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就快结束了。
强古·泰金率领的草原部落联合军,开始从迦罗业流玛缓缓南下。期间没有遇到大规模战斗,进入帕尔梅尼亚时几乎全军无伤。
在这段期间,在帕尔梅尼亚首都洛兰特近郊,与国王索尔塔克军对峙的路希德军的情报,也陆陆续续传到泰金军中。
「路希德那小子似乎赢了。」
在用餐时,用以捆住嘉顾大老与洁儿的绳子会被稍微放松,两人趁着监视者松懈的机会简单交换情报。
「即便身世秘密被公诸于世,军队依然没有瓦解,这就象征了他的强大。这表示帕尔梅尼亚国民有多么欢迎路希德。」
「但是,路希德在首都洛兰特的声望似乎并没有那么高。」
他们刻意大声地咀嚼着面包,防止交谈内容被监视的士兵注意到。
「在帕尔梅尼亚的北部,国祖信仰的倾向特别强烈。完全没有帕尔梅尼亚人血统,而且还出自草原部落的路希德,不可能成为受欢迎的征服者。当中甚至有人认为,就算再怎么昏庸,好歹也是王家出身的索尔塔克还是比较好。」
这是洁儿在路希德抵达前,事先派人调查帕尔梅尼亚国民对艾兹森的看法与倾向,因而得知的结果。愈往南部,这个倾向就愈弱,因为过去南部曾是独立国家;而愈接近帕尔梅尼亚的中央地带,国祖信仰、王族信仰的色彩就愈浓厚。
帕尔梅尼亚人很顽固,信仰也很坚定。他们现在依然重视预言与传说,深深信仰占星术,这正证明了这个民族是从古老时代留存至今的后裔。据说从前支配大伊瑟洛的蓝发卡利斯民族也一样,诸如男女不能同住等等,一直过着遵循上古时代习俗的生活。
「路希德军依然团结是好事,但即便就此强行攻城,也不知道洛兰特的市民愿不愿意接受他们。」
「不过,就算给予市民一朝一夕的恩惠,我也不觉得洛兰特市民会这么轻易改变态度。」
嘉顾大老的分析极为精准,让洁儿陷入沉默。
比起当初完全被当成俘虏的状态,现在嘉顾大老与洁儿的状况已稍有改善,在同情他们而被说动的草原士兵帮助之下一点一点恢复自由。再怎么说,强古·嘉顾这个名号在草原部落中的存在感相当庞大。就算被泰金命令不准放松监视,士兵想必还是会不知所措。
现在每天可以用两次热腾腾的餐点,也被允许饮水和躺着睡觉。进入帕尔梅尼亚的几天后,泰金曾经怒气冲冲地前来增加他们脚上的铁枷,但那是因为尼兰命派搏特团潜入,趁隙逃走了。
(吉奇他……尼兰没有带我们一起走。这表示戒备比想象中更森严,也或许是因为他还在找时机。他肯定有自己的想法。)
而且,就算继续留在泰金手中,洁儿他们显然会跟正在与路希德对峙、布署于修弥沙的索尔塔克军会合。他们恐怕会在那里被当作筹码利用,可以等到那时候再展开营救嘉顾大老的作战。
不要急,不要慌。现在自己能做的事实在太少了。
比起轻举妄动,更该好好动脑。她要摸索所有方法,寻找接下来自己能采取的行动。不断地考量手段与可能性,进一步推敲,借此导向对自己更有利的结果。当中不能掺入丝毫希望或愿望。她必须将所有人类假设成自己的敌人,敏锐地察觉针对自己而来的敌意。
「对了,洁儿。」
「嗯?」
「看来你终究还是死了。」
听到这句话,洁儿瞬间抬起视线凝视嘉顾大老。她用了片刻来理解他的意思。
「啊,有人表明了『梅莉露萝丝』的所在地是吧。」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洁儿认命地想。被泰金俘虏后,她就觉得这一刻总有一天会降临。
泰金恐怕从黎戴斯口中听到了一切,得知洁儿是梅莉露萝丝的替身、经过什么样的曲折而嫁到路希德身边,以及为什么会协助他。
既然梅莉露萝丝、黎戴斯以及泰金之间有联系,梅莉露萝丝当然会认为现在就是自己这个本尊站到台面上的时刻。现在丈夫路希德对娘家帕尔梅尼亚举兵造反,身为妻子的她因此回到索尔塔克身边,这个说法也能取信于人。大部分人应该都觉得路希德与她离异,将她送回娘家了吧。
也就是说,洁儿失去了艾兹森王妃这个头衔。现在身在此处的,只是个名为洁菈萝娣的娼妓女儿。
(而且还是身世不明、连亲生母亲是谁都不知道的渺小存在……)
一切都已重回出发点。
梅莉露萝丝回到帕尔梅尼亚,站在国王这方与丈夫路希德对峙。路希德则与倒戈帕尔梅尼亚方的弟弟黎戴斯对峙。而接下来即将参战的,是堪称路希德心灵故乡的草原万兵……
洁儿想紧搂住自己时,忽然感觉到左臂有个硬物。那是被泰金抓住之前,嘉顾大老送给洁儿的翡翠手环。
洁儿体会到那时转赠给自己的手环,是个意义多么重大的礼物。要不是嘉顾大老说自己是他的孙女,现在她或许早已迷失自己这个存在的依据,连站都站不起来了。
她一直有个预感。或许是长久以来萦绕于心头的缘故,洁儿心中那个近似第六感的感应,在不知不觉间有了奇妙的存在感。
(好想见格列凡。不管他是不是我的父亲,当我抵达格列凡所在之处时,那对我而言肯定意味着某些事物的终结——
「索尔塔克会采取什么行动呢?」
洁儿喃喃自语。刚才嘉顾大老告诉过她,来到这里的不久前泰金的部下窃窃私语的内容。根据传闻,经由以法王代理人的身分造访路希德军的枢机长帝迪耶·卡裴兰之手,路希德即将以艾兹森国王的身分,接受正式加冕仪式。
洁儿感动地想,这真是一场完美的政治表演。以国王身分『接受加冕』的事实具有极端沉重的份量。这等于向世人证明——艾兹森公国王位与王国王位具有同等价值。
也就是说,这件事意在告知因为失去君主而无所适从的艾兹森人民,路希德就是真正的艾兹森支配者。只要奉他为王,艾兹森就能实现夙愿,也就是得到与王国同等的地位。这样一来,就算路希德不是费尔札特王的儿子,他也掌握到充分的理由,足以与黎戴斯拥有的血统正当性对抗。
(不愧是马修斯,竟然说服了那个帝迪耶·卡裴兰。)
「路希德身边有忠实的心腹。他是星敎会的僧侣,但是他的建议在帝迪耶·卡裴兰心中很有份量。这件事大概有很大一部分要归功于他的支援。」
「不只如此吧?」
「您说不只……?」
「对刚即位的新法王最有影响力的国家,是凡希坦斯吧。那里的国王不是欠你人情吗?」
听到他这么说,洁儿才想到凡希坦斯的哈克朗王对法王提出某些委托的可能性。
(是琪琪在帮助我。)
不只是琪琪,荷莉赫丝此刻肯定也正在以骑士的身分参与战斗。虽然到头来两人没见到面,但是她已经确认妹妹在艾兹森的赌博庆典曾与路希德接触。赫丝真的如同她幼时挂在嘴上的梦想一样,靠着剑术发迹成为佣兵,并且以杰出骑士之姿活在这个世界上。要是幸运的话,现在她应该已经成为路希德的部下了吧。
即便血脉并未相连,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姊姊和妹妹正在帮助自己的事实,让洁儿的心深受撼动。
仔细想想,自己身分不明,仿佛根与土壤支持着她的,是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卡露莲席思与她的女儿们。要是不曾在花街这个绝不优渥的环境度过那段时光,洁儿现在早就死了;要是不曾爱过家人,她嫁给路希德后想必也不会一心摸索回到帕尔梅尼亚的方法。祈祷着家人平安无事并死命挣扎的日子,的确痛苦得无以比拟,然而正因为有过这一切,自己才能保持神智清明。
在这些挣扎的日子之中,她与路希德坦诚相对。
而正因为有那样的时光,现在自己才能好好活着,如此拚命地挣扎。啊啊,她发自内心感受到,现在的痛苦与悲伤、深感自己多么悲惨与无力的这段时光,将会成为不久以后的自己活着的养分。
这份苦涩与寂寥,是送给往后也将继续活下去的自己的巨大赠礼。
为了接下这份赠礼,她必须活下去,保住这条性命。
即便成了俘虏,沦为失去所有价值、仅仅是娼妓之女的洁菈萝娣也一样。
(我想再见你一面,路希德!)
