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初恋啊,永别了之卷 初恋啊,永别了

早晨,明明太阳才刚升起,夏季的强烈日照片刻就将冷空气化作热风。

沉重的空气撞上墙壁,沉甸甸地堆积在墙边。路希德想起有个人说过,此时就跟扑上粉后呛到时一样令人呼吸困难。

(是谁说的……嗯,大概是洁儿吧。)

他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妻子不太喜欢化妆。当时他想,她明明是个妙龄女子,却时常说出这种奇怪的话。不过当热风吹到脸上时,那种喘不过气的感受或许真的跟吸进妆粉时的感觉很像。

但是无论沭浴在多么强烈的日光下,路希德现在却陷在冷汗直流的状况中。

因为近在眼前的锋芒。

而比刀刃更加锐利的,是眼前这个正打算伤害自己的男人。

「现在立刻说出你的本名跟来历,然后发誓!」

此时响起的声音比任何锐利的刀锋都还要令人胆寒。这正是刚才朝他挥舞斧头,将他的头夹在两柄斧头中间的男人所发出的声音。

「赫丝。」

彷佛喘息般地说完,路希德吞了口口水。大概是因为紧张吧,无法顺利润喉。

之所以难以开口,是因为他一句谎话都不想说。然而他无法顺利拣选出该说的话。事实上,他甚至不太想拣选言词。他必须如实传达自己内心的想法。

不做到这个地步,就无法表达出诚意!

(就算说我笨拙也好,愚蠢也罢。但是我只能采取这种做法,对欣赏的人我只能诚挚以对!)

路希德闭上眼睛。他希望能藉由这个动作,表达出自己不打算在他面前有任何掩饰,并希望能传达出自己的真心,就算只有一部分也好。

「赫丝。或许我没有对你坦白一切,可是我没有对你说谎。」

「说谎?」

「对。说谎是我最讨厌的事情。比起别人对我说谎还更讨厌。而我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试图对我掩饰。」

无法传达到心中、肤浅说出的言语显然廉价、泛滥而无意义。他不想对赫丝说出这种话。

敷衍的话语没有力量。比起这种东西,他更希望像从深邃水井中打起水来一样,发自内心地传达。

「掩饰……吗?」

此时,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从赫丝身上感受到的怒气好像有些和缓了。

他缓缓睁开眼,在自己眼前略高的位置看见荷莉赫丝的脸。他依然对路希德投以仿佛研磨过利的刀刃般的眼神。他的表情甚至会让人觉得,就算是审判罪犯的大法官,也不会露出如此谴责罪恶的神情。

突然间,路希德移动视线,发现在自己的颈边看不见斧头的锋芒。原来赫丝已经收起武器。

「赫丝,只有这点,拜托你要相信我。我想出席比武大会。」

已经不打算费心拣选言词的路希德说:

「所以,我打算尽早回到这里。」

「回这里?你不是要回故乡吗?」

「我就住在帕鲁耶姆。我家……就在这个城市。」

知道他寄宿在外的赫丝一脸惊讶地皱眉。为了不造成误会,路希德急忙附加说明:

「我可能没有解释得很清楚,其实我家并不赞同我参加比武大会。现在的我半放弃了身为一家之长应尽的义务。但是我后来发现,假如不履行那个义务,不管是什么样的胜利都算不上胜利。」

路希德单手解开皮带扣环,把路克纳斯连着剑鞘一同拿起。赫丝的脸上有一瞬间被讶异覆盖。

「这是什么意思?」

「我要以此为证。」

彷佛在说『收下吧』一样,路希德把路克纳斯举到他胸前。

「这是我家的传家宝。这把剑来自于我的祖父,它可以为我的一切作保证。我的名字就是来自这把路克纳斯,其意为:你所散发的光芒,并非为了揭露罪恶,而是要时刻照亮他人。」

「照亮他人……」

落在石阶上的影子,颜色慢慢变得深沉。

不久,当『当——当——』的钟声响起后,城中教会的钟同时开始铿锵作响,告知现在的时间。城门打开的时间到了。

城里出现了人的气息。与此同时,小巷中开始传来人们的吵闹声。在聚集了面包店的街道,以及旅人们用早餐的店铺开始准备做生意。不久后,也会有好几辆马车在这样的广场停靠,卸下货物,等待客人上门吧。

在小巷,在大街,人们的气息愈来愈浓厚。

两人究竟像现在这样面对面对峙了多久呢?在这段时间内,荷莉赫丝一直动也不动地思索某些事情,不过……

「好吧。」

他彷佛在做确认似地低声说,并接过路克纳斯。

「我相信你一定会回来。」

「非常感谢。」

路希德放松因紧张而紧绷的脸部肌肉,安心地呼出一口气。

说真的,将这把可以说是艾兹森宝物的路克纳斯交付他人,是件非比寻常的事情(实际上,要是马修斯听到这件事,可能会说『您的行动太轻率了』,惊惶到晕过去吧。)

光剑路克纳斯是从神世传承至今的传说之剑。传说中,切割开这个世界的白天与夜晚的剑断成了两半,变成光明之剑路克纳斯与黑暗之剑明葛兰蒂。甚至还有传说提及,这两柄剑的交锋,造就了散落在夜空中的繁星。

就算这柄剑不是出现在传说中的那把路克纳斯,它也拥有久远的历史。这不是可以轻易当成抵押品,或是作为真实之证的东西。路希德非常清楚这一点。

但是,要让没有说出本名、也无法道出缘由的自己获得信任,路希德只想得出这个方法。

(赫丝一开始就是看到这柄路克纳斯,才会想找我当搭档。那么他应该也明白,这柄剑是个相衬的证物。)

这是个不成功便成仁的赌注。赫丝没有砍掉自己的头,还将武器收起,让路希德打从心底想向他表达感谢之情。

路希德再次抬头望着荷莉赫丝。

为什么会这么执拗地不想背叛这个男人呢?这点就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初次在酒店见面时,他表现出了压倒性的强悍。他将背后托付给自己,在比武大会中使出怒涛般的攻击。即便用的是长柄武器,也能轻易将斧锋抵在距离对手颈边一片指甲宽处的那份余裕——

他战斗时宛如舞蹈般美丽的身影,让路希德好几次都不由得看得入迷。

(这样啊。我肯定是觉得这个男人……)

由于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道别,正当找不到该说的话的路希德呆立在原地时……

「啊啊,你们两个都在这里啊!」

有个不属于他的第三道声音响起。他惊讶地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艾尼?」

并非金色也非银色的灰色脑袋瓜跃入眼帘。他是赫丝原本的搭档艾格尼夫·哈谢尔。  

「你们不在旅店,害我找了好久。怎么,你们两个是要事先讨论今天的比赛吗?」

在路希德开口否认之前,艾尼就先说:

「难得你们这么认真,不过看来这个计划要延期了。刚才在竞技场前贴出了公告。」

「公告?」

艾尼点了点特地戴上狐狸耳朵的头。

「比武大会又要延期啦。双人竞赛几乎都已经结束了,所以听说会先进行还在预赛中的徒步竞赛。大概是因为半个竞技场都还因落雷破坏而无法使用吧。」

路希德不禁跟赫丝对望。

(延期!)

真是天赐的良机啊。虽然不知道是谁的提案,不过那个总是在要求预算的比武大会管理委员会偶尔也会做出识相的事情。

(很好。这下我就能回到城堡,迅速解决奥兹马尼亚的刺客。简单来说,只要能赶上决赛就好。)

到刚才为止还是乾枯的心好像一口气恢复了容量。就连路希德都觉得自己很现实。不久之前的他,明明就只会没出息地拚命诅咒竞技场中崩毁的墙壁。

「唉——唉,受不了,真烦欤。延后好畿天的话,旅费可是会很可观啊。呃,你看起来特别高兴呢,路克纳斯。这么说来,你们两个刚才表情很严肃,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呃……」

当路希德向艾尼解释自己刚好因为家里的问题,无法出席今天的比赛时,艾尼就惊讶地翻着白眼说:

「呜欸,这么说,你之前打算放弃比赛吗?这样的话,你等于捡回了一条命呢。毕竟受到这种对待的赫丝可不会什么都不做就放你走喔。就算你现在全身被剥光,被丢到前往东方大陆的奴隶船上也不奇怪。」

他说出这种极度骇人的话。

「奴、奴隶船?」

「对。至今为止,对赫丝不仁不义的家伙们都走上了什么样的末路呢?光要说明这些故事,就需要一打手帕来擦眼泪啊。」

「这么夸张?」

站在捧着脸叹气的艾尼身旁,话题主角赫丝满脸若无其事地说:

「不过就算延期,也不知道比武大会要延到什么时候。如果徒步竞赛意外早早结束的话,或许就只延期到明天。也或许会延到后天。」

「对啊,在那之前,你

有可能回得来吗?」

「这个……不试试看的话也不知道……」

心怀半乐观预测的路希德说。

「我会一一通知你们我的状况。虽然我无法亲自过来,但我会派遣使者。这样如何呢?」

即使他说出『使者』这个词,赫丝的表情也没有夸张的变化。从他看似嘲讽地眯眼的模样看来,他大概早就察觉路希德具有某种程度的社会地位。

「我想先问你一件事。」

突然问,赫丝转过身正对着路希德。看到那毫不留情的探究目光,路希德心中一震。

「你为什么会想参加这个比武大会?」

出乎意料的问题让路希德一瞬间无法答覆。

「像你这种有地位的男人,我不觉得你现在还会想要骑士勋位。你是想锻链武术吗?你这么想靠剑营生吗?」

「赫丝?」

「你存在着矛盾。明明对比武大会的胜利很执着,却不在乎出人头地。你并没有那种跟物欲连接在一起的霸气。然而你又无法舍弃家庭。我本来以为你是想玩玩,不过看来并不是如此。

我不认为你是基于有钱人的玩乐心而参加比武大会。」

路希德微微睁大眼。这个男人的目光果然很锐利。没想到光是短期间的搭档,他就看穿路希德并非为了飞黄腾达才参加比武大会。

路希德说了:

「……我是为了祈祷。」

「祈祷?」

这次是赫丝露出听到意外答案的表情。

路希德深深吐气,然后说:

「……我认识一个人。那个人为我费尽心力。她很强悍,强悍到没有任何一个人能瞧不起她。但是她太过强悍,所以不会依赖自己以外的人——她甚至不相信神。」

赫丝蓝灰色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路希德。

「但是我相信神。我相信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无数神明的气息。而正因为如此,我害怕神明的怒火会降临在她身上。所以——」

「所以,你想要献上胜利吗?」

赫丝眯起眼说:

「的确,在比武大会中的胜利,对战士而言是献给神明的最大供品。但是这很奇怪吧。为什么是由你献上供品?奉献这种事,不是本人来做就没意义吧?」

「不,这是一样的。」

「一样?」

路希德说:

「一如同样的雨会落于走在同一条路上的旅人们身上,只要待在同样的路上,就会共度同样的灾难与幸福吧。住在同一个家,吃同样食物的人也是一样。

我们要走的路途比旅人还长。在我们共同的野心实现之前,要花好几年……或许会花好几十年也说不定。在那之前,我们会一直走在相同的路上。在这段期间,我的灾难也会成为她的灾难。

所以我要献上我的胜利。」

他是否有向对方说明清楚呢?这点连他自己也没有自信。他本来就不擅长说明,不管是想说服他人还是进行交涉都不顺利。洁儿也曾向他指出:『身为一位君王,你最欠缺的就是这个能力』。

他无法想像自己笨拙的言词能打动赫丝的心到什么程度,然而赫丝好像轻易地理解了。

「那么,我等你的连络。」

他对着在那瞬间呆住的路希德短促地点头。

「快去吧。」

在明白那代表他的谅解之意的,路希德就像孩子一样心脏狂跳。

「我一定会回来,麻烦你等我!!」

路希德朝赫丝微微点头,接着一口气冲上石阶。

既然如此,早一刻也好,他想尽快回到城堡,解决掉那些麻烦事。

趁自己不在时前来袭击的奥兹马尼亚王子纳贾利斯·欧斯;以及迟迟没有结论的南塞继承问题。

(什么奥兹马尼亚王子,什么南塞继承问题。我才不会让这种事情妨碍到我对神立下的誓言!)

