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真是异想天开啊。”
祁答院财阀的公子哥浩之先生……不过好像不是真的……脸上带着开心的笑容开着车。
“总而言之真是异想天开啊,居然会有这种事,真是了不起的记录。不呼吸的世界纪录是戈伦·科拉克的二十二分三十秒,我这种人就完全不能比了,首先从沉在水底的车里出来就需要……”
浩之先生的玩笑话我全都听而不闻,我把后背靠在车后座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将流动的景色纳入我的视野之中:一成不变的牧草地,地平线上只能看到森林,但铁轨已经不见了。虽然很想知道目前所在的位置,但我已经连用博尔赫斯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姐,你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啊。”
“因为白夜大人不见了……”
“为戈伦·科拉克干杯!”浩之先生从仪表盘的储物箱里取出了皮尔森啤酒。“少爷联系你了吗?”
“没有。”
“应该成功逃脱了吧。”
“如果是这样,那他为什么不联系我呢。”
“可能是担心把他所在的位置泄露给我这样的外人了。”
“你不是祁答院浩之对吧?”
“你没有必要去想我的真实身份是什么人啦。”
“那个冒充白夜大人的家伙也说过类似的话。真是可笑,只有正牌的才是最重要的。”
自从到捷克之后,这段时间以来,我遇到的全是冒牌货。那些人高喊着自己是货真价实的正牌货,他们身上披的那层金光闪闪的外衣却不是被别人剥掉,就是自己揭了下来,一个接一个暴露了自己冒牌货的身份,或者死了,或者消失了,或者被杀了。我就是我,我是十神忍,对于这一点我有清晰准确的认知,但反过来说,除此之外,一切都显得可疑起来。这个地方其实并不是捷克,而是一个虚拟空间,真正的我正戴着VR眼镜睡在床上,就算最后是这么个扫兴的结局,我大概也不会觉得吃惊。话虽如此,我不愿意在白夜大人的传记……《白夜行》中写下任何谎言,因此就算我看到的现实全是假的,我也不能把这次冒险经历抹去。我要把现实原原本本地写下来,无论是希望还是绝望都不能干涉。这样描述起来就像是仓储管理一样,也许会有人感到索然无味,然而这就是传记的本质,如果在故事里添油加醋,那就跟虚构作品没什么区别了。白夜大人已经是完成状态,没有任何必要增删调改什么内容。
“这位小姐,您似乎深信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浩之先生喝了一口皮尔森啤酒。“你确实对自己这份‘超高中级的书记’的工作有洁癖,但是这不代表你自己是完美无瑕的。”
“我倒是觉得没有其他人能像我这样准确地区分真假了。”
“你第一本喜欢的书是什么?”
“什么意思?”
“别管那么多,先回答我。你第一本喜欢的书是什么?”
“……《小猪》。”
阿诺德·罗贝尔著,岸田衿子译,一只非常喜欢泥巴的小猪来到城里,把混凝土错当成泥巴跳了进去,一个可爱的故事,对儿时的我来说是一剂安眠药。
“哦——,妈妈给你读过这本书是吧。”
“会认字之后我自己读的。”
“读原文?”
“怎么会,那可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书啊。”
“虽然不至于到把‘I LOVE YOU’翻译成‘月色真美’那个程度,但不可避免会产生意译。你没有读过原书却说很喜欢这本书,这样没问题吗。”
“当然,意思上多少会有些微妙的不同,但程度很轻微不是吗?”
“只是换了声优就会有人吵起来说:‘完全不对,这种东西是冒牌货!’如果这种行为是正义的,那么看书就必须看原书,不要逃避,不要害怕,你必须勇敢地面对原文。”
要是把洁癖推行到这一步,那外语翻译和现代语翻译全都变成冒牌货了。我又不打算研究量子力学,对于因观测者(翻译者)的介入而产生变化的现象(书籍),要是如此神经质的话似乎有点不大妥当……啊,不过我想起最近刚看了卡夫卡《变形记》的新译本,跟以前看过的版本相比读后感不一样了,感觉格里高尔·萨姆沙对于工作所感到的疲倦和苦恼似乎没有那么深刻了。
博尔赫斯=检索历史
#23232300
标题《我的读后感》
啊,我选择的是多么痛苦的职业啊,他想。从早到晚都处于旅途之中。
(一九六八年发行,中井正文译)
“真是的,”他想,“我怎么选择了如此令人累积压力的工作!从早到晚除了出差还是出差。”
(二〇〇四年发行,山下肇、山下万里译)
“那么在这里,让我讲一个有趣的故事,”浩之先生说。“某位高僧曾说过:‘不该把《般若心经》翻译成日语的。’有人问他理由的时候,这位高僧是这样回答的:‘因为那样就算我念佛念到一半停下,也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了啊!’”
