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第四章 存在于梦中的过往

这天,灰白色的云朵覆盖了天空,室外的寒风吹来格外冰冷刺骨。

虽然尚未降下白色的雪花,但每个人都看得出来现在天色不佳,过不了多久,天气恐怕就会转坏。

在帝国最高贵的一族所居住的皇居腹地里,宫内省和内大臣府的办公处所在的区域一角有一片宽敞的空地,被称为前卫的对异特务小队临时阵营便驻扎于此。

开始在这里驻扎之后,一转眼就是十天。

设置在阵营里头的帐篷内部,有几张简素的长桌和椅子,平时都会维持有几名队员在这里待命的状态。

现在,帐篷里头除了身为队长的清霞之外,还有几名队员及一名刚加入的成员。

「噢,已经开始了吗?还真快耶。」

一个完全让人感受不到紧张气氛的悠哉嗓音传来。

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一名把玩著手中图样华丽的扇子,身穿鲜艳原色和服的青年。

一如往常给人放荡不羁印象的他,是辰石家的现任当家辰石一志。

「……你也早点出现吧。」

「有什么关系呢?我已经准时到了啊。」

即使五道板著脸这么指谪,一志也只是轻轻耸了耸肩。

已经逐渐看习惯这样的光景,因此早就放弃责备一志的清霞,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好像要从头开始说明比较好啊~嘻嘻!」

以有些唠叨的语气这么开口的,是过去替重伤的五道治疗、拥有异能的医师云庵雀儿。

除了医师这个身分以外,同时还是少数的异能者相关研究者的他,是清霞母亲那边的亲戚。

「说结论就行了。」

清霞淡淡地回应。

虽然跟云庵认识已久,但他实在不是清霞会想进一步交流的对象。因此,面对他的时候,清霞的态度总会不自觉地变得严厉一些。

不过,因为当事人看起来完全不在意,所以清霞也不曾改变过他的应对态度。

「啊,是吗?那我就只说结论喽~一般人也看得见的异形──有一部分是拥有实体的存在。」

实体和灵体……换言之,就是肉体和灵魂。

人类和其他生物都是以灵魂寄宿于肉体之中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另一方面,以往的异形都是灵体,也就是只有灵魂的存在。因为不具有肉体,除了天生就能感测到灵体的异能者或拥有见鬼之才的人以外,都无法看见它们。

(然而,异能心教却成功把不可见的异形变得可见。)

想让一般人也看得见身为灵体的异形,最确实的做法,就是让它们拥有实体。跟西方的「道成肉身」是差不多的意思。

目前,有些拥有强大力量,以及无异于人类自我意识的高阶异形,便能够自由让实体显现或消失,甚至是混入人类社会中生活。

但异能心教打造出来的那些异形不同。

他们不知透过什么样的方法,成功让弱小的异形拥有实体,并将其展示在众多一般人面前。

过去,清霞曾在久堂家别墅附近遇过被恶鬼附身的人类,还发现了做为媒介的恶鬼之血。让异形拥有实体的做法,或许也采用了相同的原理。

那时,异能心教是让恶鬼附身在人类的肉体上,藉此让它们拥有实际形体,再采取被附身者的血液─亦即「恶鬼之血」─然后将这种血注入异能心教的信徒体内,让他们转化为人造异能者。

这次的异形,或许就是更进一步运用这种方法的结果。

「我们还从里头发现了这个东西喔~来,你们看。」

说著,云庵将一个白色的素面小碟子放在长桌上,又从怀里掏出看似舶来品的一只放大镜。

「你们用这个看看碟子正中央的部分吧~」

众人望向云庵所指的那个小碟子中央。无须透过放大镜,也能用肉眼看见上头有个透明的,约莫只有幼童指尖那么大的球体。

「真是的,因为太小一个,我们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把它找出来呢~这玩意儿啊,是结界喔~」

「你说这是结界……?」

五道发出惊呼声。

看到他的反应,云庵不知为何露出感觉有些诡异的满足笑容。

「哎呀,真的很厉害耶~我还是头一次看到尺寸这么小,却如此坚固的结界呢。实在是太丧心病狂了~异能心教里头,想必有个人特质相当适应结界术,同时又很擅长结界术的术师存在吧~」

听到云庵彷佛陶醉在其中的语气,清霞沉下脸。

虽然不知道术师是什么来头,但对方想必不愿意被云庵这种人说成是丧心病狂吧。

不过,能够这样驱使结界术的人物,能力确实相当高强。

对于自己布下的结界的强度,清霞有一定的自信;不过,要是被问到能否打造出这般精细的结界,他就不太有自信了。

「原来如此,真是厉害耶~不过,要怎么做才能让异形拥有实体呢?」

听到一志这么问,云庵以一副「问得好!」的态度滔滔不绝地解说起来。

「除了结界以外,异能和术法对实体和灵体都会起作用。会对两者起作用,就代表能够将两者结合在一起~这个球体结界里头,放入了人类的指甲碎片呢。虽然不知道是谁的~」

「指甲……」

被他这么一说,透明球体内侧确实隐约可以看见一小块异物。

「把放著指甲碎片的结界植入异形体内。这样一来,就会变成结界内侧对实体作用、外侧对灵体作用的状态了~跟结界一起植入异形体内的『人类指甲』成了能够跟它们相结合的生物物质。虽然不算完整,但这样的做法,仍能让异形成为拥有实体的生命。」

即使不是所有的异形,只要让极少数个体拥有实体,就能让大众实际目睹、接触到它们。

虽然有点复杂,但总算是明白其中的原理了。

(还真是棘手啊。)

为了消灭灵体而施展出来的异能或术法,对自然物质或实体能造成的作用不大。

想消灭拥有实体的「让人看得一清二楚的异形」,就得把对方视为实体,而不是灵体来攻击。

然而,要这么做也有难度。

基于以往的经验,异能者和术师都会下意识地将异形视为灵体来对付。遇上异形的瞬间,要马上将思考切换成「敌人拥有实体」来对付它们是相当困难的事情。而且,像这样产生迷惘的话,就会让自己有破绽。

不过,在明白其中原理之后,就可以思考其他因应对策。

「所以……破除植入异形体内的结界的话,就能让它们失去实体了?」

听到五道这么问,云庵点了点头。

「正确答案。所以,才要请他过来一趟呢~」

众人的视线随即集中在一志身上。

「原来如此。因为结界算是一种术法,所以就属于破除术法专家的我负责的领域喽。」

虽然拥有见鬼之才,一志却几乎无法使用异能。为此,他转而学习如何破除术法,以擅长此道的术师身分来协助异能者。

这可说是他让自己以术师的身分维生的战略。

「只要破除结界,就能让异形无法保有实体,恢复成过去那种一般人看不见的异形。或者像清霞这种强大的异能者,也可以以蛮力来刻意破坏结界。这种结界虽然很坚固,但也不至于完全无法破坏呢~」

只凭蛮力的话,很难破坏高强度的结界。再加上这种异形用的结界十分缜密,因此术法的结构想必也很复杂,需要一定程度的能力才能破解。

尽管如此,对异能者或术师来说,比起「敌人是拥有实体的异形」,建立「敌人的真实身分是结界」这样的观念,会比较轻松一些。

不过,就算明白这些道理,这样的敌人依旧相当棘手就是了。

清霞随即在脑中回顾每一名队员的个人技能,思考如何编制出能顺利对应现况的小队。

就在这时,一志悄悄将手伸向桌上的小碟子。

「啊,真的破除了。」

小碟子里的球体无声无息地淡化、消失,最后只留下看似细小粉尘的白色指甲碎片。

「喂!你干嘛擅自做这种事啊!」

「哎呀,有什么关系呢。这样一来,我就确定自己破除术法的能力确实能发挥作用了。之后只要这么做,马上就能解决问题喽。」

尽管五道怒声指责一志不受控的行为,但当事人却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完全不把他的话当一回事。

虽说是自己麾下的一员,但清霞也放弃纠正这样的一志,转而望向五道开口。

「五道,马上对所有队员下达指示。今后,倘若遇上一般人也看得见、异能难以起作用的异形,能够破解术法的人就以这样的方式对付它们;要是现场没有能够破除术法的人,就尝试以蛮力破坏结界,或是透过结界捕捉这样的异形。」

「了解了!」

看到五道挺直背脊回应后,清霞又望向一志这么嘱咐。

「辰石,之后你可得好好贡献力量了。」

「我

明白,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啊。」

在一志露出轻浮的笑容这么允诺后,五道横眉竖目地警告他:

「辰石!你可绝对不能给队长添麻烦喔,绝对不能!」

看来,在面对一志的时候,五道平时那副轻佻的态度就会彻底消失。

论实力的话,五道比一志更优秀,所以他其实用不著像这样燃起敌对意识;不过,这或许并不是实力孰高孰低的问题。

「是是是,五道,你还真是喜欢队长耶。也就是因为这样,你才会找不到交往对象啊。」

「啥?别说些奇怪的话啦!」

「好了,快点出发吧。吵死了。」

清霞强行终结现场逐渐白热化的气氛,瞪著两名下属这么开口。

「……是~」

五道不太情愿地走出帐篷,跟著离开的一志则是一脸得意的笑容。

外头开始刮起带著水气的风。

◇◇◇

美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带著草木气息的夏日薰风,轻轻扬起她的一头黑色长发。

古色古香的木造房屋,以及庭园里头的那处树荫──差不多要看习惯这片光景的她,明白自己目前身在何处。

(是过去的薄刃家……)

这是梦见之力向她展示的过去的真相。母亲澄美生前和甘水见面的地方,以及两人之间的点点滴滴。

这是哪个时期的过往呢?

