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梅雨季后的首次晴天,父亲带SEI来到银阁寺。
虽然天气清爽得彷佛之前漫长的雨天只是假象,但直接沐浴在阳光下的话果然还是会觉得炎热。这种日子,就算同样是待在屋外,比起观赏古老寺庙,SEI更想在有树荫的河边嬉戏。
不过,如果是跟父亲一起就另当别论。
SEI掀起帽子擦拭额头的汗水,然后内心抱著或许能再次看到那美丽之物的期待开口问道:
「今天也会杀掉某人吗?」
挥洒鸡的羽毛那次,听说对父亲而言是第三次杀人。在那之后,SEI也见证了第四次、第五次杀人。
今天也杀人的话,就是第六次了,但父亲对于这种行为似乎并没有罪恶感。就彷佛在肚子饿时吃巧克力,在流汗时冲澡一般,因为想看那个「艺术品」而杀人──对这样的行为没有丝毫愧疚或后悔。
换言之,父亲是杀人魔。是那种不管在电影、漫画或小说里都经常出现,即使对别人做出残忍行为也无所谓的人。是不会同情别人的人。
只不过,比起杀人魔这个身分,父亲更是一个艺术家。在出发杀人前,父亲一定会确认一本磨损得破烂不堪的古文书。据说那本书从江户时代就存在,上面写满整齐端正的毛笔字,而且父亲更进一步地在书页上贴了大量的便条纸,彷佛那书籍本身已经构成了某种完成的世界。
记载在古文书上的内容,当然是那美丽之物的作法。不过,SEI也非常明白,并不是看了书的每个人都能模仿那种行为。
首先,要选择杀害对象就非常耗费功夫。
古文书上写著作为材料所需的人物特徵,光是寻找符合条件的人就是让人头昏的工程。然后是杀害前的事先准备、关键的杀害方式、杀害后的收尾。无论哪一项都非常讲求时机与品味。只要稍微搞错手续,诞生出来的东西就跟古文书上记载的东西截然不同。实际上父亲也在第五次杀人时犯下严重的失误,为此苦恼不已。
「既然都要杀人,比起银阁寺,选在金阁寺不是更好?」
「为什么这么说?」
「比较有话题性嘛。」
「哈哈。或许是那样也说不定,但今天不杀人喔。」
「是喔。」
听到父亲这番话,SEI不禁大失所望。
今天没办法看见那美丽之物。
尽管父亲重复著杀人行为,京都的生活仍旧日复一日,平静得令人惊讶。
似乎没有人想到连续杀人魔就在自己周围。
警察似乎认为父亲独特的杀人方式是重要线索,就算看新闻,杀人情报也没有被公开报导。因此没有人发现各个杀人事件间的关连,报纸也不会刊登「连续杀人」这样的标题。
SEI对这点感到不满,因为SEI无法告诉任何人关于父亲的艺术。
倘若因病过世的母亲还活著,应该就愿意陪自己聊这件事。最喜欢奇特话题的母亲,生前总是乐意聆听SEI跟朋友玩了怎样的游戏。
「之前曾听YUU君说,有人带他到金阁寺参观,他说金阁寺闪耀著黄金色光芒,非常华丽。」
SEI已经开始后悔跟著父亲来到银阁寺,因为SEI完全不懂这间朴素的寺院到底哪里好了。
「再说名字明明叫做银阁寺,为什么却不是银色呢?」
「你这个年纪或许还不懂银阁寺的好吧。」
父亲呵呵笑了。好像被当成小孩对待一般,SEI还是很不服气。等自己变成大人后,就会觉得银阁寺比较好吗?SEI无法想像那样的自己。
「说银阁寺比金阁寺好的大人,全部都是骗子吧?因为那么说会让人觉得比较成熟,才随口胡诌而已吧?」
「那是小鬼的想法啊,我们大人并没有像你一样,想要早点变成大人喔,反倒想被人觉得年轻呢。」
父亲缓缓指向银阁的屋顶。屋顶上有只凤凰,但颜色漆黑,无论是存在感或优美程度,都远远不及SEI那天看见的鲜艳凤凰。
「你知道吗?银阁每三十年就会换新屋顶喔。」
「不,我不知道。所以不是从以前就一直是那样吗?」
「你觉得受骗了吗?」
「那当然啦,大家明明是来这里看古迹,但它其实每三十年就会换新,这根本是诈骗嘛。这种建筑物明明要古老才显得有价值。」
这时SEI听到附近的导游正好在向教学旅行中的几名学生说明类似的内容。
上次换完屋顶是五年前──当时SEI甚至还没上幼稚园。
「你能想像吗?下次换屋顶时,你也跟现在的我差不多年纪喽。」
「那又怎么样?每三十年就会换新的话,这种建筑物根本没什么珍贵的吧?」
「是吗?你刚才说古老的东西才有价值对吧。」
「嗯,我说了。」
「你为什么会那么认为?」
「咦?」
SEI至今从未想过这种事。不过,市场上交易价格昂贵的绘画,大都是已故画家的作品,而且刚烧制好没多久的陶器也很少陈列在美术馆里,还有被认定为世界遗产的,都是历史悠久的建筑物。
「虽然我不是很懂……但因为一直维持原样,才显得贵重吧?」
SEI仔细思考后这么回答。没错,倘若银阁维持一开始盖好时的样子,SEI应该能感受到彷佛进行了时空旅行的感觉。
SEI觉得这是自己也能信服的答案。
「原来如此,这是SEI的想法啊。」
不过,父亲的答案似乎不同。
「古老的东西塞满许多人类的故事,我认为正因如此才具备价值。」
「人类的故事……」
「首次听到银阁寺每三十年会换新屋顶这件事时,我内心想的是,这表示每一次换屋顶,这间银阁就会逐渐加上换屋顶的人们的思念喔。而且这样的工程从五百多年前就持续到现在,这不是很厉害吗?只要有一个时代丧失这样的努力,就连这栋美丽的建筑物也早已经崩塌了。」
父亲这么说道,然后从皮包里拿出用来收纳那美丽之物的立方体盒子。
香取盒──在古文书当中是这么记录那个盒子的。据说意思是「封住香的盒子」。
「那里面装著什么呢?」
那盒子颜色是绿色,跟SEI到目前为止看过的,在杀人时使用的每个盒子都不同。而且看起来异常老旧。
父亲严谨地打开盒子,有一只昆虫凛然的身影飘浮到空中。
「这是螳螂?」
那果然是SEI首次看到的盒子。
螳螂彷佛将初夏的新绿缠绕在身上一般,以鲜艳的翠绿色为傲。它的双眼就彷佛水晶一样透明,相对于娇小的身躯,它的镰刀巨大到十分不平衡。
「这是爸爸跟古文书一起继承的其中一个盒子。我打算做的事就跟汰换银阁屋顶是一样的行为。把古文书里记载的许多作品中已欠缺的再次打造出来,就是我与生俱来的职责。」
SEI觉得总算明白父亲为何带自己到这里来了。
父亲希望自己传承下去。
传承什么?
那还用说吗?
就算不去思考,SEI也心知肚明。
美丽的螳螂正挥起镰刀。据说怀孕的母螳螂为了即将诞生的新生命,会杀掉公螳螂作为粮食。
SEI将那样的身影投射在自己身上。
足以夺走人命的事物,只有试图创造美丽的心灵而已。
「好热……」
自从迈入七月之后,非常闷热的气温已经持续了将近十天。
最近更新的「京都指南」似乎发挥了效果,香魅堂的客人比以前增加许多。
辰巳顽固地拒绝将他那美丽的容貌刊登在网站上时,麻衣以为那样可能无法构成充分的宣传,但似乎是麻衣杞人忧天了。
而且因为没有刊登辰巳的照片,来店里的只有当真对薰香感兴趣的人。假如不是那样,店里可能会充满为了看辰巳才来的人,重要的薰香反倒会被忽视也说不定。一想到这点,辰巳别扭的个性这次可说是朝好的方向发挥作用了吧。
但麻衣则是代替辰巳,以店内招牌店员的身分,在「京都指南」公开了表情微妙的笑容照,根本是被拖下水。
话说回来──还真是热。
麻衣把头垂在记帐桌上,同时拚命恳求一旁正摇动扇子搧风的辰巳。
「辰巳先生,我求求你,请拿出空调的遥控器。我不奢求你开冷气,但至少除湿一下吧。这样的环境对客人也不好喔。」
香魅堂也有设置空调,但却无法使用,都是因为辰巳将遥控器藏了起来。
店里热成这样子的话,来访的顾客当然不会想久留。
「你在说什么?空气中蕴含的水分越多,香味就越容易扩散开来。明明如此,你却要我除湿?作为薰香铺,那个选项是不可能的啊。」
但辰巳绝对不肯让步。
辰巳一旦下定决心,根本不可能说服他。已经拜托辰巳开空调将近十次,但每次都遭到驳回的
麻衣,对这点再清楚不过了。纵然心里明白,但热到脑袋昏昏沉沉时,还是会忍不住觉得这次一定要说服辰巳开空调。
倘若让辰巳一直这样坚持下去,因中暑而倒下也只是时间问题。
「况且依赖空调这种行为,未免太娇生惯养了。这是日本人变软弱的证据。不,变软弱倒还好,我无法原谅的是日本人逐渐丧失季节感这件事。」
虽然麻衣不是很懂,但辰巳的话语中开始蕴含热量。
对现在的麻衣而言,就连那样也让她感觉闷热不已。
「春、夏、秋、冬──像日本这样景色会随季节变迁的国家并不多见。享受薰香的心灵,也是藉由感受四季变化来培育的,你不这么认为吗?」
辰巳配合著热烈演说高举手臂时,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和服袖口掉落出来。
「唔──」
「嗯……那是什么呀?」
一个布制的袋子滚落在榻榻米房间里。麻衣原以为是辰巳外出时会贴在鼻子上的芳香袋,但图样跟辰巳平常用的芳香袋不同。
「没什么。」
辰巳并没有特别显露惊慌的神色,他试图迅速捡起那袋子,但掉落的地方离麻衣较近。她蹲下身捡起袋子时,一阵冰凉感爬上指尖。
