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隔天,我陪榊原小姐前往警局报案。
我们来到板桥分局,向生活安全课说明事情原委。
我有点担心自己跟来可能会弄巧成拙,因为我曾经得罪过警察,幸好……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警察受理文件、听完必要的说明后一再点头,认真的表情使我松一口气。
「您完全符合报案资格。单看信件和录影画面,我们无法确保这位先生的跟踪行为不会突然转为攻击。您应该已经听律师先生说明过了,依照目前的情形,警方会立刻对他提出警告。」
「谢谢,麻烦您了。」
榊原小姐深深低头。
「如果警方警告无效,可以请公安委员会(注1)提出禁止令吗?」(注:日本地方自治机关,管理警察的上部行政组织团体,于各都道府县皆有设置。)
为了以防万一,我如此提问。
「可以,请放心。跟踪狂问题已经让警方吃足苦头,多数案例在提出警告后都能解决,若是没用很快就会发出禁令,扣押犯人。」
毕竟过去曾经引发社会关注,警局面对类似报案,似乎都会特别谨慎处理。
「不过当护士还真辛苦,悉心照料的病人竟然变成跟踪狂。我自己也住过院,多少能体会那种感受。刚开完刀伤口正痛的时候,真的会把眼前走来的护士当成天使呢。」
他和舅舅说出一样的话。我很幸运目前没住过院,或许有过惨痛住院经验的人,多多少少都会这么想。
「那个,我怕出问题,希望这件事能尽量瞒著医院……」
「好的,但我无法完全向您保证,因为保护您的人身安全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若有必要,我们还是会通知您上班的医院,这方面请您谅解。」
警察会这么做很正常,甚至要庆幸他们愿意重视这个问题。
「此外,我们也会在您的住家和公司附近加强警力,这是现阶段警方能做到的最大安排……」
「别这么说,这样已经帮了我大忙,真的很谢谢您。」
榊原小姐低头道谢,我也跟著说:「那就麻烦您了。」
「没办法,我们视为天敌的律师都亲自到场了,不小心处理可不行啊。请放心,该做的我们一定做到。」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所有律师,还是与阿武隈合作的我。
◆
「想不到这么快就完成报案。」
离开警局后,榊原小姐对我说道。
「这都是本多先生的功劳,谢谢您利用宝贵的星期天陪我来。」
「太夸张了,我只是站在一旁而已。一定是因为跟踪狂已经演变成社会问题,警察才不得不谨慎应对。」
几年前发生的跟踪狂事件甚嚣尘上,警方常常因为应对过慢而受到非难。抓错人也是一大问题,多亏相关部门每年不屈不挠,才能有今日的成果。
「不过警方虽然答应受理,情况也不是马上就会改善,可以的话,您最近还是暂时远离自家比较好……」
「我知道,这几天我一样会住旅馆通勤。」
「好,那应该就不用担心。」
「啊,还是应该要随身携带防身用品呢?」
「是啊,带著总是比较好,反正防狼喷雾或口哨不占空间。您本身有准备吗?」
「我没有防狼喷雾,但我决定听从您的建议去买来备用。不过,我倒是常常带著菜刀走路。」
她笑笑地说出一点也不好笑的话。一般来说,这违反了枪炮弹药刀械法。
「菜刀?为什么会带菜刀?」
「我现在下班后会去上厨艺班,所以需要用到菜刀……」
「对喔,我听舅舅说过,如果是这样就没问题,不过请记得,菜刀无法当作防身用品,您一亮出刀子就违反了枪炮弹药刀械法。」
「我也不敢用菜刀伤人……但我很好奇,这么做难道不算正当防卫吗?」
「是的,枪刀法说起来很复杂。您听过『没有正当理由,不可随身携带超过一定长度的刀刃』这项规定吗?」
「有,时常听到,还有漫画家因此被抓。」
「简单来说,只要有正当理由就行了。漫画家带著美工刀走路、厨师带著菜刀走路并不构成犯罪。但若是遇上警方盘问,被发现身上携带菜刀,那个人就必须出示自己是厨师的证据,以证明自己带刀走路的合法性,否则警察不会轻易放人离开。」
「啊……您是说,即使那个人携带菜刀很合理,也有义务向警方说明吗?」
「可以这样解释。不过,即使拥有正当的理由,一旦使用菜刀或刀械伤人,就失去它的正当性,可能会因为违反枪炮弹药刀械法而被判处伤害罪。法律基本上规定,使用菜刀或刀械伤人都是犯罪行为,不过当然也会酌情处理。」
「我明白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拿菜刀来防身。」
榊原小姐半开玩笑地说。
2
警方的动作非常迅速,报案隔天就通知我们已向跟踪狂提出警告,大概是因为这样,接下来的三天都风平浪静。