在梦中造访这里几次后,美世发现时间似乎有持续在流逝,但她没有能够确认这一点的方式。

在屋檐下方的阴影处,可以窥见年轻的澄美的身影。

她穿著一身有著鲜艳牵牛花图样的紬布和服,以可爱花朵造型的发簪将一头柔亮的黑色长发弄成公主头的造型。

散发著少女气息的澄美站在房舍的屋檐下,看似在眺望某个遥远的地方。

总会陪在她身旁的甘水这次不在,虽然不在──

美世却有种直觉。

──没错,是跟上次梦见这片景色时相同的异样感。

(不行,我得赶快醒过来。)

美世将手抚上一旁的树干,树木表面粗硬的触感,此刻分外地真实。

她不能继续待在这个地方,位于意识深处的本能,让美世提高警觉。

「我正在等你呢,美世。」

美世有种突然被冷水灌顶的感觉,她吃惊地屏息。

从一旁呼唤她的这个嗓音,平淡到足以令人背脊窜起一阵寒意,但同时,听来却又像是蕴含著狂喜的情绪。

「你是……」

在圆形镜片后方发光的那对眸子,散发出让人畏惧的疯狂气息。尽管梦中的他打扮看起来像一名读书人,样貌也比现在年轻几分,但一双眼睛给人的感觉完全没变。

甘水直。梦中的他确实看见了美世,还开口呼唤她。

美世瞬间吓得脸色发白。

「你不用这么警戒。我不会对你动手,更何况,在梦中的话,没有人能够赢得了你,所以我也一筹莫展。」

他这番话或许属实,不过,就算这样,美世也不可能放下心来。

面对伤害过自己以及自己身边人的对象,放下戒心可说是愚蠢至极的行为。

不过,最根本的问题,在于这样的状况实在太不寻常。

「为什么……」

理应是梦中人物的甘水,为什么可以像这样和她对话?

能够进入他人的梦境是梦见的异能最大的特徵。这是一种独一无二的能力,除了美世以外,无人能够施展这种力量,就算是承袭薄刃家血脉的其他异能者亦然。既然如此,为什么这个男人做得到?

看到美世茫然轻喃的反应,甘水的嘴角微微上扬。

「至今,你都以为自己是梦见了过去实际出现过的光景吧?的确,驱使梦见之力的话,据说就能够洞悉过去、现在和未来。不过,这个薄刃家的昔日时光,其实是我梦中的世界呢。」

「咦……」

甘水出乎意料的震撼发言,让美世瞪大了双眼。

在这之前,美世都以为这样的梦境,只是自己在重新体验过去曾经发生的事情,就像是在观看一段纪录那样。

因为,之前梦见斋森家的过去时就是这样的情况。那并非是谁的梦境。真要说的话,美世或许是在自己的梦境之中观看著那段过往。

所以,她原本以为这个梦境亦是如此。

有著年轻样貌的甘水,眯起双眼眺望薄刃家的宅邸。

「跟澄美分开之后,我没有一天不会梦到昔日和平的时光。这段记忆,实际上是我回顾过往而成的梦境。」

「那么,我至今看到的有关薄刃家的梦境,全都是……」

「是你以梦见之力踏进了我的梦里。」

美世先前的异样感,原来也是基于这样的缘由。

(我原本是以观看过去的画作或照片那样的心情在眺望这些梦境,结果并不是这样吗?)

原本被她视为只是没有灵魂,如一出人偶剧般的这些过往,其实都源自于失去澄美后,企图率领异能心教颠覆帝国的现在的甘水的意识。

那时,美世以为自己只是这段过去的旁观者,因此判断梦里的人物不可能会注意到她。

自遇见甘水之后,美世不时会窥见的薄刃家的过往,原来是残存在甘水脑中的记忆编织而成的梦境。

「我总觉得不太对劲,有种彷佛一直被人偷窥的感觉,所以猜想是不是这么一回事,结果真被我料中了呢。」

一步、两步。美世慢慢往后退,拉开自己跟甘水之间的距离。

如果是在梦里,就算甘水真的动手,也不会对美世造成实际上的影响。然而,对甘水这个人的强烈厌恶感,让美世不想跟他待得太近。

(好想马上清醒过来啊……)

不管过了多久,美世都没有要从梦中世界被拉回现实的感觉。身为异能者,自己不够成熟的能力,让她感到相当不甘。

既然逃不掉,那也别无他法了。

做好觉悟后,美世笔直地望向眼前的甘水直。

尽可能从他口中套出情报吧。她得掌握这个难能可贵的机会,试著做出对清霞等人有所助益的事情才行。

毕竟,自己难得不会畏惧甘水的异能,能够很普通地和他对话。

「……你为什么要做出那种伤害其他人的行为呢?」

「你所谓伤害其他人的行为是指?」

甘水似乎也打算回应美世的提问。

不知何时,原本伫立在屋檐阴影处的年轻澄美消失,这个世界只剩下美世和甘水两人。

甘水走到澄美方才所在的阴影处,然后直接坐在地上。

「你把一般人变成异能者,又像欺骗薰子小姐那样欺骗其他人。有很多人都因你而受伤。」

「这是大家自己做出选择,然后自己招来的结果喔。就算因此受伤,我也没有任何责任。若是有人被路旁的石头绊倒,你会用『你为什么要伤害其他人?』去指责那颗石头吗?」

「……不会。」

被问得无言以对的美世垂下头。这种唇枪舌战,她完全没有胜算。

因为能言善道同时又精明能干的甘水,便是运用自己这样的特质来欺瞒他人,甚至还企图拉拢帝国人民的心。

随即变得沮丧的美世,努力试著让自己重振精神。

「增加异能者的数量、绑架天皇,还企图透过这样的做法来支配国家……你这么做是不对的。想改变什么的话,应该还有其他方法──」

「原来如此,我懂了。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我就跟你说清楚吧。」

甘水打断说话语气变得有些激动的美世。

一阵风吹来,庭院里的树木跟著沙沙作响。这是薄刃家沐浴在初夏的明亮阳光下的美丽风景。

然而,美世和甘水两人完全搭不上这片风光明媚。

「我呢,想打造出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由优秀的人──也就是异能者来领导的国家,然后让这样的做法遍及全世界。」

崭新的世界,美世默默在内心复颂这几个字。

将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破坏殆尽,然后从零开始重新建构。这是甘水本人在上一个梦境中说过的话。

他所谓看不顺眼的东西,指的是无法让他顺心如意的现在的帝国,或是整个世界吗?

「你想要权力吗?」

取代现任天皇,将整个国家变成符合自己喜好的模样。

甘水所道出的主张,全都给人夸大又缺乏真实感的印象,有如稚嫩孩童心目中理想的未来。

然而,国家并非是能够让单一人物把玩在掌心的玩具。

「意思不太一样。权力,就必须由拥有同等力量的人来掌控,而我们拥有那样的力量。」

甘水摇摇头,以指甲刮开铺在地上的碎石。

「现在这样的情况是不对的。薄刃家或是其他优秀的异能者,完全没有道理要被整个社会无视。但现况又如何呢?无人明白真正的强者是谁,反倒是平凡无奇的一般人,都自以为是优秀的存在,傲慢地抓著

手中的权力不放。」

「……」

「现在这种以天皇为国家最高掌权者的体制并不正确。天启的异能根本比不上你的梦见之力,亦即薄刃家的异能,再说,皇族对自己族人以外的异能者太过苛刻了,竟然让他们被迫过著不见天日的生活。由薄刃家成员站在所有异能者之上,然后领导他们来主宰整个国家──这才是国家应有的正确样貌。」

