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身处一座险峻山脉内部凿出的洞窟之中。
邪龙科尔基斯的居所,就在这浑然一体的险峻岩壁上开出的大洞里。
它用火焰吐息熔化了这面岩壁,凿出洞窟作为自己的巢穴。
「听好了?分工都记住了吧,特别是雷德。」
「噢,嗯。」
「这次的战斗,少了任何一个人胜算都会降至零……抱歉,要是能想出更好的计策就好了。」
「说什么呢,以科尔基斯为对手,光是能看到胜算就很了不起了。」
看到柯缇娜丧气的表情,我拍着她的肩安慰道。
这次的战斗,我需要做的事情非常多,又非常繁杂。再加上这边的行动只要有任何一处失败,都有可能导致全员团灭。
但并无影响,讨伐邪龙本就是我们担负的使命。我站在被烧成玻璃质地又凝固硬化的岩石的阴影下,如此下定决心。
此路前方无法保证生还。
但不打倒邪龙的话……就会有数万、乃至于更多的人死去。
「那么……该出发了。」
我们遵从柯缇娜的指示,踏入洞窟深处。
山的内部被挖出几十米的巨大空间,邪龙就睡在这片空地中央。
它的睡眠很浅,一旦发出太大的动静,肯定会立刻成为它的点心。
我孤身一人独自先行,绕着巢穴潜行设置陷阱。这就是我的任务。
在我设置陷阱的过程中,莱尔他们带着一身哐啷作响的铠甲,走了进来。
邪龙当即被盔甲的金属声惊醒,这一步是为了保证我的安全。
隐秘祝福再怎么出色,也不可能让我在巨龙敏锐的眼睛和鼻子底下一直若无其事地设置陷阱。
在一定阶段时主动闯入,目的就在于吸引邪龙的注意力。
「咕噜噜噜噜噜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睡觉被打搅的邪龙发出恼怒似的怒吼,开始威吓。
全然没注意到在光滑的墙壁的凹凸部分内潜行游走的我。
「玛利亚,伽多鲁斯!」
柯缇娜的声音在战场内响起。
与此同时,伽多鲁斯举起盾护住莱尔,玛利亚撑开魔法障壁。
这边的准备刚刚结束,灼热的龙息便喷涌而出。足以熔化岩石的龙息被伽多鲁斯的盾牌与玛利亚的障壁挡了下来。
伽多鲁斯的盾是来自神话时代的传说之盾,据说是由魔龙法夫纳的鳞片制成的无双杰作。
上面还被附加了密度高到吓人的魔法,因此即便是邪龙的吐息也无法突破它。
然而这归根结底不过是一面盾牌,能保护的至多只有一人。
相对的玛利亚用的魔法属于最上级的防御魔法。
她的魔法也能发挥出足以抵挡邪龙吐息的防御力,但相应的弱点在于从内侧往外侧的攻击同样会被完全封锁。
因为这一性质,这个魔法只能使用在最关键的时刻。
掌管这个不容出错的时间点的人,则是柯缇娜。
确认吐息结束后,莱尔向前突进劈向邪龙。
他握着的圣剑和伽多鲁斯一样,传说由魔龙法夫纳的骨头削制而成,再配合他的巨大臂力,足以切开邪龙的鳞片。
但是刀刃长度压倒性的不足,使得莱尔的剑无法触及邪龙的内脏。
即便如此,邪龙还是为自己自豪的鳞片被人撕裂而产生不快。它盯住莱尔穷追猛打,挥舞利爪和尾巴进行攻击。
但它的攻击被阻挡在前方的伽多鲁斯的盾牌拦截妨碍,始终打不中莱尔。
战斗开始数分钟后,战况已开始展现出胶着的态势。
虽然只有几分钟,但却是命悬一线的几分钟。其中一手支配战况的柯缇娜更是尤为疲惫。
「雷德!?」
她饱含焦急的声音在洞窟内回荡。
我将丝线缠在她的手中,只要振动丝线便能将声音单独传给她。
『还没完成,还剩一点。』
「已经撑不下去了啊,多长时间?」
『大概四十秒。』
「给你二十秒!」
平时我肯定会回敬一句『别强人所难了』的,但现在我同样能理解她这么说的理由。
一挥爪、一牙咬、一甩尾、一吐息,不论哪个,都具备擦过就会将我们粉身碎骨的威力。
柯缇娜则要将邪龙的攻击完全看破,支配着防御与攻击的时机。她精神上的负担,远比其他人重得多。
所以我进一步加快了作业的速度,待圣银的丝线布满内部,编制出胜利的伏线后,我通知了柯缇娜。
「好,搞定了!」
「等很久了!雷德——上吧!」
等待已久的这句话。
伽多鲁斯与玛利亚转为守势,牵引邪龙进入攻击态势。
我没有放过那一瞬间的空隙,自天花板以钟摆的要领飞身扑下。
察觉到我的气息,邪龙仰头望向这边。但借助落下势能的我,攻击快上一步。
圣银的丝线由双手十指指尖延伸而出,犹如雪崩般砸在邪龙的鳞片上。
但即便借助了落下的势能,鳞片还是令我的攻击无功而返。我的腕力和圣银丝这一武器,并不足以贯穿鳞片。
我就这样擦过邪龙的鼻尖,在对侧着地。邪龙显然对我的偷袭十分不快,抬起巨爪准备攻击。
我没有抑制着地的势头,顺势翻滚着潜入岩石的阴影,隐藏起身形。
挥下的巨爪连同岩石一并破坏——却没有伤到我。
突然之间,邪龙的左翼被撕裂、坠落到地上,那只翅膀位于着地在邪龙右侧的我的对位上。
这当然是有原因的。
我的攻击说白了不过是障眼法,真正的目的是在它的爪子和翅膀间缠上丝线。
这样一来,在邪龙攻击右侧时,它的翅膀便被它自己的力量拉扯丝线切断了。
「嘎啊啊噜噜啊啊啊啊啊啊!?」
惊愕,连同从未体会过的剧痛,令邪龙痛苦地挣扎着发出嘶吼。随后将憎恶的视线,投向了设下这一陷阱的我。
这回它为了不破坏周边的地形选择抬起尾巴,重重砸下。
没有使用遭到过攻击的头部或者四肢,这家伙的智商还挺高的。
尾巴之前只是擦过地面,又没有受到过我的攻击,也就是说不存在被线缠上的可能性。
这时我发动了另外一个陷阱。
随着准备好的丝线被拉动,一面蜘蛛丝般的大网从洞顶展开在邪龙面前,网的一端紧紧缠绕固定在近处的岩石上。
邪龙的尾巴毫不客气地拍下,其威力无疑能把我连同石头一块击碎。
但这一击,被展开的网接住了。
当然,只是被固定在岩石上的网并没有拦下这足以碎岩的一击的能力。
固定住网的岩石碎裂、剥落……连带着洞顶一同崩塌。
这个陷阱也是根据柯缇娜的指示设置的。
具体地点由我自行决定,不过目前为止事态正如她所料,顺利进展中。
尽管进展顺利……但绝对称不上安全。
