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转自 轻之国度
图源:江火如画
制作:江火如画
校对:江火如画
SEI听到父亲的呼唤而走进房间,有个肥胖的男人面朝上地倒在地板上。
男人的头浸泡在血泊里,张著的眼睛一动也不动。
「这个人死了吗?」
SEI这么询问坐在椅子上的父亲。
「没错。」
父亲用戴著塑胶手套的手指夹住香菸,津津有味似地抽著。
SEI在进房间前也被迫戴上手套。手套的材质并不会吸收让肌肤变湿的汗水,只是让潮湿的恶心黏稠感紧贴在手上。有种强烈的异物感,并不是让人很喜欢的感触。
不过,目睹了杀人现场,SEI才总算明白手套的重要性。这是为了不留下指纹的必要措施。
「是爸爸杀了他吗?」
当然SEI也感到恐怖。这是SEI第一次看见尸体,而且尸体遭到杀害的方式,实在无法说是乾净。
「是啊,没错。」
但父亲这么回答,而且他的表情感觉相当自傲,给SEI一种奇妙的安心感。
『真了不起呢,YUU君。』『你有强烈的正义感呢。』
跟亲密的朋友像这样被称赞时很相似。那是有点孩子气,想向别人夸耀功劳的表情。
「这个人做了什么坏事吗?」
尽管如此,SEI的声音仍然颤抖著。
SEI并非怀疑父亲代表正义这件事,父亲是不可能犯错的。
但是,父亲吐出的菸味十分甜腻,感觉跟平常有哪里不同。
简直就像父亲在不知不觉间跟别人交换了身体一样──那味道甚至勾起了SEI这种荒诞无稽的不安。
SEI用力摇了摇头,像是要甩开疑虑。
杀人应该是坏事,学校老师跟电视节目都是这么说的。
正因如此,父亲应该有必须杀掉这男人的正当理由。
SEI想以自己的方式解析出父亲的动机,SEI观察起房间。
目前所在的地方,是公寓的一个房间里。男人倒在餐厅,里面有榻榻米房间。老旧的电风扇发出喀哒喀哒的声响转动著。
格局非常普通的单身汉住处。要说这房间唯一的特徵,大概就是大量的书籍吧。榻榻米房间的四边都设置了高高的书架,甚至连窗户都堵住。
SEI原本想仔细调查一下尸体,但还是作罢了。那并不是看了心情会好的东西。鲜血味充斥整个房间,更加强了SEI想尽快到外面的念头。
「这男人是个叛徒,他侵占了公司的钱,一直在逃亡。」
「爸爸的公司?」
「怎么可能,SEI应该最清楚我不是上班族这件事吧?」
那么,父亲与死掉的男人,究竟是怎样的关系呢?
「爸爸是为了正义而杀了这个人吗?」
「嗯……应该不算是吧。人类不能只靠正义而活。无论是警察或政治家,就连牧师也一样;虽然如此,但也很难想像这家伙生前一直都清廉正直地活著。」
「但你杀了他?」
父亲点头。从他的表情丝毫无法感受到对杀害对象的憎恨,SEI感到不可思议。
「人命非常尊贵,甚至可以说是钱财无法相提并论的。那么,你认为人命跟什么才是等价的呢?」
驱使父亲杀人的事物,似乎并非愤怒或憎恨。
「与生命等价的事物──就是美丽。」
SEI无法理解那句话的意思。因为此刻在房间里的事物──无论是男人的尸体、或是他遭到杀害的方式、或是地板上的血泊,还有充斥在房里的空气,感觉这一切都跟美丽差了十万八千里。
「背叛十分丑陋,但有时会羽化成美丽的事物。」
父亲认为时机已成熟,打开放在椅子上的皮包。
里面装的是被塞在塑胶袋里的大量白羽毛。
「SEI知道什么是『比拟杀人』吗?」
「……不知道。」
「就是按照某种规则去杀人。」
「例如每天杀一个人?或是固定杀人的时间?」
「是更文化性的规则,也可以说很文学性。比拟那个地方的传说或传统、或是类似鹅妈妈的童谣、圣经的内容和七大原罪。比拟对你来说有点难懂吗?」
「我知道意思,漫画会出现。」
父亲彷佛正合我意似地弹了弹手指。
「没错,就是那个。我在做漫画会出现的事情。」
「那些羽毛也是在比拟什么吗?」
「你说得没错。如何,很帅气对吧?」
「唔──嗯……」
SEI无法巧妙地回答,他也不是很懂为何会跟羽毛产生关连。
「那么,这样如何啊?」
父亲似乎对SEI暧昧的反应感到不满,他弄破塑胶袋,将白羽毛挥洒在整个房间里。
鲜血味、香菸味、甚至连野兽的味道都掺杂在一起,房里的空气混沌不安。
「哇啊……!」
但是,在原本应该只会让不快感更显著的组合当中,SEI目睹到难以置信的诞生。
空气染成淡红,与散落的白羽毛形成对比,只见那红色头纱一口气凝结起来,聚集到尸体上方。
热气高涨,浓度增高的朱红块状物逐渐成形。现身的是张开巨大翅膀的鸟──那是鲜红色的凤凰。
仔细一看,会发现凤凰头上有白色鸡冠。简直宛如将鸡只的颜色颠倒过来一般。
凤凰的身影有如火焰般摇晃,显示出虚幻与强悍共存的奇妙存在感。
SEI看那只凤凰看得入迷,不禁伸出手。
但无论怎么试图触摸,手指也没有感受到任何东西。
这是幻影──绝非存在著实体。
年幼的SEI直觉地领悟到这点。
「很漂亮吧,爸爸在收集这种东西喔。」
父亲从皮包里拿出立方体盒子。
是个涂成红色,手掌一般大的木盒。
父亲捡起几根泡在血泊里的羽毛,放入木盒里面。于是凤凰也彷佛被吸进去似地被收纳到父亲拿著的盒子里。
「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是祖先很久以前创造出来的艺术。」
父亲阖上立方体的盖子说道。
「遗憾的是,只有我们这对继承血统的亲子能观赏到这美丽的事物。」
「好厉害,好厉害!我想看更多!也能制作其他生物吗?」
SEI兴奋地逼近父亲。那只鸟有著SEI至今不曾见过的美丽,感觉像是人类无法持有的事物。父亲创造出那般美丽的生物,此刻还将它收纳到盒子里,当成自己的东西。
这让SEI不由得感到信服了。倘若能得到那鲜明美丽的事物,无论其他东西会变成怎样,都没有关系。
即便不是父亲,也能若无其事地杀害一两个内心骯脏的大人吧。
「我想你应该明白,杀人是爸爸跟你的秘密喔。」
父亲单膝跪地,视线与SEI平高,然后将食指贴在唇瓣上。
「嗯,但你下次要好好教我做法喔。」
SEI这么拜托父亲,于是父亲看似很高兴地摸了摸SEI的头。
进入六月之后,京都经常下雨。柏油路湿黑发亮,偶尔会从乌云中现身的晴空,也很少能维持一整天。是笼罩著潮湿空气,梅雨的忧郁天候。
当地居民与观光客在外面来来往往,人群虽然不少,可一旦下雨,就会想在新京极路、寺町路或三条名店街等设有拱形屋顶的商店街解决事情。来往小巷之间的人必然会减少,在巷子里做生意的店铺营业额会跟著缩水。对于生意并不兴隆的店家而言,这阵逆风可能关系到存亡问题,是相当严重的。
薰香专门店「香魅堂」,也位于深受梅雨影响的地点。毕竟香魅堂座落于只有偏离三条路,主动踏进冷清小巷里的人才会注意到的地方。
说到标记,也只有镂空「香」这个字的木制招牌。在门口焚烧、每天会换味道的薰香,一旦下起了雨,也无法发挥吸引客人上门的作用。
「唉……」
在香魅堂打工的麻衣将手肘靠在记帐桌上,大大地叹了口气。
「香魅堂」是在江户时代创业的老店。原本应该光靠自古以来的老主顾的订单,就能维持生计才对;但由于前任店主失踪,中间休业了五年,流失许多顾客。因此香魅堂正处于必须重新开拓新客源的状态。
一直到晴朗的五月结束之前,偶尔还会有顾客看到麻衣制作的网站而前来造访──但雨下成这样,感觉就如同字面一般被泼了冷水。
「好闲啊……」
突然就没客人上门。东西没卖出去的话,就没有必要进货;而再怎么整理狭窄店铺内的架子,也有个限度。
虽然麻衣是室内派,对运动和休闲活动不感兴趣,但这样一直坐著不动,十八岁的青春活力与精力无处发挥,让她有些坐立难安。
「像这样一直下雨,也会逐渐丧失工作的干劲呢。」
对麻衣的喃喃自语产生反应的,是个穿黑西装的男人。他坐在店里的榻榻米房间,擅自放松了起来,但他并非这间店的店主,更不是员工。仔细一看,从鸭舌帽底下可以窥见的后脑勺没长头发,可以得知他是个光头。
男人名叫清风,是附近禅寺的住持。
「像这种日子啊,待在除湿的房间里滚来滚去是最好的。啊,其实下个月是我生日,你可以买低反弹的坐垫送我当礼物吗?听说只要有那个,就算跪坐也不会脚麻呢。」
但他说出口的,总是跟悟道相距甚远的话语。他现在也并非跪坐,而是盘腿坐著。
「清风先生,你真的曾经为了当上住持而修行过吧?」
麻衣不客气地瞪著他看,于是清风明显露出了动摇之色。
「那、那当然啦──我被瀑布打了超久,还在火上跑了超远的。」
「好假喔……」
当然,麻衣并非对僧侣的修行内容感到怀疑,而是只针对清风一个人的修行。麻衣不禁觉得,清风所说的瀑布大概是倾斜浇花器那种程度而已的水量,所谓的火应该只是拿电热毯来代替吧?
