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卡雷尔·恰佩克写道,“我不需要什么主人,我自己知道我该做什么。”
弗兰兹·卡夫卡写道,“我出了什么事啦,他想。这可不是梦。”
米兰·昆德拉写道,“由于坚持进行破译,卡夫卡学杀死了卡夫卡。”
失去了博尔赫斯,我却仍然能够引用捷克作家的话,如果要问为什么,这都是K干的好事。
往城里去
▶往山上爬
我从饭店里出来之后,爬上了背后广阔的高山。一个通缉犯大摇大摆走出去是很危险的,因此我打算到山里去。由于那个狙击手可能就在山里,这个判断也同样危险,但我觉得应该会有办法。失去了博尔赫斯和《白夜行》之后,不知为什么我的心态异乎寻常地积极向上,现在就算有人叫我去钻火圈,我也可以面带笑容地照办。
在山里走了一会儿,很快头顶就被茂密的森林所覆盖。我很少登山,鞋底沾满了泥,刚刚洗过澡的身体大汗淋漓,双腿堆积乳酸,由于只有一只眼睛,距离感不准,我好几次差点摔跤。我捡了根树枝代替拐杖,拖动两条疲劳的腿。面前突然出现了一片开阔的空间,大概是间餐馆吧,一栋小木屋风格的建筑物,露天座位的圆桌,目睹这一切,我不由感到愕然。本以为自己来到了深山,原来只是餐馆的后院,看来失去了博尔赫斯的我沦落成了一个单纯的冒失鬼。
“临时停业了。”
一位老人站在那里。虽说是夏天,这位老人却头戴黑色帽子,身穿黑色大衣,这么说可能有点多余,是个西洋人。从他目光锐利的蓝色眼睛中,看不出任何社交性和友好性这一类的东西。
“你摆脱博尔赫斯了吗,”老人说。“跟我来,十神忍。”
2
“隐居生活就应该在山林中度过,这种观点要远远早于梭罗的实践。”
我被引到一间小屋,这间小屋悄悄藏在森林深处,让人宛如身临童话世界。低矮的天花板,除了玄关就是客厅的狭窄空间,这一切却不会给人以压迫感,想必要归功于对开的大玻璃窗和窗外的森林景色。不用人请,我自己坐到了带滚轮的桌子旁,因为没有其他的地方可以坐了。
老人把帽子和大衣挂在衣帽架上,把水壶点上火。我一面以眼角余光注意他的动向,一面观察摆在自制吧台上的餐具和堆在门口地上的木工工具,挂在墙上的一幅画映入我的眼帘。
这是一幅怪异的画。
一只看起来像是老鼠的小动物,却长着个长得吓人的鼻子,它的鼻子就像一条腿那样支撑着身体。这幅画上有某个决定性的要素出了差错,它引起了我的兴趣和不安。
“喝咖啡。”
老人把两个人的咖啡放在桌上,坐在了对面。脱掉帽子之后,他的头上是一头漂亮的银发。
“谢谢,我就不客气了。”
“还有戴上这个,你的脸现在还挺可怕的。”
是眼罩。
的确,我总不能一直让我的右半边脸上空着一个大洞。我再次道谢,戴上眼罩。
“那个,请问您是……”
“现在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那篇品位低劣的‘征服世界宣言’,就算我不想听也一样会传进耳朵里啊。别人都叫我K。”
“K?”
“拉丁字母的第十三个,扑克牌里的第十三张。”
“说起K,那可是《饥饿艺术家》的主角呢。”
“是《审判》或是《城堡》的主角才对吧。”
“抱歉。”
我的不懂装懂以惨败告终。
“没事,只要你说它是白的,那黑的也能变成白的,”这位自称是K的老人不知为什么不悦地鼻子里哼了一声。“卡夫卡的首字母也是K啊。”
“您也是吗?”
“别人之所以叫我K,原因有很多,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KLAMM。在捷克还是社会主义国家的那个时代,大家都在暗地里这么称呼书记处的大官。”
“我完全不懂捷克语。”
“意思是‘欺诈’。”
“……关于这张纸您知道什么吗?”
老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也让我有些窝火,于是我把那张只写着一个“K”的便条纸拿出来给对方看。K用与其说是冷酷不如说是漠不关心的眼神瞥了一眼,用“你在哪里拿到的”这个问题回答我的问题。
“别人给我的。不过我只是偶然遇上您的。”
“你的理解很贴切,”K说。“认同偶然为偶然,时至今日是相当困难的了。”
“对于您我也希望能够有贴切的理解。”
“嗯,这是理所当然的欲望。”
“那么请您告诉我,您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认识我?”
“你是什么人,如果你想通过这个问题来搞清楚我的职业和立场,那么要回答你还有些麻烦。要论原因的话,因为我是希望之峰学院的校友,参与了俗称‘圣经计划’的项目,此后在十神财阀也参加了博尔赫斯的开发。”
“这也太偶然了吧。”
“你不能接受这种偶然吗?”
“您总不会说自己也在初濑川研究所工作过吧。”
“啊?”
“您和祁答院财阀有什么关系?”
“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说什么,看来你病情很严重啊,”K喝了一口咖啡。“这样一个故事不知道你听过没有,某位捷克出身的作家在某次访谈的时候,有人问他:‘您从不描写出场人物的外貌,也不挖掘他们的过去,难道不会觉得角色缺乏生命力吗?’对此这位作家回答:‘你在卡夫卡面前也敢这么问吗?这个角色的头发是什么颜色,这人的父亲是否有钱,这你应该自己去决定!’”
“这难道不只是恼羞成怒?”
“你的理解很贴切,”K重复道。“你关心的各种各样的设定,不过就跟‘角色的头发是什么颜色’或‘这人的父亲是否有钱’是一个水平。坦白说,这些都不重要。”
“哪里不重要了,这非常重要啊。”
“不管是‘大村财阀’‘捷克科学院昆虫学研究所’‘耐卫异端审问会’‘ 荻原重化工公司’‘卡夫卡原书阅读会’还是什么,不都可以代替它吗?能够被取代的东西全都不重要,考验的只是你的品味……”
“够了。”
“什么够了?”
“我全都明白,请您不要再说这些拐弯抹角的话了。说到底就是这么一回事对吧,只有我……”
“只有我看到的现实不一样,对吧?”