我千钧一发地躲过崩落的岩块,迅速赶回玛利亚身边。我可不能死在这里,还有一件工作需要我去完成。
邪龙吞下了自己破坏凶威的苦果,被崩落的石头压倒在地。
这是邪龙要害之一的心脏部分,最为接近地面的瞬间。
「莱尔,雷德!就是现在!」
「是!」
柯缇娜的指示迅速传来。莱尔当即毫不犹豫地展开突击,他的身姿,诚可谓是画本故事里的英雄之具现。
但没那么多时间留给我发呆,我也果断飞出丝线,目标为莱尔——不,是他所持的圣剑。
见到莱尔的动作,邪龙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岩石会构成阻碍,因此它没有选择使用四肢或是尾巴,而是用龙息来迎击,这一判断本无过错。
但——它的判断依旧没有跳出柯缇娜的掌心。
「麦克斯韦,风!还有玛利亚!」
「了解!」
麦克斯韦接下接连飞至的指示。
他对准伽多鲁斯放出强劲的风暴,为追赶莱尔脚步的伽多鲁斯加速。矮人速度缓慢,这一措施就是为弥补这一点而设的。
间不容发之际伽多鲁斯赶上了莱尔,举盾摆出防御姿势。
灼热的吐息旋即席卷而至,盾牌分开热浪不断前进。
处于后方的我们也在玛利亚障壁的庇护之下。
虽然连带麦克斯韦的风也被封印住了,但能挡下龙的吐息就行。现在麦克斯韦正在进行下一个魔法的吟唱。
龙息属于吐息。
这就意味着这不过是一种附加效果的呼出气息的动作。
而生物,绝对无法一直呼气下去。
时间经过了三十秒左右,邪龙的龙息终于停了下来。
趁此时机莱尔再度发起突击。
「唔噢噢噢噢哦哦哦哦哦哦噢噢噢啊啊啊啊啊啊啊!!」
伴着吼声,他拼尽全身力气刺出高举的剑。锐利的剑尖切开坚逾
钢铁的鳞片,深深嵌入肉中。
但是,伤口还是太浅。
他的剑尺寸算不上短,剑身甚至超过一米一之长,但这长度仍然不足以贯穿邪龙那支撑巨大身体的肌肉。
撕裂肌肉、深削至骨,然后剑刃停了下来。这远远算不上致命伤。
不过这时,传来了柯缇娜最后的指示。
「麦克斯韦!」
「这样就结束了——深绯之九,常青之九,绀碧之九!轰雷岚(ThunderStorm)!」
蕴含了平日里根本无法想象的高等级魔力的雷击魔法,在麦克斯韦手中解放。
原本是具备指向性投掷向敌人的雷击魔法,但麦克斯韦倾尽了全力来增强其威力,导致这个魔法正不断往周边胡乱倾泻着雷击,肆意挥洒着破坏力。
将各色魔力注入至极限,实现的究极的强化。要是被这个魔法擦到一点,人的身体怕是会如同肥皂泡般弹飞吧。
然而即便是这一魔法,也无法贯穿拥有极高防御力的邪龙鳞片——本应如此。
但现在,它的身体上正插着莱尔的圣剑。
然后,那把圣剑还连接在我的丝线上。
我瞬间松开丝线,莱尔则扔下剑趴到地上。
麦克斯韦的雷击魔法往周围扩散,导入我布置在岩壁上的圣银丝内。
接下来顺着丝线,直奔莱尔的剑。直奔切开鳞片、直直插在心脏上方的圣剑。
即便是世界最强的幻兽,亦无法改变它身为生物的事实。
它的内脏仍依赖电信号运作,当里面涌入超高压的雷电风暴时,会怎样呢?
「就算是邪龙——也扛不住。」
柯缇娜轻轻低语。
如她所言,既然是生物,那就不可能在体内被直接通入电流的情况下安然无恙。邪龙全身僵直,在岩块下陷入痉挛。
很快传来嘭的一声低沉的爆裂音,邪龙的身体膨胀了一下,恐怕是体内的可燃物被引燃了吧。
能吐出如此高温度的龙息,其体内想必含有相应的『燃料』。一旦对应部位通入雷电,便会引发爆炸。
在眼睛与口中喷发出放射状的火焰后,邪龙很快停止了动作。
「胜利、了吗?」
趴在邪龙身边的莱尔站起身,低声说道。任谁都无法相信自己成就的伟业。
屠城灭国的邪龙,竟被区区六人讨伐了。
「赢了?」
就连制定作战的柯缇娜,都无法相信这一事实。但是,邪龙正倒在眼前。
内脏被焚烧殆尽,翅膀被切下,被压在岩石之下——失去了生息。
「哈、哈哈……做到了……我们做到了,看啊!」
我难以抑制喜悦,高高挥舞起拳头。柯缇娜罕见地冲我抱了过来。
「太好了!太好了啊雷德!我们,打倒了科尔基斯!」
「啊啊,成功了!干得漂亮,缇娜!」
我们相互拥抱,用爱称称呼彼此,将对方高高抛起又接住。
这时,玛利亚跑向莱尔和伽多鲁斯的位置,为他们治愈伤口。实在是位细心的神官,真不愧是圣女殿下啊。
就这样,邪龙科尔基斯被讨伐,我们成为了传说。
打倒邪龙科尔基斯一事,为我们带来了足以游手好闲挥霍上一辈子的赏金和素材。
但与此同时,也获得了凌驾于王侯贵族之上的名声。除去本就是王族的麦克斯韦外,声名如日中天的我们对于特权阶级而言只会构成妨碍。
最后,我们因世间所谓的上位者的猜忌,落了个被放逐到异国他乡的结局。其结果就是,我们都厌倦了被权力斗争牵连,于是自发地致力于实现北部三国的统一与复兴。
幸好发现了刚刚出生的王族幸存者,以他为重心召集来了几名国家的重要大臣,勉强让国家像模像样起来。
我们听从那些人的请求,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讨伐怪物与山贼的生活。
终结这样东奔西走日常的契机,也许就出现在来到北部过去差不多一年的这个时间段里。
即便现在大陆整体气候相对安定,北部仍不免大雪连绵,难以出行的日子还是很多。面对这种状况,我们只能被迫呆在室内,各自以自己的方式打发时间。
站在最前线的莱尔,有很多机会与治疗他伤势的玛利亚互相交流,因此两人一直都是出双入对。
这在不知何时成为了日常——然后某天,我们得知了两人要结婚的事。
我当然没那么木头,早早就察觉到了两人之间环绕的那种氛围。
洞察力出众的柯缇娜同样发觉了这一点。在得到通知时,她对两人的祝福比谁都真挚。
但问题出在那之后。
最前线的攻击手莱尔和治愈的关键人物玛利亚,这两个人新婚燕尔,当然不能硬把他们拖出去冒险。
我们还不至于那么没常识,再者就算把刚结婚的两人编入队伍,不论如何都会有诸多顾忌。
结果而言,我们解散了,各自踏上了新的道路。