跑过总算敞开百叶门的小巷,路希德将广场抛在身后。大概是自己呼吸急促的缘故,他感觉不到先前的热风,反倒觉得很舒适。风向已经改变,转为从北方南下、带有凉意的山风。

一绕过眼前的转角,路希德就发现一位背靠墙壁、双臂环胸的男性身影。

「马修斯……」

熟悉的学者帽,以及附有粗链的精密怀表。遗有代表他拥有学位的绸缎披肩与法衣。乍看之下有点像个大学教师或天文学者。

他用手指阖上他的注册商标——精密怀表的盖子,说话时没有看向路希德。

「您花了很长的时间呢。」

他应该一眼就清楚看到路希德的腰合并没有挂着路克纳斯,但他故意不提起这件事,只说:

「您还没有放弃参加比武大会,对吧?」

路希德什么都还没说,他就看穿路希德的心意说了这句话。一直都是这样。明明两人之间没有任何联系,路希德却没办法顺利瞒过这个男人。

「因为出现了天赐的良机。」

他故意露出挑战性的笑容。此时马修斯也泛起坏心的一笑,说:

「那真的是天赐良机吗?」

「什么?」

马修斯依旧没有看向路希德,并扬起了意味深长的笑容,彷佛嘴里含着糖果似的。

「——或许有邪恶魔物在背后指使也说不定喔。」

***

路希德离开后,留在广场上的荷莉赫丝跟艾尼有好一阵子不发一语地站在原地。

两人重新开始对谈,是在路希德完全消失的几分钟后。

「……走了吗?」

赫丝叹气似地说。

「好像是这样。」

艾尼一边转动着肩膀,一边朝赫丝露出淡淡微笑。不知为何,这张脸跟方才让路希德看见的那个亲切的比武大会参赛者有一线之隔。

「身边竟然跟着一大批护卫,看来路克纳斯不是普通人物哪。」

艾尼眼睛眨啊眨地笑了。

他们并不是在等待路希德离开。他们是在等待刚才藏身广场外侧,凝神注意路希德状况的那些状甚老练的男性护卫们消失。

粗略一算,人数约有二十人。

就算他是富裕家庭的儿子,都已经到了这个岁数,而且还是个厉害的剑士,这种护卫的数量也太不寻常。

「真讨厌。找对麻烦事可敬谢不敏啊。」

艾尼在假耳朵的下方抓了抓。

「说起来,我们的任务也不是要认真参加比武大会吧。我想你应该明白,不过就算有什么万一,也不能得到优胜喔,赫丝。」

荷莉赫丝似乎没有把艾尼的警告听进耳中,朝着他抛出手中的东西。

「呜哇,做、做什么啊?」

「你去调查。」

「调查什么?」

「那把剑。」

被迫接下路克纳斯,艾尼不甘不愿地抱着剑噘起嘴唇。

「就算调查,这也是复制品吧。一定是那家伙的爷爷撒钱买下的骨董之一啦。」

即便如此,赫丝还是不容辩驳地瞪着他,所以艾尼闭上眼睛,叹了口气。

「是是是,知道了啦。我会去调查,我调查就是了嘛。哎,路克纳斯真的很奇妙呢。他那身赛莉亚神的装扮也是,明明是男人却扮女装,他看起来明明就不像是那种个性的人。」

「那不是扮装,而是乔装吧。」

「乔装?」

「……他说他撇下家里的职务,来参加比武大会。也就是说,他的家……」

「拥有爵士以上的地位,他不需要骑士勋位……?」

赫丝从比艾尼高出许多的位置露骨地哼了一声,又说:

「不只如此。在比武大会中胜利后,还能得到很多种荣誉吧?」

「嗯——也对呢。例如说,可以成为艾兹森国王的御用骑士。也能藉由国王亲自推荐,得到进入骑士团的推荐信……?」

嗯嗯嗯。艾尼发出哼声,手指做出像在拨算盘一样的动作。这是他在思考大问题时的习惯。

「欸,赫丝。」

艾尼的指头一下子停住了。

「为了完成我们的任务,说不定可以好好利用那位路克纳斯。」

他的视线投注在赫丝那位不知何时消失的搭档所遗留的古剑上。

「怎么了?」

「正如你所说啊。这柄剑,就算它是复制品,也不是普通的复制品。这是拥有真正葛玛利克魔法守护的骨董。」

艾尼慢慢握住路克纳斯的剑柄,将它往上擧起。赫丝马上就发现靠近剑柄的剑身上刻着一些文字。

古代语葛玛利克。同时被称为古代拉尔格语,是前一世代所使用的语言。虽然现在它已经没落,变成只会用在诗歌中的文学用语,但是听说在魔法尚存的时代中,一句葛玛利克语就拥有超越大炮的威力。

但是从对这类学识方面的事情毫无兴趣的赫丝来看,骨董上刻有古代语言又如何。她一脸无趣似地眯起眼说:

「所以呢,又怎样?」  

「因为啊,这上面刻着的文字本身也有出现在诗篇中,是段很有名的字句,所以我还看得懂,不过这就是奇怪的地方

。」

「然后呢?」

「上面没有修复剑刃后的痕迹。」

他缓缓将剑拔出剑鞘,让它显露在日光下。宛如女神的手腕般美丽的白刃将夏季的强烈日照聚集于一身,一晃一晃地闪耀着光芒。

「上面刻着这么多文字,要是剑身有过折损,在修复后应该会出现不自然的部分。但是并没有。也就是说,虽然古老,但这柄剑一次都没有折断过。」

赫丝似乎终于理解了他的惊愕,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剑身。

「——路克纳斯。」

彷佛在碰触圣物般用指腹滑过剑身,艾尼愣愣地低语。

「他到底是什么人物?」

***

路希德国王已经从哈隆矿脉的视察旅行中归来。这则通报火速送到当天也独自用早餐的洁儿耳中。

「路希德!他已经回来了吗?」

洁儿前几天才将冰雹王子欧斯,也就是纳贾利斯·欧斯王太子突袭的消息送往哈隆矿脉。她如实写下措辞强烈、希望路希德忻暂停视察尽快回来的信件,但她没料到路希德这么快就会赶回来。

他可是本来就不喜欢在城堡里生活的路希德。洁儿还以为他会趁这个机会好好放松,找藉口延后回宫的日期。可是……

(太好了。这样就能跟路希德商量南塞的问题。还有奥兹马尼亚的多拉罕宫会议……)

在松了口气的同时,对于丈夫就算在这种庆典时分,也听从自己的恳求马上赶回来的这份体贴,比什么都还让洁儿感到欣喜。

结为夫妻已有两年。即使那是虚伪的誓言,她还是觉得,拥有共同野心的两人之间,是否建立起战友般的羁绊了呢?

「陛下迅速归来,让我万分欣喜且心安。欢迎回来。」

早餐才吃到一半,就到圣·安琪莉的左翼门出迎的洁儿这么说着,迎接路希德一行人归来。本以为他们是在紧迫的急行军下归来,但意外的是,随巵跟路希德本身看起来都不疲倦。

「啊,嗯……」

路希德的回答有点不干脆。

而且以往都挂在腰间的路克纳斯不见了,这也令她在意。路希德可是总像带着自己的分身一样,将那把剑随身携带,无论在就寝或洗澡时都不离左右。

而现在那把剑不在。

「陛下,路克纳斯怎么了吗?您现在配戴的剑好像不太一样。」

她彷佛要舔通路希德全身一样,紧盯着路希德看。此时,不知为何,路希德状甚尴尬地退开,并说:

「配、配戴什么都没差吧,不过是一把剑。」

「不过是一把剑?」

洁儿打从心底感到惊讶,不小心提高了音量。那个最喜欢武器、最热爱兵器的路希德,竟然会说他看得比性命还重要的路克纳斯『不过是把剑』,这种事情完全无法想像。

大概是无法应付直盯着他看的洁儿,路希德彷佛想躲开她一样,开始往前走。侍女长嘉亚泰葛丝连忙走到前方领路。

「请您跟我解释清楚。您从刚才开始就很奇怪。」

「我没什么奇怪的。路克纳斯……稍微有点折损,所以我拿去修理了。欸,对吧,马修斯?」

话题突然落到自己头上,马修斯看起来也很难以启齿地微微别过头,一边说:

「哎,是……的。差不多就是那样。」

他说得不干不脆。

洁儿用怀疑的目光交互望向两人。

「您在隐瞒某些事情吧,路希德。」

路希德脚步愈来愈快,洁儿用更快的脚步追着他问:

「您有事情瞒着我吧?」

「我、我没有隐瞒任何事惰。是你在找麻烦。」

「那么,这个盔甲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路希德肩膀僵硬住了。在洁儿锐利的观察目光下,连刚回来的路希德身上出现奇妙的日晒痕迹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明明是去视察矿脉却要穿盔甲,这不是很奇怪吗?而且路克纳斯还折损了……该不会……」

路希德该不会在视察旅行中遭人袭击了吧?根据残留下来的情况证据,洁儿只能做出这样的推测。

(没错。他肯定是因为这样才会这么快赶回来。如果是接到信后才从哈隆矿脉回到这里,回到帕鲁耶姆的速度也太快了。

路希德在旅行中遭人袭击。因此为了以防万一,他穿上了挡箭的胸甲。一定是这个样子……!)

从推论中得到相当程度的确信后,洁儿小跑步绕到路希德面前,张开双臂。

「什……」

「是这样没错吧,路希德。您该不会差点遭到暗杀?」

「什么?」

路希德的表情变得万分阴沉。这个表情让洁儿更加确信是如此。

「啊啊,果然是这样呢。到底是谁?是奥兹马尼亚的杀手吗……马修斯,已经抓到犯人了吗!」

她用力回头看向马修斯,发现他不知为何目光游移,语带含糊地回答:

「……没有。」

「为什么?你让他逃走了吗?说出真相。陛下被人袭击了吧?」

「的确遭人袭击了呢。」

「啊啊,果然。」

洁儿用指尖按住嘴唇,说:

「对方是什么人?」

「这个嘛,那是个身材高跳、眼神凶恶的男人。他的武艺很高强喔。看起来很像是会参加比武大会的人。」

「马修斯!」

路希德大喝一声,他好像很想对洁儿隐瞒自己被袭击的事情。

这也难怪。洁儿这么想着。被对方逃掉,而且连心爱的路克纳斯都因此折损,以路希德的性格来说,会自尊心受创、想隐瞒住这件事也是正常的。

但是既然国王在视察旅行途中险遭暗杀,就不能置之不理。必须尽快了解状况,抓住犯人。

「那么,要马上派出追捕者……向关卡发出布告……」

「王妃殿下,不需要这么做。我已经有所处置了。」

明明主人遭受袭击,马修斯说话时却满脸冷静。

「有所处置?意思是说,你已经锁定了犯人?」

「是的。现在是由我独自调查。等我知道多一点详细情报后,我也会向王妃殿下报告。在那之前,请您务必全权交付在下。」

洁儿眨着眼。从马修斯冷静的态度来看,洁儿判断状况大概不严重。她放下拦住路希德的双臂,短促地点头。

「……我明白了。」

「既然明白了,就让我过去。我肚子很饿!」

路希德带着闹别扭的孩子般的语气,从自己身旁走过。这种如同匆忙逃跑的老鼠般的态度,完全不符合路希德的风格。平常的话,就算知道自己有错,他也会一脸嚣张地摆架子。

(路克纳斯折损,对他造成了这么大的打击吗……)

洁儿完全没有想像到,丈夫其实是私自参加了庆典,还差点被搭档砍头。

***

结束这场尴尬的重逢后,路希德跟洁儿两人再次前往惯例的早餐室,享用迟来的一餐。这是为了要向路希德报告在他出门时发生的种种事件,还有洁儿向来主张在认真讨论事情时,边用餐边商量比较好。