「啊,你真狡猾!」
麻衣瞬间理解那是什么,不禁大吼出声。
「这里面装的不是保冷剂吗!看你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原来是一个人在用这种东西呢!」
纵然天气如此炎热,辰巳也几乎没有流汗。麻衣还以为和服十分通风,穿起来很凉爽的传闻是真的,结果竟然是天大的骗局。
「这哪里是在享受日本的四季啦!你纯粹只是在节省电费而已吧!」
「……那么,来焚个感觉凉爽的薰香吧。」
辰巳一看苗头不对,立刻试图缩进里面的房间。
「辰巳先生!」
麻衣抓住辰巳的和服不放。
「请你别逃走!要逃的话,先打开空调再逃!」
「心静自然凉。只要拋开心头烦恼,炎热根本不算什么吧。而且我现在要焚烧的是名为『北极』的薰香喔。如何,光听名字就变得凉爽了吧?倘若有你的灵感,说不定能看见白熊或爱斯基摩人手舞足蹈的样子喔。啊啊,真是愉快。」
「你若无其事地在揶揄我的灵感对吧!再说,如果靠那个薰香真的会变凉爽,请辰巳先生在没有保冷剂的状态下先焚香看看啊!在看到这东西之后,你那番话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我没有你那样的灵感,要靠薰香对气温产生错觉是不可能的。」
「这种说词就叫做狡辩!」
就在两人互相拉扯著和服时,入口的门帘敞开了。麻衣瞬间整理好仪容,露出接待客人用的笑容。
「欢迎光临!」
「呀喝──麻衣,今天也是懒洋洋的吗?」
「怎么,是清风先生啊。」
走进店里的是很熟悉的光头。虽然是常客,但并非需要欢迎的对象,麻衣挺直的背脊又立刻慵懒地弯下。
「啊哈哈,就算天气变热,麻衣还是一样冷淡呢。」
「我只有对清风先生冷淡就是了。啊,还有对辰巳先生也是。」
简单地说,就是只有对这间店的相关人士冷淡。麻衣在大学明明是更客气文静的性格,不知为何,在这里工作时就会变得尖酸刻薄,这点就连麻衣自己也觉得非常不可思议。
「因为麻衣是傲娇嘛,看你对辰巳的态度也能清楚知道这点喔。」
「什、什么?清风先生你在说什么呀?」
麻衣将手靠在记帐桌上提出抗议,她实在无法接受清风这番理论。
「我可不记得自己有表现过娇羞的一面耶!」
「你嘴巴这么说,但脸都有些变红喽。」
清风得意地拋了个媚眼。
麻衣按住脸颊,对因为突袭而不小心动摇的自己感到厌恶。
辰巳是怎么看待麻衣刚才的反应呢?希望他没有莫名地意识到些什么就好……麻衣这么想著窥视一旁的辰巳,但他并没有特别在意的样子。
不过这样也让麻衣觉得有些不甘不愿。
「喂……别管那种事了,你背后那男人是怎么回事?」
辰巳说道,瞪著门口的方向看。
虽然麻衣很想说「那种事」是什么意思啊,但她看向清风背后,那里确实站著一个陌生男人。
那是个下巴蓄胡,感觉年纪大约三十岁后半的男人。穿著西装的身体相当纤细,即使跟超过一百八十公分的清风站在一起,身高也毫不逊色。
香魅堂的店面并没有很大,因此两人都走进店里后,形成一种压迫感。
「这一位是古贺先生,他是刑警喔。」
男人在清风的催促下报上名号。
「我叫古贺雄星(YUUSEI),是京都府警。」
他的声音有如重低音般稳重且成熟。既然是刑警,可能就会从胸口内袋掏出那本黑色手册吧──但就算麻衣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等待古贺掏出手册,古贺甚至连将手放到胸前的样子都没有。
看来刑警经常掏出警察手册给人看的场景,似乎只存在于虚构故事当中。
「刑警来这里有何贵干?本店可没有贩售危险药物喔。」
辰巳明显地露出厌恶的表情,古贺则对著那样的辰巳冷笑。古贺的表情给人城府很深,难以应付的印象。
感觉古贺好像会在古早的刑警剧中登场,那样貌彷佛在说他至今为止曾经历过好几次危机。倘若他没有一开始就自称是刑警,麻衣说不定会误以为他是黑道分子。
「跟清风说的一样,是在人际关系方面有点问题的男人啊。既然你没做什么亏心事,用不著对我那么冷酷吧。」
辰巳凶狠地瞪著传闻的来源。
「清风,你这家伙是怎么宣传我的?」
「我、我只是~照实说~」
清风配合著当红歌曲曲调哼唱起来,辰巳略过想那样敷衍过去的友人,将严厉的眼光直接移到古贺身上。
「像你这种人一直赖著不走的话,会糟蹋店里的香味。你没发现身上散发出非常重的香菸味吗?」
听到辰巳的指责,古贺嗅了嗅自己的手臂,但他似乎没闻到什么菸味,不知为何一脸满意地扬起单边眉毛。
「亏我顾虑到跟你是第一次见面,今天还特地禁菸了啊。看来你的鼻子似乎也跟清风说的一样厉害,实在是帮了大忙。」
就在麻衣想是帮了什么忙时,古贺总算与麻衣对上视线。
「你是?」
「幸会,我是在这里打工的仓见麻衣。」
麻衣连忙鞠躬行礼。
「喔,也有工读生呢。被一群怪人包围,看来小姐你也很辛苦啊。」
「被包围是什么意思啊?我再怎么堕落也是个住持,是神职人员喔?不要把我跟辰巳那样的怪人相提并论好吗?」
「怎么,原来你有自己被涵盖在怪人里的自觉啊?」
清风气呼呼地鼓起脸颊,古贺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
──奇怪?
古贺的脸忽然让麻衣感觉不对劲。并非像辰巳那样异常的美貌,也不具备像清风的光头那样的特徵,但古贺的脸有哪里很不真实。
麻衣目不转睛地盯著古贺看,总算明白那奇妙感觉的真面目。
是眼睛。古贺的双眼左右两边颜色不同。
一边明明是栗子色,但另一边却是接近金色的颜色,且闪闪发亮。
──他是日本人与外国人的混血儿?
但要说是混血儿,他的长相又实在太偏日本人。而且麻衣从未听说因为是混血儿,双眼颜色就会不同这种事。
「古贺先生的眼睛很特别呢。」
「什么?」
古贺大吃一惊,遮住自己闪闪发亮的金色左眼。
「啊﹗」
糟了──麻衣将内心的想法原封不动地说出口。
「抱、抱歉。你很在意这件事吗?」
麻衣在内心斥责自己,与别人不同的特徵很容易成为自卑情结。
麻衣的灵感不也是这样吗?明明如此,自己却没神经地提及这种事──
「不……」
但古贺的态度似乎跟有自卑情结的人不同。
惊愕随即转变成困惑,他似乎不晓得该怎么反应才好。
「喔──麻衣的感受性果然厉害呢,连古贺先生有奇特眼睛这件事都知道。」
清风坦率地表现出佩服的态度。
「怎么,她是异端者吗?」
「没错,麻衣拥有灵感喔,很稀奇对吧?」
不知为何,清风看似满意地对古贺点了点头。
清风的表情好像会拿出写著「整人节目大成功」的招牌一样。
「这样啊。如果是那种异端者,就算知道我眼睛的事我也能信服。不过,原来自己被人看透,是这么令人冒冷汗的事啊……」
「这样你明白自己平常的行为有多让对方厌恶了吗?我跟古贺先生说话时,总是会体验到这种冒冷汗的感觉
喔。」
「那要怪你说谎吧。」
「唔哇,的确是那样。这样啊,只要不说谎就好啦。」
「我说你啊……」
在旁聆听古贺与清风的对话,古贺似乎认为异端者的存在是理所当然。
刑警这种人是基于现实的想法在行动,不会相信什么迷信──虽然麻衣有这样的偏见,但看来古贺似乎是例外。
「请问,在大家眼里看来,古贺先生的眼睛是什么样子呢……」
麻衣战战兢兢地询问,于是辰巳哼了一声。
「在我看来是普通的眼睛喔,我反倒想问在你看来是什么样子?」
「呃,在我看来,古贺先生的眼睛左右两边颜色不同,右眼是普通的颜色,但左眼看起来亮著金色光芒。」
不,仔细一看还不只如此。应该说古贺的左眼完全没有眼白。
「请稍等一下。我可以看得更仔细点吗?」
麻衣在榻榻米房里站起身,目不转睛地窥探古贺的左眼。
「古贺先生,你用不著害羞喔。」
「少啰唆。」
古贺一脸厌烦似地推开揶揄他的清风。
「──简直就像是蜻蜓的复眼。」
古贺的眼睛看起来被分割成好几个区块。
虽然漂亮,但感觉那眼睛有种偏离人类的冷淡。看到这眼睛的人说不定会觉得诡异。话虽如此,除了麻衣之外的人也看不见就是了。
「蜻蜓的复眼吗……真是有趣的形容啊,也就是像昆虫一样,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吗?」
听到麻衣的说明,古贺自嘲地笑了。
「抱歉,我并没有那么想,只是看起来像那样而已。」
「意思是一样的吧,因为是你的感性让你看到那个样子。」
「呜……或许是那样也说不定。」
麻衣明明拚命想打圆场,却因为辰巳从旁插嘴而搞砸了。
「不,我无所谓。我反倒认为以我的职业来说,需要不掺杂感情的视线。因为能像昆虫的复眼一般,从各种角度去捕捉事物是很重要的,这对我而言是最大的赞美喔。」
古贺像是在庇护麻衣一般说道。
「如果是那样就好……」
不过──古贺的异色瞳是灵香造成的吗?
截至目前为止,麻衣曾看过好几种附在人身上的灵香,但还是第一次遇到与本人合为一体到这种程度的灵香。
同化到这种地步的灵香,究竟能否消除呢?