我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到了,而且现在想起来,尽管别人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指出这一点,我却一直装作没有发现,为了让我能够成其为我,为了让我能够成其为书记,我不能承认这一点。然而失去了博尔赫斯和《白夜行》,也丧失了自我身份之后,现在的我心中萌生出了这样的想法:要不要承认算了呢。博尔赫斯作为无可替代的右眼,作为至关重要的路标,一直与我同在,而它却一直在欺骗我,这已经非常显而易见了。既然如此,我也没有必要那么固执,坚信自己没有错。
K默默地喝了一会儿咖啡,忽然他眼角的皱纹一抖,低声说了一句“原因就在博尔赫斯身上”。
“你为了掌握这个世界的情况而使用博尔赫斯,它让你看到的景象却和一般人眼中的现实不一样。”
“我不大明白。”
“刚才我说的那位作家,他在自己的作品翻译成其他语言的时候因为翻译过于随意而感到震惊:法语版文体变了,英语版结构变了,至于西班牙语版,听说翻译者甚至根本不懂捷克语。那么问题来了,博尔赫斯的翻译究竟有多么忠实于原文呢,换句话说,它究竟作出了多么无耻的改编呢?”
3
“太初有道。虽然没有到这一步,不过一切的开端的确都源于‘圣经计划’,”K开始讲述。“有一天,评议委员会把我这个希望之峰学院的校友叫去,他们给我讲了‘圣经计划’的概要之后,在他们的逼迫下,我加入了这个计划的研究小组,他们的强硬就连书记处也要自愧不如。关于‘圣经计划’你了解多少?”
目标是制作一本圣经,在这个世界充满绝望的时候,只要一读它,无论什么人都会重拾希望……我把这些皮毛部分说出来之后,K点头表示“足够了”。
“研究小组的大多数成员都是曾经的‘超高中级’。我成为了软件部门的负责人,开始收集学校在籍的‘超高中级’学生的数据。‘超高中级的文学家’‘超高中级的悬疑小说家’‘超高中级的儿童文学作家’‘超高中级的随笔作家’‘超高中级的诗人’‘超高中级的文艺评论家’……这些与故事创作有关的才能数据,此外还有古今内外的神话、寓言、故事等内容的数据库,把它们全部输入硬件部门的人制造出来的小说自动写作系统……故事AI。小说和下棋的区别在哪里?”
“呃,不用跟人对战?”
“要让AI下棋,只需要告诉它规则,让它熟读过去的棋谱就可以了,然而小说是没有规则的,如果没有规则,AI根本下不了
笔。于是,除了‘故事数据’之外,我还把‘写故事的方法’也编写进去了。”
“难道您让它学习了写作技巧?”
“不是这个层面上的意思。虽然说是‘写故事的方法’,不过简单来说,就是文章相关的程序。曾经宣称‘我非常讨厌讲述自己的事情’的恰佩克,将自己的变态之处毫无保留暴露出来的卢梭,他们的文体、逻辑、手法等诸如此类的地方,很明显存在差异,而我就把这种差异教给了故事AI。说起来恰佩克也是K啊,卡雷尔·恰佩克。”
“感觉您说的有点复杂起来了。”
“这种时候就要打比方了。比如说有这样一个实验,让一个数学家和一个文学家各自住在一个无人岛上,设定的条件是两个岛面积相同,有同样的问题,同样的道具,可以逃离的方法也相同。然而这个时候,两个人也许会采取完全不同的行动,逃离的方法可能也不一样。既然职业不同,两个人的行动原则也就没有共通的地方,这种行动模式的区别就是差异所在。”
也就是说,数学家和文学家针对于无人岛采取的行动之间的差别,就是针对于小说的差异,并且这就是“写故事的方法”……是这样吗。很怀疑对于K的话我究竟理解了多少。
“不管怎么说,‘圣经计划’就是这样开始的。然后它失败了。”
“失败?”
“耗费了大量时间、大量资金、大量人力,AI所生成的故事,其内容却是不痛不痒,至少这玩意儿我和小组组员读过之后只能如此判断。”
“为什么会失败呢?”
“那是当然的。”
“怎么可能写得出一读之下无论什么人都能恢复希望的故事呢。”
“您说得这么明白让我有点不知道说什么……”
“‘改变我人生的一本书’,有这么个说法对吧,有些书能让人忘我地沉浸其中,也有些书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观。然而想让区区一本书在所有人类身上发挥这种效果,那简直是痴人说梦。要让年龄、性别、国籍、政治立场各不相同的读者有完全相同的读后感,这样一本书要怎么才能写出来呢。”
“正是因为人类写不出来,所以才让AI去写的不是吗?”
“其实故事AI已经做得很好了,它出色地回应了人类自私自利的要求,然而得到的结果却是糟糕透顶。故事AI写出来的,不过是类似于圣经的东西……冒牌圣经而已。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目前来说,要说哪本书才是能够把希望带给绝望的人的最好的书,圣经当然是不二之选。”
“啊……”
的确如此,就是这样。
“‘圣经计划’无耻地进行了圣经的缩小再生产,实在无聊,这和世界上其他邪教的可耻行为没什么两样。要想超越圣经,创造性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如果没有创造,那就无法突破它的最前沿。”
“如果没有创造的能力就写不出故事。”
白夜大人说得没错,的确如同和夜所说,利用数据库能写出故事,但那是有局限的,只能制造出“跟已有的故事相似的另一个故事”。要想让真正崭新的故事诞生,创造的本质是必不可少的。故事需要原创性,古今亦然。
沉默。我和K时不时喝上几口咖啡,共同度过了一段无言的时光。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转向了那幅挂在墙上的小动物的画。那只用大得出奇的鼻子站立的动物应该只是虚构的动物,但它有眼睛、有耳朵、有腿。拥有创造本质的画家要是画出了什么全新的生物,想必我根本就不会把它当做是一种生物。创造就是这般伟大,就是这般畸形,并且必须如此。
“‘圣经计划’此后就冻结了,”K又说了起来。“我认定轰动世界的‘绝望小说’就是挪用‘圣经计划’技术制造出来的产物,但很难理解为什么它会有效果。根据我所掌握的情况,那个AI所制造出来的书,根本不能在读者身上造成‘绝望病’这样巨大的影响。”
“会不会是有人对它进行了补充呢,比如您之外的某个人?”
“应该不可能,但我有个假设,要是能够让它产生一种效果,就跟博尔赫斯对你造成的那种效果同质,也许不是不行。”
“怎么一回事?”