“这个小故事编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很遗憾,这不是创作出来的。很难想象吧,这个小故事引用自一位在职僧人在一本佛教杂志上写的随笔。”
“没想到还有这种六根不净的僧人啊。”
“意思就是说,只要你没有学习原文,那你就没办法知道文章在哪里经过了怎样的改动。”
“话虽如此,像梵文或是捷克语这样的一般人也看不懂,日语要是碰到了古代典籍也就没办法了。《源氏物语》我就是读的桥本治先生的译本。”
“居然是桥本版!”浩之先生耸了耸肩。“谷崎润一郎译、田边圣子译、濑户内寂听译……许许多多的作家都以现代语翻译的名义把《源氏物语》改编成了轻小说呢。”
把现代语翻译与轻小说改编相提并论,这种傲慢的意见在让我无话可说的同时也不禁感到佩服。的确,这两者都不是那种把菜从一个盘子移到另一个盘子里的单纯工作,而是由于各位作家的个性和意向各异……或是作出大胆的解释,或是进行大幅度的改动……,内容上会发生相当大的变化,而这与我在传记中所追求的东西有很大区别。我想写的传记,是真实的抄本,只把真实发生的事情转抄到纸上的抄本,就连我这个执笔者的意识都要排除在外,就是这样完美无缺的抄本,这就是我所追求的一切。由于执笔者的存在,现代语翻译和轻小说改编都会令内容发生变化,这种行为的无耻程度堪比在犯罪现场乱倒有机垃圾。从这层意思上来说,也许没有任何一本书能够充当《白夜行》的范本。看样子,我想做的事情也许真的可以归入量子力学的范畴了。不过话是这么说——
“这辆车在往哪里开?”
“反正是最近的城镇,名字导航上写着呢。呃,不过这该怎么念来着,捷克语真是难懂啊,卡、卡罗维……”
“啊,这个地方我知道,是有名的温泉度假胜地。”
“温泉,”浩之先生尽管还在开车,却把头转了过来。“你说温泉!散发着文学味儿的下册顿时染上了粉红!我情不自禁兴奋起来了!”
“但那是饮用泉啊。”
“嗯?”
“不是泡温泉,而是饮用温泉让身体更健康,捷克有这种风俗。”
“……我有多久没这么失望过了呢,比知道美女木交流道和乳头温泉的真相时还要失望。真希望欧洲人也能明白温泉的美好!”
各个国家的温泉各有自己的特色,因为跟自己理想中的状况不同就说NO,这是自以为是的表现,跟那些看到神社佛寺就宣称“只有日本人才能明白这种美好”的人差不了多少。世界有多大,就有多少符合常识和违反常识的东西,而且就算在这种地方横挑鼻子竖挑眼,世界也不会为之改变。我这么倒霉,捷克有这么多冒牌货,和夜和浩之先生还活着,白夜大人失踪,就算我否定了这一切也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真是异想天开啊。”
浩之先生如此评价,但就我看来“荒谬的世界”这个说法更加准确。不可能发生的事情、难以想象的事情、难以置信的事情一股脑向我袭来,但不管我再怎么抱怨,眼前的问题也不会自行解决。要么从这个荒谬的世界逃脱,要么被这个荒谬的世界吞噬,二选一。而现在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
“我肚子饿了。”
2
今年的圣诞节也快到了。尽管电视里还没开始放圣诞歌曲,我却吃上了别人替我买来的肯德基炸鸡。我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就连嘴上沾满了油也毫不介意。这已经是第三根了。
“居然在车里吃炸鸡,莫非你是多丽丝·戴?”
我用博尔赫斯查了一下,看来他想说的应该是格蕾丝·凯利(译注:参看希区柯克执导、格蕾丝·凯利主演电影《捉贼记》),但我并没有纠正浩之先生的错误,嘴巴还在不停动着。我非常饥饿。
梅赛德斯现在正行驶在捷克最大的度假胜地。卡罗维瓦利温泉肇始于十四世纪,当时卡尔四世在此地发现了温泉源头;不过温泉区
的风格似乎是国际共通的,这里令人联想到登别温泉和伊香保温泉的街景。
“好像还有水疗呢,”浩之先生透过车窗往外看。“话虽如此,我也不能带着你去观光。”
“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怎么可能还在营业啊。”
“肯德基还开着门啊。”
“还有,捷克的水疗是按照水疗师的指示一个人做的,请你不要有什么奇怪的期待。”
“小姐,刚才开始我就一直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会对这个地方这么熟?”
“我、我事先做调查才不是因为想跟白夜大人一起泡温泉!”