「啊,古贺先生并没有被幽灵附身喔。」
清风像是猜到麻衣在担心什么似地说道。
「虽然说明慢了,不过古贺先生也是异端者。麻衣的眼睛所看见的,就是他异端能力的一端。呵呵,异端的一端──」
虽然这似乎是清风非常满意的玩笑话,但最好别理会一脸得意的清风。
「古贺先生明明是刑警,却也是异端者吗?」
「喂喂,职业跟身为异端者这件事并没有关系吧。还是我是刑警的话,会有什么问题吗?」
「不,我原本以为异端者大概是更无法融入社会的人……」
麻衣一直以为跟清风有关连的异端者们,都是些像辰巳一样的工匠,或是某方面的专家。虽然刑警也是犯罪相关的专家,但身为公务员又是异端者这种情况,跟麻衣的想像相差甚远。
「因为古贺先生的异端能力直接关连到刑警这份职业嘛。他只要看到脸,就能判别那个人是否带有恶意喔。换言之,就是能看穿对方的谎言、或察觉到杀机,还有预测犯罪行为。」
「好、好厉害,那样的话刑警根本是他的天职嘛。」
「对吧对吧,毕竟他就像人类谎言探测机一样。」
清风彷佛是自己的事情般夸耀著古贺的异能。
「即使是照片或影像,古贺先生也能判别出恶意喔。很厉害吧?只要在古贺先生面前准备一百台防盗摄影机的萤幕,日本的犯罪一定会锐减的。」
「不,我没办法一次看那么多影像。」
「你又在谦虚了,如果是古贺先生一定办得到啦。」
「别毫无意义地增加难度,我可是看穿了你的恶意喔。」
不会吧──清风这么说并摀住脸,辰巳对他投以厌烦的声音。
「那么,到底有何贵干?你们应该不是来这边找异端者闲聊的吧?」
古贺的表情转变成严肃的刑警面孔。
「我目前正在追查某个杀人事件。」
至今为止的和乐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而且是连续杀人事件。」
「还真不平静啊。」
辰巳也不禁抽动了一下眉毛。
「你说是连续杀人?最近应该没有发生那么危险的事件吧。」
「其中一个被害者是你们也知道的人物,就算没直接见过,也间接认识。」
「你说什么?」
「就是这男人。」
古贺拿出原皮师北见宗一的照片。
前几天以壁虎模样在町屋出版现身,附在佐世子与樋口身上的灵香。
他就是产生那个灵香的原因。
「我听说北见先生是在工作中摔死的……」
身为北见友人的桧木葺师樋口是那么说的。虽然他企图纵火烧银阁,但应该没有任何理由伪造友人的死因。
「没错,北见是在剥桧木皮时从树上摔落,撞到头而死亡。但没有任何人看到北见摔下来的瞬间,是因为北见迟迟没有回家,担心他的妻子找人一起搜索,在北见死后过了将近半天才发现他的遗体。」
「换言之,这可能是伪装成意外的杀人吗?」
「你会那么认为是有什么根据吗?如果没有人目击的话根本不值一提。」
辰巳似乎也跟麻衣一样无法理解。话虽如此,但辰巳绝非对事件感兴趣,他是希望对方早点走人才催促著他说明。
「当然,北见的遗体有难以理解的地方。首先第一点,是尾骨。」
「尾骨?」
尾骨位于屁股之间,以动物来说,正好是尾巴部分的骨头。
「北见明明是头部往下摔落,尾骨却骨折了,而且像是用铁锤殴打一样地粉碎。」
「换言之……是怎么回事呢?」
「北见应该是被人敲碎尾骨,然后摔落了吧。」
辰巳嘲笑古贺的推理。
「你是说有人特地拿铁锤去敲打爬上树的人的屁股吗?亏你拥有异端的眼睛,脑袋却糟糕到极点啊。」
「你说什么?那你怎么推测尾骨粉碎的原因?」
「当然是在他摔死之后,尾骨才被敲碎的吧。」
「怎么可能,犯人为什么要那么做?」
麻衣也很好奇这点。
如果人已经死了,应该没必要更进一步地伤害遗体。倘若是像分尸杀人那样隐藏尸体也就罢了,敲碎尾骨后将尸体放置在现场,根本不构成任何隐藏或伪装。
「因为你在追查的那个事件,是比拟杀人。」
比拟杀人──会阅读推理小说的麻衣也很清楚辰巳说出来的这个词。
金田一耕助、阿嘉莎·克莉丝蒂的故事喜欢描写这种遵照计画或规则杀人的方式。不过这种手法应该只存在于推理小说中,麻衣从未听说过现实生活中发生过什么比拟杀人。
因为没必要那么做。大规模的圈套和表演,反倒会变成逮捕犯人的决定性关键。没有杀人犯会冒那样的风险。
一般来说是这样。
「别卖关子,既然会来这里,表示你已经掌握到什么线索了吧?而且是跟味道相关的线索。」
「你看透到这种地步了吗?真教人受不了啊。」
古贺叹了口气,然后从西装口袋里拿出小的透明夹链袋。
里面装著白色碎布。
「那是?」
「是被害者衣服的一部分。这上面附著奇妙的香味,我原以为是香水,但北见似乎没有喷香水的习惯。这就表示,可能是他跟犯人缠斗时沾上的,或是──」
「犯人自己故意弄上去的香味,是吧。」
辰巳从古贺手中接过夹链袋后,解开密闭的封口,凑近鼻子。
「是松树的香味啊。」
辰巳不用一秒就分辨出香味。
「松树是吗……这表示香水里面含有松树的成分吗?」
「不,如果是香水,应该会掺杂好几种香味。这并不是当作香水喷洒在身上的东西,松树香味十分强烈,这显然是为了更纯粹地享受松树的产品。」
「尾骨与松树香味──你知道这是在比拟什么吗?」
「……不知道。」
辰巳拉上夹链袋后,粗暴地塞回给古贺。
「已经够了吧,拜托你在店里还没沾上菸味前赶紧离开。」
「好,毕竟从你身上感受到的恶意也逐渐变强了,我差不多该告退了。」
古贺接过夹链袋,相对地这次拿出折起来的活页纸,强硬地交给辰巳。
「如果你又注意到什么,麻烦通知我一声。」
活页纸上大概写著古贺的联络方式吧
。古贺说完,只轻轻举起单手示意后,便离开了香魅堂。
古贺的背影让麻衣直觉不吉利。
就彷佛两个月前──辰巳的兄长,戌亥现身时那种暴风雨欲来的前兆。
「如何,感觉能拿到通识课程的学分吗?」
「嗯,只要认真点应该没问题。」
麻衣喝著冰红茶,同时若无其事地说道,将手肘靠在桌上的千夏,脸上浮现出有些不开心的表情。
「真好呢──我可能有点不妙。反正我们有修一样的课,等到了考试前,你可以借笔记给我影印吗?」
「好啊,算你欠我一份人情喔。」
麻衣跟千夏在大学是同个科系,且同个年级。对于因为拥有灵感而很难融入周遭的麻衣来说,千夏是认同麻衣这种感觉,且愿意陪伴麻衣的贵重朋友。只是出借一下笔记当然没什么问题。
盖在乌丸路旁的大楼,一楼有间咖啡厅,两人坐在里面放松休息。咖啡厅与香魅堂不同,店里开著冷气,感觉非常舒适。
今天麻衣无论大学或打工都放假,千夏也说她咖啡厅的打工没有排班,因此两人一起出门逛街。
旁边空著的椅子上放著袋子,里面装的是两人逛街买来的夏装。麻衣找到适合自己的水色连身裙,心情非常好。没有偶尔过一下这种日子的话,就不觉得自己在享受大学生活。
「喔,你看那个。」
千夏用吃蛋糕的叉子指著咖啡厅外面。虽然这行为很没规矩,但由可爱的千夏来做,不知为何就像幅画。
玻璃墙对面可看见有人发出吆喝声,用绳子捆起粗壮圆木的身影。那似乎是相当吃力的苦工,他们的衣服都因为汗水而黏在身上。
「时间过得还真快呢──已经开始在组装山鉾喽。」
「山鉾是说那个山鉾?」
「喔,讲山鉾你就懂意思了?看来你对只园祭有做过功课呢。」
「那当然喽,毕竟是京都的大型活动。」
麻衣脸上绽放笑容。她已经看完跟筱田借的《只园祭之夜》。
所谓的只园祭,会用上整个七月来进行,是京都最大的祭典。
只园祭的主轴,正是英勇的山鉾巡回京都街道的「山鉾巡行」。
所谓的山鉾,是指在用木头与绳子组装的底座上,用纺织品和印染布加以装饰的花车。连接木头与木头时只使用绳子,完全不用钉子,藉此让花车具备弹性,能承受透过人力和车轮的移动。
虽然将花车概括称为「山鉾」,但正确来说,存在著「山」与「鉾」,且鉾的体积较大。分辨方式则是看花车的顶端是否竖立著看起来像矛的细长真木(注:真木 是指耸立在鉾中心的树木,为三段构成,下面两段是用桧木与榉木十字搭接,上段则以竹子制成。)。
主题各异的三十三座山鉾,每年都会在固定的位置组装,等到了十七日,所有山鉾就会一次巡回四条路、河原町路和御池路。
这天是只园祭最热闹的一天,不过从去年开始,在七月二十四日也会进行山鉾巡行。二十四日的巡行活动,直到二十世纪中期都还存在,但中止了很长一段时间。
换句话说,就是把之前在十七日一次进行的山鉾巡行分成两次,更贴近原本的形式。十七日的巡行被称为「前祭」,二十四日则被称为「后祭」。
麻衣跟筱田借的《只园祭之夜》,就是以「后祭」为主题的故事。某个青年为了举办后祭,还有让象徵后祭、失传许久的山鉾「大船鉾」复活而奋斗不懈。
这当然是虚构故事,但后祭还有大船鉾实际上成功复活了,因此不禁让人觉得那本书预测了未来而成为话题之作。
内容以故事来说也十分有趣,正当麻衣想要不要也向千夏推荐一下那本书时──
「麻衣你要跟谁一起去宵山啊?」
「嗳?」
突然被这么质问,麻衣不禁发出奇怪的声音。
宵山是指山鉾巡行的前一晚,被灯笼照亮的的山鉾会并列在街上。四处播放著祭典音乐,穿著浴衣的人们沿著山鉾闲逛,可拿到分发的护身符,或购买除厄粽(注:除厄粽 是用竹叶制作,形状有点像扫把的一种护身符,一般是挂在门口装饰。)。
对京都的情侣而言,这是可以媲美圣诞夜的重要活动。
「哎呀,我在想你不知会跟辰巳先生去参观,或是跟清风先生去,还是打算三人一起去到处逛呢?」
「我没想那么多……千夏,要不要一起去看?」
麻衣试著邀请千夏,但千夏明显地摆出厌倦的表情。
「为什么你想跟我去啊?明明有那么多型男在你周遭打转,麻衣是打算跟全京都的女生为敌吗?」
「什么全京都的女生呀……」
那也未免太夸张了。
「辰巳先生一定不想去人挤人,至于跟清风先生……算了吧。」
光是要随便敷衍清风感觉就很疲惫。
「麻衣的理想是不是太高了点啦?」
唉──千夏故意大大地叹了口气。
「这世上根本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喔。个性好的人其貌不扬,脸蛋好的人个性糟糕。好啦,麻衣要选哪边呢?」
「个性。」
「啊!你根本不懂!麻衣根本没搞懂呢。」
千夏口沫横飞激动地演讲著。
「听好喽?所谓的人类啊,只要对方脸蛋好看,就算对方做了些麻烦事,通常也都能笑著原谅对方。换句话说,只要脸蛋好看,个性看起来也会比较好。」
「那是千夏的理论吧?」
「不──对,才没那回事。那麻衣你倒是说说看,你为什么会被辰巳先生吸引呀?」
麻衣原本试图寻找辰巳的优点,但她猛然惊觉。
「……我又没有被他吸引。」
「啧……诱导式问题没拐到你啊。」
千夏打从心底感到懊悔似地咬紧嘴唇。对她真是一点都大意不得。
尽管这么想,麻衣仍不禁自问自答起来。
──自己究竟是怎么看待辰巳的呢?
在五月的尾声,香魅堂第九代店主戌亥在店里现身,麻衣也从戌亥跟清风那听说了辰巳背负的过去。辰巳和哥哥戌亥爱上同一个女性,然后迎来了悲伤的结局。还有辰巳拯救了被戌亥逼著闻乐花香,生命安全受到威胁的麻衣。
麻衣认为自己对辰巳的心情,从那次事件后确实产生了变化。
在香魅堂工作时,辰巳关在房里制作薰香的话,麻衣会感到有些寂寞;而且跟辰巳聊天时,虽然经常感到火大,但另一方面,麻衣也觉得有些开心。
但如果有人问这是否为恋爱之情,麻衣总觉得无法释怀。
况且麻衣到目前为止,还不曾遇过能抬头挺胸地主张「这就是恋爱!」的感情和对象。麻衣在国中与高中感到在意的那些人,不是擅长运动的同学、就是知性且温柔的老师,感觉都没有超出「向往」的领域。
再说,在来到京都之前,麻衣甚至没有能坦承自己拥有灵感一事的对象。因为麻衣打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她认为没有人可以理解自己。就这层意义来说,辰巳虽然知道灵感,却主张幽灵根本不存在,把麻衣当傻瓜;尽管如此,辰巳仍尊重麻衣的感觉,在麻衣内心,辰巳与自己的关系比其他人还要更深入一点。
但是,麻衣没来由地不想承认这种心情,这是为什么呢?
