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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drunkfsoul
——如果,这个世界上当真存在值得信仰的神明,能够为我实现唯一一个愿望,那我想变愚笨。
不会深入思考任何事,每天只顾着吃送到眼前的食物,若没东西吃就为了得到食物而挥洒汗水,活动肉体专心劳动。工作结束后,与酒精一同度过就寝前的短暂时光。
当然,身边没有家人。
不会去想往后自己该如何活下去、国家有何发展、政情如何变化、宫廷内部的权力斗争;不会去想藏在所有恭维与虚伪闲聊之下、若隐若现的可耻愿望,不会满心想着陷害对方于不利、你这混蛋最好落入不幸;不会去想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地表上流动的无形金流与人流。与这些事物完全无关、连明天的事都无力设想的笨蛋——
(就是我想成为的那种人。)
他感觉到月亮已升空。长久覆盖帕鲁耶姆街道的雨水气息消失无踪,清风将云朵赶向东边。没错,这是他感觉到的现象,并非他亲眼所见。
这里是牢房之中。地下三楼冰冷的寒气在冬季甚至会冻住铁檷杆,一碰便生疼。唯一的灯光是放置在远处墙壁凹洞中的兽烛。火盆放在铁栏杆外,那里同样无人监视。放得那么远,就算有珍贵的供暖设备,身上的热度也会瞬间被夺去。
寒冷是有声音的。
它啪啪作响,宛如挥动冰凝成的鞭子。
在视线前方,看得到蜡烛火焰摇曳。那是从通风孔流进来的室外空气。没有人声,仅有不时渗进来的地下水滴落并流淌于石上的声响。
黎戴斯一直在这个地方等待一个来客。
他从十八岁起在这个牢房生活,至今已经好几年。罪名是反叛兄长,不过坐牢有一半是因为他自愿如此。
(来了!)
烛光摇曳。从与通风孔不同的方向吹来了风。
他看到了。
「我等了好久,你来得可真迟。」
宛如在漆黑墨水中混入绝望熬煮而成的黑暗前方,可以看得见朦胧光亮。光亮来源微微震动空气,来到关住黎戴斯的铁栏杆前,没有发出任何脚步声。
「王兄健康无恙吗?哎,不过轮不到我来担心,他肯定健康得很。」
对方的到来让黎戴斯放下心,又开始做原本停下的手工。他坐在简陋的木凳上,腿上放着防寒的薄毛毯。他从刚才开始就在那条毛毯上动针。线是拆掉自己的长袜做成,充当针的也是打碎凳脚制成的简陋物品。在毛毯上刺绣是他与外界的联络手段。以他的身分,不管是布、纸还是墨水都不会有人送进来,他也不被允许使用这些物品,但只要在毛毯上刺绣,等到春天新毛毯送过来时,旧毛毯就会被带到外头。待天气转暖,在外界等待黎戴斯的那些人就会明白他的意图吧。
没错,就算遭到幽禁或监视,与外界联络的手段依然要多少有多少。毕竟黎戴斯被幽禁在这里之前,早已正确预测到哥哥会将自己关到这里,于是做了周到的准备。即便毛毯的刺绣被逮到,他也有其他方法。
只要他有这个意愿,黎戴斯可以让一天送来这里一次的餐点份量增加一倍,不再仅有面包、一点起司与水,也可以让自己的外表比现在更像样些。但是黎戴斯不会这么做。他故意用这副皮包骨的模样活下去,理由有二。首先,路希德大概每个月会造访这里一次,每当那个时候,路希德看到自己而心中一惊的那个表情令人愉悦。
(那道目光——极端高傲、每次见面都会凌虐我……只能靠迫害我、侮辱我才能勉强抚慰自己的那道目光。)
这样就好了。当那个人看着我,伴随罪恶感一同涌现的,是连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安心感。我也不需要知道那份安心感的真面目。
我必须守护他。我必须亲手守护他——为他抵御这个世界的一切。
抵御一切针对他的恶意。
「『墓园』的那些人现在如何了?应该没有对我的哥哥动手脚吧。」
黎戴斯一面刺绣,一面对来客说话。
哥哥路希德在这个世界上有着数不清的敌人,可没想到连那个继承旧时代的集团——『墓园』都意图谋害路希德,这让他十分惊讶。因为代替牢狱中的黎戴斯在外活动、担任他的手下采取行动的,同样是『墓园』。
「毕竟虽然一概称为『墓园』,也分成好几个村里。『墓园』的指挥系统并不统一。在绵延得比月时代更长的源流之中,许多村里为了隐藏身分而分裂四散,再也没有交流……」
也就是说,派少女乌兰加谋害路希德的『墓园』,与做为黎戴斯手下的『墓园』并不具有相同的意图。
「要是当时你没有出现,我或许到现在都还误以为『墓园』背叛我了。真高兴你在绝妙的时机来到这里,我可不想跟方便的帮手反目。」
拜此之赐,黎戴斯才不用失去自己的手下。袭击路希德的『墓园』暗杀者乌兰加,现在似乎已经由那位艾克兰迦德接回保护。
艾克兰是在好几个『墓园』当中,现在仍遵守最古老习俗的聚落的代表人。他的出身与其他墓园的亡灵不同,但现在他是统领这个『计划』的司令官。
在他的旗下,原本基于不同意志活动的墓园被统整为一。之后墓园应该不会再试图谋害路希德。
所以黎戴斯才毋须杀掉那个叫乌兰加的丫头。
(难得留她一条命,今后也得麻烦她好好工作才行。)
听到黎戴斯的自言自语,来客笑了。接着,她的想法传达了过来——虽说是王族,但当时真亏你这个普通人,而且还是小孩子,能够挖掘出墓园的存在。
「我会知道『墓园』,起因是大家都说我们是双胞胎。一开始那只是个小小的疑问:为什么我跟哥哥明明是双胞胎,却只有哥哥路希德那么受到母亲排斥呢……」
年纪还小的时候,黎戴斯想见路希德想得不得了。对于身边只有宫廷女官,也没什么人陪同玩耍的他来说,在遥远的草原上受英雄强古·嘉顾养育的哥哥是憧憬的对象。听说哥哥在草原那边得到一匹马的传闻,他就争着也想学马术;听说哥哥在初次狩猎漂亮地射下老鹰,他就吵着也想去打猎,惹得身边侍从伤透脑筋。
他并非不想输给哥哥,而是想做一样的事。这样等哥哥哪一天回到帕鲁耶姆,两个人就能马上要好起来。
但是,黎戴斯殷切盼望的瞬间终究还是没有到来。路希德在帕鲁耶姆待了半年后,年仅六岁就被送到帕尔梅尼亚当人质。
(需要人质的话,照理说选我或表姊雅薇赛娜都行,为什么偏偏……)
浮现在幼小心灵的疑问日渐膨胀,没过多久,就转变为对父母的疑惑。