“…………”
“我一直很期待这次旅行。”
“哎呀哎呀,”浩之先生吐了口气。“不知道少爷是怎么想的,他应该赶快露面才是,这也是为你着想嘛。”
“白夜大人是不会为我而行动的。”
“那他干脆把‘件’拿出来用好了,那不就一下子解决了。”
“这也不可能。”
“是自尊心的问题?”
“白夜大人出于怎样的理由封藏了‘件’,以我的想象力是揣测不到的。但是,总而言之这就是白夜大人的决断,接下来,就算被绝对性的绝望逼到绝境,白夜大人应该也不会使用‘件’。”
“可能对于十神财阀来说,把‘件’封藏起来防止被第三者抢走也比使用‘件’更让人放心吧。”
原来如此,就跟那种巨款存而不用更安心的想法差不多。那么白夜大人把“件”存在了哪里?就连身在十神财阀中枢的我也毫不知情,这也许意味着它的管理就是如此森严吧。
梅赛德斯拐进一条巷子,对面出现了隆起的山脉。山麓上有巨大的建筑物,如果要用一句话来形容它的外观,那就是“浓厚的新古典主义”。
“那是普普大饭店,邦德在里面住过。”
饭店的名字出人意料地可爱,不过根据博尔赫斯的检索结果,这似乎是一家历史悠久的一流饭店,歌德和贝多芬等名人都曾在这里住过。浩之先生把梅赛德斯停在停车场里,迈着理所当然的步子走向饭店。
“那、那个——”
“这里是我常住的地方啦。”
“但你难道不是祁答院财阀的……”
“不用在意细节。”
“这才不是细节。”
我十分紧张地一脚踏进饭店大厅,这里有许多看起来像是游客的人,有的在喝酒,有的在打电话。捷克国内已经宣布进入紧急状态了,他们可能是在这里打发时间吧。我若无其事地尽量遮住自己的脸,这时浩之先生从前台那边回来了,说了句“房间订好了”。这是位于最高层的一个房间,从面积和装饰看来显然是个套间,刚一到房间里,不知是不是应该说身体很诚实,我一下子全身就没了力气。自从到捷克来,别说睡觉了,我甚至完全没躺下来过,似乎快到极限了。我抵挡不住睡眠的诱惑,眼皮自动合上了。
“这样就好,睡一觉头脑才能清醒,”浩之先生的声音。“文章最重要的不是写,而是推敲。”
3
我一直很喜欢“酣睡如泥”这个惯用词,但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说“如泥”。睡眠和泥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呢?又不是喜欢泥巴的小猪,我从来没想过要钻进泥里睡觉,而且如果说“泥”是用来形容深度睡眠状态的,那我觉得这个比方也不是很高明。其实我要是真的想搞清楚,只要用博尔赫斯一查就行了,但打了个盹之后,我简直令人绝望地浑身湿透,根本没有这个心思。睡觉的时候我流了好多汗,头发更是乱糟糟,尽管我考虑了很多,最后还是走进了浴室。令人气愤的是,入浴所需要的一切都已经准备齐全了:全大理石的浴缸里装满了热水,里面似乎还加了精油,冒出的蒸汽散发着甜甜的香味。为了谨慎起见,我把浴室的门锁好,脱下衣服,开始享受我期盼已久的沐浴。也不管会不会浪费肥皂,我用力擦洗全身,洗头洗到自己满意为止,然后泡进浴缸。这种说法可能有点老套,我感觉全身的疲劳感一扫而空。血液循环顺畅起来,大脑变得有活力了,我马上想起了白夜大人。白夜大人,他到底去了哪里?白夜大人是上帝,渺小如我,自然是无法跟他的思考同步的,而且就算真能做到,我也不知道那有什么意义。是因为我产生了希望他来救我的想法吗?明明我才是姐姐啊……
“稍微等一下。”
我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虽然明白,但这句话要怎么解释呢。因为我是属于白夜大人的,如果这句话的意思是让我不要胡思乱想听他的话等着就好,那我就应该这么做,于是我尽量让自己什么都不去想,从浴缸里出来。衣服浸透了睡觉时流的汗,让我有点抗拒穿上这么一身,但穿上准备好的浴袍则让我更加抗拒,所以我还是穿上了原来的衣服。黏糊糊的真不舒服。
“哈啰,小姐,真是美人出浴呀。”
不过浩之先生还要更让我不舒服。
浩之先生面对摆在大桌子上的菜肴,手拿刀叉,还煞有介事地系着围兜,看起来像是在玩什么品味糟糕的过家家游戏。
“美美地睡了一觉,又泡了个舒服的热水澡之后果然就该轮到美食出场了。虽然这么一顿当午餐好像有点太奢侈了,不过身为财阀,点上一堆吃也吃不完的菜反倒才是一种礼仪嘛。”