「反正在这里等也不会有客人上门,到外面去玩一阵子也无所谓吧?」
「出外玩的期间,清风先生要帮我顾店吗?」
「麻衣不在的话,我也要回去啦。没有聊天对象就闲著没事做嘛。」
「那样我就不能出外玩了嘛。」
纵然没客人上门,麻衣也无法让店里闹空城计──原因在于现任的香魅堂第十代店主的个性。
香崎辰巳。
自大傲慢,桀骜不逊。因为脑袋聪明,经常摆出瞧不起别人的态度。即使制作薰香的技术符合香铺店主的身分,但个性完全不适合做生意。
「你不能跟辰巳先生聊天吗?清风先生是辰巳先生唯一的朋友吧?」
「但那家伙没把我当朋友对待过……而且那家伙在研究薰香时找他搭话根本是自杀行为,只会落到在精神上被痛扁一顿的下场吧。」
「清风先生喜欢被欺负对吧?」
「拿捏尺度是很重要的啊。嗯,麻衣最近也变严厉了,我认为你再稍微放松点力道才是最理想的喔。」
「我才不管那种事呢,为什么我得配合清风先生才行呢?」
「你看,最近就像这样,在严厉当中缺少爱情。」
虽然打从一开始,就没有爱情什么的──麻衣连这样回的力气都没了。
「啊──你认识的人里头,有人拥有知道客人何时会来的能力吗?就类似预知能力者。如果你能介绍那种人给我,说不定会涌现爱情呢。」
麻衣想起对方的副业,不抱期望地问问看。
一直聊著这些愚蠢的对话,差点就忘记清风还有另外一面──他其实在私底下整合异端者,那些异端者具备常人所没有的能力,清风则提供能活用他们才能的工作,应该说是所谓的「异端者仲介业者」。
虽然实在可疑到了极点,但麻衣并不会否定异端者仲介业的职务,还有异端者本身的存在。因为香魅堂的店主,也是拥有那类异端能力的人。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预知能力者,就算有那样的人,我也不会让他把能力用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啊……啊,但我强烈地想要麻衣的爱。」
「我开始觉得就算一度涌现爱情,也会立刻枯竭了。」
「喔,说曹操,曹操就到喽。」
「咦?」
麻衣看向入口,正好有人掀起门帘。来的当然不是刚才聊天提到的预知能力者,而是香魅堂的客人。
「欢迎光临。」
麻衣连忙向客人打招呼,同时压抑声音中不要流露过多欣喜之情。
走进店里的,是年纪看起来比麻衣大一轮的女性。麻衣是第一次见到她,从她一脸无聊地物色商品这点来看,大概是新客人吧。
灰色外套与白色上衣,配上长达膝盖的喇叭裙,她的穿搭看起来就是社会人士的行头。短发造型给人朴素的印象,唯有红框眼镜努力地试图衬托出她的个性。
「太好了呢,麻衣。好久没看到除了我以外的客人了嘛?那个人会不会买些什么呢?」
「嗯……这可难说。」
清风小声地雀跃说道,麻衣则是对他露出疑惑的神色。
光临香魅堂的女性,看起来不像是会享受薰香的那种人。因为薰香这种文化兼娱乐,适合想在一天当中找个安静的时间,感受悠闲平静的人;但麻衣感觉女性并没有那种从容。不知女性是否忙碌到必须减少睡眠时间,红色眼镜底下的双眼周围冒著黑眼圈,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
难以抹去的异样感,在女性顾客背向麻衣的瞬间,转变成寒意。麻衣勉强压抑住哀号,然后她询问坐在一旁,依然悠悠哉哉的住持:
「……清风先生,你看著那个人,有感觉到什么吗?」
「感觉是指?」
「像是感到发寒,或是看起来好像蒙上一层雾之类的。」
清风露出认真的表情,目不转睛地注视女顾客;但过了一阵子后,他摇摇头。
「不,没有任何感觉。毕竟我丝毫没有那种灵感呢。麻衣能看见什么吗?」
「……有黑色物体在她的背上动著。虽然小只,而且形状也很模糊,但有类似虫或蛇的东西在她背上。」
倘若将常人不具备的才能称为「异端」,就某种意义而言,麻衣也算是清风所说的「异端者」吧。
麻衣具备常人没有的独特「感觉」。
以五感来捕捉并非这世界之物的能力──也就是所谓的「灵感」。
麻衣是在四月下旬被猫灵追赶,而首次造访香魅堂。之后麻衣、清风和香魅堂第十代店主解决了好几件灵异现象。
对于从小就能看见幽灵鬼怪,但没有能力驱赶的麻衣而言,那是十分新鲜的体验。
然后,麻衣的直觉告诉她──
这次的客人也带了与灵异现象相关的案件上门。
「我去跟她搭个话。」
麻衣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她下定决心,走出榻榻米房间,向女顾客搭话。
「您在找什么吗?」
「呃,有能够有效消除压力的香味吗?我看宣传文写这里有那种薰香。」
转过头来的女性,用与其说是想睡,不如说是有些慵懒的声音这么询问。该说是腔调很重的低沉声音吗?感觉就像个老婆婆,那声音听久了彷佛会迷住人。
如果没有那花俏的眼镜,麻衣或许会对女顾客抱持更没精神的印象──就这层意义来说,麻衣再次觉得眼镜非常适合她。
「莫非您是看到网站而前来的?」
麻衣想起自己制作的香魅堂网站首页。前阵子在帮忙制作网站的朋友建议之下,麻衣在首页补充了一句「倘若您为压力造成的幻觉、幻听而感到苦恼,欢迎来店谘询」。
这是考虑到与其直接写「我们会解决灵异现象」,不如用「谘询」这种说法,来光顾的门槛会低上很多。
如麻衣所预料的,女顾客眼镜底下的眼神变得柔和。
「没错,就是那样,我看到你们店的网站。我最近在办公室会听见奇怪的声响,不知道是否太累了。呃,虽然我的确是感到疲惫啦。」
麻衣也无法回答「你看起来确实很疲惫呢」,只能一直挂著笑容。话说回来,试著搭话后,对方意外地是个多话的女性。从她冒出的黑眼圈给麻衣的印象,乍看还以为是更加沉默寡言的人。
「但我是那种经常很忙碌或是在工作,才能感到安心与活得有价值的类型,所以我原本以为自己跟那种事扯不上关系呢。吶,有些人好像在家没事,但一到公司身体就会变差不是吗?我在想自己是否也变成那样了。」
大概是所谓的忧郁症吧。实际上为忧郁症所苦的她,由于内心也不想承认自己是那种状况,尽管知道病名,仍刻意不说出口的样子。
「据说有人会突然陷入那种情况,让我觉得有点不安。」
「这样子啊,那真是令人担心呢。」
麻衣回答,一方面烦恼著该如何说明自己看见的东西。
虽然不知是否值得庆幸,但她并非患上什么忧郁症。既然可以看见附在她身上的灵异身影,那应该才是造成幻听的原因吧。
不过,要是主张「有恶灵附在你身上,是恶灵引发幻听的」,一个搞不好,她可能会误以为是诈骗,甚至跑去报警处理。
至今为止,都是清风带著跟灵异相关的案件找上门,因此没有这种困惑。
就在麻衣不知该如何开口时──
「那件事也让我听听详情吧。」
里面的纸拉门开启,一名青年从门后翩然现身。
青年的肌肤病态似地苍白,头发则是乌黑亮丽,与肌肤颜色形成对比。
虽然青年眉清目秀,甚至会让人误以为他是女人,却经常板著一张脸。他穿著和服与蓝黑色短外套,尽管年轻却威风凛凛。
「你是……?」
青年用低沉但响亮的声音回答:
「我是香魅堂第十代店主
,香崎辰巳。」
配上那副美貌,看到他的人无法不被震慑住。但那男人的本质并不在于他罕见的美貌,反倒应该说在于肉眼看不见之处。
他具备甚至能看透人心的异常嗅觉。
还有为了活用那种嗅觉,培育出跟薰香与气味相关的知识。
香崎辰巳并非除灵师,而是除香师。
尽管看不见幽灵,却能以薰香制服魑魅魍魉──
换言之,解决灵异现象,是他赖以维生的职业之一。
麻衣搬出一张折叠式椅子,戴眼镜的女顾客坐到椅子上后,自称是「井辻佐世子」。
「我在『町屋出版』担任编辑。」
「那间公司经营介绍京都当地情报的网站『京都指南』没错吧?」
麻衣询问,于是佐世子露出微笑。
「你知道得真清楚呢,我负责的就是『京都指南』喔。」
「哇,真的吗?我是忠实读者!」
说到町屋出版,就是以出版京都观光导览书为主的出版社。
以杂志书(MOOK)的形式,在书店的京都特别专区也平放地陈列在引人注目的地方。
倘若那类杂志书是针对「在京都外的人」所编辑的书籍,「京都指南」就是为了「在京都内的人」制作的网站。
网站介绍的内容有鲜为人知的餐饮店、与观光景点相关,一般人不晓得的趣闻、或是京都的传统工艺和工匠生活等。
麻衣考上京都的大学后,在离开老家所在的岛根县之前,也经常浏览「京都指南」,对未来的新生活充满梦想。
「『京都指南』?」
不过,理应长年居住在京都的辰巳,却对这网站丝毫没有头绪的样子。
「就是这个喔。」
佐世子察觉到辰巳似乎跟不上对话,她用智慧型手机点开网站给辰巳看。
「原来如此。不是以纸本形式出版的吗?真是新颖啊。」
「辰巳先生……」
麻衣听到这番话,差点说不出话来。
「……我明白店里的经济状况,所以我不强求你去买台电脑……但你差不多该买支智慧型手机了吧?」
这男人只要是跟薰香相关的事物,在文学、化学与生物学方面都具备广泛的知识,却对网路和最新型机器一窍不通。
「就算辰巳先生再怎么不擅长与人相处,至少也会传送文字吧?那样的话,说不定也能缓和你用字遣词的刻薄程度。」
麻衣没来由地就是想这样告诉他,但她感觉这真是个好主意。虽然辰巳一开口说话就会伤害人,但倘若是使用他不习惯的简讯或社群网站,应该就不至于那么流畅地冒出挖苦的话语,搞不好还能反过来揶揄他打错字或漏字什么的。
「那个智慧型手机什么的,能够传送气味吗?」
然而辰巳担忧的点却跟麻衣的想法相距甚远。
「不,没办法做到那种地步。」
这是当然的,再说有多少人需要那种功能呢?但对辰巳而言,那一点似乎才是他决定是否购买的界线,他的眼中明显露出失望的神色。