然而,事态急转直下,备案四天后的星期四晚上,我去超市买晚餐要用的食材时接到电话。
是酒井舅舅打来的。
「喂?我是本多,怎么了吗?」
『抱歉,我随时都会被警方逮捕,所以想委托你当我的律师。』
我大受冲击,心想「怎么可能」。
舅舅不是会和警方或危险分子有所牵扯的人,我无法想像为人正直的舅舅到底做了什么事会被警方逮捕。
「怎么回事?您做了什么犯法的事吗?」
『我……我杀人了。小惠不是遇到跟踪狂吗?我撞见对方想把她掳走,不小心拿刀把他刺死了。』
我再次受到冲击,同时察觉发生了什么事。
舅舅拿刀刺死跟踪榊原小姐的人。这种事不是没有可能发生,大概是警方提出的警告无效,还激怒了跟踪狂,让他想加害榊原小姐,才会逼得舅舅不得不出手。
「榊原小姐没事吧?」
『好像撞到额头,我已经先叫了救护车……』
「撞到额头?还叫了救护车?」
听起来事态比我所想的还紧急。
「请告诉我地点,我立刻过去。」
『好,这里是──』
我边听舅舅报地点,边走到大马路上想叫计程车。
『呀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这时,智慧型手机那头传来女子的尖叫声,那不是榊原小姐的声音。
『来、来人啊!』
「呃!舅舅?刚刚的尖叫声是怎么回事?」
『路过的女人看到我了。唉,真糟糕,大马路的人都过来了。』
我只知道舅舅的情况十分危急,他不但刺杀了跟踪狂,目击者还不停增加。但我目前拥有的资讯太少,无法给他实质上的建议。
「舅、舅舅,总之您先立刻报警,自首可以减轻罪刑,但请记得去到警察局后,要反覆向他们说『在我和我的律师商量前,一律无可奉告』。我现在就过去。」
『了解,那我先挂断电话。』
舅舅先结束通话,以便向警方报案。
另一方面,我苦思接下来的对策,打开智慧型手机的电话簿,心里有股冲动想拨打那个号码。
老实说,我很犹豫该不该向他求救,但舅舅对我有恩,我很担心自己无法独自为他辩护。再说,现在最重要的是争取时间。即使撇开法庭上的辩护不谈,现在的每一个行动都很重要,而我缺乏这方面的经验。
所以──我再次打给那位「恶魔辩护人」。
『嘎哈哈哈哈!』
话筒传来存心羞辱人的嘲笑声。
『看吧,你打给我了!你又接下什么棘手的案子啦?不会是替强盗辩护吧?』
我很受不了阿武隈这种料事如神般的高傲态度,但现在实在没有别人能依靠。我下定决心,自己一定要成为一位更好的律师,下次不再和他合作。
眼下必须放下自尊,我强压内心的无奈,简要地陈述案情。
「抱歉,出事了,我舅舅刚刚来电说他失手杀死一名男子,请你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你又接了杀人案?喂喂,哪有人连续三次都接到杀人案的辩护委托啊。你以为自己是什么推理小说里的主角吗?动不动就遇到凶杀案。』
「停,不要再吓我了,我也很头痛啊,为什么每次都让我遇到呢……」
『别误会,我是羡慕你。我也想变成金田一或柯南,身边动不动就发生杀人案,这样律师就不怕没饭吃。』
「我后悔打给你了,再见!」
我实在没心情听他鬼扯,一时气到想挂电话。
『等等、等等啦,我开玩笑的。你冷静想想,现在你只能雇用我。委托人是你的舅舅吧?律师为亲人辩护,陪审团才不理你。』
「……你真的是恶魔。」
这下我连电话也不能挂。
亲属的证词不容易被采信,不论我这个外甥再怎么努
力为舅舅辩护,都无法保证别人听不听得进去。我不能独自为舅舅辩护,现在唯一能帮助我的律师又只有阿武隈一人,说来真气。
『我明白亲人变成嫌犯被抓,正常人都无法维持冷静,但你好歹是一名律师,过度紧张对你没有好处。你应该要表现得从容一点,开开小玩笑不过分,对吧?』
得了便宜还耍嘴皮子,我越来越讨厌这个人。
「好啦,你说的都对。请问我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我才想问你咧,你刚刚是怎么和你舅舅说的?』
「我要他先报警自首,并说我立刻赶到,在此之前务必三缄其口。」
『你是脑子坏了吗?』
我已经开始习惯他这样骂我了。
「对不起,我犯了什么错吗?」
『怎么能报警呢?我们应该要比警察早一步赶到现场,不然证据会被警察扫空啊。』
「……你要我隐瞒证据?」
『哪有那么恐怖。警察如果向我们要求证据,我们当然会提出;要是没问,我们就偷偷带走,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们只是比警察早一步勘验现场罢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没那么奇怪了。