简陋的餐点被收走后,洁儿与嘉顾大老两人再度被押上俘虏用的无窗马车。马车缓缓行驶起来,对洁儿来说,真正漫长的时间开始了。不过道路很平整,所以车辆的摇晃程度她还能忍受。
大概是因为刚用完餐,她开始昏昏欲睡。此时,有个东西忽然在没有光源的马车中发出朦胧光芒。是她的胸口在发光。
「蜜瑟……?」
在泰金的命令下,除了能充当武器的物品外,洁儿身上配戴的物品完全没有被拿走,也没有士兵试图抢夺她为防引人注目而戴在衣物下方的蓝宝石。或许他们心怀某种无形的恐惧。
嘉顾大老盯着她看。他也感觉得到蜜瑟
罗黛的存在。
眼前的蓝光蓦然膨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那比天空更加湛蓝,比帕鲁耶姆的湖面更加深邃,同时又蕴含着透亮的金银色泽。她是蓝宝石的星石精灵——蜜瑟罗黛。
她一句话也没说,目不转睛地注视洁儿。看见这张从未有过的表情,洁儿察觉到——啊,与蜜瑟罗黛告别的时刻近了。
「欸,蜜瑟,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她回复道。
「我已经知道蜜瑟你真正的主人是谁,为什么你会留在我身边,为什么你不靠自己回到据你所说身在帕尔梅尼亚的主人身边,为什么你说要夺走我的泪水与笑容。」
蜜瑟罗黛依旧沉默不语,因此洁儿继续说下去。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蜜瑟罗黛都不会肯定,也不会否定。
对星石精灵来说,主人的命令、以及自身对主人的爱情就是一切。洁儿虽然是她所寄宿的蓝宝石暂时的拥有者,但不是她的主人。
「我一直觉得肯定有什么理由。就算是主人的命令,待在我身边长达好几年想必也非你所愿。然而蜜瑟却留下来了。你是在监视我吧。
蜜瑟你是受到真正的主人——那个公主命令了吧。她要你设法让我变得『不会笑』,变得『不会流泪』——你的确拥有神秘的力量,却并非万能。」
『你的意思是说,我并没有夺走你的笑容与眼泪吗?』
「你没有夺走。你什么都无法夺走。无论是谁,都没办法夺走旁人心中的事物。」
洁儿说道。她感觉到胸口的蓝宝石仿佛在发热。
『无法夺走吗?』
「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上夺走。因为蜜瑟呀,我还是会笑啊。现在我因为见不到路希德,几乎想哭喊出声。要是哭了就能见到他,需要多少眼泪我都挤得出来。而哪怕只有一瞬间,只要能看到他的身影,我就会因喜悦而颤抖。」
蜜瑟罗黛轻声叹息。
『没错,我失败了,没能从你身上夺走这些事物。明明我所受的命令,就是必须夺走你在这个世界上所能感受到的幸福与伤害。』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你要做这种事。不管是和尼兰启程离开凡希坦斯之后,还是被俘虏之后,我都有充分的时间可以思考。所以我才会在墓园的废墟赌那一把。我想知道,要是我说要把你扔在那里,你会有什么反应。」
『没错,因为最让我伤脑筋的,就是陷入无法移动自身宿主的状况。你在墓园做出那种行动的时候,就连我都着急了起来。』
「那时候我就大致明白了一些事。」
洁儿坐在设置于马车墙面的椅子上,仰头看着蜜瑟罗黛朦胧的身影。
「你的主人是谁?」
『你知道了吗?』
「为什么要选我?」
『你接下来就会知道了吧。』
蜜瑟罗黛——洁儿轻声呼唤道。她灵巧运用被绑起的双手,将挂在颈上的蓝宝石项炼从颈部摘下。
将项炼捧在手心,就能实际感受到这颗宝石大得超乎寻常。路希德肯定会戴上的帕尔梅尼亚王冠芭比桑黛,大概比这个还要更大更沉吧。
「去了墓园,我想起以前曾经有人跟你说过一样的话,教我不要流泪、不要感受、不要思考、不要期望、不要心痛。不要拥有任何事物,要抛弃手中的全部,将一切交出来。」
『洁儿。』
「不能被他人的话语感动,不能被温柔驯服,不能亲近他人,不能产生欲望,不能悲伤也不能感到痛苦。因此我总是被舍弃。这都是为了让我眼中只看得到一个人的背影,为了使我无法追上而让我挨饿,我也从未打扮过,只能维持勉勉强强像个人类的身体,也刻意让我意识不到性别。我并未被当成人类对待。为了不让我拥有任何事物,我一直遭到剥夺。」
『洁菈萝娣。』
「这跟我与格列凡度过的那段日子是一样的,跟格列凡一直以来对我的要求是一样的。蜜瑟,所以我才会明白,你——不对,身为你主人的那位【公主】为什么想从我身上夺走一切。」
精灵之子,这是蜜瑟罗黛对她的称呼。
「没错,原来是这样。这是因为我不能以人的身分活下去,对吧,蜜瑟。所以我才会被要求不能拥有人类所能得到的所有事物。因为总有一天,我必须离开这个世界。」
在一旁倾听的强古·嘉顾睁大眼睛。洁儿并未看他,仅只注视蜜瑟罗黛的反应。在说出口之前都还只是预测的事物逐渐变成确信。
总有一天,我会成为并非人类的存在。
「为什么?」
原本没打算说的话语脱口而出。
「格列凡在哪里?他应该知道一切的解答。」
『你马上就会知道了。』
「你这么说,是因为接下来你要离开我身边了吗?」
就在此时,马车大幅晃动,车轮停了下来。洁儿抬起头。已经到达下一个休息地点了吗?与蜜瑟罗黛这段仿佛触及自身核心的问答,再加上身在幽暗封闭的车厢中,让洁儿完全忘记了时间。
『对,没错。我要向你道别了,洁儿。』
蜜瑟罗黛的语气听起来有些雀跃。她的眼中已经完全没有洁儿的身影。
『我很喜欢你,你让我回忆起从前我是多么想成为人类。没错,我曾经那么想成为人类。这段久远到连我曾几何时怀抱这种心愿都几乎遗忘的过往,是你让我回想起来了。』
「蜜瑟……!」
拔下门闩的声音响起,马车后方的门应声敞开。中午坐进车厢时的明亮阳光已经改变色泽,晚霞的赤褐色光芒随同户外的冷空气一同流入。
有人在那里。那似乎是个男人。从隐约可见的装束可以看出他并非熟悉的草原士兵,但强烈的逆光,导致洁儿看不清那人最重要的面孔。
男人走了进来。
『萝洁!』
眼前的蓝光大幅震动,就像找到父母的小孩子一样,用全力朝男人扑过去。
洁儿吞下唾沫。她闻到一股甜香,知道他是搽了香水。在自己的眼前,穿着有如骑士的纤细男子缓缓单膝跪下。
她的掌心沁出湿濡的汗液。即便早已预料到这个状况,实际目睹这一幕的冲击与冲动依然几乎将她撕裂。
数年前,以梅莉露萝丝王妃的身分在路希德身边与这个男人面对面时,她同样因无计可施的屈辱而全身发抖。那个时候也一样,她有好几次都想扑向这个男人,将刀子捅进他的心脏。
「欢迎回来,蜜瑟罗黛。」
男人浅浅微笑,拎起躺在洁儿掌心的湛蓝宝石,仿佛那是他的正当权利一样。
「这么久以来,你肯定很寂寞。」
她一直想杀掉他。她就是为此才活到现在。
此刻,洁儿也依然按捺着这股冲动。
所以蜜瑟罗黛才会留在我身边吧。她担心我可能真的运用路希德、利用艾兹森,动用所有可能的手段实现平生夙愿,杀掉她的主人。
因为她真正的主人,就是杀掉妈妈卡露莲席思、将洁儿送到艾兹森的罪魁耥首。
「基摩·帕帕拉奇!!」
在洁儿的视线前方,是一张不知是男是女的中性容貌——是那个飘忽到令人发毛的敌人的身影。
基摩·帕帕拉奇。本名是卫斯理伯爵基摩·比尔基特·巴尔坎,被称为索尔塔克王得力亲信的男人。与柔和而有些中性的容貌相反,这位小丑伯爵的身边萦绕着诸多骇人传闻。
「好久不见,卡露莲席思的女儿。这趟认识人性的旅程很愉快吧。」
(插图65)
抹着浓艳色彩的眼角开心地眯起,仿佛对下单的商品质量感到满意一般。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你必须感谢我才对。」
这种不要脸的说法让洁儿忘却自己的俘虏之身,几乎勃然大怒。
「你……说什么蠢话。你杀了我母亲!你害我的妹妹……我的姊姊……害我全家失散。你绑架并威胁我,要我成为梅莉露萝丝的替身——」
「你难道并未因此受苦、因此感到幸福吗?」
色素淡薄的眼眸甚至没有染上照进马车内的晚霞色彩,一直注视着洁儿。
「什么……」
「还是说,你觉得早早死了比较好?放弃肉体,前往位于树海深处那个常人无法进入的世界,从神殿搭上名为飞翔骸骨的船……达成你父亲对你的期望比较好?」
「父亲……格列凡……?」
洁儿仿佛被他的视线镇住一般,原本半抬起的身体又重重坐下。
这是她长久以来不断诅咒的对象。然而此刻明明迎来了殷切盼望的时刻,为什么自己的身体却丝毫无法动弹?
「你装什么傻。之前你不是派乌兰加谋害路希德吗?你不是领导以礼思齐伯爵为中心的叛军,图谋颠覆艾兹森吗!那是梅莉露萝丝的指示吗?那个女人嘴上说着她爱路希德,同时却又命你搞垮艾兹森。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派乌兰加将我是替身的情报交给奥兹马尼亚,害路希德陷入困境……」
「你希望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全都黒
白分明吗?」
「!!」
「你父亲格列凡的意图、梅莉露萝丝的意图、那位黎戴斯的意图。乌兰加的意图、索尔塔克的意图,以及我的意图。
对你来说这一切或许看似庞杂纷乱,但只要削去无谓的枝节,这整件事其实很单纯哦,洁儿。」
仿佛被帕帕拉奇的话语勒住一般,声带宛如遭到冻结,她什么都说不出口。
怎么回事?有如华服般缠绕于这个男人身上的无形重量,到底又是什么?