至少自己主动靠近辰巳的行为,会让麻衣有种落败的感觉,她绝对不想那么做。
──就算跟千夏商量,她也只会把麻衣诱导向她觉得有趣的方向吧。
虽然麻衣觉得如果能跟喜欢的人一起逛宵山,一定是很美好的事情──
但那个对象果真是辰巳吗?
「嗯……」
麻衣的脑袋混乱了起来。麻衣想解开纠缠在一起的思绪,而茫然眺望著在外面逐渐组装起来的山鉾时,有名女性就在山鉾旁边朝麻衣用力挥手。
「啊,是晶小姐。」
「谁呀,你认识的人?」千夏也注意到那名女性而询问麻衣。
「嗯,她叫铃间晶,是一名陶艺师,会带香皿和香炉到香魅堂来。」
晶也是少数知道麻衣拥有灵感的人。麻衣想跟晶聊聊,于是她摆出指著桌子的姿势,让远方的晶也能看见。
走进咖啡厅的晶,坐在麻衣的斜前方、千夏移开了购物袋的椅子上。
「你好,晶小姐。」
「哎呀──好久不见了呢,麻衣。因为我最近也没到香魅堂露面。近来如何?跟辰巳先生相处得还好吗?」
「我一直在堪所难堪,忍所难忍(注:堪所难堪,忍所难忍 出自昭和天皇《终战诏书》中的一句话。)呢。」
「唔哇──这句话蕴含著真实感呢。」
「虽然我忍不住就找你过来了,但你是不是很忙呢?」
「没差没差──因为麻衣会用打工薪水请我这顿对吧?这样不接受款待可就吃亏了呢。啊,店员小姐,我要抹茶圣代,还有冰奶茶。」
「是我请客吗……请你别吃太多喔。」
晶
有著不像日本人的容貌,而且体格彷佛模特儿一般。她穿著T恤和牛仔裤这种男孩子气的打扮,背著用来搬运陶器的木箱。
晶与千夏比邻而坐,麻衣介绍两人认识,同时心想若和两人并列在一起的话,自己感觉实在太朴素了。兼具美丽与强韧的晶,以及个头娇小、宛如小恶魔般惹人怜爱的千夏──她们各自拥有对方欠缺的魅力。
「晶小姐是个超级美女呢,我都不晓得麻衣居然认识这样的人呢──」
「哪里哪里,千夏也是超可爱呀──可爱到让人想把你打包带回家呢。」
就这两人的情况而言,双方都不是在说客套话。
像辰巳也是,为什么麻衣周遭净是聚集了一些貌美的人呢?
「长得好看果然是最强的流行时尚呢……」
「你在闹什么别扭?麻衣明明也很可爱呀。吃点甜食让心情好起来吧。」
「是、是,不用跟我说客套话啦。」
晶挖了一匙圣代,将汤匙递给麻衣,但麻衣礼貌地婉拒。
有句话说「天不予二物」,倘若她们是被赋予那美貌,那么神给予自己的东西就是──灵感。
这世界真的很不公平。麻衣穿上今天刚买的连身裙时的兴奋心情,逐渐消失无踪。
晶自己含住无处可去的汤匙,圣代的甜味让她笑逐颜开。
「啊,这么说来,我看了『京都指南』关于香魅堂的报导喔。」
「咦?怎么回事?香魅堂的报导?有刊登那种东西呀?」
「咦?你没听麻衣说吗?现在立刻上『京都指南』的网站搜寻吧。」
「啊……」
网站上大大地刊登著麻衣客套笑容的照片,为了避免被千夏看到,麻衣刻意不提这件事,却轻易地在千夏面前被揭穿了。
「上面也刊登了麻衣的照片,但那个是摄影师不好呢──完完全全没有传达出麻衣的魅力。」
「摄影师也很辛苦呢,毕竟打从一开始,魅力值就太少了……」
千夏是在给麻衣致命一击吗?
「哎呀,不过麻衣正好在这边,真是帮了我大忙呢。」
晶似乎觉得逐渐变得自卑的麻衣很不妙,她换了个话题,从背的木箱里拿出一个包袱。
「可以帮我把这个转交给辰巳先生吗?」
「这是什么呀?」
麻衣打开晶递给她的包袱一看,里面装的是香炉的盖子。
圆弧状的盖子表面,描绘著色彩鲜艳的红叶。
「这该不会是──」
「没错,是云锦手的吊香炉盖子。挺不赖的吧?」
晶拿出另一个包袱,并且打开让麻衣看。那个包袱里装著麻衣也有看过的,描绘著樱花的香炉。
麻衣是在四月底跟身为陶艺师的晶认识,也就是清风把与这个香炉相关的灵异现象带到香魅堂的那天。
这香炉过去曾是寄宿著灵香的「付丧神」。灵香的真面目是对香炉有深厚情感的持有者,对于打破盖子感到后悔的念头。
在除香时碰巧在旁见证这件事的晶立下约定,要替破掉的香炉打造新盖子。
麻衣也一直期待有天能看见成品,如今盖子终于完成了。
「请吧,用麻衣的手将它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麻衣试著将红叶盖子放到描绘著樱花的香炉上。那是被称为「云锦手」的图样,能同时享受到身为春天与秋天代名词的两种主题。乍看之下感觉并不平衡的香炉与盖子,将它们合为一体后,孕育出绝妙的和谐。
「哦──非常漂亮呢。」
完成度高到就连不晓得这香炉经历的千夏,也佩服地发出感叹声。
「怎么样呢?跟麻衣用灵感幻视到的香炉相似吗?」
「是呀,虽然细节大概不同,但我想一定很接近。感觉香炉似乎也很开心的样子。」
虽说麻衣拥有灵感,也没办法知晓无机物的心情。
但麻衣毫无根据地有这种感觉。
「能听到你这么说,我放心了。」
──嗯?
麻衣感到疑惑。
尽管麻衣打从心底赞美晶的作品,不知为何晶却是一脸忧郁的表情。
「晶小姐,你怎么了吗?你自己不太满意成果吗?」
「不不,没那回事喔?嗯──五条坂的陶器祭典快到了,我看起来可能有点累吧。因为我还是半桶水,经常会把自己逼入死胡同。」
「你说谎呢。」
令人惊讶的是,这么断言的是跟晶首次碰面的千夏。
「抱歉说了失礼的话,但因为是自己的同类,我明白的喔。晶小姐是那种在挑战新事物中找出生活价值的类型对吧?我认为你是在很辛苦的时候,反倒会变得活力充沛的人。」
晶无法掩饰她的惊讶,露出苦笑。
「你真敏锐呢──怎么回事?这孩子应该没有灵感吧?」
「千夏是普通女孩喔,但她比我敏锐太多了……」
「……真是败给你了。虽然我原本不打算找任何人商量的……」
晶搔了搔后颈,像是难以启齿似地低声说道:
「我最近一睡觉,就会看到死去的母亲站在我床边呢……」
「已经过世的令堂吗?」
晶应该没有灵感,麻衣没想到她居然会找自己商量灵异现象。
「对。听起来很奇怪吧?大概在六月底时,家母摇摇晃晃地冲到车子前,车祸过世了。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过,她生前是经营一间叫『铃间山庄』的旅馆。」
「是那间历史悠久的铃间山庄吗?」
那旅馆的名字让当地人的千夏站起身。
「很有名吗?」
京都资历还只有三个月的麻衣毫无头绪。
「是一间很棒的旅馆喔,虽然知名度可能不如俵屋、炭屋和柊屋(注:俵屋、炭屋、柊屋 并称「御三家」,是京都前三有名的老字号旅馆。),但相对的价格比高级旅馆合理,而且服务非常好,广受好评呢。我也曾住过一次,那里的餐点很美味,温泉又非常宽广,让人想要再去住上好几次呢!」
「谢谢你,家母如果听到这番话,一定也会很高兴。」
千夏未经修饰的赞美,让晶苦笑著道谢。
「……家母一直希望我能继承那间旅馆,从小时候起,我也一直很清楚这一点。」
晶像是在责备自己似地低下头。那模样实在非常不适合平常活泼开朗的她。
「但我一点也不想被父母决定自己的人生,就算不是那样,我也疯狂地迷上清水烧,所以高中一毕业,我就立刻离开家里。之后就算回老家也只会被唠叨,所以我就很少回去了。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轻易地就走了。」
晶大概是觉得自己很不孝吧,但没有人能责怪她那样的选择。何况沿著父母铺设的轨道走这种事,根本不适合晶。
「令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会出现在你梦里的呢?」
是晶对母亲的愧疚,让她梦见母亲的吗?