“我不饿,刚刚才吃过肯德基。”
“就算这样还是要用餐,财阀正是如此。听说古罗马贵族大口大口吃到饱之后要哇哇哇地吐出来,再接着大口大口地吃。”
“其品味之糟糕很有古罗马风格呢。”
“我们也来做点儿品味糟糕的事嘛,把这些全都吃下去,”浩之先生笑起来。“我是从鲁山人和铃木三重吉那里学习饮食文化的,对捷克菜不大熟。这跟斯洛伐克菜有什么区别?以前是不是还有捷克斯洛伐克菜啊。”
“我帮你用博尔赫斯查一下吧。”
“所以说数字原住民真是不行啊。好了好了,坐下吧。”
“我说过我不饿……”
“说不定只是你没有发现自己肚子饿了啊。”
看来想要话题进行下去,必须得先坐下。伴随着一声叹息,我在浩之先生的正对面坐下。桌上摆着许多看起来像捷克菜的食物,虽然我也不大清楚是不是。肥得流油的烤鸡,以及旁边佐味的酸泡菜,加了蘑菇的土豆汤,撒上辣根和辣酱的炒猪肉,裹了一层薄薄挂糊的煎鳟鱼,散发着炭火香气的小羊排,油腌芝士,鞑靼牛排,酸奶油烩牛肉,矿泉水,以及啤酒果然还是皮尔森啤酒。这一道道充满肉感的菜肴让人有种不愧是内陆国家的感觉,令人吃惊的是,看着它们,我的肚子又饿起来了。这让我体会到自己的确还活着。
浩之先生把啤酒倒进巨大的广口杯里,叫了一声:“先干杯再说!”举起了杯子。我把矿泉水倒进一个样式古典的玻璃杯里,咬了一口芝士。在这个阳光透过后方大窗照射进来的套间里,我享用着美食,要是坐在我对面的人是白夜大人的话,那该有多美妙呢。
“能不能请你不要摆出那种表情,难道你以为我现在心情很好?我也必须赶快找到姐姐啊,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
“但你不是祁答院浩之对吧?也就是说,那个自称是祁答院唯香的人也是另一个不相干的人啊。”
“我说啊,小姐,你必须去追查的真相不是我的真实身份,你必须对你自己的头脑更认真地思考。”
“头脑?”
“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祁答院财阀,这件事你的头脑是如何得知的?”
“我不大明白你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的东西?”
“话说这就是我在问你的问题啊。”
“关于祁答院财阀,我似乎是在博尔赫斯里面……”
“你引以为豪的博尔赫斯,十神财阀所开发的信息检索图书馆。看来你好像对这玩意儿给你的情报深信不疑的样子,但这样真的可以吗,对博尔赫斯的情报深信不疑真的没问题吗?”
“……请等一下。在我检索之前,是白夜大人先说出祁答院财阀这个名字的呀。”
博尔赫斯=检索履历
#67910104
标题《昨日晚七点后的对话》
“祁答院财阀……如果我这么说,你会有什么反应?”
“头一次听说。”
(省略)
“祁答院财阀,我听说过。”
“不愧是少爷!请允许我为您提包!草鞋和饭团需要为您加热吗?”
“有一些人跟那些一般的财阀截然不同,他们被称为‘地下财阀’,其中就以祁答院财阀为首。就连我也是第一次跟地下财阀的人见面。”
(省略)
“那可真是我的无上光荣。我是祁答院财阀目前的家主祁答院旗清的孙子,我叫浩之。然后,这是我的双胞胎姐姐。”
“我是唯香。”
“在这段对话之后,我在你位于汽车工厂内部的基地里,对祁答院财阀(#87654321)进行了检索。就算博尔赫斯出了故障
,你也不该连白夜大人说的话也怀疑。”
“博尔赫斯出故障?少爷说的话?这下头痛了,事情可没这么简单啊。”
“你该不会是想说我所看到的世界只是空想的产物吧。”
“‘这就是我所希望看到的世界’是吧,我其实还挺喜欢这种调调的,”浩之先生嚼着鸡肉。“当然,这个世界并不是你的空想产物,而且我和你也生活在同一个世界,不过看起来咱们的Weltanschauung(世界观)不是同一个。”
“Welt……呃,什么来着?”
“我想问的是关于你的职业的问题,那是你自我认知的关键所在。”
我的职业。
书记。
“小姐你知道吗,据说书记这个职业诞生于公元前三千年左右的中东地区,但是那个时候的书记尽管有运用文字这种特权阶级的能力,却只有一项工作,在长达几个世纪的时间里都是如此。”
“什么样的工作?”
“记录。”
“咦?”
“就说是记录啦,记录。豆子有多少,土豆有多少,奴隶有多少,记录这些就是书记的任务。”
“不就是写账本吗?”