甘水所提倡的理想,就只是对他个人有利的东西罢了。

他企图把自身的无力归咎于这个世界和帝国,打算从最基本的法则将其颠覆。看在美世眼里,她只觉得甘水弄错了努力的方向。

「……感觉你只是因为没能拯救家母,所以用这种方式发泄。」

美世苦涩得不禁这么开口反驳。听到她的指谪,甘水眨了眨眼,一副倍感意外的样子。

接著,他震颤著喉头发出喀喀的笑声。

「你很清楚嘛,不愧是澄美的女儿。看起来很文静,说起话来却直言不讳,这点几乎一模一样。」

甘水盘腿坐在地上,以手托腮继续往下说:

「看到你这样的一面,我更想让你代替澄美来接收我打造出来的新世界了。」

说著,他脸上的笑意变得更深。

看到眼前的男子以理所当然的态度道出「接收世界」这种话,感到全身发毛的美世不禁环抱住自己的双臂摩挲。

「你有这样的资格。应该取代天皇,站在所有异能者之上的人物,是薄刃家的成员才对。更何况,梦见之力又是薄刃家的异能之中最高阶的能力。由你来担任新世界的女王,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做书生打扮的这名年轻人,以莫名得意的语气这么主张。

事到如今,美世似乎能明白薄刃家为何过去总是不在人前亮相,坚守著自律生活的原因。

是为了避免如同眼前男子这般怀抱著野心的人出现。

「你应该能理解我这番话才对。十多年以来,你一直遭受著不公平的虐待。要是这样的你说自己从不曾觉得这种情况不合理,我可不会相信喔。」

美世吃惊地回过神来。

还待在娘家时,她确实有过好几次「这太不合理了」、「为什么只有我得遭受这种对待」的想法。

在得知自己其实拥有梦见的异能时,她也愤慨地想过「要是异能可以早点觉醒就好了」、「这样的话,我长年以来过得那么痛苦,又是为了什么?」

(可是,这不一样。)

即使斋森家的家人这般愚昧,美世也不会因此就想支配他们,她不曾涌现这样的念头过。

跟斋森家的人相比,她又能说自己比他们优秀多少呢?

自己从来不曾像这样伤害过别人、也从未做出不合理的行为──她有办法自信满满地这么保证吗?

断定自己是优秀到足以领导国家的人物,还强迫整个国家的人民接受这样的想法,未免也太厚颜无耻了。

「我无法理解,也不需要这样的权力。」

「真的吗?」

「咦?」

甘水的嗓音突然变得锐利起来,彷佛是已经锁定猎物的一头猛兽那样。

「这样的你,真的能守护自己珍惜的人事物吗?」

「……」

「你所见的世界太过狭窄,所以,你现在仍怀抱著『只有自己受伤的话就无所谓』这样的想法。不过,你总有一天会体会到的──只能眼睁睁看著自己珍惜的人受伤、痛苦,想著要是自己拥有更多力量,事情或许不至于演变至此的滋味。」

即使身边深爱的人会因此而受伤,你还能坚持自己不需要力量吗──

眼前这名失去深爱女性的男子,一双眼睛彷佛在这么质问美世。

一滴黑色的异质物渗进美世的内心,彷佛有另一个自己在轻声问她「真的吗?」

她不能动摇,甘水这样的做法是不正确的。

「……我不需要能够完全如自己所愿的世界。」

勉强挤出来的嗓音,颤抖到令美世感到难为情的地步。

她很明显无法彻底反驳甘水的说法。

「我会完成这个计画。届时,我一定会提拔你为新世界的女王,但你一定也会再次拒绝我吧。」

甘水意外地收起方才犀利的说话语气,以乾脆到令人惊讶的态度放弃。

虽然不可能这样就完全安心下来,但美世仍稍稍松了一口气。她朝甘水用力点了点头。

「是的,我会拒绝。」

「无妨。不过,我可不会这样就放弃喔。」

坐在地上的甘水起身时,周遭绿意盎然的美丽风景,似乎一瞬间变得模糊。

「打从你出生之前,我就开始了这样的计画,到现在已经超过二十年了。我不会让任何人阻碍自己往前行。包括你在内的任何人。」

甘水带著极为愉快的表情这么说。

无法屏除的不安和恐惧,让美世的心跳再次变得急促起来。

「我不会协助你的。」

她集中精神在自己的每一字每一句上,这么说给甘水和自己听。

要是稍微露出破绽,感觉就会马上被他洗脑。

(……没事的,冷静一点吧。)

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美世这么安抚自己。

只要持续否定甘水的说法,撑到自己从梦中醒来就好。

然而,不知为何,她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像是玻璃窗上无法抹去的灰蒙蒙的痕迹那样,某种令人无法释怀的感觉一直盘踞在脑中。

「不,你一定会加入我们的,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你这么做。尤其是现在已经得到权力的我。」

甘水的嗓音,听起来彷佛在嘲笑强忍著背脊发冷的感觉的美世。

「你……打算做什么?」

美世的心跳愈来愈快,心跳声也愈来愈清晰。现在,她感觉自己像是在跟一头野生的猛兽对峙,只要背对对方,就会遭到攻击。

额头淌著冷汗的她,不禁又往后退了一步。

「哎呀~想得到你的话,比起直接对受到严格保护的你下手,还有其他更好的做法呢。」

从阴影处走到阳光底下的甘水,完全不打算隐藏自己异于常人的气质,只是带著一脸愉悦以及像是陶醉于品尝他人悲哀的恍惚表情,缓缓地这么开口。

「──对久堂清霞下手即可。」

啊啊──美世的胸口同时涌现绝望和恍然大悟的感觉。

(因为老爷就是我的一切啊……)

感到一阵全身无力的她,差点就要直接瘫坐在地。

因为有清霞在,她才能重拾自信;因为有清霞在,她才有余力渴望温暖而安稳的人生。

要是清霞不在了,美世的幸福也不复存在,要是清霞不在了……美世实在难以想像之后的发展。

「老……老爷他……」

无法顺利呼吸的美世,以近似呻吟的嗓音挤出这几个字。看著这样的她,甘水讪笑道:

「他很强,所以不会有问题?哈哈哈,当然有问题喽。」

不知何时,甘水来到在原地无法动弹的美世面前。

「他是一名军人、一名公仆,所以有无法违抗的事情,尤其是为了保护你或其他人的时候。」

「你……打算做什么?」

清霞不可能会输!美世想这样相信。

然而,她却怎么也无法消弭心中的忐忑。甘水坚定又充满自信的态度,让她感到强烈的不安。

「……要是全都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差不多也该从梦中醒来了。」

看到甘水转身背对自己,想要留住他的美世甚至忘了心中的恐惧而伸出手。

「请等一下,你想……你想对老爷做什么?」

美世在内心祈祷这个梦还不要醒来。

如果能一直把甘水关在这个梦境里,就绝对不会有人受伤。

只要这个当下就好。如果异能真的如新所说的那样,会随著施展者坚定的心意变强,那么,拜托只要这个当下就好──

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都没关系。请把甘水囚禁在这个梦里,绝对不要把他放出去。

不过,已经太迟了。

周遭的景色开始晃动、扭曲、变得模糊,终至失去色彩。

「你就试著自己思考吧,虽然你绝对阻止不了就是了。只要先摆平久堂清霞,你一定会到我这里来。」

甘水最后转过头拋下的这句话,给人风雨欲来的感觉。

美世下意识用手按住自己的胸口,同时轻轻咬唇。

(老爷不会输的。而我也不会去甘水那里。)

倘若明白甘水的目标是清霞,一定可以找到什么因应之道。能让自己不为异能心教或甘水折服的方法,想必存在于这个世上。

「……得跟老爷说一声才行。」

美世试著振作起来。现在不是因为过度悲观而灰心丧志的时候。

在甘水的背影彻底消失的同时,薄刃家和平安稳的昔日光景跟著应声瓦解、消失,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喉咙的痛楚让美世醒来。

她待在

尧人宫殿中分配给自己的房间里。精心保养过、感觉价格不菲的木质书桌上,搁著几本摊开的书。

这些是跟叶月借来的参考书籍,美世似乎是在复习内容时不小心睡著了。

她像这样打瞌睡多久了呢?