「也差不多该让你知道了。告诉你为何而生,又为什么会度过这样的人生——现在似乎是时候了。」
此刻响起一阵断裂声。定睛一看,绳子已落到脚边,让洁儿睁大眼睛。没有错,照理说直到前一刻都捆绑着自己手腕的绳子不见了。
帕帕拉奇并未碰到绳子。她能想到的答案只有一个。
(这是魔法。)
她直觉地这么想。没错,她听说过基摩·帕帕拉奇伯爵会用黑魔术的传闻。
「肉体是灵魂的容器,这是从旧时代流传至今的世界法则之一。那么,肉体是唯一能证明人之所以为人的事物吗?长久以来,我和格列凡一直都是以自己的做法试图证明这件事。格列凡靠着从人身上消除那个事物,我则是靠着扩大那个事物。」
「你跟格列凡是同伴吗!?」
「如果把同伴的定义随我的意扩大解读,那我们算是同伴。」
伴伴,洁儿的心脏如擂鼓般狂跳。
(那么这个男人果然是——)
帕帕拉奇那有如榆木的白皙长指,捏住洁儿的下颚。
「人能拥有的事物,与无法拥有的事物。能守护的事物与无法守护的事物。能夺走的事物与绝对不能夺走的事物,这些事物之间的差距是什么?」
「是『心』。」
洁儿茫然地重复:
「心。」
「没错。洁儿呀,这个呢——就是生命的容量。」
带着温柔而充满关怀、难以想象是杀母仇人的声音,基摩·帕帕拉奇这么说。
***
——自己只是一个被装进【公主】这个容器的精灵。
刚懂事的时候,艾克兰完全不记得自己过去是被取了『戴米思·萝洁』这个女性名字的凡希坦斯公主。他生下来没多久就离开母亲身边,被称为贤者的神殿之手接收,所以这也是当然的。
『你在肉体的年龄达到十天之前,都被称为萝洁。不过神殿的神官不喜欢为肉体取专有名词。』
从出生时算起,陪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似乎就是蜜瑟罗黛。据她所说,对于让萝洁(蜜瑟呼唤他有如呼唤自己的家人)离开,他的母亲凡希坦斯王妃直到最后都十分抗拒。但是周围的人说服她,如果将生为半人半灵的孩子当成王族成员养大,在继承时难保不会造成大问题。因此她才将还在哭泣的婴孩交给下界贤者,带往弗多南大神殿——听说所有人都会将贺斯佩里安的孩子送到那里去。
王妃将嫁进凡希坦斯王家前就时常配戴的家宝蓝宝石留在婴儿身边,大概是出于一个母亲的心愿,希望至少能让孩子留下与自己的联系。
由于没有肉体特征,艾克兰被当成女性,留下出生不久便夭折的纪录。即便如此,几乎同一时期也出现了一个传闻:从后门出现了一个看起来不似凡人的高挑男子,将哭叫的婴儿带离王宫。唯独这个传言怎么样也无法消除,公主虽还活着,但已遭绑架的谣言,仍一再地受到众人谈论。
传闻中前来带走婴儿的是没有报上名号的高大男子,不过艾克兰当然不记得当时的事。那个男人自称下界贤者,艾克兰受他养育了一段时间。
即便是隔绝于人界的树海村落中,日子依然会流逝。婴孩成长为孩童,活下去所需的事物变得愈来愈多。
认识他人,对眼中所见的一切产生疑问,耳朵试图捕捉所有声响。这在人世间称为成长,但是在神殿的说法就不同了。
在那里,艾克兰不过是不小心寄宿在「肉体」这个错误的宿主之中,因而不幸的精灵之一罢了。
『萝洁,为你存在就是我的喜悦。让我变成人类吧。』
由于被禁止使用语言,他说话的对象几乎只有蜜瑟罗黛——那位过去在创世时随着神之怒一起降生在地、栖宿在星辰中的魂魄。即便如此,为了与她交心,艾克兰还是渐渐学会她所使用的语言——换言之,他掌握了旧时代的葛玛利克语。
听说有一次蜜瑟罗黛问过贤者,为什么让艾克兰留在树海。像艾克兰这种被下界贤者带走的贺斯佩里安,都会被聚集在弗多南树海环绕的久远神殿,用某种方法离开这个世界。
『他乘船的顺序还没到。』
男人如此回答。
(那时候把我带到那个村子的下界贤者,我隐约有一点印象。)
后来,开始被称为艾克兰迦德之后,艾克兰也见过那个男人一次。那是个长发飘逸、全身上下色素稀薄的长身男子。他直到最后都没有提过自己的名字,不过看他那双眼神,似乎已经活过很长一段时间。实际上,这应该是因为他是个贤者吧。
在每个日子都没有专门的称呼,也没有特别的活动或星期标示的树海生活中,某一天,贤者对艾克兰说:
『你必须下山才行了。』
据贤者所说,之所以轮不到他上船,是因为艾克兰没有这个资格。
没有资格是什么意思?
贤者回答「因为你的肉体正在逐渐恢复性别」。此时艾克兰才得知,在贺斯佩里安之中,有极少机会出现在乘船之前魂核受到肉体成长影响的案例。
『我无意将你养育成这副模样,但是看来你对下界的欲望太强烈了。你与人世的缘分不曾断绝,肉体这个容器的力量太过强大。』
(肉体这个容器。)
据说,断绝人与人世之间的缘分有好几种方法:彻底折磨肉体、暂时封印五感、不使用语言、忘却语言、不与任何事物接触、反复体验足以扼杀心灵的痛苦,最后会被逼入什么都再也感觉不到的绝境。
然而,尽管不断重复这样的训练,艾克兰仍无法停止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自己要做这种事?像自己这样的人们到底是要前往何方,又是为了什么而诞生?
明明必须封闭住思考,这些疑问无论如何就是会汹涌而出,让感情掀起巨浪。每逢此时他就会席卷身边的事物,引发一场小风暴。这个现象是少数贺斯佩里安与生倶来的神秘力量,他可以不用手就移动事物,或是在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生起火。
那群贤者说,正是因为有心才会有这股力量。有心就是拥有感情的证据,所以他才不能乘船,顺序迟迟轮不到他。
一直听贤者这么说,最后艾克兰出于自己的意志下山了。他逃出了神殿。
(真是愉快!)
穿越树海、远离到弗多南山看起来远在他方的所在时,艾克兰总算如此吶喊出声。
至今他都不被允许使用言语,学习的也不是用来将自己的意志传达给对方的语言。然而,从内心深处汹涌而出的感情因声音与规则而产生变化,从口中汩汩流出。
语言。
(真愉快。使用言语竟然如此愉快。)
(我真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偷快的事,在那里却被视为禁忌呢?)
明明直到不久前自己确实是当中的一份子,艾克兰却一直对生活在神殿的贺斯佩里安深感厌恶。所有人都拥有色素稀薄的头发与接近透明的不健康肌肤,枯瘦的身体缺乏圆润感,大概是因为封闭了心灵而有着同样的表情。
同样的容貌。
同样没有色素的眼眸与发丝。
在那里几乎不会用餐,就算进食也只吃水果与鲜花,严格禁止食用经过火炙或是加工的食物。这样一来就没有体型变化的可能,他虽然可以理解这一点,但是所有人明明是产自不同女性的腹部,为什么身姿会变得如此相似?
『真恶心,唉,啊啊,真是恶心。那些没有颜色的人,没有意志、没有心的奇异生命。那样也能算是活着吗!』
真不舒服。
而且无法理解。
总归而言肉体就是如此。无论是发色、瞳色还是肌肤颜色,就算生为不同人种、不同民族,只要不进食而变得骨瘦如柴,将精神与身体都逼到极限,巧妙地仅只扼杀属于人类的部分,就算是陌生人,也能相似到惊人的地步。
(但正是因为如此,差异才有意义不是吗?)