“不用着急,我逐一解释吧。尽管‘圣经计划’冻结了,然而作为一个理所当然的结论,故事AI表现出了一种非常耐人寻味的倾向性。”
“那是……”
“仅仅一个故事,它就能从多个不同角度的侧面产生不同的研究思路。”
“能不能请您说得更通俗易懂一点?”
“你知道蒙娜丽莎吗?”
“当然知道啊。”
“有没有实际看过?”
“没有。”
“既然没有实际看过那怎么能说你知道!”
他好像突然生起气来了。
“因为课本或是电视上都有啊,看得眼睛都快瞎了……”
“既然课本上有,那是谁把蒙娜丽莎用照相机拍下来的?既然电视上有,那是谁把它用影像记录下来的?这就是故事AI能够做到的事,听明白了吗?”
“不明白。”
“因为我们不是达·芬奇,所以从原理上来说我们是不可能画出蒙娜丽莎的。但是,我们可以通过想象蒙娜丽莎的背影或是下半身进行创造,我们可以使用蒙娜丽莎的画像数据进行拼贴艺术创作,或是写作关于蒙娜丽莎这位女子的小说,实际上也的确有这样的艺术作品和书籍,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二次创作……被称为媒介组合或是衍生作品那一类的东西。”
“二次创作?”
突然冒出了一个现代词汇,我多少有些猝不及防。
“故事AI成为了‘小说技法’的专家。虽说小说没有规则,但有一些约定俗成的东西,它必须展示人物角色,讲述背景,让情节融入历史性的状况之中。在场景转换的时候必须空行,必须编号,必须加入新的描写、新的说明文字……”
“与其说是约定俗成,倒不如说是大前提呢。”
“哈,大前提都来了!”
“您为什么要生气?”
“现实主义造就的传统的确生出了很多前提条件。对于一个人物,必须提供这个人物的外表特征和口头禅等信息,必须解释这个人物的过去经历,在读者看书沉浸在幻想之中的时候,作者必须把自己隐藏起来……实在太无聊了!这契约太古老了!”
K拍了一下桌子,我那杯几乎没怎么沾唇的咖啡洒出来了一点。
“那个,我求您了,请不要生气了。”
“向塞万提斯道歉!”他根本没听我说话。“《堂吉诃德》里面有客店,堂吉诃德、桑丘·潘沙、朋友、理发匠、神甫都在客店里,未婚妻陆莘达被堂费南铎抢走了的男子、被堂费南铎抛弃的女子、跟陆莘达一起的堂费南铎本人,所有人都恰好在客店里相遇。你是不是觉得这太偶然了?”
“我觉得这太偶然了。”
“那是因为你深深沉浸在现实主义的古老契约当中。《堂吉诃德》成书的时候,作者还没有跟读者订立‘贴近现实’的契约,正因为如此,我们现在读到这个场景的时候,也只会把它当做笑话或是段子。小说的形式是自由的,但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这种自由却失落了。倒是也有作者反抗过啊,在捷克是卡夫卡,在你的国家是夏目漱石。”
“夏目漱石?这次又怎么说?”
“《心》当中不是有一封关于K的长信吗。”
“我大概知道一点。”
而且K又一次出场了。
“要是实际写出这封信的话,以它的分量是很难装进信封里的,从现实主义的角度来说,这个场面一点都不真实。尽管如此,《心》就会因此而成为劣作吗?如果要写小说,那就抛弃这种功能性,让内涵充实起来!”
“那个,呃,虽然您正在谈的话题非常有趣,但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到正题上来了呢?”
“这也是正题,不过算了,”K吐了口气,用咖啡润了润喉咙。“让故事AI吞下了一大堆数据之后,结果它就有了刚才我说过的那种倾向性……对于一个故事,它能从多个不同角度的侧面产生不同的研究思路……,我们在它身上做了一个实验。你知道《变形记》吧?”
“我读过。”
“我们尝试让故事AI单纯就《变形记》不断写作其衍生作品,它一篇接一篇吐出不同版本的《变形记》,那情景可是相当壮观的。变成虫子的萨姆沙直到最后都能说人话的《变形记》,萨姆沙变成了美少女和经理私奔的《变形记》,K由于把萨姆沙变成虫子的罪名受到审判的《变形记》,萨姆沙的妹妹出发前往剑与魔法的世界的《变形记》,此外它甚至还开始制造《变形记》的主题曲,《变形记》的舞台剧剧本,《变形记》的漫画版……”
“哪一种我都不怎么想看,不过说到底,故事AI就是变成了专门针对《变形记》的轻小说作家对吧。”
“不仅限于《变形记》,就算把其他作家的其他作品拿给它,它也同样能够进行二次创作,写出伪书。我们
把故事AI命名为K2K系统,决定让它自行进化。”
“K2K系统。”
这里似乎也出现了K这个字母,而且还是两个。
“‘圣经计划’破产了,不过失败的计划已经不重要了。我们痴迷于K2K系统,甚至还培养出了第二版、第三版。K2K系统开始写作,不停地写作,它化作了写作机器,化作了执笔机器人。”
K的话令我感到震撼。我是写作机器,只为写作《白夜行》而存在的笔记工具。而现在,失去了博尔赫斯和《白夜行》之后,我还能这样肯定吗?
“机器人robot这个词原本在捷克语中是苦力的意思,因恰佩克的剧本而广为人知。机器人究竟能否获得人类的尊严……这样一个命题,由于K2K系统的完成而宣告消亡,至少在故事制造的领域是这样。K2K系统超越了人类作家,要是看到它工作时的情景,人类作家反倒会对自己的尊严产生危机感。”
“要是连艺术领域都被机器抢占了,那还真是让人受不了。”
“然而这就是现实。就这样,成为了完美的执笔机器之后,不久K2K系统就引发了一次事件。它毁掉了研究小组里的一个人。”
4
它产生了干涉作用,K这样说道。
“就是‘改变我人生的一本书’啊,小组中有一个人按照要求看过之后就崩溃了。”
“那个人死了吗?”
“从现象上来说正好相反才对,那个人变成了杀人犯。”
“请等一下,您刚才说了干涉对吧。”
“嗯。”
“这不就是说,故事AI……K2K系统能够写出对人类的思想产生影响的东西吗,那么‘圣经计划’不是已经成功了?”
“说到底那不过是对个人的干涉。我刚才不是说过吗,‘改变我人生的一本书’,不是‘我们’。K2K系统为那一个人写出了故事。”
“K2K系统还有做这种事情的意志吗?”