因为笼罩在冬日寒冷的气息下,咽喉传来阵阵刺痛感。

「梦……不行,得早点跟老爷说才行。」

原本睡得迷迷糊糊的脑袋一下子变得清醒,美世也随即站起身。

甘水锁定的目标不是美世,而是清霞。不对,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因为锁定美世,所以才打算先排除清霞。

她拉开房间的和室拉门。明明距离太阳下山还有好一段时间,但因为天空被灰色的厚重云层掩盖住,外头看起来有些昏暗。

根据尧人的预测,在降雪累积到某个程度后,即是决战之时。雪还没开始下,所以应该没这么快出现积雪,但她得动作快才行。

在梦中听闻的甘水的目的,以及眼前不佳的天候……危机恐怕已经相当逼近。

「美世妹妹?」

听到呼唤声,美世转过头,发现叶月和由里江一脸不解地站在自己身后。

「您已经醒来了呀,我刚好想过来叫醒您呢。」

「……怎么了吗?你看起来很焦急的样子。」

「因为,天气看起来……」

听到美世紧张地这么说,叶月点点头表示理解。

「嗯。不过,没问题的。尧人大人已经开始采取行动了。」

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尽管想这么说明,但美世现在连一刻都不想浪费。

而且目前的她,在没有保镖的情况下,无法独自在外头走动。

美世匆匆环顾四周,寻找担任自己的保镖的新,却都不见他的身影。

「姊姊,请问新先生人呢?」

「咦?噢,他有说要稍微离开一下……大概是五分钟之前的事吧。看起来还没回来的样子。在这种时候,实在是不够谨慎呢。」

「这样……吗……」

美世内心的焦躁感愈来愈强烈。

(该怎么办才好……)

虽说状况紧急,但就这样一个人冲出去,未免太草率了。

新因故不在美世身边时,应该会有其他熟面孔代替他过来担任保镖,但现在也没看到这样的人出现。这种情况下,她压根无法怀抱「先静观其变」这般乐观的态度。

她必须尽快前往对异特务小队的阵营,去和清霞见上一面才行。然而──

「美世妹妹,你到底怎么了?」

「我有一件无论如何都得马上告诉老爷的事。」

看到美世真心感到焦急的神色,叶月的表情变得僵硬起来。

「你想去找清霞?可是,保镖不在的话,也无法行动呢。」

新没办法马上回来吗?

口口声声说要保护美世的他,为什么偏偏在这种时候……

「为了加强防守,我想清霞应该马上会过来这里,不过……等我一下。我送一只联络用的式神过去,要他加快动作吧。」

叶月穿越走廊,返回自己分配到的那个房间,然后拎著一个小型手提包回来。

她从手提包里头取出小小的白色纸片,将它释放至屋外。

「希望他能早点收到──由里江。」

「是。」

「你去拜托宫里的侍从,请他们马上找能够担任保镖的人过来,即使不是异能者也无所谓。」

「我明白了。」

听到叶月的指示,由里江随即转身行动。

接著,叶月带著一脸凝重的表情再次望向美世。

「是很急迫的事吗?」

「是的。」

待叶月释放出去的式神抵达清霞身边,然后他再赶过来这里,不知道会花多久时间。

要是之后──不对,要是甘水在清霞赶过来的路上,就执行了他的策略的话──美世实在无法在这里枯等。

她带著几分犹豫,点头回答了叶月的问题。

「我明白了。就算我们没办法主动去找清霞,至少也先找一位宫殿里的卫兵过来,然后在玄关等待吧。」

「是,我马上这么做。」

美世转身欲离去时,叶月却一把揪住她的手。

「等等,美世妹妹。我跟你一起去。」

「这怎么行呢?请您待在房里吧,姊姊。」

虽然不会离开结界内部,但毕竟无人知晓会发生什么事。她不能把叶月也卷进来。

不是因为叶月碍手碍脚,只是,如果她被掳为人质,情况恐怕会变得跟美世被掳走没有两样。

不过,叶月看起来相当坚持。

「没关系。真要发生什么事的话,就算是我,也多少能帮忙争取时间呀。而且,现在不应该把时间花在争论这种事情上。」

「……说得也是。」

美世按捺住自己躁动不安的心,朝叶月点点头。

可以的话,就算得离开结界,她也想马上赶到清霞身边。然而,美世实在太过脆弱,要是她这样的行动引来问题,就会让众人至今的努力化为泡影。

既然叶月已经释出式神到清霞身边,在这里乖乖等待是最理想的做法。

两人匆匆来到玄关,向自己遇上的所有卫兵搭话。虽然刚才已经拜托由里江做一样的事,但现在的情况,保镖不管有几个都不嫌多。

不过,两人却遇上了完全出乎意料的状况。

「咦?为什么……」

「如同刚才所说的,没有尧人殿下本人、侍从长或是宫内大臣的许可,恕敝人无法担任您的保镖。」

卫兵只是面无表情地这么回答,完全不把美世和叶月的请求当作一回事。

「请恕我拒绝。」

「想要委托保镖的话,请您带著指令书过来。」

「得先禀报侍从长才行……」

虽然也有几名卫兵将眉毛弯成八字状、看起来很愧疚的样子,但她们问过的每一名卫兵,都拒绝担任美世的保镖。

(好奇怪啊……)

就连美世本人都不禁感到诧异。

美世等人是基于尧人的指示而待在宫殿,因此,被分配过来看守这座宫殿的卫兵们,理应也有义务要保护她们。离开自己负责的岗位虽然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行为,但没有半个人愿意协助她们的情况,实在有些不自然。

「这是怎么回事呀?宫内省雇用的全都是这种不知变通的人吗?」

叶月气得露出横眉竖目的表情。

美世不知道侍从长和宫内大臣人在何处,但尧人应该会待在主屋那边。虽然也可以从两座宫殿相通的走廊过去请求见他一面,然而,尧人原本就相当忙碌,再加上状况恐怕会从现在开始变得紧急,就算这么做,美世也不觉得有机会马上见到他。

「不过,从这样的情况看来,由里江想必也被拒绝了吧。」

因为卫兵们不愿帮忙,她们又试著请路过的侍从找能够担任护卫的人过来,但侍从们也以相同的态度回绝了这样的要求。

待在这里经过十多天的现在,举凡日常生活上的需求,宫里的侍从们可说是有求必应,所以美世没能注意到这件事。

除了新和对异特务小队以外,其他人并不乐意为了保护她们而采取行动。

「怎么办才好呢……」

「没办法了,就我们两个先到玄关外头去吧。只要不离开结界应该就没有问题,而且清霞大概再过不久就会赶过来了。」

「说得也是。」

目前,新依旧是不见人影的状态。虽然专属的保镖不在身边,但也没办法了。

两人匆匆套上草鞋,然后跨过玄关的门槛走到外头。

为了将异能心教阻绝在外而布下的结界,有效范围涵盖了尧人生活的主屋、美世等人暂住的宫殿二楼,以及周边的庭院。她们无法再往外头踏出一步。

「他好像还没来呢。」

通往这栋宫殿玄关的碎石小径上,仍没看到清霞或对异特务小队队员的身影。

话说回来,包含保镖一事在内,总觉得很多事情都进行得不顺利,让美世因此感到更加不安。

「总觉得好像是有人刻意安排这样的状况呢。」

美世点头同意叶月的看法。

如果只是为了让美世等人不愉快而这么做倒还无所谓,但这样的情况,实在很难让人不怀疑是异能心教所为,并为此担心害怕。

「那个笨弟弟,还有征先生,真的都太不够谨慎了。之后,我绝对要针对保镖一事跟他们抗议!」

美世听著一旁的叶月愤慨地抱怨,一边引颈期盼清霞到来。

不过,等了好一会儿后,现身的既不是对异特务小队的队员,也不是清霞或新。

「咦……?」

「那是谁呀?」

一名男子踩著缓缓的步伐,从小径的另一头朝这里靠近。

这名穿著质料还不错的西装,生著一张缺乏特徵的平凡脸蛋的男人,是美世也看过的人物。

「……我记得他应该是文部大臣阁下的秘书官大

人。」

「你说那个人?可是,秘书官怎么会一个人造访这种地方?」

叶月的疑问相当中肯,但美世也只能不解地歪过头。

不消多久,秘书官便来到结界外围,然后顺利踏入内部。

「能够穿越结界,就代表他不是甘水假扮的。不过……在这种紧急关头,他到底会有什么事呀?」

叶月皱起一双柳眉,对秘书官投以狐疑的眼光。

结界虽然可以将甘水阻隔在外,但理所当然不会对政府相关人士起作用,不然可会为业务遂行带来许多困扰。因此,这样的运作机制也是无可奈何的。

为了预防万一,这里会有归宫内省管辖的卫兵常时驻守,而美世身边也配置了新这样的贴身保镖。但现在,这两者恐怕都无法发挥效用。

男性秘书官带著有些不屑的表情,来到提高警戒的两人面前。

「好久不见了,斋森美世小姐。」

「呃……嗯。」

听到对方以轻松的语气朝自己搭话,美世不禁感到困惑。

她只有见过这位秘书官一次。她不记得自己有跟对方变得要好,而两人也并非会跟彼此亲昵聊天的关系。

突然看到对方以友善的态度向自己打招呼,她也只会觉得困扰。而且,这种莫名其妙又不自然的感觉,也让她感到几分诡异。

尽管美世和叶月双双对秘书官投以怀疑的视线,但他仍一脸不为所动地继续往下说。

「难道两位是要到哪里去吗?」

「不……那个,不是的。」

在美世不知所措时,叶月带著凛然的表情往前踏出一步。

「不好意思,请问你特地造访这里,是有什么事情吗?」

听到叶月的提问,秘书官露出无奈的笑容耸了耸肩。

「回答是『工作』就可以了吗?我可是文部大臣的秘书呢,没道理要被你这样的一般市民拦下吧?」

「是的,没错。不过,奉尧人大人之命,这里可是即将进入严格警戒状态的区域。就算是为了工作,像你这样擅自进出此处,我们会很困扰的。更何况,这栋建筑物是尧人大人的私人宅邸,若是宫内省或内大臣府的官员们造访此处,或许还说得过去,但我不认为文部省的官员会为了公务而到这里来。」