「不过这次恐怕来不及,已经有路人目击到现场,即使舅舅没报警,也会有其他人去报警。」
『是喔,不早点说。那就没办法了,这种时候只能当个乖宝宝,争取好印象。』
这家伙在行动之前都要衡量利弊得失,不过这么做似乎很合理。
『既然这样,你要他自首刚好歪打正著。这是一桩杀人案,不管怎样嫌犯都会被扣押起诉,那不如趁现在以现行犯身分被警方逮捕,对我们来说比较方便。你也是律师,这点道理应该懂吧?』
「咦?」
我稍加思索。
他虽然没有明说,这次却给予我明确的提示:只要是律师都会知道。
「哦,我懂了,如果变成任意同行(注2),就不能叫律师。」(注:调查机关在合理的怀疑下,要求嫌犯至警局接受侦讯。因为人民有拒绝的权利,所以称为「任意」。)
『没错,正确答案。他直接被逮捕,我们才好和他会面。知道你舅舅人在哪里对吧?赶快查他可能被带去哪间警局,看位置就能推测出辖区。』
「我明白了,所以我要立刻赶去,对吗?」
『没错,还好现在是晚上,基于人权道义,警方不会连夜咄咄逼问,我们趁这段期间申请会面,我也会立刻赶到。』
尽管我感到非常抗拒,但也很庆幸有打电话给阿武隈。他合理地告诉我接下来该怎么做,瞬间消除我的不安。
『对了,你身上有钱吗?我现在没钱付计程车资,等我到了你帮我付。』
「……好的,我会想办法。」
现实是残酷的。即使舅舅对我恩重如山,我还是得请他先支付订金,否则无法顺利替他进行辩护。
◆
我再次体验到智慧型手机的伟大。我查出舅舅提供的位置正确的地址后,利用地图APP得知那一带的警局是池袋分局,查询过程甚至花不到五分钟。
把位置告诉阿武隈后,我马上招了计程车,赶往池袋分局。
坐计程车移动时,手机再次响起,若是其他朋友打来的,我应该暂时不会接,但我一看到对方的名字,马上慌忙地接起电话。是榊原小姐打来的。
「喂?我是本多。」
『啊,本多先生!太好了,我是榊原。』
电话那头传来「喔咿喔咿」的好认鸣笛声,她应该是在救护车里。
「我知道,您没事吧?我听说您被跟踪狂袭击了。」
『是的……但我好像撞到头昏倒了,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只知道自己在救护车里,现在正被载往池袋中央综合医院。』
好耳熟的医院,那不是榊原小姐上班的医院吗?也对,她在医院附近的厨艺班上课,当然会被送去那里。
『为什么本多先生会知道呢?』
「是酒井舅舅打电话通知我的,他刚好在事发现场,叫了救护车。」
『是吗?等等,酒井先生怎么没有一起上车呢?我从刚刚就拨不通他的电话。』
舅舅大概是不想让需要急救的她担心吧,眼前的状况让我不忍心说「他恐怕被警方逮捕了」。
「请放心,我已经联络上舅舅。我现在比较担心您的状况,您有没有受伤?」
『我好像狠狠撞到额头,现在有点头痛,不过急救人员说伤势不深。』
毕竟是撞到头部,不能掉以轻心。她被送到医院后,应该还会接受精密检查。
「太好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可以告诉我整个事发经过吗?」
『这……我真的想不起来。我依稀记得自己离开医院,走路去上厨艺班……然后遇到那个跟踪狂。我记得自己当时想逃跑,接下来发生的事一片空白……』
她是遇到跟踪狂、头部遭到殴打吗?还是想逃跑时,被对方从后方推倒才撞到额头呢?总之,她最后因为额头受伤而昏迷。
「好的,您先好好休息,身体比较重要,我会尽全力给予协助。」
『谢谢,麻烦您了。』
我结束通话。当我来到池袋分局前,那个恶魔已经到了。
「阿武隈,你今天真早。」
「少啰唆,辩护的第一时间就是委托人刚被警方逮捕的时候,遇到这种事我用飞的也会赶来。好啦,其实只是刚好没有塞车。」
「真希望开庭时你也能早起。」
「不可能,我讨厌早起。」
我们边做无意义的交谈边踏入警察局,随即要求见舅舅一面。
「听说你们刚刚逮捕了一名男子,名字叫做酒井孝司,我们是他的辩护律师,希望能立刻见他。」
坐窗口的员警面露不悦,但不到失礼的程度。我能体会他的心情,面对与警方敌对的律师,他会感到不耐烦很正常。
「请稍等,我去查查。」
他刚要起身,阿武隈马上对他说:
「我只给你三分钟。时间太晚了应该不能侦讯嫌犯,要是侦讯了就是侵犯人权。应该没有任何理由不让我们立刻与委托人见面吧?还有,请问你尊姓大名?我只是问一问,不会投诉的。」
「……麻烦稍等,我马上去查。」
员警面色铁青地站起来。
「阿武隈,你没必要一见面就恐吓人家吧……」
「不,这是必要步骤。律师要求会面时,他们一定得答应。不过,这些警察也会若无其事地找藉口拖时间。」