变成那样,就已经不算活着了。
那样不叫『生命』。
『我讨厌那样。我要活下去。我要在空荡荡的容器里塞满任何的事物。我绝对不想变成那样。』
艾克兰只是贪婪渴求着外界的一切。
孑然一身、对世界也一无所知的他之所以能独自存活下去,都是拜他对长久以来一心向往的世界所生的依恋和兴趣,以及贺斯佩里安所拥有的神秘力量——魔法所赐。
虽然早已习惯什么都不吃,但他知道自己必
须进食;虽然一直没有使用语言,但他也渐渐明白——面对下界的人时,若不开口,就完全无法传达己意。艾克兰贪求无度的求知欲如溃堤的水一般倾泻而出,朝更加广大无垠的所在涌去。
人世真是愉快。
大家都依循简单易懂的法则生活。而那个法则有时会随性扭曲、轻易消失,有时会突然受到重视。至今以来,名为「萝洁」的自己都生活在几乎没有变化的气氛中,对他而言,噪音简直太令人愉悦了。
(好想在人类情感的泥淖中沉得更深。为此最好让空气流动起来,无论是谁·都被声音、颜色、自己以外的一切玩弄在股掌之间。)
而就在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随意使用力量,在下界流浪的时候——
艾克兰遇见被称为【墓园亡灵】的异端人类。
那并非纯粹的偶然,而是有人从中牵线。那是艾克兰的亲生母亲留给他的、不知何时从身边消失不见的硕大蓝宝石——蜜瑟罗黛。
精灵由于太过深爱艾克兰,一度遭贤者放逐远方,却又出于自己的意志辗转流过众人手中,经由格列凡之手抵达他的身边。这样已经可以视为骇人的执着了吧。
青年一见到艾克兰,就看穿他下山到下界的理由。
『你不可能一直过着这种生活。要是舍弃神祇,恢复成人类,你会因为肉体而受尽折磨。』
那是一位个头高大、宛如死神的男子。他有着一头雪白的银白发丝,唯独在耳朵上方留有一绺黑发。或许他原本是黑发吧。他将那头充满特色的头发藏进帽子,身穿下摆相当肮脏的旅行服装。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呈现浊白色的左眼,以及如老鹰般锐利的右眼。那个年纪比艾克兰大五、六岁的青年向他提出忠告,等肉体完全恢复性别,那个神秘力量恐怕也会消失,难以继续生存下去。
『什么意思?』
『你要是继续像这样在外头的世界任意使用魔法,总有一天会被教会的人逮到,送上火刑台。』
『送上火刑台?』
『意思就是你会死在荒郊野外。』
『你说的死,指的是肉体吗?还是【肉体之外的事物】?』
青年哑口无言了片刻,大概是觉得不能放着他不管,于是青年拉起艾克兰的手,要他跟着一起走。
青年名叫格列凡。这是个陌生的名字。艾克兰已经在下界生活几年了,也知道大抵来说,身边总会有一两个跟世界上其他人同名的人。
在格列凡的邀请下,艾克兰进入其中一个墓园,在宛如旧时代的杀念之神——托吉斯神所持刀刃一般的群山环绕之间,他就在那里以亡灵的身分接受教育。他并不想让其他人来管理自己,只是单纯对那个地方感兴趣——听说墓园里,聚集了许多遭遇与自己相似的孩子。
他一开始被赋予的「萝洁」是女性之名,所以他在此得到艾克兰迦德这个名字。这是其中一个『没用的人』、也是村中的养育者·玛古莎命名的。他逐渐恢复性别的身体,年复一年接近男性体格。
『这是世人恐惧的浅眠之神的名讳。』
玛古莎这么说。
『你度过人生的方式,特别适合这个名字。』
过去人类曾遭神背叛,因此人类夺去诸多有力神祇的名字,改造这个世界,让祂们不再具有力量。据玛古莎所说,有许多神祇的存在本身就此遭到这个世界遗忘。
『我们必须守护旧神。当人类即将亲手毁灭世界的时候,能拯救一切的只有拥有力量的神明。』
由人类改造世界,是一种可怕的傲慢——她曾重复这句话无数次。根据她的说法,人类原本并未被赋予如此庞大的力量,然而人却按照自己的方便将世界重组,供奉对自己有利的神明,这就是现在的世界。
总有一天会出现歪曲。人类只信仰人造的世界与人造的神明——这种情况无法维持下去的时代终将到来。为了以防万一,他们不能遗忘真正具有力量的神祇。
艾克兰并未受到这个神秘的【墓园】以及他们的信仰强烈吸引,但是他喜欢有同伴的感觉。
以人的语言说话果然是种快感,尽情向彼此宣泄感情(包括之后的后悔、尝试自制在内都让他感受到以人类之姿活着的真实感。
他忘记属于人类的名字萝洁,以艾克兰这个神明的名字自称后,几年过去了。
像自己这种逃出神殿最终来到墓园的人很少见,可以说几乎不存在。他得知这里的人,大抵上都是在襁褓中被接过来的双胞胎其中一半。
大家大多只是普通的双胞胎,不像萝洁——艾克兰一样是没有性别的贺斯佩里安,也不会中途产生性别,或是使用像艾克兰的念力这种奇妙力量。
他们都是普通人。
而这群人在【墓园】这里接受特别的教育、培养力量后,就会为了守护旧神而进入人界。大致上都是以有力的地位,或是高贵家族成员的身分。
『看来你是出自凡希坦斯王家。年纪轻轻就当上国王的哈克朗似乎是你的兄弟呢。』
明明没拜托过他,回到墓园的格列凡却不知何时调查了艾克兰的身世。追索一度被下界贤者带走的婴儿出身十分困难,据说几乎查不出来,但他说因为有蜜瑟罗黛这个有力线索才得以查明。
『那我跟那个哈克朗长得像吗?』
『不太像。』
听他这么说,艾克兰有些失望。他本来还想,要是自己跟大家一样能顶替哪个人,那该有多好玩啊。
但是当格列凡说他往后外出时或许化妆比较好,他自己也感到赞同。虽然不知道自己日后会做为【墓园】的爪牙出入哪里的宫廷,但顶着一眼就能看穿出身的面容,显然并非明智之举。
艾克兰不打算一生自囚于这个封闭的墓园生活,也觉得如果被分派到职责也不错。例如说,格列凡这个双胞胎的其中一方,听说是那位草原英雄强古·嘉顾的儿子。
他总有一天也会顶替另一个儿子的身分吗?就跟其他墓园的同伴一样。
好比说,与他同年的亡灵中,有位名叫梅列朵妮卡的美貌少女。她是帕尔梅尼亚王家某个亲戚子爵家的千金,照理来说也拥有王位继承权,是墓园的王牌。
近年来帕尔梅尼亚国王的正统血脉没有后继,收养养子、王位由旁系继承等事在所多有。这样一来国家的基础当然会动摇,墓园似乎一直在观望帕尔梅尼亚的混乱情势,慎重思量运用梅列朵妮卡的方式。
因为梅列朵妮卡除了擅长画画这个长处以外,实际上只是个非常非常平凡的少女罢了。并非所有墓园的亡灵都是暗杀者,或是擅长玩弄阴谋。村落的教育就像大学的课程,学生也都热心学习,但有些特质就是与生俱来的。
『艾克兰的皮肤真白皙。贺斯佩里安都是这样吗?』
梅列朵妮卡是个看起来根本杀不了人的少女。敎导艾克兰化妆技术的也是她。
光是在眼角抹上浓艳色彩,如贵妇一般在唇瓣搽上带有淡淡色泽的蜜,艾克兰的容貌就会显得中性化,真是不可思议。他的身材修长,以女性来说略嫌太高,但宫廷人士就连男性也会穿高跟的鞋子,因此身高不是重点。当他开始锻炼身体、长出柔韧如镧的肌肉后,艾克兰除了没有变声的声音以外,几乎等同于男性了。
(肉体这个容器是多么暧昧,又是多么有力啊。)
有一次,她教导艾克兰眼妆的画法时,不经意泄露出内心的秘密。
「欸,格列凡是不是总有一天会去草原呢?」
这是不经心的一句话。但是从这句连本人大概都毫无意识的低语,艾克兰感觉到几乎洋溢而出的热情。
而他也感到危险。
村落中的亡灵之间严禁谈恋爱。他们总有一天要踏进外头的世界,前往完全不同的国家,与不同的家人共度不同的人生,未来的道路恐怕再也不会有交集。在这里相爱完全没有任何意义。
尤其是异性交配——发生肉体关系是绝对不可触犯的严格戒律。【墓园】由于其特殊的信仰,通往异界的门随时都处于敞开的状态。这里的精灵数量众多。也比较容易培养力量。
若男女在这样的状态下交合,几乎都会以极高机率怀孕,而孩子毫无例外都是贺斯佩里安。因为这里是特殊的场所,精灵很容易附着于女性体内,形成人类的受精卵。
所以肉体成熟的男女间的接触总是受到限制。小孩子大多会在十几岁的时候送回原本的家,艾克兰之所以在十五岁以后依然留在村落中,是基于他的特殊出身。
「艾克兰以后会去凡希坦斯吗?」
「不,遗憾的是,我好像跟哈克朗王长得不太像。可能会就此成为为了村落在外贡献力量的部下吧,像格列凡那样。」
「那就跟我一样了。」
她语出惊人。几天前,梅列朵妮卡从那群【没用的人】口中,获知本该由梅列朵妮卡顶替的子爵千金猝死的消息。
「也就是说,我的工作已经结束了,或许再也不会踏入外头的世界。所以我才想,艾克兰和格列凡是不是也跟我一样。」
即便如此,
她看起来依然幸福,大概是因为比起用别人的身分活在外头的世界,在不认识的人之间生活,她觉得就此留在村落中,做为一个【没用的人】活下去还比较好。
梅列朵妮卡爱着格列凡,所以只要留在村落中就能见到他。即便无法结合,还是能透过墓园保有联系。
「梅列朵妮卡真好,等待着你的一定是平静安稳的人生。你可以在这边照顾众多孩子,并托身于神祇、精灵与洛克玛丽亚之中。这很适合你。」
如果以外界的语言形容,对艾克兰而言,梅列朵妮卡与格列凡都是重要的朋友。虽然不知道格列凡怎么想,但是同世代的村落亡灵只剩下他们三个人了,他至少会将他们视为青梅竹马吧。
(果然很偷快。)
怀抱着禁忌爱意的梅列朵妮卡感觉起来更美丽了。在她高雅的美貌背后,流淌着澎湃的热血,全心全意朝格列凡涌去。
格列凡是否留意到这份柔和的激情了呢?大家都说,或许他总有一天会成为管理【墓园】的其中一个【代理人】。他自幼就受到长老与外头的掘墓者喜爱,离开闭锁的狭隘空间在世界各地流浪。梅列朵妮卡说,往后需要放弃墓园迁移时,他们肯定有教导格列凡如何应对。
【没用的人】也有其用途。
或许总有一天,格列凡会成为分散于世界各地的无数【墓园】的总管理者。
到时候,自己又在什么地方做什么呢……
「艾克兰你呢?那些【旧神代理人】应该不久就会决定你未来的方针吧?」
艾克兰摇摇头。唯独这一点并非他自己能决定的。
只是,自从数年前逃出弗多南神殿,下山来到人界的那一刻起,艾克兰一直有种切身的体会。
那就是——对于人类这个种族,无论是肉体这个容器、或是容器以外的事物,自己都喜欢得不得了。
生为贺斯佩里安,不知为何慢慢「恢复成人类」的自己。
过去带艾克兰到神殿的贤者曾说,贺斯佩里安是出了差错才会诞生在这个世界的存在。
在那个索然无味的神殿中,那些贺斯佩里安的诞生被视为一个错误,因而被聚集在一起,放弃所有人类肉体所能得到的快感,抛开肉体,乘船前往【彼岸〗】……
一如字面上所示,『离开这个世界』——
贤者们赶在人间闹出风波之前将他们带回,送往那个世界。趁着黎明与黄昏之门敞开的时候,送到名为希戴古林的异界。
这都是因为贺斯佩里安拥有特殊能力,也就是能使用魔法的缘故。那是在旧时代灭亡的文明遗物,原本不该与人世产生关连,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法则。
艾克兰的确会用魔法。虽然成功使出的机率一年不如一年,不过现在只要是在【墓园】这种充满洛克玛丽亚的地点,还是可以光靠凝视就移动物品、升起火苗。那也是魔法的一种,原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力量』——
(正因为如此,贤者才想排除这个力量,【墓园】则想加以保护。)
神殿的做法真的正确吗?他心存疑问。
结果不就是逃避了共存吗?所谓的生命,无论是什么样的种类或种族都一样,不都是要更加欲望横流地与肉体一起活下去吗?肉体不只是魂核的宿体,肯定有某种只能从肉体诞生、透过肉体产生的附加价值。
(就是因为产生了这种想法,我才无法搭上船吗?)