即使面对一名陌生男性,而且还是贵为大臣秘书的人物,叶月仍坦然道出自身的主张,丝毫不肯妥协,让一旁的美世只能手足无措地交互望向这两人。

「唉~真是有够啰唆耶……」

脸上依旧带著笑容的秘书官这么低声轻喃。

因为他的表情和说话语气实在搭不起来,美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耳朵。不过,她同时也想起一件事。

第一次看到这个男人时,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但美世感觉他瞪著自己。

「姊姊。」

不安的预感从脑中闪过。美世呼唤叶月的名字,并以手按上她的手臂企图制止,但还是慢了一步。

「前阵子,你就已经在这里引起了一阵骚动对吧?比起那时候,现在的警戒体制又变得更严谨了。你明白这样的事实吗?」

「我当然明白喽。」

秘书官带著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回答,彷佛完全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态度给人十分随便的感觉。

再加上他的回答和行动完全兜不拢,让人一下子会意不过来。

「咦?」

「我说,用不著你提醒,我也很清楚现在的情况。」

男子大步大步走向两人,脚上的皮鞋发出像是在恫吓的响亮脚步声。他推开没能即时反应过来的叶月,朝美世逼近。

他一把揪住美世细瘦的手腕,企图将她拉走。

「不……不要……!」

美世试著甩开他的手,但男子强大的力道,掐得她连骨头都隐隐作痛。

「你突然做什么呀!快放──呀啊!」

叶月焦急地试图介入美世和男子之间,却被后者用力推开。

男子或许完全没有手下留情吧,被他推倒的叶月狠狠跌在铺满碎石的地上。

「姊姊!」

「少来妨碍我!拐弯抹角的戏码结束啦!我要找的只有斋森美世而已。」

说话语气变得粗鲁的男子,散发出一种很难说这个人是大臣秘书官的狰狞、鄙俗的气质。

在极近距离之下仰望他的美世,视线落在男子的一双眼睛上。

「您……眼睛……」

红色,宛如鲜血那样透出暗红色光芒的一双眸子。

美世曾听清霞说过。

由异能心教打造出来的人造异能者,亦即后天生成的异能者,一双眼睛会变成红色。

当然,也有人的眼睛天生就是红色。不过直到刚才,这名男子的双眼确实都是很普通的深褐色,但现在却突然变成鲜红色。

「哎呀,异能这种东西真的是很方便耶。在不相信异能的那个大臣底下做事,虽然让人有点不耐,但毕竟是祖师的委托嘛。」

男子看起来乐不可支。

(他说祖师……)

那是异能心教对甘水直的称呼,已经没有必要怀疑这个人了。

美世的皮肤窜起一阵鸡皮疙瘩。

将视线往下后,令人难以置信的光景映入她的眼帘。

(那是什么……异形?)

美世不禁以另一只手掩嘴屏息。

原本铺著白色碎石的地面,现在却被染成一片黑──不对,是被成群蠕动的黑色异形淹没了。

虫子、老鼠或鸟儿──一如美世过年时在街上看到的那只个体,这些异形都集多种生物的外貌特徵于一身。

不知不觉中,这些异形将美世等人团团包围住。

「好壮观啊。数量一多,果然魄力就不一样呢。让这些家伙去攻击皇太子的宫殿的话,不知道情况会变得如何?」

听到男子以跃跃欲试的兴奋语气这么说,尽管吓得一脸苍白,叶月仍以强势的态度恶狠狠地瞪著他开口。

「你是异能心教的人吗……做出这样的事情,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而且,你要抓著美世妹妹的手到什么时候呀!」

叶月勇敢起身,朝男子扑了过去,企图松开他揪著美世的手。

然而,凭她单薄的身子,终究还是敌不过男子的蛮力。他像是驱赶小飞虫那样轻而易举地将叶月挥开。

「你很吵耶,我没有要找你啦。」

「住手,别对姊姊这么粗暴……」

虽然叶月说她可以帮忙争取时间,但不能真的让她这么做。

要是为了拯救美世,而导致叶月受伤,或是这些异形袭击尧人所在的宫殿……那么,她还不如乖乖照异能心教所说的话去做。

这时,美世突然想起清霞在新年参拜时交给她的三只式神。

(只剩下这个了……!)

她将一只手伸向藏在怀里的式神,发动事先烙印在上头的术法,然后将它释放出来。

成功发动后,小小纸片化为鸟儿的形状,朝男子扑了过去……

「啧,竟然做这种多余的的事!」

男子挥动另一只手,企图将式神赶跑,但它仍执拗地不停冲撞男子的脸。

「你这……区区小喽啰,少来妨碍我!」

男子不耐烦地吶喊,同时,一只异形跳到美世等人附近,以它的利爪一把撕裂式神。

「怎……怎么会……」

三只式神瞬间被撕成碎片,轻飘飘地纷落地面。

清霞所打造出来的式神虽然对人类有效果,但在面对异能或术法难以对其发挥效用的这些特殊异形时,便同样派不上用场。

这样一来,美世等人已经不剩半点能够反抗的手段了。

「真是遗憾啊。」

说著,男子对跌坐在地的叶月高高举起拳头。

「住手!」

绝对不能让他伤害叶月。

美世整个人朝地上倒去,企图以自己的体重拉住男子。紧揪著她的手的秘书官就这样失去平衡,踉跄了好几步。

「你这……!」

火冒三丈的秘书官扬起一只手,无数异形的视线也跟著集中在他的手上。

很明显的,男子正企图指示异形行动,他自己也打算施展异能。仍倒在地上的美世,则是为了保护叶月而整个人趴在她身上。

「美世妹妹!」

她无视叶月焦急的抗议声。

能够当作最终王牌的式神已经用光了。

无论是要单纯避开,或是让叶月张开结界,恐怕都来不及。因为美世和叶月都没有攻击的手段,接下来只能像这样默默挨打了。

美世用力闭上双眼,同时紧紧咬牙。

──然而,她并没有感受到预料中的那股冲击。

足以融化冰冷空气的热度,从空中一闪即逝。

在异形们发出的尖锐惨叫声之中,可以听见男子「呜!」的短短呻吟声。

美世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发现原本包围著自己的异形数量似乎减少了一些,穿著西装的秘书官则是狼狈地倒在地上。

这迅雷不

及掩耳的对应,让她茫然愣在原地。

「你没事吧,美世?」

「老……爷?」

一头浅褐色长发从肩头滑落的光景映入她的眼帘。慢慢开始理解现况的她,感觉鼻腔深处一阵刺痛。

清霞来了,清霞赶过来保护她了。

而美世也赶上了。

「老爷……!」

她原本还以为自己恐怕命已至此。已经做好无法向清霞转告梦中预测到的危机,而自己也将命丧此地的觉悟。

但最终,他们仍平安无事。自己跟清霞都是。至少目前是。

「你……你好慢哟……!」

叶月抬起上半身,目光泛泪地抗议。

美世和叶月都没有受伤,清霞也毫发无伤地俯瞰著倒地的秘书官。

美世再次望向自己的周遭,发现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和辰石一志正在努力对付数量惊人的异形……应该是吧。其实她也不太明白。

(异形逐渐消失了呢。)

这场歼灭战的关键,似乎是在辰石一志身上。

随著一志宛如翩然起舞的动作,他身上那袭华丽的羽织外套也像是蝴蝶翅膀般地舞动起来。每当他伸出手中的扇子,美世视野里的异形便跟著消失。

「喂,辰石!你就不能快点破除结界吗!」

「拜托你别这样强人所难啦,我现在已经很拚命了耶!」

听到五道的怒吼,辰石也提高音量回应他,完全失去平常那种游刃有余的态度。

在异形看起来被一志消灭后,包括五道在内的对异特务小队队员,纷纷赶到异形原本所在的位置,施展出火系、水系、风系或念力系等不同种类的异能。

下一刻,异形死前的惨叫声模模糊糊地传入美世耳中。

(虽然不明白原理,但……)

战况似乎是一面倒的状态。不用说,占上风的当然是对异特务小队,他们似乎成功地压制、扫荡、歼灭了数量多到数不清的异形。

美世将视线移回自己身旁。

「好痛!真是的……竟然突然把人拋飞。」

秘书官忿忿不平地抱怨,然后起身。他敏捷俐落的动作,看起来实在不像是身为战斗门外汉的一名文官。

不过,清霞的反应更快。

在秘书官爬起来的瞬间,清霞便挥出还是入鞘状态的军刀。秘书官以轻快的脚步闪过这道攻击,在掌心生成数个冰块,再将它们发射出去。

清霞轻轻松松地回避,或是以刀鞘打落这些冰弹,然后朝秘书官逼近。

这段攻防持续的时间,连三秒都不到。

(咦……?)