这倒是。每次要求会面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方都让我们等很久。
不一会儿,员警回来引领我们到会面室。原以为阿武隈的恫吓发挥作用,想不到会面室里依然不见舅舅的身影。
「糟糕,看来他正在接受侦讯,那个警察只是假装带路以争取时间。」
「咦,夜间侦讯能轻易获准吗?」
「只要警察局长答应就行了,所以他们总是为所欲为。这下麻烦了,即使我们等一下能见到委托人,警察也已经想好下一步的对策。」
阿武隈的预测不会百分之百准确,但恐怕也说中了九成。他很熟悉犯罪侦讯的流程,以及警方应付律师的惯用招数。
「不论如何,我们都要争取时间。我趁现在把我知道的情形告诉你。」
「很好,我们很有默契,快告诉我详情。」
我说出所知的一切。
本案推测有三名关系人,第一位是酒井孝司,我的舅舅,同时是嫌犯。
第二位关系人是榊原惠子,她是舅舅恩人的女儿,舅舅就像她的代理监护人。
第三位关系人是一之濑努,他对榊原小姐做出跟踪行为,是本案的被害人。
我在六月二十五日见到舅舅和榊原小姐,于当天接受谘询。榊原小姐的职业是护士,受到她曾经照顾过的病患一之濑努的跟踪骚扰,于是我在隔天二十六日星期天陪她到警局备案。
「跟踪狂啊,我可以看看你们报案用的影片吗?」
「可以。」
我再次感受到智慧型手机的便利,拿出手机播放舅舅给我的录影画面。
「又是这种乾乾瘦瘦、面相阴沉的跟踪狂。」
这种先入为主的评语有失律师的专业。
「你选错选项了,遇到这种事找警察根本没用,你应该先和我讨论才对,我会直接介绍你一个长相凶恶、超像流氓的朋友,让他去威胁一下,保证事情马上解决。」
「……我以后会考虑。」
我深深感受到他多讨厌警察。
「总之,报案过了四天的今天,也就是六月三十日晚间七点多,我突然接到电话,得知舅舅刺杀了该名跟踪犯,原因是他正巧撞见对方要袭击榊原小姐。」
「这也太巧了吧?他怎么老是刚好撞见跟踪狂啊?」
「因为舅舅和榊原小姐上同一间厨艺班,所以说是巧合并不正确,他们会遇见很正常。」
「还算有道理。没先听过本人的说法,我
也无法了解情形,不过视如己出的女孩被令人厌恶的跟踪狂攻击,他会失手杀人并不奇怪。」
真是耸动的说法,但的确如此。舅舅真的把榊原小姐当成亲生女儿在照顾。
这时,舅舅总算来到会面室。他的脸色不好,大概是接受警方侦讯所致,幸好身体看上去没有异常。
「啊,舅舅!太好了,总算见到您。」
「哦,你来啦。抱歉,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没关系,我们之后再聊。我先向您介绍,这位是曾与我多次合作辩护的阿武隈律师,我们将一同为您辩护。」
「请多指教,有我出面,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
阿武隈口出狂言。不过他应该是故作姿态,好让对方放心吧。
「啊,久仰大名……我常听外甥提到您。」
「我很想知道他是怎么描述我的,不过现在分秒必争,请你将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不用说敬语、不用委婉表达,我只希望你清楚明白地告诉我事实。」
「啊,好的,我明白了。」
舅舅闭上眼睛,回想当时发生的事。
「今天晚上七点左右,我和平时一样前往厨艺班上课。」
「听说你和榊原小姐上同一家厨艺班?」
「对,没错,上课地点就在直通大马路的一条后巷里。我走到半途,听见小惠的叫声,听起来像是与人发生争执。我担心又是那个跟踪狂,急忙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察看,结果真的料中了,那个叫一之濑的跟踪狂想把小惠带走。」
看来一之濑不是收到警方警告就会收手的类型,真令人遗憾。
「于是舅舅立刻上前阻止对吗?」
「是的,但我对打架没什么自信,身上只带著上厨艺班要用到的菜刀。」
菜刀。这个词给人不祥的预感。
「接下来发生的事应该不难想像,我举起菜刀挥舞,想把对方吓走……结果不小心刺中他的脖子。」
听起来还算合理。舅舅当时一定很拚命吧,会发生这种事不怪他,错的是那名跟踪狂。
「我了解状况了,如果是这样,应该算是正当防卫。」
「你白痴啊!」
阿武隈狠狠拍打我的头。
「喂,干嘛啦?」
「同样的事不要让我一再重复,你到底要我说几遍?不要一味相信对方的说词,除非你很确定完全相信对我方绝对有利。」
最后一句话是多余的,但我马上知道自己为什么被打。人会说谎,我很清楚这个道理,却差点就要完全听信舅舅的说词。
同时我也发现,难道阿武隈怀疑舅舅在说谎?