由于早早就暴露出自己想隐瞒起来的秘密,刚开始路希德还绷着脸,一脸不悦地撕面包来吃,但当事情牵涉到奥兹马尼亚的欧斯王子时,路希德的表情就完全改变了。

「哼。好像来了个爱耍小聪明的死小鬼嘛。」

听完洁儿跟欧斯之间的所有攻防后,他以这一句话评断奥兹马尼亚的刺客。

「总之,南塞市议会、奥兹马尼亚以及帕姆家已经紧密结盟。现在的我们并没有破坏这个同盟的时间。」

「已经没有阻止奥兹马尼亚王女下嫁的方法了吗?」

路希德边转动着双股的叉子边说:

「假如王女的下嫁因为某些缘故而取消,这三个势力的同盟就等于不存在。要是能想办法让这件事破局就好了。」

「关于这点,我现在也有派人调查……」

洁儿一边在脑中计算着她在吉奇面前堆了多少金币,一边说:

「但是关于王女凯缇库克,并没有什么情报。」

「没有情报?」

「对,奥兹马尼亚本来就是个强烈受到伊悉洛影响的国家,男女几乎都是在被隔离的情况下成长。闭居在被称作小花园的内院中,一生足不出户的女性也并不少见。尤其是王女凯缇库克,她似乎一直信仰着东方神。」

「东方神?这么说,就是对极神吗?」

「谢里·苏对吧。她的母后好像原本是卡利亚柯利亚的公主。」

即使如此,她下嫁到奥兹马尼亚之后,却仍然坚持东方的信仰,这点让人感到有些不寻常。凯缇库克的母亲是前奥兹马尼亚国王的王妃。就算只是做做表面功夫,也没有让那位王妃改宗的话,那个老嚷嚷着『开除教籍、开除教籍』的安卡里恩星教会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找碴行径。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奥兹马尼亚才会发生政变。现在的国王锡塔哈特谋害亲兄,登基为王。凯缇库克大概因此受到严

密的监禁吧。」

「监禁……啊。」

洁儿可以正确掌握住轻声说出这句话的路希德正在想谁。

(他想到了黎戴斯。)

虽然是同母所生的双胞胎,哥哥却被母亲疏远,而弟弟受到母亲溺爱。十几年后,哥哥向父王举起反旗,逼死母亲,将弟弟幽禁在地下室。

鍚塔哈特国王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考量,放过哥哥的妻子与女儿呢?他是认为女性没有王位继承权,而且女人可以用在政略上吗?

而纳贾利斯·欧斯又是怎么想的呢?据闻与王女凯缇库克如姊弟般成长的他,在年仅十一岁不到的时候,就将堂姊献给父亲当爱妾。

(但是在这些事件中,一定有那个冰雹王子的弱点。我必须尽快找到才行。)

路希德一脸不快地把叉子叉到烤香肠上,一边说:

「总之,就说那个王女体弱多病,或是莱卡·帕姆脑袋有问题之类的,随便说什么都好,找个理由让这件事破局。不然——」

「很遗憾,这个方法可能不管用。」

突然插嘴的,是刚才不知为何被侍女请到门口的马修斯。就他刚才稍微偷听到的内容来看,那位侍女自称是菲尔比男爵的使者。

菲尔比男爵是南塞的北利连地区长官。他竟然会派人将报告送到早餐室,除了南塞有事发生以外,洁儿想不到其他可能性。

「敌人抢先出手了。」

「抢先?」

「据报,凯缇库克王女已经伴随着出嫁队伍进入南塞。」

洁儿迅速与路希亿对望。

凯缇库克已经进入南塞。

这并不单纯只代表南塞公爵与她的婚姻『一定』会实行。

「她把军队带来了吗?」

路希德往桌上捶了一拳。

一般来说,让我国的军队进入他国领土,这种行为就意味着侵略。

但是在这个情况下,奥兹马尼亚可以让军队作为王女凯缇库克的护卫,堂而皇之地与她同行。

(这样啊,所以奥兹马尼亚才会特地把王女嫁到南塞这种小国。如果是王女的出嫁队伍,无论让多么浩大的军队跟她同行都不会遭受抱怨。而她的警卫队也能直接对南塞造成威胁!)

奥兹马尼亚……也就是欧斯王子早预料到,在这桩婚姻公诸于世的时间点,艾兹森会设法干涉这三个势力的同盟,对南塞使出怀柔手段。于是他们迅速派兵进入南塞,将南塞这个城市当成人质。

这样一来,不管艾兹森向南塞方面提出多好的条件,南塞也无法背叛奥兹马尼亚。

「退路被切断了呢。」

洁儿发现,即使面对着餐点,自己也已经食欲全失。

如果这全是那个欧斯王子的策略,以他的年纪而言,这样的外交手腕相当惊人。

他的计谋如同蜘蛛网般美丽,乍看之下绵密如绘,无论被这张网捕捉住的南塞如何挥动手脚挣扎,也已经无从逃脱。

「也就是说,我们能用的方法只剩下一个。」

「一个?」

「对,虽然有点强硬。」

路希德望着自己的眼神中充满期待,这让洁儿感到安心又有些自豪,同时她的头脑深处如急促的水车般不停转啊转。

***

虽然不知道是由谁在何时奠定的,不过所谓的宫廷,就是兼具身处特权阶级者的娱乐、文化,以及政治活动的共同生活空间。

小型的宫廷以公国或伯爵国围单位,以各领主最常居住的宅邸为中心形成。

根据地形差异,也有些王国或小国拥有双重宫廷,随着季节更迭来往于两边。以艾兹森而言,整体来说属于东西狭长的地形,所以路希德每隔两年就会将宫廷移到东部枢纽皮耶拉,长期停留在当地。这时候,他当然是暂住在国王的宫殿——拉蒙特城。

大抵而言,不管是哪个国家的王宫,只要有宫廷存在,大多会规划为双层的构造。王宫分成国王所在的内宫,与大臣们居住的外宫,内宫中有政府机关与国王的居住空间,而外宫中则建有护卫与政府高官等大臣的房舍。

大臣们平时当然是一大早就出门上班,在各自的部门卖力工作。他们的妻子则会不时在白天举办沙龙,加强大臣的妻子们之间的横向连结。晚上时,会有某个家庭召开晚宴,夫妇两人一同参加,时而加深横向连系,时而生出鸿沟。

也就是说,白天工作,晚上社交,这就是近年来都城贵族主要的生活,正值花样年华的乡下女孩们对这些夜晚的活动抱有强烈憧憬,梦想能前往王都。

但是政府的要职仅有少数。

大部分的贵族都在乡下地方拥有领地,也就是一般所说的地主,冬季期间他们都在自己的领地上生活。从前为了守护各自的领地,贵族需要大量的士兵,但是最近法律禁止拥有私人兵队,再加上人事费用也是个问题,因此可以说现在地方上几乎已经没有军队。

这样一来,地方上的骑士及佣兵们就陷入生意停摆的处境,因此失去挥剑机会的骑士或他们的部下只好将代代相传的盔甲送进当铺,有人辛勤耕作,而会读写的人就活用这项特长转任他职。

为了推举候选人而从南塞叫来的那位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他的祖先就是这一类的人。

(可是就算是如此,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这个房间是用来迎接相当私密的客人。踏进这个天花板是彩色玻璃的马赛克拼贴、令人印象深刻的玻璃之间时,洁儿看见为了迎接他们俩而跪在地上的萨拉密司与其随从,有一瞬间僵硬住了。

她不经意地转头看向身旁,发现比自己早一步走进房间的路希德也目瞪口呆,满脸都是不知道该如何反应的表情。

因为在那边等待的并不是料想中的十三岁少年的身影,而是……

(盔甲。)

那是用厚重的钢板接合而成的盔甲。还有覆盖住整只手,让人无法看见应该藏在盔甲下肌肤的臂铠,以及耸起的护肩。至于头盔,为了完美防范针对骑士致命伤的颈部的攻击,头盔的长度长达锁骨。

不管怎么看,跪在那里的就是一副盔甲。

(怎么搞的,为什么这里会出现盔甲……我要找的明明是萨拉密司啊。)

洁儿无法掩饰住这份困惑,忍不住用眼神询问: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先行进到房内的侍女们也带着同样的表情表示:

『我们也搞不懂啊!』

她们拚命用眼神如此示意。

受到嘱咐要殷勤招待这位重要客人的侍女们应该感到相当困扰吧。洁儿感到有些同情。

(谁都没想到对方会穿着盔甲过来。)

先前她问可可『萨拉密司是怎么样的人物』时,她没有确切形容,只说『我难以明白』,现在洁儿深深了解到她的意思了。

就算如此,现在仓皇不安也不是办法,洁儿完美地隐藏起自己的内心想法,坐到萨拉密司与其随从面前的上座。从正面来看,这果然就是一副盔甲。这已经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好啦,到底该怎么开口,应该说些什么?当洁儿难得不知该说些什么话的时候,坐在隔壁座位的路希德开口了:

「看这个外型,这是康寇帝的重骑兵吧。」

洁儿心下一惊,看向自己的丈夫。她看着路希德感到很稀奇似地说:

「这是大约三十年前,康寇帝领主击退奥兹马尼亚军时,他所订做的特制盔甲。由于无法购得铁,这种盔甲只有一般盔甲的一半厚度,但是因为这个缘故,马匹能够承受长时间的行军,才将奥兹马尼亚军逼得走投无路。这是一场因盔甲厚度而结束的战争。」

他滔滔不绝地道出渊博的知识。

洁儿惊讶得稍微瞪大眼睛。

路希德最喜欢的就是新型武器与兵器,持续将预算投入改良大炮等工程,但他更热爱的是收集过去战役的相关情报。不愧是个喜欢兵器武器的人,他似乎连他国久远以前的战役也记在脑海中。

(……他明明时常连大臣的长相跟名字都对不起来……)

为什么这么惊人的记忆力没有发挥在其他事情上呢……洁儿打从心里对丈夫浪费了这份才能感到可阶。

「哦,装甲真的很薄呢。但是厚度有经过完美的计算。原来如此,看来为了增加强度而在盔甲内侧使用桐木这个传闻是真的。」

如今战士的盔甲已经轻量化,重骑兵大受欢迎的时代已逐渐远去。过去成为战争英雄的康寇帝盔甲现在单纯是个骨董……不,不过是个铁块。然而亲眼目睹实物的路希德却离开王座,在那个可疑的盔甲周围绕来绕去,一下子仔细查看,一下子大加赞扬。

此时——

「真不愧是以武者之王闻名的艾兹森国王陛下。没想到您竟然已经知道我们祖先的英勇事迹!」

有声音传来。原本还以为是这副盔甲说话了,但不是。声音的主人是跪在距离盔甲稍远处的金色卷发少年。

「如同您的慧眼所见,据我所闻,这是我主萨拉密司的曾砠父的叔叔参加康寇帝战役时,所使用的盔甲。

简直就像是来推销盔甲一样,那位少年口若悬河地这么说。

「请恕我没有先自报名号。在下名叫葛雷斯尼·罗万。我与我主萨拉密司一同成长,情同手足。现在我待在家里协助父亲工作。」

洁儿注视着这位口齿伶俐的随从。年仅十四的孩子在说出姓名的同时还报出职业,这场面有些滑稽,但是不知为何,葛雷斯尼身上带有能让人不禁容许他这么做的气息。他有着卷翘的头发、美丽的天蓝色大眼睛,以及尚未变声的少年特有的高亢嗓音,有种小松鼠般的可爱感。

「我的主人有点不善言辞,但这是沉默战士的血统所致。比起嘴上说说,他更喜欢用行动表示忠诚心,是与生俱来的骑士。由与他情同手足的我来说这句话或许不太客观,但在以借贷为业的这个家之中,我一直认为他是位拥有与众不同才能的人物。就是因为这样,人们才会常说血统胜过一切。」

洁儿凝视着说起话来宛如滚动的石头般急促的葛雷斯尼。

(原来如此,我刚才还想他到底为什么会穿着盔甲过来,原来这是经过盘算的行动。)

看来萨拉密司早就知道自己的对手就是那位有名的莱卡·帕姆。

这样一来,要是不筹划相应的对策,就怎样都无法得到南塞的继承权——他恐怕是这么想的。不管怎么说,对方都是出身名门的贵公子,而且还是已经以骑士的身分扬名的英雄。为了能堂堂正正地报上自己的名号,面对那位莱卡时,他们该怎么做才好呢?