正确来说,雅薇赛娜是她的母亲(与僧侣)偷情生下的孩子,送她过去反倒更好,照理说这样就能体面地赶走麻烦人物。黎戴斯是在后来更懂得观察周遭时才得知内情,但是将理应是继承人的长子送去当人质,这股不自然感早已挥之不去。
这种对待方式,就好像在说不想把哥哥留在身边一样。明明他无疑是母亲自己忍着痛楚生下的孩子——明明哥哥是跟我一同出生的双胞胎哥哥。
『双胞胎』。
为了解开这个疑惑,黎戴斯开始采取行动,不久便得知『墓园』的存在。
而墓园中保有的奇妙风俗,以及从旧时代持续至今的古老信仰也引起他的兴趣。
在某种层面上,对于自己在这个世界的立场完全不感兴趣的他,对『墓园』大为倾倒。愈是了解他们的存在,他就愈常揣想那个神秘的集团型态、消失的信仰与旧时代的种种。
然后,他心中产生了一股「想要成为亡灵」的强烈思绪。但那并不是想成为路希德替身的意思。
他想看到精灵,想见识那些并非人类也并非动物的生命,感觉到他们的实际存在,并且想受到肯定。他觉得只要能亲眼确认他们的存在,认识到不同的世界,他或许就能得到确切的答案。
对路希德这个必然会成为至高君王的男人来说,生来就是他唯一阻碍的黎戴斯到底具有什么意义——这一切或许都能得到解答。
被路希德俘虏并关进牢里后的半年,黎戴斯过着一如以往的普通生活。但是没多久,他开始将自己的精神与肉体逼入绝境。
他几乎完全断食,让自己落入濒死境界。头发渐渐变成一片白,眼窝深陷,只剩下皮包骨。脸颊极端消痩,呈现骨感的干瘦样貌,眼珠子也变成青蓝色。
将肉体折磨至此是有理由的。这是他第二个目的。
似乎只要持续这样的习惯,即便只是普通人类的自己也能接近亡灵——也就是对魔法的知识变得更深,或是开始看得见精灵或神秘事物。
听说墓园的亡灵们在村里中过了几年,身体长大之后,每年都会断食一次,将自己折磨到死亡深渊的边缘。借由这样的行为,人类的身体只会留下维持生命所需的基本欲望。
生活在城市与人类社会中不知不觉记住的多余知识与成见,则会被削除。
以精灵为首,旧时代幸存者现在依然存在于这个世界,但后世人类所信仰的,是为了自己生活方便而创造出的神明,致使它们的存在遭到否定,人们也渐渐看不见这些旧时代的神灵了。因此墓园才会将婴儿教育成亡灵,不让他们抱持无谓的信仰心。
抛弃曾经信仰过的神明并不容易,一般认为比忘记血脉相连的父母更困难。所以,黎戴斯才会把自己逼到绝境。这是为了看到精灵,也是为了完全舍弃无法拯救自己的这个世界的傲慢信仰。(的确,断食后排泄也会变少。食欲麻痹了,知觉也变迟钝,最后只剩下睡眠的欲望。一整天昏昏欲睡,对于自己的思考甚至无法再找借口,真心话逐渐浮现。那是隐藏于内心深处,另一只现在还紧闭着的眼睛……)
传说中,那是过去大伊瑟洛的特权阶级·卡利斯民族拥有的第三只眼。据说由于他们拥有这只眼睛,与精灵关系相当密切。
就算是普通人类,只要将自己逼入绝境,舍弃后世人类所构筑、名为社会生活的信仰,就能看得到精灵。
结果,极端接近死亡,变得像一具骸骨的黎戴斯,终于成功了。
在身陷牢狱的他身边,出现了一位精灵。
「我等你好久了,非常非常久。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为了与不是人类的『来客』沟通,他需要文字。黎戴斯想透过来客得到情报的时候,都是将基本的古代语文字绣在毛毯上,请精灵一个一个指出来。这也是他特地刺绣的用意。
即便努力舍弃现代信仰,表明自己皈依古代神明,对不懂魔术也并非墓园亡灵的黎戴斯来说,光是看到精灵似乎就是极限了。
于是,他可以轻松得到外界情报,而且恐怕比这个国家的任何人都更早得知。
「如何?我稍微长肉了。你看得出来吧。最近胡子也长出来了,想必体力相较从前恢复许多了吧。」
眼前的存在瞪大眼睛看着黎戴斯,似乎对他的外型变化感到讶异。
至今黎戴斯都是瘦成皮包骨,但基于某个契机,他开始正常摄取原本都是虚应故事的三餐。丰腴起来、打理过仪容后,他想自己跟哥哥应该至少会相似到能让人感受到血缘关系的程度。虽然只有一半血脉相连,但他们毕竟是兄弟,所以这也是理所当然。
而那个契机,就是成为路希德妻子的女人造访了此处。
「一开始我大吃一惊,心想那个假王妃——洁儿该不会是将王兄导向毁灭的死神。如果真是如此,我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回到地面上。这是为了除掉她。」
黎戴斯自言自语。即使旁人看到这一幕——比方说,因为这里过于寒冷而放弃监视,只顾着在上头的待命小屋玩牌的士兵心血来潮回到这里——想必也只会以为这完全是他的自言自语。此刻这里确实没有其他人。
没有其他人。
没有其他拥有肉身,会因寒意而吐出混浊白雾的人。
「欸,在你来到这里之前,我难得地着急了起来。洁儿的登场超出我预料的范围,我没想到嫁过来的是梅莉露萝丝的冒牌货。我明明是希望那个人的初恋真的可以开花结果,过着幸福生活……」
实际上,当时他心想「这下子麻烦了」。
在那之前,路希德看起来一直按照黎戴斯的期望,顺利走在光辉灿烂的道路上。将黎戴斯关在地牢的四年间,他完全掌握艾兹森国内的高等贵族、改革税制、整顿出强大的军队。现在路希德国王挑选出的精锐——艾兹森的龙骑士团之名已经家喻户晓。
代替自己前往帕尔梅尼亚当人质的哥哥路希德,只要有意推翻父亲费尔札特,想必不用费太大工夫就能得到大公国王之位。黎戴斯早已看穿这一点。
哥哥是举世罕见的人才。
在不远的将来,无论是谁都想成为他所有物的时刻必定会到来。路希德是被选上的人。他具有度量,慈悲宽大,信仰坚定,懂得律己,并且身体强健。而且他有显而易见的弱点,却连这些部分都会受到众人接纳、爱戴。
比起黎戴斯所知的任何人、任何存在,路希德这个男人都更有资格成为一国之君。
既然他会成为君王,那么黎戴斯直到最后都想做为他的影子活下去。无论是当宰相还是当哪里的地方执政官都好,黎戴斯本来就对权力完全没兴趣。路希德这样的存在就近在身边,他怎么可能还能在自己身上找到掌权的可能性。
最了解自己的就是自己。的确,黎戴斯自知比他人优秀。不用多费脑筋就能解决大多数的问题,他也确信无论他人有何阴谋或是先下手为强,自己都不可能被击败。他懂得演戏,演技也天衣无缝,让人无法发现他在演戏。泛滥于艾兹森狭小宫廷的俗人,根本不是黎戴斯的对手。