“K2K系统没有什么意志。就算没有意志,AI也能让汽车到达目的地,你也能跟电话里的AI对话,如今在大学里AI已经成了大多数人的秘书。它能够向你推荐你喜欢的书,帮你挑选要住的酒店,告诉它症状之后它也能给你开出最合适的药。K2K系统跟它们没什么区别,只是机械性地提出了‘推荐给你的一本书’。然而,它的破坏力是巨大的,就好像把《少年维特的烦恼》推荐给一个为恋爱而烦恼的人一样。”
不久之前我还离了博尔赫斯就什么都做不了,但这番解释令我感到恐惧。AI所推荐的东西当中,要是有什么激烈且充满魅惑的东西拥有足以破坏人类精神的能力,到那时候,我能够拒绝它吗?不,也许我还没来得及察觉就已经看了。
“由于那个人带走了数据,所以他究竟看了什么样的故事已经不为人知,但仅从结果来看,那个人变成了杀人魔。研究小组中将近一半人被杀,并且由于这次风波,希望之峰学院得知了K2K系统的存在。了解情况后,评议委员们本打算冻结整个K2K系统,我们带着它逃走了,因为把数据从中分离出来以后,一张磁盘的容量就足够容纳了,系统总是越简单越好的。”
“那么学院里面其实并没有K2K系统对吧?”
“因为我们也担心评议委员会将它挪作他用。那所学院以前开始就是这样,他们完全不能信任。”
“那绝望高中就是从带着K2K系统逃走的小组成员那里把它抢来的……”
“我从来没听说过名字这么蠢的组织,不过不排除这个可能啊。也有一种可能性最为可怕,刚才我也说过,‘圣经计划’的研究小组当中有很多曾经的‘超高中级’,这些人如果是为了切实感受到自己的才能,很容易走上邪路。”
“用来作恶,是吗?”
“他们大概根本就不觉得这是恶吧。”
可能是有人把K2K系统泄露给了绝望高中。虽然我很不愿意这么想,但看到目前“绝望小说”实际上已经传遍整个世界的情况,这并不是不可能的。我们面对的也许是数不清的敌人,这种不安令我背后发冷。
“听完我接下来说的再发抖吧。”
K的蓝色眼睛转向我的右半边脸,于是我察觉到话题终于转到了正题中的正题。
“我为了隐藏博尔赫斯而四处奔走,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保险库,那就是你,十神忍。”K说。“博尔赫斯就是K2K系统所驱动的。”
5
这种感觉,怎么回事,为什么在这种地方我和K2K系统会联系到了一起呢,我完全搞不清楚情况了。这也许是假的,也许我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从博尔赫斯的异常变得越来越明显的时候开始,我内心深处似乎早已有所察觉了:这是我自己的故事。原本我不过是一样属于白夜大人的物品,然而我也有自己的故事,并且注定要在某个地方跟它对峙,而那就是现在。
我喝了一口变冷的咖啡,K也做了同样的动作。这位老人刚才讲述了《堂吉诃德》的悲剧,他说那个在客店里主要角色偶然全都到齐了的场面,时至今日已经沦落成了让人看不下去的文字,他说即使如此卡夫卡和漱石等人仍然作出了反抗。说起来,吉本芭娜娜和村上春树的书里面也有那种很夸张的偶然,让人觉得太过凑巧,那也是一种反抗吗?还是说夸张的偶然对于一个有趣的故事来说是不可或缺的要素呢?不管怎么说,在我眼前喝着咖啡的老人,偶然正是一个大人物,我碰巧遇上了他,碰巧听他说话,他碰巧是希望之峰学院的校友,碰巧跟“圣经计划”有关,碰巧曾经参加过博尔赫斯的开发,几乎可以说是个极致版的笑话了。也不知道K知不知道我的这一番内心独白,他用至此以来最为沉稳的口气开始讲述。
“那是在‘十神家族最大最恶劣事件’结束后没多久,一个自称是十神财阀内部人员的人找到了我,想必当时十神财阀高层已经某种程度掌握了‘圣经计划’的情况。那个内部人员是这么央求我的:‘能不能替我们写一本您自己的词典?’这是一句多么有魅力的邀请啊!我想找个安全的地方把博尔赫斯藏起来,而十神财阀想要得到‘圣经计划’的技术。虽然我不大喜欢这个词,不过这对于双方来说的确是双赢的关系。”
“一开始……”
“啊?”
“一开始就全部安排好了是吧。”
“别说得好像什么阴谋论似的,我装入你眼窝里的东西说到底只有辞典功能。”
“嗯,是经过您擅自改编的辞典呢。”
“缺页的责任在于出版方,但如何使用的责任在于读者。”
“我只是很平常地使用博尔赫斯而已,没有做过任何奇怪的事。”
“十神财阀把我叫去的时候,博尔赫斯的硬件部分已经完成了,”K自顾自地往下说。“我把K2K系统装了进去,随后你开始使用博尔赫斯,只不过不是把它当做辞典来使用,而是为了让自身存在。”
“为了让自身存在……?怎么回事?”
“就是《白夜行》啊。你为了争取自身的价值,全身心投入了《白夜行》这部传记的写作之中。你就像一边看着攻略一边进行《白夜行》这个游戏一样,无节制地使用着博尔赫斯。”
又出现了一个非常现代的比喻,不过也要归功于此,事情变得容易理解了。的确我一直痴迷于《白夜行》,写《白夜行》就是我唯一的人生价值,观察白夜大人,书写白夜大人,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存在的意义,直到现在我依然这样坚信。
“就这样,博尔赫斯完成了向《白夜行》专用写作系统的转换。就如同电脑的辞典功能用得越多就越发成长一样,博尔赫斯针对《白夜行》特殊化了,开始只为了《白夜行》发挥功能。博尔赫斯脱离了我的意志,变成了你的东西。”
“您觉得我能对它做什么啊。”
“‘你们祈求,就给你们’,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七节。”
“圣经的话题我不想再听了。”
“研究小组其中的一个人被K2K系统毁掉了,这件事你还记得吧?不知什么时候,博尔赫斯所配备的K2K系统开始向你展示‘为你推荐的一本书’,它开始只向你展示你想看到的世界。”
“我想看到的世界……但是,我从来没有产生过想看到祁答院财阀或者初濑川研究所的想法啊?”
“你看过《安娜·卡列尼娜》吗?”
“是我在问您。”
“你看过《安娜·卡列尼娜》吗?”