过去身为王族的麦克斯韦,回到了自己的国家为故乡的王家效力。
伽多鲁斯开始经营培训冒险者的旅馆,以此培养后进。
玛利亚在附近村子的教会帮忙,莱尔则去那个村里当了守卫。
众人之中,唯有我和柯缇娜失去了容身之所。
「我也差不多到了该隐退的时候吗。」
「说什么呢,你还年轻吧。」
「不不,和年纪没啥关系吧?」
我在伽多鲁斯的旅馆里打发时间,借着醉意说着胡话。
确实我才二十后半。
然而这段时间里,我试着带领新人照看他们,却发现比想象中困难得多。
伽多鲁斯拜托我加入新人冒险者的队伍,担当后进的培育工作,但包括与怪物的战斗在内,所有事情都被我一手包揽了。
「那啥,身为一个斥候,结果在巨魔出场之前就把它脑袋割了,这可没法教育新人吧。」
「可是巨魔超出他们能力范围了吧?」
「那也该让他们见识上一回,积累点面对战胜不了的敌人的经验。不过最好能在周围看着,免得出现死者。」
伽多鲁斯为我的杯子满上酒,又顺手拿出另一个玻璃杯,倒上威士忌。
我向着那杯酒伸出手,却被伽多鲁斯拦了下来。真不愧是防御达人。
「这是老夫的份。」
「这难道不是店里的酒么。」
「是店里的酒,而店里的酒就是老夫的酒。」
「太狡猾了吧?」
伽多鲁斯无视我的抗议,举起酒杯灌酒。然后咚的一声,气势汹汹地叩下杯子,瞪起一双三白眼。
「你们真是……本事厉害过头也是个问题啊。」
「你——们?」
「柯缇娜也是。」
那家伙也搞砸了啊。话说她的实力与一流冒险者相当,并不具备我们一般传说级的技艺。
这样还能搞出麻烦……不像是那家伙的风格啊。
「她干了啥?」
「下指示……」
「缇娜的指示,不会出差错的吧?」
「不断下达几乎到极限的要求,也就你和莱尔能接受得来吧。」
「啊——那啥,确实……」
敌人的力量与己方的极限,柯缇娜在看穿了这些定下计策后所下达的指示,确实大多很困难。
想要让新手满足挑战人极限的要求,确实太强人所难了。
「那家伙干的也不顺利吗。」
「毕竟强得太过头了,其他人怎么都跟不上啊。」
原本我就不擅长教导别人。过去教柯缇娜学习隐秘术的时候也是,彻底失败了。
想到这些,果然我或许是时候急流勇退了。
幸运的是,我拥有即便马上引退也能游手好闲过上一辈子的资产。虽说我也不知道身为半魔人族的我,寿命究竟能有多长。
不止是金钱,邪龙的鳞片也被我们几人内部均分了。出手掉鳞片的话,应该能拿到富可敌国的财富吧。
邪龙的尸体是座名副其实的宝山,尤其是它的心脏,据说是不老不死的灵丹妙药。
但邪龙的身体被它自己的火炎从内侧焚烧殆尽了。剩下的就只有皮、爪、牙,还有鳞片这些部位。
即便如此,这些仍是无价之宝,许多地位显赫的大人物都要求我们将之拱手上缴。
邪龙,哪怕是一片龙鳞都拥有无可比拟的力量,除了圣剑之外任何攻击都无法侵犯。
如果不过脑子地任其流通,想必会演变成很恐怖的事态。
于是我们平分了素材,交由各自保管。这是为了万一素材被夺走,也能有其他制衡龙之力的力量存在。
用这些素材来打造装备的话,估计可以增强不少战力。
带上打造的装备打倒怪物,靠这个每天挣点小钱过活也不错。
但一个人还是太无聊了。要是我也能像莱尔那样,有个能相依为命的人的话……想到这里,不知为何脑中浮现出了柯缇娜的脸。
比谁
都严格地要求我,却也是信赖到能让我交托性命的那个人。
莱尔,伽多鲁斯,还有麦克斯韦,他们都能靠自己的力量保护自己。
然而柯缇娜没有那种程度的力量。
不不,常理而言,她也算是个手腕相当出众的冒险者。
即便如此,在我们这种等级的战场上,她的无力无可否认。而她却贡献出自己的知识,成功穿越了无力自保的修罗场。
那正是信赖我们……不,信赖我,将性命交托我手的证据。
过去,还有哪个女人会像她一样信赖我呢——
「好像……那样也不坏啊。」
「嗯?怎么了?」
「没什么……」
我暗自下定决心,那天的剩余时间就在家中度过了。
翌日早晨,我买来花束与戒指,在中午时分回到了伽多鲁斯的旅馆。
没错,这是为向柯缇娜求婚所做的准备。这种事还是尽快完成为妙。
伽多鲁斯的旅馆属于传统构造,食堂设在一层。这个时间点,柯缇娜应该还在食堂里吃饭。
我进旅馆里看了一眼,不出所料,发现了在靠墙的桌边小口吸着意面的她。
毛茸茸的耳朵直直竖起,端正的脸庞像是小松鼠般鼓起吃着东西,那副稍显孩子气的模样实在惹人怜爱。
我为了不让决心溃散,鼓起勇气大步流星地走向她所在的桌子。
见到带着一副复杂表情手捧花束走近的我,伽多鲁斯露出惊愕的表情。可以理解,毕竟就连我自己都是昨天才下定决心的。
柯缇娜也是,神情僵硬地注视着这边。
以她的见地,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应该在见到花束的阶段就已被洞察了吧。
我在柯缇娜面前单膝跪地,递出花束。
「缇娜,和我结婚吧。」
拐弯抹角的求婚台词不是我的风格,于是我大胆地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因为我觉得这么做好感度会比较高。
柯缇娜望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
对于我的行动,其他客人也浮现出了困惑的表情。当事人要是其他冒险者的话,这些人应该已经吹起口哨开始起哄了。
然而跪在这里的人是我,暗杀者,黑翼的雷德。
自黑暗中翩然降临,落下致命的钢丝之雨的,最强的暗杀者。对这样的人瞎起哄的话,会有甚么下场……不用想也知道。
柯缇娜像是要说什么似的左右摆着手,突然之间解下胸口的餐巾放到桌上,慌慌张张地擦拭嘴角。
然后在感情激烈地几次冲突过后,她的脸上浮现出的……不知为何,是怒气。
「你、你这——」
她浑身颤抖,拳头紧握。
太奇怪了。就我的感觉来说,她肯定会接受的才是,明明我很确信她也对我有好感。
像是要背叛我的期待一样,柯缇娜高高扬起拳头。
「你这家伙!给我稍微看点周围的气氛啊啊啊啊啊啊!?」