虽然只是一瞬间。

但美世总觉得身为异能心教信徒的秘书官,嘴角似乎扬起充满自信的笑意,然后又在转瞬间消失。

清霞以犀利的目光盯著男子,同时朝他逼近。他以军刀的刀柄从下方直击男子的下颚,再趁隙使出扫堂腿。

在男子脸朝下趴倒在地后,清霞以膝盖固定住他的背,再将他的双手扭到背后压制住。

「可恶,久堂清霞……!」

「别乱动。倘若国家资料库里找不到你以异能者登录的身分,军方将合理怀疑你是异能心教的党羽。」

听到清霞以平淡的语气这么告知后,男性秘书官愤恨地「啧」了一声。默默被清霞铐上手铐的他,现在变成完全失去自由的状态。

然而,以一双鲜红眸子恨恨地仰望清霞的同时,男子的脸上仍带著扭曲的笑意。

「哈!别说什么怀疑了,我的确就是异能心教的一分子没错。说起来,我原本不过是个平民老百姓而已,只是奉祖师之命假扮成大臣秘书。」

「所以,文部大臣也跟你是一伙的?」

清霞诧异地这么问之后,男子以鼻子哼了一声。

「是啊,当然。文部大臣阁下也有和祖师来往,是暗中协助我们的人物。除此之外,政府内部也混入好几名异能心教的信徒或协助者。」

「这么说来,文部大臣好像有亲戚在递信省里头工作。」

「就是那家伙依据祖师的指示,让你们的情报统整体制出现了漏洞。只是很简单的道理。」

或许是因为遭到逮捕,所以放弃一切了吧,男子老老实实地全盘托出。

又或者,他其实是打算以提供情报的方式来换取减轻刑责的机会。无论是何者,既然能得知幕后真相,或许也不算是坏事。

大致向男子打听完需要的情报后,清霞将一名下属唤来身边,给了他两三个指示。

五道、一志和其他队员目前仍忙著对付异形。

不过,危机算是暂时解除了,因此松了一口气的美世和叶月从地上爬起身。

「你们俩都没事吗?」

朝秘书官瞥了一眼后,清霞转身望向两人这么问道。美世和叶月朝他点点头。

「嗯,没事。」

「我也没事。」

「……看来,这次有确实赶上。」

美世前几天和同一名秘书官相对峙时清霞没能及时赶回她身边,而他似乎为此耿耿于怀。

然而,能够安心的时间相当短暂。

美世想起自己将清霞找过来,甚至在没有保镖陪伴的情况下来到玄关外头的目的。

如果没能告知他那件事,自己和叶月冒著危险来到外头,就没有意义了。

「老爷。」

「怎么?对了,你说有急事要联络我,是什么事情?你应该不至于是料到这个大臣秘书官会展开攻击行动,才联络我的吧?」

根据清霞的说法,在前卫阵营刚开完会,众人正准备解散的时候,他收到来自叶月的联络。在下一刻,他察觉到秘书官带进来的大量异形的气息,于是便率领下属火速赶过来。

不知道该说时机正好或是不好。

看著未婚夫脸上诧异的表情,美世努力振奋自己想打退堂鼓的心。

「那个……我有一件无论如何都得跟您说的事情。」

美世将自己在梦中和甘水对话的内容,钜细靡遗地告诉清霞。

一般情况下,人们都会因为只是作梦梦到而一笑置之;但清霞很清楚,拥有梦见之力的美世所做的梦,具备著什么样的意义。

「──原来如此。甘水打算从我下手,是吗?」

为了得到美世,甘水锁定的下一个目标是清霞。

听闻美世这样的报告,感到吃惊的只有叶月,当事人清霞反倒不为所动。

「我有料到或许总有一天会变成这样。毕竟没有我的话,甘水行事也会比较轻松。只是,倘若他想用这家伙用来算计我……那么,这样的计画未免也太粗略了。」

提及「这家伙」时,清霞对双手被上手铐、倒在地上的男性秘书官投以犀利的目光。

「对不起,我没能问出异能心教会使出什么样的策略。」

美世也不认为在梦中表现得那么胸有成竹的甘水,最后祭出来的竟然就只是这种程度的计画。

若是她拥有像新那样优秀的话术技巧,或许就能打听出更有力的情报了。

自身的能力不足,让美世感到相当不甘心。

「无妨。若是他的计画仅限于此,那就当做是这样吧。就算不是,他八成也会继续拟定其他我所应付不来的缜密计画。」

「嗳,能让我插个嘴吗?」

在对话告一段落时,叶月唐突地从旁开口。

「到头来,新究竟上哪儿去了呀?他迟迟都没有现身耶。」

她无心道出的这个疑问,让美世瞬间僵住,清霞也皱起眉头。

最后,新终究没有出现。

刚才,叶月不但让由里江去帮忙找保镖,也跟美世一起到处央求卫兵们充当两人的保镖。因此,只要待在宫中,应该多少会察觉到异状。在这种情况下,很难想像新不会赶回来。

而且,事情都已经演变成五道和一志等人必须亲自出面和异形大战的程度了,新不可能没有察觉到。若是察觉到了,他绝对会赶过来才是。

更何况,基于尧人的圣旨,现在应该是更进一步强化警戒的状态。

不管怎么想,新迟迟没有现身一事,都显得相当不自然。

清霞沉下脸,以手指抵著下颚开口。

「怪了。我并没有交代薄刃什么任务,而且,除了保镖的工作,那个男人现在理应没有更紧急的要务在身才对。」

语毕,三人以古怪的表情面面相觑。

既然这样,新究竟去了哪里?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在沉默的空气笼罩下,细小的白色雪花开始从空中缓缓纷落。

◇◇◇

「咱们的时代终于要到来了啊,真是令人兴奋。」

以单手捧著威士忌的酒杯,嘴里还叼著菸卷的文部大臣这么说。看著这样的他,甘水打从心底感到无言和不齿。

军队本部其实也悄悄落入异能心教的手里。

参谋本部的干部之中,凡是不赞同甘水思想的人物,全都依序被关进大牢。不过,最基层的士兵理所当然对这样的事实一无所知。

此外,为

了填补被关入牢里的干部的空缺,好让军方维持一如往常的表现,允诺协助甘水的其他军官,全都被迫燃烧性命卯起来工作。

而这些全都是异能心教依据甘水的指示──所成就的恶行。

不过,能断言这些是「恶行」的时间,也只有现在了。

所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无论做出多少恶行,只要甘水最后取得了胜利,这些恶行马上会转变为善行。获胜那方的主张才是正义,这是世间的常理。