“没有。好了,这下您满意了吗?请快点回答我,我从来没有产生过想看到祁答院财阀或者初濑川研究所的……”
“《安娜·卡列尼娜》的原文是俄语,”K仍然保持着自己的节奏。“纳博科夫曾经指出,在原文的开头部分,‘家’这个词出现过足足八次,而法语译本却只出现了一次,捷克语译本不超过两次。日语译本又如何呢?我们能够读到《安娜·卡列尼娜》,也能够为之感动,然而我们却无从了解真正的文章是什么样子,对于起源,我们一无所知
。”
由于没有博尔赫斯,我无法保证我的引用是否正确,不过浩之先生确曾说过,“看书就必须看原书,不要逃避,你必须勇敢地面对原文”……可能有点不对,感觉就好像在看不到歌词的情况下唱卡拉OK,本应该对得上,却似乎又有哪里不对,令人感到不安和恐惧。这就是所谓的人类吗。
“简单来说这也是一回事。不管我作出多少正确的解释,你的辞典都不会准确翻译给你。”
“这个不重要,请您告诉我,祁答院财阀和初濑川研究所真正的名字是什么?”
“斯金斯金财阀和克拉克·肯特培养研究所。”
“别开玩笑了,这种笑话……”
“我看起来是会开玩笑的人吗?不知道你之前听到的是什么,看来你真是病得不轻,”K微微摇头。“更进一步说,你认知中的概念和你说出的话也不能保证一致。叫什么来着,那个某某财阀……”
“祁答院财阀。”
“你嘴里是这么说的,但有可能你头脑里面想的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
“啊?”对方太过夸张的发言让我感觉脑子要炸了。“这应该不可能吧,怎么会有这种事?”
“辞典的编撰人各自不同,它们的内容也各自不同。比如说我们去查‘爱’这个词,也许有辞典上会解释说‘认定对方是无可替代的、感到对方具有吸引力的感情波动’,也有另一本辞典会解释说‘基督教传教士所宣扬的伪概念’。”
“会有那么随意的辞典吗?”
“只是打个比方。此外,由于各人的知识水平不同,他们的理解能力也不一样。在查阅辞典之后,不同的使用者对某个词意义的理解程度会有相当大的差距。本人查辞典以为自己理解的是‘A’,但可能产生误读了解到的是‘B’,用语言来描述的时候说的又是‘C’,这种情况也有可能会发生。”
“我可不想产生误读。”
“不仅仅是书本,无论是谁,每个人都在不停地误读。在一次又一次误读中,一次又一次误解中,就这样走向死亡。”
“至少我不想产生对书本的误读。”
“有人对着咖喱的菜谱做出了古拉什(西式土豆炖牛肉),也有人看了《群魔》之后投向了恐怖主义。我也很厌恶误读,虽说如此,误读也是阅读的一种自由。”
“如果您说的是真的,那还真不知道我一直以来在这种状态下是怎么跟其他人说话的呢。”
“就算遇上相信外星人或者人造地震真实存在的人,除此之外的其他话题你也能够跟他正常交流啊。关键在于,虽说你的现实受到了歪曲,但它并不是彻头彻尾的非现实。”
“胡说八道不就是胡说八道吗?”
“据说大名出行的队伍从路上经过的时候,随行的人会命令周围的人:‘行跪拜礼!行跪拜礼!’但对于乡下的农民来说,这些人只是在哇哇大叫而已。即使如此,在大名的出行队伍经过之前,农民们也不会起身,因为他们知道有这种规矩啊。”
他的意思是说,就算无法跟外界交流,只要行动不出问题,生活也就不会有障碍是吗。也许事实的确如此,但我——
“我只想看到真正的东西。”
“这种感想其实很正常,然而我就是想说,几乎令人绝望的是,这是不可能的。博尔赫斯像过度保护孩子的母亲一样,把不利于你的一切都藏了起来,只把你想看到的东西提供给你。”
“我的右眼里已经没有博尔赫斯了,然而为什么我还没有摆脱它的影响?”
“就算孩子已经独立,也不可能马上摆脱父母的影响。一个人由于脑梗塞大脑的右侧部分坏死,左侧部分也会代替右侧承担已经丧失的功能,你也是一样,现在你身体里的一切器官都在全速运转,代替博尔赫斯继续着它的工作。”
“真是令人绝望地绝望了。”
“别这么说,要是一下子就让你看到真相,你肯定会崩溃的。因为这种工作还在进行,你现在依然能看到你所希望看到的世界。”
“我所希望看到的世界?”
“当然就是十神白夜是上帝的世界。”
嗯?
刚才那句话……我可不能当做耳边风。
“白夜大人就是上帝。”
我毫不迟疑地回道,也许声音是稍微大了那么一点。
“十神白夜不是上帝,是人类,他会吃饭,会变老,最后也会死。”
“我说的不是那个层面的意思。”
“不管哪个层面十神白夜都是人类。现世神注定会失败,这一点全世界的各种邪教已经通过他们的实践证明了。把人看作神是很危险的。”
“就算这样,白夜大人也是上帝。”
不管有没有博尔赫斯,不管有没有我这个人。这些都无关紧要,白夜大人就是上帝。不是我给白夜大人戴上了闪闪发亮的光环,只是白夜大人自己在闪闪发亮,他生来就是北极星。这位老人死揪着这样一位神明不放,真不知道他在胡说些什么。白夜大人是不败的,白夜大人是无敌的,此时他仍然将世界玩弄在股掌之中,此后这个世界也一直是属于白夜大人的,这个事实不会改变,就算太阳膨胀将地球吞噬最后宇宙迎来终结,白夜大人仍然是上帝。我就是为了让这个真理流传后世而写作《白夜行》的,用博尔赫斯写一本完全真实的传记……啊,但是博尔赫斯一直满口谎言……咦?博尔赫斯之所以说谎,是因为我想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吗?我想看到的就是白夜大人是上帝的世界吗?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用不着做这种事从一开始白夜大人就是上帝就是上帝永远一直一直一直。我要喝巴菲林。
我似乎乱了方寸,能够证明这一点的就是之前那样口若悬河的K此时却一言不发,静静注视着我。不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不是“原来一个人知道真相之后会崩溃啊”,或是“坚持信仰真是不容易啊”这一类的,如果真是这样可真教人生气……不对,其实我并不是这样想的,这不是我真正的想法,我很想用博尔赫斯检索一下跟感情有关的词汇,很想让博尔赫斯来管理我,就像之前一样。啊,这也不是,这也是不对的,因为我本来就既没有希望也没有绝望,从大槻是我哥哥的那个时候开始,从和夜成为我弟弟的那个时候开始,从诞生在十神家的那个瞬间开始。希望不会令我灿烂,绝望不会令我消沉,我不需要用这些东西来鞭策自己,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得到白夜大人的认可,才会得到白夜大人赋予的这份书写传记的工作……如果这些记忆也都是博尔赫斯让我看到的假象,那的确有点让人说不出话了。
6
“那幅画。”
过了一会儿,K这样低声说。我用发热的左眼凝视着挂在墙上的画,画上是那个用大鼻子立在地面上的怪异生物。
“它的学名是鼻行兽,这种生物用有关节的鼻子像袋鼠那样跳跃行走,”K解释道。“一九四一年,在南太平洋的某个岛屿上发现了这种生物。这是哺乳类动物中特殊的一目,被称为鼻行类动物,至今已发现了十四科一百八十九种。小型的飞行鼻行兽、鼻子如同手臂的粗鼻鼻行兽、长有好几根长鼻子的暴君鼻行兽、从洞中伸出鼻子捕食的章鱼鼻行兽……”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生物啊。”
“《BAU UND LEBEN DER RHINOGRADENTIA》出版于一九六一年,作者是Harald Stümpke教授。”
“有出过书吗?”