拳头直直挥下,虽然被我瞬间避开了,但这早在柯缇娜的预料之内。
回避的位置前方,这次飞来了脚板。我的脸吃下这记踢击,在地板上滚了好几圈。
「伽多鲁斯!餐钱先放这了!」
「啊、哦……」
她梆地一声把零钱用力拍到桌上,跺着地板走出旅馆。
满以为求婚绝对会被接受的我,只能呆呆地目送着她的背影远去。
「我,是被她嫌弃了?」
对于我幽怨的低语,不知为何其他客人和伽多鲁斯动作整齐划一地摇着头。
「问题不是出在那里。」
伽多鲁斯饱含怜悯的话语,无法传入现在的我的耳中。被柯缇娜嫌弃了,这一事实给予了我惨痛的打击。
真不知道明天开始要拿什么脸去面对她。
我迈着失魂落魄的步子,回到屋里宅了起来。
那天之后,我陷入了极度的消沉之中。
白天的举止一如往常,只是和柯缇娜稍稍保持了些距离。发生了那种事后,我表现出的这幅略带隔阂的态度,想必也对她造成了困扰吧。
让她困扰实非我本意,但我怕关系变得更糟,只希望不至于会和柯缇娜变得疏远。因此我尽可能地保持言行举止和过去一致……试图让她误以为那或许只是个小小的玩笑。
到夜里,则是和伽多鲁斯躲到没人的角落里自暴自弃地喝闷酒。
「可恶啊,这么一看莱尔那货真让人羡慕嫉妒恨……」
「汝这是在迁怒吧。」
明明长着一副不怒自威的脸却很擅长照顾人的伽多鲁斯,这一天也在陪我喝酒。
不知不觉间好几杯酒下了肚,明明我不太会喝酒来着。
「世上的现充都该去死。」
「由汝来说这话真不像是开玩笑的,快住手。」
「管他呢,谁叫我嫉妒啊。」
「何其丑恶的内心啊。」
我一口气喝光杯里的威士忌,突然趴倒在吧台上。
原本我就不擅长喝酒,光这一杯就足以令我酒劲上头。
「也为每晚陪你喝酒的老夫设身处地想想吧,老夫还要为明天早上做准备喔?」
「不好意思,不过不喝一杯我提不起干劲啊。」
「哎,真是一群让人放心不下的家伙。」
「感觉缇娜也对我爱理不理的,果然是失败了吗。」
柯缇娜到底不是个会将厌恶我的态度摆至台前的小孩。即便如此,她仍常常遮遮掩掩地偷看我,即便是我都能感觉出她在委婉地表达想要与我保持距离的意愿。
毫无疑问,她还在介意前段时间的事。
「说的是,要不是那种场面的话。」
确实在饭点采取突击可能不是个好选择,可是以我和柯缇娜现在的交情,就算嘴里还含着饭也没啥关系吧?
「哈,真是……拿着,这件差事交给你了。」
「我可没那个心情工作喔?」
这么说着,我扫过那张纸,上面写着孤儿院视察的委托。
「孤儿院的视察?」
「原本老夫想把这工作交给新手的。」
「这种活不在我们的工作范围内吧?」
「话不能那么说。这个国家的官员人数不足,而孤儿院的数量却反而极多。」
「邪龙的伤痕吗。」
「没错。当初起兵讨伐,那些被征用过去的兵员们,他们的孩子都被送进了孤儿院。孤儿们的数量已经超过了官员管理能力。」
为了讨伐邪龙,北部三国结成了联合军,然后惨败而归。
败战与报复,使得死者的数量增长到难以计数的程度,国力疲敝至极。好不容易重振了国体,但能管理国家的官员人数远远不足以填补缺口。
而另一方面,孤儿院又只能依赖援助金保持运营。
视察这些孤儿院,检查它们是否在正常运营,正是这个委托的出发点所在。
「顺带修复一下关系,和柯缇娜一起去吧。和小孩一起闹腾闹腾,应该能转换下心情吧。」
「喂、喂!?」
「怎么了,她可没在讨厌汝啊。」
「真的假的?」
虽然不清楚伽多鲁斯的看法是否是事实,不过能和她一起工作……或许不坏。
我也不希望这样尴尬的气氛继续维持下去。
要是能恢复原本的友人关系,那就再好不过了。
◇◆◇◆◇
「真•是•的!简直难以置信,那家伙!」
清晨的食堂。
柯缇娜大口塞着早饭,愤慨地挥舞餐刀。
「蠢货,太危险了别乱挥锐器。」
伽多鲁斯夺走小刀提醒道。
干净利落地夺下挥舞的小刀时,他的动作毫不造作,有种难以言喻的流畅感。这是只有结合矮人的灵巧与丰富的经验才能完成的动作。
「啊,抱歉。可是那个时间点算啥啦?我还在吸面条哦?叫我怎么忍。」
「毕竟是雷德呐。」
由栖身于战场到转行成为冒险者。生活中一直都对风度礼节不屑一顾的柯缇娜,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特别是在他们组队之后,吃饭简直成了吞咽食物的流程,更为强调其作为营养补给行为的一面。这是因为在吃饭上浪费时间因而丢掉性命的事情时有发生。尤其是对必须得在瞬间做出指示的她来说,嘴巴塞满的状态要尽快能地缩短再缩短。
这个习惯一直延续到战争结束的今天。
雷德在这种毫无气氛的状况下突然蹦出来求婚,对女方来说已然进入了无法饶恕的领域。
特别是柯缇娜和玛利亚交情很不错,她听过玛利亚谈起自己接受求婚时的故事。
在夜空绮丽、风景优美的高台之上,献上戒指的圣骑士莱尔。与之相比,雷德在食堂。
正因为是早有好感的对象,才会无法原谅他的欠缺考量。
「这就算了,第二天居然还一副无事发生过的样子……更让人火大了!」
「是啊,毕竟是雷
德呐。」
知道雷德当晚有多么消沉的伽多鲁斯,只是随意地附和道。
然而同样的情景从雷德口中所说到柯缇娜所描述的,看来是哪里产生了误会。
雷德正是因为顾虑到柯缇娜,才会装出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但这一切对柯缇娜只起到了反效果。她希望见到的明明是精心准备后的再度求婚。
可是读不懂气氛又自以为是的雷德,情商还没高到这种程度。自出生以来初次的失恋,已经令他不知如何是好了。
就伽多鲁斯而言,他是期盼着伙伴迎来幸福的。
尤其是雷德,晚熟又在很多方面粗枝大叶的他,与莱尔不同,没什么女人缘……他本人,是这么以为的。
再加上暗杀者的名号无人不知,对普通人来说只会是恐惧心先入为主。
实际上他那冷酷的气质人气不低,瞄上他的女性不在少数。与其和素未谋面的人结合,伽多鲁斯更欢迎他和柯缇娜成婚。