不知道是有人从旁提点,还是这位葛雷斯尼的主意,他们把受到瞩目视为最优先。之所以穿着盔甲进入圣·安琪莉,原因之一是为了引人注目,而另一个原因就是要引起路希德的注意,并制造亲切感。

要是他还有更进一步计划到要留下萨拉密司的祖先是勇猛战士的印象,那就表示这孩子是个相当出色的策士。

(实际上,罗万家现在是以会计及书记为业。他们的亲族中也有人以放贷为生,名声并没有很好。为此,他才会特地强调萨拉密司就算在这家族之中也很与众不同,带有骑士风范。

明明是个孩子,却非常了解推销的方法呢。)

洁儿偷偷朝葛雷斯尼送去探查般的目光。

虽然他的说话问口比起老成更该说是卖弄聪明,但是或许是受惠于他的容貌与气息,洁儿感觉到的都是清爽的印象。如果他本人有意愿,应孩能胜任达官显贵的侍童吧。

「来吧,萨拉密司。现在是在两位殿下的尊前,一直遮着脸很失礼吧。请拿下头盔。」

似乎是因为葛雷斯尼的提醒而回过神,到刚才为止都没有一丝动弹的萨拉密司动了。他用熟练的动作松开零件,将脱下来的头盔抱在臂弯。

从银色头盔下出现的是颗漆黑的脑袋,就像艾兹森人的黑檀色头发,以及黑色眼珠。在他的眼神中可以看到与之相衬的平静与知性。

令人惊讶的是,萨拉密司以十三岁之龄,却已经能合身穿着成人用的盔甲。或许是因为砠先的身形娇小也说不定,不过考虑到大他一岁的葛雷斯尼身材与他的年纪相衬,应该可以确定是萨拉密司特别高大吧。

(那个欧斯王子也一样,时下的十三岁孩子看起来都不像小孩呢。)

洁儿在心中如此惊叹。

「……在下是萨拉密司·安巴斯汀。过去我的家族在回应主君的召唤时,身上所穿的就是这副盔甲,因此虽然样式有些古旧,我还是决定穿着这副盔甲前来。」

他说话的口气听起来有点老成……但这席话也有可能是葛雷斯尼替不善言辞的他所拟的草稿。

(路希德。)

洁儿飞快地朝回到王座上的路希德送去一个眼神。她的脸凑向把耳朵靠过来的路希德,在扇子后方低声跟他咬耳朵:

『虽然我刚才有点吓到,不过他意外地不错呢。』

『意外地还不错啊。』

虽然被多话的随从那股气势压倒,一直没有好好说话,不过萨拉密司似乎是比想像中还更优秀的孩子。虽然他沉默寡言,表情几乎没有变化,但是换个角度来看,也可以看作老成持重。

「萨拉密司,抱歉紧急召唤你。我想你已经听说过整件事情了。」

「是。」

「算起来是你外祖父的南塞公爵切札尔·毕居过世后,他的爵位就一直空悬着。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混乱,我国希望能从毕居家推选出新公爵。」

萨拉密司默默倾听,彷佛在仔细思量路希德的说明。他的模样俨然已化身成为了得到南塞爵位而前来战斗的战士。

这样的态度似乎也让路希德非常欣赏。

「我国已经决定推选你为新公爵。之后应该会在南塞市议会中,由市民投票来决定吧。」

「是。」

「对了,你的随从说你通晓剑术,现在你有没有隶属于那个兵团?」

路希德这么问。

既然没有显赫门第,为了成为骑士,就需要勤恳进行就业活动。也就是随便参加哪个兵团的入团试验,或是在比武大会中扬名立万。即使如此,若想在比武大会中得胜,还是得具备一定的体魄与年纪,所以到了萨拉密司这样的年龄,很多梦想成为骑士的人会在家乡的佣兵团实习。

「不,国王陛下。」

萨拉密司简短地说:

「我的剑术学自住在同个城市的佣兵。我才刚从那个男人口中得到『可以去挑战比武大会』的许可不久。」

「原来如此。也就是说之后才会开始吗?原来你并未隶属于佣兵团啊。」

路希德一脸敬佩地说。

要靠剑术维生也有很多种方式。很多人会成为佣兵,也有人会选择类似村庄警卫的工作,或是伴随商人旅行,或者在类似夜间警备团的地方就职。

武艺更好的人会参加知名佣兵团的试验,成为团员后受雇前往战地,靠着达官显贵们的赎金或是抢劫来赚钱。追求更高一层目标的人就会参加骑士团的入团试验。这种情况下,在比武大会中取得优胜是必要条件。

也就是说,萨拉密司打从一开始就不打算仅只成为警备队或佣兵,他宣告自己正以得到骑士勋位的授爵为目标,话语中也毫不造作地带有对自身武艺的强大自信。

「嗯,这样啊。也对。这个年纪也差不多能参加比武大会啦。」

或许是回想起自己的过去,路希德一脸感慨良多地低语。

比武大会也有很多类型,例如骑马对战的竞赛、两人一组的双人竞赛,也有一对一战斗的徒步竞赛。其中也有以狼为对手的比赛。跟这类凶猛野兽战斗的人被称为拳斗士,只以在比武大会中出战为业,不会前往战场。简单来说,他们的战斗本身就是一种表演。而在大型的比武大会中,会举办以上的所有竞赛。洁儿记得这个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也是这种大规模的竞赛。

或许因为把向往成为骑士的少年跟过去的自己重叠在一起,路希德的心情非常愉快。洁儿松了口气。刚走进房间时,那副盔甲让她大吃一惊,想着『搞什么啊』,不过事情好像总算有了顺利的进展。

「那么,陛下。是否可以谈谈南塞市议会的问题……」

洁儿想起时间所剩不多,因而出言催促,就在此时——

「王妃殿下。」

有位侍女沉稳地以滑行步伐从她的后方靠近,是可可。

「纳贾利斯·欧斯王子殿下求见。」

「王子?」

突然到来的意外访客让洁儿脸上瞬间出现阴霾。

「那么,我到别间房间接见他。」

「不,王子听说萨拉密司大人在此,便说希望一定要跟他见面。」

这个王子依然很喜欢出其不意啊,洁儿讶异万分地想。即使同样是小孩,那个王子跟以骑士为目标的十三岁纯真孩子生活在不同的世界。

「王子独自前来吗?」

「他还带着客人。」

「是哪位?」

这似乎是个重要的问题,那个瞬间可可呼出一口气,停了一会儿才说:

「是莱卡·帕姆大人。」

「你说什么!」

查觉到洁儿在扇子背后倒吸一口气,旁边的路希德疑惑地转过头。

「怎么了?」

「没有,就是……」

洁儿还无暇说明欧斯来访,他的领路人就到了。房间外的摇铃响起,通知房里的人预告中的主角已经到来。

无可奈何之下,洁儿对可可说:

「马上请他进来。请赶快为他设置席位。」

她还没吩咐完,嘉亚泰葛丝就拿着折叠椅出现在房间里。

这个玻璃之间是非常普通的房间,所以没有高低段差。因此,只能藉着用以接待的椅子种类或是微妙的位置,显示出彼此的身分差异。

为欧斯准备的是有椅背的椅子,安排在稍微远离王座的位置。在它后方还有一张椅子。而在其后还有两张没有椅背的椅子。这两张椅子是为了没有爵位的萨拉密司跟葛雷斯尼准备的。

不久,才过没几分钟,欧斯王子就卷起挂毯现身。柔软的衣

袖、短下摆的*贯头衣跟帽子,都是奥兹马尼亚特有的风格。(译注:在布匹中央开洞而着的原始服装型式。)

「早安,两位殿下。我听闻国王夫妇齐聚于此,因而前来致意。」

他这么说。明明没有接到邀请,却厚颜无耻地来到这里,由此看来,他似乎认为即使在这窿王宫里,自己的地位依然高上一阶。

欧斯深深一屈膝,向路希德致意。

「我是纳贾利斯·欧斯,久仰英勇过人的艾兹森国王陛下您的大名。」

「……远道而来辛苦了,欧斯王子。初次儿而。」

有一瞬间,路希德露出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的表情。这也难怪。对方虽然是年仅十三岁的孩子,但从百行举止跟外表却完全看不出来。

在他背后有个高挑的身影。身影戴着连帽子族都会感到讶异的巨大羽毛帽,身穿光彩夺目的绢丝上衣。

(这个青年就是莱卡·帕姆。)

刚满十七岁的莱卡与传闻没有差异,是位容貌端正俊俏、眼神清澈的美青年。美丽而富有光泽的淡金发在后脑勺用蝴蝶结绑成一束。原来如此,他的外型的确像个出现在故事中的骑土。

相较之下,他们决定推选的萨拉密司显得有点寒酸而平凡。打个比方来说,莱卡和萨拉密司就像是兀自绽放光芒的太阳以及缺角的月亮吧。

欧斯毫无顾忌地走向房间中央,看都不看萨拉密司一眼,说:

「这位是现在南塞市议会想选为新领主的帕姆家四男,莱卡·帕姆。他是位相当优秀的战士,而且非常巧,他竟然有报名这次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

巧什么巧啊。洁儿这么想着,并闭起眼睛。他可是冰雹王子。他肯定是多少预料到南塞的领主选举会演变成由投票决定,所以预先要莱卡参加比赛。

莱卡·帕姆是位在武艺方面享誉甚高的骑士候补,在这一带人尽皆知。要是他华丽地在比武大会中过关斩将,大概不会有人想投票给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萨拉密司吧。

(而且他带来的另一个男人……)

洁儿注视着过了片刻才出现在莱卡身后,那个地位低微的男人。

明明在国王御前,他却戴着缀有缨穗的四角帽,身穿长袍。是个书记官。

也就是说,欧斯为了让他记录这场对话,才带着书记官同席。

连这种私人场合的对话都会被记录下来,这让人无法忍受,但是当外交官停留在王宫中时,为了记录他所有的言谈举止,书记官是获准同席的。

(早知道他还带着书记官,就不该允许他同席了。不过现在才后悔也无济于事。)

就算觉得己方稍微做了点挽回,对方也会马上使出下一招。这就是冰雹王子。洁儿不发一语,谨慎地留意不让自己露出悔恨的表情。照这样看来,在萨拉密司正式在评议会上被选为新公爵之前,直到最后的最后都不能掉以轻心。

此时,像是突然想起了刚才被赶到角落的萨拉密司般,欧斯将目光转向他。接着他说:

「我听到传言,听说王妃殿下把与前公爵有血缘关系的人物请到这里,所以我认为尽早让两人碰面比较好……」

他看到身穿盔甲的萨拉密司,露出别有深意的做作笑容。

「他还真是勇猛呢。该不会,他也要参加比武大会吧?」

「不……」

在路希德否认之前,欧斯就盖过他的声音说:

「对了,我想到一个好主意。由于两位候选人都已经齐聚在此,干脆直接让他们两位在比武大会中对战,听听南塞众人有什么看法,这样如何呢?」

「您别说笑了。」

洁儿马上在扇子后方以一笑置之。

「要年仅十三岁的孩子跟十七岁的帕姆大人比试,不会太过不公平吗?」

「可是,您正打算让这个十三岁孩子背负起重要的南塞都市。」

洁儿紧盯着欧斯。一如以往,他马上就会找出可攻击的弱点。

「这是当然的。血缘是比任何事物都还要明确的准则。就连奥兹马尼亚这个大国也会相信血统,将十三岁的孩子送过来担任使者呀。」

「原来如此。」

「但是南塞并不是用剑来治理的。」

「哎呀哎呀,那么这副盔甲只是虚有其表吗?」

欧斯也没有败下阵。和缓的气氛转变为激烈的唇枪舌战。

「南塞是个复杂的城市。让有力量的人来治理才是最好的结果才对。不是这样吗,国王陛下?」

他试着把话题抛给路希德,洁儿就马上说:

「这种逻辑真有钢铁之国的风格。但是南塞是商业都市。心高气傲的南塞市民,会特地花钱买下别人田里生产的作物吗?」

「如果是好东西就会买吧。我国也进口了很多凡希坦斯出产的工艺品喔。」

「这是贵国的状况,跟我国的南塞无关哟,王子。」

听到洁儿露骨嘲弄他『不要把南塞跟奥兹马尼亚混为一谈』,连路希德都不禁失色。

「喂、喂,这有点……」

说过头了吧。这句话甚至让他发出这样的告诫。但是洁儿深知欧斯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就撤回他的矛头。再怎么说,在路希德不在的期间,他们之间一直都是这种状况。

此时,面对洁儿明显的挑衅,一直没有显出任何动摇的欧斯突然笑出声。

「呵、呵呵……呵呵呵呵。」

看到他突然身体颤抖地大笑出声,路希德好像吓了一跳似地看向洁儿。

「……王子?」

「没事没事。失礼了,国王陛下。实际上,如您所见,我好像莫名地受到您的妻子厌恶。」

「!」

明明还有其他客人在,这句突如其来的坦白话话让洁儿也惊讶地屏息。

「现在我还是很自责,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坏事呢。虽然对我来说,与家母容貌相似的王妃殿下总让我感受到怀念的心情……」

很不可思议,欧斯这句奇袭般的话语突然扭转了这个场面的气氛。

(这个王子……!)