只要凑集军队、金钱、人才,他有意的话,想必能从哥哥手中夺走艾兹森。他肯定也能与路希德正面对抗,赌上这个大公国王位展开争战,最终获得胜利。
但是,他没有兴趣。决定性的理由是,比起这种无聊小事,黎戴斯更关心的是让心爱的哥哥路希德成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霸王。他身上的光芒比太阳更为神圣,体内蕴藏着路克纳斯,不经意的行动就能让人为他疯狂着迷。他是最适合成为君王的那种人。而对大多数人来说的幸福,就是受到深具魅力的人物支配。
(没错,我也想被支配,被那个人支配。)
到头来,黎戴斯的愿望就只有这件事。
想被支配。永远被充满魅力的哥哥支配。
(这唯一的愿望,对我而言却是无比困难。)
路希德将会向前迈进。
这是为了前往接下黎戴斯的『巨大赠礼』。
为了踏上黎戴斯所描绘的绚烂霸王之路。
结束战争后,他着手处理的是外交事务。他迎娶大国帕尔梅尼亚的公主为王妃,那个他自幼爱慕、大他一岁的帕尔梅尼亚公主梅莉露萝丝。据说是他初恋的公主在两百名陪嫁侍从的伴随下,坐着银箔装饰的豪华出嫁马车进入帕鲁耶姆时,人人都谣传——看来艾兹森总有一天会脱离帕尔梅尼亚属国的地位,被承认为王国。
幼时令他为之倾心、如妖精般美丽的妻子;支持着他度过内战时代的忠实秘书,以及值得信赖的草原士兵们;代替亲职的大老强古·嘉顾。即便不受父母疼爱,路希德依然拥有诸多事物。他的所有物想必会不断增加,所谓的荣光之路就是如此。
黎戴斯非常乐见他与梅莉露萝丝的婚姻。这下子路希德就能得到帕尔梅尼亚的王位继承权,可以堂堂正正派兵进入那个国家。星格里欧骑士团现在已经对索尔塔克的软弱态度彻底心冷,展开行动另寻骑士团所支持的下届王位继承人。再过不久,他们应该就会转而支持路希德。索尔塔克的统治已经濒临崩溃至此。
黎戴斯对着来客说:
「帕尔梅尼亚正在慢慢自取灭亡。再这样下去会爆发内乱,众多地方上的掌权者会争先恐后地高揭自己的名号吧。但是,他们现在还在谨慎観望——你知道为什么吗?」
黎戴斯停下动作。在他呼出的气息另一头,突如其来的访客依然注视着他。
「他们都畏惧着芭比桑黛。镶嵌在帕尔梅尼亚王冠上的硕大钻石,据说是从天而降的星星,当中栖宿着守护王家的精灵——没错,过去精灵芭比桑黛是帕尔梅尼亚的始祖奥利葛洛特的忠仆,所以在陛下亡故后,依然只祝福陛下的后人……那些贵族都唯恐招来芭比桑黛的愤怒。」
有精灵栖宿、蕴含力量、被称为星石的宝石,据说是古老时代的遗物。在距今许久以前,世界还充满葛玛利克魔法语的时代,听说精灵会栖宿在物品或人、动物之中,以求让自身安定。
而芭比桑黛栖宿在钻石之中。以那种硕大宝石为宿主的精灵被称为星石精灵,甚至成了众人崇拜的对象。有意篡夺王位的人,会恐惧天意也不奇怪。
黎戴斯也很畏惧,而他归结而出的结论是——为了让路希德戴上帕尔梅尼亚王冠,让他跟梅莉露萝丝结婚还是最好的方法。为此,他逐一将情报透漏给在『外界』活动的人,施加压力,让梅莉露萝丝必定会嫁给路希德。
「即便如此,我也没有放下心。因为我觉得索尔塔克不肯让梅莉露萝丝离开,当中肯定有什么理由。协助我的『外界』之人也不曾被告知核心情报。只是,他们跟我都想让路希德·穆里·艾兹森成为下届帕尔梅尼亚国王,我们因这一点而产生联系、联手合作。」
得知嫁过来的是冒牌货后,黎戴斯赶紧运作起事先安置好能让自己出狱的方法。当时他没有确切证据,可以肯定那个叫洁菈萝娣的少女不是墓园派来的新刺客。
毕竟对长相相同的双胞胎之一彻底施行暗杀教育,再顶替本人,这就是『墓园』的做法。
「但是,洁儿并不是『墓园』的人。」
他抬头望向没有影子的访客。
「欸,当时是你告诉我,洁儿只是对自己一无所知。她只是为了回到帕尔梅尼亚,向杀害自己的母亲、导
致家庭崩坏的敌人报仇,打算利用路希德罢了。
可是,我一直有不祥的预感。」
实际上,自从洁儿出现在路希德面前,命运的齿轮就开始加速运转。由于路希德得到她的智慧,黎戴斯本以为会再多花一点时间对付的国内有力贵族——以礼思齐伯爵为首的富裕城市贵族,或是那个镀金王锡塔哈特率领的奥兹马尼亚,这些问题都在转眼之间好转。
剧本几乎与黎戴斯写好的一样。但是,一切都发展得太过迅速。
发展这么快,他很伤脑筋。
「原本剩下的步骤只有我在这座牢狱中悄悄病死,这样那个人就能在不受太大伤害的情况下得到一切。」
黎戴斯叹了口气。
填补那个人心中空缺的计划原本很完美。
事实上,他不能让路希德察觉任何蛛丝马迹。就算有个万一,也不能让他怀疑起自己跟黎戴斯或许不是真的双胞胎、或许自己并没有艾兹森王家的血脉。
幸运的是,多亏黎戴斯曾经『努力舍弃信仰』,无论是谁当然都觉得他们长得不像。黎戴斯这副形销骨立、白发如雪的长相,要说他与路希德是双胞胎确实有点不自然,但也不至于会有人心生怀疑。
短时间内,这样的成见应该能够保护路希德。
(不过岁月真是不可思议。小时候我们明明不怎么相像,久违地见到面时,却觉得还是很像——毕竟我们是一方血脉相连的兄弟。)
不能让他知道。
路希德身上连一丁点艾兹森王家的血缘都没有,这件事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路希德本人察觉到。
——『访客』久违地造访黎戴斯所在地牢的隔天,陆陆续续有人来到黎戴斯身边。首先是洗脚的人。许多火盆被搬过来,明明是地下三楼,送来擦拭身体的热水却让牢内雾气蒸腾得有如云一般。
长出的胡子也久违地被剃得干干净净。囚犯穿的简单衣物被换掉,改让他穿上整洁的套头衫。似乎是路希德近侍之一的男人,终于说起接下来到王宫浴室后,黎戴斯要做什么事。他要在王宫穿上正规装束,过大约三天的普通生活,之后获准与国王陛下见面。剧本似乎就是这么写的。
终于来了。自己终于要被带回过去那个日光普照之处了。
啊啊,然而对黎戴斯来说,这无异于将潜伏于地底的鼹鼠拖到太阳下。
忽然间,他被自己映在穿衣间镜子的脸吓了一跳。至今他顶多只能用送来的水或装着热水的脸盆当镜子,所以睽违许久真正看到自己的脸——脸颊稍微丰腴了些,仪容打理干净的模样让他倒抽一口气。他想,跟哥哥实在太像了。
为什么我们偏偏不是双胞胎呢?