对于雷德突如其来的求婚,伽多鲁斯也是很想尽心尽力为他应援的。
可是雷德害怕同柯缇娜疏远,强迫自己和往常一样行动,这本是出于对柯缇娜的顾虑所做的行动。
相对的柯缇娜,却在等待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也就是说,这两人正在华丽地擦肩而过。这样下去,两人或许会渐行渐远。
「嘛,别生气了。光是那个木头人主动发起行动,就已经是一大进展了。」
「话是这么说没错……」
「这种时候就轮到这东西上场了。」
伽多鲁斯从吧台下取出一张纸片,提示道。那和雷德见过的那张是同一张委托卷。
「这什么,孤儿院的视察?」
「本来是给新手准备的东西,为了让雷德转换心情给他了。汝也参加如何?」
「我也去?」
听到伽多鲁斯的提议,柯缇娜放飞了想象之翼。
在与孩子们天真无邪的玩耍中被治愈,和雷德两人身处于夜间的星空之下。面对认真地凝视着自己的他,她……。
拥有神算鬼谋和高速演算这两个祝福的她一瞬间就想象到了这一幕,甚至还一路推算下去,直至想象力铺展到有些下流的领域。
「咕嘿嘿,不坏呢。」
「是吗?老夫感觉有点恶心。」
「我的事怎样都好啦。这个委托,我接下了!」
「那就好,这样一来孩子们也会很开心的吧。」
「诶?」
「相比普普通通的冒险者来视察,汝等“英雄”的到来,肯定更令他们开心。」
「啊——说的也是,确实如此。」
柯缇娜在六英雄当中处于一个极为特殊的位置。
和以压倒性的防御自傲的伽多鲁斯、处于灵魂人物地位的莱尔和玛利亚不同,也不具备雷德和麦克斯韦那样卓绝的技术。
实力本身止步于一流之上超一流之下,不及超一流的他们。
这样的她活用计策,指挥超群的人物们,借此通往胜利之路。一面身处在凡人可及的领域,另一面又在超人们的群体中牢牢构筑起核心地位。对于欠缺力量的人们来说,她的活跃堪称一道希望之光。
既无力量,亦无魔力,也能成为英雄。
将之化为现实者,正是柯缇娜。
要是能得到她的慰问,孩子们不可能不高兴。料定这个结果后,柯缇娜突然再度趴到吧台上。
「这样子,很难两个人独处了啊……」
「嘛,先别想那么远。现在就先重归于好吧。」
「喵呜……」
面对无法如同战场般称心如意的事态,柯缇娜发出了猫样的叫声。
兼职孤儿院的教会内,柯缇娜和雷德在前庭同一副老好人模样的神父打过招呼,见到了生活在那里的孩子们。
虽说这场访问名义上是视察,实际上更接近于慰问性质,但也必须亲眼确认过孩子们的健康状态。看着暴露在好奇心与欢喜的目光之下的雷德露出痉挛似的笑容,柯缇娜的嘴角也带上了笑意。
试图维持住往日里冷酷形象,却反而带给人一种滑稽感的雷德,会表现出如此明显的『不擅长』模样,实在难得一见。
「今天雷德大人和柯缇娜大人来这所孤儿院里视察。希望大家不会在他们面前失了礼数。来,先打个招呼。」
「好——————!」
孩子们的欢呼声震耳欲聋,两人都不由得捂上了耳朵。也许是觉得两人同时做出这一举动有些好笑,这次孩子们又发出了愉快的笑声。
「接下来我要去准备午饭了,所以大家,不准给大人们添麻烦哦?」
「知道啦————!」
孩子们看上去已经迫不及待地要骚动起来。
看着孩子们的样子,神父微笑着离开了。
「啊,这样的话我也去帮忙。」
「等下,缇娜!你要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不管吗!?」
「……没事的,雷德你能行的。」
「你倒是看着这边再说话啊!」
柯缇娜判断出这样下去会惨遭孩子们的激烈洗礼,于是果断选择了逃离。为意图阻止她的雷德留下了一句鼓励,虽然眼神游移不定就是了。
雷德像是忘了至今为止的尴尬关系一样大声发出抗议。对于他的求救,柯缇娜发挥出军师特有的冷酷,放弃了救援。她装作没听到雷德的惨叫声,挥着手离开了。
紧接着,猛兽般的孩子们袭向了仍在坚持求援的雷德。
「对不起啦,雷德,之后我会帮你收尸的。」
「给——我记住——!?」
本就力量不足的他,被孩子们压倒性的数量压溃。
柯缇娜一边为雷德祈祷,一边走向孤儿院的厨房。不过她的身后也跟着几名女孩。
「那、那个!我也来帮忙。」
「哎呀?去和雷德一块玩也行哦?」
「不是,因为我现在在向神父,请教料理的做法。」
「这样啊,了不起呢。你的名字是?」
「芙、菲妮娅!」
报上姓名的少女,表情紧张到令人担心是不是咬到舌头了,能感觉这几天来折磨人的情感逐渐融化。
柯缇娜摸了摸菲妮娅的头,拉住她的小手走向厨房。背后雷德的悲鸣一阵高过一阵。
世人眼中冷酷无情的暗杀者雷德,实际上是个超越莱尔的热血男儿。这样的雷德是不可能对孩子们用出强制的手段的。
在受到好奇心的驱使又精力过剩的孩子面前,雷德毫无胜算。
「那、那个……雷德大人,没事吧。」
「要是这种程度就会死,那他早就死过不知多少次了,不用担心哦?」
「是、是吗?」
厨房里,神父正在用生菜和鸡蛋做着三明治,忙得死去活来。
料理本身做起来并不费劲,但数量很多,因此神父很是辛苦。
「我来帮忙了。」
「我、我也是!」
「哦呀,柯缇娜大人!怎么能让客人呆在这种地方……还要让客人帮忙这种事!」
「请不必多虑,别看我这样,其实蛮擅长料理的哦。」
「我、我也是!」
「那还真是可靠……不,再拒绝下去就有些失礼了,那么拜托了。」
神父回答道,一边把手上拿的小瓶摆回架子上。
柯缇娜和菲妮娅对视一眼,卷起袖子,按神父的指示开始迅速切碎生菜。
◇◆◇◆◇
结果来说,我们不光吃过了午饭,还被款待了晚饭。
孤儿院的经营委实艰苦,但孩子们十分活泼,说明生活的环境还不错。食物几乎都是野菜做主材的料理,都是由孩子们去附近的农家帮忙,作为辛苦费的替代带回来的。
不依赖补助金,而是自力更生来获得食物。这么一来后续的补助金也不成问题了吧。
「嘛……虽说还有精力过剩这个问题。」