洁儿用扇子遮住她紧咬的唇瓣。

(明明只有十三岁,却已经熟知支配场面的方法。而且他十分清楚自己的年纪还是个孩子,有效地利用着这一点。)

事实上,由于他用玩笑语气说出的那句话,前不久两人激烈唇枪舌战时的紧张气氛不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吗?

「但是王妃殿下无疑是艾兹森的国母。即使对方是那种不可靠的小孩,就您的立场还是必须予以庇护,关于这点我有深刻的理解。我也明白虽然他的才干略有不足,您却还是得仰赖那份血缘的苦涩心情。」

欧斯好像单纯感到同情似地说:

「实际上,在这边的这位莱卡·帕姆在雷纳一带家喻户晓,是位名声与实力并具的勇者。虽然出生于名门帕姆家,他却在隐姓埋名之下,得到多兰古佣兵团的入团许可。

如您所知,多兰古佣兵团与徒具名号的骑士团不同,是个只有比武大会优胜者才能加入的精英集团。虽然狼王布里札统治的佣兵团领地很小,但现在它仍然不属于任何一个国家。他出名地厌恶权力,不是个能以金钱打动的对象。关于这点,相信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很清楚吧。

莱卡近来被拔擢为布里札的书记,作为他的心腹,逐渐立下功绩。要是没有出现南塞新公爵的问题,或许也不会让他再次提起帕姆之名呢。」

场面完全受到欧斯掌握,他的演说滔滔不绝,丝毫不给洁儿插嘴的空隙。他的话语中带着毒牙,试图削去远道而来的萨拉密司等人的斗志。

这个时候,洁儿完全明白了为什么欧斯会硬是闯到这里。他不是为了对抗洁儿而来。他的矛头早已转向萨拉密司等人。他依次举出莱卡的优点,把本人带过来露面,想让萨拉密司自惭形秽,知难而退。

派搏特团的首领,傀儡王吉奇·巴隆。

还有多兰古佣兵团的狼王布里札。

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团长,雷王贺金格。

在西方大陆争霸者,无人不知这『三王』的名号。尤其粗暴家伙们的集团——多兰古佣兵团,与以光明正大为名号的骑士们的集团——星格里欧骑士团,两者长期处于互相嫌恶的关系。

「跟这位莱卡相比,不管是怎么样的良器都会相形失色。王妃殿下不须对此感到介意……」

这时候,谁都没有料想到的声音响起——

「请恕我失礼!」

如弹丸般从房间角落飞来的这道声音,完全粉碎了欧斯浮夸的长篇大论。

「请恕我失礼,不过没有拿在手里仔细查看,就断定这是有欠损的器皿,对于以聪慧闻名的奥兹马尼亚王子来说,可以说是极为粗率的判断!」

这道清澈嗓音的主人,是以萨拉密司巵从的身分随侍在旁的葛雷斯尼。

哎呀?洁儿这么想着,面向了他。反驳来自出乎意料的人物。正面对抗奥兹马尼亚王子的竟然不是萨拉密司本人,而是他的随从。

葛雷斯尼从椅子上站起,当场跪下后,他锐利地抬起天

蓝色的眼眸说:

「确实无人不知帕姆大人的威名。然而我主也师事于知名骑士,武艺受到对方的肯定。如果再晚个一年,我主也会成为这附近比武大会的优胜者,声名远播吧。」

他自信满满地宣言。当萨拉密司举止惊惶地要责备他时,葛雷斯尼说:

「没关系啦,因为这不是谎言!」

「但是……」

「你不要说话。」

被轻易说服的萨拉密司从半起身的姿势坐回到椅子上。

突然被身分低微的人截断话头,欧斯露出不悦的神色。

「知名骑士?」

「是。是位原本隶属于利卡骑士团,名唤萨尔柯的人。」

「萨尔柯……是马泰欧·萨尔柯吗!」

这次是莱卡很兴奋似地挥拳大喊。

「就是那个在辛瑞吉亚战役中,在帕尔梅尼亚的王旗展开前,就先立起利卡骑士团旗帜的男人啊。那个在索尔塔克王行赏时,提出以辛瑞吉亚的葡萄园代替爵位的『发酒疯』骑士!」

他好像打从心底感到开心,整个身体都转向萨拉密司的方向。

「这样啊,那位骑士就是你的师父。我听说他就算喝醉酒也强得吓人。那我一定要跟你交手看看罗。」

莱卡的话语中感觉不到任何讽喇或其他涵义。看来他听到萨拉密司是知名骑士的弟子后,似乎是真心想要与他一战。

「如何呢,欧斯殿下,国王陛下。我们都很清楚彼此身处什么立场,也明白这不是用剑就能解决的问题。

那么,我们何不忘却恩怨,彼此都参加比武大会呢?」

「比武大会?」

路希德跟洁儿异口同声地大喊出声。

「你说的比武大会,难道是赌博庆典的比赛?」

「是的。」

莱卡一脸毫不在乎地看着路希德说:

「两位殿下,请原谅我的冒昧。不过坦白说,我们身为南塞新领主的候选人,都各自有缺陷。我完全是个外人,而他——萨拉密司还年轻。我也很清楚,在这种情况下,除了我们本身的资质之外,有很大的比例会成为政治问题。」

能轻易说出内容刺耳的话,似乎是这位开朗青年的长处。

洁儿有点慌张地说:

「也就是说,莱卡·帕姆,你认为再这样下去事态只会更加复杂,所以提议干脆把南塞领主之位,当成赌博庆典中的赌注?」

「正是如此。」

他若无其事地露出微笑。这正是只有『身怀光辉者』才会拥有的洋溢着自信与诚意的态度。

「假使我们赌上南塞新领主的位置参加比武大会,也几乎没有直接对战的可能性。比武大会中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强者。就算武艺再怎么好,我们能打败众多勇者得到优胜的可能性只有五成。」

面对一边说着战况艰辛,同时却又断言胜率为五成的莱卡,萨拉密司投以锐利视线。

「会有十万个观众看见我们战斗的身姿。这跟单纯的胜负不同,如果能抓住观众们的心,结论自然就会诞生。难得现在正在举办充满荣耀的赌博庆典比武大会,而且今年还是十年一度的混乱祭。作为我们与上天的赌局,我认为不会有比这个更好的赌注了。」

洁儿飞快地偷看欧斯一眼。

究竟这个提案真的是莱卡的突发奇想,还是他跟欧斯事先商量好的策略呢?她不能漏看他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不过先提出这个话题的是葛雷斯尼他们。谈话的过程中也感觉不到不合理之处。那么……)

但是就算现在是赌博庆典,竟然要以南塞领主之席与上天打赌,这个提议再怎么说都太乱来了吧。

不知道欧斯是否在思索些什么,他故作平静并凝住视线,身体一动也不动。

他似乎难以得出结论。这表示对欧斯来说,这是个无法立即决断的问题。也就是说,这个提议对他而言也是个意外。

(怎么办?该答应他的提案吗?还是……)

就算对萨拉密司大加奉承,让他跟莱卡对战,他能获胜的可能性也小于一半。说真的,情况真的很艰难。

这样的话,就算趁着现在是赌博庆典,交付神明来下决定,对艾兹森或许……也不会造成不利。

(可是要答应这种充满不确定性的赌局……)

此时,一道声音砍断了牵制着这个场面的无形绳索。

「很好的主意。我很赞同你的想法!」

洁儿连忙转头看向传出声音的右方。

「路希德?」

「国王陛下!」

至今都没有好好开口说过话的路希德,到这时候才活跃地主动开口。

「的确,这是个政治问题。艾兹森想要南塞,帕姆家想要新爵位。而我们想要坚决阻止这件事。每个人都在提出各自的藉口。为此,大家纷纷施展这样那样的阴谋、阴谋、还有阴谋。实在有够麻烦。」

「路希德……」

她不禁想要伸指按住额头。就算这是事实,世界上哪有这种会直截了当地付诸言语的一国之君呢?

觑一眼听到露骨过头的『阴谋』、『麻烦』宣言的欧斯,也困惑着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路希德,你的措辞太直接了……」

「不管是直接还是什么都没差,重要的是,毒蛇之间用毒牙互咬,谁会受到这种景象感动啊。」

路希德收起二郎腿坐正,接着相互望向莱卡与坐在稍远处的萨拉密司。

「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你觉得莱卡·帕姆的提议怎么样?」

虽然突然被问到这种问题,萨拉密司依然没有表现出动摇的模样,他说:

「我之前就想过总有一天要参加比武大会。虽然提前了一点,但我不认为会太早。」

他的回应让洁儿心情复杂。如果对手不是莱卡,他的回答无可挑剔。

路希德看向欧斯跟莱卡的方向。

「你们不反对吧。」

莱卡似乎很介意推选自己的欧斯有什么意见。但是欧斯吞了好几次口水后,一脸为难地说:

「恕我直言,国王陛下,即使您是一国之君,这个决议也太过随便……」

「辛普琉司公爵。」

面对似乎又要开始侃侃而谈的欧斯,路希德说: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一国的继承问题不可能在谈判桌上解决。还是说,你无法信服神根据战斗结果所下的裁决?」

欧斯稍微被路希德的气势压过,瞥了书记官的方向一眼。

「不,我并没有这么想。」

「那么事已至此,你就该停止说那些废话。首先,你这样一点都不像个小孩。」

「!」

听到丈夫出乎意料的发言,洁儿打从心底感到讶异地看向他。欧斯同样吃了一记闷棍,他的脸一下子就红到耳根,似乎感到非常丢脸。

(这样啊,找到欧斯的一个弱点了。他不想被当成孩子对待,所以主动想进入大人的世界!)