弗多南神殿无法成为自己的栖身之所。他没有家,现在也没有可以称为家人的存在。第一次算得上关系亲近的他人所在的这个【墓园】,恐怕是与艾克兰所期望的宿主最为接近的存在。
但是,这还不够完美,并非他理想中的世界。艾克兰相信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地方,应该还是存在着以人类之姿活出精采人生的方法,那就是他所渴求的期望。
到头来,艾克兰其实就是想好好爱着自己的出身、性别,以及以人类身分立于此世的方式——这些过去一度彻底遭到否定的事物。
连同过去曾遭到折磨的肉体,一起好好地爱着。
「格列凡说过,就连在这个村落里,艾克兰都算是异端,就像神秘而美丽的另一种生物一样。」
突然听梅列朵妮卡这么说,艾克兰惊讶地睁开了闭着的眼睛。
沾染色彩的笔微微一歪,涂上了眼皮,梅列朵妮卡轻声笑了起来。
「他说,肯定是因为你小时候看过弗多南神殿的缘故吧。他还说,你就好像是为了否定那个神殿与贺斯佩里安而活一样。他自己是在【墓园】长大,一直不假思索地信仰着旧神,但艾克兰不一样。」
没错,就是这样——艾克兰心想。
格列凡是宛如【墓园】化身的男人。乍看之下,他似乎根本不具备自己的意志。他坚守【墓园】的教义,完全遵照【代理人】们的命令工作。
艾克兰很喜欢他,但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效法他的生存方式。
「格列凡说,艾克兰你相信自己的神明。那不是外头世界的人所构筑、仅为了人类的方便而生的人工神明,而是更古老……更原始的存在也说不定。」
艾克兰迦德,浅眠之神。
祂还有另一个称呼。
那就是『混沌』之神。所有事物混合在一起,溶解而失去界线,没有起点与终点——
「他说,你肯定会依循这个被赋予的名字而活。」
「或许是这样没错。」
梅列朵妮卡向他递出镜子。镜中那张双眼眼角画上美丽蓝彩的容貌……的确,与其说是人类,更象是试图装扮成人却有些失败、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存在——宛如小丑一般。
「那么,我果然还是得到外界才行。我想走跳在人与人之间,在许许多多感情中浮沉。我好爱这具身体,尤其深爱有形的事物。」
所以,我想先跟很多人睡一次看看呢——听到他这么说,梅列朵妮卡察觉到话中含意而脸颊微红。接着,她显得有点寂寞般,用拇指指腹轻擦艾克兰的嘴唇。
「也对,毕竟无论是谁,都想被疼爱嘛。」
失去交换身分的『宿主』后,本以为一生都不会离开墓园的梅列朵妮卡,她的命运骤然开始猛烈运转。事情发生在她和艾克兰算起来满十六岁的初冬。
那年雪积得很深,即便在山脚下的村子水量增加后,山岭的寒冰仍迟迟没有融化。开始到外界活动的艾克兰在玛古莎等人的请求下,回到睽违一年的【墓园】。
在这个村落定居至今已经过了很长的时间,差不多到了该废弃的时候,所以艾克兰才会出外寻找代替的地点。他打算在此过冬,等河流能供小船行驶就马上离开【墓园】。
那时格列凡已经不在村中了。他不在是家常便饭,所以艾克兰并未特别放在心上,但他在意的是,连梅列朵妮卡都不在村中任何一处。
一面收拾最基本的旅费与替换的鞋子,自己制作耐存放的干粮,一面开始做再次踏上旅途的准备时,艾克兰被玛古莎找过去。
『其实呢,艾克兰,梅列朵妮卡到外头去了。』
根据玛古莎所说,梅列朵妮卡的宿主已死,所以她并非顶替他人的身分。
『这种事没有前例,不过梅列朵妮卡将会成为帕尔梅尼亚王太子索尔塔克的妾室,所以现在正在外界接受成为贵族女性的教育。艾克兰,你可以陪伴她一阵子吗?』
就连艾克兰也一时说不出话。至今他也听过墓园的亡灵被送到村落外成为显贵妻子的事例,但是梅列朵妮卡并不擅长媚术,玛古莎他们不是比谁都还清楚这件事吗?
对于他的疑问,玛古莎他们的答案远超乎艾克兰的预料。
『梅列朵妮卡生了孩子,就在你出外旅行的时候。』
应该是格列凡的孩子吧,玛古莎说。而且恐怕就跟所有人都预想过的一样,是贺斯佩里安。
『而且麻烦的是,寄生的还是具有名字的精灵。这样一来就只能巧妙削弱肉体,杀掉容器仅只取出精灵。艾克兰,你应该也很清楚,将一度寄生于肉体的精灵剥除需要花很长一段时间。非得等肉体成长到某种程度、开始老化,否则难以和精灵分离。所以要用二十年的时间。』
(杀掉容器。)
那么,【墓园】打算在那个婴孩长到二十岁以前慢慢削弱肉体,不教导孩子语言或社会常识,不让孩子产生任何依恋,就此养育成人吗?就和过去艾克兰在弗多南神殿受到的对待一样,在肉体开始老化、精灵变得容易与容器分离之前,过着仅只是留住一条性命,所有感情的流露都一直遭到否定的人生吗?
一切只是为了让他们搭上船。
(这种事究竟有什么意义!?)
艾克兰只是渺小的存在。
虽说会用魔法,这个力量也年复一年衰弱。肉体已经完全恢复性别,等他体内的精灵死去就不再能用魔法。也就是说,他会变成普通人。
所以,他并不完全了解这个世界的原理。
然而他依然确信,人之所以呈现这个形貌——肉体与除此之外的存在产生连结是有理由的。本该连第一
声哭啼都发不出来,就死在母亲腹中的小小生命容量,却与精灵连结在一起,这件事应该是有什么含意的。这应该是有意义的。
——因为所有的生命都是为了证明这个意义,不惜痛苦挣扎着活下去。
(而唯有这一点,旁人无法代为证明。)
艾克兰十分震惊。他听说刚出生的婴孩被格列凡带走了,肯定是基于墓园的指示。他不顾那是自己的孩子,仅只试着巧妙保住寄生于那具肉体的精灵,想尽办法让精灵逃往异界。
而母亲梅列朵妮卡则是被迫与孩子分离,准备被送去当见都没见过的帕尔梅尼亚王太子的妾室。梅列朵妮卡原本就不是会违逆他人的女人。
在位于帕尔梅尼亚偏僻乡里的吉林古子爵领——梅列朵妮卡被收养为养女的那个穷困贵族宅邸与她重逢时,她的脸色比想象中还要开朗。
梅列朵妮卡向艾克兰提出恳求,请他跟她一起到大帕尔梅尼亚的艾斯帕尔达宫生活一段时间。
『拜托你,艾克兰,我很害怕。除了你以外,我身边没有任何人陪伴。』
艾克兰可以理解她的不安。一般来说,亡灵会顶替双胞胎手足的身分,所以事实上等于同时得到了新家人。而且那是血脉相连的亲生父母与亲手足,是自己的家。
但是梅列朵妮卡身边没有任何人。不知为何,她成了在帕尔梅尼亚的严格身分制度下、地位不高的吉林古家的养女,还将要成为尚未登基的年轻太子索尔塔克的妾室。
为了即将在日后即位的索尔塔克,旁人想必已经准备好带着大笔嫁妆的外国王妃。当然,他会被要求与那位王妃生下继承人。身为国王想纳妾以满足自身欲望,可得等到生子后的下个阶段再说。
然而,梅列朵妮卡已经受到他的索求。
『他应该不是在哪里对你一见钟情吧?』
对于艾克兰这句话,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么,肯定是索尔塔克小时候就喜欢上你的双胞胎姊妹吧?所以才会想实现过往的恋慕。』
『关于这一点,玛古莎说他们之前并未特别有过什么接触。她说,你只要当个普通的国王妾室并生下孩子,在艾斯帕尔达王宫享受豪华奢侈的生活就好。跟格列凡的事也是……』
她将声音压得更小声。
『她说这证明我能生孩子,真是太好了。』
那么,玛古莎那些人是希望梅列朵妮卡生下索尔塔克的孩子吗?