我瘫倒在床上,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原本是打算在晚饭前跑路的,但亲近我的孩子们直接哭了出来,对我不停撒娇。
他们的悲伤太过浓烈,甚至连柯缇娜都被感染了,一副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结果,不情不愿的我被柯缇娜说服,不得不提出在庭院里过夜。果然要求对方准备房间这种话还是说不出口。
但对神父来说这两种说法没什么区别,毕竟让六英雄这一级别的著名人物留在庭院里宿营过夜,传到外面不太好听。
最后还是为我们准备了房间,感觉真是难为情。
就在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本来的目的。
我是为了向柯缇娜再度求婚而来到这里的。然而这一整天,我却只是随孩子们任意摆弄。
「搞什么啊,这不是什么都没干吗!」
幸好还有时间。孩子们差不多到了入睡的时间,但惯于熬夜的柯缇娜应该还醒着。
我从床上爬起来,决定前往女生们住的房间。走过灯光暗淡的走廊,走下楼梯前往礼拜堂。
男生所住的设施位于礼拜堂的东侧,相对的女生则生活在西侧的建筑物内。生活区域被划分得如此严密,估计是为了避免小孩出现异性不纯交往。
深夜的孤儿院。消除气息潜行前往女生宿舍的男人。
在旁人看来无疑是个彻头彻尾的可疑人士,要是这种时候被谁撞见,英雄的名号定会扫地。
但我无视了这份危险,迈步前行。这一切都是为了与她相会。
在途中的礼拜堂内,我与柯缇娜不期而遇。
「啊咧,这不是雷德嘛。怎、怎么了,都这个时间了。」
「说说说说说说来柯缇娜才是,这个时间来礼拜堂做什么?」
柯缇娜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可疑的气息,但我也一样。某种意义上,我的举动跟试图在夜间闯入闺房找女子幽会没什么区别。所以我才会因为羞耻心连带说话都结结巴巴的。看来面临完全没做好心理准备的场面时,我还青涩得很。
两人独处这一处境,使得我之前努力忘掉的几天前被甩的很惨的事实掠过脑海。
托孩子们活泼好动的福,白天我得以不在意这一点与她自如交往,但像这样两个人独处的话,无论如何都无法再把回忆抛回脑海。
但这同时也是个机会。难得伽多鲁斯给了助攻,我必须得重新尝试上一次才行。
我尽可能装出平静的样子,试探性地开启话题。
「有点睡不着觉……」
「是、是吗?」
……然而失败了。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彼此一言不发。
黑暗的礼拜堂,自天窗降下的点点星光。眼前的光景有如剧中的场景。要是不好好利用这样的局面,回去肯定会挨伽多鲁斯一顿痛骂的。
「那、那个,雷德……」
可是,柯缇娜早上一步打破了沉默。扭捏的态度,完全不像是以往那个会果断决然做出指示的她。
她现在的神态和往日里果断决然地下达命令时紧绷的表情相去甚远,可爱到了极点。我正望着这样的她入迷——就在这时,响起了其他声音。那是小小的、悲鸣般的微弱声音。
「等下,刚才有动静——」
「诶?」
我伸手制止柯缇娜,认真聆听,现在就连落针的声音都逃不过这双耳朵。
然后确实听到了微小的,含糊不清的悲鸣声。
「——呼咕。」
「听到了。刚刚听到了吗,缇娜!」
「诶、诶,可是我什么都没听到……」
柯缇娜从我的举止中察觉到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态,没有要求继续对话,而是试图把握状况。柯缇娜也继承了猫人族的传统,身体能力和感官都十分敏锐。但这种程度远远赶不上作为暗杀者,以及作为斥候千锤百炼过的我的感觉。
我向着声音传来的方位调查过去,之前的声音是从这座屋子外传来的。可是又没远到墙壁的对面……恐怕是室内某处的地板下隐藏着密室的通道。于是我花了几分钟搜索礼拜堂,在讲坛底下发现了被隐藏起来的通道。
「这种地方藏了密道?」
「原以为这所孤儿院没什么问题……不过这可是大问题啊。」
存在密道,也就意味着底下有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孤儿院这种设施,在立场上很容易演变为人口贩卖的温床。另外,还有可能成为有特殊性癖的变态们的老巢。
「必须得调查清楚呢。」
「嗯,我先下去。」
因为是以孤儿院视察的名义出行的,我和柯缇娜当然只携带着最低限度的装备。
我只有一套私服以及装有圣银丝的我惯用的臂甲。
柯缇娜也只带了根用来发动辅助的法杖。
既然听到了悲鸣声,那就只能前进了。毕竟这里有那么多无力保护自己的孩子。
要是这些孩子们是被害者的话,必须得尽快赶去。
密道一路通往地下,一小段路过后设置了火把。
不设在入口附近,应该是担心火把的光亮会泄露到外面吧。
我没有发动隐秘祝福消除气息,而是保持着随时能用圣银丝动手的状态继续前进。
之所以没有消除气息,是因为柯缇娜也在一起。
带着不擅长此类行动的她同行,就算我消除了气息也是白费力气。
通道的末端有一扇门,门缝间渗出白光。
以及再度响起的,孩子的悲鸣。
「雷德!」
「是!」
柯缇娜马上做出反应。
先前的悲鸣是少女的声音,柯缇娜和少女一同度过了整个白天。
如果是她惨遭毒手的话?柯缇娜的脑中想必正掠过这样的想象吧。
对我来说,那些在白天欺负的我狼狈不堪的孩子们被卷入会令他们发出悲鸣的事态这件事,我想都不愿意去想。
我毫不犹豫地作出判断,踢开门架起丝线。
露出愉悦表情的神父,正站在少女的尸体前。
「难道说——神父先生?」
柯缇娜惊愕地问道。
他的脚边,有一名被绑起来堵住嘴巴的少女……还有好几个孩子的尸体。
被蜡烛照亮的室内一角,能见到其他几个孩子的身影。地板上用鲜红的涂料绘上了巨大的魔法阵,单调的屋内唯有魔法阵绽放着异彩。
而神父的手中,握着一柄被血浸透化为赤红的长枪。