长相如此神似,却没有任何意义。
「哦,你来啦。」
明明没有风,烛台上的蜡烛却微微摇曳。黎戴斯知道非人访客已来到附近。过去频繁出现于牢房,带给他必要情报的人物。为了自己心爱的主人而一心遵守其命令,试图将黎戴斯当成棋子的人物……
他并未感到不快。因为黎戴斯也想象她一样,活在他人的支配之下。
「如你所见,我来到地表了,蜜瑟罗黛。」
黎戴斯再度凝视镜中。那里没有任何人,负责监视的人跟摇铃侍女都集中在唯一一道房门的外头。就算被人看到,也只会以为他在自言自语。
但是这里确实有某种存在。
那是拥有美丽蓝发与晶透蓝色瞳眸的——蓝宝石星石化身。
「蜜瑟罗黛,你说过你跟洁儿可以正常对话,对吧。」
她点头。
「那么,这表示即使我绝食、濒临死亡,依然做得还不够。如果我再多加训练,说不定也能跟你交谈呢。」
这是她告诉他的。洁儿出生在墓园,但被母亲送到外头的世界,学到了多余的知识,因此才会被逼着努力削除那些无益的信仰。
「也就是说,她被格列凡所逼,经历无数次挨饿、被孤单留下、被舍弃,接受了摆脱这个社会的训练。」
想象起洁儿骨瘦如柴、被泥巴污垢弄得全身脏兮兮,饿得连话都说不清楚,依然拚命追在格列凡后头——为了活下去而挣扎,宛如负伤野兽的模样,黎戴斯满意地点头。
「不错。真不错。」
一开始,他并不喜欢那个女人。但是之后他渐渐被挑起兴趣,因为她也散发着同样的气息。她跟自己一样备受训练,以求舍弃附着于身上那名为生活的累赘。应该说,被迫经历这样的训练。
一切都是为了让她不再相信这个世界上的神。
这样的人受到那个信仰坚定的路希德吸引,让黎戴斯十分愉快。
「对了,你差不多可以回到帕尔梅尼亚了吧?还是说,你暂时还会留在洁儿身边?」
蜜瑟罗黛什么也没说。她有她自己的目的。现在之所以受到黎戴斯所用,也是因为她真正的主人下达的命令。
既然她不想说,也没必要问个不停。黎戴斯望向外头。
「啊,外界真是刺眼。光刺得人好疼。」
这是他的第二段人生。这一次他肯定会被路希德允许继续活下去。
但是路希德的光芒总有一天会将他灼伤。
(正如我所愿。)
——而现在,黎戴斯依然在绢布上刺绣。
宛如做家庭代工的女子一般,他的针黹技巧已经十分流畅。缝出乍看像一种装饰,实为古代拉尔格语(精灵所能理解的葛玛利克语)的高超技术也已是他的绝活。
送给路希德的礼物所用的绢丝,选用的是奥特雷普产的金绢。听说这种绢丝不知为何不会遭虫蛀,在绢丝之中最为高级,主要用于缝制圣职人员的法衣。
「『英雄啊,莫让光芒迷乱汝目。以万般牺牲编织而成的尊贵之绳乃为荣耀。』」
这是黎戴斯喜欢的一句话。安卡里恩星教的教义有许多(诸如发行赎罪券或是破门律这类)令人质疑之处,但从古老时代残留下来的遗物大多很动人。他无数次折磨自己的肉体,透过自虐的方式,从人类建构于这个世界的概念中得到解放,但他并不像墓园那样信仰古神。他相信的只有人类。
而且就是近在自己身边的人类。黎戴斯觉得如果是那个人的话,被他支配也无妨。光是与能让他产生这种想法的人相会,自己的人生就有意义了。
「……现在洁儿在哪里呢?」
他持着研磨精巧的针刺入绢布,一针一针缝下去。她差不多该发现蜜瑟罗黛是基于何种意志而留在她身边了。说不定她也已经推测出打从黎戴斯身在囹圄时,蜜瑟罗黛就跟他接触过,并且一直带给他情报。
蜜瑟罗黛在洁儿之外,另有缔结正式契约的主人。按照那个人的命令,她忠实监视着洁儿——并将情报泄露给黎戴斯。她可以实现洁儿的愿望,但是为此需要某种牺牲。从前蜜瑟罗黛向他提过,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像人类,她夺走了洁儿的眼泪与笑容。
(那是真的吗?)