「既然无法传送气味,就不能说是可以与人沟通吧?最关键的情报,根本连一成也无法接收到啊。」
「会那么注重气味的人,只有辰巳先生好吗……」
在进行爱的告白时,与其传简讯不如打电话,而且直接碰面告白的成功率,似乎又比打电话高。
据说原因在于比起只有话语,声音、动作和表情等更具备大量的情报──将这说法套用在辰巳身上,就等于「味道才是最重要的因素」。
虽然麻衣想说这实在很愚蠢,但如果是认识辰巳的人,也会不禁赞同他的想法。因为两人首次碰面时,辰巳甚至光靠气味就说中了麻衣的出身地。
「你们俩别斗嘴啦,现在先听听佐世子小姐怎么说吧。」
清风从旁介入。单看后面那句话,听起来像是在顾虑身为客人的佐世子;但从清风雀跃的样子来看,可清楚知道他只是对麻烦事感兴趣而已。
话虽如此,麻衣仍反省让佐世子在旁乾等一事,尽管瞪著得意忘形的清风,麻衣还是向佐世子道歉。
「实在很抱歉,关于您会在办公室听见奇怪声响一事,方便询问详情吗?」
「嗯……说是这么说,但要谈关于自己幻听的话题,感觉有些难为情呢……因为这件事实在太荒唐了。」
佐世子担心会被当成傻瓜而散发出不安的气息;她不时观察麻衣等人的表情。
「你大可放心。」
辰巳用毫不客气的语调挥开佐世子的担忧。
「如果幻听令人难为情,我这个助手麻衣的存在本身就是种羞耻。因为她经常会看到幻觉,然后主张有幽灵或妖怪存在什么的。」
这让麻衣感到恼火。
「就、就是说啊,我也是会在意芝麻小事的类型。」
麻衣面带微笑地握紧拳头──辰巳先生,等下我要狠狠揍你一顿。
「是、是吗……」
虽然佐世子看样子并不是很懂这些话──
「那么,我就照顺序说明吧。哎呀,老实说,之前没办法对任何人说这种事,所以我现在觉得很开心呢。要是在办公室说这种话,可能会让人感到恶心。」
但她仍以有些热烈的语调,说起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编辑总是工作到很晚。佐世子过著每天一大早就到公司,半夜之后才回家的生活。
「我是工作狂呢。」
佐世子必须随时有工作,否则就冷静不下来。她觉得能工作是种幸福,与其在家里慵懒度日,倒不如跟尚未见过的某人相遇,还有到处取材更让她快乐无比。她早已经觉得疲劳是种快感。
从公司到她家的距离能徒步回家,所以她丝毫不在意末班电车的时间。因此经历到神奇体验的那一天,据说佐世子也跟平常一样,一直工作到深夜。
「我先走喽。」
「好──辛苦了。」
男性编辑前辈回家后,这层楼剩下佐世子一个人。不过这是常有的事,佐世子并不会特别感到害怕或寂寞。
为了下次的更新,佐世子盯著萤幕工作。还差一点就能写完特别专题报导了。
其实佐世子很想处理到校对完毕,但校对的乐趣还是留到明天,就此回家吧。就在佐世子这么想著,将手贴在僵硬的脖子上,觉得内心非常充实的时候──
啪达达达达──
她听见了不可思议的声响。
「什么?」
明明没有任何人在,佐世子却不禁发出声音。当然毫无反应。
大概是放在靠走道边的印表机或空气清净机发出来的声响吧。虽然这声响听起来很陌生,但也想不到其他可能性了,因为这层楼只剩下佐世子而已。
啪达达达达──
但是──佐世子想起一件事。
最后离开公司的前辈曾说「佐世子也差不多要回家的话,我就先把机器都关掉。」实际上天花板的萤光灯也只在佐世子的办公桌周围亮著,影印机的小型萤幕也没有发光的样子。
那究竟是什么声响?
佐世子瞬间觉得毛骨悚然。即使她东张西望地观察四周,也找不到声响的来源。
佐世子听见的声响,就宛如脚步声;而且那声响不像穿著鞋子,而像湿透的赤脚──
「会不会只是太暗而没看见,其实有人回到那层楼呢?」
「那是不可能的。」
佐世子立刻否定了麻衣的想像。
「因为那与其说是走在地板上的脚步声,更像在旁边或上方……那声响就像沿著墙壁或天花板在移动。而且不是缓缓移动,是很迅速地小跑步,又突然停下来的奇妙声响……如果是人类,一般不会像那样移动吧?」
麻衣听到这番话,更确信佐世子的体验是起因于灵异现象。
因为佐世子的证言,与麻衣此刻能看见的──在佐世子身体上四处爬动的影子动作完全一致。
「我原本认为如果不是机器声,可能是有虫子飞进来了;但一般来说,就算有虫子,也不至于在宽敞的办公室内发出让人在意的声响吧?」
「是吗?我倒是会听见蚊子之类的振翅声。」
「所以就说不是那种声响嘛。」
清风的装傻发言,让重度工作狂的佐世子编辑显露出好胜的一面。
这个住持在让人感到烦躁这方面其实具备天赋的极佳才能吧?虽然这才能一点也不令人羡慕。
「而且在那种脚步声之后,甚至会听见声音。」
「声音?……是人类的声音吗?」
「没错。虽然含糊不清,但那肯定是男性的声音……」
佐世子回想起那声音,似乎再次感到毛骨悚然,她抱住自己纤细的肩膀。
「你能听清楚那声音在说什么吗?」
「不……我没办法。但自从那天之后,我只要待在办公室,偶尔就会听见那声音。有其他人在时我还能忍耐,但我开始会害怕一个人待在办公室。没错,我变得没办法尽情工作,实在很伤
脑筋!」
虽然麻衣觉得以佐世子的情况来说,没办法加班的现在应该比较健康,但平日就要畏惧著幽灵生活的确非常痛苦吧。这烦恼对麻衣而言,也并非事不关己。
「因此我调查了关于幻听的事,然后透过网路得知这间店。」
「原来如此,是透过网路啊。我制作的薰香似乎也逐渐声名远播了呢,反倒应该说太慢了啊。」
辰巳并不晓得麻衣制作了香魅堂的网站,看来他似乎以为佐世子是看到更客观的讨论区或评价网站。
虽然感觉在辰巳得意忘形的此刻,正是揭露网站存在的好机会,但那样似乎会偏离主题,因此麻衣忍了下来。
「话说回来,你们能卖我有效消除压力的薰香吗?」
「要卖给你也无妨,但那样毫无效果喔。」
「嗯……这话什么意思?」
听到辰巳若无其事地这么主张,佐世子一脸不悦地询问。
「因为你幻听的原因并非压力,而是『气味』。」
「什么?气味?为什么耳朵听见的声响,会跟气味有关呢?」
对于佐世子这理所当然的疑问,辰巳向她讲解气味不为人知的功用。
气味这个媒介,能传达超乎人类想像的大量情报。
嗅觉敏锐的野兽能凭藉气味判断身旁是否有危险生物、调查食物是否有毒,以及感应和追踪特定物等。
其实这机能并非只赋予给嗅觉敏锐的特定生物,只要有意锻炼,人类也能敏锐地从气味中获取情报;即便不是如此,气味也会无意识地对大脑发挥作用。
而据说人类跟生物,能将感情和思念放到自己散发的气味上,并传达给同伴。另外,那种感情和思念越是强烈,就越容易以气味来表达;那种气味会传递到闻者的脑内,引发幻视或幻听。
那种具备幻觉作用的气味,在香魅堂称之为「灵香」。
然后要消除灵香,必须理解那种气味的原因和思念的本质,并焚烧适合该灵香的薰香。
那就是香魅堂第十代店主,香崎辰巳所进行的「除香」。
「灵魂的香味是吗?」
佐世子将眼镜的位置扶正,同时露出满腹狐疑的表情。
「虽然提起幻听话题的我这么说很怪,但这有点超出能相信的范围呢……」
既然佐世子身为编辑,自然比其他职业有更多机会接触广泛的知识。就算对她钜细靡遗地述说那种根本没人听过的理论,她会先起疑心也是难免的。
但辰巳似乎不满佐世子的反应。
「既然如此,我就来推测你正在编辑的那个『京都指南』,下次会特别报导哪里吧?」
他做出这种偏离常识的提议。
「咦?你是认真的──」
「京都向日市。」
在佐世子接受挑战前,辰巳便快一步宣告这蕴含确信的话语,让佐世子大吃一惊,从椅子上站起身。
「你怎么会知道?」
辰巳感到很痛快似地笑了笑,然后指向自己的鼻子。
「你的嘴里散发出哈瓦那辣椒和印度鬼椒等各种辣椒的味道。倘若不是每天吃超辣料理,应该不会发出那么重的辣椒味吧。」
「不会吧,我明明用了消除口臭的喷雾剂。」
佐世子连忙用手摀住嘴,吐了口气确认气味。但她自己似乎闻不太出来,只见她露出难以言喻的表情。一旁的麻衣也是,纵然她留意著是否有辣椒味,也完全闻不出来。
「但是,辣椒味怎么会跟向日市这个地方产生关连呢?」
莫非向日市有生产辣椒的农家吗?麻衣感到疑惑,回答她的则是清风。
「最近向日市有条『超辣商店街』,整区都在推销辣味料理喔,大概就像庶民美食那种感觉。我也去过一次,那里对爱吃辣的人来说简直是天堂呢。虽然端出来的菜单与其说是辣,不如说更接近痛了。」
那对超级被虐狂的清风而言,确实是天堂吧。
「……但也可能是我爱吃辣的东西吧?」
佐世子一副还无法完全信服的模样。
「我可能是自己喜欢在各种食物上加辣椒酱,而不是为了特别报导吧?」
「你可别小看我的嗅觉。」
辰巳对佐世子的想法嗤笑了一声。
「倘若那是你长年以来的饮食习惯,体臭本身会产生变化。你平常反倒偏好甜食吧?对于这次的企画,你其实提不起劲才对。」
「你说中了……好、好厉害,这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佐世子因为疲劳而彷佛半死不活的双眼,瞬间闪闪发亮起来。看来与其说是信赖,不如说是点燃了她身为情报网站编辑的好奇心。
拥有这种异常嗅觉的人,正适合作为采访对象吧。
「辰巳先生姑且不论人格,我认为他唯有鼻子是值得信赖的。如何,要不要试试除香呢?」
「我说你啊……」
麻衣若无其事地贬低辰巳本性的推荐方式,虽然让辰巳感到不满,但麻衣并不在意。因为麻衣说的是事实,如果辰巳有意见,希望他能先改掉他对麻衣刻薄的态度。
说到辰巳,麻衣一度以为他对自己敞开了心房,但感觉辰巳最近又变得冷淡起来。他一开口就消遣还不熟悉薰香的麻衣,教麻衣实在吃不消。