现在,他已经拥有军事力量了,民心也逐渐向异能心教这边靠拢。而天皇的权威也是他的囊中物。

接下来,只要把名为「国家」的这个容器抢过来,甘水的目标大概就已经达到七成左右。

「还差一点……」

有现任天皇署名和捺印的各类书面文件,现在都已经在他手边齐备。

这些是基于天皇意旨而发布的饬令,因此拥有绝对的效力。准备工作已经完成了,

该是抽身的时候了。

「大臣阁下,请您继续在这里歇息即可。我们接下来即将展开行动。」

「嗯,拜托你们好好干喽,你的肩上可是背负著我的未来啊。」

说著,大臣又「哈哈哈」地开怀笑了几声。到底有什么这么好笑?甘水只感到相当不快。

不过就是天生不具有异能的劣等生物罢了。

只要协助自己,等到现在的政府瓦解,异能者君临天下的时代来临后,即使没有异能,也会让他担任新政府的重臣──甘水以这样的条件利诱后,文部大臣马上就上钩了。

名为天启的莫名其妙的异能,只有拥有、继承这种异能之人,才能成为支配者──这样的世界让文部大臣相当不满。换句话说,倘若站上顶点的人不是自己,他就无法满足。

将这般野心勃勃的文部大臣笼络为己方势力的一分子,简直轻而易举。

「那么,我失陪了。」

甘水走出军队本部里头的贵宾室后,原本在外头待命的宝上随即跟上。

「祖师,如同原先的计画,对异特务小队已经分析出我们所打造的异形的原理,引发骚动的大臣秘书及共犯的递信省官员都已经遭到逮捕。」

「辛苦了。」

甘水带著一脸泰然自若的表情,在军方本部中央的建筑物走廊上昂首阔步。然而,擦身而过的人,却没有一个将他拦下。

遭到绑架的现任天皇的权威、透过案中协助者为政府带来的影响力,以及集结人造异能者而成的战力,看到这种优势摊开在自己眼前,国家里头大部分的人或组织都不得不屈服。

在这天到来为止,甘水一路走来的路著实漫长无比。

在薄刃家家道中落,澄美因此决定嫁到斋森家的时候,甘水曾要求她和自己一同逃跑,但被澄美拒绝了。

要是自己逃掉了,这个家会变得怎样呢?是为了薄刃家以及家人的悲壮觉悟,促使澄美说出这种话。

感叹自身无力的同时,甘水开始憎恨这个家、憎恨他人、憎恨国家。

背离薄刃家而流离在外的这段期间,他内心的憎恨化为一股决心。

自己和澄美明明都拥有名为异能的优秀能力,却只能被迫过著见不得人的生活,还可能因为天皇或掌权者一念之间的决定,导致人生跌落谷底,宛如蝼蚁般毫无价值,这样的世界是错误的。既然是错误的,重新再打造一个就好。

谁还管什么薄刃的家规呢?

建立起由异能者来让国家运作的体制吧。这样一来,身为比这些异能者更加优秀的薄刃异能者的甘水或澄美,就能够自由地、随心所欲地过自己的人生。

心中涌现这样的理想后,甘水随即付诸行动。

他在国内四处游走,收集人才、情报和资金──还成立了一个隐密的据点,透过相关设备,来进行异形和异能相关的禁忌研究。

(然而,没过多久之后,我连澄美都失去了。)

为了颠覆整个国家,而埋头进行准备的甘水,直到澄美死后数年,才得知这样的消息。

深感绝望的他,一度觉得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但在得知澄美还有个女儿后,他再次振作起来。

同时,他也得知了美世在斋森家长年饱受虐待的事实。不过,只要改变整个国家,这点事情就算不上什么。更何况,若是对现况心怀不满,美世便更有可能赞同甘水的思想。所以这样的情况再理想不过了。

然而──还来不及接触美世的时候,她便和久堂清霞相遇了。

而后,在开始憎恨让自己陷入不幸的斋森家和家人之前,她变得满足于平凡而毫无意义的安稳日常。

(这可不成。)

就算能获得暂时的满足,异能者和薄刃家遭受的不公平待遇,依旧没有任何改变。现况明明需要变革,美世却没能理解这一点。

不过,她马上就会明白自己的思想是错的,而甘水才是正确的。

为了颠覆、报复一切,甘水终于开始采取行动。

「天皇状况如何?」

「他毕竟是病人,所以我们会施以让他不至于死去的照顾措施。但真的是最底线的看顾就是了。」

听到宝上的报告,甘水满足地笑了几声。

在得到这个国家,再也不像过去那样需要天皇的权威后,他会以比现在更激烈的手段折磨现任天皇,让他尝尽痛苦之后再杀死他。

「在我动手杀掉他之前,可别让他死了。」

「遵命。」

因为美世成为久堂清霞的未婚妻,甘水不得不将准备工作提前。现在的计画虽然不如他一开始拟定的那般完美确实,但反正最后透过异能来硬干,同样也是可行的。

为了异能者、甘水自己和薄刃,打造出一个值得爱的世界,然后将安宁献给澄美和美世。

「好啦,走吧,去解放那些被囚禁的同志。」

在宝上的陪同下,甘水走出军方司令部的建筑物。

他们的目的地,是位于军方本部的腹地内部的特别拘留所。

这个近期才成立的设施,是军方为了拘禁平定团等人造异能者,以能够妨碍异能施展的结构打造而成的特殊建筑物。

大方从驻守在出入口的警卫眼前走过后,两人踏进施以异能阻碍加工的大牢所在的设施内部。

「喔喔,是祖师!」

「祖师来解救众生了!」

「终于可以离开这里了!」

被囚禁在通道两旁大牢里的人造异能者,看到甘水现身便齐声欢呼起来。

甘水已经事先告知过这些信徒,因为自己马上会来释放他们,所以要他们被军人逮捕时,尽可能乖乖就范。

尽管如此,被关进大牢里,想必仍让信徒们感到相当不安吧。

欢欣鼓舞地赞美甘水的声音此起彼落,在狭窄的通路上震耳欲聋地回响。

「就是这个吧。」

从这条通路直直往前走到底,可以看到一座祭坛。

这是一个以木材打造而成的简素祭坛,上头挂著注连绳和柊树装饰,看起来跟神棚有几分相似。这就是用来阻碍异能者施展异能的祭坛。

虽然看起来有些粗制滥造,但毕竟是临时赶工而成,所以这种水准的成品也是情有可原吧。

甘水从怀里取出一把小刀,拔刀出鞘。

接著……一刀朝祭坛挥下。

简素的木造祭坛就这样轻易地被劈开、崩塌,最后失去效力。

「宝上,用钥匙开门。」

「是。」

简短回应后,宝上以手中的钥匙迅速打开各个牢房大门。

因为军方的取缔行动,而被逮捕、幽禁在这里的异能心教和平定团成员,一边不停开口感谢甘水,一边陆陆续续走出牢房。

如此众多的战力,再加上异能难以起作用的大量异形,尽管人造异能者的水准不如对异特务小队,还是能以庞大的数量来压制他们。

那个久堂清霞也已经不再是威胁了。

「那么,『那边』现在应该也正在顺利进行吧?」

甘水的思绪转往被送往政府内部的其他部队成员身上。

◇◇◇

日落后,气温愈来愈低,雪也愈下愈大。

即使戴上手套,指尖仍冻得冰冷僵硬,呼出的每一口气,都成了在夜色中反覆浮现和消失的淡淡白雾。

美世一行人正忙著在尧人的宫殿附近为白天那场骚动善后。

毕竟出现了那么多的异形,说不定有落单的个体仍躲在不起眼的某个角落,所以必须仔细确认。此外,还得把一片狼藉的碎石路和庭院稍微整理收拾一下。

五道、一志、叶月、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们,全都穿上大衣努力干活。

因为之前忙著到处找保镖而变得精疲力尽的由里江,现在则是被委托处理室内的事务,所以不在这里。

此外,尧人也平安无事,据说目前在宫殿内部严阵以待。

(可是,新先生还是没有回来。)

至今新仍是下落不明的状态,一次都不曾出现过的他,就这样彻底消失了踪影。

可以确定的是,他目前不在宫殿里,但无从得知更进一步的消息。

虽然担心,但无法离开宫中的美世,也没有能够找出新的手段。

(他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新不是会在值勤途中拋下任务不管的人。

这样的话,他说不定是在哪里遭到甘水攻击,或是被卷入什么纷争之中了。

为此,美世已经请求清霞帮忙寻找新的下落。然而,在这种人手不足的紧急状况下,能够分配多少人力进行搜索,恐怕还很难说。

(不过,新先生应该有能力处理大部分的状况就是……)

心中的不安迟迟无法消散。然而,正因如此,美世才会遵守「绝不离开清霞身旁」的要求,留在这里多少帮忙做一点事。

「外头很冷,你可以回去屋内等著。」

每隔几分钟,清霞就会过来这样叮咛美世,但后者总是朝他摇摇头。

「没关系,不能只有我一个人躲在温暖的房间里。」

「是吗?不过,要是觉得吃力,马上跟我说。」

以「是」回应清霞后,美世捡起被折断而掉在院子地上的树枝。

虽然明白这样帮不上什么忙,只是一种自我满足的行为,但她实在无法什么都不做。

胸口骚动不安的感觉仍无法平息。

新不见了。要是没有待在清霞身旁,要是自己的视线从他身上离开短短几秒,感觉他说不定也会像新这样凭空蒸发。这让美世恐惧不已。

清霞不会让甘水动自己一根汗毛。

明明想这么相信,不祥的预感却持续在美世的心中翻腾。

片刻后,当脚边彻底被降雪染成一片白色时,美世内心的不安成了现实。

起源是一名队员为清霞捎来的报告内容。

「你说什么?」

「属下确认过好几次,但似乎属实……」

白天,清霞逮捕了文部大臣秘书官,又依据他的证词,以叛国贼的嫌疑为由,逮捕了任职于递信省的文部大臣的亲戚。包括这两人在内,之前好不容易逮捕到的异能心教信徒及协助他们的人物,现在全都被释放了。

而且是基于现任天皇的饬令。

「──是甘水直吗?」

清霞以极为低沉的嗓音这么轻喃。

「队长,我们该怎么做才好……?」

「我们必须遵从大海渡少将阁下的指示。倘若阁下也遭遇不测──」

对话至此中断。

许许多多军用靴踩在碎石路上的声音,在这一带传开来。

将宫殿腹地里的大道、尧人所在的宫殿玄关外头,以及庭园连接起来的那条林间小径,现在挤满了朝这里赶过来的军装集团。

看不见月亮的这个夜晚,光线来源就只有院子里的灯柱,以及尧人的宫殿透出来的亮光。

简直像是一团团真面目不明的黑色物体在朝这里逼近。

这些黑色的人潮一转眼涌向美世等人和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将他们团团包围住。

清霞随即让美世从庭园中央移动到尧人的宫殿附近,又将她挡在自己身后保护。

美世甚至连呼吸或出声抗议都来不及。

逼近的军人们以迅速又精确的动作抽出军刀,指向在场的所有人。

「这……这是……」

「嘘!冷静点,先照著他们说的话去做。」

听到清霞低声这么指示,美世只能点点头。

以军刀对准这里的,是不属于对异特务小队的帝国军人及身穿黑色斗蓬的人物。看起来像是异能心教的成员。

为何这两派人马会一起行动?