至少黎戴斯心目中名为洁儿的这位少女,虽有稍微缺乏情绪起伏之处,却并非完全不会笑。(这么说来,倒是没看过她流泪。)
「蜜瑟罗黛的做法也挺风雅的。」
绣针与穿在上头的线,在布匹上织出美丽的浮绣装饰。他想,要是哥哥愿意一直将它围在脖子上就好了。
路希德与洁儿相遇后,更增强了自己的命运。原本就血缘相近的两人,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跨越了利害关系,因精神上彼此需索而结合为一。简单来说,路希德将洁儿视为一个女性倾心爱慕,洁儿同样也渴求着他。
但是这导致路希德比黎戴斯预期中更早展开行动,准备将帕尔梅尼亚纳入手中。那在某种层面上一如黎戴斯所料,同时也超乎他所料。
他原本描绘了一个对他而言算是圆满的美好未来。幸运的话,或许哥哥一生都不用知道自己出生的秘密,这样自己或许也还能待在他身边。他一直如此祈祷。
然而,命运女神似乎不打算继续让黎戴斯主宰路希德的命运。
他早已做好这样的觉悟。
只是有些惋惜罢了。真希望留在他身边久一点。真希望受到他支配。
真希望他能收下这份巨大的赠礼。
(那么,至少要先做好送礼的安排。)
「喂,马修斯去哪里了?我有话跟他说,随便哪个人帮我把他逮过来。」
往帕尔梅尼亚中心地带行军的大队中,哥哥爽朗的声音响彻四周。或许是一旁有山的缘故,吹下来的风使得体感温度比艾兹森更寒冷。听说这一带也会下雪。
「啊,黎戴斯呢?在那边吗?他穿得像颗毛球一样,照理说一下就会找到人……对了,派一辆马车给他。他说自己可以骑马,但他现在骑马还是很辛苦吧。」
听到哥哥为自己着想的声音,他的动作瞬间停顿。
(啊,那道声音。)
看来路希德与其他将军确认行军路线的会议已经结束,因为没看到马修斯而正在找人。
效忠路希德的卡裴兰枢机长的猛犬,过去曾因法米玛司骑士团头
号杀戮者之名,令人闻之色变的马修斯·索亚森,他也是在路希德身边重获新生的其中一人。
路希德就像水一样,有时又像阳光一样,不断给予他人需要的事物。不管是洁儿、马修斯还是围绕在他身旁的众人,大抵都是因为他散发的光芒而聚集过去。
能站在阳光普照之处是非常幸福的。光是不用害怕那道光芒有致命之虞,他们就已经拥有天赐的幸运了。
还是说,原本待在阴影中的洁儿与马修斯——他们明知有遭炙的危险,还是不由得受到路希德吸引吗?
(他们像我一样,明知道会因此失去性命,仍然为他牺牲奉献——将自己当成祭品吗……?)
「!」
这时针狠狠刺入布中,扎破了他在下方支撑的无名指。上头浮现小小的血珠。啊,真是红啊。跟路希德的眼珠颜色好像。
(啊,王兄,王兄。与你离别的时刻似乎到来了。)
惋惜地听着哥哥的声音迅速接近自己所在的帐篷,不久又复远离,黎戴斯含住自己的手指。
路希德之后将会回到帐篷,感受到至今从未体验过、无可动摇的绝望感受。就算他再怎么找,马修斯也不见人影,之所以如此,就是因为他正在确认一个传闻的真伪:路希德·穆里·艾兹森并未继承吉哈德·诺里昂的血脉,而是母亲与人私通所生的孩子。
事情完全按照黎戴斯的想法发展。无论是洁儿与尼兰一同前往拜访强古·嘉顾,或是强古·泰金碰巧在草原上掀起叛乱——还是接下来路希德的秘密即将传遍全帕尔梅尼亚的事都一样。
因为将路希德的身世秘密这张王牌告诉泰金的,就是黎戴斯自己。
洁儿恐怕还没注意到,她随时都受到墓园监视。否则的话,泰金可没办法那么刚好在洁儿与强古·嘉顾会面的时候起兵造反,将他们在迦罗业流玛一网打尽。
一切能进行这么顺利,都是因为在洁儿身边的蜜瑟罗黛、她的主人以及黎戴斯之间一直有密切联系。
(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路希德将会从马修斯口中得知真相。之后他会怎么做呢?会以什么样的表情承受这个真相呢?会大吵大闹,还是会悲愤不已?会发泄到什么东西上吗?或是发泄到哪个人身上……?可以的话,黎戴斯真想变成在一旁承受哥哥激烈情绪的物品或马修斯。他有些遗憾地想,如果自己是女性,或许还能成为他宣泄绝望的出口。
在这层意义上,洁儿真是幸福。
因为即便是暂时的,她依然能在他心中留下自己的存在。
「好,完成了。」
他用牙齿咬断红线。把线换成红色果然没错——黎戴斯这么想,对成果十分满意。红线是他自己染成的。这种作法也是习自墓园的那些人,据说当他们有无论如何都想传达的情感或强烈祈愿时,就会以自己的血染红丝线,并在持有物上刺绣,或是结成一个环。
第二段人生短暂而美丽。
(不对,接下来才是最后的尾声。要是在这里栽跟头,一切都会变得毫无意义。)
接着还必须将这条披肩交给路希德,监视他一段时间,以免万一他在半疯狂状态下宣言自杀,或是放弃野心说出要将王位让给自己的蠢话。
伙食兵送了冒着蒸气的汤与肉过来。行军当中,虽说份量不多,或许是因为路希德特别的坚持,军中的三餐总有热腾腾的餐点。咀嚼着仅比士兵多了苹果与葡萄酒的简陋餐点,黎戴斯想:
支配着世界万物的,是人类为了人类所构筑出的概念与人工神祇。为什么人能信仰这些事物,坚信必须绝食到五感错乱才能舍弃这一切的程度?至少黎戴斯不相信。无论是精灵还是墓园,他都只是当成便利的工具来利用罢了。
黎戴斯的神明另有其人。那是他想生存的世界所在,也是他渴求的支配者。
而接下来,他要为这位神明殉教。
啊,现在自己竟然如此幸福。
——随侍黎戴斯的侍从告知路希德要见他。他心想「来得比预期中还要快」,接着留下几乎全空的汤盘起身离席。
黎戴斯将刚织好的披肩围到脖子上,走到帐篷外。必须将这条披肩交给他才行。
这是我的血,我活过的证明,我唯一被允许留在他身边的部分。
路希德,与我仅有半分血脉相连的哥哥,我的信仰啊。
(过去你曾经说过,要我为你而活。)
所以,我打算送你一个礼物。