「……我知道了。」
佐世子考虑了一阵子后,点头同意。
「总之,我想试著相信看看。毕竟要说我因为工作而累积了压力,才更令人无法置信呢。啊,不过──」
佐世子似乎察觉到什么,她的表情蒙上一层阴霾。
「啊,不过一定要来办公室才能进行除香吗?」
「那是当然的……有什么问题吗?」
「哎呀,因为无论是辰巳先生或清风先生,外表都非常有特色不是吗?如果带两位到办公室,上司和同事一定会问你们是谁的。」
辰巳与清风面面相觑。他们互相瞪著彼此,一脸想说别把自己跟对方相提并论的表情;但一边是貌美的和服男,一边是剃光头的西装男──
别说是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了,即便是单独一人也引人注目到显眼过头了。
「等办公室只有佐世子小姐一个人时,再找辰巳先生过去如何?」
「要是被发现的话我会被炒鱿鱼。我们公司大家的上班下班时间都不一定,所以就算是假日或晚上,也不晓得有谁、何时会来工作……」
既然是出版社,应该也有许多严禁外流的资料和机密情报吧。感觉佐世子会感到不安也是正常的。
「可以请你们想个就算大家都在时,也能进入办公室的高明藉口吗?」
麻衣双手交叉环胸,装出绞尽脑汁的模样,同时目不转睛地注视著辰巳。
「首先辰巳先生要换上西装吧,这么一来,就没那么引人注目了。」
「我拒绝,我的原则就是不穿西装。」
「……从这里开始就碰壁了?」
麻衣不曾见过辰巳穿和服以外的服装。她原以为辰巳会穿那种服装,是因为他身为薰香店老板,没想到居然是他个人的坚持。
「无论如何都不行?」
「啰唆。」
被辰巳斩钉截铁地拒绝,麻衣不满地低吼。总觉得有点想看辰巳穿西装的样子。倘若是辰巳,无论什么装扮应该都挺适合的吧。
但清风将手放在麻衣肩上,摇了摇头。
「麻衣,记取教训吧!辰巳一旦变成这样,就算使尽浑身解数他也不会改变心意的。」
辰巳「哼」地一声将脸撇向一旁。就如清风所说,照辰巳这个样子,无论怎么缠著他不放也只是浪费时间。
「唔──那就当作是采访如何?访问薰香店的店主与寺庙的住持,不是很适合吗?」
「那也行不通吧,因为采访时都是由我们出外拜访对方,几乎不会请对方到办公室来呢。就算请对方前来,一般也只能进到会客室。」
就在麻衣感到束手无策而伤脑筋时,辰巳自顾自地说。
「助手啊,你一个人去吧。如果只有你,总能找到藉口说明吧。」
「咦?」
「毕竟学生去观摩职场,是很常见的光景吧。」
虽然听起来很有道理,但辰巳只是自己不想外出而已。辰巳由于嗅觉过于敏锐,而不想靠近堆积人类气味的场所。他八成是觉得要他去公司的办公室简直岂有此理吧。
「那主意不错呢。」
但佐世子却赞同只是不爱出门的辰巳这种想法。
「但就算我去了,也没办法除香喔。」
「谁叫你去除香了?我最清楚你没有那种能力。况且你就连这间店里摆的商品,也没办法好好说明吧。」
「真、真是抱歉呢……」
虽然麻衣觉得原因在于辰巳整天只顾著制作薰香,没有好好指导她──但麻衣没有反驳,因为感觉事情会变得很麻烦。
「你要做的只是预先调查而已。只要能掌握灵香性质,知道什么才是对应它的薰香,纵然我没到现场,也能完成除香。」
既然事情发展
已成定局,受雇于人的麻衣自然没有权利拒绝。
三天后,麻衣上完大学的课程后,在下著毛毛雨的天气里,来到位于乌丸路旁的大楼前。麻衣阖起伞进入大楼,因为她在到达前先打了电话,佐世子已经站在柜台等候了。
「我跟上级说麻衣是我亲戚的小孩,来观摩编辑的工作。我们的说法要一致喔。」
「好、好的,我明白了。」
麻衣整理著淋湿的头发回应。麻衣是第一次进入职场,而且还是出版社的编辑部,这让她心跳不已。麻衣有种提早三年开始求职活动的紧张感,不禁穿著入学典礼时的套装前来。
「话说回来,佐世子小姐……你好像比之前见面时更疲惫?」
「看得出来吗?自从我把工作带回家处理后,就找不到歇手的时机。」
佐世子眼镜底下的双眼处于半张开的状态,彷佛随时会睡著一样。
「我无论对什么事情都讲求完美,应该说一动手就停不下来吗?我最近已经觉得就算没有睡眠时间也无所谓了。」
「嗯,还是尽快除香,工作只留在公司处理吧!」
佐世子并不适用不加班比较健康这种想法。必须尽快成功除香才行,否则佐世子的身体状况实在令人担心。
「但麻衣对薰香不是很熟悉吧?被派来预先调查,真的没问题吗?」
「嗯──我想应该可以。我鼻子虽然没那么灵,但唯有对灵香的感受性似乎比别人强上一倍。」
「这样啊。虽然我不是很懂,不过既然这样,就麻烦你喽。」
町屋出版包下了三楼与四楼这两层楼,负责「京都指南」的佐世子办公桌是在四楼。
麻衣在综合受理柜台借用挂在脖子上的访客许可证。一楼有大楼里的公司可共同使用的会客室,但十分安静,没有人的样子。
就在麻衣心跳不已地等待电梯时──
「──佐世子小姐,那女孩是谁?」
「哇!」
原以为背后没有任何人在,却突然有人出声搭话,让麻衣吓了一跳。
麻衣转头一看,发现那里不知不觉间站了个人。是个戴著眼镜,留著一头微卷的头发,表情柔和的男人。
「筱田先生,你别吓人嘛。」
佐世子按著胸口抗议。看来大吃一惊的似乎不只麻衣。
「抱歉,我又没散发出气息了吗?」
被称为「筱田」的男人,一脸过意不去似地搔了搔头。他的年纪大约三十到四十岁之间,看起来跟佐世子是同个世代。
「别看我这样,我也是尽量努力想让别人注意到自己呢。」
「怎么个努力法?」
「像是尽量放大脚步声走路之类的。」
听到这番话的佐世子喷笑出来,麻衣也跟著笑了。
该怎么说呢,感觉那是非常笨拙的努力。
「有那么可笑吗?被人说没有气息,对我而言是非常迫切的烦恼啊。」
筱田一副更加惶恐的样子,露出为难的表情。
「没有啦,那样很有筱田先生的风格。这女孩是我的表妹,我今天找她来观摩町屋出版的职场。」
佐世子若无其事地撒谎。因为实在过于自然,麻衣不禁感到有些佩服。她被迫感受到习惯人情世故的大人的强韧。
「啊,这么说来,曾听你提过这件事。两位不愧是表姊妹,感觉有些相似呢。」
筱田丝毫没有怀疑地说著。虽然麻衣本身觉得并没有那么相似,尤其是麻衣对工作绝对不会像佐世子那般克己奉公。
「我叫仓见麻衣,今天会尽量不打扰到大家的。」
「这个人是我的前辈,筱田先生。」
佐世子用手比著筱田,向麻衣介绍他。
「幸会,我负责的是『京都指南』中『京都的工匠』这个专栏,你看过吗?」
即使对象是比自己年轻的麻衣,筱田也依然使用敬语说话。不过并没有散发出保持距离的感觉,反倒是让人感到亲近的说话方式。
「看过,之前更新的内容是和纸工匠对吧?内容非常有趣。」
麻衣并非在说客套话,那篇访谈确实非常精彩,甚至让读者不由得想像到制作和纸时水的冰冷,彷佛陷入工匠正在工作中的感觉。
「那真是太好了。不过,竟然会把『京都指南』看得这么熟,莫非麻衣小姐在京都待很久了吗?」
「不,我今年上大学后,才刚来京都而已。」
麻衣瞬间想,这件事是否别说出来比较好?因为感觉才大一就来观摩职场,似乎太早了点。但与其笨拙地伪造年龄,据实以告应该更能自然地交谈吧──麻衣这么说服自己。
「哦,明明才大一,却从现在就开始观摩职场吗?这么积极进取,真令人佩服呢。」
哈哈──就在麻衣笑著回应时,电梯总算到达一楼。
筱田走进电梯,同时提起完全无关的其他话题。
「既然你是今年才来京都,表示你还没看过只园祭吗?」
「是呀,下个月终于要开始了呢。」
只园祭──这是麻衣来京都之前就一直很期待的活动。
整个七月都是活动期间,是京都最盛大的祭典。在祭典期间,会举办宵山祭,大家排成一队缓缓步行在灯笼照耀的夜晚中;还会举办大型美术工艺品──山鉾(注:宵山祭、山鉾 「宵山」是指正式祭典前一晚举办的祭典,「山鉾」则是指祭典时巡游的花车。)──沿著街道前进的山鉾巡行,整个京都充满活力。
「只园祭很棒喔,我也是每年都很期待。」
筱田眯细双眼,彷佛很羡慕之后能品尝到首次感动的麻衣。
「筱田先生又要开始高谈阔论只园祭了呢。」
佐世子一脸厌烦似地面向麻衣。
「要是认真听他说,他可会讲到晚上喔。因为这个人喜欢只园祭的程度甚至有些过火,而且他对只园祭熟悉到令人觉得恶心,是个狂热粉丝喔。」
「怎么这么说呢?我自认这样已经是很克制啦。」
「没讲到三更半夜就不错了是吗?麻衣今天可不是来学只园祭的知识喔。」
电梯中间没有停留,直接到达四楼,三人离开电梯,打开位于大厅深处的玻璃门,门后就是佐世子他们工作的办公室。
虽然办公桌是以白色为基调,给人公事公办的感觉,但墙壁到处贴满京都的照片,町屋出版发售的杂志书满满地并排在柜子上。
桌子的数量大约五十张,有一半坐著人,男女比例则是女性占优势。空著的办公桌主人是出外采访了吗?麻衣想像著。
「请稍等一下喔。」
筱田快步走到设置在最里面的办公桌,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精装书后,又急忙赶回来。
「我就把这本书借给只园祭初学者的麻衣小姐吧。」
麻衣接过书,看了看封面,上面标著「只园祭之夜」这样的标题。
「咦?这是最近经常被提起的书吧。」
麻衣想起她之前偶然打开电视时,节目正好在介绍这本书。那本书并非新出版的书籍,而是在大约三十年前非常畅销的作品,很稀奇的是,最近那个故事又再次受到瞩目。
似乎是只园祭去年发生很大的变化,而那本书的内容彷佛当时就预料到这件事一样。
说是这么说,但麻衣并不晓得原本的只园祭是什么样子,因此关于变化的内容,即使听了也不太记得。
比起在电视上看到的书皮设计,那本书的装订感觉相当老旧。麻衣翻开内页一看,版权页印著八○年代的日期。