我对历史了解不多,话说回来这还真是出人意料。我以前一直以为书记就是用充满抒情色彩的文字去书写伟大帝王的传记或是繁荣国家的故事的人,看来最早的那些书记全都跟我一样有洁癖。谎言、夸张、有歧义的表达,他们排除了这一切,只记录事实,并把这个原则贯彻始终。我感觉到自己的做法并没有错,不由得松了口气。
“在长达数世纪的时间里,书记一直在做记录,”浩之先生点头说。“那么我要提问了。请问这些书记是出于什么样的理由开始写故事的呢?”
“你是想问书记没落的理由吗?”
“我不知道这该不该叫做没落,总之从某个时期开始,书记不再做记录了,他们开始写传记和抒情诗。那么这是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厌倦了无休止的记录……”
“因为失业。”
“咦?”
“就说是失业啦,失业。无数王国崩塌,自己所在的官僚组织不复存在,在这个时候,书记们发现,自己就像海边的裙带菜一样被抛弃了,失去了原有的地位和名誉。这些书记拥有能够读写文字的才能,过去都是为国家中枢服务的人,他们的自尊心被打击得千疮百孔,感到了绝望。”
“正是因为他们绝望了,才会有故事写出来。”
那些被世界所抛弃,欲望得不到满足的人,他们运用自己唯一的能力——文才,试图寻回昔日的荣光,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多少有些——
“多少有些让人失望。”
“我就知道小姐你会这么说。但这是事实,埃及涅费罗夫(译注:疑为杜撰,如哪位知道出处还请留言告知)的《哀歌》,希腊赫西俄德的《神谱》,都是因为感到绝望才写出来的。这些人曾经站在国家的顶层,现在却跌落云端,他们要想方设法回到原来所在的位置。这些绝望的书记们回到老家,放羊为生,过着枯燥无味的生活,他们写出绝望的书籍,想要靠这个一举翻身。”
“你真是见多识广啊。”
“别看我这样,小时候我可是整天泡图书馆的。”
“想要靠写书一举翻身,感觉跟想当作家的人差不多嘛。”
“啊哈哈,失业的书记和想当作家的人,就你看来他们的绝望是一个等级的咯。小姐,以前你应该被人家说过残酷得浑然天成吧?”
4
“你的博尔赫斯,你的搭档,你的写作辅助软件,你的右眼和右手,你的同志兼导师……”
“你在说风凉话吗,是不是想说没有博尔赫斯我就写不了传记了?”
我极其依赖博尔赫斯,小到用它代替国语词典和百科全书,大到用它帮助我进行文章的增删和结构安排,因此要是没了它,我的确就没办法写《白夜行》了。然而对此我从不认为是自己的未尽职责和能力不足使然,却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我是“超高中级的书记”,只要我有这个想法,就可以凭自己的实力写出通常意义上的传记。尽管如此,我仍然使用了博尔赫斯,这是因为我想要写下来的只有真实发生的事情。我所目睹的现实之中包含有我的自我意识——这层多余的滤镜,看错、听错、想错,将这些人类特有的错误全部排除,唯有真实被记录下来,要想做到这件事,机器是必不可少的。我的自我意识哪怕有一个字掺进了《白夜行》之中,我都无颜面对白夜大人。我这样解释之后,浩之先生一边吃鳟鱼一边笑着说了句“你真是有洁癖啊”。
“你的确是真真正正的书记,唯一工作就是记录仓储量的原始书记,书记的原点。那么我想问一个问题,这个至关重要的仓储量要是出了差错,你会怎么办?”
“什么意思?”
“要是博尔赫斯告诉你的情报都是胡说八道,你会怎么办?”
“你又来了是吗,博尔赫斯是完美无缺的。”
“曾经有空难事故是因为计量仪表坏了,飞行员却一直相信仪表没有任何问题,从而导致飞机坠落。不管什么事,百分之百完全相信都是很危险的。”
“你是要我去怀疑?”
“你要怀疑一切。”
“真是陈腔滥调呢。”
“我是认真的。只有预言才能保证真实之中不掺杂任何杂质。”
“预言……”
“如果不赶快把‘件’弄到手,小心你会无法保持自我。要是让那个胖子冒牌货抢走了‘件’,不说世界怎么样,你肯定是完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都说我的真实身份不重要啦。”
“你不是祁答院浩之。”
“所以说啊,祁答院浩之这个人一开始就不存在。祁答院浩之和祁答院唯香和祁答院财阀和初濑川研究所和金井妙子,跟红绸军和黑色格玛格玛军团和国际警察机构一样(译注:红绸军,出自《龙珠》;黑色格玛格玛军团,出自《Di Gi Charat》;国际警察机构,出自《铁甲人~地球静止之日~》),是虚构的组织和人物。要是你相信他们是真实存在的,那你的头脑就不正常……不对,告诉你他们真实存在的博尔赫斯就不正常了,疯了。”
我自己对于记忆和证言的分歧也有所察觉,尽管如此,我也不能同意浩之先生的话。要是我同意了,那我就无法相信自己今后所讲述的一切了,无法让自己的故事继续进行了。
“你要第一个得到‘件’,第一个找到真相,这就是唯一能拯救你的道路,”浩之先生如此断言。“你应该像‘十神家族最大最恶劣事件’的时候那样,让你的头脑全速运转,来应对这次事件。”
“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同伴,很久以前开始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一直是你的同伴。我只希望你能够幸福,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你是谁?”