「哦呀哦呀,已经被发现了吗。真不愧是英雄大人,眼力实在出众呢。」
「孩子们……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柯缇娜强忍着呜咽,发出质问。
眼前的神父,完全感觉不到白天见面时待人接物的温和感。非但如此,更是散发着一股狂气。
「活祭喔,一看就明白了吧?」
「就是不明白才问你啊!为什么要这样——这些孩子们,明明是那么的仰慕你!」
柯缇娜愤怒地踏出一步,我连忙按住她的肩膀。对方手持着长枪,她虽然不至于会输给外行,但仍改变不了危险的局面。
神父看着激动不已的柯缇娜,夸张地耸了耸肩。他的举动简直如同在争取时间一般,既然如此——那就该尽早采取对策。
「这样更好。信赖越深,带来的绝望也就越深。唯有这样的灵魂——才能吸引来魔神!」
「魔神——!?」
这个世界存在神。
但被称呼为魔神的存在,不属于那些神明的行列,指的是异界的『某种东西』。其中甚至有可能出现连神明都能击败的危险存在。
「为什么要……」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全是疑问呢,柯缇娜大人!也好,就让我来解答你的疑问吧。」
他抬起手,长枪刺下。
枪贯通他脚边的少女尸体,穿入地面。
「这个世界上存在着被称为世界树的存在。世上的一切皆由世界树孕育,诞生又死亡,然后灵魂回归世界树内。这就是世界之理,魂之圆环。」
「尔后灵魂被世界树净化,再度回到世间。」
「这就是所谓的轮回转生。可是在千年之前,世界树被古代的神明折断了!」
由于曾经魔王与神之间的争斗导致世界树被折断一半,直至现在。
魂之圆环因此毁坏。据说由世界树诞生的灵魂,在死亡的同时会流出世界之外,追溯向根源。
世界树会由根源再度抽取灵魂,使其归还这个世界。乍看之下似乎原理一致,但因为多了追溯向根源这一步,灵魂可能会混入不纯物。
而带着混入的不纯物诞生者——就是我这样的半魔人。
拥有短角的混合体,将魔神的一部分带入世界的叛教者。一直被人如此指指点点,轻蔑地区别对待。
「你也能理解吧?我等受到了何等迫害!」
神父叫道,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撕了下来。不,说扒下来比较准确。
「……假发?」
神父头上顶的是假发,而假发下的秃头上,长着一个小小的角。
浅黑色的肌肤,与我的青白色恰好相反……清晰可辨的,异形的痕迹。
「半魔人……」
「是的!我和站在那里的他一样,同为被世界迫害之人!不同点在于我没有力量!」
我获得了英雄地位后,暂且被人认同为强者接纳入了社会。然而没有这份力量的人们,仍被视作弱者差别对待。
半魔人的地位,现状而言很难说获得了改善。
「我等既为此世的一员,理应拥有生存的资格!然而世界连这都不允许!那么唯有改变!」
「住手!」
神父狂乱地唰唰猛刺少女的尸体,破坏之,蹂躏之。看到这一幕的柯缇娜发出悲鸣,出声制止。
可是还未等神父停手,地面上扩散的血泊中,站起了一个巨大的身影。
身高全长超过三米的巨人,其头部几乎顶到天花板。
有着山羊的头部和羊的下肢,手中握着两柄巨大的剑。
「魔神……!?」
「没想到难
得的星辰之刻,居然碰上你们来视察。只要你们在这个村内,就有可能对我造成妨碍。为了防止你们碍事在食物里下了药,想让你们乖乖睡过去的,却挑了这么一个好时机乱入。我本不想闹得这么大的。」
听到神父的话,柯缇娜回忆起白天的一幕。在厨房里当她提起要帮忙做饭的时候,神父把一个小小的瓶子放回了架子上。现在回忆起来,那东西应该就是安眠药了吧。
「可是,怎能眼睁睁看着星辰之刻过去!然后,我终于成功了!」
「于是才强行进行活祭吗……但居然没经过咏唱!」
我惊愕地喊道,所绘制的魔法阵只有奉上祭品的功能。
没有咏唱咒文的话,仪式根本无法进行。尽管如此,神父却依旧呼唤出了魔神,是二者存在适性的缘故吗?
由魔神的威容能感受到惊人的压迫力,可见其实力之强。
我在威压之下,紧握住颤抖的手指,强行振作起不停战栗的身体。
「缇娜——」
「………………」
柯缇娜没有对我的声音做出任何回应。
我微微挪开视线,发觉她正全身颤抖,畏缩成一团。
「柯缇娜!」
「咿!?」
听到我的喊声后,她才好不容易取回自我。
但这无助于事态的解决。要是这种程度的魔神被放出这里,整个村子会被毁灭。话虽如此,光凭我一个恐怕也很难阻止它。
「去叫伽多鲁斯,还有莱尔跟玛利亚!」
那三个人集合起来的话,没有他们打不倒的敌人,更何况还有个我。
柯缇娜猫人族的脚力,比人类要快得多。而她又作为冒险者充分锻炼过,持久力相当不错。全力狂奔的话,应该花不了一个小时。
但柯缇娜没有答应。
「可、可是……和这种对手……」
「走!一个小时我还是坚持的住的!」
「那、那样的话我也——!」
「你不走谁去通知他们啊!」
「那就逃跑——」
这时柯缇娜也注意到了。
缩在房间的一角瑟瑟发抖的孩子们,全员都失禁、颤抖、僵直着。他们在至近距离承受了魔神释放的威压,因而动弹不得。
如果我们在这种状况下逃走,这些孩子们都会成为牺牲品。
我一抖手腕,驱使之前隐藏在房间中的圣银丝切开拘束,但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站起来。
他们身处魔神释放的威压之下,手脚失去了力气。就连身经百战的柯缇娜都被威压封锁住了行动,指望孩子们与之抗衡未免要求过高了。
「可恶,快走啊。喂,这边!」
在孩子们动弹不得的情况下,只能由我来引开魔神。我对魔神放出攻击,吸引它的注意力。
神父察觉到我的意图,对魔神下达命令。
「不会让你如愿的!魔神哟,不准放跑任何一人,杀光他们!」
「休想得逞!」
神父话音刚落,我的丝线已然飞出。他拥有召唤魔法的才能,不过似乎不具备接近战的才能,于是结结实实地吃下了丝线的斩击。