还是说──
「是从我参加葬礼之后。」
某个可能性在麻衣内心逐渐变得真实。
「那样的话,令堂会出现在你梦里的原因,应该是灵香吧?」
灵香虽然是人类的思念化为香味残留下来的东西,但追根究柢来说,那其实是体臭。倘若葬礼是让晶为幽灵苦恼的开端,那应该是在与母亲做最后道别时,不小心让灵香附在身上了吧。
麻衣眯细眼睛凝视著晶。
「嗯,果然是那样没错。有朦胧白色的东西附在晶小姐身上。」
虽然非常轻微,但麻衣能从晶身上感觉到幽灵的气息。彷佛模糊薄雾般的东西挂在晶的肩膀上。
「不能继续这样下去,立刻拜托辰巳先生帮忙除香吧。虽然他个性别扭古怪,但应该也不会跟晶小姐收钱吧。」
麻衣这么提议,但晶沉默了一阵子后,轻轻摇头婉拒。
「……这是为什么?」
「因为就算不除香,我也能明白那个人想说什么。」
晶这么说。虽然她面带笑容,但在麻衣眼里,晶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悲痛。
「家母大概还没原谅我吧。我一直在想有一天要让她认同我做的陶器,并用在旅馆里,结果却没能实现呢。」
「可是──」
麻衣试图说服晶,但晶像是要甩开麻衣似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要是已经死掉的人跟我说『我不会原谅你』,就算是我也会很难受呀。毕竟就算她那么说,也已经无法和解啦。」
圣代明明还剩一半,但晶却重新背起放在地板上的木箱。
「我今天先回去了,刚才说的话别放在心上啊。」
晶一脸悲痛的表情,彷佛逃跑似地离开现场,麻衣无法阻止那样的她。
麻衣能理解晶的心情。
灵香终究是传达某人思念的媒介,并非像幽灵一样拥有意志。
所以就算能成功除香,一定也无法获得晶追求的东西。
但看到晶一脸悲伤的表情,麻衣不由得想,就这样置之不理真的好吗?说不定晶的母亲
其实是想传达完全不同的事情啊。
「我们差不多也该走了吧?」
千夏似乎看不过去麻衣意志消沉的样子,她简短地说道。
「……说得也是。」
麻衣与千夏打算离开咖啡厅时,发现三人份的餐饮费已经被付清了。
麻衣与千夏道别后,原本打算回家,但她在途中念头一转,改前往香魅堂。
虽说今天不用打工,但麻衣想请辰巳也立刻看看晶托付的香炉与盖子。
麻衣与千夏挺早就开始逛街购物,因此时间才刚过三点不久而已。麻衣不在的日子,辰巳应该也不会关在制香用的个人房间里,而是在顾店才对。
麻衣掀开香魅堂的门帘,不出所料,辰巳在麻衣平常坐的记帐桌前,入迷地阅读看来有些艰深难懂的薰香古书。
「怎么,你今天是来买薰香的吗?我可以给你打九折当作员工优惠喔。」
辰巳似乎光凭香味就知道来者是麻衣,他依旧沉迷在书中,头也不抬。
「不能再算便宜一点吗……」
尽管表达出不满,麻衣仍将晶交给她的包袱放在桌上并打开。
于是辰巳总算将视线从书本上移开,然后发出赞叹。
「晶的技术似乎又更上一层楼了。」
纵使麻衣没有说,辰巳似乎也已经理解那是晶的作品。
「就是说呀,她的技术真棒呢。」
听到晶的作品被称赞,麻衣也像是自己被赞美一样开心。
麻衣十分欣赏晶的风格。像是晶绘图的笔触,在凛然之中让人感觉到温柔,还有那修整成圆形,流畅滑顺的表面。
据说清水烧一般是将拉坏与绘图这两项作业分工,但晶表示「我想趁还是见习生时,两边都体验一下」,而特意一手包办这两项工作。或许正因从头到尾都是由晶亲手处理,才能完成简直就像投射出她自身般的作品。麻衣只能祈祷,假如有一天晶要从拉坏与绘图中二选一,一定要找到可将她的风格发扬光大的搭档。
「你会拿这个来,表示你遇到晶了吧。她的情况如何?」
辰巳拿起香炉,转了几圈仔细观察,同时询问麻衣。
「如何是指?」
「她母亲最近过世了对吧?我在想她是否有些沮丧。」
「辰巳先生,你认识晶小姐的母亲吗?」
因为辰巳没什么人脉,麻衣还以为他一定不清楚这种情报。
「虽然没见过面,但我听说她过世了。毕竟铃间山庄的铃间飞鸟相当出名啊,无论是以优秀女老板来说,或是以天生老顽固来说。」
「那种事情请你也告诉我一声嘛。事先知道的话,我也能慰问一下晶小姐呀。」
「因为你没问啊。」
「呃,我怎么可能主动询问那种事情啊……」
感觉对周遭人没什么兴趣的辰巳,居然早就知道自己原本不晓得的事情,这让麻衣感到有些不甘心。
但既然辰巳知道晶的母亲过世这件事,事情就好说了。
「辰巳先生,可以跟你商量一下除香的事情吗?」
麻衣问道。辰巳依然面向著香炉,只将视线移到麻衣身上。
「怎么,你又在哪边看见幽灵了吗?」
「不是我,是晶小姐。」
虽然晶似乎不打算委托除香,但她也没有要麻衣别说出去,因此麻衣决定试著跟辰巳商量看看。
说不定辰巳会给出什么不错的主意。
例如在不被晶察觉到的情况下完成除香的方法。即便不是那样,辰巳应当也会导出对晶有帮助的策略。
唯独在灵香这方面,没有比辰巳更可靠的对象。
「晶小姐说她母亲的幽灵会出现在梦里,而且是在她参加葬礼之后。」
麻衣这么起头,将刚才的事大略告诉辰巳。
在这段期间,辰巳动也没动一下,默默倾听著麻衣的声音。
「──所以我认为晶小姐作的梦,应该是灵香造成的影响,你觉得呢?」
倘若是灵香造成的影响,果然还是无法置之不理。麻衣边说明边重新下定决心。
无论晶觉得排斥,或是会被讨厌,即使来硬的也应该进行除香。
不那么做的话,晶的内心一定会被母亲遗留的灵香囚禁住。
「……你知道萨尔瓦多·达利吗?」
总算开口的辰巳,不知为何提起一位画家。
「达利是那个画作非常不可思议的作者对吧,像是时钟瘫软扭曲的画。」
达利是以八字胡闻名的画家。虽然他总是给人怪胎的印象,但他只是个向往怪人,试图成为怪人的人物,有人说达利实际上是个理性的人。
「那个人怎么了吗?」
「那男人留有一幅作品,叫做《在即将清醒前,因一只蜜蜂在石榴周围飞舞而产生的梦》。那幅画显示出若有蜜蜂在入睡者身旁飞舞,那声音会对大脑造成影响,在梦里变成老虎出现这种现象。」
虽然之前不知道画作标题,但麻衣回想起那幅画,是两只老虎企图袭击睡著的裸体女人。麻衣觉得那幅作品描绘了难以想像是现实的奇妙空间。
「实际上存在著许多外部因素影响到梦境的案例。晶的情况也是,闻到灵香一事成为契机,导致母亲出现在她梦里的可能性应该不低吧。孩子比自己所想的更记得父母的气味。」
麻衣将双手放在记帐桌上,将身体挺向辰巳那方。
「果然原因可能是母亲的灵香呢。那么,我们去帮她除香吧。辰巳先生平常总是受到晶小姐关照,这种时候正是报恩的机会呢!」
果然试著跟辰巳商量是对的,麻衣觉得内心的阴霾彻底消散了。
「你这种讲法,简直就像我总是受到她的恩惠一样。」
然而隔著桌子坐在对面的男人,却依然板著一张脸,并不打算站起身。
「我采购香炉是有付钱给晶的喔?」
「但你帮忙除香的话,或许可以在采购香炉时请她打折吧?」
「我在工作方面,一直决定要支付正当的代价。我购买晶的香炉从未杀价,今后也不打算杀价。」
「嗯……」
麻衣一时之间不晓得辰巳在说什么。什么杀价不杀价的,现在可不是说那些的时候。
「辰巳先生你该不会……没什么意愿要除香吧?」
那是至今不曾有过的反应。虽然辰巳讨厌拥挤的人群,到目前为止也曾因为这个理由不愿意外出,但唯独对薰香的好奇心,他可是比别人加倍强烈。
他也曾把灵香当提示,创造出新的薰香。
「倘若晶本身不想委托我,我便不打算除香。」
「晶小姐只是在跟你客气啦!」
明明如此,辰巳这次却彷佛对灵香本身丝毫不感兴趣。
不,即使辰巳不感兴趣,麻衣也无所谓。
只要辰巳能专心地拯救晶就行了。
「就算不除香,至少也可以替晶小姐解释一下她母亲灵香的意义吧?照这样下去,晶小姐会一直觉得母亲不肯原谅自己喔!」
纵然麻衣激动地大声嚷嚷,辰巳仍十分顽固。
「如果她母亲真的不原谅她,要怎么办?你的多管闲事反倒会让晶更痛苦也说不定喔。」
的确是有那种可能性,但是──
「死者的思念原本就不会顾虑到任何人。只能对梦境造成影响的灵香,终究只是种薄弱的香味,时间久了自然会消失。像我这样的除香师,这次根本不该出面干涉。」
辰巳的说法或许很有道理。
从麻衣的角度来看,也觉得附在晶身上的幽灵并非很强大。
但即使理性上明白,感情上也无法接受。
「……既然这样,就由我来除香。」
所以麻衣静静地这么说了。
麻衣的胸口涌起一阵愤怒。
老实说,麻衣感觉遭到背叛。辰巳虽然态度冷淡且不擅长与人来往,但他是个能理解别人痛楚的人──麻衣一直这么认为。
「你不可能办得到吧,你连除香的基础都不知道。」
「虽然我对薰香的知识,连辰巳先生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应该是百分之一吧,而且还是四舍五入,把尾数无条件进位。」
「……可能连百分之一都不到,但相对的我拥有灵感。辰巳先生之前也会用我的灵感来协助除香不是吗!」
「你在说什么?我并没有依赖过你的灵感。」
辰巳态度高傲地说道,让麻衣感到气愤难耐。
「哦──是这样吗?那么,假如我成功除香,就当作你果然一直在依赖我,要请你接受一下惩罚,这样也无妨吗?」
麻衣想设法教训一下这个男人。
「正合我意。倘若你能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成功除香,我就哭著向你下跪,说『我一直在依赖你的灵感』吧。」
「那不算惩罚,反正你根本不是真心认错吧。」
必须是让辰巳打从心底感到厌恶的事情,否则算不上惩罚。
辰巳没辙的事物是什么呢?麻衣想到的是人多
的地方。
这时千夏的话语忽然在麻衣的脑海里复苏。
──你要跟谁去只园祭?