「我想请教你几个问题,你刚刚描述的情形,有几个地方我很在意。」
不出所料,阿武隈锐利的双眼指向舅舅。这是他看破真相时的表情。
「啊,好的,我能回答的都会尽量回答。」
「本多,轮到你出场,给你问。」
「咦?我吗?要问什么……?」
「这件事不难,你要自己去想。仔细回想刚才的证词,不要放过任何一个模糊的小细节,告诫自己要把它弄清楚。」
「……好的,我来问。」
我懂了,这是反诘问的练习。阿武隈是在给我机会教育,我没有拒绝的道理。
我回忆舅舅方才说的话。
『对,没错,上课地点就在直通大马路的一条后巷里。我走到半途,听见小惠的叫声,听起来像是与人发生争执。我担心又是那个跟踪狂,急忙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察看,结果真的料中了,那个叫一之濑的跟踪狂想把小惠带走。』
弄清楚每个小细节──从这个观点回想后,当中的确有几个部分令人在意。
「舅舅,您说厨艺班的位置是在后巷吗?」
「是的,走过没有岔路的大马路后,会来到人多的街道,上课的大楼就在街道偏后方的大楼内。」
「您说走到半路听见榊原小姐的叫声,请问是哪一种叫声?」
「类似『救命』、『快来救我』,那是求救的尖叫声。」
「您听到叫声后立刻赶去,请问跑步大概花了几秒呢?」
「嗯?我想想,我用冲的,所以应该没花上几秒钟……」
和我预想的差不多,距离若是太远不可能听见。
「然后呢?您赶到现场,目睹跟踪狂正要带走榊原小姐?」
「对,没错。」
「带走的方式有很多种,您可以形容是哪种样子吗?」
「像这样,把整个人抬上肩膀。」
「那个时候榊原小姐已经失去意识了吗?」
「看起来是,因为她完全瘫软无力。」
和榊原小姐在电话中告诉我的内容一致。
可是,不对啊,阿武隈的质疑很明确,我必须思考舅舅叙述的状况在现实中是否真能办到。
「舅舅,我再确认一次,您听到榊原小姐的惨叫后,花了几秒钟抵达现场?」
「咦?我刚刚说过了,不出短短几秒。我不知道正确的秒数。」
「阿武隈,你可以来一下吗?」
我暂停发问,起身面向阿武隈。
「我想麻烦你一件事……请你演一下当时的榊原小姐。」
「反了吧?光看体格,你哪背得动我。」
阿武隈似乎看穿我的意图,配合地站起来,与我相望。
「说的也是,那我来演榊原小姐。我先尖叫喔。呀~~救命啊~~!」
「喂,听了好不舒服喔。」
「别管这么多,请继续演。听说榊原小姐撞到额头,可能是被打,也可能是撞到墙壁或地面。」
我说明之后,阿武隈便抓住我,做出殴打头部的动作。
「呀~~被打了。」
我尽可能发出自己能做到的惨叫声,边倒在地上边冷静地说明状况。
「跟踪狂应该是看到榊原小姐昏倒后,把她扛到肩膀上,想趁机掳走。」
「好,我试试看。」
阿武隈准备把我扛起来。他先用右手扶住我的腰,想把我抬起来,却无法如愿。
「可恶,看你这么瘦,想不到挺重的。」
「瘦归瘦,也有六十公斤。」
「真的太瘦了,你要多吃肉。」
阿武隈这次用整只右手撑住我的腰,左手也放到我的腰上,换成容易施力的姿势。
「好,我要抬啰。嘿咻!」
他发出大叔味浓厚的吆喝声,总算把我扛上肩膀。两只手臂和全身的力量都用上了。
「啊,不行,我会闪到腰,先放下喔。」
他再次做出大叔发言,迅速把我放下地面。
「我就知道。舅舅,我从影片和照片看过那名跟踪狂的背影,印象中他的身材和我差不多吧?个子偏瘦小。」
「啊,是的。」
「榊原小姐是平均女性的身材,假设她的体重约四、五十公斤,我不认为那个瘦小的跟踪狂能轻轻松松将她举起,至少在短短几秒钟内让她昏倒并扛上肩膀是有困难的。」
「是、是吗?那或许不只短短几秒,可能有十秒左右吧?」
他马上改变证词。
短短几秒和十秒差异很大,为什么会产生这种差异呢?