(这还真奇怪。)
艾克兰心感讶异。就算梅列朵妮卡与索尔塔克之间生下孩子,来自外国的王妃或许也会有子嗣。考虑到身分,王妃生下的孩子当然会成为下一任帕尔梅尼亚国王。
【墓园】很明显有所隐瞒。格列凡应该被知会过他们的意图,但是他现在正带着生为贺斯佩里安的孩子出外旅行,不知去向。
梅列朵妮卡的孩子真可怜。
连诞生于这个世界的意义都不被告知,就此不断朝死亡迈进,总有一天会搭上船。要是找到格列凡的行踪,而他又带着那个婴儿的话,自己搞不好会冲动地抢回那个孩子,试着再次将生命注入孩子体内。
重逢的一个月后,梅列朵妮卡得到玛丽·希蕾这个名字,担任王太子索尔塔克的随侍女官入宫任职。
为了守护梅列朵妮卡,艾克兰决定成为吉林古子爵家的养子,在人世间扎根。之后的发展全靠他的手腕。他周旋于所有掌权者之间,有时候成为男性或女性的情人,有时候也会担任间谍的工作。
于是艾克兰逐渐深入帕尔梅尼亚宫廷。宛如冬季在秋季之后接踵而至般,手段极为自然。
多亏玛古莎他们事先准备好的住处与身分,他也得以见到原本就在帕尔梅尼亚宫廷的协助者。墓园的人在外界相会时,即便素不相识,也自有方法能确认彼此的身分。
其中信仰是最为敏锐的判断方式之一。无论做什么事,从行为就能看出对方的信仰为何。
而信仰的对象不同,价值观也会有所差异。
艾克兰踏入人世后,将自己妆点得十足美艳。他用的不是梅列朵妮卡敎导他的潜入专用妆容,而是单纯为了让自己这个存在显得美丽诱人,华丽地改变容貌。身为男人却用烫发钳将头发烫卷,像女性一样披上蕾丝披肩,夜夜参加在贵族宅邸举办的交流会。
无论是男是女,只要有理想对象,他就会一路奉陪到床上,贪求从肉体诞生的快乐。或许是因为原本生理上较接近女性,艾克兰并不怎么把性别差异放在心上,不过男性性征确立后,他比较常与女性共枕。
沙龙中招待的豪奢美馔对艾克兰来说,也是无上的欢愉。成熟的葡萄果肉在口腔扩散开的时刻,或是一口咬下烧烤熟透的现杀羔羊肉时的恍惚感,是任何事物都难以取代的美好。
美丽的华服、光辉灿烂的宝石、花掉的妆容与铃兰香水味。
人们言不由衷的脸,乐师们弹奏的音乐。
夜晚的快乐,与白日的奢华。
(啊,沉溺于此何罪之有?)
无论是悲剧或滑稽,正因为活着,才能得以品尝这般滋味。
(这比那个模样好太多了。)
即便现在当他闭上眼睛,脑海中依然会浮现出茫然空洞、等待搭船的同胞们惨白的脸庞。
(无论是妆容花到再怎么丑陋的脸,都比死气沉沉好得多!)
一年后,梅列朵妮卡生下索尔塔克的孩子。布隆杰国王的堂妹以王妃身分嫁过来时,发现将成为丈夫的男人已经迷上娶进门的妾室,似乎深感失望。
领着从布隆杰带来的要人与仆役,她转眼间就离开洛兰特。后来她与专属骑士之间生下私通之子,或许是因为这件丑事,她再也不曾回到艾斯帕尔达王宫,年仅三十一岁便过世了。
杀掉她的是艾克兰。
因为以【墓园】的角度,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也不能容许她生下索尔塔克的孩子,让那个孩子成为帕尔梅尼亚的继承者。但是当时无法回到娘家布隆杰的她真的无处可去,正打算回到洛兰特。
到了这个时期,艾克兰已经差不多掌握所有真相,明白【墓园】的管理者究竟为何要让梅列朵妮卡嫁给索尔塔克,为何急着要她生下孩子,为何将众多协助者送进帕尔梅尼亚国内。
他所侍奉的国王——索尔塔克·艾勒伊·斯卡路迪奥是个脆弱、甚至可说是怯懦得不像大帕尔梅尼亚统治者的青年。他本来就不是前任国王的亲儿子,而是近亲过继的养子。
由于梅列朵妮卡的影响,以及招揽到身边的墓园相关者慢慢对他洗脑,国王逐渐转而信仰旧时代的神明。
渐渐地,国王变得只将偏爱的家臣聚集到身边,试图将自古以来侍奉王族的塞礼家、古兰维亚家等名门贵族排除到政治领域之外。他鲜少参加宫廷司祭主持的礼拜,也开始有人谣传,他是不是私下信仰不被教会认可的异教神明。
「国王陛下,您倾心、信仰旧神是很好,但千万不可让他人察觉。」
此时艾克兰已经拥有足以光明正大出入宫廷的身分,担任国王的政务官与他商量过无数烦恼。他是索尔塔克王以外唯一获准在艾斯帕尔达的后宫——内宫出入的人物,因此众人都猜他是不是宠妾玛丽·希蕾的亲戚。索尔塔克就是如此重视梅列朵妮卡,到了失去她就再也活不下去的地步。
即便在梅莉露萝丝出生,这个无论对索尔塔克还是帕尔梅尼亚而言都是期盼已久的继承人诞生后,他依然秉持着不寻常的爱情与执着,继续爱着梅列朵妮卡。
『留在朕身边。如果没有你,朕的每一天都是无以破晓的长夜。要等到哪一天梅莉露萝丝继承王位,招到夫婿,让我确信大帕尔梅尼亚的斯卡路迪奥王家血脉得以延续、不会断绝的时刻,我的夜晚才会迎来晨曦吧。』
梅列朵妮卡知道索尔塔克执着于自己的理由。她说过国王是个可怜人,一直对他深感同情,但过去与她在同一个墓园长大的青梅竹马格列凡,似乎依然住在她的内心深处。
「你还是这么引人注目呢,艾克兰。」
两人独处时,梅列朵妮卡慎重而有些淘气地呼唤艾克兰的名字。在宫廷里,艾克兰用的是基摩·比尔基特·巴尔坎这个名字。过去他曾为了继承收他为养子的吉林古子爵家,将所有亲戚葬送于黑暗中,现在他成了索尔塔克王的心腹,被授予巴尔坎伯爵的爵位。
「我很引人注目吗?」
「是呀。曾几何时你不是在村里跟我说过吗?你说想得到许多人的爱。」
「哦,你是说想用肉体与人欢好那件事吧。我已经这么做了。」
「……在神殿长大,就会变得这么不知羞耻吗?」
梅列朵妮卡一脸无奈,告诉他宫廷里关于艾克兰的传闻都不太好听。谣言提到艾克兰男女通吃,找情人从来不管权力、地位或财富,总是像猫一样翩然而至。
「大家都说你像檞寄生。」
「我知道。不过这是个很好的形容。」
这意味着有可以寄生之处。比起孤零零一个人,或是肉体与肉体以外的部分分离,这样更好
。
「不过我有点担心。听说你交往过的情人全都——呃——要不是发疯,要不就是离开宫廷了。」
「我什么都没做,我只是喜欢忙碌的生活。」
这对艾克兰而言是毫无虚假的真心话。
「墓园的意图、索尔塔克的疯狂、帕尔梅尼亚的血脉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我之所以留在这里,梅列朵妮卡,是因为有你在。还有就是我觉得很愉快。宫廷里有种种感情交错,无论是不是爱情、权力的欲望、以负面形式表达的爱,还是悖德的爱都有。光是全身沉浸在这些情感之中,我就能体会到活着的感受。」
他说「能体会到生命的容量」。
「这就是所谓的『心』吧,但这种说法实在太冰冷而缺乏重量,所以我用的说法是『生命的容量』。我喜欢增加生命的容量,如果那是可以触及的事物就更好了。说起来,不运用肉体就无法将事物掌握在手中,是这个世界法则的神秘之处。」
「记得艾克兰你从好久以前,就在探讨拥有肉体的意义呢。」
还有『心』的意义。
「不是心,是生命的容量。」
梅列朵妮卡说,比起用简单的说词称之为心,这种说法确实更能感受到沉甸甸的重量。
「而你一直在和格列凡对抗吧。」
「对,没错。」
「毕竟格列凡的生存方式,就是墓园的体现。过于尊崇精灵至上主义,否定肉体的存在,所以——」
所以他才会对诞生的亲生孩子(或许还继承了自己的肉体特征)的身体毫不在意,仅只为了让拥有名字的精灵活下去而东奔西走。
「那个孩子已经搭上船了吗?」
梅列朵妮卡将满月前诞生的娇小梅莉露萝丝抱在胸前,如此问道。这是她唯一一次提起与格列凡一同消失的另一个亲生孩子。
「或许我要到异界才能和那孩子相见了……」
那年年底,被称为索尔塔克王唯一爱过的女性——玛丽·希蕾因肺炎过世。
国王的哀痛非比寻常,艾克兰也只能将自己的悲伤搁到一旁,用尽全力支持住他,试着让国王攀爬出绝望的深渊,至少要恢复到足以正常执政。
墓园的期望依旧不变,就是让索尔塔克政权维持下去。由于梅列朵妮卡的逝世,索尔塔克更加明显地倾心于旧神,许多重臣离开了他的身边。
格列凡依然没有出现在艾克兰面前。也没有情报显示他与梅列朵妮卡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因此艾克兰只能留在用漫长时间慢慢发狂的国王索尔塔克身边,与他尚称神智清醒的部分相伴。
随着梅莉露萝丝公主逐渐成长,艾克兰劝索尔塔克过继有力贵族的子嗣。众多贵族子弟到艾斯帕尔达王宫出仕,重臣离去后显得有些寂寥的洛兰特宫廷,看起来一时恢复了活力。
但是,索尔塔克是个愚蠢到不懂作戏的男人,他竟然劝诱可能成为儿子的人信仰异教,每当遭拒,就陆续将众多养子废嫡,自顾自地感到绝望,开始幽居于后宫深处。人们对如此反复无常的国王感到失望,便再次离开洛兰特。
到了这个地步,艾克兰终于向【墓园】提出建言——继续将这个国家交给索尔塔克管理,俨然是鲁莽之举。
只能选择帕尔梅尼亚这个国家,或是斯卡路迪奥的血脉。这是容器与内容物的二择一。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们发现一个对帕尔梅尼亚王家打下最后一击的重大事实。
「——那就是梅莉露萝丝是贺斯佩里安的这个事实。」
洁儿眨眨眼,宛如大梦初醒。
实际上,这确实是一段宛如漫长梦境的故事,现在她也很难马上相信,自己竟然会从深深诅咒的杀母仇人基摩·帕帕拉奇口中,听到亲生父母亲的往事。
基摩·帕帕拉奇,本名是基摩·比尔基特·巴尔坎,并被赋予艾克兰迦德这个古老混沌之神名讳的男人。
带着洁儿他们同行的泰金军稍作歇息的期间,艾克兰在那辆运输用的护送马车中叙述起过往。在场的还有蜜瑟罗黛和强古·嘉顾。
但是,这两人一句话也没说。蜜瑟罗黛似乎因为终于见到主人而心满意足,身影完全消失在本体之中,而嘉顾大老则动也不动地坐在原地,尽力不让人感觉到他的存在。
「……那个女人,梅莉露萝丝是贺斯佩里安的事,我早已预料到了。」
口中十分干渴。不是因为讶异,而是因为洁儿还无法妥善处理如海啸般一口气涌来的情报。
「我一眼就看得出她爱路希德。那幅肖像送过来的时候,我也明白了她的爱情没有任何动摇。必须把我当成替身送到心爱的男人身边,对她而言想必是撕心裂肺的屈辱。」
「没错——你的妹妹爱着路希德。」
妹妹。没错,梅莉露萝丝是她的妹妹。如果艾克兰所言为真,她就是同母异父的妹妹,而且同样是贺斯佩里安。
也难怪她们长得这么像。大概是贺斯佩里安会受到寄生于肉体的精灵影响,肌肤与发色全都会变得色素稀薄。洁儿和草原部落出身的格列凡一点都不像,也是这个缘故。
而梅莉露萝丝也一样……
「梅莉露萝丝的身体非常虚弱,离开那座废弃庭园就活不下去。你应该也进去过一次,就在你嫁到艾兹森之前。」
洁儿点头。她对在那里差点被梅莉露萝丝杀掉的事仍记忆犹新。
『哪个是本尊,哪个是冒牌货;谁又是谁的替身与代理品?