“你不用想起来,要是你怎么也想不起来,那就怪博尔赫斯吧。”
浩之先生露出了一个短暂然而柔和的微笑。
我认识吗?我认识这个不自然的笑容吗?
“我说,你到底是谁,求你了,回答我……”
“你想不起来是吗。可能博尔赫斯不但侵蚀了你的现在,也侵蚀了你的过去。你要赶快,这跟十神跟世界都没有关系,是为了你自己,请你赶快……”
浩之先生的额头上开了个洞。眉间多了个大洞的浩之先生脸上仍然带着笑容,把自己的手叠在我的手上,说到“自己去”的时候,一下子把脸埋进了盘子里。这时我才想到我们遭到了狙击,匆忙间一回头,一瞬间我的面部受到了无比强烈的冲击,我的身体被击飞,落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假的,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被打中了,假的,假的,被打中了,啊啊,被打中了,脸被打中了,脸,脸,啊啊啊啊,白夜大人,我,好害怕,好害怕,白夜大人,好想赶快见到你,啊啊啊啊,假的,不想见到你,因为脸被打中了,要死了,要死了吗?我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要死了,要死了吗?一个人?好害怕,我不要,被打中了,■打中了,■■■了,我要■■,白夜大人,白■大人,我■死■,想见到你,白夜大人,想见到你,不想■■你,■■想死,不想见到你,想见到你,我■想死,我不想■■■■■■■■■■■■■■■■■■■■■■■■■■■■■■■■■■■■■■■■■■■■■■■■■■■■■■■■■■■■■■■■■■■■■■■■■■■■■■■■■■■■■■■■■■■■■■■■■■■■■■■■■■■■■■■■■■■■■■■■■■■■■■■■■■■■■■■■■■■■■■■■■■■■■■■■■■■■■■■■■■■■■■■■■■■■■■■■■■■■■■■■■■■■■■■■■■■■■■■■■■■■■■■■■■■■
5
■■■■■■■■■不■■■■■■■■■死
■■■■■■■■■■■■■■想■■■■■■■■■■■我■■■■■■■我■■着,为什么……我还活着,■■■■■,我■活着。没有疼痛感。我用因为恐惧而痉挛不止的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脸,右眼周围有种不协调的感觉。一样坚硬又尖锐的东西……深深刺了进去。我动用自己所有的想象力得出了一个结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已经显而易见了。我下定决心试着把它往外拉,沙沙声在我头脑内部回响,博尔赫斯跟刺进去的子弹一起从眼窝里掉了出来。这真是奇妙的情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感觉博尔赫斯跟我的亲近程度同白夜大人相比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就像我永恒的孪生兄弟一样。而它现在就像串成一串的章鱼烧,在我的眼前似乎有些怕羞地瑟瑟发抖。正在我觉得它有点可怜的一瞬间——
博尔赫斯碎了。
只留下了狙击步枪的子弹。狙击步枪?对了,我没有时间为失去博尔赫斯而悲伤,现在有人正在狙击我们,并且准确说来这里不应该用复数而应该用单数形式,因为浩之先生已经死了。
对方并没有前来追击,由此看来,我被击飞之后落到的这个地方应该位于狙击手的死角。我保持着趴在地上的姿势用剩下的左眼观察室内的情况。空旷的起居室,中央是桌子,桌旁是浩之先生面朝下俯卧的尸体,面部的位置有一盘几乎没有动过的烤鸡,从我这个角度看去简直就是个烤鸡人。短短的一瞬间,我也想过这会不会是个精心设计的整人节目,但一看到从浩之先生后脑勺的洞里流出的鲜血,我就觉得这不可能了。浩之先生的前方是一扇几乎跟整面墙差不多大的窗户,中央附近的玻璃破了,想必子弹就是从这个地方射入房间,穿透浩之先生头部的。大窗后面是一片山景,刚才我在梅赛德斯上看到过。不知道狙击手是不是就藏在山里的某个地方呢,也不知道对方又是什么样的人,我现在不能使用光学测距功能和红外线功能和收音功能和检索功能,无法掌握更多信息了。尽管我剩下的左眼还是完好的,但感觉就好像双眼都被蒙住了一样,看来我的确就是如此依赖博尔赫斯。我想不起来在我把博尔赫斯装到身上之前自己是怎么看东西的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必须赶快从这个房间逃出去。