在奥兹马尼亚,他被当成一个独当一面的骑士对待。最重要的是,父亲锡特王八成给了他全面的信任,周遭的大臣应该也会按照国王的态度对待他吧。他拥有与父亲相似的高挑身形与成熟容貌,肯定也导致身旁的女性们产生这种感觉。

而就在他本人认为自己已经彻底成为大人时,就受到出乎意料的一击。而且还是他心中一直轻视的路希德所说的话。

这对他,以及对一直在寻找他的弱点的洁儿来说,都是个意外。但是做出这段发言的当事者并没有想太多,他说:

「所谓王权,原本就是神所赐予的东西。不尊重这点,还算什么王族啊?」

「…………」

对谈结束了。应该说,洁儿那瞬间就觉得现在该让对谈终止。维持在路希德胜利的情况下结束这个场面比较好。要在谋略家欧斯出言辩驳之前结束。

用眼神示意侍女会晤已经结束后,洁儿跟路希德马上离席。

正要离开房间时,她若无其事地对随侍在欧斯身旁的男书记官说:

「请你详实记录到最后喔。」

这意味着这个场面的纪录,对欧斯他们来说已经完全没有意义了。

留下客人,两人离开房间,为了消化下午的行程,洁儿跟路希德到晚餐前会各自行动。毕竟趁着赌博庆典这个大好机会,有许多乡下士绅及领主前来帕鲁耶姆,渴望能在国王或王妃心中留下一些印象。

在分别之际,洁儿想称赞路希德刚才立下的功劳,于是对他说:

「做得好,路希德。」

但是路希德却好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似地回答:

「你在说什么?」

「呃,我是指你最后驳倒欧斯的那件事。没想到你能做出那样的反击。」

她一说完,路希德就稍微扬起一边的眉毛,很讶异似地看着洁儿。

「我不是为了反击才说的。」

「咦……」

「我只是说出理所当然的事。君权是神授之物,可不是小孩子的玩具耶。你们谈论王权时就好像在谈论下棋一样,我不喜欢这种说

法。最重要的是,这样很不敬吧。」

抛下张着嘴巴的洁儿,路希德没有再多说什么,挺直背脊走回执务室。

(被、被他超认真地教训了……)

她只能半是佩服、半是惊讶地一直凝视路希德逐渐远去的背影。

(『君权神授』。这种论调的确是正确的,不过……)

能堂堂正正地直接说出正确论调——欧斯或许最不擅长么付的就是像他这样的人。因为这种人是没有办法用智谋击败的。

能打动他的不是策略,而是更广阔、普遍、具有存在感,而且带有温暖的事物——

洁儿呼出感叹的一口气。

(单纯的人偶尔也会有惊人之举……)

「——王妃殿下。」

突然有道声音从昏暗的走廊中响起。洁儿回头。

她一看,发现身穿盔甲的少年——萨拉密司发出喀锵喀锵的声响,正快步走向这里。侍女长嘉亚泰葛丝连忙制止他:

「请退下。王妃殿下不会在走廊上交谈。」

「不要紧。」

既然他离开房间,就表示欧斯早已离去。

萨拉密司的随从葛雷斯尼从后面追过来。看到洁儿的身影,他发出了小小一声惊叫。

「你找我有什么事?」

萨拉密司当场跪下。盔甲的护膝发出『喀锵』的声响。

「非常抱歉。」

「为什么要道歉?」

「……因为情况发展成我必须参加比武大会。如果这有违王妃殿下的想法,我想向您道歉。」

洁儿微微睁大眼。他竟然是因为在意葛雷斯尼多嘴地提议参加比武大会,才会追过来找她。

「这是国王陛下在考虑过后决定的事情。我也赞成陛下的意见。」

她刚说完,萨拉密司就明显松了口气,并露出『放心了』的表情,这证明了他(虽然模样老成)仍不是个世故的孩子。

「你有个好随从呢,萨拉密司。我听说你们情同手足。不过你的家人没有来帕鲁耶姆吗?」

「……我的家人对这件事兴趣不大……」

他有点含糊其辞。但是他马上又抬起头说:

「但是我本身很感谢自己能获赐这样的机会。」

「那就好。」

洁儿简短地说,随后突然又加了一句:

「由于国王陛下一言,你得到了仅靠你自身的力量,获取南塞公爵地位的机会。愿你能在神的见证下得胜。」

「我发誓。」

萨拉密司深深低下头。他的动作跟措辞都很熟练,让人完全无法想像他是个一直在乡下会计师家庭长大的孩子。

「来,请起身离开吧。」

受到洁儿的催促,萨拉密司伸直膝盖站起身。但是……

「啊!」

或许是被盔甲的重量压垮,他身体一晃,手按在地上。

「没事吧?」

「是,是的。」

洁儿马上朝萨拉密司伸出手。萨拉密司抓住她的那只大手,粗糙到无法想像这是孩子的手。他大概很紧张吧,手上留有汗渍。

(……这是……)

面临意料之外的状况,洁儿的思考不由得冻结了。萨拉密司好像以为自己的行为有失礼节,他连忙站起来往后退。

但是,那时洁儿眼中几乎什么都看不到。

(难道……但是如果是那样的话!!)

由于太过专注于思考,洁儿甚至没注意到萨拉密司跟葛雷斯尼已经从她眼前离开。注意到王妃殿下的异状,嘉亚泰葛丝出声询问:

「王妃殿下,怎么了吗?」

「——嘉亚泰葛丝。」

用力做了一次深呼吸后,洁儿呼唤自己的侍女长。

「赶紧备好六头马车。

发布通知到所有的关卡跟共乘马车。快点!」

***

回到圣·安琪莉城后,路希德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召集比武大会的筹画委员会。

「停止徒步竞赛(一对一的比赛)的报名。骑马竞赛与双人竞赛(二对二的比赛)在准决赛后的所有比赛都改为御前竞赛!」

大部分的比武大会都会花一个礼拜举行预赛,在一天内结束形式选拔,只有最后的冠军赛是御前竞赛。但是在这次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中,预赛迟迟没有进展,导致御前竞赛的一期一直无法定案。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在举办御前竞赛的正式比武大会中,双人竞赛或徒步竞赛必会出现伤亡,每当这时候祭司就会献上请求宽恕的祈祷,正式执行决斗中的所有程序。

再加上遭逢不幸的灾祸,竞技场有一部分崩毁,因此预定行程数度顺延。

路希德反覆叮咛担任主办委员会会长的柯提欧男爵,要在今天停止徒步竞赛昀报名程序,拒绝任何的补报名申请。

因为他担心欧斯为了让莱卡·帕姆绝对能获胜,可能会策画出什么计谋。

(如果我是那个冰雹王子,为了让莱卡胜利,我可能会制造出放水比赛。雇用听从自己命令的佣兵,命他故意败阵,或者在碰上萨拉密司时彻底打倒他。不能给他做这种事的时间。)

「马上重新开始进行徒步竞赛。叫那些和尚们把一整天的决斗祈祷累积起来,一次做完。」

再这样拖拖拉拉下去,这明明是赌博庆典中的比武大会,赌博庆典本身就会先结束了。在路希德迅速的指示下,排定让剩下的徒步竞赛快速比完,以便在这周结束前进行所有项目的决赛。

「双人竞赛的决战排到御前竞赛的最后一天。在那之前,先让徒步竞赛跟骑马竞赛比完。」

「可是御前竞赛……照例只会举办各项比赛的冠军赛而已……」

「没关系,你就改吧。」

基于非常个人的理由,希望尽可能拖延双人竞赛决战日的路希德拚命说服柯提欧。

「你明白吗,柯提欧男爵。双人竞赛即为骑士的荣誉。若说到比武大会的最大看头,就是这项搭档对战。身为这场充满荣耀的赌博庆典的举办人,我想亲眼见识众多勇者。」

路希德以比起要求增设厕所还要更热心的语调说。这是个从旁人听来十分冠冕堂皇,连他都想称赞自己一番的理由。

他用力一拳敲在桌上,说服比武大会的筹昼委员会。

「即使没有办法进到决赛,肯定也还存在着很多勇者。这也是为了确保我军能找到优秀人才。再进一步来说,就是为了我国艾兹森!」

***

于是,光荣的赌博庆典大型比武大会很快就一如预期地重新展开。

剑士们战斗的身影,让帕鲁耶姆的竞技场日夜沸腾,每逢比赛时间,剑戟交错声、数万观众的欢呼以及看好的骑士落败时,悔恨地摔破投注牌的响声就会在场中迎响。

「……您卖力演说的模样真令人热泪盈眶呢。」

由于知道路希德拚命说服他们的理由,马修斯一脸淡漠地出言讽刺。

「陛下偶尔也是挺辩才无碍的嘛。」

「………………那么——萨拉密司赢了吗?」

在右翼宫内的国王执务室中,路希德边阅览来自乡下地方、一如以往地堆积如山的信件,以及上周谘询会议的议事纪录,一边绷着脸问。

「状况如何?赢的方式也有很多种吧。他是轻松得胜,还是勉强获得胜利?」

徒步竞赛中的规则很单纯。得胜的方式有拿到对手挂在脖子上的大会指环(上面刻有姓名、出生年分、出身等资料的骑士戒指),或是让对手自己认输,要不然就是在裁判喊停之前让对手负伤。

众所皆知,赌博庆典的比武大会相当粗暴。这是因为在赌博庆典中举行,大家当然都会一掷千金。虽然没有什么年龄限制,但是也没有身分限制,因此没什么经验的少年们不太会参加比赛。

在这种情况下,最年轻的萨拉密司·安巴斯汀精彩地胜过隶属于佣兵团的强者,拿下其中一人的大会指环,让另一人认输,通过第一天的预赛。

「他的剑术相当出色,是今天最精采的比赛呢。」

说出这句话的,是奉路希德之命前去观察萨拉密司状况的马修斯。

「幸好两个对手都是重量型的身材。他活用自己轻盈的身形,一下子就让对手投降了。他不会着急,冷静闪躲对手的攻击,让人无法想像这是他初次参加比武大会。

不同于有许多长年搭档参加的双人竞赛,徒步竞赛中也有很多来历不明的新参赛者呢。他很引人注目喔。到下次预赛时,应该会有很多人下注在他身上吧。」

「这么厉害啊。」

路希德把眼前堆积成叠的文件推到一旁,从椅子上稍微起身。

「那么,另一边呢?莱卡·帕姆的状况如何?」

萨拉密司的对手,帕姆家的少爷也参加了徒步竞赛。

「他的比赛是昨天晚上的最后一场。当然,他也轻松通过了预赛。」

马修斯边展开一捆卷起的羊皮纸,一边说:

「哎,因为他有参加过比武大会,又是现役的佣兵团团员嘛。想必连乡下骑士团的人才探子也

注意他很久了。关于比赛,他赢得很轻松,没有特别值得一提的地方,不过女士们的欢呼声很惊人呢。」

「女士们?」

莱卡似乎连加油团都从南塞带来了。

「……意思是说,来了很多南塞的人吗?」

「何止是很多,他们说不定根本是欧斯王子聚集起来的。无论加何,那种团体在有什么万一的时候很麻烦呢。」

要是演变成萨拉密司跟莱卡一对一的状况,喝倒采的声音会对比赛产生影响吧。他可以预见没有经验的萨拉密司一下子落居下风的情景。

「就算不是这样,私生子跟名门少爷赌上南塞继承权对抗的事情,也已经传遍帕鲁耶姆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路希德把下巴靠在桌上,发出饿狼般的声音。

「我也想去。我想去看!!我想亲眼看看比赛。」

「有御前竞赛啊。」

马修斯似乎打从心底感到可笑似地抛下这句话。

「而且您真正想说的应该是『我想参加』吧?」

「——我完全无法否定。」

路希德诚实以对。

「不过您真是做了个愚蠢的约定呢。陛下,要是那把路克纳斯被拿走,您的子孙直到最后一代都会受到吉哈德王的诅咒喔。」

他这么说,并在一脸心有不甘的路希德面前放下展开的信件与羽毛笔。

「这也没办法吧。为了守住赫丝的名誉跟路克纳斯,就只能在御前竞赛的日子举办双人竞赛的决战。没什么,只要在我去一下厕所的期间,轮到剑士路克纳斯跟赫丝出场就行了。而且我会戴上面具,乔装打扮,所以不会有问题的。没有人会发现。」

「哎呀哎呀,连这种时候都要依靠厕所啊?就是因为这样,您才会被外国的嫩人揶揄姚厕所国王啊。」

来,请签名。在马修斯的强烈督促下,路希德用草率的字迹在羊皮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马修斯说:

「并非所有的人都跟您一样光明正大喔,陛下。」

路希德默默领悟到,他指的是自己想把南塞继承问题托付给胜利女神的这件事。

「神明不见得永远都是心灵正直者的同伴。」

「我知道。」

但是——路希德继续这么说:

「我只能选择这种生活方式。」

——然而,情况并没有顺利往路希德期望的方向发展。

「什么,南塞有五百个荣誉市民送来请愿书,要求参观比武大会?」

根据报告,听到传闻中的两位候选人参加了这场比武大会后,南塞的有力人士们为了要亲眼见识适场胜负的结果,现正涌向帕鲁耶姆。

当然,这是在奥兹马尼亚王子纳贾利斯·欧斯的授意下发起的活动。

「赌上一国的继承权,两位少年挥剑战斗,这必定会成为空前绝后的经典比赛。这场充满古典风格的决斗,现在正受到全南塞……不,全大陆的瞩目。」

欧斯反覆说明自己完全只是受到南塞有力人士们的请托。

(笑死人了。这肯定是欧斯自己在扬风点火。因为不管怎么看,莱卡的武术跟名声都胜过萨拉密司。

欧斯一定认为这个状况是个好机会。他打算马上在帕鲁耶姆解决这个继承问题。)