“而且还被翻译到世界各地,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应该也有日语版的,你回国之后可以看看。”
“那个,那是什么样的东西?类似于精心编造的假书那样吗?”
“写序言和后记的都是实际存在的著名动物学家。该书的书评刊登在《科学》杂志上,还有许多相关书籍。”
“就算是这样,要让人相信用鼻子走路的动物真实存在也太强人所难了啊。”
“从形态、解剖、个体发育、生理、行动、食性到系统发育,现代动物学所研究的一切问题都有涉及,这样一本学术性的书,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有资格去怀疑它?”
“就没有比这些东西更直接的证据吗,比如影像什么的。”
“不可能会有的。”
“为什么?”
“这种生物灭绝了。”
“灭绝了?”
“一九五七年,由于某国进行的核试验,鼻行类动物繁衍生息的岛屿沉没了。”
“真是个超级敷衍的结局啊。”
“不要说什么结局。”
“照片呢?既然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总该有照片了吧。”
“所有资料也跟那个岛一起沉没了。”
“真让人无语。又没有照片,又不能实地调查,那就没办法证明这种生物真实存在了啊,这果然是不可信的。”
“你知道渡渡鸟吗?”
“一种已经灭绝的鸟对吧。”
“你觉得这种鸟真实存在吗?”
“那是当然。”
“你为什么能这么确信?渡渡
鸟没有一张照片存世,渡渡鸟曾经在毛里求斯岛上繁衍生息,这一点只有当时的水手们作出的证言能够证明,没有任何其他可靠的资料。渡渡鸟和鼻行类动物都一样,无法验证这种生物是什么样的外形,过着什么样的生活。”
“我记得有标本的……”
“渡渡鸟的标本正好就保存在捷克的斯特拉霍夫修道院里,然而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那团沾满炭灰的可怕东西就是真的。”
“话虽如此,渡渡鸟跟鸽子和海鸥一样是鸟类,但用鼻子行走的生物找遍全世界也没有它的同类,也就是说常识可以证明它是违背常识的,是假的,可以通过常识来判断。”
“不对,相信渡渡鸟真实存在,怀疑鼻行类动物的真实性,这不是根据常识作出的判断,只是因为你缺少接受鼻行类动物真实存在的逻辑。”
“您的意思是说我缺乏知识?”
“现实与幻想对于体验者本人来说是难以区分的,相信鼻行类动物真实存在的人就算它是幻想也同样能够看到它,并且还会为了证明它真实存在撰写文章。而看过文章的第三者要是相信了文章里的说法,那么幻想就会为他们所共有,成为他们的共同幻想。顺带一提,在这本书出版的时候,大部分读者都完全相信了真的有鼻行类动物存在。”
虽然我心里觉得这些人真是单纯,但我笑不出来。当时的读者就像喜欢把一切不可思议的现象都当作是妖怪所为的孩子,他们“具备”接受鼻行类动物真实存在这一逻辑的条件,而放到我身上来说,会预言的牛是真实存在的,我也具备接受这种荒唐逻辑的条件。不相信有“件”的人看到我也许会哈哈大笑吧。
“人们只愿意去看自己想看到的现实,”K平静地说。“不管一篇文章多么有说服力,只要人们不愿意接受它的说法,那他们就无法理解文章的意思。这种病理类似于《堂吉诃德》里的客店,如今我们看《堂吉诃德》的时候,对每一个细节都会耿耿于怀,不管我们如何锻炼,学习多少知识,也不可能产生跟当时的读者一样的读后感,这是绝对的。”
“绝对的……”
“所以,你只能看到十神白夜是上帝的世界,这跟十神白夜的实际情况毫无关系。就算发生了什么令你信仰心动摇的事,博尔赫斯也会找来材料增强十神白夜的神圣性,要是找不到就编一个。”
啊。
我明白了。
现在我明白了。如果白夜大人不是上帝,那我的世界就会结束。
我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书写《白夜行》,不能让白夜大人的软弱和脆弱暴露在我的眼前。
因此我进行了捏造,捏造了故事情节。
我为自己构筑了自己想看到的故事。不管什么人都会这样做,但由于博尔赫斯的多管闲事,为了让白夜大人成为上帝,至今我说了许多谎话。我制造了不存在的人,制造了不存在的团体组织,也许我甚至还篡改了过去。我理解了这一切,并且做好了心理准备,虽然还不能说我恢复了清醒,但我已经接受了自己大脑的不确定性。我接受了人生从今天才刚刚开始的事实。
不确定的我再次用不确定的眼睛看着挂在墙上的画。那个用鼻子站立的生物有一对圆圆的大眼睛,仔细看来还是很可爱的。
“这个小动物叫什么名字?”
“跳跃鼻行兽。”
“我觉得要是它真的存在就好了……,至于相信不相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样就够了。”
“我还是想听到真话,想知道真相。”
“虽然不知道行不行,但值得一试。”
“没想到您也会这么说呢。”
“我并没有捉弄你的意思,”K耸了耸肩。“目前你的右眼里已经没有博尔赫斯了,接下来你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真正的东西,更新你的现实。虽然被博尔赫斯篡改的信息不会轻易消失,但既然你找到了一条坚信不疑的道路,不管有多困难,你都应该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我也是这么想的。”
“那么告诉你一件事,也许可以为你指引方向。虽然只是个假说,不过‘绝望病’应该是跟博尔赫斯一样,把某个谎言……”
就在这时,无数子弹穿透窗子,把厨房里的水壶打得千疮百孔。
7
“我的水壶!”