往后想必会有许许多多人向往你的光芒。无论是谁都想成为你的所有物。
但是,这是极为稀有、可说是唯一的事物。除了我以外,无论是什么样的人,即便是挚友或是妻子都无法送给你的巨大赠礼。
我要把这个送给你。
并且在心中祈祷:
——但愿将我出生至今二十二年的人生拉下帘幕的理由,就只是为了成就你的荣耀。
***
他的主人在浅眠中数度因梦魔而清醒。每逢此时马修斯也同样会起床,为主人送上水。明明是冬天,路希德却满身大汗。将布递过去,他就擦擦脸颊两侧,向马修斯确认时间后再度躺下,然后再次遭梦魇所袭。大概可以想象得到他做了什么样的梦,但是马修斯几乎无能为力。由于担心路希德会失眠,一旁准备了堆得像座小山的薰衣草枕,不过似乎也无法奏效。
主人在那之后一直睡不着。
『黎戴斯殿下——不对,修毕福隆公爵并未归来。他说他都明白了,并遣返了所有随同的士兵。』
三天前,黎戴斯担任提出暂时休战的使者,带着少许随同士兵离开大军,前往帕尔梅尼亚方的将军贝尔坦·卡隆子爵驻军的修弥沙堡垒。
之后在毫无联络的状态下过去了两天,再怎么说都很有可能发生了什么状况,于是他们组织侦查小队派往修弥沙,结果三天前随同黎戴斯一同前往的士兵脸色大变地回来了。
『公爵殿下谋反!』
听闻这个消息,正要在距修弥沙仅十博格之隔的小城设置据点的路希德军,掀起了轩然大波。
「黎戴斯大人怎么会……不对,公爵怎么会这样?」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该不会是索尔塔克那方的计谋吧!?」
他从地牢中获释后,与路希德的兄弟关系简直好过了头。知悉此事的人们都无法置信,而不太了解两人的人们,都谣传黎戴斯的顺从态度全是作戏。情报错综复杂,也有人认为黎戴斯其实是遭卡隆子爵俘虏,被逼倒戈敌方。
但是没过多久,得知黎戴斯本人与国王索尔塔克亲自会谈,并主动在公文上签字,文件上明文表示路希德没有资格继承艾兹森公国王位后,军中的气氛顿时改变。
黎戴斯果然有二心。他只是表面上装顺从,借此仔细而确实地消除路希德的疑心。他一边培养力量,一边聚集不服路希德统治的同志,并与草原的强古·泰金接触,暗地里等待向哥哥造反的机会。
(安排得真周全。)
居然会盯上堪称路希德地盘的草原——光从这一点而言,马修斯对黎戴斯的政治手腕就有很高的评价。正因为大家都认为唯独草原势力不可能背叛路希德,因此放松了对那一带的监控,这个事实确实无从否认。他们大意了。明明黎戴斯身边随时有人监视,对金钱方面有可能支援黎戴斯的商人、对路希德不怀好意的贵族,尤其是奥兹马尼亚与南塞周遭地带也都特别留心了。
(他究竟是如何和泰金搭上线的?)
从他出狱到这次的谋反之间,相隔的时间并不长,这表示黎戴斯身在牢狱时,就已经开始用某种方法与外界接触。虽然现在已经派人彻底调查他用的方法,无奈的是,当时担任牢房守卫的士兵要不是不记得了,要不就是有许多人行踪不明,看来这不是个能轻易解开的谜团。
滴答、滴答,脑中响起的,唯有不可能存在于此的时针转动声。
这里是马洛里城的领主宅邸,所以也足以让持续行军的士兵充分休息。幸运的是,即便得知路希德的身世与黎戴斯的谋反,也没有出现太多逃兵。不愧是享誉天下、拥有大陆第一悠久历史与武力的星格里欧骑士团。至今没有任何一个士兵掉队,多亏他们成了大军的梁柱,为组成复杂的路希德军立下规范。
得知黎戴斯造反后,马修斯彻夜写信要求与路希德的支援者会面,请求他们继续援助路希德。大多数爱德里亚的商人原本就对帕尔梅尼亚王家没什么好感,所以没有任何一位富豪撤回对路希德的金钱援助。
当中最为热心的支援者是波里西亚的银行家法雅家,以及嘉萨拉的贸易商葛林迪家,主动提供巨额投资的他们扮演了重要角色。现在路希德正运用这笔资金,请求全大陆的佣兵团加入军中。
(只要佣兵之王布里札率领的多兰古佣兵团,愿意至少派摩塔尼亚的分队过来……)
即便多兰古佣兵团没有动作,对路希德这方来说,只要他们不要加入索尔塔克军就好了。值得庆幸的是,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们所能动用的资金非常丰富。但马修斯现在最担忧
的不是这件事。
让他发毛的是,身为当事人的路希德比想象中还要释然。
一反当初的不安,路希德在黎戴斯叛变后仍一如以往。他热情加入士兵们的集团,参加守夜,与马修斯或其他将军带来的支援者会面。所有人都对路希德的人格抱有好感,又因为听到他率直地亲口说出自己并未继承王家血脉,因而更加深对他的信赖。
「我无法成为我以外的任何人,问题只在于我有没有能力爬得更高罢了。」
他毫不做作的话语、受到星格里欧骑士团证明的个人剑术实力,再加上爱德里亚商人的强力后援,路希德军的声势丝毫不减。马修斯向直属上司帝迪耶·卡裴兰枢机长报告这件事,并数度提出要求,强调有必要请法王猊下的代理人尽速为艾兹森公国王位加冕。
他的努力有了回报,明天帝迪耶本人就会从敎皇领奥特雷普抵达位于马洛里的大军。
只要是法王代理人,而且还是帝迪耶本人亲自加冕,就等于路希德的身分受到保障。在加冕之前,马修斯与他本人会面时,肯定会被质问路希德是否真的有受到星教会支援的价值。
答案早已决定。就马修斯个人的想法,即便路希德沦为身无分文的罪人,也打算继续支持着他。不过帝迪耶当然不可能允许他这么做,所以到时候马修斯想必会脱下僧袍,遭到问罪吧。
(对于说服帝迪耶大人,我认为有胜算。但是那个情报——)
不知是故意散播,还是敌方的陷阱,马修斯在大半夜里接获了一则坏消息:强古·嘉顾落入泰金手中并遭到监禁。而且为了防止景仰他的人企图将他劫走,泰金甚至带着高龄的父亲一同行军。
而更糟糕的是,与嘉顾大老一起被抓的——还有洁儿。
(她竟然被俘虏了吗?)