因此我打算打开房门到走廊上去,但令人为难的是,要想这样做的话,我必须从浩之先生身边经过,必须把全身暴露在狙击手的射程范围内,这实在让我没办法鼓起勇气去碰运气,因为狙击手很有可能正在透过狙击镜监视房间里的情况……真的是这样吗?说不定狙击手以为我已经被击毙了,毕竟我的确中弹了,一般情况下早已当场死亡了。也许狙击手认为我已经死了,现在正在收拾包裹准备回家……真的是这样吗?既然对方的目标是我,那对方应该知道我的右眼是义眼,那么也应该察觉到我侥幸保住了性命……真的是这样吗?虽说对方是狙击手,但眼力也不可能这么好吧。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没有任何事情是100%确定的。
我藏身在房间的阴影之中,再次环视整个室内。起居室里最显眼的就是桌子和浩之先生(的尸体),虽然也能看到豪华沙发和绘画,但面对狙击步枪,它们也起不到任何阻挡的作用。敌方驻扎在山里,有可能正透过那扇大窗在寻找我的位置,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通往走廊的门也在对方的射程范围内,这条路不能走。虽然我很希望有另一条逃生的道路,但其他窗口同样大多数都在射程范围内,而且就算我冒险打开了窗子也无济于事,这里可是饭店的最高层。
结果选项有两个。
从房间里出去
不从房间里出去
呃,这么说可能有点那个……不过就这样待着不动会不会是最好的选择呢。更进一步说,我从一开始就毫无抵抗之力,我是“超高中级的书记”,一个写东西的人,既没有“超高中级的格斗家”那样的力气,也没有“超高中级的贵公子”那样的特权,我没有任何克服眼前这个局面的能力,更何况博尔赫斯已经坏了,白夜大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只有我一个人。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不管我做什么都是不可能成功的,我躺倒在地,把剩下的左眼闭上。嗯,感觉非常安心,把自己从故事当中摘出来,把束缚自己的锁链松开来,我全身一下子变得轻飘飘的……开始想睡觉了。没错,我应该睡觉了,睡眠不足可是美容的大敌,而且也会影响明天上课。明天是星期一,我要去上学,跟大家见面。啊,我忘记做作业了,虽然作业没有任何效果早已经得到证明了,不过希望之峰学院还是保持着这么古典的文化呢。不知道大家都好不好,都在做些什么呢……
“醒了吗?”
白夜大人?这个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下意识地把眼睛睁开。当然,我没有看到白夜大人的身影,并且由于自己居然落魄到产生了幻听而感到绝望,但白夜大人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醒着吧,那我就接着往下说了。”这不是幻听,我终于完美地理解了这一点。这个声音是从大窗后面传来的,还可以听到特殊的回音。就跟“征服世界宣言”那时一样,这个声音是从城里的广播中传出来的。
“是我,‘超高中级的贵公子’十神白夜,你们睡得好吗?”好了,就让我为你们这些愚钝的家伙解释一下吧。距离‘征服世界宣言’的最后期限——今天下午六点,还剩五个小时,世界很快就将归我所有,你们将会隶属于我。当然,这等同于无上的幸福,但想必你们仍然会抵抗到最后一秒,想方设法试图将我杀死,想方设法试图揭开‘可怜牛’的秘密。
“然而这是没用的,一切都无济于事。你们也知道,自己是软弱无力的,就像靠一把裁纸刀无法战胜战车一样,你们是不可能战胜我的,这是一种原理,一种真理。没有任何人能让十神屈服,没有任何人能让我失败。你们就像粘在鞋底的口香糖一样,在我换上新鞋的短短几秒钟之内,所能做的最多也就是影响我的心情。”
“五个小时后,世界将会脱胎换骨。”前所未有的新世界将会在我的统治下拉开帷幕。这种幸福,这种侥幸,你们将会深入骨髓地体会到。你们无力阻止这一切。
“然而这样未免太不公平了。”没错,这一战从一开始就不公平,面对我这样的对手,你们根本就毫无胜算可言,这种压倒性的战力差距现在甚至让我有些同情你们了。这再一次证明了像冬季战争、柯拉战役、忍城之战这样的奇迹不会轻易出现,我几乎为此感到悲伤。因此,我决定对你们格外开恩。
我现在就在一个地方。
“一个与我相称的地方。”在“征服世界宣言”的最后期限到来之前,只要有人能够来到这个地方,那么你不妨感到庆幸,我将会与你交谈,对你说话,听你说话。
“你应该能够明白。”好了。
“稍后再见。”
