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另一名恶魔 第一章 现在与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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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那天,我去了夜总会俱乐部,也就是俗称的酒廊。

我本身没有上酒廊的嗜好,也没有特别爱喝酒,更没有那个闲钱。想也知道,是阿武隈找我来的。

「我在工作上帮了你那么多次,你偶尔出来陪我喝酒,不过分吧?」

「你都这样说了,我能不奉陪吗……」

我消极回应,喝起杯中酒。

之前真的都是多亏阿武隈出手相助,但是该付的酬劳我都有付,实在没义务要像这样随传随到。不过人家都说以酒会友能增进情谊,我就把它当作是进一步了解阿武隈的机会吧。

「可是阿武隈,酒廊不是找小姐喝酒的地方吗?」

「是啊。」

「为什么我们这一桌没小姐?」

是的,四周传来纷杂的男女谈笑声,唯独我和阿武隈这桌坐著两个大男人。

「果然叫小姐比较好吗?」

阿武隈耸肩打迷糊仗。

「有总比没有好啊,我最近和女生讲话都是因为工作的关系。不过我也会感到紧张,突然要我和刚认识的女生讲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太老实了。偷问一下,你该不会还是处男吧?」

「不然呢?我忙著上课和打工,哪有时间去约会。」

「呃,还真的咧。敢大声承认自己是处男的人还真少见。」

「有没有过性经验,并不影响一个人的品格吧?面对杀人魔,我不会因为对方性经验丰富而尊敬他;同样地,假如我今天面对的是一位救人无数的医生,即使对方没有性经验,我一样尊敬他,不是吗?」

「是这样没错。抱歉,你说的完全正确。」

阿武隈老实向我道歉。我大感新奇,同时大口灌酒。

「喂,你喝太快了,这样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酒量很好。别岔开话题,尽管有点难以启齿,但我认为替好几位无辜被害人洗刷冤屈的你,比什么千人斩要厉害多了。」

「哦?没想到你也会称赞我。」

「我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哪有资格称赞你?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而已。」

「你是不是喝醉了?」

「我没醉,请你专心听我说话!你是最强的法庭辩护专家,撇开超能力那套怪力乱神不谈,我是真心佩服你看穿谎言的功力。」

「是、是吗?我也觉得自己挺强的。」

「这是无庸置疑的事!听好啰,阿武隈,只要有心,你就算不使出违法的手段也能赢得无罪胜诉!」

「这我可不敢保证。上次胜诉只是单纯运气好,我无法大胆保证下次一定会赢。如果有那个机会,我应该还是会做一样的事。」

「你为什么老是讲不听呢?欠打是不是啊?」

「欠打的是你吧。你差不多该调整心态了,经过这几次和警察接触,你也知道他们握有多大的权力,完全照规矩来,能胜诉才有鬼。」

瞧他一口咬定,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回顾上一桩案子,警方就以顶楼围栏坏掉为由,阻止我们进入命案现场。我明白警方自有难处,也知道现场有多危险,不禁止外人出入,要是有人因此受伤,他们必须负连带的法律责任。但是正因如此,导致我们只能检视物证已经被警方搜索一空的案发现场。其他律师同行大概也有类似的困扰。如果现场留有血迹,警方当然要负责鉴识,问题是血迹会随著鉴识需求而用罄,导致我们这些辩护律师只能单方面仰赖警方提供的鉴识报告。

「的确……提到搜证,警方永远领先我们。」

「对吧?我们看到的都是经由警方保管的重要物证。那么你想想,假如警方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捏造物证,我们要怎么察觉?」

「警方按照必要程序保管物证,就是为了防范这种情形。」

「比方说先拍照再存证?那要是连照片都是造假的该怎么办?」

「这、这样怀疑下去只会没完没了。」

「没错,就是这样。知道了吧?我们永远都不可能排除物证经过伪造的可能性,那你又如何能断定下次出庭时,不会再遇到伪造物证的情形?」

「我懂你的意思,但这不应该成为我们伪造物证的理由。」

「你是真心这么认为吗?假设检方提出了假物证,我们唯一的反击方式也是伪造物证,你会怎么做?你能对蒙受冤屈的被告说『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我无法证实你的清白,接下来只好请你在牢里度过余生』吗?不可能吧。这个问题我之前就和你讨论过了。」