以艾兹森王妃身分,前往参加法王巡幸兼凡希坦斯世界会议的她,基于自己的身分被奥兹马尼亚王得知,接下来知道内情的人恐怕会继续增加,因此传讯告知自己准备隐藏行踪。目前她的替身会连同随行侍女一起回到王都帕鲁耶姆,而她自己则是跟派搏特团的首领吉奇·巴隆一起行动才对。
『奥兹马尼亚王对我的调查似乎相当深入。我已尽可能限制住他的行动,但不可以大意。
难保梅莉露萝丝迟早会宣言自己身在国内,在艾兹森的是冒牌货。为防万一,最好先准备好我已经回到帕尔梅尼亚的借口。』
派搏特团的傀儡送来的信上,就是这一连串尽量避开具体名词的内容。
洁儿恐怕是为了避免造成路希德的负担,刻意离开她姊姊所在的凡希坦斯。她没写自己要去哪里,但既然之后她与强古·嘉顾一起被俘虏,想必是去了迦罗业流玛。
从这封信上,他还得到另一个重要情报:担任洁儿的间谍暗中活跃的吉奇·巴隆,就是泛树族的首领尼兰。
那么,尼兰带洁儿到迦罗业流玛,是打算将她藏匿在那里吗?马修斯对尼兰与洁儿之间的关系所知不多,但是他帮忙到这个程度,可以肯定当中还有更深的理由,甚至胜过险遭处死时受她拯救的恩情。
(所有人仿佛都被命运的丝线牵在一起。尼兰是路希德陛下的亲生父亲,那个男人又和洁儿殿下一起行动……)
应该不会再收到她传来的消息了。洁儿就此被泰金军带着同行,恐怕会被交到索尔塔克手上吧。到时候梅莉露萝丝会怎么处置这个长年利用的替身洁儿呢?
(会将她完全埋葬在黒暗中吗?还是……)
现在留强古·嘉顾一命的价值应该还很充分。如果尊重草原各长老的意志,就算是泰金,应该也不会对身为英雄的亲生父亲下手。
问题在于洁儿。对梅莉露萝丝那方来说,是否还有用洁儿当成王牌对付路希德的余地?但是为此,梅莉露萝丝必须知道路希德爱的已经不是自己,而是爱着洁儿。
(她知道吗?不对,她肯定知道吧……)
路希德与洁儿这方的情报会如此详尽地流到泰金手中,是因为有极端亲近我方的人将消息走漏给泰金。
而那个人的身分已经很明显了。
就是黎戴斯。
「呜……」
发出一阵呻吟后,路希德睁开眼睛。马修斯从水壶倒水递给他。
「现在几点?」
「早上四点,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您要不要再睡一下?」
「不,不用了。」
将水一口气喝光后,他离开床铺。那个敏捷的动作,让马修斯看出主人几乎没睡。
正常来说,他醒来时的动作不该这么利落。必须呼唤他好几次,扯掉他的被子,有时候甚至得在脸上泼水才能叫醒他。然而他现在却自己迅速起身,这种情况并不寻常。
「反正也只会做讨厌的梦,起床还比较好。」
「但是您的脸色并不好。」
吩咐门外看守的士兵点起暖炉后,马修斯接过点亮的烛台。
虽然仅有微弱光芒,仍能看出浮现在光中的路希德脸色很差。这一个月的失眠让他脸颊消瘦,眼睛下方变得一片黑。
「那就再用水粉遮住。麻烦你了。」
「您的脸色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而且这几天就要出动军队了,您想必得身居前锋。」
「……我就是睡不着,这也没办法吧。」
就连这句反驳中,也寻不着平日的开朗。马修斯益发焦躁。
「陛下。」
「……该吃的我都吃了,体力也还算充沛。我还撑得下去。」
「您是指至少还有体力自己处理吐出来的东西吗?」
「…………」
路希德象是想回避回答般,自己倒了杯水。
「干嘛,一切不是都很顺利吗?我也努力不去想黎戴斯的事了,现在不管怎么想也不会有答案。在修弥沙击溃索尔塔克军后,直接问他就行了。」
「……陛下。」
「你也希望我这么做吧。星教会也一样。卡裴兰枢机长就是为此才会特地前来,因为教会觉得还有对我下注的余地。我至少还清楚这件事。」
「……没错,请您务必获胜。而这一次,您非得杀掉黎戴斯不可。」
「……」
他用力咬紧牙关的声音,在暗夜中响起。
「如您所说,星教会还没舍弃您。爱德里亚的富商想要在帕尔梅尼亚的特权,同时也希望重建在之前的爱德里亚战争失去的、与教会间的交流管道。为达这个目的,就算是您也派得上用场。就算您没有继承诺里昂的血脉也一样。」
仿佛想刻意激怒他,马修斯说得特别狠。
「……这样啊,原来如此。对大家来说,我是方便好用的缓冲物。原来我还有这种程度的价值吗?」
呵的一声,他发出自我轻贱的笑声。
「那么敎会又在想什么?教会为什么要继续利用我?如果想重建与爱德里亚之间的管道,照理说还有其他方法。
教会应该知道吧?帕尔梅尼亚王家之所以注重血缘,是因为王冠上镶着星石芭比桑黛,那个星石精灵仅会守护继承开国之祖奥利葛洛特血脉的人——而我不会被选上!」
路希德回过头。他那充满失落感的眼神,仿佛某些多余的事物全被削除了一般。马修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悲怆的表情。
「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哦!!」
他放声吶喊。
「黎戴斯,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陛下……!」
「我不懂,不管思考多少次都不可能明白。如果这表示他是个优秀的演员,那我确实赢不过他,在所有方面都无可匹敌。就连草原势力——都选择了他。」
路希德握紧左拳,捶打刚才自己所躺的床铺上的靠枕。表面的绢布裂开,薰衣草的淡紫色小花从中飞散。
「我不懂,我什么都不懂。我不明白为什么会变这样,连自己该怎么办都不明白。至今从来没发生过这种事。明明无论何时,我在困境当中都能看到出路的!」
他顿时感到呼吸困难。掺杂在绝望之中的甜蜜花香,因为太不搭调而无法溶入空气,而是温柔地掐紧路希德与马修斯的咽喉。
「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他想杀我?为什么一句话也没留?他明明这么亲近我——我明明曾经说过要把公国王位和一切都让给他!」