「舅舅,您说地点是直通大马路的后巷里对吧?在那种地方尖叫声不容易传开来,而且建筑物会造成回声,让人难以判断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如果是短短几秒就能抵达的距离,听得出来还算合理,但十秒钟的距离,应该很难立刻听出事发地点吧?」
「不,呃……反正我碰巧听得很清楚,所以马上知道地点。」
「奇怪的还不只有这点。」
阿武隈也加入追问。
「你说你用菜刀刺中对方的脖子,是吗?」
「呃,是的。」
「这太奇怪了吧?你说对方将榊原整个扛到肩膀上?那他的脖子旁边应该是待嫁姑娘重要的身体,正常人会朝那里刺吗?要是我就会瞄准腹部或腰部。」
「经你一说真的很怪。」
假设对方当时将榊原小姐扛到肩膀上,榊原小姐的身体应该会紧贴他的颈部。还有另一个疑点,刚刚阿武隈无法单靠右手就将我举起,要完成这个动作需要用到两只手。如果对方把人扛上右肩,左手应该会扶住她的身体以维持平稳──如此一来,左手自然会挡住脖子,在这种情况下,谁还会用菜刀瞄准脖子?
「不、不对,我并不是刻意要刺他,是拉拉扯扯时不小心造成的。」
「喂喂,这说不通啊,对方当时扛著五十公斤左右的女性,如果你们发生拉扯,是你比较有利吧?怎么会不小心刺中脖子呢?这太牵强了。」
「等、等等,你问这些到底想干嘛?」
舅舅难掩焦虑。
「你们是我请的律师吧?为什么不相信我的证词?我真的刺中对方了啊!」
他逐渐乱了方寸。
「本多,给你一个提示。我的超能力感应到你舅舅在说谎。」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证人因为被指出证词中的矛盾而惊慌的场面,我不知道看过多少次,舅舅现在正处于这种状态。
「舅舅,请您说实话,现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有,您为什么要对我们说谎?」
「喂,本多,哪有人直接问本人的啦。原因想想不就知道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多次,人类在需要维护自己的利益时,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说谎。」
阿武隈都这么说了,看来我只能自己想。
假设我是犯人,在这种情况下经由说谎得到的好处会是什么呢?