「──如果除香成功,请你跟我一起去逛只园祭的宵山。」
据说造访宵山的游客高达数十万人,在京都应该找不到比这更拥挤的人群吧。倘若是厌恶人类气味的辰巳,这人山人海可能会让他想逃跑。
「你要尝试是无妨,但你可别逞强,引发香的不协调啊。那样会给晶增添困扰,善后处理也会变得很麻烦。」
但辰巳似乎相当笃定麻衣没办法除香,丝毫没有动摇的样子。
「我才不需要你帮忙收拾善后!哼,你就在那里故作从容地跟老旧的书籍作伴吧,我一定会让辰巳先生请我吃苹果糖的!」
麻衣宣言后,飞奔离开香魅堂。
战斗已经揭开序幕了。麻衣感觉得到自己的步伐比平常跨得更大步。
无论如何都必须成功除香才行。只要能拯救晶,同时也能让辰巳输得无话可说,所谓的一石二鸟就是这么回事。
不过,来到三条路时,麻衣忽然察觉到一件事。
虽然麻衣一怒之下就跑出来了,但仔细一想,麻衣并不晓得晶住在哪里。
晶的家大概位于清水烧的中心地区,也就是五条坂那一带吧,但就算试著到那附近看看,感觉也无法碰巧找到。
虽然麻衣跟晶有交换手机号码,但就算麻衣说要前去除香,从刚才的气氛来看,晶也不可能老实地点头应允吧。
该怎么办呢?就在麻衣双手交叉环胸,停下脚步时──
「啊,麻衣。你今天不用打工吗?」
有人从后面跟麻衣搭话。
麻衣转头一看,只见清风站在那里。他今天没穿西装,而是袈裟打扮,手上还拿著一串团子,感觉非常悠哉地在享受散步的乐趣。
「清风先生,你来得正好呢。」
虽然麻衣也有些担心这男人真的有尽到身为住持的职责吗?但清风这种随便不负责的地方,唯独在今天对麻衣有利。
「什么……?麻衣居然会对我微笑,感觉真可怕耶。」
清风往后退了几步,麻衣牢牢地抓住他的肩膀,不让他逃走。
「你知道晶小姐住在哪里吗?不,清风先生一定知道对吧。毕竟你光靠电话号码,都能查出陌生人的住处了。」
「嗯,我是知道啦……你、你怎么啦麻衣?虽然脸上在笑,但你现在心情很糟对吧,发生什么事了?」
麻衣连珠炮似地对还没掌握到状况的清风说道:
「请带我去晶小姐家。既然你身为寺庙住持,偶尔也应该做些对别人有帮助的事。现在正是你表现的机会喔。」
「我、我有事要去香魅堂耶……」
麻衣拖著嘴上不断抱怨的清风,前往他平常停车的停车场。
麻衣随著车子摇摇晃晃,向清风说明来龙去脉。
「哦──死去的人站在床边吗……这事非同小可呢。」
「清风先生也这么觉得吧,明明如此,辰巳先生却──」
清风对露出不满态度的麻衣笑著说:
「辰巳应该有他自己的想法吧?我想他应该不是因为除香很麻烦那种微不足道的理由,才不去除香的。」
「不──竟然无法对平常关照自己的人报恩,他就是个微不足道的男人。」
「哦──那麻衣竟然要跟那种微不足道的男人一起逛宵山啊?」
「那是……」
麻衣看不惯清风奸笑的表情,因此她手握拳,将拳头转啊转地钻著清风的肩膀。
「区区清风先生竟然敢嘲笑我,会不会太嚣张啦?」
「慢点,这样很痛,很危险啦,别在我开车时这样!还有你可能忘记了,但我的人生经验可是比麻衣多喔!先不提丰不丰富!」
「清风先生的人生经验,就像是橡胶一样!」
「痛痛痛……你的意思是?」
「无论怎么伸长,体积都不会改变!」
「真过分!」
就在两人这么打闹时,车子到达目的地前方。
晶的家是一栋木造公寓。屋龄少说有三十年吧,是一栋历史悠久的两层楼建筑,户数不满十户。
「稍等一下,我先把麻衣的东西放到后车厢吧。」
「啊──」
麻衣逛街购物后还没回家,因此一直拿著大纸袋。
「只要放在副驾驶座上就好啦。」
「不行不行,东西放在副驾驶座上的话,可能会被小偷偷走的。」
清风说道,然后从麻衣手中抢过纸袋,打开车子的后车厢。
「没那么容易遇到小偷啦。」
「你可不能小看我的衰运,我的业障很深喔,毕竟都跟那个辰巳结下孽缘呢。」
「什么跟什么呀。」
听清风这么一说,麻衣不禁担心起来。清风将麻衣的纸袋放入后车厢,双手不知在摸些什么,过了一阵子才砰一声地关上后车厢。
「久等了。」
清风花了一些时间,麻衣还以为后车厢可能堆著能当伴手礼的东西,但清风却是两手空空地走过来。
麻衣虽然感到诧异,但也不觉得有必要特别询问是怎么回事。
要是晶已经回家就好了──麻衣与清风爬上设置在外面的生锈金属楼梯,然后按下位于二楼的晶的房间门铃。
「来了来了──咦,奇怪?」
晶解开绑著的头发,换了一身比在咖啡厅见面时更休闲的打扮。
「麻衣?连清风都来了,是怎么啦?」
「突然找上门来,实在很抱歉。我在想自己不知能不能帮上晶小姐的忙──」
「帮忙?该不会是指除香的事?但是我──」
在拒绝的话语从晶的嘴里跑出来前,麻衣将手放在晶的双肩上,用力抓紧。
「我非──常明白晶小姐不想被辰巳先生除香的心情,你一点也不想让那种冷漠无情的男人进入家里对吧。」
「咦……」
晶似乎对比平常还要强硬的麻衣感到困惑,但麻衣装作不在乎,顺势说了下去。
「但不要紧的,请你放心。晶小姐母亲的灵香,就由我负起责任来帮忙除香。」
「……麻衣跟辰巳先生吵架了吗?」
困惑的晶用眼神向麻衣身后的清风求助。
「好像是呢。她好像已经无法收手了,你就当作是帮麻衣的忙,配合她一下吧。」
「清风先生,你讲得好像我没办法除香一样呢。」
麻衣有些激动地顶撞耸了耸肩的清风。
「没、没那回事啦。」
当麻衣的矛头转向清风,让他的表情紧绷起来时,晶大声地笑了。
「我知道了,我就心怀感激地收下麻衣的心意吧。」
即使只有一瞬间,但原本沮丧的晶表情似乎变得开朗,麻衣也不禁露出微笑。
「如果有灵香附在我身上,就麻烦你除香啦。」
「好!」
麻衣好歹也在辰巳身边做了两个半月的除香师助手,既然被托付了工作,就要认真地成功除香给大家看。
首先要确认在晶的房间是否能看见幽灵,这就是问题所在。
姑且不论辰巳,以麻衣的情况来说,倘若不尽量活用自己的灵感能力,要成功除香根本是痴人说梦。
麻衣脱掉鞋子进入晶的家里,里面是木地板的厨房兼饭厅,且摆了一张四人座的餐桌。里面的房间则是铺设榻榻米的和室,是一房一厅的格局。
「晶小姐是睡在和室对吧?」
「没错,我是铺棉被在榻榻米上睡喔。如果是床垫就没那么好睡。」
晶的外表像拉丁民族,因此有些难以联想,但她以清水烧为工作、老家是旅馆、而且没有使用床而是铺棉被睡觉,看来晶似乎是走纯日式风格。
「麻衣,怎么样?」
「嗯,果然有幽灵在呢。」
麻衣的灵感并非可以刻意去发动的能力,而是幽灵会不经意地进入视野,或是能听见声音的被动能力。因此一进入里面的和室,麻衣便能看见站在壁橱前的幽灵。
「铃间山庄有养鹿吗?」
「鹿?不,没养鹿喔。」
「那么,令堂是否跟奈良有什么缘分呢?」
「……我没听说过呢。怎么这么问?麻衣你看见了什么呢?」
清风用跟晶不同,带有确信的声音问麻衣:
「你看见了鹿对吧?」
麻衣点了点头。
那幽灵的身影是一只美丽的鹿。它的角如树枝般岔开,彷佛抹了金箔般闪闪发亮。
但鹿的全身朦胧且模糊不清,彷佛随时会消失一样。
鹿像是想传达什么似地动著嘴,但纵然侧耳倾听也什么都听不见。倘若是人类也就罢了,但对方可是鹿,感觉也无法从表情或动作中猜测它想传达的意思。
「看起来是鹿的身影,该不会是因为令堂的名字叫做『飞鸟』吧?」
「对喔,飞鸟时代的首都好像在奈良县?」
说到奈良县,确实会联想到很多鹿
,但会因为那样而把人类看成鹿吗?麻衣总觉得还有其他理由。
取得晶的谅解后,麻衣打开里面的壁橱一看,发现壁橱里隔成两层,上层收纳挂在衣架上的衣服,下层则收纳棉被。
挂著的衣服里也有黑色丧服。恐怕是原本附在丧服上的灵香在这个壁橱里绕来绕去,也沾到寝具上了吧。
一旦变成这样,就算把丧服拿去送洗,也很难说算是把堆积在房间里的灵香给除香了。
该怎么做才好呢──麻衣这么想著时,发现自己并没有最重要的情报。
「请问……晶小姐的母亲是怎样的人呢?」
也就是与幽灵相关的情报。麻衣必须解释灵香,因此首先得知道幽灵本人的事才能进展下去。
「嗯,这个嘛──」
晶打开摆设在和室的电视柜抽屉,从里面拿出一本相簿。她从相簿里抽出一张照片给麻衣看。
「虽然已经是大约十年前的照片了。」
照片上的是应该还是高中生,穿著西装式制服的晶,还有一名和服装扮的女性站在晶身后。高挺的鼻梁和纤细的轮廓等,都与晶如出一辙。身高似乎将近一百七十公分,以那个世代的女性来说相当罕见,麻衣想,晶的高个子看来是遗传自母亲。
麻衣原本以为因为是鹿的身影所以才看不出表情,但晶的母亲似乎原本就不是什么感情丰富的人。明明和女儿一起拍照,却连个笑容也没有。
「从我的角度来看,她是个很难相处的人呢。她对礼仪的要求非常啰唆,到我离家为止也一直有门禁。还有她不愧是老牌旅馆的经营者,对日本的传统文艺似乎很熟悉,像是茶道还有俳句,也会阅读古典文学什么的。啊,她好像也参加过香席呢。」
「这样子啊。」
看来晶的母亲跟她古板认真的外表不符,似乎是个拥有多方面兴趣的人物。倘若无法兼顾工作与休闲活动,或许就无法担任老牌旅馆的经营者。
「那么,她说不定也在香魅堂买过薰香呢。」
「这我就不晓得了,至少她跟辰巳先生没什么共通点的样子。但在前任的戌亥先生,或是前前任经营香魅堂时,她说不定常光顾。」
晶疑惑地思索著,但说到这边后,她恍然大悟似地拍了一下手。
「对了,她也曾在家里焚香呢。当时的我对薰香没什么兴趣,所以根本不记得她焚了什么香就是了。」
「哦,她以前曾焚香呀。」
麻衣再次转头看向壁橱,想观察幽灵。
然而──却四处不见晶的母亲,铃间飞鸟的身影。
「咦……?」
这真是太奇怪了。麻衣看了照片,又听了关于她的事情,原以为能比刚才更清楚地捕捉到灵香。
对了,试著专注在嗅觉上吧。
麻衣的灵感是大脑擅自将鼻子闻到的灵香转换成视觉和听觉情报显现出来的。假如灵香衰竭而变得无法看见,只要将意识集中在气味上,说不定又能看见。
倘若麻衣的目的只有消除灵香,其实灵香能自行衰竭是最好的。
但飞鸟究竟想传达什么事情给她的女儿晶呢?如果不弄清楚这点的话,就无法真正地解救晶吧?
麻衣这么认为,猛烈地吸了口空气。
尽管如此,麻衣还是无法看见幽灵的身影。
──不过。
「……总觉得房里的气味好像跟刚才不一样?」
一种奇妙的刺激让麻衣鼻子发痒。
不知不觉间,房里飘散著彷佛将好几种辛香料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味。
「嗯……这味道感觉很像咖哩呢。是从哪里传来的味道呀?隔壁房间?」
晶试著打开房间窗户,但反倒从窗外吹进冰凉无臭的空气。这就表示这股气味是在房间里产生的。
「这该不会是灵香吧?」
清风也用鼻子嗅了嗅并这么说。他似乎也能感受到这香味。
该不会──麻衣试著推测。
幽灵该不会是想用香味传达些什么吧?晶也说她母亲有焚香这个兴趣不是吗?薰香文化与古典文学也有密切的关系,既然如此,应当也能藉由薰香的种类来传递某些讯息。
而且那是曾在某处闻过的气味。
麻衣再次将意识集中在嗅觉上。
「……这应该是黑方的香味吧?」
「黑方?」
晶似乎是首次听见这词,她诧异地问道。
「对,黑方是六种薰物之一,是从平安时代就有的传统薰香。」
麻衣在到香魅堂打工前也不知道这些,但曾有一次,她请辰巳依序焚烧六种薰物。
六种薰物指的是黑方、梅花、荷叶、侍从、菊花、落叶。
一般认为黑方是表现出冬天清澈的空气,还有结冰的水面,在六种薰物当中也被评为最出色的香味。
「既然是黑方,可能跟黑色有什么关连……啊,还有黑方象徵冬天,说不定是在那方面有什么意义。」
麻衣这么说之后,想起辰巳曾提过灵香大多是冬天的香。
「还不想死」这种思念化为冬天的香味遗留下来。正因如此,才会在葬礼时焚烧代表夏天香味的杉木线香,用以代替除香。
倘若是这样,这股香味也是源自「不想死」这种想法吗?麻衣思考著,然后摇了摇头。
应该不可能是那样。况且,那样对晶而言不就无法得到任何救赎吗?