「陛下!」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尽情放声发出野兽般的咆哮,发泄在四周的物品上。马修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只能眼睁睁看着路希德的激烈情绪溃堤,借由破坏他自己以外的物品以挽救自身精神的模样。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如此失控的路希德,也代表过去路希德对弟弟就是如此交心——
——如此深信不已。
而一度交付的真心,被黎戴斯用最糟糕的形式
背叛了。
但是,事实真的是如此吗——马修斯试图冷静掌握住状况,脑中思索起来。
路希德怒骂他一切都是作戏,但马修斯怎么想都不认为黎戴斯真正背叛了路希德。他没有确切证据。但是黎戴斯的准备愈是周到,他就愈觉得倒戈索尔塔克方的事实才像谎言。
除了教会早已查明的机密,也就是索尔塔克是异教徒的事实以外,他另有不被允许继续身为帕尔梅尼亚国王的理由。
(因为索尔塔克是——)
路希德脸上没有泪水。但是更强烈的绝望一时掌控了他的身体,让他重复着破坏行为。将以为发生意外而冲进来的两个士兵遣回门外后,马修斯心中一惊。
因为路希德手中握着路克纳斯。
「陛下!」
马修斯敏捷地试图制止他的动作。路希德并未举剑自杀,只是胡乱挥砍眼前的帐篷,但难保他不会因为什么导火线而向自身挥剑。
(插图45)
在剎那之间,马修斯没能控制好力道,一把抓住了他、扭过他的惯用手手腕并打落长剑。路希德吃痛地皱起整张脸,踉跄着伸手支住地面坐倒在地。
「哈哈、哈……了不起,哪怕再怎么荒废,你好歹也是法米玛司的骑士大人。」
路希德背靠在床边,屈膝蹲坐。
「陛下……您的手……」
马修斯伸向他的手被一把拍开,但就连这个动作,路希德也显得虚软无力。
「我对于自己怀抱的期望与心愿,至今从来不曾有过疑问——即便得知自己的身世之谜以后也一样。我驱策、动用群众到这个地步,事到如今已经不能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我一直相信自己渴望的事物就在前方。然而……」
他大大伸展身体,白皙的喉头一阵起伏。接下来他说出的是令人出乎意料的一句话:
「我真的想要那些事物吗?」
马修斯再次伸向他的手顿住了。
「我开始搞不懂自己想要什么了。」
「路希德陛下……」
「我对那些事物有渴望到……必须尝到这些感受也在所不惜吗?以前我确实很想要。为了得到所有人认可,我想得到显而易见的权力与地位,以及将一切掌握在手中的真实感……但是,现在我已经想不起当初渴望这些事物的心情了。」
斟酌过心中话语后,路希德开口:
「明天,帝迪耶会为我加冕……」
「是的。」
「我非得接受不可。」
「没错。」
「……马修斯,这顶王冠是你以命担保争取来的。我不会让你担心的事发生。」
这种说话方式与方才的疯狂模样相较之下,感觉干脆、沉着了许多。或许是因为在尽情大闹之后,他的心情轻松了些。
马修斯的直觉告诉自己——要谈洁儿的事就得趁现在。
「陛下,您知道强古·嘉顾被儿子泰金抓住了吗?」
过了一会儿,他得到「哦」这声淡然的回应。
「那个精明的老爷子竟然被泰金抢先,看来他也老了。」
「要是他被当成交易的人质,您会怎么做?」
「什么都不做。」
回答来得很快。他用捂在脸上的手在额头用力一擦,果断地这么说。
「嘉顾也不会希望我做那种事。」
看来他已经可以冷静判断了。马修斯加强语气,继续说下去:
「那么,无论发生什么事,接下来您都会全心专注于打倒黎戴斯殿下吗?」
「就算你被俘虏,我也会毫不在意地进攻。」
「——那么,即使被俘虏的是洁儿殿下也一样吗?」
路希德的身体倏然一震,整个人跳起来。马修斯见他惊愕地睁大眼睛,象是要压制住他一样与他互瞪。
「洁儿殿下似乎也落入泰金手中了。」
「这是确切的情报吗!」
马修斯从怀中取出小布包,在蹲坐下来的路希德膝上摊开。里头包着小小的黄金耳环,恐怕是嘉顾大老的所有物。而一旁用亮丽银发编成的发束是——
「这是洁儿的头发吗……」
也有可能属于完全无关的人,但是不能无视这件事。
「这是在对我说,如果不希望洁儿被杀,就快点投降吗?」
「没有错。看来泰金知道对您来说,即便洁儿殿下并非梅莉露萝丝本人,她依然有利用价值。」
听他这么说,路希德的视线茫然地游移了起来。
「为什么洁儿会去见嘉顾……」
「她当时似乎是跟吉奇·巴隆一起旅行——跟您的父亲一起。」
「她跟尼兰在一起!?」
「尼兰恐怕是将她带到了迦罗业流玛。虽然不知道目的是什么,但以那位殿下的性格,八成是因为她隐约察觉草原上出现异状。」
——结果,她和尼兰以及嘉顾大老在那里一起遭到泰金俘虏。
「是黎戴斯出卖了她吗……!」
路希德再度激动起来。
「说到底,陛下的父亲身分至今一直无人知晓。实际上连卡裴兰都不知道。应该可以推断,原本知道这件事的只有黎戴斯殿下一个人。」
「而他选在这个时期放出情报吗?目的是为了激发泰金的行动?」
马修斯点头,接着不由分说地逼近路希德。
「明天在卡裴兰面前,您也能立下同样的誓言吗?」
「!」
「您能发誓说人质无关紧要,发誓您完全不把弟弟的造反放在心上,一抓住他就会将他动手杀掉吗?」
「马修——」
「就算洁儿殿下在您面前被杀害也一样?」
马修斯在路希德面前慢慢单膝跪下,目光扫过他身上。
「马修……斯……」
「这会影响到我的去留,所以请您不要撤回前言,陛下。我还想留在您的身边,为此得请求您在某种程度上受到星教会利用。」
他睁大眼睛,接着立刻沉重地垂下眼皮。
「……要是明天我说我不需要王冠,教会就会舍弃我吗?」
马修斯察觉到这个问题几乎没有意义。听到摇响的铃声,他缓缓起身走向门。应该是侍从送照明与洗脚水过来了。
「应该不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
「您还不知道一些决定性的情报。我们星敎会为什么会动手排除索尔塔克?而他又是什么人物?」
路希德一声哼笑,宛如最后的虚张声势。
「事到如今还说这个做什么?因为索尔塔克是旧神的信徒对吧。他是个异端,所以你们星教会不能继续放任索尔塔克担任大国帕尔梅尼亚的国王。那个男人肯定也是被墓园顶替的双胞胎,或者——」
「没错,他是墓园的人。」
马修斯在开门之前冷不防站定脚步,仅将半边身体转向路希德,开口做出宣言:
「而他不是【亡灵】。所以他非得死去不可。
【死去无数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