「……即使如此,也不会改变我的想法。我会继续寻找合法的翻案方式。」

「哪来这么多时间让你找?法院一直在设法减少占用陪审团的时间,他们没那闲功夫慢慢等你找出解决方案。」

阿武隈对此嗤之以鼻,我听了很不甘心,却找不到可以反驳之处。

「我们已经争论过这件事情多少次了?你也该停止作梦了吧?我会继续走我的路。我不勉强你照做,但你别再想要说服我。我跟你说,你迟早会明白我才是正确的。」

「……不可能,我无法理解伪造物证的人脑袋在想什么。」

「还是听不懂吗?当你某天发现自己被理念背叛,那个反弹是很大的。等你尝过绝望的滋味,一定也会变得跟我一样。」

阿武隈如同预言一般,语锋尖锐地朝我刺来。

同时──我想到一件事。

「……从你的语气听来,彷佛过去有过类似的经验。」

「怎么可能?这是一般常识,适用于每一个想捍卫理念的菜鸟律师。」

「那么,用在从前的你身上不也──」

话还没说完,阿武隈就猛然起身打断我。

「好,我要去厕所大便,可能要花不少时间,你自己一个人可怜兮兮地喝酒吧。」

他不等我回应就走了。或许他真的想上厕所,不过看起来也像是落荒而逃。

「真是的……」

每次聊到他本人的事,都让他在重要时刻开溜。总有一天,我会知道阿武隈的过去吗?

我边思索边倒酒……

「哎呀,等一下,让客人喝闷酒,可有损我们店里的名誉。」

一个女人的声音打断了我。

真里小姐穿著高雅的和服现身。她是我认识的酒廊小姐,过去曾经知会我阿武隈的去向。附带一提,上次替我的老同学井上检察官打扮成酒廊小姐的人也是她。

真里小姐在我身旁坐下,捧起酒瓶为我斟酒。

「来,请用。」

「谢、谢谢您。」

有绝色美女为我倒酒,说不高兴是骗人的。我好像稍微明白上酒店寻欢的乐趣了。

「本多律师,您时常陪阿武隈律师讲话,一定很疲惫吧。」

「真的很累。对了,我想请教一件事,那家伙为什么天天泡在这里?我看他不像是有钱人。」

「他是我们店里的保镳呀,来这里当然不用付钱。」

「保、保镳?」

现在已经很少听到人这么说了。

「他的确长得孔武有力……但拳脚功夫行吗?」

「天知道?我没看过他跟人打架呢。我们雇用他当保镳,也不是要他打架。您知道我们这种店最害怕的是什么吗?」

「酒廊最怕的是……警察或黑道吗?」

「没错没错,您真会猜。修法后黑道是比以前要安分多了,但我们还是经常和警方发生冲突。东京的管制条例越来越严,随意上街拉客会被抓,压制酒醉闹事的客人会被告,警方甚至怀疑这一带的酒廊是毒品交易的地点,动不动就上门临检呢。」

「状况还真不少……」

看来色情产业也很辛苦。

「这下您懂了吧?多亏阿武隈律师的帮忙,才能迅速解决许多冲突。如果我们有人因为拉客被拘留,只要阿武隈律师出面,警方就会立刻放人。警方若是突然临检,我们还可以控告他们违规搜查妨碍营业,因此拿到和解金呢。」