虽说是冬天的香味,但也有许多种类。在那之中会飘散出黑方的香味,一定有其他意义才对。
「黑色、冬天啊……我没什么头绪呢。」
「那么,令堂以前在家里焚的香,是这种香味吗?」
晶双手交叉环胸,阖上眼皮思索著,但她没多久后摇了摇头。
「抱歉,我想不起来呀。但我觉得应该不是这么有特色的香味。应该说是像花朵或叶子那样更好懂的香味吗……奇怪?总觉得……香味好像又变了?」
看到晶用鼻子不停嗅闻,麻衣也跟著再次确认气味。
她发现深邃的沉重香味已然消失,不知不觉间开始飘散起清爽甘甜的香味。
「是梅花香……」
梅花也是六种薰物之一。
就如同名字般,是重现出梅花的香味,尽管带有酸味,却依旧柔和。与黑方相比之下很容易辨识,在六种薰物当中,麻衣最喜欢这种香味。
不过──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黑方是冬天的香味,相对的梅花则是春天的香味。
两种薰香无论是季节或象徵的意义,都截然不同。
共通点顶多是双方都是六种薰物之一吧。
麻衣将手贴在下颚思索起来。
「该不会晶小姐的母亲,想透过香味的变化来向晶小姐传达些什么……」
倘若是透过好几种薰香重叠起来,构成一个意义的话?
麻衣认为这并非不可能的事。据说飞鸟生前也有薰香的素养,既然如此,她应该也具备关于在香席依序焚香的「组香」知识。
该不会顺序和散发香味时间的长短等也有关系吧──
假如是这样,就不能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清风先生,我们是几点到晶小姐家的?」
「嗯?我想想,大概是四点整吧?啊──我在停车时,电子钟显示是三点五十七分,我想应该是这时间没错。」
麻衣确认自己的手表,现在是四点三十二分。
黑方的香味大概是在四点二十分左右开始散发出来的,然后在三十分变成梅花香。
「要等一阵子看看吗?香味说不定又会改变。」
麻衣等人坐在餐厅的椅子上,动也不动地等待著变化。结果在四点四十分时,香味又产生变化了。
这次一定也是六种薰物之一──事先这么推测的麻衣,立刻辨别出香味。
是侍从的香味。侍从是秋天的香味,但没有像黑方那种辛香料的刺激,反倒清爽甘甜,却又十分香醇。如果说是近似饼乾的香味或许比较好懂吧。
这股香味比之前的香味持续更久,到了五点才总算产生变化。
又回到第二波登场的梅花香。
「莫非是进入同样的循环了吗?」
麻衣说道,但那就是最后一次香味的变化了。
麻衣试著笔记下来后发现,在散发香味的这五十分钟内,有三种薰香转移、变化著。
***********
黑方:约十分钟。
梅花:约十分钟。
侍从:约二十分钟。
梅花:约十分钟。
***********
「这代表什么意思呢……」
这肯定是某种讯息。麻衣写出来后,却不晓得这究竟是想传达什么。
例如调换香味名称,就会浮现出意义之类的?
不,那应该不太可能。因为灵香本身并不具备知性,能制作出那么复杂的重组字吗?
这个谜题导出的答案,应当会更贴近发出灵香的人生前的样子。
麻衣试著想像,在这种时候,辰巳会如何解开谜
题呢?
他一定会搬出麻衣不晓得的薰香知识,轻易地找出正确答案。
那么,麻衣要解开这个谜题,是不可能的吗?
不,才没那回事。
麻衣开始在香魅堂打工后也针对薰香做了不少功课。只要运用那些知识,应该可以想到什么线索。
这么说来,据说飞鸟精通古典文学。所幸麻衣也是文学系,对古典也多少有点研究。
晶的母亲究竟想传达什么?
「父母传递讯息给孩子……」
试著说出口时,某个想法宛如天启般在麻衣的脑海中浮现。
「晶小姐、清风先生,薰香说不定成熟了……」
麻衣借用辰巳的决胜台词,从椅子上站起身。
麻衣将手贴在嘴上,试著再次整理灵感。
果然──不会错的,只能那么想而已。
「这一定是源氏香!」
「咦?什么什么,是怎么回事呀?」
「就如同名称一般,是以源氏物语为主题的组香喔。」
所谓的组香,是按顺序焚烧几种薰香,然后分辨那些薰香的游戏。
组香大多是使用香木来进行,根据焚香方式代表不同的文学性主题。
简单来说,就是让每种薰香具备意义。
「也就是说,刚才那三种香味,分别具备著文学性的含意吗?」
「正确来说并不是这样,源氏香这种组香,即使将薰香分解开来也没有意义。」
倘若是一般的组香,焚烧的薰香大多各自代表故事的登场人物,但源氏香则是个例外。
「而且香味并非三种,而是五种。」
「咦?不是就黑方、梅花、侍从这三种吗?」
「请试著分成每十分钟来看吧。这么一来,香味就是依照黑方、梅花、侍从、侍从、梅花的顺序在变化。源氏香是透过五种薰香的组合,来表示源氏物语的卷名。」
麻衣操作智慧型手机,显示出写著源氏香资讯的网站。
「在源氏香当中,每一种薰香的种类跟其他组香相较之下,并不是那么重要。重点在于有几种薰香以怎样的顺序被组合起来。举例来说,倘若五种薰香全都不一样,指的就是二帖︿帚木﹀;全都一样的话,指的就是五十三帖︿手习﹀。」
五种薰香的组合方式,总共有五十二种,因此五十四帖中会缺少最初的︿桐壶﹀与最后的︿梦浮桥﹀。
「像这次这样,把黑方当作A、梅花当作B、侍从当作C的话,就是A、B、C、C、B这样的组合。这种组合所指的故事是──三十三帖︿藤里叶﹀。」
麻衣并没有连哪种组合代表的卷名都记起来,所以在用手机调查之前,她并不晓得灵香指示的卷名。
但麻衣可以想像得到。因为麻衣一直认为,倘若晶的母亲飞鸟是在担心女儿,答案一定是︿藤里叶﹀没错。
「那篇︿藤里叶﹀……是怎样的故事呢?」
晶有些不安地询问。
「《源氏物语》分成三部,︿藤里叶﹀是第一部的最后一篇故事。」
包括到三十二帖为止发生的事情在内,麻衣向晶讲述故事内容。
内大臣在册封皇后的斗争中落败后,希望自己的三女儿云居雁能成为东宫妃,以继续下次的权力斗争。
但云居雁却与光源氏的嫡长子夕雾陷入恋爱关系。
震怒的内大臣拆散这两人,将云居雁软禁在自宅。
但纵然经过六年,两人依旧互相通信,持续培育著爱情。
在三十三帖︿藤里叶﹀中,内大臣举办藤花宴,在宴席上终于认可两人结婚──
「换言之,这个故事的意义是──」
「──母亲肯原谅我这个女儿的想法,是这个意思吧……」
「没错,令堂其实已经原谅晶小姐持续陶艺工作这件事了。」
晶的母亲突然过世,无法传达最后的遗言。她在无意识当中托付给灵香的,或许是「若是能支持女儿做她想做的事就好了」这种后悔的念头。
「那个人……已经认同我了吗?」
晶一直认为母亲怨恨她没有继承旅馆,对晶来说,这是出乎意料的结论吧。
「怎么可能有母亲会不认同孩子做的事情呢?」
麻衣温柔地说道,于是晶回应著「说得也是」,同时泪水滴落到餐桌上。
「这么说来,从小就是这样呢。那个人不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所以我真的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听到晶这番话,麻衣觉得幸好自己很倔强。
如果没有下定决心就算只靠自己一个人也要除香,晶的内心说不定会一直残留著疙瘩。
麻衣再次环顾里面的和室,果然还是没能看见晶母亲的身影。相对的,她感觉在变暗的房间中,似乎弥漫著淡淡的藤花香。
「麻衣,你今天真是立了大功呢。这除香连辰巳也会大吃一惊喔!」
「哎呀,没有啦……」
清风在车里一脸兴奋地称赞著麻衣,麻衣害羞得搔了搔脸颊。
「但是,那样算是除香了吗?总觉得有点虎头蛇尾。」
除香是藉由焚烧适合灵香的薰香,来让人感觉不到气味。
辰巳在解释灵香之后,也一定会焚香来做总结。
这次麻衣虽然有解释灵香,却无法在收尾时焚香。
既然如此,会不会算是在最后关头大意了呢?
但对麻衣这样的担心,清风只是一笑置之。
「应该没问题吧,在晶家里的母亲幽灵,在麻衣看来也很微弱对吧?尽管如此,她仍然出现在晶的梦里,是因为晶很在意死去的母亲而变得有些神经质啦。麻衣的灵香解释让晶得以接收到母亲的讯息,所以她母亲应该不会再出现在晶的梦里了。」
「说得……也是呢!」
清风异常自信满满地说道,因此麻衣也开始这么认为了。既然好几次见证过辰巳除香的清风这么保证,一定就是这么回事吧。
「麻衣这次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很精彩地完成除香呢。话说回来,明明只有三种香味,真亏你能注意到那是以五种薰香来表示故事的源氏香呢。」
「哎呀,其实我并不是从薰香知识得到源氏香这个结论的。」
麻衣当然也针对源氏香做过功课,但要突然飞跃思考到那里,对现在的麻衣而言是不可能的吧。
「那你怎么会想到呢?因为你喜欢源氏物语?」
「晶小姐的母亲好像喜欢古典文学不是吗?因此我思考了有什么故事会出现薰香。源氏物语的其他帖子里,有父母赠送薰香给孩子来传达心意的插曲喔。」
明石姬成年时,有许多人赠送薰香给她。光源氏、紫之上、朝颜、花散里,还有明石姬的母亲。居住在离宫殿有点远的母亲,赠送给她的是薰衣香──也就是焚烧来为衣服增添香气的香。
尽管是亲生母亲,却因身分卑微,连抱紧女儿一事也无法如愿。因此至少想以薰香抱紧自己的孩子──这份礼物蕴含著这样的思念。
怎么可能有父母不重视自己的女儿呢?