「唔哇,书皮底下有签名呢。」
书皮底下有以黑色签字笔一笔画签的文字,大概是写著作者「泽泉充」的名字吧,但字形崩解得让人根本不晓得该怎么看才能看出那个名字。
「这本书该不会很贵重吧?」
倘若是那样,实在不敢随便借回家──麻衣这么想著而开口询问,但筱田却只是摇了摇手否定。
「没那回事啦,因为当时也印了很多本,就算拿去旧书店,这书也不晓得能不能照定价卖出呢。」
「这、这样子啊。」
麻衣稍微放心了点。但即使如此,光是签名书就让麻衣觉得不太敢借。
「只要先看过这本书,应该能当成不错的预习吧。我想你一定可以加倍享受只园祭喔。要还书的时候,请佐世子小姐帮忙转交就行了。」
「慢点,请你别擅自把我当还书箱啦。麻衣,你用不著勉强自己去看喔。」
虽然佐世子这么说,但麻衣已经开始在意起书本的内容了。
「谢谢你,但难得筱田先生推荐,我想看看这本书。」
麻衣原本就喜欢阅读文字,更何况这本书写的是关于下个月即将开始的只园祭,这让麻衣更感兴趣。
筱田一脸得意的表情,点了点头。
「那我就此告辞,不打扰两位了。请慢慢地观摩职场吧。」
「好的!」
筱田面带微笑地挥了挥手后,回到自己的办公桌。佐世子一脸无奈地耸了耸肩。
「你完全被传教了呢……筱田先生对于老家不在京都的人,一定会像那样高谈阔论起只园祭。虽然他绝对不是个坏人啦。」
岂止不是坏人,感觉筱田是被女性甩掉时,每次都会被发好人卡的人。还有──
「总觉得他好像完全没有散发出气息呢。我没发现他就在后面,吓了一跳。」
「就是说呀!」
佐世子彷佛找到同志一般,握紧拳头激动地说。
「该说他存在感薄弱,还是像忍者一样呢?我已经不只一两次像今天这样,突然发现他就在旁边而吓到了。」
佐世子说得没错,筱田在谈论关于只园祭的事情时,明明能感觉到他散发出热量,但现在忽然看向办公室的话,已经不晓得他坐在哪里了。
「该不会佐世子小姐听到的声响,其实是筱田先生的脚步声或自言自语吧?」
就在麻衣开著这样的玩笑时──
啪达达达达──
麻衣惊讶地闭上了嘴。
她听见好像有人打赤脚在亚麻地板上奔跑般黏答答的声响。
麻衣缓缓地用视线探索周围,但在编辑部工作的人似乎都没有注意到那声响。
「佐世子小姐,刚才──」
「嗯,我听见了。麻衣你也是?」
「当然听见了。」
「这就表示……果然不是我的压力造成的幻听吗?」
佐世子叹了口气。那叹息听起来在困惑中掺杂著安心,大概是因为她总算能释怀并不是自己脑袋出了问题吧。
但麻衣实在无法放心。因为麻衣不只是能听见,她还看见了。
「怎么了吗?」
过了一阵子,佐世子发现一直注视著墙壁的麻衣全身僵硬。
「你看不见──对吧?」
麻衣指著墙壁,不抱期待地问道。
「……看见什么?」
虽然佐世子比一般人敏锐,但她的灵感似乎只到听见声响的程度。
麻衣则是能清楚看见那奇怪声响的真面目。
办公室里有只巨大的蜥蜴──不,从它紧贴在墙上这点来看,那应该是壁虎。
那只壁虎全身漆黑,体长从头部到后脚有一公尺,连尾巴都算在内的话,少说有两公尺半。它沿著墙壁啪达达达地移动著。
「啊……」
麻衣目不转睛地盯著壁虎看,结果从壁虎嘴里传出了低沉的男人声音。
一开始很模糊,不晓得他在说些什么。但耐心地一直听下去的话,声音会逐渐变成明确的话语传递过来。
JISHOUJISHOUJISHOUJISHOU──
男人的声音只是一直说著这句话。
宛如蝉叫声一般规律,只是连绵不绝地说著这句话。
「……JISHOU?」
麻衣试著低喃出声,但仍然不晓得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在脑海里试著套上可能的汉字,现象、自称、自伤──
无论哪个汉字,感觉都无法让那句话变得有任何意义。
「佐世子小姐,无论什么事都行,你听到『壁虎』会想到什么吗?」
「……壁虎?你刚才说了壁虎吗?」
佐世子用双手抓住麻衣的肩膀,两人四目相接,佐世子的双眼闪闪发亮,是至今为止最闪亮的一次。
「你心里有数对吧!」
「不,我完全没底!」
佐世子斩钉截铁地否定,让麻衣沮丧不已。
「那你为什么现在会这么兴奋呢?」
「因为感觉麻衣好像神秘现象侦探啊!」
看来佐世子似乎是对突然说起壁虎这种词汇的麻衣感兴趣。未免太容易让人混淆了吧。
「我不抱期待地问一下,『JISHOU』这个词有让你想到什么吗?」
佐世子陷入沉思,但她对这个问题也摇了摇头。
之后麻衣装作在参观办公室,同时从佐世子的同事口里打听情报,试图找出线索,但未能获得更多的资讯。
麻衣在町屋出版待了大约将近两小时,期间壁虎一直沿著墙壁与天花板四处爬动,且低喃著「JISHOUJISHOU」。
隔天是星期六,是迈入六月后首次的晴天。
天空万里无云,待在向阳处甚至会感到炎热。
麻衣在开店前便来到香魅堂,向辰巳报告她在町屋出版目睹的奇怪壁虎。
「壁虎还有JISHOU是吗……」
辰巳依然板著一张脸,手贴著下巴。
「怎么样呢?感觉能除香吗?」
纵然麻衣搞不清楚,但倘若有辰巳的知识,说不定能解析出真相。
「壁虎是什么种类?」
麻衣抱持著那种淡淡的期待前来香魅堂,但辰巳的思考似乎还没有汇整起来,他一脸不悦地狠狠瞪著麻衣。
「咦?种类?我记得它全身漆黑,但没办法分辨出种类。」
啧──辰巳咋舌回应,彷佛想说这家伙真没用。
「呃,我想没人能光看一眼就知道壁虎的种类吧……」
尽管麻衣嘴上这么抱怨,但她想辰巳说不定办得到,因此多少感到有些愧疚。
「我带图鉴再去拜访一次佐世子小姐的办公室比较好吗?」
「不,就算再度前往相同地方,能获得的情报也很少吧。倘若你有拜托那个叫佐世子的女人帮忙调查,就更不用说了。」
麻衣临走之前,拜托佐世子在办公室帮忙探听关于壁虎和JISHOU的情报。但不知是否还没打听到有力的线索,佐世子并没有传来任何讯息。
「那要怎么办呢?」
就算一直这样按兵不动,感觉事情也不会解决。辰巳一脸严峻的表情,无可奈何似地从记帐桌后面站起身。
「虽然非我本意而且麻烦透顶,但还是去那只壁虎低喃的地方看看吧……」
「咦?壁虎低喃的『JISHOU』原来是地名吗?」
「……你听到『JISHOU』,没有想到任何东西吗?」
「什么?」
辰巳蹙起眉头,很傻眼似地将手贴在太阳穴上。
「灵香终究只是味道而已,将灵香替换成视觉或听觉情报的是你本身。因此你其实应该已经知道『JISHOU』是指称什么的话语才对……」
「是、是吗……」
辰巳主张「灵异现象是气味对大脑发挥作用引起的错觉」这种理论。
这世上有一种人具备「联觉」,会在气味中感受到颜色,或是在声响中看见影像。如果用更贴近生活的比喻来说明,就像是光靠气味就能描绘出晚餐内容,或是知道别人家里有养猫或狗。
所谓的灵感,只是从那种气味中抽出资讯的大脑,擅自转换情报,让人产生「看见了」或「听见了」的错觉而已。
倘若是这样的原理,把味道转换成「JISHOU」这句话的麻衣,在无意识中其实知道那到底是指什么。
不过,就算辰巳这么说,麻衣对「JISHOU」这发音也丝毫没有头绪。
地方的名字……地所(注:地所 日文发音「JISHO」近似「JISHOU」,是指建筑用地或具备用途的土地。)?麻衣试著思考,但应该不是那样吧。那样并没有指出特定的地方。
「算了,反正现在就要前往,等到那边我再跟你说明吧。」
「店里要怎么办?」
麻衣在走出香魅堂时这么问,于是辰巳将门口的牌子翻面,换成本日公休。他反过来利用客人很少这点,实在相当随兴。
两人来到大马路上拦计程车,一坐进车里,辰巳便将芳香袋贴在鼻子上,指示司机该开往何处。
车子开往东北方,通过京都大学后,再朝更里面前进,两人在那里下车,那里有众多观光客,十分热闹。
尽管道路狭窄,左右两旁仍林立能吃到八桥、豆大福和鲱鱼荞麦面的店,且飘散著可口的香味。
「这里是银阁寺前面吧?」
对麻衣而言,也并非初次造访的地方。麻衣刚搬来京都,一个人环游名胜景点时,曾经造访这里。
「啊……银阁寺的正式名称是──」
麻衣总算回想起来。
「没错,『JISHOU』是指『东山慈照寺』的『慈照(JISHOU)』,换言之就是银阁寺。」
在麻衣脑里确实也有那样的知识。包括「慈照寺」是在江户时代之后,才与金阁寺并列在一起被称为「银阁寺」这件事。
麻衣只是忘记了,抑或只是让这件事沉睡在记忆深处而已。
倘若是飘散在町屋出版的香味唤起那段记忆,说不定能在慈照寺掌握到灵香的起因。
两人爬上平缓的坡道,穿过长著高大竹子的小径后,便是慈照寺的土地。
支付参观费进入里面后,立刻能看见观音殿,也就是一般人所知的银阁。
「银阁寺果然很棒呢。」
麻衣在历史课本上看到银阁寺时,觉得它是很朴素的建筑物,但来京都目睹到实物后,那种印象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
。
相机镜头无法彻底拍出银阁的魅力。因为这间寺院跟庭园成为一体,才能呈现出真正的美丽。倘若沿著围绕中央池塘的参观路线前进,便能看见枯山水(注:枯山水 指不用一滴水,以沙石来表现出风景的庭园。)──堆积沙子打造出来的大型向月台,以及同样用沙子铺设,并列著美丽斜线的银沙滩。黑白交织的银阁在绿意包围下耸立著,与这些景色展现出难以言喻的绝妙和谐。
倘若爬上位于寺院内的高台,便能更进一步地感受室町时代的贵族所发现的侘寂之心(注:侘寂之心 指的是能安于朴素、欣赏寂静之美的心情。)。
辰巳目不转睛地仰望著银阁,麻衣也稍微观察他的侧脸。他是在眺望伫立在屋顶上的凤凰吗?