「我相信他在这方面很厉害。」

店里有这样一位律师,恐怕连警察都不想接近吧。说他是保镳也没错。

「可是每天晚上这样让他白喝不会赔本吗?就算他是你们的保镳,也要顾及成本开销啊……」

「不用您担心,我接下来说的事,还请您对阿武隈律师保密喔。酒其实分两种,已开和未开。」

「已开?已开封和未开封吗?」

「没错,已开封的酒,风味会大打折扣,所以面对熟客一定要开新酒。面对阿武隈律师,我们一律给他开封过的。」

「啊,他是不是都没发现?」

「是呀,加上他酒量差,喝不了多少。」

「呃,真的吗?回想起来,他的确喝得很慢。酒量不好还天天来酒廊报到,又不是来把妹的……真难懂……」

「不难懂呀,一定是因为一个人待在家里太寂寞了嘛。」

「印象中他和太太离婚了,而且输掉了女儿的监护权?」

「不是离婚,他太太过世了。」

真里小姐说出令人震惊的事实。

「过世了?不是离婚吗?他和我说是离婚啊……」

「不是喔,他应该只说了『分手』之类的吧。他老是这样,因为害怕其他人顾虑他的感受,所以避重就轻。」

「…………」

我连忙回想细节,背诵条文的记忆力可是律师必备的其中一项技能。

这么一想,阿武隈好像是说他和太太「早就分了」,是我擅自解读成离婚的,还自以为是地心想「这个人天天上酒廊,难怪老婆会跑掉」。先入为主可是律师的大忌。

「请问他太太为什么去世……?」

「生病的样子。有一次他被我灌醉时说的。」

生病。不论阿武隈再怎么神通广大,面对这种事也无能为力。

「本多律师,这事还请您保密喔,我平时不泄露客人隐私的。」

「我明白,保证不会说出去。不过,您为何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

「因为您和他很有缘啊。以后他或许会亲口告诉您,但有个心理准备总不坏。」

也是,如果哪天他突然说「我太太去世了」,我一定会手足无措。感谢真里小姐提早告诉我。

「奇怪?等等喔,阿武隈不是有女儿吗?既然监护权不在他手上,扶养者究竟是谁?」

如果是夫妻离婚,监护权多半会判给母亲,在日本尤其如此。但如果是母亲过世,监护权理应判给父亲。阿武隈是谈判高手,与人争夺监护权应该易如反掌才对。

「抱歉,详情我也不清楚……我们很少聊这些。」

「也是。我明白了,我再找机会自己问他。」

这时阿武隈刚好走出洗手间,我和真里小姐有默契地闭上嘴。

「喂,真里,你凭什么替那小子倒酒却不理我?」

阿武隈看见我们,闹别扭似地说。

「帮您倒酒又没有点台费,我还不如多给本多律师一点好处,人家说不定以后会点我的台呢。」

真里小姐真厉害,前一秒还严肃地聊著阿武隈的过去,后一秒便若无其事地跟上他的话题,如果是我一定来不及转换,脸上写著心虚。

「喂,不对吧,本多和我哪里不同?你看他像是会上酒家寻欢的人吗?」

「这您就不懂了,未来的事可没人说得准哟。本多律师,您说是不是?」

真里小姐甜甜一笑,抬眸为我倒酒。

「啊,谢谢。」

原来如此,果然专业。但我真的很少和女性接触。

「谢谢,有您为我倒酒,以后我真的会想常来呢。」

阿武隈听到这句话,竟然笑了。

「真里,他说话这么严肃,不会变成酒廊常客啦。如果他是那种会喝到脸颊发红、口齿不清的人,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是啊,或许吧。」真里小姐这次没有为我说话。「本多律师,您其实很擅长应付女孩子吧?大部分的客人听到刚刚那句话,就会被吃得死死的呢。」

「不,完全没这回事。我必须先向您道歉,因为以后可能会让您失望。不过我很高兴真里小姐为我倒酒。」

「哎呀,这下遇到高手了。」

这时我想起某件事,赶紧确认时间。

「不好意思,我该走了,明天和人有约。」

「什么?该不会是那个吧?是那个吗?」

阿武隈竖起小指晃了晃。

「不是啦,我要去见舅舅,他久久会找我吃一次饭。」

「是喔,真扫兴。」

「扫兴个头,他是我们家的大恩公耶。真里小姐,阿武隈就麻烦您了,请别让他喝太多。」

「好的,包在我身上,反正我也赚不到酒钱。」

「要你鸡婆,快走啦。」

「客人要回去了~」

真里小姐一喊,待命的店员马上排队站好,齐声敬礼:

「谢谢光临,期待您再来!」

如此隆重的送客方式,让没付钱的我万分不好受,只能不停道谢,快步走出店门。

2

隔天中午。

我来到舅舅指定的店家赴约,刚到时还以为走错地方,因为那是一家非常高级的义式餐厅。

时值午餐尖峰时段,店里满满都是女性顾客,实在不像年届退休的舅舅会相约吃饭的地方。

「信繁,这里、这里。」

但我显然没有走错,舅舅真的坐在时髦的店里等我。

「好久不见,酒井舅舅。」

酒井舅舅的本名叫做酒井孝司,人如其名是个大酒桶,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的身材随著年龄逐渐发福。

我随即察觉今天的气氛和平时不太一样,还有一位年轻的女性与舅舅同桌。她留著一头长发,是个大美女。印象中舅舅单身,难不成他结婚了?我脑中瞬间闪过这个疑问,但是这名女子怎么看年纪都比我小。虽说一切都很难讲,但我实在难以想像这么年轻的小姐会和六十多岁的舅舅交往。

「怎么称呼这位小姐?」

「哦,小惠……这样好像太亲昵了,她叫惠子。」

「您好,我叫榊原惠子。」

女子彬彬有礼地低下头。

「您、您好,我叫本多信繁,职业是律师。」

我连忙敬礼。

「好,你快坐下。她是我好朋友的女儿,我一直很想介绍两位认识呢。」

「噢……这样啊。」

我顿时慌了手脚。原以为自己是来单独和舅舅吃饭,谁知道他会毫无预警地介绍陌生的女性给我认识。

「好了,你别那么紧张嘛,我又不是找你们来相亲的。不过舅舅和你的父母迟早会先离开,未来要是有什么状况,还是需要你们年轻人自己互相照应。趁现在多交些朋友保证不吃亏,所以我一直想找机会介绍你们两个认识。」

「舅舅,您会长命百岁的。不过我也同意您的看法,这年头不能光靠一个年轻人单打独斗。」

因为我每天都有切身之痛。如果没有前辈们的帮忙,从开庭到行政事务,我没有一样做得好。

「还有啊,你是律师,她是护士,遇到困难应该能互相帮忙。」

「您是护士啊,太好了,我的工作时常需要请教医疗专家的看法。」

「是吗?」榊原微微侧头。「你们律师平时是不是也需要处理一些医疗纠纷呢?」

「不,我现在专跑刑事诉讼,需要多了解能推测死因的医疗知识。」

我说完才感到后悔。

「抱歉,我不该在用餐时提到这些。」

「不会,我完全不介意。我在医院工作,早就习惯了。」

「说的也是。」

「你们需要顾虑的是我吧。」

在场最年长的舅舅打趣地说,我们不禁笑了出来。

「我们先点餐吧,饿著肚子要怎么聊天?」舅舅提醒,于是我们专心点餐。前菜的沙拉很快便送来,我们津津有味地吃著。

「对了,这小子叫做信繁,名字很少见吧?」

舅舅突然提起关于我的趣闻。

「真的很少见呢,我有看大河剧,信繁是真田幸村的本名对不对?」

我露出苦笑。

「没错,我父亲是战国迷,听说他本来更疯狂,想直接用幸村当我的名字。」

「因为真田幸村的名气实在太高,他父亲最后才打消念头,选了大家比较陌生的信繁为儿子命名。」

「这倒是真的,以前我从来没有在报名字时被人发现是战国武将之名,直到最近大河剧拍了真田幸村,一切都变了。」

「是的,我也看了《真田丸》。」

「没错,都是《真田丸》害的啦,我最近都不想报名字了。」

「原来是这样,辛苦您了。」

我虽然在报名字时会有点难以启齿,不过这种时候很适合拿来当作笑料。

「对了,听说您曾经以律师的身分上电视?」

「对,舅舅也想问这件事,你现在是名律师了呢。」

两人充满好奇地望著我。我很高兴看到榊原小姐不再紧绷,但这件事说来有点尴尬。

「不不,有名的不是我,是和我一起出庭的搭档。因为他死也不肯上电视,所以才由我代替他露面。」

我不知道和家人朋友解释过这件事多少遍了。

「能和那么优秀的人共事,表示您也受到认可,不是吗?」

榊原小姐好心地鼓励我。

「或许吧,我也希望未来能好好活用这些经验。」

我心里一直有种不明确的预感:我和阿武隈总有一天会因为吵架而分道扬镳。不过,与阿武隈联手出庭的时光,无疑是我人生当中相当宝贵的经验。说来生气,但这是不容怀疑的事实。