这种感觉……该怎么形容才好呢,就好像我冰冷冰冷的身体深处有一团能量开始发热,又好像一切都重新回到了正轨,活力?生气?意义?价值?这我怎么知道啊,我对怎么说比较准确没有兴趣啦。我找回了自己,找回了自己的故事,这就够了。原来如此,我只是一名书记,一名单纯的记录员,一名著述病患者,既不是贵公子也不是上帝。但是……不对,然而?即便如此?尽管这样?正因为如此?由于没了博尔赫斯,我对自己的日语没什么信心,总而言之,我是“超高中级的书记”,那么我就应该尽快去找我的写作主题。
▶从房间里出去
不从房间里出去
不从房间里出去?说这种蠢话可真叫人头疼,我从没想过要选择后者,我绝不打算在这种地方睡大觉,因为白夜大人只在等我一个人,白夜大人只希望我一个人去找他。
白夜大人在演讲最后说的不是“你们”而是“你”,他说“你应该能够明白”。这就是说,他呼唤的只有我一个人,白夜大人,那个孩子,他相信我会去到他身边,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必须去找他,因为我是姐姐啊。我要行动,一定要行动起来,就算要赌上生命也在所不惜,就算要赌上一切也在所不惜。没错……
“赌上十神之名!”
我静静地站了起来,开始做伸展运动,一、二、三,每当我弯曲膝关节的时候它都会咔咔作响。这应该不是骨头发出的声音,但由于没有博尔赫斯,我也无法得到更多的知识。现在我所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的肉眼和直觉了,因此我要是不强迫自己狠拼一把,想必是没办法突破眼前这个局面的。这不是正合我意吗,不去推测也不去计算,就先让身体动起来吧。我迅速移动到大窗旁边,这扇大窗的对面就是我所渴望的房门,距离大约十米。求求你,求求你了,只要几秒钟就行了,给我时间让我的肉体平安无事地到达那个地方。
“嘿——呀——”
我一把抓住了厚实的布,一口气往前跑去。幸好,布没有被卡住,很顺畅地往前滑动,把大窗遮了起来。
窗帘!
这就是我所能实施的唯一一项行动计划。大窗的一半都被窗帘遮住了,这样一来狙击手和我的
条件就等同了,大家都只有一只眼睛。我打算利用窗帘的屏障一口气跑到房门那边去,但我意料之中的事情果然发生了,对方开枪了。对方已经想到我利用窗帘遮挡对方的视野之后会以房门为目标冲过去,因此能够推算出大概的位置。尽管如此,说到底也只是“大概”,对方射出的子弹穿过窗玻璃和窗帘,擦过了我的头发。我认为时机已到,向着房门冲去,第二发子弹命中了我的侧腹。这是我预料之外的事情,没想到狙击步枪的上弹时间这么短。但是……这是为什么呢,我还活着,而且还能动,我赶紧打开房门冲到了走廊上。我拼命往前跑着,侧腹痛了起来,但这种疼痛倒还可以忍受。我本来想从饭店大厅出去,但突然想起了某部影片里松田优作在结尾遭遇不幸的场面——不过忘记是《复活金狼》还是《野兽之死》了。于是我打破一楼走廊的窗户,从那里跳了出去,窗台意外地有点高,我屁股先着了地。
我抬起头,看到了太阳。外面的暑热,天空的蔚蓝,轻抚着脸颊的风,都让我强烈感受到自己还活着,我不由得深深吐出了一口气。一本书顺势从我怀里啪地一声掉到了地上。
《白夜行》上面开了一个大洞,随风四散开来。
让白夜大人的存在流芳百世的记录,以我为媒介创造出的文本,一直以来与我不分彼此的书籍,就像一群蝴蝶一样在空中飞舞,然后就这样向着远处飞去;至关重要的传记,我的自我身份,就要飞到某个陌生的地方去了。我注视着这一幕,心情畅快得几乎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再见,我的书!一位获得过诺贝尔奖的老作家曾这样喊道,在此之后他仍然继续写着小说(译注:指大江健三郎)。没事的,再写就好了,只要我还活着。
“谢谢。”
我没有说再见,而是说了这样一句话。博尔赫斯,《白夜行》,谢谢你们,谢谢你们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但是……你们就是我的罗盘和目的,失去了你们,我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我突然发觉自己手里紧紧握着一样东西,它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我想起浩之先生遭到狙击的时候,他的手曾经碰到过我的手。我怀着宛如浦岛太郎打开玉盒时的心情,把自己的手缓缓张开,看到里面是一张便条纸,白纸上只写着一个字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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