「……原来如此。」
稍微想想答案便不言自明,在这种情况下,舅舅会说谎的原因别无其他。
「舅舅,您想保护真凶吗?这就是您想维护的利益。」
舅舅的脸色倏地变白。
「答对了。下一题,本案的凶手是?」
「案发现场只有三个人,由此可知……真凶就是剩下的那一位。」
答案一时之间教人难以置信,但的确不无可能。
「舅舅,您是否目睹榊原小姐刺向对方,所以才编出这些谎?」
「……唉,临时编出来的故事果然骗不过律师,警察还比较相信我呢。」
舅舅垂下肩膀,放弃争辩。
「不管要进行哪一种辩护,我们都必须先知道真相。求求您,把真相告诉我们。」
「你们真的愿意替我做任何辩护吗?」
舅舅一反常态地小心确认。
「这点请你放心。」阿武隈说。「你知道吗?美国的律师界流传著一个禁忌,面对因杀人罪嫌被逮捕的嫌犯,绝对不能问他:『你真的杀人了吗?』」
「……为什么不能?」
舅舅似乎感到不解地追问。
我领悟到阿武隈的言下之意,代他回答:
「美国的律师在辩护时不能说谎,他们一旦从杀人嫌犯的口中听到『人是我杀的』,就不能主张完全无罪。这是一个暗示人不能询问真相的黑色笑话。」
「不过日本和美国不同,我们律师的义务是替委托人争取最大利益,只要委托人希望,我们很乐意将他视为杀人犯。」
我不清楚阿武隈说的话哪些部分是认真的。站在我的立场,实在无法让无辜的舅舅当杀人犯。不过,阿武隈也可能是为了让舅舅吐实才配合他的,我决定静待舅舅开口。
「明白了,我会老实说。」
舅舅深深在椅子上坐好,表情像是下定决心。
「以下都是真话,我的确是听到尖叫声才赶到现场。还有,我并没有目击到小惠杀人。信繁,你说对了,我虽然听见尖叫声,可是回声让我一时之间听不出声音来自哪个方向,当我好不容易赶到,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太迟了?也就是说……跟踪狂在您赶到时已经死了?」
「是的,他的脖子流出大量鲜血,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看起来是被菜刀刺的,小惠握著菜刀倒在旁边,手上和刀上都是血。」
这实在太令人震惊。
舅舅抵达现场时,看见榊原小姐和跟踪狂倒在地上,跟踪狂脖子被割伤,榊原小姐手上握著染血的菜刀。
「不只这样,我见过那把菜刀,那是我送小惠的礼物。」
「原来如此,所以舅舅决定要为她顶罪?」
「是的,我急忙从小惠手中拿起菜刀,用手帕擦过后重新握在自己手里。我没结婚,又是自己接案,被抓去关不会拖累任何人。舅舅老后最期待的事,就是看著你和小惠成长,所以就由我来扛吧。」
「等等,光听您的描述,我们还无法确定人是榊原小姐杀的啊。」
「我也不相信小惠会杀人,但她遇到恐怖的跟踪狂,拿刀自卫并杀死对方也是没办法的事。更别说她还握著染血的菜刀倒在尸体旁,现场又没看见其他人影,在那种情况下,不是小惠杀的又会是谁呢?」
这个始料未及的状况令我不禁犹豫。
我曾为无辜的人辩护过,曾为因为不想给姊姊添麻烦而揽下莫须有罪名的人辩护过,但从来没有替因为想保护对方而甘愿顶罪的人辩护过。
尽管我千百个不愿意,还是不得不请教身旁的恶魔。
「阿武隈,我该怎么办?」
「总之,刚刚的证词应该可以采信。」
阿武隈常夸耀自己能看穿谎言,他都这么说了,舅舅这次说的应该是实话。
「不管怎样,我们目前所知的资讯太少,得先找那个叫榊原的女人问话。她为什么会待在尸体旁?为什么拿著菜刀昏倒?为什么手上都是血?她是不是真的杀人了?这些都要问清楚。」
阿武隈不失冷静,一一列出我们接下来该做的事。
「不过这次应该很好办,律师要最优先考量委托人的利益,我们就顺水推舟,让你舅舅以杀人凶嫌的身分出庭吧。」
「你在说什么?这样太奇怪了!把舅舅当作杀人犯,哪里叫做维护他的利益啊?」
「欸,你先别激动,我又没说要定他的罪。听好啰,开庭的时候,我们要先若无其事地让他承认自己杀人。不论如何,检方一定会出现破绽,我们只要紧咬这点,想取得无罪判决并非难事。」
「纸上谈兵都很简单。」
我简直听不下去。
「实际上有那么容易吗?我们把舅舅当成凶手,之后又反过来主张『其实他只是谎称自己杀人』,你认为这能说动陪审团吗?」
「这件事没那么难。你想想,这位大叔认为榊原是犯人才替她顶罪的,如果到时候辩护进行得不顺利,我们还有一个方法能迅速有效地为他翻案吧?」
能轻松为舅舅翻案的方法?舅舅是为了榊原小姐才谎称犯案,有什么方法能轻松为他赢得无罪判决呢?