“趴下!小心被来复枪射中!”
“这是冲锋枪。武器或者职业只限定在一种之内可不好。”
“行了,快趴下!”
然而K不但没有趴下,反倒还站了起来,走向衣帽架去取他的帽子。在K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帽子被打成了马蜂窝。
“为什么要像超现实主义者那样破坏帽子!”
“求您了,趴下吧。”
“变成了虫子的萨姆沙就是那样在房间里动来动去的,”K终于听我的话趴了下来。“尽管如此,我们总不能一直睡在这里,那家伙用了冲锋枪,也就是说对方想打近身战,应该马上就会冲进小屋里来。”
“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你期盼会发生的好事我一件都不能帮你实现。‘我早就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事先开发出了克服了一切弱点的博尔赫斯马克二号’,不要期待会有这种发展。”
那就只能想办法逃出去了,但敌方已经开始扫射了,从窗外和墙外飞来的无数子弹毫不留情地破坏着室内的一切,咖啡杯、摆在架子上的餐具、跳跃鼻行兽的画都被打得粉碎,落在我们的头上。
“真是够了!”K大叫。“在吵闹的年轻人当中,本来就只有老年还能保持唯一的自由了!”
“真亏您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生气。”
“我可不是那种能控制脾气的胆小鬼。跟我来,十神忍。”
我跟K一样像虫子一样在地板上往前爬,进入厨房地下的一扇暗门。前方是一条通往地下的长长楼梯,我感觉自己就像被扔到了从未体验过的西部战线上一样。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起小学时第一次看《安妮日记》,当时日记里的文字让我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表的不快感。
“这条密道是……”
“算不上什么密道,通往隔壁车库的路而已。”
“这就是那种‘我早就想到会发生这种事’的发展呢。”
幸好,我们来到车库时,这里仍安然无恙,有一辆外形像个巨蛋、看起来非常老旧的车停在这里。
“这是斯柯达的老式汽车。开车你总会吧?”
“您不一起走吗?”
“我在隐居啊,当然不能出去了。我就留在这里。”
“……您可别死了啊。”
“那家伙的目标是你,没有理由杀我,而且我也必须在我的现实中活下去。好了,快走吧。”
在K的催促下,我坐进了驾驶席。虽然我不是不会开车,但这辆车是手动档,再加上它的型号古老得可怕,这成了我不安的来源。我发动引擎,车身开始抖动,不愧是老式汽车,我的不安进一步增强。
“那个,”我打开驾驶席的车窗。“谢谢您制造出了博尔赫斯。”
“你不恨我吗?”
“怨言当然有成百上千啦,但是……博尔赫斯让我看到的世界非常美丽。”
“我想你的左眼看到的世界应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那个……”
“还有什么?”
“我一直很想知道,您最开始告诉我的那个在访谈中发火的作家,他到底是谁?”
“米兰·昆德拉。”
K回答道,而我发现了一件事:昆德拉的首字母也是K。昆德拉目前还健在,已是一位高龄老人,战后他逃亡到了法国,但他其实是捷克出生的……不不不,这应该不可能吧。我热切盼望K也是博尔赫斯让我看到的虚假现实的一部分。
“昆德拉写过一句很好的话,我最后就引用一下吧,”K说。“背叛,就是脱离自己的位置。背叛,就是摆脱原位,投向未知。”
“我走了。”
我一脚踩下油门,车猛然发动,一头撞破了车库的门。我透过后视镜看到K好像在叫着什么,不过从他之前的言行看来,这点小事他应该是不会怪罪我的。我开着车一路疾驰,沿着山道一口气往下冲。靠自己的两条腿走上来的时候走得很费劲,现在我却以风驰电掣般的速度离开这条路,实在痛快。每次我很不熟练地换档,车身都会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摇晃起来,但已经很有些年头的引擎仍然发挥出了它出色的马力。总而言之我要坚持到最后,直到子弹击碎我的大脑之前都要保持微笑。
8
“总算大驾光临了啊。”
我试着说了一句不像平时风格的话,要问原因的话,也许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我的风格”这种东西。
空气发出哧哧的声音被撕裂开来,出现了一架直升机。由于没有博尔赫斯我不知道机型的名称,不过就算知道了也不能怎么样。直升机在上空飞翔,紧紧跟随在车的后方,我从车窗里探出身子去看,发现了唯香小姐,她脸上就像戴着面具一样毫无表情,手里正握着操纵杆。章
鱼还吸附在她头上。
“唯香小姐!”
我叫了一声,但对方毫无反应。受到章鱼操控的唯香小姐说起来就是伞森的余党,想来杀害浩之先生的应该也是她,杀害了弟弟的姐姐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呢,虽然不知道她现在还有没有自己的意志。话说回来,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姐弟俩。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但这种事情对我来说已经一点儿都不重要了,我也不需要喝巴菲林了。我踩下油门,一心想着要下山,不管车顶、车镜被打得如何惨不忍睹,我仍然面向前方继续开车,然而要是子弹击中了车轮这就不行了,车身夸张地打着转大幅度偏离了道路,为了不让车撞到树上,我打了一下方向盘,然后从车里跳了出来逃进森林里。天空中回响着直升机的声音,要是博尔赫斯还在应该能推断出它所在的位置,但现在我除了把身体靠在树上等待之外别无他法。虽然茂密的树叶帮忙遮住了我的身体,但它们抵挡不住加特林机枪的扫射,无数子弹倾泻而下。对方可能只是胡乱射击,然而子弹几乎是擦着我脚边飞过的时候,我简直觉得我的魂都要飞了。我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待在原地,螺旋桨的声音和机枪的弹雨渐渐离我远去。机会来了,我穿出森林,回到车所在的地方。
是陷阱。直升机的确身在远处的空中,但它的机体却面对着我这边。
如果唯香小姐是端着狙击步枪一直在上空等着我从森林里出来,那准星现在应该已经对准了我的眉心。我要被击中了,我要被杀死了。
我突然看到有什么东西对着直升机飞去。那东西拖着一条尾巴似的白烟向上飞去,击中了直升机的侧腹部,与此同时引发了爆炸。一朵朴素的烟花盛开在蓝天下,直升机失去平衡,向着山里坠落。我听到了螺旋翼把树木扫倒的声音,然后是爆炸声。在森林的树荫下沉睡的鸟儿们一同飞了起来。
“结束了……”
我听到了人声,却没有看到任何人。我往右看,又往左看,再次转向右边的时候,刚才我查看的时候那里还没有人,现在却多了一个少女站在我面前。她身上穿着希望之峰学院的制服,从制服里伸出来的四肢之上都有紧实的肌肉,给人一种女运动员的印象。她有些吊梢眼,眼睛里充满了身经百战的紧张感。
希望之峰学院第78届学生。
战刃骸。
“超高中级的军人”。
“那、那个,刚才那是你干的吗?”