辰巳虽然经常话中带刺,但绝不是个多话的人;与辰巳在一起,有时会出现这种悠闲缓慢的时刻。麻衣感受著辰巳就在身旁,同时也将视线移回银阁上。
可以听见附近传来导游向学生进行说明的声音。诸如银阁打从一开始就并非银色,而是黑漆漆的,还有在五年前已经换新屋顶等事。几名学生兴致勃勃地倾听著导游的说明,现在似乎是他们教学旅行的自由活动时间。
「原来如此,银阁是桧木皮屋顶啊。」
辰巳缓缓地开口说道。
「桧木皮屋顶?」
「就是那个用剥下来的桧木皮覆盖的木瓦屋顶。」
辰巳指向银阁的屋顶。那是将每片薄板稍微错开一点、重叠好几层的屋顶,看一眼就能感受到需要耗费相当大的功夫与精细的手工。
「哦,那屋顶是用桧木皮制成的吗?但那有什么问题吗?」
「因为那个叫佐世子的女客人,身上散发出桧木香。」
「桧木香……是吗?」
麻衣在町屋出版一直和佐世子待在一起,但麻衣对那种香味丝毫没有印象。当然,就算是以整间办公室来说,麻衣也觉得并没有散发什么特别的味道。
不过,既然辰巳这么说,可以肯定是那样没错吧。在嗅觉这方面,没有比怀疑辰巳更愚蠢的事情了。
说到桧木香,就让人联想到桧木浴桶。让人感到安详的日本传统香味。
「这么说来,壁虎偶尔会黏在我老家浴室的窗户上呢。」
麻衣还记得壁虎隔著玻璃露出肚子的滑稽身影,让她有种感到恶心,却又觉得可爱的奇妙心情。
「那什么啊?乡下常见的事情吗?」
「才不是乡下,我以前住的地方,在岛根算是都会了,还有星巴克呢。」
「壁虎都会黏在浴室里了,也差不多算是乡下了吧。」
「你真没礼貌,就算看起来一样也是不同的,就像蝾螈与壁虎的差别一样。」
蝾螈是两栖类,壁虎则是爬虫类。分辨方式则是看肚子颜色,肚子红的的是蝾螈,不红的是壁虎。
不过──壁虎与桧木,这两者是如何产生关连的呢?
况且银阁的屋顶是否会散发出桧木香呢──麻衣注视著银阁寺,试著从鼻子吸口气。于是她感觉观光客数量似乎比刚才视野范围所见增加了几个人。
「啊啊……」
麻衣立刻停止将注意力集中在鼻子上,然后用手指按住眼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麻衣的灵感由于意识到嗅觉而增强,而能更清楚地看见附近的幽灵罢了。
「怎么了?」
「没什么,很久没像这样对自己感到厌烦了……」
这灵感真的很不会变通……麻衣感到烦躁地抬起头,忽然看见一名观光客。
「辰巳先生。」
麻衣拉了拉辰巳的和服,呼唤依然仰望著银阁的辰巳。
「怎么了?」
为了避免被对方察觉,麻衣轻轻举起手指,指向那名观光客。
「那个人……身上附著跟佐世子小姐同样的鬼怪。」
那名观光客是跟刚才的麻衣他们一样,在正面仰望著银阁,年约三十来岁的男性。虽然身高偏矮,但马球衫的短袖底下露出结实的壮硕手臂。从男性晒黑的肌肤来看,也能推测他大概是从事在户外劳动的体力活。
辰巳用鼻子嗅了嗅,然后扬起一边嘴角。
「确实有跟佐世子同样的桧木香啊,说不定也跟町屋出版的灵异事件有什么关连。」
「倘若是那样,是对除香很有帮助的重大线索呢。」
鬼怪附身的男人似乎没有同伴,他一直默默地观赏著银阁。他对绿意盎然的庭园也丝毫不感兴趣,只对银阁情有独钟。
不过,原以为他可能是非常喜欢银阁的人,但感觉也不像那么回事。因为他的视线带有平静且冷淡的光芒,实在不像是因为喜欢银阁才一直盯著看。
「如果可能是个线索,必须去找他搭话,否则不会有任何进展啊。」
「喔,你今天好像很积极呢。」
讨厌人类的辰巳居然会提出找对方搭话这种选项,让麻衣有些惊讶。麻衣还以为辰巳会采取尾随对方这种消极的方法。
莫非辰巳的沟通障碍多少获得减轻了吗?自从麻衣开始在香魅堂工作,虽然还只过了两个月而已,但两人每天交谈,这或许多少对辰巳带来正面的影响──
「去找他搭话的人是你啊。」
辰巳的一句话轻易地颠覆了麻衣的自作多情。
「啊……果然会变成这样吗?」
结果还是注定麻衣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工作。明明麻衣也不是多擅长与人相处。
「你想想,只要当作是为了客人,这点事情就不算什么吧。我会在后方替你加油打气,你快去吧。」
「真令人火大耶……」
如果说是为了客人,该把客人放在第一位著想的,应该是身为店主的辰巳吧。
不过,这次似乎让步比较好。光是为了除香,特地前来观光客众多的银阁寺,对辰巳而言已经是相当大的进步。麻衣决定这么想。
「那个,不好意思。」
麻衣从后方开口搭话,于是男人一脸惊讶地转过头来。
「有什么事吗?」
男人说话带著京都腔。从他两手空空这点,也能看出他似乎并非观光客,而是当地人。突然被陌生女性搭话,会大吃一惊也是难免的;但感觉他的反应夸张到让看的人觉得内疚。
「啊,呃……你喜欢银阁寺吗?」
「什么?」
男人明显地露出怀疑的眼神,让麻衣察觉到自己问错了问题。不过,该怎么搭话才算是正确答案呢?
「啊,我不是可疑人物啦。」
麻衣惊慌之下说出的话语,也是可疑人物常用的台词。麻衣暂且做了个深呼吸,然后重新开口。
「因为你好像一脸十分烦恼的表情,一直看著银阁。」
「烦恼是吗?说不定的确是那样。」
不知是麻衣情急之下胡诌的话语里头,有什么戳中了男人的点,还是麻衣的举止实在太过可疑,让男人感受到麻衣并没有要骗人的意图,他的表情忽然缓和下来。
「但是,就算看到陌生人垂头丧气,一般也不会特地跟对方搭话吧。而且你似乎还有同伴。」
是对方隔著麻衣看过去的视线,让辰巳无法忽视吗?辰巳一脸情非得已地走了过来。
「你应该是从事什么会处理桧木的工作吧?倘若是那样,有些事情想请教你。」
辰巳毫不客气的说话方式,令人难以想像他是在跟初次碰面的人交谈;麻衣一个人捏了把冷汗,担心这样会惹对方不高兴。
「你这话真有趣呢。」
但对于辰巳突然的提问,男人回以苦笑。麻衣先跟对方搭话是正确的。如果一开始就由辰巳开口提问,事情不会这么顺利吧。
「我的确是从事跟桧木有密切关连的职业。」
尽管还感到有些可疑,男人仍一脸兴致勃勃地继续说道。
「你刚才说有事想请教我对吧,要不要找间店坐下来聊?」
三人沿著慈照寺前的坡道往下走,沿著道路前进一阵子后,看到一间拥有全新白色外墙的咖啡厅,三人进入咖啡厅里。
三人坐到椅子上,迅速点完饮料之后,辰巳与麻衣先主动报上名字。
说到两人是在一间叫香魅堂的店贩售薰香时,男人也向两人报上他的名字。
「我叫做樋口,是桧木葺师。你们知道什么是桧木葺吗?就是指刚才我一直在看的,像银阁那样的屋顶。」
「原来你是桧木葺师吗……」
男人注视银阁的方式,会让麻衣觉得不对劲,大概是因为他以工匠的身分,带著分析的眼光在观察吧──听到男人的职业,麻衣觉得能够理解了。
「莫非你也参与了跟银阁屋顶相关的工作?」
麻衣想起导游曾说上次换屋顶是五年前的事情。倘若男人的年纪同外表一样是三十多岁,即使有所关连也不奇怪;但樋口打从心底感到遗憾似地笑了。
「我们家代代都是桧木葺师,所以父亲参与了上次换屋顶的工作;但我当时还只是个正在修行的学徒,没能帮上任何忙。」
刚才点的咖啡送上桌,纵然被香醇的咖啡香包围,附在樋口身上的壁虎影子仍旧没有消失。壁虎的长度大概跟手心差不多,绝对不算大只,但轮廓比附在佐世子身上的壁虎更清晰明显。
「本店有个女客人为奇怪的现象感到苦恼,而原因似乎是跟桧木相关。」
「桧木是吗?」
「倘若你有察觉到什么事,可以告诉我们吗?无论是以桧木葺师的身分,或是你个人的立场都行。」
辰巳注视著麻衣,像是在说之后就交给你说明一样,尽管麻衣心想「又是我?」但仍然讲述了至今为止的经过。麻衣原本做好觉悟,可能会被笑说这种事实在荒唐无稽,但樋口以认真的态度倾听麻衣的话。
「你可能会觉得难以置信,但那只壁虎也附在你身上。」
麻衣这么总结后,樋口彷佛接受一切似地点了点头。
「我相信喔。」
「咦?」
樋口的反应实在出乎意料。虽然麻衣负责说明,但老实说,她没料到樋口会这么轻易就相信。
「因为对慈照寺有深厚感情的人,我心里有数啊。」
「这话是真的吗?」
「是啊,有个叫北见的原皮师,我因为工作关系,跟他是老交情;但大约两星期前,他在工作中因意外而过世了。」
「这……请节哀顺变。」
自以为知道了原因这点,让麻衣感到内疚,她羞愧地垂下了头。既然灵香会附到身上,那表示樋口与北见一定是十分亲密的朋友。
「顺便请教一下,所谓的原皮师是指……?」
「喔,所谓的原皮师,就是采集桧木皮屋顶需要用到的桧木皮的工匠,他们会利用绳子爬上树木,是一门传统产业。」
「爬上树木…………啊!」
听到这番话,麻衣拿出智慧型手机滑了起来。
「怎么了?」
「『京都指南』的专栏『京都的工匠』,有介绍那位北见先生!」
萤幕上显示出「京都指南」的网站。虽然是三、四次前的更新,但过期文章里刊登著北见的大头照,还有他系著绳子悬挂在树上工作的景象。
「原来如此,逐渐连接起来了啊。」
麻衣查了一下采访者,上面刊登著筱田的名字,是那个借书给麻衣的人。应该可以推测是筱田把壁虎的灵香带回町屋出版吧。
「他是个好人,但在采集桧木皮时,因为绳子松脱,不小心从树上掉了下来。他技术明明那么高超,却这么简单就死掉了啊。」
樋口尽可能摆出开朗的态度,但麻衣看得出他意志消沉。
「那个叫北见的男人,对银阁有很深厚的感情吗?」
「北见是个深爱银阁的男人……但要说感情深厚的话,我也对银阁有特别的情感。」
樋口一脸害臊似地搔了搔头。
「我以前跟北见约好,在我铺设银阁的屋顶时,要用北见剥的桧木皮。」
「原来是这样呀……」
麻衣认为那是非常天真无邪的纯真约定。连系他们的不只是每天的工作,还有未来的梦想。樋口会造访银阁,也是为了缅怀北见吧。
「倘若是北见,说不定会因为懊悔而变成鬼冒出来呢。不巧的是我根本看不见什么壁虎。」
并非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幽灵,樋口那方面的感觉大概较迟钝吧。不,应该说能看见的麻衣,还有像佐世子那样听得见声音的人比较罕见吧。
明明就能这么清楚地看见啊──麻衣再次看向附在樋口身上的灵香,然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
附在樋口身上的壁虎,肚子是红色的。
──这是怎么回事?