「不过律师真的内外反差很大,他是一位相当优秀的律师,但是身为一个人,性格却充满缺陷。」

「优

秀的自雇人士很多都是这样。」同为自雇工作者的舅舅接著说道。「我常听说律师紧追案件的被害人不放,逼对方和解不是吗?与之相比,只是个性差了点根本不算什么。」

舅舅故意提出这个敏感的问题,我苦笑解释:

「事情不能这样看,调解是刑事诉讼律师的主要工作之一,难保我未来不会做出相同的事。」

榊原小姐的头微微一歪。

「我听不太懂。您是说,律师有时也需要紧追著被害人不放吗?」

「是的,我用比喻的方式来说明吧,假设我今天打伤了舅舅,舅舅去报案,以伤害罪提告,警方就会逮捕我。这种时候,我会请律师直接向舅舅交涉:『我愿意付钱和解,请你撤销告诉。』如果交涉顺利,即使我已经被警方逮捕,也会获得释放。」

就是因为这样,律师常常被当成坏人,有些法律事务所甚至会大力宣传:「我们连性侵案都能让对方撤销告诉!」但相对地,我们也不该全盘指称律师都是坏人。维护委托人的权益是律师的工作,成功和解也是其中一环。

我好像不小心把律师形容得太过邪恶,榊原小姐不知该如何反应,我急忙补充说明:

「不过,最近私下和解的做法越来越受到限制,因为有太多案件的被害人投诉遭律师骚扰,所以现在除非被害人同意,否则我们无法取得他们的地址。如果硬要和解,恐怕会激怒审判长。」

「哦,原来只要多投诉就有用啊,真没想到。我还以为法律业界不会轻易改变。」

「我们也不想给人这种刻板印象。几年前的色狼冤案不是闹很大吗?在众多人士的努力下,情况才能慢慢改善。以前监视器只装在车站内,现在连车厢里也装了大量监视器。」

「只是多装监视器,就能改变情势吗?」

「当然行,这样就能调阅监视画面,确认对方有没有犯案。色狼只能以现行犯逮捕是社会常识,但因为现场很难留下犯案证据,所以只能依照当下的情形做出判断。现在多亏了新增设的大量监视器,即使没有抓到现行犯,也能透过监视画面揪出真正的犯人。」

过去曾经流行「反正警察只抓现行犯,所以被怀疑是色狼就赶快逃」的说法,这已经不符合时代了,现在最有效的应对手段是「找律师处理」。这是很粗糙的做法,但是已成为主流,或许再过几年又会改变吧。

「啊,我懂了,我们医院也常常爆出制度上的弊病,受到社会大众关注后,过几年就慢慢改进了。」

「啊,很类似呢,更别说医院直接关系到人命。」

有句话叫「公事公办」,不过日本在许多方面应该还算重视社会舆论。

「其实我会一直提到这些事是有原因的。」

舅舅突然压低声音凑过来,榊原小姐则露出伤神的表情低下头。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正经?」