麻衣一直这么以为。
隔天,麻衣来到香魅堂,边穿上围裙边告诉辰巳她解决灵香的经过。
「如何,辰巳先生?我至少也是能解释灵香的喔。」
麻衣有些自傲地抬头挺胸,但身为听众的辰巳却一直保持沉默,整理著店内的薰香。
「等等,请你别假装没听见啦。」
麻衣觉得辰巳的反应很幼稚,她认为辰巳大概是为了不被察觉到赌输的不甘心,才一直不正眼看自己。
「……你实在很天真啊。」
不过辰巳并没有感到懊悔的样子,反倒一脸遗憾地开口说道:
「就凭你的答案,薰香还没有成熟。」
「……这话什么意思?」
辰巳的说法有些故弄玄虚。
「你想知道吗?……不,我觉得你别问比较好。就你这副样子来看,知道真相的话,八成会丧失自信沮丧不已吧。」
辰巳用同情的眼神注视著麻衣,麻衣不禁退缩了。原以为辰巳只是不服输,却逐渐觉得害怕起来。
「请你别卖关子了,告诉我嘛。为什么你说薰香没有成熟?」
不过,话都听到这边了,如果没有听到最后,麻衣会无法成眠。对于麻衣的决定,辰巳彷佛想说你可别后悔似地夸张地叹了口气。
「灵香终究只是人类散发的体臭,纵然会随著时间流逝而劣化,也不曾听说有香味会规律性地产生变化的案例。更遑论表现出源氏香,这种事比夏天飘雪更不可能发生。」
麻衣暂时无法理解辰巳在说什么。
「灵香……不会变化?」
不,那是不可能的。因为麻衣的鼻子确实感受到香味的变化。
不光是自己,晶和清风也说味道改变了不是吗?
「你无法理解吗?那我更进一步地问吧。你到目前为止──曾经把灵香认知成『香味』过吗?」
这问题使麻衣察觉到了诡异之处。
「…………没有。」
没错,到目前为止,麻衣都是靠灵感捕捉到灵香。并非以嗅觉,而是藉由把灵香转换成视觉和听觉情报来认知。这次和之前都不同。
「所谓的灵香十分纤细,即使会因为无意识中闻到而看见幻觉,但要感受到它是香味,需要能媲美我的嗅觉。然而昨天你们闻到的香,却是所有人都能意识到气味,而且还能分辨出种类的强烈香味对吧?显然这时便已经有古怪。」
「可是,房间的香味真的改变了喔。你是说那是错觉吗?待在房间里的三个人,都闻到了根本不存在的灵香?」
「……如果那香味不是灵香呢?」
「不是──灵香?」
辰巳的推理实在太过唐突。
「倘若是当时在现场的其他人刻意操纵香味,就能说明薰香为何会产生变化。」
「这……你是想说晶小姐自导自演吗?」
麻衣实在难以接受辰巳的推理。
苦恼成那样,甚至在麻衣解释灵香时落泪的晶,会自导自演?
「……就算是辰巳先生,我也会生气喔。」
那种想像根本是在侮辱晶的思念。
「没人说是晶动手的。」
但辰巳却伴随著冷笑,避开麻衣的愤怒。
「倒不如说,你为何没注意到呢?现场明明混著一个最为可疑的男人啊。」
「咦……」
听辰巳这么一说,麻衣才猛然惊觉。
对了──待在那房里的人物,除了麻衣与晶,还有一个人。
「──也就是说,是清风先生?」
「是啊,没错。倘若是那家伙,可能就会做出那种事吧。」
「不不不,怎么可能!」
麻衣在眼前用力挥动双手,那种说法实在太勉强了。
「清风先生骗了我们?不可能吧,因为是那个清风先生喔。」
不道德又随便且自甘堕落,让人难以想像他是住持的清风。
「你把清风当成什么了?那男人的确是个笨蛋而且变态,还有严重的被虐兴趣。」
辰巳讲得比麻衣脑海里想的还要更过分。
「不过──他可是能跟包括我在内,净是些怪胎的异端者抗衡的人喔。」
麻衣想起经常会忘记的,清风的另外一面。
「我、我也知道清风先生不是单纯的变态啦……」
尽管如此,还是有许多无法接受的地方。
「可是,你说他是怎么在晶小姐的家里操纵香味呢?清风先生是我偶然在香魅堂前抓到的喔?在那之前,清风先生应该压根儿没想到要去晶小姐家吧?」
要使用香味欺骗麻衣与晶,如果没有事先准备,无论怎样都是不可能的。况且清风是在哪里拿到他使用的薰香呢?
「你是搭清风的车到晶的家吧?然后你在车内告诉他灵香的事情。他大概是在那时想到要演一出戏吧。清风总是会放好几种线香在后车厢,只要使用那些就行了。我记得自己曾好几次向他强迫推销六种薰物等东西。」
这么说来,清风在到达晶的家时,曾打开车子的后车厢。麻衣还记得他明明只是将麻衣的纸袋放进里面,却异常地花时间。
如果就跟辰巳说的一样,清风可能是趁那时从后车厢拿出薰香,藏在袈裟里面。
彷佛要补足麻衣的想法般,辰巳从店里的柜子拿起商品,放在记帐桌上。
「……这是?」
那是用金属制作,大约棒球一般大的球。表面上雕刻著彷佛会用来当家纹的,植物缠绕在一起的图案。
「这东西被称为『袖香炉』。」
辰巳用双手指头拿住球形金属,他使力一按,将球分割成上下两半给麻衣看。
里面浮现出金属支柱支撑的盘子。即便辰巳倾斜半球,里面的盘子也会配合辰巳的动作旋转,保持在水平的状态。
「袖香炉就如同名称一般,设计成就算放到袖子里,薰香和香炉灰也不会撒出来的构造。」
那构造让人联想到天球仪。是昔日欧洲的天文学家所使用,立体地显示出星星位置,类似地球仪的装置。
「清风昨天似乎是袈裟打扮啊。既然如此,隐藏袖香炉的地方应该是要多少有多少。然后他事先在香炉里放了折断的线香吧,就像这样──」
辰巳早已在袖香炉的盘子上放好香炉灰与线香。五个短线香并排成五角形,五角形当中,只有顶点那一角打开。
换言之,只要从打开的角点火,线香就会一个个按顺序燃烧殆尽,变化成五种香味。
「这样的话,只要趁你们没看见时点一次火,就能演出源氏香。」
麻衣震惊不已。如果是辰巳说明的这个做法,清风的确有可能办到。
那个房间一开始散发出香味的时间,是麻衣请晶让她看母亲照片的时候。如果清风是趁那时在餐桌底下用打火机点火──恐怕麻衣不会察觉到。
「对清风而言,最幸运的就是──麻衣你针对源氏香做过功课这件事啊。假如你不晓得源氏香,他一定是打算一点点地给出提示,抑或自己开口说这是源氏香。但如果是那样,要彻底骗过晶是很困难的吧。」
如果辰巳说的是真的,岂止是晶,应该也能骗过之前造访香魅堂,可以看穿恶意的古贺刑警。
因为讲述著错误灵香解释的麻衣,没有丝毫的恶意。
「怎么会……这表示晶小姐母亲的灵香还没有除香吗?」
而且清风为什么要做这种欺骗麻衣与晶的事情呢?
照辰巳的话来想,感觉清风在到达晶的家之前,就已经下定决心要将周遭的人卷进自己的骗局。
麻衣在车里跟清风说的内容,哪里蕴含著让他不惜那么做的要素呢?
「关于除香这方面倒是没问题,清风已经确实焚了除香需要的香。那家伙一开始焚的黑方香,正适合用来消除晶的母亲散发的灵香。」
「……咦?」
「房间里弥漫著黑方香味后,你就看不见晶母亲的身影了吧。那代表清风进行的除香已经成功了。」
麻衣变得看不见晶的母亲,跟黑方开始散发出香味,几乎是同一时刻的事。
麻衣还以为是晶的母亲变化成香味,但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但是──为什么?
清风应该没有除香的知识。
是他焚的香碰巧适合除香?
会有那么巧合的事情吗?而且不在现场的辰巳,为什么能确信可以用黑方除香呢?
「当然,清风能除香并非巧合,而是我事先告诉清风除香所需要的香。」
「那种事情……那才不可能办得到吧!」
麻衣无法不提出抗议。
「因为在我说出来前,辰巳先生甚至不晓得晶小姐为灵香所苦的事。而且我会带清风先生去晶的家,也完全是个巧合呀!」
麻衣不晓得的事情接连冒出,甚至让麻衣觉得该不会打从一开始,自己就被辰巳玩弄在股掌之间吧?
麻衣感到莫名其妙,辰巳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给她。
「这是……」
是张折起来的活页纸。麻衣对那纸片也有印象。
是追捕杀人魔的古贺刑警在香魅堂现身时留下的。
打开一看,发现纸上不仅写著古贺的联络方式,另外还记载著大约九个人的名字。
「听说是除了北见之外,可能是遭到他杀的人物名。」
麻衣发现那名字一览当中,也有晶的母亲铃间飞鸟的名字。
「那么,晶小姐母亲的灵香是什么意思……?」
并非认同晶走上陶艺之路──
「应该是想告诉晶,自己并非意外死亡──而是遭到杀害的吧。」
「怎么会……」
麻衣无法掩饰她的震惊。那自己进行的灵香解释呢?
「清风曾说他暂时会协助古贺,所以我事先告诉过他,如果在追查事件时为灵香所苦恼,就试著焚黑方香。遭到杀害的人类的怨恨具备夏天的香味;要消除那香味,代表冬天香味的黑方正合适。」
原来如此──麻衣总算明白清风真正的用意。
他在车里听到麻衣说的话时,就明白晶母亲遗留的灵香意义。
不过,已经从古贺那边听说可能是遭到他杀的清风,同时理解到母亲的留言不会有任何救赎。
既然如此,该怎么做呢──
那还用说,当然是把悲剧改变成对晶而言能获得救赎的故事。
所幸这次辰巳这个薰香专家并没有牵扯进来,如果对象是形同外行人的麻衣,清风有各种方法能够扭曲真相。
「我……在不知不觉间被迫担任清风先生的帮凶呢。」
麻衣不晓得该摆出怎样的表情。
晶被赋予的根本只是虚假的救赎。麻衣丝毫没有自觉地告诉晶错误的解释,让她产生了误会。
麻衣的胸口彷佛要被那种愧疚感给击溃。
晶明明感到那么开心。
麻衣还以为自己拯救了她的心灵。
「有必要感到沮丧吗?」
不过辰巳发出困惑的声音,
像是无法理解垂下头的麻衣。
「可是我跟晶小姐说了错误的灵香解释。」
「那么,假如你站在清风的立场,你会怎么做?你会告诉晶,她的母亲并非意外身亡,而是遭到他杀吗?」
「这……」
麻衣无法回答。
「女儿知道母亲被杀会变成怎样呢?在犯人还没抓到前,只要追捕犯人的那个男人──古贺知道这件事就行了。正因为清风也这么认为,才会演了这出戏啊。」
为什么辰巳这次没有答应除香?
恐怕是因为辰巳不像清风那样,能够对香说谎。辰巳无法清浊并包,善恶兼容。
正因辰巳自己也明白这点,他才辞退了除香。这是他为了避免伤害到晶的体贴。
「揭露真实未必都能带来好结果。由清风所设计,由你讲述出来的虚幻源氏香,可以说是善意的谎言。即使你因为没察觉而感到羞耻,也没有必要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愧疚。」
「就算这样,我还是……」
辰巳温柔地抚摸麻衣垂下的头。
麻衣觉得被迫面对自己的不成熟。
但是,她认为自己不该在这时哭泣。
因此,麻衣忍耐著不让泪水流出,只是等候暴风雨从内心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