“因为我只会这个……”
“你是什么时候到捷克来的?”
“因为事情就是这样决定的……”
“是不是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比如说,这就跟那种电视游戏的RPG是一样的……”
战刃同学语气平淡地嘀咕了几句,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慌慌张张地说“拿错剧本了”,取出了一张便条。
“呃,那个,重来一遍,”战刃同学对着便条读起来。“哇哈哈,干得漂亮,我就把世界分给你一半吧。”(译注:《勇者斗恶龙》一代中龙王的台词)
“我觉得这个剧本也不对。”
“我也这么觉得……真是遗憾。”
战刃同学露出似乎真的觉得很遗憾的表情,沮丧地低下了头。一阵沉默。看样子她毫无主动让对话向下进行的意思。
“你是什么时候到捷克来的?”
因此我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按照这边的时间是星期五。有很多事情要做。”
“星期五?”
冒牌货发表“征服世界宣言”是在星期六,如果她是在前一天进入捷克境内的,那么她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战刃同学似乎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不稳定的情绪,她的脸上明显写着“糟糕了”这几个字。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她都是个不会撒谎的人。
“那个,我没有做什么奇怪的事……”
“难道你也是绝望高中的人?”
“这个,那个……我会跟你说清楚的,但是,你要对班上的同学保密啊?”
“你说得那么可爱也没用啊。”
“虽然到了现在这么说可能有点那个,不过这其实是一项机密的……我在担任护卫,保护‘世界的选择选择会’。”
出现了一个多么令人怀念的词啊,一开始我和白夜大人就是为了出席“世界的选择选择会”的会议才会千里迢迢来到捷克的。
“你是因为护卫任务来捷克的?”
我听说战刃同学好像是隶属于某支佣兵部队的,不过没想到她会执行这么重大的任务。话说当时我也在现场,却完全没有注意到战刃同学,不愧是专业人士,或者也有可能只是因为她太不起眼了。
“我受委托担任某个国家会员的护卫,但是我失手了……没有保护好他。”
是的,会议根本就没有召开,参会人员遭到袭击,几乎全数被杀。那么看样子战刃同学也是幸存者之一了。
“任务失败,而且机场又被封锁,回不去了,身上的钱也没了,”战刃同学接着说。“我没办法,只能在这里露营……我猎到了一头熊慢慢吃。”
“是、是这样啊。”
“是、是这样的。”
“…………”
“…………”
“那个,你知道日本现在的情况吗?”要想让对话继续下去真是不容易。“日本好像情况相当不妙,不过真要说不妙的话,现在全世界都很不妙啦。”
“那孩子,她好吗?”
她应该是指她的双胞胎妹妹江之岛同学吧。
“江之岛同学在我们的请求下正潜伏在学校里,不过她什么东西都没吃,又熬了夜,情绪有点不对劲。说起来,她好像想吃百奇啊。”
我这样告诉战刃同学,她“百奇百奇”地重复了几遍,说:“现在我要去买百奇了,那就再见吧。”
“不会吧,在这里就告别了?”
“不行吗……”
“你不跟我一起走吗?”
“去哪里?”
“去找白夜大人,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帮助我。”
“但、但是我不大擅长即兴演出……虽然计划上说要帮你,但我不知道要帮到什么程度。”
“计划?”
“我该怎么办呢,唉,真是的,剧本跑哪里去了……”
“算了。”
“咦?”
“你不用跟我一起走了,我一个人也能行。”
“那、那个,对不起,我没想惹你生气。”
“我没生气,”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我露出了笑容。“我接下来要一个人去,不依靠任何人的力量,不受任何人的命令,不要任何帮手,我自己一个人去。这大概还是第一次吧。”
“我想为惹你生气表达歉意。”
“就说我没生气了。”
“……至少做个维修。”
战刃同学在车前站定,连工具都没用就把车胎修好了,这是一眨眼间发生的事情。
“好了,请看。”
“好厉害,太谢谢了!”
“不、不……客气。”
“你为什么能修好啊,怎么办到的?”
“我走了……好了,再见。”
“咦?”
我回头看去,战刃同学的身影已经不见了,不愧是“超高中级的遗憾”……不对,“超高中级的军人”。
我再次驾着车向前行驶,终于下了山。车胎没有问题,开起来非常轻快。车沿着河边行驶了一会儿之后,能够看到山麓的饭店了。浩之先生,那个人究竟是谁呢,从他的语气来看他似乎认识我,但我还是想不起来,因此愤怒、悲伤、同情的情绪都不肯运行。我是空荡荡的,都怪驱动博尔赫斯的K2K系统,我的存在极其暧昧不清,跟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没有区别。是的,我是一个婴儿,对于世界一无所知,对于自己也一无所知,正因为如此,接下来我能够全部更新,能够向前走。呀嗬!我试着发出不像平时风格的叫喊,也许这是因为我根本就没有“我的风格”这种东西,我接下来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创造出“我的风格”。
“唯香小姐应该死了吧……”
我一边把视线从饭店移向山中一边低声说。死了,也就是说被杀了,也就是说战刃同学把她杀了。她不当一回事地杀了人,就算她是“超高中级的军人”,她也太理所当然地杀了人。感觉有点好笑,我周围的世界就是这样疯狂,然而最疯狂的是我自己。我不会相信我自己的任何经验,现在,我只有现在,怎么会有……这么幸福的事呢,不管是谁都在不断累积过去,越来越不自由,只有我能够完全自由地创造现在。在这个广阔的世界上,只有我没有原典,没有任何人对我指手画脚,不用在意任何人的评价,我像鸟儿,像野兽,一路向前冲,这种幸福。
“呀嗬!”
就算发出不像平时风格的叫喊,也没有人会说我不像平时的风格。好了,我已经重获新生,虽然这么说,我还是向着白夜大人所在的地方而去。我遵循想要帮助白夜大人的自由意志,让引擎大声咆哮,一路狂奔,这种幸福,呀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