「抱歉,我今天找你来,除了想介绍你们认识,还想请你以律师身分帮个忙,需要任何谘询费或订金我都愿意支付。」

「舅舅,您太见外了,有需要尽管说。钱的事情不用担心,我会算您便宜一点。」

「这怎么行,因为是亲戚朋友,才更要好好付钱。你可以替其他客户打折,因为那是在做生意。」

我为此深受感动。从提供服务的一方来看,削价不失为一种宣传手法,但同时也会增加负担。亲戚朋友不包含在宣传的范围内,所以应该正常收费──舅舅的话似乎颇有道理。

「谢谢您。请问到底是什么事呢?」

「我就直说吧,小惠最近遇上了跟踪狂。」

「听起来真可怕。」

状况或许很严重,否则他们不会找我这个律师商量。我挺胸坐好,专注聆听。

「请把详情告诉我。是被分手的前男友骚扰吗?」

「不,与她的工作有关。小惠在池袋中央综合医院上班,主要的工作是照顾住院病人。我也曾经开刀住院,温柔对待痛苦病人的护士简直就像白衣天使,男人会因此误会也不奇怪。」

如果遇到的又是像榊原小姐这么漂亮的护士,男人会一见钟情也是情有可原。

「您是指,跟踪狂是住院病患?」

「是的,一位叫一之濑的病人。」

榊原小姐脸色一沉。

「那个叫一之濑的男人似乎来头不小,好像是什么外科部长的侄子来著?」

「是的,所以我们给他特别待遇。」

原来是医院高层人员的亲戚,待遇不同,难怪对方会误会。

「可以请您具体描述自己如何被骚扰吗?」

「各种情形都有。」榊原小姐努力挤出声音。「一开始是在医院门前埋伏,说要和我交往,我当场拒绝,他却不肯放弃,寄了大量信件到我家。我怀疑他跟踪我回家,才会知道我家的地址。」

「那些信您还留著吗?」

「是的,我本来丢了,听说最好留著才捡回来。」

榊原小姐从包包中拿出成捆信件,数量远比我想的还多。我甚至心想,如果那些信能换成纸钞该有多好。

「您做得很好,物证在各种地方都派得上用场,对我们相当有利。请借我拜读一下。」

信件内容非常恐怖。

刚开始是「我想再见你一面和你说说话,好吗?」,接著逐渐变成「你为什么不肯见我?」、「你为什么不回答?」、「至少回答一下吧!」、「你再装傻,我下次直接去找你!」内容越来越偏激。情况还不只是这样,第一封是普通的信,第二封变成明信片,最后只剩下一张纸,上面没贴邮票,也没有写收件人地址。

「这上面没贴邮票……是直接投信箱吗?」

「是的,不仅如此,我家还多次出现被闯入的迹象。」

「闯入家中?他打破窗户吗?」

「不,我听到消息后急忙赶去她家察看,窗户完好无缺,但是门锁很旧,随便一拨就能打开。」

「您有报案处理吗?」

「当然,我马上去警察局,但我家并未遭到蓄意破坏,顶多是衣服摆放的位置改变,所以警察也没有受理。」

「衣服摆放的位置改变?」

榊原小姐低头不语。

我立刻察觉是怎么回事。女性衣物──八成是内衣裤吧。跟踪狂或许用摸的就能获得满足,而警方也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动用警力。

「幸好你马上换了锁,之后家中就没有再被人闯入,对吧?」

「是的,但他开始会在我回家的路上堵人……」

整件事变得更加恐怖。

「我再确认一下,您已经明确地拒绝过他了,是吗?」

「是的,我完全不想和他交往,也表明过这是骚扰,请他离开。但他一方面是病患,一方面又是外科部长的侄子,我也不能表现得太强硬……」

我想也是。护士在回家的路上毫无预警地遇到埋伏的病患说要交往,即使心里感到困扰,通常也不会直接说「不要」,只要表明自己无法接受就够了。

「您向院方报告过这件事吗?这是职场衍生而出的问题,您找主管商量过了吗?」

「当然有……我和我的主管,也就是我们的护士长商量过。」

「结果情况有改善吗?」

「是的,改善过一阵子。事情在院内传开来,外科部长急忙来道歉。可是才过三天,一之濑又故态复萌,而且态度明显变得更粗暴……」

「真难缠啊……」

连家人警告都没用。我能感受到事态的严重性。如果我是那个跟踪狂,可能还会因为她去告密而恼羞成怒。

「这件事您也跟院方提过了吗?」

「是,当然说了,但护士长告诉我,院方不希望事情闹大,希望可以私下和解。」

「私下和解?所以院方不想介入就对了?」

「就是这样。」舅舅接口。「对方是位高权重的外科部长,连护士长也不能说什么吧。」

「真过分……」

要是外科部长的侄子跟踪同医院护士的消息传出去,外科部长将会颜面扫地。既然问题已经发生,院方不得不采取必要措施。如果只有一次也就算了,闹出第二次要怎么收拾?护士长可能顾及外科部长的感受,要他们私下和解。但也不排除是外科部长直接向护士长施压的可能性,我得听过双方的说法才能判断。