路希德偷偷地愤怒咬牙,但是欧斯迅速的出击让他们一直屈居被动。

最后把路希德从这个困境中救出的人,还是洁儿。

「陛下,请您再等一阵子。风向不久之后就会改变。」

她的语气中充满自信。

——路希德马上就知道她的自信从何而来。

当大人们为了两位公爵候选人东奔西跑时,那两位少年逐步突破预赛,精彩地进入决赛阶段。以英名远播的莱卡而言,这个结果并不令人惊讶,但是连身为推荐人的国王夫妇都对萨拉密司的接连胜利瞠目结舌。

「没想到他会晋级到这个阶段。」

光是能通过第一次预赛他们就觉得谢天谢地了,但萨拉密司之后竟然也顺利过关,成功进入决赛。

「那个黑衣少年到底是谁啊?」

「真是精妙的动作。他隶属于哪个佣兵团呢?」

「不,以他的强悍,肯定是骑士团掌旗手等级的人物。」

过去完全没没无闻的公爵私生外孙——萨拉密司·安巴斯汀,现在身处比武大会的台风眼,成了受人瞩目的新英雄。

「就是现在。一定要利用这股气势!」

彷佛想说正合我意一样,洁儿意气昂扬,提出崭新的攻陷南塞作战方案。

「比起老掉牙的勇者,人们更渴望见到新的英雄。无论如何,都不能屈服于那个冰雹王子的计谋!」

擅长利用这种风潮的洁儿运用自己手中的棋子(大概是多话的侍女,以及吉奇·巴隆那伙人吧),展开拉抬萨拉密司身价的作战。

谣言在短暂的时间内四起,一如洁儿秘密拟定的作战内容,人们的想法慢慢从『大少爷莱卡·帕姆与无名小卒』,变化成『帕姆家仗恃著名门之力,密谋夺取旁人爵位,以及势单力薄却挺身对抗,血缘正统的伯爵之孙』。

过了几天,帕鲁耶姆的人们都开始赞颂无名勇者萨拉密司·安巴斯汀之名,购买他的投注牌。

这让路希德惊讶得阖不上嘴,只能感到佩服不已。

「真不愧是王妃殿下,暗地里的谋略战似乎没有陛下出场的余地呢。」

奉路希德之命调查了城中状况的马修斯,以他特有的说话风格称赞洁儿的作战。

而洁儿的攻击也不仅止于散布这些传闻。

某天晚上,她邀请敌人欧斯与他们共进晚餐,展闲新的攻势。

洁儿比平时还要更仔细地将香草烤鸡切块,一边慢慢咀嚼一边说:

「殿下带来的南塞贵客们,是否有好好享受赌博庆典呢?」

当然,她指的是欧斯为了夸耀莱卡的英勇,特地从南塞找来的有力人士们。

欧斯边用汤匙舀汤,一边面无表情地回答:

「是的,看来是如此。」

他的神情不太愉快。

这也难怪。因为直到前几天,他们连萨拉密司的萨字都没听过,现在却对来自乡下的无名少年投以热情的目光。就连莱卡阵营之前似乎也错估了这个状况,现在他们趾高气昂地表示,不管怎样都不会输给刚从乡下进城的乡巴佬。

但是欧斯特地邀请南塞的荣誉市民参加庆典,企图展现莱卡英勇身姿的这个作战可说是事与愿违。别说为莱卡造势,他根本等于是为萨拉密司的华丽登场做了准备工作。

实际上,在受邀前来的南塞有力人士当中,也开始出现『果然还是该选择血缘正统的候选人。既然有这么优秀的继承人存在,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的声音。

「难得他们远道而来,莅临帕鲁耶姆,为了能让他们也能享受到比武大会以外的娱乐,我明天想为各位贵客导览这个城市。也请殿下务必赏光。」

「不,很遗憾,我有私事要办。」

「……这样啊。」

洁儿叹了口气,看起来一点都不遗憾。精明的她打算利用这个机会,对那些基于反对艾兹森的情绪而逐渐倾向奥兹马尼亚的南塞有力人士们展示自己的国家。若非如此,那个懒得出门的洁儿怎么可能主动担任帕鲁耶姆观光围的向导。

「……对了,殿下的公主堂姊现在好像也在南塞呢。」

突然间,她好像心血来潮似地改变话题。她的声音装得若无其事,眼睛却牢牢盯着欧斯。路希德领悟到她明显是在寻找欧斯心生动摇的时机。

「新郎人选都还没有定案,她出嫁得还真是急迫啊。」

「……会吗?」

「难得她都来到这么近的地方了,如何呢,您要不要把凯缇库克公主也请来帕鲁耶姆?」

到刚才为止,欧斯都没有受到洁儿挑衅,『仅只』顽固地专心进食,但他总算一抬视线,说:

「别开玩笑了。」

他厉声这么说。

瞬间,房间里悄然无声。欧斯似乎也对自己过度强烈的反应感到羞耻,他连忙蒙混过去:

「不……我想王妃殿下您也知道,我堂姊的母亲是东方人,所以堂姊不会轻易离开她的小花园,更别说是出外走动。」

「哦。虽然如此,她却轻易走出了国家这座花园。」

「……」

洁儿在嘲笑欧斯为了让军队进入南塞,老早就移动了凯缇库克这颗棋。

到前几天为止,面对艾兹森总是先发制人的欧斯,现在与洁儿唇枪舌战时只能一味采取守势。

(她依然是个恐怖的女人啊。)

路希德在一旁显得事不关己地喝光苹果酒,一边这么想。

不动一兵一卒,仅只操弄情报、散布谣言,就让状况重整,迅速扭转情势。

虽然这也不是第一次,但是只要事关机智谋略,洁儿就会发挥出惊人潜力。她顽强而沉着,是个连针孔般微小的空隙都不会放过的冷静作战参谋。

(但是洁儿,这样

好吗?)

路希德斜眼看着妻子对欧斯投以锐利的刺人目光,想起从前一阵子开始,一直在自己心中嗡嗡作响的警笛声。

她说过,风向一定会改变。接着就如她所说,由于萨拉密司出人意表的活跃,现在看来好像扭转形势了。

但是,如果风向会在短短一瞬间改变,那么就无法保证形势不会在出乎意料的时候大变,换欧斯那方转为顺风。

(洁儿,你有预想到那一步吗?如果没有预想到的话,你总有一天会被他趁隙而入——)

因为神明的心血来潮而得到的有利形势,同样会被神的心血来潮给夺走。

洁儿对于这点明白到什么程度?

(还是说,你其实不明白……?)

因为她不相信神。

即便胸前挂着不可思议的蓝宝石,她本身也是知识丰富到会被称为魔女的存在,但她所爱的却都是触目可及的事物。不管遇到怎么样的困难,她都会以自身的智慧跟自制力来对抗,绝对不会向神祈祷,虚度无所作为的时光。

这就是她的强悍之处。无论何时,她都不会丧失自我。至今为止,路希德已经数度因为她的这份冷静而得救。

但是现在他反而为这点而感到无比担忧。他很担心,她的强悍之处会不会成为她唯一的弱点,还有这个弱点是否会被那个冰雹王子看穿……

(洁儿,欧斯跟你很像。正因为如此,一如你成功找出欧斯的弱点,欧斯应该也能清楚看见你的弱点。我很害怕这点。我害怕欧斯会抓住我所看不见的你的漏洞,狠狠伤害你!)

一味遭受洁儿言语攻击的欧斯,他略为低垂的脸上出现了仅只一瞬间的险恶神情,让路希德心生不安。

这只是他的直觉。

但是他觉得欧斯不会就此罢休。

(那个冰雹王子的反扑,绝对会向你袭来啊,洁儿——)

***

持续了一个月的赌博庆典即将接近尾声,城里到处都飘散起懒散的气息,有如玩累后的淡淡倦怠感。

国王路希德一边喝下早上偷偷叫马修斯准备好的胃药,一边埋头批阅庆典期间仍继续受理的陈情请愿,以及指示许可证的发行。

昨天一大早,王妃洁儿就带着南塞的有力人士们出外游览帕鲁耶姆,卖力对他们展现善意。路希德听说,她命人为将近百人的南塞人紧急准备装扮衣物,花了一整天走遍各赌场,晚上又命随从们为他们导览花街。

掌管圣·安琪莉内部工作的侍女长嘉亚泰葛丝也拜此之赐,焦头烂额地用高速滑行的步伐在宫中四处走动。

(受不了,明明就没有那么多话好说,真亏他们每天每天都涌到城里来。)

路希德坐在火厅中排放成马蹄形的桌子中央,隔着盛装堆积如山的葡萄与橘子的大盘子,观察南塞的有力人士们。

像现在这样,每周挑几天在大厅中与亲近的家臣们共进晚餐,是君主既定的仪式。长条形的桌子排放在铺有厚重地毯的石板地上,侍者们毫不间断地送上餐点。

只有身分高贵的诸侯们会被安排到座席,除此之外的人一般都是站着用餐。在被桌子环绕的中央位置,有演奏音乐的乐手们,也有表演舞蹈的女性,或是有远道而来的领主上前致意。

说得简单点,位置离国王愈近,就表示权力愈大,是国王的宠臣,所以为了能时常受邀参加这种宴席,贵族们会接连不断地造访圣·安琪莉,贵族的妻子们则会连连走访各个茶会沙龙。若非身为哪个人物的朋友,就连王宫都进不去,这点在每个时代都是相同的。

路希德最讨厌的就是这类徒具形式的君王礼仪。不管举办多少次这种宴席,在这里交错的也只有阿谀奉承、女人们意味深远的视线、某人染指了某人啦、外遇啦、赌博时大输了一笔啦,全都是让他打从心底觉得没意义的事情。

就路希德而言,他很想马上结束掉这种主从家家酒的游戏,专注在攻陷长年拒绝服从艾兹森的北方部落,但是没办法,这就是君王的义务。

(……虽然如此,不过没想到洁儿还会招待南塞议员到花街。)

他斜眼看向自己左方的空椅子。

由于她本身生长于安迪鲁这条属于夜晚的街道,洁儿很了解造访花街的男人。所谓的男人,就是只要出门旅行,就会想了解那个国家、那个城市的料理与女人的滋味。

正如她的计划,受到王妃热情款待的南塞众人心情相当愉快,对她赞誉有加。

「不但得以见到那位美丽的王妃殿下,还承蒙她亲切地跟我交谈,对我们来说,这是至高无上的荣耀啊。」

「是啊是啊。」

洁儿背负着帕尔梅尼亚这个招牌,她的款待似乎足以把逐渐倾向奥兹马尼亚方面的他们拉回己方。虽然他觉得洁儿也不必卖命到导致今天身体不舒服的地步,但是如果只有纯粹一起用餐,肯定无法引发这么强烈的反应。

(虽然对洁儿很不好意思,不过这的确有让她在大热天里奔波的价值呢。)

或许是因为昨天整天都待在轿子里,洁儿似乎中暑了,今天一整天都停止公开活动待在王宫。

她大概也不会在这场晚餐会上露脸吧。这也不是什么具有重要意义的场合,她没必要勉强出席。

路希德不着痕迹地环视周遭。他竖起耳朵,凝神倾听附近的声音,发现人们的话题大多围绕着南塞的继承者。

身为继承者候选人的萨拉密司·安巴斯汀跟莱卡·帕姆两人双双进入决战,根据明天赛程抽签的结果,他们很有可能会直接对战。

(终于就是明天了。)

就路希德命马修斯调查所待的范围内,既没有欧斯为莱卡设计放水比赛的迹象,也没有发生可疑的事情(例如参赛者因肚子痛等理由退出之类的)。除了这两人以外,剩下的四人都是有名的佣兵,或是隶属于佣兵团、大有前途的年轻人,也有人曾数度得到乡下小型比武竞赛优胜,全是一群勇猛的战士。

面对这些尽是强者的对手,萨拉密司究竟能不能胜出呢?