我很清楚。
正因为我很清楚,我才更觉得一无所知地披着那层皮肉的你如此可恨。你明明什么都做不到。』
(我一直以为这段话的意思是:我自己才是本尊,你与我相似的只有脸和一层外皮,除此之外完全不同。)
但是听过艾克兰所言的现在,浮现在她脑海的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件事。
「那个『废园』,残虐王米德雷德留下的废弃庭园——那就是门吗?通往异界的门?跟弗多南山上的门不同……?」
「那是设下魔法阵制作而成的简易之门。人无法通过,只能容较小的精灵或异界事物流过来的程度。即便如此,对贺斯佩里安来说,也是较能自在存活的地点了。」
「梅莉露萝丝不上船吗?」
「她不能上船。能继承国王的只有她一个人,索尔塔克不容许她离开。寄生于她肉体的精灵拥有的生存量不多,即便知道自己总有一天会消失,她还是只能活在这里。」
「为什么?」
「大概是希望路希德来迎接自己吧,既然注定会从这个世界消失的话。」
洁儿一震,对这个名字产生反应。
「贺斯佩里安的寿命,是因寄生于肉体的精灵而定。有人的寿命接近永远,也有人身上的精灵随着肉体老化迅速剥落,因而死去。关于这件事,当事人自己当然最清楚。」
她突然感觉到一股视线。在一片昏暗的深处,强古·嘉顾面露震惊神色注视着洁儿。那个表情像在说——你也感觉得到吗?
「站起来,跟我走。」
艾克兰冷冷丢下这一句话就不再看洁儿一眼,径自下了马车。洁儿瞬间朝嘉顾大老一瞥后,急忙追在他后头。
「等一下!你要去哪里?」
「你想知道的事,我在路上都会说给你听。无论是杀掉卡露莲席思的事,还是放火烧掉你所住的娼馆的事。」
「你这混帐!」
如果刚才这个男人使出的魔法货真价实,那么不管是将卡露莲席思推到马车前,还是独独将绢屋那一栋屋子烧成灰,对他都是小事一桩吧。
「当时卡露莲席思发现墓园牵涉其中,于是打算让你逃到远方。要是她来插手,可能会造成种种麻烦。杀掉她实在让我很不忍,毕竟她是我两个哥哥的妻子。」
气疯了的洁儿想扑上前去,结果向前栽倒。由于长时间坐着不动,她现在无法踏稳脚步。
「对了对了,后来你还是没见到被卖到凡希坦斯的姊姊吧。你知道你妹妹在哪里吗?此刻她应该正担任路希德军的前锋,与黎戴斯对抗吧。」
「你说的是赫丝!?」
「你肯定很想见路希德——那就去见他如何?」
忍耐至今的感情被他一把攫住,让洁儿说不出话来。
「什么……」
「还是说,你打算连一次面都不见,就此搭上船吗?」
她一惊,不由得停下脚步。
(船!)
这个词听起来多么不吉利啊。感觉到宛如心脏被尖锐刀刃剜出来的痛楚,洁儿不禁喘息。尽管想着这个男人所说的话不能尽信,脑海某处还是清楚他并没有欺骗自己的意图。
(他明明是卡露莲妈妈的仇人!)
艾克兰站在拍拍膝盖站起身的洁儿面前。
他的眼眸很奇妙。明明只有两只眼睛,他却仿佛同时看着无数景象——
「格列凡在哪里?」
「别急,你很快就会见到他。」
「他在哪里?我要从他口中听到全部的真相!」
「你默默去见路希德吧。别忘了,你
的丈夫遭到亲弟弟残酷背叛,现在正被逼到悬崖边缘,精神肯定也坠进了深渊。」
「……路希德不是这么脆弱的人。」
洁儿咬紧牙关用恶狠狠的眼神瞪着他,大喊道:
「一切不可能按照你的计算进行,你不可能丈量人心!因为人心会像月的盈缺一样反复增减,就算现在被打垮在地,他的心也必定会再圆满起来,用他的手,用他的脚,用他的视线重新振作。我可以看得到,振作起来的事实会成为他新的荣耀。路希德岂是你这种人的脑袋所能想象的!」
「原来如此,靠自身得到圆满,利用肉体增加生命的容量吗?——这种事真的做得到吗?这是因为他是被选上的人类吗?还是说……」
艾克兰感慨良多地呢喃道:
「人啊——会选择容器,还是血统呢?接下来路希德想必会受到艾兹森与帕尔梅尼亚人民遴选。而洁儿,你同样要做出抉择。
要像梅莉露萝丝一样选择容器而消失,还是要搭上精神的船?在那之前你可以去见路希德,也可以向姊妹道别,也可以选择报仇。」
激动与凌驾其上的憎恨,仍浮现于洁儿的脸上。艾克兰目不转睛地俯视着她,接着说:
「一切随你怎么做——但是,你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
在这半个多月,位于洛兰特东南方约十博格处的城镇马洛里,驻扎着路希德军的约一万八千名精锐,宁静的乡镇里挤满前所未有的人潮。
「尽量不要分散兵力,加紧行军。即使在夜间也要用投石机彻底破坏城墙。」
路希德补充道:
「但是,需要破坏城墙予以痛击的城市,只有城市首长当中回应最不友善的桑古鲁城。」
多达一百二十辆投石机全数投入于这座桑古鲁城,从四面八方、不分日夜地投入巨石。桑古鲁的居民并未在外墙崩垮后继续勇敢抵抗,而是放弃新建的部分,逃进内墙包围的旧城镇,但这正中路希德下怀。
「既然有建造外墙所用的石头可用,就不需要士兵了。之后只靠投石车战斗就好,夜里也不要容许他们有时间睡觉。」
也就是说,用不着运送石头作为投石机的石弹,倒塌外墙的石头当场就能作为供应来源,这样就不需要补充石头。桑古鲁城被破坏殆尽,经历约十二天的抵抗后终于投降。
另一方面,路希德对一开始就提出条件、做好准备接受解放的亚尔诺城采取宽容态度。以绝不干涉城市自治、不调整税率、往后三年不会允许艾兹森人移居这三个条件,路希德顺利无血开城。
这两件事,让具有首都洛兰特防卫据点机能的好几个城市也开始动摇,考虑该抗战到底还是无血开城。
路希德的目的就是让众人看到桑古鲁的惨状,另一方面绝不破坏态度顺从的城市,反而表现出尊重市政的态度,以此促使其他据点都市投降。
「反正国王军的总司令卡隆子爵的目的,就是诱使我们分散兵力到四周保护洛兰特的其他都市。我可不会中计。」
从驻扎地马洛里到首都洛兰特仅有咫尺之遥,但如果不处理这些问题,攻打洛兰特的期间难保不会后路遭袭。路希德必须在开始进攻洛兰特之前,先将大约五个据点掌握在手中。
其中一个是桑古鲁。这是个旧城市,路希德早已调查得知现任市长是死忠的拥护王家派,知道这种人不会轻易投降。
另一个是亚尔诺。这个城市靠近桑摩东萨的关卡,是通往毕雍奴途中的重要西方据点,彻底破坏这个城市会有麻烦。也由于商业城市的特色,城中政要有三分之一是外国人,路希德有较大希望得到他们的理解。
「向桑古鲁出兵的话,驻扎于贝詹城的桑迪克军说不定会趁隙前往亚尔诺。」
向他提出建言的,是通晓帕尔梅尼亚情势的星格里欧骑士团副团长——拉薛霍普。
洛兰特周围的五个防卫据点之四,分别是桑古鲁、亚尔诺、贝詹、艾特米塔。其中他已经派了两万兵力前往艾特米塔,桑古鲁投降后也必须留下约五百人的兵力。
派兵驻留各关卡与主要城市,可以防止城主背叛。基于这种战略上的考量,原本总数上看十万的路希德军,现在已剩下两万五千人。
「时间经过愈久,还在观望的贵族投靠我方的可能性愈大。但也可能出现相反的状况。」
「多兰古佣兵团的托耶丹师团的动向真令人在意。」
佣兵王布里札是被称为现代三王的人物之一,而布里札布置重兵的最重要据点,就是位于帕尔梅尼亚与辛瑞吉亚国境附近的托耶丹要塞。长年以来布里札与帕尔梅尼亚之间有契约关系,虽是佣兵,却为了帕尔梅尼亚的国家利益而负责把守北方防线。
基于这个立场,布里札这次支援索尔塔克的可能性看起来很大。听说为了防止他调动军队,受帝迪耶·卡裴兰支配的爱德里亚银行家们,正在向布里札送钱。
布里札究竟会采取什么样的动作?
