和子已联络过。
「啊,要救人?小心别被水流冲走喔。」
背对这令人哭笑不得的赠言 ,我把脚伸进鱼梁。从山里出来就是月夜,鱼梁主人也替我打开了观光用的泛光灯。要找的东西,连我自己都感到错愕地轻易找到。白色信纸的一角,卡在捞捕香鱼的鱼梁上。或许是因为日照强烈,鱼梁几乎塞满现在的河面宽度。只要有东西漂过来极可能被拦下的判断果然是正确的。
写遗书的人,把写坏的信纸撕碎,扔进河里。不用特地走下河岸,从露天温泉漂出去自然会落到河里。我进露天温泉时,看到浴池边缘卡著纸屑,那时我以为只是垃圾,但是想到写坏的信纸可能被扔掉时,当下直觉就是那个。浴池不大可能还留有其他纸片。如果有那样的东西,佐和子去打扫浴室时必定早就发现了。写坏的信纸大半无疑已经流走。然后,想到流到河里的东西会怎样,我几乎是立刻想起鱼梁。
纸片之一,写有看似姓名的字。虽已渗水,倒还不至于无法辨认,发现「丸田」这个姓氏后,我当场打电话给佐和子。
「客人之中有姓丸田的吗?」
可以感到佐和子在电话那头倒抽一口气。
「水莲房的客人。就是丸田先生。」
「就是他,他打算今晩动手。我现在就回去,你盯紧他。」
木莲房的客人丸田佑司,他担心不在房间时遗书被人发现所以把遗书带出去,结果却发现不知忘在哪里、他被不得不死的强迫观念,以及遗失的遗书不知下落如何的不安逼得走投无路。当我和佐和子拿著白色信封去木莲房,他凹陷的双眼顿时积满泪水,不知为何拼命向我们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他眞正想道歉的对象是谁,我不知道。但是,他在找们取出遗书时,明显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我想他或许一直在等待某人阻止他,不过,这当然也只是我根据常识做的猜测。
翌晨,我穿著浴衣吃早餐时,佐和子来访,她很抱歉在我用餐途中打扰我,但在我几乎都快吃完之后仍只是默默喝茶。
我很想知道事情的后续发展,于是主动问起:
「丸田先生怎么样了?」
「他回去了。叫我替他向你道谢。」
我做了什么值得让他感谢的事吗?我并不是想救他,起初面对佐和子,我只是想证明自己已经改变了。最后是被什么推动呢?我自己也不明白。不过至少今早的确是神清气爽。
「我很高兴。」
「啊?」
「我很高兴。我就是来说这个的。因为昨晚没机会说。」
佐和子穿著工作服端正跪坐,略低著头姐此说道。
「噢。幸好及时阻止了他。」
「不,我不是说那个。」
佐和子抬起头凝视我。她的眼中泛著水光。
「因为你什么也没问。」
「什么也没问?我明明问了很多。」
「不。对不起,应该说,有些事你没问 你没问,为什么非得阻止寻死的人不可。」
啊!我脱口惊呼。
我的确没问那个。被她这么一说的确是。我并不是想拯救丸田的人生。就算他缺钱,我恐怕也不会从皮夹掏出一千圆。昨天虽被阻止,但他寻死的原因只要还在,难保哪天不会再次寻死。我没有那么大的兴致去劝阻。
但是昨晚,我认为那封遗书若是真的就该阻止自杀。我压根儿没想过,那就算是真的与自己无关。
「真不可思议。」
这时佐和子说。
「果然,这两年你也有点变了。」
「或许吧。」
纸窗外传来动静。今早不是叶片摩擦声。好像是人声。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但声音强劲有力。我把脸转向声音的来源。
「一大早就这么有精神啊。」
佐和子没回话。
把意识转向那边后,渐渐听清声音。好像不止一个人。都是男人的声音。不知有几人。是新客人抵达吗?
正在这么猜想时,一个格外高亢的
叫声窜入耳中。
「该死,不管怎样先抬上去!否则又冒出瓦斯连我们也会中毒!」
那个声音,令我吃惊地回头看佐和子。
佐和子级缓说道:
「没办法、大抵,皆是如此。」
「……」
「核桃房的客人死了。遗书上写著,要追随爱人于地下。」
现在,外面的声音已通通变成怒吼。
「轻一点!动作轻一点!」
「还活著吗?喂,还有呼吸吗!」
「我哪知道!救护车还没来吗!
佐和子说:
「我不认为还有救。吸了一整晚,应该已窒息了。」
「怎么会……」
我哑然,冲向窗口。拉开纸窗,手放在窗台上。山间初秋清新的空气流入屋内。
就在眼下,某人正被搬上担架。紫色的头发,以及……
「啊啊!」
叫声贯穿喉头。僵硬不动的她,穿著浴衣。白底,点缀些许樱花的浴衣。
这间旅馆的客房准备的浴衣,是蓝底流水圄案。可是,为什么只有她的房间,有不一样的浴衣?
我居然没发现。我应该早点发现才对。
「那个,原来是她的寿衣。为了在最后穿上那个,她……」
一只手放到我背上。是温热、柔软的手。
「不。谁也没办法。」
秋风吹过。
那群男人中的某一人唾骂的话,格外清楚地吹送到耳边。
「妈的,该死的死人旅馆,这下子,肯定又会生意兴隆。」
(死人旅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