头与手脚四分五裂,飞散开去。
然而他的表情,直到最后还停留在夙愿得偿的喜悦上。
「嘎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神父在最后一瞬下达的指示,清楚地传达给了魔神。
我之前就发现他在争取时间,于是模仿柯缇娜的战术,早早在房间中埋设丝线布下陷阱。
「缇娜,你快走!」
听到我的大喊,柯缇娜终于行动起来。
「啊啊,够了!绝对要活下来啊,我马上就带大家过来!」
「拜托你越快越好。」
我一边回话一边张开丝网,挡下魔神的攻击。丝网设在孩子们的周围,将他们紧紧包围。
看到这一幕后,柯缇娜也跑出房间。应该是见到我张开了陷阱,做出了我有能力拖够时间的判断吧。
圣银丝即便接下魔神的剑也没有丝毫震颤,稳稳地守住了孩子们。
魔神看来也发觉了是谁在背后捣鬼。这东西语言不通,脑袋却不差。
「抱歉了,此路不通。」
「噜噜噜噜……」
它明白攻击无法奏效,于是将视线转向这边。
目光中明显流露出焦躁。
「来吧,只要我还活着,休想碰孩子们一根手指。」
我露出无畏的笑容,为自己打着气。
孩子们都被丝线保护着。
丝网的一端系在石壁上,以依靠弹力吸收威力的编织方式展开,半吊子的攻击不可能击垮这道防壁。
接下来只剩我和魔神厮杀了。
「咯啊啊啊啊啊啊!」
魔神大声吼叫着挥剑横扫,我从剑击底下钻过,飞出斩丝反击。
受限于过低的天花板,魔神无法采取纵劈一类的攻击。而在狭小的室内,我也无法释放出威力巨大的攻击。
狭小的空间同时限制了我们二人的攻击幅度。不过对我来说,这意味着防御更为轻松。
我伏身、跃起,用丝线架开如暴风般自左右袭来的剑击。
如一片树叶般肆意翻飞,避开直击,重复着只能造成微小伤害的反击。
一只手的丝线被分去为孩子们提供防御。
剩余的圣银丝只有单手的部分。
只能施展出横扫攻击的魔神,重复着单调的进攻,单手应对绰绰有余。
就在我刚刚做出这样的判断时,魔神大声怒吼。
「噢噢噢噢噢噢噢噢哦哦哦哦哦哦!」
伴随着吼声,我被冲来的不可视之力拍飞。
我被看不见的力量弹飞后,重重拍在墙上——魔神的追击突刺紧随而至。
对已经习惯魔神横向动作的我来说,很难避开这次突击。
我绷紧身体,后仰避开攻击线,但还是慢了一拍。
以胸口的肌肉被挖掉一块,肋骨折断为代价,我勉强偏移了直击。虽然避开了对重要器官的伤害,但已经开始呼吸困难了。
「嘎、嘎哈!?」
我吐出一口血单膝跪地,剧烈的疼痛几乎夺走我的意识,要是在这种时候失去意识,孩子们就完了。
在拉锯战中稍稍占到了上风,产生了“莫非能赢?”这样的想法,以至于疏忽大意,产生了一瞬间的破绽。
在打倒对手的诱惑下,意识偏离了争取时间这一目的。
导致形势急转而下。
胸口的伤并不致命,但也深到了会对行动造成阻碍的程度,再加上出血会缩短行动时间。我已经完全输了,然而不能就此放弃。
不是为了自己苟延残喘,而是为了争取到能让孩子们幸存下来的时间。
可是我的体力被大幅削弱,恐怕就连这点希望都难以如愿了。
「所以说……只能打倒了吗。」
已经争取不了那么长时间了。按照这个伤势,恐怕只能坚持上十几分钟。在这点时间里柯缇娜带来同伴们的可能性——是零。
我一死,孩子们自然无法幸免。在这个魔神离开这里之后,村里的人类也会死绝。
再者,那意味着将拥有如此强大力量的魔神放归山野,一旦事态演变至此,根本无法想象牺牲者的数量会有多么庞大。
魔神无视我的挣扎,再度挥下斩击。
我鞭策颤抖的双腿,横跃避开,顺势将线缠到剑上试图封锁住它的行动,却被它用力挣脱了。
「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魔神放出冲击波反击。已经吃过一次亏的我,躲开攻击并不困难。
由于与这边的魔法原理完全迥异,因此很难掌握时机,但可以通过对手的视线来判断攻击会落向何处,所以躲避起来尚有余力。
接下来我趁机将线缠在魔神的脖子上,还没到绞杀的时机。
但这样一来,准备总算是完成了。
「该轮到我的觉悟了——」
我下定决心——停下脚步,魔神没有放过这个空隙。
它在斩击中穿插着用来牵制我步伐的突刺,恐怕真正的杀手锏在于横扫斩击。要是躲开横扫,就会返回之前的持久战,可我剩下的时间已经没有那么多了。
既然如此,那就选择一决胜负,我放弃了回避。
牵制用的突刺击碎了我的右脚,却也同时大幅度牵动了丝线。
剑上所缠的丝,脖子上所缠的丝。
它们都和用来为孩子们提供防御的丝连在一起。
向前挥出的剑,与之相连的脖颈。
利用滑轮原理,引导魔神自己的力量拉动丝线。
结果——魔神的脑袋,被它自己的力量扯了下来。
然而,剑势不会随之消失。
在极限时刻收紧丝线的我,没有余力躲开这一击。
魔神倒下时重重挥出的巨剑劈碎了我的左腕,我被拍到天花板上,又摔到孩子们身边。
魔神的威压带来的束缚很快就解除了,但这不意
味着马上就能行动自如。
孩子们现在仍动弹不得,害怕得瑟瑟发抖。
但有一名少女跑到我的身边,想要按住我的伤口。
穿越过无数战场的我,很明白这伤势已经没救了。
即便如此,为了不让少女担心,我仍以嘶哑的声音安慰少女。
「别……哭……、没……事的。」
断断续续的声音,濒临破碎的意识。视野已然一片昏暗……唯独声音震动着鼓膜。
柯缇娜的身影尚未出现。但如果是她的话,肯定会很快带来援兵。
「所以……没事的、喔……」
柯缇娜的脚程很快,可玛利亚的速度没她那么快。
我得救的机会极为渺茫。即便如此……柯缇娜还能救下这些孩子们,只希望之后她能为这孩子抚平不安。
「我――是、不会……死的,所以……」
我低声说着,在最后——我听到了,期盼已久的柯缇娜的声音。
「雷德!」
悲痛的、从未听过的、感觉仿佛带着哭腔的声音。看来我,直到最后,都在为她带去悲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