在町屋出版看见的壁虎,肚子并不是这么鲜艳的红色。
而且倘若肚子是红色,就表示附在樋口身上的并非壁虎,而是蝾螈。
麻衣本想将这件事告诉他们两人,却不得不闭上嘴。因为她太晚才察觉到了,都请对方说明到这边,事到如今实在很难开口说其实是不同的灵香。
「你希望驱除附在自己身上的幽灵吗?」
听到辰巳这么询问,樋口陷入沉默,然后他摸著后颈,露出苦笑。
「该怎么说呢,我觉得幽灵暂时附在我身上也无所谓吧。」
「……这样啊。那么,等你觉得需要除香时,再跟我联络。如果我们知道更详细的灵香情报也会通知你。」
「我明白了。毕竟我也很想知道北见到底期望著什么。」
话虽如此,但辰巳并没有手机,因此是麻衣跟樋口交换联络方式。
离开咖啡厅并跟樋口道别后,麻衣与辰巳踏上回香魅堂的路。
两人拦了一辆计程车,麻衣在车里询问辰巳:
「怎么样呢?这次的灵香,感觉能够除香吗?」
「能啊,如果只是除香,早就能办到了。」
「咦,是这样子吗?」
因为辰巳并未帮对樋口除香,麻衣还以为他正在思忖;但一问之下,辰巳却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这么一来,关于町屋出版的壁虎,就能毫无问题地解决吧。」
「可是……说是这么说,你却一脸忧郁的表情呢。」
倘若是平常,辰巳在谜底解开时,脸上明明会浮现大胆无畏的笑容。
最重要的是,从刚才开始,辰巳的说法就一直让麻衣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如果只是除香?
──关于町屋出版的壁虎?
难道不是只要将町屋出版的壁虎除香,事件就解决了吗?
「那个……你该不会注意到附在樋口先生身上的灵香,跟附在佐世子小姐身上的灵香有微妙的不同吧……?」
「那什么意思?」
麻衣从刚才开始就很在意,她原以为樋口的灵香是壁虎,但其实是蝾螈这件事。
自己造成误会一事,说不定会惹辰巳生气──尽管麻衣这么想,仍详细地告诉辰巳附在樋口身上的灵香特徵,于是辰巳狠狠瞪著麻衣。
「那个叫北见的男人,曾经接受『京都指南』的访问是吧。报导的内容是?」
「我看看,请等我一下喔。」
没有挨骂一事让麻衣松了口气,为了让辰巳也能浏览相同画面,麻衣紧挨在辰巳身旁,点开关于北见的报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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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的工匠 第二十三回「原皮师」
工匠/北见宗一。担任原皮师十年,是三十来岁的年轻工匠。(下文简称「北」)
采访者/筱田正。町屋出版编辑。(下文简称「筱」)
筱:这次想请教北见先生关于原皮师的工作。
北:虽然有些烦恼由还不成熟的我来介绍这份工作是否适合,但还请多指教。
筱:麻烦您了。那么立刻切入主题,请问原皮师是怎样的工作呢?
北:简单地说,就是靠一条绳子爬上桧木,将树皮剥下来的工作。
筱:剥桧木的树皮是吗?并不是砍伐树木本身呢。因为说到木材,就有种用电锯砍树的印象。
北:是啊,我们采集桧木皮时不会砍伐桧木,而是让它继续生存下去。如此一来,一度变得光溜溜的桧木也会再生,经过一段时间后,又能再次采集到桧木皮喔。虽然要在桧木存活的状态下采集树皮,也有相对的难度。
筱:那关系到原皮师身为工匠的技术呢。
北:没错。因为桧木是从根部通过表皮来吸收水分,采集树皮时,要是伤到这层表皮,桧木就会腐烂。还有就是爬树技巧了吧?刚开始这份工作时,我好几次都重心不稳,从树上跌落下来呢。
筱:那还真可怕呢。您现在偶尔也会从树上跌落吗?
北:不,现在不会那样了(笑)。
筱:那么,采集到的桧木皮会怎么处理呢?
北:另外有一种铺设寺庙等屋顶的工匠,叫做桧木葺师,我们会把剥下来的树皮拿到他们那边,在那里加工树皮,配合使用树皮的屋顶,调整树皮的形状。
筱:桧木葺师与原皮师的关系,就像两人三脚是吗?
北:正是如此,两者缺一不可呢。
筱:那么,您在什么时候,会感受到身为原皮师的价值呢?
北:嗯……能够漂亮地采集桧木皮时,虽然会有种成就感,但跟所谓的价值并不一样呢。果然还是看到自己采集的桧木皮用在寺院的屋顶时,会觉得从事这工作值得了吧?
筱:真不错呢。北见先生的梦想是什么呢?
北:京都的寺庙当中,我最喜欢的是银阁寺。如果自己采集的桧木皮能用在银阁寺的屋顶上,我应该能打从心底认为从事原皮师这门工作实在太好了吧。
筱:那梦想感觉能实现吗?
北:就算会实现,最快大概也要二十年后吧(笑)。
筱:咦,要耗费这么久的时间吗?
北:桧木皮屋顶大约能撑个三十年喔,上次换屋顶是五年前,所以最起码也得等上二十年才行呢。但等到那个时候,我想我一定也能成为比现在更好的原皮师
。
********************
「原来是这么回事吗……」
看完报导的辰巳小声地低喃。
「你知道些什么了吗?」
麻衣停下滑动萤幕的手,询问辰巳。
「是啊,薰香成熟了。」
这是香魅堂第十代店主在理解事件全貌时,会说出的固定台词。
麻衣与辰巳让清风开车,前往贺茂川的上游。每间住宅的土地越来越宽广,建筑物也变矮,视野开阔起来。另一方面,逐渐可以看见的是长著茂盛高大树林的十三石山(注:十三石山 位于京都府北区。)。
时间早已是晚上,黑暗笼罩周围,他们只能仰赖民宅朦胧的灯光,与照亮灰色水泥地的车头灯。
「呃──大概是在这附近吧?」
清风看著车上装备的导航,停下车子。左手边有一扇小门,门后是有著老旧瓦片屋顶的日本房屋。
这时正好有个男人从那扇门走出来,是上午在银阁相遇的樋口。他穿著一身黑色服装,肩膀上挂著大型运动包。
「樋口先生!」
麻衣从后方座位冲出去,呼唤樋口。
「……哎呀,竟然会在这种地方见面,还真巧呢。」
虽然嘴上说著真巧,但樋口的脸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不,那其实是佯装冷静,极为不自然的反应。
「不,这并非什么巧遇,因为我们是来见你的。」
迟了些从车里走出来的辰巳如此宣告,于是樋口露出诧异的表情。
「我应该只有告诉你们电话号码……你们怎么会知道我的住处?」
「因为有个男人能利用地下情报网啊,虽然他平常是个光出一张嘴,派不上用场的混帐和尚。」
「有必要在本人面前说成这样?我觉得我这次还挺勤奋的耶。」
清风打开驾驶座的门,这么抱怨著。
在那之后,麻衣听从辰巳的指示打电话给樋口,但樋口似乎关了手机电源,电话一直打不通。因此辰巳联络清风,让清风从手机、名字与桧木葺师这职业查出樋口的住处。
「清风,你的朋友非常优秀,帮我转告你的朋友,今后也请多关照。」
「我就算收取手续费,应该也没人会责怪我吧……」
清风沮丧地垂下头,就在两人开始平常的你来我往时──
「你们为什么要做到那种地步,找到这里来?」
樋口说出他的疑问。
其实麻衣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急著寻找樋口,辰巳还没告诉她理由。
「当然是为了阻止你的暴行。」
「暴行?」
「如果你想装傻,就让我们看看那里面装什么吧!」
辰巳指著樋口挂在肩膀上的运动包。樋口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神恍惚不定;但经过一阵子后,他一副认命的样子,将运动包放到地面上。
「……看来你似乎已经看穿一切呢。」
卡锵──撞向地面的运动包发出比外观还要沉重的声响。麻衣很在意里面装的东西,她走近运动包,打开拉炼。
「咦……这是──」
收纳在运动包里的,是前后左右有四片螺旋桨的无人飞行载具,也就是无人机,还有大型平板,装设著操纵用的控制器。
无人机的机体与螺旋桨,彷佛以融入夜空为目的一般,漆成全黑色。
而值得注意的是装设在机体下方的透明油箱,尺寸差不多有五百毫升的宝特瓶那般大,从那刺鼻的味道来判断,里面装的是汽油。
靠电池行动的无人机,不知为何装满汽油。
「原来如此,你还准备了这种东西吗?」
看到这玩意,就连辰巳也一脸惊愕地低喃。
「我还以为会出现汽油弹,或是能射出火箭的十字弓。要是没能在这里抓住你,情况就危险了。」
但无论是哪一种,他似乎都已经假设里面装著某样燃烧装置。
「抱歉,我还跟不上状况……你是说他打算用这么危险的装置做什么呢?」
「樋口打算让那个装满汽油与燃烧装置的无人机冲向银阁屋顶,引起火灾。我有说错吗?」
「冲向银阁?」
麻衣越来越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樋口露出苦笑,表示辰巳的推测是正确的。红肚子的蝾螈在樋口扭曲的脸颊上爬动。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对话时应该没露出马脚才对啊。」