(可是,不同于双人竞赛,单人的徒步竞赛几乎都是以力气定胜负。虽然他身材比较高大,不过十三岁的孩子对上成年的战士,光是能够过关斩将到现在就值得称赞了吧。)

萨拉密司真的不属于哪个骑士团或佣兵团吗?虽然事已至此,路希德仍然抱有这个疑问。

以他自己来说,他没有正式隶属于骑士团,只有在滞留帕尔梅尼亚的时期跟知名剑士学过剑术。不过路希德习剑的对象是索尔塔克国王的亲卫队长。

仅只是跟隐居乡下的前骑士高手习剑,真的能这么顺利地晋级到现在吗?而且他还没有参加过任何一次比武大会的经验……?

(……而且他的胆量,或者该说不怯场的程度并不像个孩子。他真的、真的只有十三岁吗?)  

当然,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小孩或是女性,即使面对成年男性也不会退缩的人有很多。不用说也知道,他的妻子就是这样的人。直到出席这场晚餐会之前,在洁儿的吩咐下,路希德被迫在山一样高的文件上签了名。其中也有才刚签好就被侍女以『有急用』为由夺走的文件。真是的,她自己明明就因为身体不舒服而在睡觉,在这种地方却毫不留情。

突然问,路希德正要抓起眼前火腿的手停止了。

(等等。她说她身体不舒服。难道是那个药的后遗症……)

「路希德国王陛下。」

突然间,有人在他耳边对他说话。路希德回过神来。

他惊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欧斯、王子?」

「请叫我欧斯就好。我好像吓到您了,真抱歉。」

他一看,发现不知从何时开始,奥兹马尼亚的欧斯王子静静地坐在与洁儿的席次相对的位置上。路希德迅速朝马修斯使了个眼色。马修斯带着了然于心的神情把脸凑过来。

「喂,他什么时候来的啊?」

「好像是在刚才,他毫无预警地到来了。」

「没想到他会来。」

真是意外。自他停留在帕鲁耶姆之后,不管提出多少次邀请,他一次也不曾像今天这样出席晚宴。但是为什么他偏偏挑在今天……?

虽然欧斯是宾客,不过就身分而言,他的座位会被安排在路希德右边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迟来的化才会从近在路希德身旁的位置向他搭话,这也没什么好惊讶……

(可是,为什么我会有这么强烈的不祥预感?)

若要比喻的话,就好像是被恶魔从旁逼近的感觉。

路希德尽己所能地摆出最亲切的笑容,转身面向他。

「没想到王子会莅临这种地方。至今邀请您无数次,您都没有莅临,所以我还以为您讨厌过于吵闹的地方。」

马修斯向欧斯劝酒,于是他稍微举起杯子,说:

「不不,我并不讨厌。」

接着,他一口气仰杯喝光倒进来的酒。就算以男性来说,也是十分豪爽的喝法。

(他十三岁吧?也差不多是习惯喝酒的年纪了。)

这也是容易想喝酒的时期。路希德自己也是,差不多在欧斯这个年纪时,他特别想跟成人的世界扯上关系。酒、赌博,以及——

(女人。)

据他所闻,欧斯虽是奥兹马尼亚国王的嫡子,而且身分是正式的王太子,却还没有决定未婚妻。

(为什么?如果我是他的父亲,我就会趁机把他运用在外交上。)

一国的王子与王女的婚姻,全都是交由政治决定。就算断雷其中几乎没有参杂个人的情感与状况的余地也不为过。因为他们这些王族来去时,都会有领土以嫁妆的形式产生变动。

而且婚姻也能成为两国的盟约。就算是对着白纸黑字与圣水立誓的同盟,该撕破脸时还是会轻易地撕破脸,但同盟国内若有自己的亲人在就是另一回事了,因为这事关信用问题。臣子并不会追随对家人见死不救的君王。

既然他是奥兹马尼亚王太子,应该会有强国的王族向他提出好几个候选对象吧。虽然最近感觉有点没落,但奥兹马尼亚依然是拥有诸多铁矿山的资源之国。讨好他们不会有坏处。

(要是我有女儿,又跟他差不到十岁的话,就算要用强硬手段,我也会把她塞过去吧。要是雅薇还活着,我可能会低头拜托她成为我的养女,求她嫁给比她还小的王子。政治就是这么回事。只有我跟梅莉露萝丝是异类……)

但是,帕尔梅尼亚也狠狠践踏了路希德约初恋。他们把代替梅莉露萝丝的冒牌货交给了艾兹森,将梅莉露萝丝留在手中,还装得若无其事。

「虽然发生了很多事,不过既然事情都变这样了,我很期待明天的决战呢。如国王陛下所言,一切都交由胜利女神决定。」

欧斯状甚愉快地从眼前的高脚杯中拎起祖母绿色的葡萄。

「南塞的问题由神来决定。不管有什么样的结局,我父亲鍚特国王都没有理由责怪我。所以我也能心无罣碍地自由行动。」

「哈哈……的确如此。」

路希德感觉到某种彷佛两人年龄相近的放松感,不禁笑了出来。总觉得两人之间洋溢着一种不同于以往的亲密气氛。

「我只要达成剩下的另一个使命,就能放松心情,从我的职责中解脱了。说真的,参加赌博庆典是我长久以来的梦想呢。我想再多享受一下。」

「哦,另一个使命……」

路希德集中全副神经,同时举杯饮酒。

「我有从王妃口中听过。就是以奥兹马尼亚国王为发起人的会议吧。」

「没错没错,就是那件事。哎,虽然以会议为名,但讲白点,或许可以说是我父王的选妃会吧。」

「咦?」

看到路希德惊讶地露出感到难以置信的表情,欧斯状甚亲密地凑过脸去讲悄悄话:

「虽然这种事情不方便让王妃殿下或其他女士们听到,不过我的父王有些奇异之处。」

嗯嗯。路希德点头。奥兹马尼亚那位男女通吃王是个无庸置疑的变态,这点他有深切的体会。

「哦哦,对了。父王陛下也曾亲昵地提及国王陛下您喔。他说,艾兹森国王的眼眸很美。」

「很美……」

唰唰唰唰唰,他两只手上一口气起了鸡皮疙瘩。不管怎么想,『眼眸很美』都不是用来称赞男性的词语。

「他曾说,那个顽强的背影有如坚固的堡垒,会诱发他的征服欲,比起贞洁寡妇的丧服还更让人想剥光。」

「咳、咳咳……」

在狠狠呛到的路希德身旁,假装在照料他的马修斯拚命忍笑。路希德从他手中夺过手帕,同时挪动椅子踢了马修斯的胫骨一脚。

「哎,这倒先不管。」

欧斯灵巧地把葡萄籽吐到银盘上。

「虽然父王独断又任性,但现在他心中仍然深爱着我那很久以前去世的母亲,一直难以下定决心再婚。一国之君长久鳏居,这样无法作为旁人典范。

在周遭的家臣七嘴八舌的责备之下,最后父王提出的条件就是『让我相亲吧』。」

「哈哈哈……」

吐出略带葡萄酒味的一口气,路希德明白了。会想亲眼见过后再决定,真是任性得很有那个变态的风格。

「所以说,要以大使的形式将各国的王女聚集起来,召开奥兹马尼亚的王妃选拔会对吧。所谓的会议只是单纯的藉口。」

「不不,这也不完全是表面话。由于会找来正式的大使,他希望能把该解决的事情一并解决。」

「解决……?」

「对。我的父王并不只打算办这么一次会议,他希望此后能为了世界、为了各国,担任全世界的媒人。」

他一震,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而路希德也无数次在战场上自觉到自己的野性直觉相当准确。

「难得请到正当妙龄的各位公主们,能缔结良缘是最好的。路希德陛下,您也一样。」

「啥?我?」

不小心用上最不加掩饰的口吻,路希德连忙修正:

「您说我吗?……我有正式的妻子了,这点殿下您也明白才对。」

「但是您没有子嗣。」

「……!」

欧斯凝视路希德的眼睛。路希德马上就有种不快感。他的眼睛颜色跟他的父亲完全相同,里面也蕴藏着相同的野心。

「再这样下去,如果殿下发生了什么万一,继承王位的就是您的弟弟黎戴斯王子。据我所知,黎戴斯殿下似乎也是单身。这样的话,刚好可以请他来参加这次的会议。」

「你说啥?」

欧斯对路希德的粗鲁措辞完全充耳不闻,他继续说:

「为了艾兹森好,黎戴斯殿下必得旱日成婚。我父王说过,布隆杰公国的第二王女跟他或许会是桩好姻缘。」

「叫黎戴斯结婚?」

这好比是被哪个人从背后揍了一拳般的冲击。

路希德的双胞胎弟弟黎戴斯受到亲生哥哥疏远,被幽禁在王宫的地下室,这点众所皆知。欧斯跟锡特国王应该也早就知道了吧。

然而为什么都到了这种时候,他要在此时提起黎戴斯的婚姻?

「……很、很不巧,舍弟是在之前的内战中与我弯弓相对的大罪人。他现在之所以能活命,只是出于我对他的温情。事到如今,不可能把他从幽禁中放出来……」

「那么,要是陛下发生什么意外,艾兹森就会变成帕尔梅尼亚的属地呢。」

『噗』的一声。这是欧斯将刀刺进橘子皮的声响,但是路希德觉得这彷佛是刺中自己最大弱点的声音。

「这样帕尔梅尼亚的索尔塔克王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将艾兹森拿到手中。所谓的婚姻,果然是个就算必须召开会议也不能让步的问题呢。」

他缓缓移动小刀,将橘子切成两半。橙黄的果汁沿着小刀滑落,在银盘底部形成一个小水滩。

虽然欧斯语带莞尔,但路希德立刻就明白这一点也不好笑。他现在正把刀锋对准了路希德。

艾兹森能选择的选项很少。其一是即便徒具形式,也要迎娶个公主当黎戴斯的妻子,其二是把公主嫁到他国。

布隆杰公国跟艾兹森公国一样,是个邻接帕尔梅尼亚的小国,不过这是个有出口羊毛与生产铜矿的富饶国家。如果艾兹森拒绝迎娶正当适婚年龄的布隆杰公主,她就会成为奥兹马尼亚王妃。布隆杰也有可能在奥兹马尼亚王的授意下,与他国缔结同盟。

而若是布隆杰公主成为奥兹马尼亚王妃,在下次的晋升选拔会中,奥兹马尼亚不会推荐艾兹森,而是推荐布隆杰晋升王国吧。

为了避开这个结果,艾兹森只能迎娶这位公主成为黎戴斯的妻子,跟布隆杰缔结盟约。

为此,路希德必须把黎戴斯从牢里放出来!

(怎么会这样,奥兹马尼亚的目的竟然是黎戴斯!)

他们很清楚艾兹森以晋升王国为目标。于是锡特国王反过来利用路希德的野心,企图在艾兹森埋下黎戴斯这个危险的火种。

而若要避免这种事发生,路希德就会制造出布隆杰这个外敌。

要选择内忧黎戴斯,还是外患布隆杰。

锡特国王使用『婚姻』这张光华亮丽的王牌,策画出对艾兹森来说有可能导致灭亡的巨大计谋。相较之下,南塞的继承问题只算是前哨战中的前哨战。

冷汗浸湿了路希德的腋下跟背脊。

(如果不出席会议,艾兹森就会被世界同盟排除在外。以布隆杰为中心的艾兹森包围网张开后,我国就会陷入孤立吧。

为了不落入这种处境,艾兹森非待参加会议不可。

但是,大使的条件是要成为锡特国王的王妃候选人。而艾兹森没有符合条件的公主!)

「请不要露出那么忧虑的神情,国王陛下。您美丽的眼眸因着急而混浊了喔。」

欧斯的揶揄让路希德回过神来,倒吸了一口气。他对刚才自己忘记掩饰地发着呆的行为感到羞耻。

(可恶,我在搞什么。我让敌人看到了自己毫无防备的着急模样……!)

欧斯将杯子凑向紧握着杯脚的路希德。『锵』的一声,响起了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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