「啊。」
答案意外地简单。
「请榊原小姐自白『我才是真正的凶手』吗?」
「你总算想通了。没错,这样至少能让大叔在刑事审判中赢得胜诉。」
「等一下,我不答应,这么做岂不是会害小惠被抓?」
舅舅的担忧十分合理。
「别担心,到时候再请榊原说出以下证词就好:『我这么说,都是为了帮助酒井先生脱罪。』杀人案的刑事审判都要过一阵子才会再开庭,到时距离事发也差不多过了一个月,现场几乎没有残留证据。就算榊原真的被捕,检方也无法直接定她的罪,更别说还有我们为她辩护啊。」
好过分的策略,但我相信阿武隈做得出来。
无能的检方无法治前一位被告的罪,只好继续起诉下一位被告。这么夸张的做法真的行得通吗?我深感怀疑,眼底却自然浮现阿武隈厚颜无耻强辩的模样。
「我会提出这个方案,还有另一个原因。」
阿武隈露出少见的正经表情。
「你说那个叫榊原的女人,不仅和被害人倒在同一个位置,手上还拿著染血的菜刀吧?她现在虽然被救护车载走,不过警方一样会把她视为嫌疑犯。我想确认一件事,你从榊原手中拿走菜刀时,用手帕擦过了是吗?」
「是,我怕上面沾了小惠的指纹就糟了。」
「你是否百分之百擦到菜刀的每个角落?」
「没、没有耶,刀刃没擦,我怕上面没沾血更奇怪。」
「你说那把菜刀本来就是你送给榊原的礼物?」
「是的。」
「那我知道了,上面可能还留有指纹。坦白说,这种时候最好的处理方式是把菜刀丢弃。」
「真、真的吗?我以为凶器凭空消失会更可疑。」
「理由可以之后随便瞎掰,最重要的是彻底消除榊原留下的痕迹。」
他竟然堂而皇之地提出窜改证据的建议,幸好这只是假设,我就当作没听见吧。
「总之,我们先假设菜刀上留有榊原的指纹和跟踪狂的血液会比较好。这样对律师而言,榊原被捕会比你被逮捕还要难处理。既然如此,还是先把你当作嫌犯,处理起来会比较容易,还能扰乱警方办案。」
他怎么能想出这种馊主意啊,真是恶魔。
尽管我们目前只听过舅舅的说词,不过榊原小姐与跟踪狂发生拉扯,最后失手杀死他的说法相当合理,想必警方也会朝这个方向侦办。如果问我替榊原小姐和舅舅辩护哪一个比较容易,答案当然是舅舅。
「这么做还有一大好处。听好啰,我们最怕的状况是榊原被以杀人罪嫌起诉,而你被传唤到证人台上。」
阿武隈朝舅舅一指。
「懂了吗?如此一来,你势必得陈述自己看到的现场,那样就糟了,你当时才看一眼就认定是榊原下的手,还得把自己这么想的原因告诉陪审团。」
「那、那的确是不太妙,我一点也不想证明小惠可能是凶手啊。」
「没错。不过你大可以放心,法律规定证人有权拒绝对自己或家人做出不利的证词。榊原虽然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你还是可以用『对自己不利』这点,拒绝提出证词。」
「为什么?你是指舅舅犯了什么罪吗?他并不是犯人啊。」
我一问
,阿武隈便露出贼笑。
「你在说什么,他当然犯了其他罪,藏匿犯人罪。啊,还有妨碍公务罪。」
「啊!太诈了吧!」
我察觉到这名恶魔想说什么了。
「什么意思?这是怎么回事?」
「就、就是呢……舅舅做了假证词,宣称自己杀人,这触犯了藏匿犯人罪和妨碍公务罪。」
「没错。因此,在法庭上说出你所看到的案发现场,对你本身是不利的,你当然有权否决啦。」
「原来如此,我虽然听不太懂,不过只要能保护小惠,我什么都愿意做。不管是不是犯了什么妨碍公务罪,我都接受。」
「不管怎样,你都不需要坐牢。你是为了袒护朋友重要的女儿,不得已才说谎,就算被判有罪,也会处以缓刑。」
「……我明白了。」
看来我只能接受阿武隈的提议。整个流程听起来没有漏洞,还善用了舅舅自首这一点。
「舅舅,请您在面对警方侦讯时继续行使缄默权,这段期间我们会持续调查……这样对吗?」
最后还是得仰赖阿武隈的判断,这已经是我所能容忍的极限。
「只能这样了。不过我还想到一个问题,他都先报警自首了,现在却突然行使缄默权,警方一定会起疑。」
「是啊,真伤脑筋。」舅舅点头同意。「我除了报警,还在警察抵达现场时说人是我杀的,现在突然保持缄默没问题吗?」
「这我自有对策。他们已经受到警告,至少今晚不会急著逼问,眼前最重要的是搜集资讯。本多,走啰。」
「我知道了。舅舅,请您别担心,我们为您辩护时,绝对会以您与榊原小姐的利益为优先考量。」
「好,有劳两位。」
舅舅深深敬礼。
我突然一阵感慨。我的父亲曾经因为舅舅介绍的律师而得救,怎知这次竟然换成我当上律师来解救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