「的确,就算能顺利攻陷修弥沙并包围洛兰特,要是被布里札从背后突袭就完了。」
「毕竟佣兵王不是能用金钱打动的男人。真在意他会有什么动作。」
麦古尼卡斯露出苦瓜脸说。
「说到令人在意,到现在为止,都还无法和回到艾兹森的春狼族杰西德殿下取得联络。」
「应该可以认定他已落入强古·泰金手中。」
顶着一张白得让人觉得冬将军就是这副模样的面孔,艾斯迈亚德点头时,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就连在这趟行军中也新制了春季款帽子,对自己的美学毫不松懈。
「果然还是有必要先攻打一次修弥沙吗?」
凝视着野战地图的路希德支着自己的下颚。
(黎戴斯就在修弥沙。终于要跟那家伙对决了吗?)
先让将军们散会后,路希德登上马洛里城最高的时钟塔。从那里可以看到在旧时代用石板铺成的大道,两侧是稀稀疏疏的矮木。那是广大的豆田。
「……既然杰西德被抓了,就无法掌握艾兹森人民是否已经知道我的身世。在这种时候真的可以将全军投入于修弥沙吗?」
他重复了好几次自问自答。但是一如拉薛霍普等人所言,如此大规模的远征光是一天就会消耗庞大粮草,佣兵的雇佣金也绝对称不上便宜。
要是时间拖太长,肯定有人会质疑他是否具备继承帕尔梅尼亚王家的正当性;之所以无法战胜,是因为出身下贱的路希德果然没有获得神明赐予成为国王的资格……帕尔梅尼亚就是这样的一个国家。
「您还没下定决心吗?」
脚步声响起,路希德心想一定是马修斯,因此没有回头。
「在下认为多兰古佣兵团会打定主意在旁观望。」
「因为布里札讨厌被卷进权力斗争吗?」
如雾似霭的一团白烟扫过视野,那是站在他身旁的马修斯呼出的一口长气。明明已经是春天了,夜晚却很冷,吐出的呼吸也是一片白浊,让人对火焰心生依恋。
「你酒气好重啊,马修斯。」
「因为很冷。」
「你这个破戒僧。」
「这是我的特权之一。」
滴答、滴答的计时声响起,那是马修斯的金怀表的声音。那是个沉甸甸的怀表,过去将它随身携带的时候,每当从衣服上拎起怀表,路希德就会实际体会到托付给自己的思绪具有多么沉重的份量。
「早上你不在吧。你做什么去了?」
黎戴斯逃亡、反叛路希德后,马修斯担心主人的身体状况,无论日夜都随侍在侧;但是当路希德慢慢振作起来后,他似乎觉得放心了,从今天一早就不见人影。
「我让尤基姆继承古冈托拉斯了。」
「就是那个袭击我们的弟子吗?」
他回想起在帕鲁耶姆的马修斯宅邸小酌时,突然发动袭击的长发僧侣。
「这件事长久以来一直悬在我心上。如此一来,我总算能在真正的意义上放开剑了。」
路希德抬头看向站的位置比自己稍高的马修斯。他的表情宛如经过雨水冲洗的空气,澄澈而没有丝毫杂质。
「恭喜你。」
「这下子就算您有性命危险,我也不能使剑了哦。」
「那就用怀表砸人吧。被砸到可是很痛的。」
「这样怀表会坏掉。」
他的心已经恢复从容,能这样互开玩笑了。路希德闭上眼睛。
「听说泰金军已经抵达洛兰特。强古·嘉顾人在修弥沙……洁儿也一样吗?」
「恐怕是如此。」
「我们已经回绝过一次对方的要求,不知道这次他们会说些什么?」
当初司令官卡隆子爵提出要求:如果想保住强古·嘉顾一条命,路希德军就得立刻退回艾兹森。当然,路希德没有理会。他觉得遭俘虏的嘉顾应该也会有同样的看法。
对方在那之后就只是一直拖时间。子爵在等待泰金军。只要大军到齐,他或许就不会继续死守修弥沙,而是杀出来正面对决。
「泰金军和国王军加
起来应该会超过三万吧。」
「草原军队几乎都是骑兵,机动力很强。我方大多是步兵,在平地正面交战可能对我们不利。」
「就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子爵才起了刻意出修弥沙城应战的念头吧。那么,我们可不能让从北方行军至此而疲累的草原骏马有时间休息。」
马修斯打开表盖看时间。距离天亮还有一个小时。
「马修斯。」
「是。」
「即使洁儿在我眼前被刀抵住,我也会向前冲。我已经做好这个觉悟了。」
迟了片刻后,马修斯答了声「是」。
「走吧。」
他碰触佩戴在腰间的路克纳斯剑柄。
即便黎戴斯没有亲自出面参与战斗,路希德仍希望至少要亲手取下他的首级,这是此刻他心中最强烈的想法。自己必定会像传说中杀掉自己的双胞胎姊姊后,用载货车拖曳尸身的安卡里恩预言者一样,往后背负着黎戴斯的存在继续前行。
为了否定所有王族血统并建立霸权,路希德不能容黎戴斯这个正统继承人活在世界上。
雨人走下时钟塔的楼梯,回到司令部所在的城市首长宅邸。大概是因为天快亮了,军阵中燃起大量火光,守夜兵以外的士兵开始起床。
「陛下!」
麦古尼卡斯腋下夹着一个大圆筒状的东西来到面前。
「有个东西想请您立即过目。」
「那个圆筒是什么?」
他满脸严肃,请路希德与马修斯进入宅邸。看来他不想让太多闲杂人等看到。
在重重油纸的包覆之中有一块布。那是在厚麻布涂上蜡油让布硬化到某种程度,用来作画的画布。
「这是……!」
摊开的瞬间,路希德倒抽一口气。上头画的是以木炭草草素描的一位贵族女子肖像。女子上半身微斜,注视着手拿镜,摆出常见的姿势。
前提是,如果画中人是梅莉露萝丝的话。
(这幅画的作者知道梅莉露萝丝和洁儿的事吗!?)
他迅速看向签名,熟悉的字迹让他心中一惊。洛黎恩·佛罗狄。这与过去帕尔梅尼亚大使带来的梅莉露萝丝肖像上的签名一样。
「上面写着洛黎恩·佛罗狄啊,马修斯。」
「陛下,他是……」
「是洁儿的青梅竹马。现在是梅莉露萝丝专属的宫廷画家,似乎是为了追查洁儿的行踪而在宫廷出入……」
心中藏着这个动机的男人,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通知路希德自己已经发现洁儿顶替了梅莉露萝丝?路希德不明白意义何在。
洛黎恩的意图究竟是什么?他现在依然站在洁儿这一边吗?还是已经被拉拢到梅莉露萝丝那方了?他送这幅画过来,到底是想通知路希德什么事?
就在此时,有个人从椅子猛然站起身。是位居未席的荷莉赫丝,艾尼也在。他们的职责是率领爱德里亚的佣兵部队,在交战时率先冲锋进入敌阵。他们在现场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然而——
「喂,赫丝,这是——咦,是路希德陛下的夫人吗?我还以为是赫丝的……」
说到这里,艾尼不知为何闭嘴不语。因为赫丝的脸色并不寻常。仿佛要盯出一个深深的洞一样,赫丝的视线锐利而刺人。
在赫丝的视线前方,是画家送来的梅莉露萝丝与洁儿的素描。
(怎么了,赫丝见过这幅画吗?)
路希德再次仔细看向那幅画。除了貌似梅莉露萝丝的贵族女子凝视手拿镜以外,这幅画没有什么显眼特色。女子置身的是十分普通的房间,所坐的也是普通的木椅。画在一旁的也只有绘画惯见的苹果、橘子等静物,以及一把小刀……
「马修斯,重点不是这张画,是包装。用火烤那张白纸!」
用水果榨出的汁或糖水写信,是尽可能不想让太多人得知内容的人常用的手段。只要用火烘烤,字迹就会现形。
他将包住画的纸在火盆上摊开。眼见糖分逐渐焦化,原本空无一物的纸上出现了一个图案。
「这是……」
「竟然是多兰古佣兵团的徽章!?」
一直狐疑旁观的将军们,表情瞬间转为惊愕。
路希德厉声道:
「拉薛霍普,马上出击!」
名字受到呼唤后,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实质指挥官用力打直背脊。
「是!」
「马上整队前往修弥沙,吹响出击的号角!」
话一说完,路希德就抢在所有人之前冲出房间。每当士兵慌忙传达出击命令,就有人在城中拔腿狂奔起来。
号角声响起,宛如要劈开布满朝霞的天空一般飨彻云端。星格里欧骑士团的出击信号银喇叭也同时吹响。被牵出马厩的马匹嘶鸣着,以及武器防具擦撞的金属声响,让路希德的心忍不住奔向战场。
(风吹起来了。)
现在就是开战时刻。错估时机会直接导致落败,所以必须睁大眼睛、绷紧神经留意所有方向。
(接下来我要灌注全心全力,正面对抗守护这个国家至今的旧神与血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