「不是对话,而是气味。」
「气味……?」
「我能察觉你的企图,是因为你的身体稍微散发出汽油味。你今天会造访银阁寺,大概是为了确认这几天一直被雨淋湿的屋顶,是否会因为纵火而燃烧蔓延吧。」
听到辰巳这番话,麻衣想起小时候从母亲那儿听到的知识。
不可以摸蝾螈。
因为蝾螈的红色肚子──是它有毒的证据。
「原来如此。但是,你说我之前在确认是否会燃烧蔓延这点,并不正确。」
樋口搔了搔头,彷佛想说唯有这个误会很不光彩一般。
「正好相反,我是在确认火焰是否不会燃烧蔓延过头。因为要是像以前的金阁寺那样完全烧毁,就没有意义了。」
「……这是为什么?」
麻衣开口询问,她丝毫无法理解樋口的心情。
「樋口先生是北见先生的挚友对吧?明明如此,为什么你却企图烧毁北见先生那么喜欢且深爱的银阁?」
总有一天要由樋口铺设银阁的屋顶,并使用北见采集的桧木皮──这应该是两人的约定,也是两人的梦想。麻衣认为樋口企图做的行为,跟那个梦想是完全相反的举动。
「他是想要实现北见的梦想吧。」
但辰巳却确信地说出樋口的理由。
「倘若银阁的屋顶烧毁,就需要换新屋顶。如此一来,樋口也能若无其事地参加工程,且能使用北见采集的桧木皮──他应该是这么想的吧。」
「啊……」
听到辰巳这番解释,麻衣也总算能理解了。
的确,倘若是那样,就能实现北见的梦想。虽然绝对不是个受人赞赏的方法,反倒是应该忌讳的行为。
「银阁大约每三十年才会更换屋顶,因此下次换新屋顶,是二十几年后的事。无论将北见采集的桧木皮怎么妥善保存并使用,要是比其他桧木皮先磨损,就毫无意义。」
「你说得没错。倘若变成那样,是在侮辱那家伙的工作态度。要将那家伙剥下来的桧木皮,以完美的状态使用在银阁上,就只有现在而已。」
樋口应该相当苦恼吧,他话语中蕴含的思念十分痛切。
「那家伙现在也无法成佛,一直徘徊在这世上对吧?既然如此就更不用说了吧!我得实现那家伙的梦想才行!能帮他实现梦想的人就只有我啊!」
北见也曾在采访报导中这么说过──
桧木葺师与原皮师,是两者缺一不可的关系。
樋口的心情也跟北见一样吧,正因如此,他才会不择手段,试图完成已故友人的愿望。
「我不觉得故人希望你那么做。」
辰巳板著一张脸,不客气地说道,并从怀里拿出一个香皿。他让麻衣拿著香皿,然后在上面放了圆椎状的小型薰香,摩擦火柴点火。
于是有股清凉的香味飘散在夜晚的黑暗中。
那是丝毫不逊于桧木,会让人联想到日本的香味。传达到鼻腔深处后感觉清爽无比,彷佛有个翠绿的核心通过躯干一般,连背脊都挺直了起来。尽管让人感觉到夏天,却不会炎热,只有一阵凉风穿过胸口。
也就是竹香。
「这香味是……」
樋口似乎察觉到什么似地低喃,辰巳对他回以大胆无畏的笑容。
「身为桧木葺师的你,很熟悉这香味吧?因为竹子会用来当作连接桧木皮的钉子。」
薰香发出的烟,随风飘往樋口的方向。附在他身上的蝾螈抖动了一下,染红肚子的赤色晕开变淡,逐渐变成与背部相同的灰色。
恢复成壁虎的灵香更进一步地融入薰香烟雾中,有一瞬间化为人形。
那男人以温柔的眼神对樋口微笑。
「北见……」
看来樋口似乎也能与麻衣看见同样的景象。
「要是你跟以往一样,一直朝桧木葺的工作迈进就好了。」
辰巳同意清风说的话。
「没错。只要你没有企图把朋友遗留的桧木皮用在银阁屋顶上这种想法,一定早就能用竹钉香除香了。」
辰巳蕴含著强烈的侮辱,与些微的怜悯说道。
「挽留北见的灵香并扭曲他愿望的,是你自身的心。」
樋口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然后大声地嘶吼。眼泪从他的双眼溢出。
麻衣实在忍受不住,她膝盖跪地,将手贴到樋口的肩膀上。
「樋口先生……请你重新来过。」
麻衣实在无法不这么对他说。
「为了在二十年后,你可以整修银阁屋顶,并向北见先生夸耀这件事。」
樋口想做的事是错误的。纵火烧银阁这种事,践踏了至今为止守护银阁寺的人们,还有喜爱银阁之美的访客心灵。
但是,麻衣认为,唯有樋口想完成跟朋友约定的纯粹想法,应该获得原谅。
桧木与竹子的香味互相依偎,袅袅升至京都郊外的天空,彷佛要填满星星与星星之间的缝隙。
从那晚之后过了几天。
原本的委托人佐世子造访香魅堂,向辰巳与麻衣道谢。
「非常谢谢你们,托你们的福,我已经不会在办公室听见奇怪的声响了。这么一来,也不用禁止自己深夜加班了!劳动万岁!」
阻止樋口对银阁纵火后,辰巳与麻衣请佐世子在办公室焚竹香。
佐世子原本担心擅自焚香,可能会遭到上司或同僚白眼,但辰巳调配的薰香似乎大受好评,大家觉得那香味让人心灵平静。
「用不著道谢,因为我不会忘记收费的。」
「……那大概要花多少呢?」
「不便宜就是了。」
辰巳口头告知除香的金额。虽然绝非什么荒唐的价格,但那金额用来当旅费的话,都能到东南亚玩个四天三夜了。
「果然差不多要这个价格吗……」
但听到金额的佐世子,明显地露出苦涩的表情。
感觉公司不会帮忙出除香的费用,要说服其他员工捐款,也相当困难吧。毕竟除了佐世子之外,没人听见壁虎发出的声响。
「这并非谁都能办到的事,以技术费来说很合理吧。这次还花了不少交通费,这价格反倒算便宜了。」
「说得也是呢。呃,我会付钱的。我会付钱,但能再稍等我一阵子吗?因为我是挺会把钱花在兴趣上的人,几乎没什么存款呢……」
佐世子当真是一脸苦闷地这么说,因此麻衣感到有些过意不去。辰巳也是,他应该打从一开始就先告知金额,就是因为后来才说,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那个啊,我想到了一个好点子,要听吗?」
这时,出乎意料地是清风提议了解决方案。
「佐世子小姐是负责『京都指南』的哪种专栏呢?」
「呃,虽然有专题报导时都会被一视同仁地派出去,但我主要负责介绍时髦的杂货店或工艺品。」
「既然这样,那不是正好吗?请佐世子小姐在『京都指南』介绍这间香魅堂如何?我想宣传效果一定非常卓越,作为除香费应该很足够吧?」
「那真是个好主意!反倒是我想拜托你们让我介绍呢!我认为辰巳先生的薰香应该更受众人瞩目才对!」
佐世子非常赞同清风的想法,这对她而言,是一石两鸟的提议吧。
那么,对香魅堂而言又如何呢?如果能请『京都指南』刊登香魅堂的网站连结,客人应该能确实增加。来买薰香的人不用说,来委托除香的人也是。
「清风先生,你真的偶尔会说些好话呢。」
「『偶尔』是多余的啦……辰巳怎么看?」
「嗯……还不坏啊。」
虽然看起来不怎么起劲,尽管如此,以辰巳来说算是不错的反应了。不管怎么说,辰巳还是想让香魅堂更有名,尽量把自己制作的薰香送到更多人手上。
「不过,就算没有她帮忙介绍,客人还是会自然地变多就是了。」
「你又在说这种话。」
「这是事实。而且我并不想特地把薰香卖给不懂我薰香优点的人。」
「你稍微坦率点如何呢?请佐世子小姐在你的大头照旁写上『只有一次也好,请来本店参观』吧。」
「倘若得谦卑成那样才行,我坚决拒绝。」
佐世子呵呵笑的声音,阻止了这场争论。
「辰巳先生与麻衣感情真的很好呢。」
「咦?是、是这样吗?」
相对于害羞的麻衣,辰巳则是板著一张脸。
「你是怎么看才会觉得我们感情好?你这么有眼无珠,被采访的人也受不了吧。」
这男人说话怎么会这么没礼貌啊。
「佐世子小姐、佐世子小姐,话说你想不想采访我呢?『在京都发现的型男住持』──我觉得有市场需求喔。作为专栏报导第一号人物,现在的话可以免费接受采访喔?」
「啊,清风先生就不用了──」
「这、这样子啊。」
在沮丧的清风与佐世子离开香魅堂后,麻衣开口询问辰巳。
「话说回来,结果北见先生的灵香,究竟想传达什么呢?」
一开始听到樋口的说词时,麻衣还以为是北见对银阁的执著作为灵香遗留了下来。但麻衣在进行除香的瞬间看到北见,感觉有哪里不对。
因为北见展现出来的最后的笑容,是那么开朗豁达。
「像那样试图让幽灵带有意义,是你的坏习惯。」
辰巳乾脆俐落地打断麻衣的问题。
「灵香并没有意志,只是单纯的香味。」
「或许是那样没错啦……」
虽然辰巳讲得非常直接,但无法释怀的麻衣似乎让他无法坐视不理。
「你知道壁虎的别称是什么吗?」
辰巳问。就在麻衣回答不出来时,他接著说道:
「壁虎又称『守宫』。虽然我觉得原皮师的灵香看起来会是壁虎,是令人深感兴趣的巧合就是了。」
麻衣茫然地思考著。
北见的灵香引导佐世子前往香魅堂,让辰巳与樋口碰面,以结果来说──守护了银阁。应该可以这么解释吧?
当然,一切都只是巧合。
灵香不会那么刚好地让人类采取行动,因为灵香只不过是死者遗留的人类残渣罢了。
但是,麻衣却无法不这么想──
防止银阁发生火灾的,应该是北见身为守宫者的骄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