「很过分吧?所以我才叫你辞职嘛。」

「我手中还有负责的病患,一时走不开。太快辞职对资历也不好。」

我完全能体会榊原小姐的感受。

我现在是在法律事务所挂名的无给薪寄居律师,倘若事务所内有人跟踪骚扰我,我恐怕也不会马上离职。不满一年就换工作会让履历变得难看,造成下次就业困难。

「就是因为无路可退,我昨天才拚命说服小惠去找警察商量。只要不提到医院就没问题了吧?」

「我也认为这是最好的做法,或许那个跟踪狂就是要被警察警告过才会知难而退。」

「这样真的不会有事吗?不会对院方和病患造成困扰吧……?」

「请放心,去报案警方顶多只会向跟踪狂提出警告,或由公安委员会勒令禁止,不会知会院方。」

「若是这样就太好了……」

「这不是很好吗?我们快去报案吧,有律师跟著,警方应该会立刻受理。」

「嗯……没这回事,警方并不会因为有律师在就给我们方便。」

更别提我还是被警察讨厌的律师。

「真的吗?人家都说带著律师报案,警察一定会受理。」

「当然不是完全没用,只是日本的警察制度相当严谨,做任何事都要彻底遵守法规。即使没有律师跟著,只要好好说明这件事有没有构成犯罪的可能,警察就不得不处理。」

照理说是这样,但警方也人力吃紧,如果碰上搜查较忙的时期,他们可能会找理由不予受理。

「简单来说,如果报案时能提供被跟踪的证据,警方应该会立刻行动。除了刚刚那些信件之外,您手上还有其他物品吗?」

「还有录影画面,是我之前埋伏偷拍的。」

「咦,真的吗?」

「是啊,你看。」舅舅拿出智慧型手机,研究了老半天:「这要怎么播啊?」接著给我看了一段录影。

起初画面中央有名可疑男子的背影。拍摄时间应该是晚上,因为四周很暗看不太清楚,不过可以看见男人死盯著某公寓或华厦的二楼。

舅舅似乎拿著手机,从背后接近男人。画面大幅摇晃,距离可疑男子越来越近。他的身材和我一样偏向瘦小,看上去可能还比我矮。

『臭小子,又是你!』

舅舅大喊,男人回头,长相意外地普通,不会令人联想到跟踪狂。要说哪里不一样,大概是表情十分紧绷。

『你、你想干嘛?我有事找榊原小姐!和你没关系!』

『她没有话要对你说!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再来了吗!』

『我不相信你,我要听她亲口告诉我!榊原小姐应该要和我结婚!』

两人似乎发生争执,影像播到一半中断。

「唉,大概就是这样。这能当作证据吗?」

「是的,应该可以。」

我想向舅舅的胆识和行动力脱帽致敬。在日本想引起法院和警方重视,必须提出证据。这段影像能够证明跟踪狂真的威胁到报案人的日常生活,警方应该不会置之不理。

「问题是,这种情形不会在报案后的一、两天内就彻底获得改善,这段期间要如何确保榊原小姐的人身安全?」

「啊,我们已经做好防范措施,她现在住在离家有段距离的商务旅馆。」

「原来如此,很好。」

这样应该能争取时间直到警察出动。

「不只这样,我还和她一起去医院附近的厨艺班上课。」

「咦?舅舅也上厨艺班吗?」

「我自己一个人住久了,对做菜小有兴趣,去上上课有什么关系?那是针对上班族开的厨艺班,晚间上课,我邀小惠一起来,这样她每天晚上就能好好吃饭,我再送她回家,所以这阵子我们都没有遇到跟踪狂。」

「是的,多亏您帮忙。」

「我明白了,那没问题,明天就去报案吧。」

「真谢谢您。抱歉,突然找您商量这些。」

「别客气,老实说,我最近也比较闲。」

我现在手头上完全没有案子。以经济面来看,我甚至要感谢他们找我谘询。

「就这样决定了,那我们也差不多该走了吧。」

「啊,不好意思,等我一下……」

榊原小姐起身指著餐厅角落,可能是想补妆,也可能是需要用洗手间,总之我回道:「不急不急,请。」

榊原小姐离席后,舅舅就态度一转。

「如何?她长得很漂亮吧?」

他露出贼笑问道。

「是啊,真的很漂亮。」

「你也老大不小了,为人又正直,舅舅很鼓励你追求她喔。」

我早已隐约料到舅舅会这么说。

「您突然介绍陌生的女性给我认识,我不是不了解您的用心。但我才刚出社会,有很多事情需要学习,现在没什么心情交女朋友。」

「我早就料到你会这么说。但你再这样拖下去,回过神来就会变成三十几岁的大叔喔。大叔很难追到女朋友的,会说自己喜欢大叔的大概只有酒廊小姐。」

这八成是舅舅的自身经验,听起来有种莫名的真实感。

「我明白了。在不确定对方想法的情况下,我不会积极联络,但会保持联系。」

「哦,不要忘记喔。我老实说吧,小惠的父母亲都过世了,父亲是生病走的,母亲则是车祸。」

「原来如此,我多少有察觉这件事。通常跟踪狂闯入家中,第一个赶到的不会是外人吧。」

应该是父母或男朋友。

「是啊,她父亲对我有恩。我没有小孩,从以前就一直当她的代理监护人。」

这很像喜欢照顾人的舅舅会做的事。

「即使如此,小惠还是极度缺乏安全感。如果是正值十几岁叛逆期的孩子,会很排斥大人干涉自己的生活;不过对刚出社会的年轻人而言,第一时间能依赖的就是父母了。」

「真的是这样。」

租屋需要保证人,没有父母很麻烦。我也是出社会后才懂得感谢父母的辛劳。

「是啊。如果要商量事情,找律师最适合。舅舅不会干涉你们要不要交往,只希望你能在其他方面协助她,好吗?就当作是还我一个人情。」

「我明白了。帮助有困难的人,也是我当律师的目标,我答应您会尽量帮忙。」

我无法预测我们是否有发展的可能,但至少这个承诺我可以给。

「交给你了。」舅舅用力点头,似乎很满意我的回答。

「对了,想请教您一件事。」

「嗯?什么事?」

「我父亲当年被抓,您不是介绍了一位律师给我们吗?」

「啊~我想起来了,他被当成色狼逮捕那件事啊?」

「是的,可以告诉我那位律师的名字吗?我一直很想向他道谢,也想告诉他我当上律师了。」

「很好啊,对方听了一定很高兴。咦?他叫什么名字呢?毕竟过了二十年。」

「咦?你们不是朋友吗?」

「不是,也是别人介绍的,说是一位非常优秀的律师。嗯……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要不要从罗马拼音是A开头的名字开始回想?」

「有道理。嗯……爱原(Aihara)、相川(Aikawa)、安藤(Andou)……」

「安部(Abe)或阿武隈(Abu)呢?」

「嗯……没印象,应该不是A开头的名字。」

「是吗……」

从年龄来看不太可能是阿武隈,但谁能保证呢?

「你要不要去问你的父母?舅舅忘记了,他们总会记得。」

「其实……他们一直不肯告诉我,说我不需要知道这些。」

「真奇怪,他们没必要隐瞒恩人的名字吧。没关系,舅舅再帮你查。」

「好的……先谢谢您的帮忙,麻烦您了。」

榊原小姐刚好在这时候回来。

「抱歉,让两位久等。」

「不会不会,等待是男人的义务。我们走吧。」

舅舅理所当然地拿起帐单结帐,于是我们今天先原地解散。

怎知──

之后发生的事,使这桩来自舅舅的委托案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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