在无人能够提出质疑的状况下,包含五道、一志在内,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们全都将双手高举过头,以表示自己没有反抗之意。

接著──

率领这批大军的人物缓缓从暗处现身。

磨得发亮的皮鞋、剪裁合身的西装和大衣、好几度对美世展露笑容的端整面容。

(新……先生……?)

她原本下落不明的表哥薄刃新,此刻脸上完全没了平常那种善良青年的柔和气质。

(为什么?)

新竟然会率领军队对美世等人刀刃相向,这未免太异常了。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正在发生。

因为,他出现在对方的阵营,不是太奇怪了吗?

而且,这些军人到底又是……?

无法理解的事情太多了。伫立在原地的美世所感受到的,与其说是恐惧,茫然的成分或许居多。

「久堂少校,真的是非常遗憾。」

听到新不带半点情绪的发言,清霞皱起眉头没开口:

「这是什么意思,薄刃?我才想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你有多数的伤害嫌疑,以及绑架天皇、企图颠覆整个帝国的嫌疑在身。」

「你说什么?」

所谓的晴天霹雳,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在场者全都怀疑起自己的耳朵,脸上也满是藏不住的震惊。

「此外,今天白天,你不当逮捕了文部大臣的秘书官对吧?这个罪状也包括在里头。」

「你说不当?我们不过是在执行自己的任务。那个秘书官对身为保护对象的一般民众出手,甚至将成群的异形带进宫殿里,逮捕他是理所当然的吧?」

面对淡淡道出欲加之罪的新,清霞也以冷静的语气回应。不过,这两人压根没打算接受彼此的说法,是美世等人也能够理解的事。

新重重吐出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他爱用的那把手枪,缓缓将枪口对准清霞。

「你这是在做什么?」

「请乖乖就范吧,久堂少校,你已经是罪证确凿的嫌犯了。」

美世完全无法理解新在说什么。

真要说起来,她也不明白他为何会像个执法人似地前来对清霞兴师问罪,甚至表示要逮捕他。更何况,他不是政府官员,只是一般民众罢了。这样的行为,才更是所谓的「不当」吧。

但实际上,在眼前抽刀指向自己的军队,确实是新率领过来的。

(为什么……是我们……)

被军方用刀指著,代表清霞和美世等人或许犯下了什么罪。也就是说,对军方而言,美世等人等于是必须警戒的敌人。

「这……这不可能……!」

美世不禁探出身子企图反驳。

一定是有哪里搞错了。清霞并没有做出伤害他人的行为,也没有绑架天皇,更别说是牵涉其中了。更何况,绑架天皇的明明就是异能心教,怎么可能会是清霞呢?

全都是一派胡言。完全是杜撰出来的。

「美世。」

然而,身为当事人的清霞,却以平静的态度制止了美世。

「透过异能心教的协助,我们已经找到天皇陛下,目前由军方保护他的人身安全。陛下亲口表示你参与了他的绑架行动,并下达立刻逮捕你的指示。此外,我们已经压制了对异特务小队的各阵营和值勤所,倘若你轻举妄动,我们会马上开枪射杀所有人。」

新维持举枪的姿势朝清霞走近。

「我不记得有这么一回事。」

「请放心吧。我们已经掌握了相关证据,倘若你企图逃亡,就会变成背负叛国大罪的通缉犯,这个帝国将不会再有你的容身之处。不过,就算没逃走,恐怕也免不了死罪吧。」

新的双眼看不出半点温情,冰冷得足以令人冻结。

周遭的军人们仍是一动也不动地将刀尖对准这里,打扮看起来像是平定团成员的其中一人则是朝前方踏出一步,高高举起记述著天皇指示的诏令文书。

「久堂清霞为设计陷害天皇之重罪者,迅速将其逮捕!」

新这么高声下令的同时,几名军人朝清霞走近,替他铐上手铐。

是清霞的话,要反抗应该轻而易举,但他始终任凭对方摆布。

「薄刃,你投靠了那边啊。」

他的语气听来紧绷──却也带著几丝放弃的感觉。

新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清霞之所以完全不反抗,恐怕是为了美世等人著想。关于这点,美世再清楚不过了。

若是他此刻企图逃亡,身为重罪者亲属的美世、叶月,以及和久堂家相关的所有人,生命安全恐怕都会受到威胁。

「新先生!」

美世怀著最后一线希望,开口呼唤自己的表哥。

然而,被薄刃新那冰冷视线贯穿的她,震慑到全身一颤。

「美世,请你安静一点。」

「我……我做不到!」

曾经是那么温柔,让美世视为家人景仰的表哥,现在却让她感到恐惧。

他看起来彷佛完全变了一个人,美世无法靠近他,甚至不敢像过去那样跟他面对面好好说话。

「请你不要让我动怒,美世,你应该也明白祖师的想法吧?」

为什么会从他口中听到「祖师」这样的称呼?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是也为甘水的所作所为愤慨不已吗?说自己想重振薄刃家,却

老是被甘水扯后腿。是这样才对──

「为什……么……」

感觉嘴巴异常乾燥的美世,气若游丝地挤出这句话。

新移开视线,他脸上的表情跟著融入黑暗的夜色中。

「这对薄刃家有利。虽然也觉得这样的理由很单纯,但我确实因此决定协助甘水。」

「您……您要背叛我们吗……?」

「没有必要再继续说下去了──久堂清霞,我现在要把你带走。」

新果断地拒绝回答美世战战兢兢提出来的问题。

他真的是过去的那个新吗?

看到他以强硬的态度拒绝自己,美世不禁哑然。

对薄刃家有利──她无法接受这样的理由。甘水可是违背了薄刃家的各种家规,而一路走到现在的男人。相较之下,一直被薄刃的宿命束缚,即使因此感到痛苦不堪,也努力试著挣扎的新,真的能接受甘水这样的作为吗?

他赌上人生所背负的一切责任,难道就这么轻如鸿毛?

「新先生!」

即使美世再次开口呼唤,新仍没有停下脚步,他身旁的军人同样头也不回。

「……薄刃,可以吧?」

被铐上手铐而失去自由的清霞,在被军人们带离现场前望向新这么问。

「噢,这倒无所谓。」

看似领悟了什么的新制止一旁的军人。

得以暂时摆脱军人控制的清霞走到美世面前。

刺骨的寒风吹来,呼啸而过的冰冷空气卷起细微的雪花,在脸颊留下冰冷的触感。

「美世。」

这是──

他以至今最温暖、轻柔、足以令人融化的嗓音,呼唤了她的名字。

美世抬起头,映入眼帘的美丽容颜,朝她露出一个平静的微笑。那看起来完全不像是接下来即将被定罪,此行几乎等同于赴死之人会有的表情。

「为了不要后悔,我要先对你说一句话。」

她不想听。

要是听了,一定就会结束。

她将再也回不去那些温暖的日子。

她不想和他分开,她不想失去他。然而,美世却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著一切在眼前上演。

眼角涌现温热感,因为湿润而模糊的视野,让美世连最喜欢的人的面容都看不清楚。

「我……不要……我不想听!所以,请您不要走──」

她扑进清霞怀里,死命地抓住他,泪水无止无尽地夺眶而出。

双手被铐上手铐的清霞,看似困扰地动了动手指后蹲了下来。

而后,他在美世的耳畔这么轻喃。

「我爱你。」

「……啊。」

这句爱语宛如流星那样稍纵即逝。

教会她何谓温暖的那只手,在轻轻抚过美世的长发后抽离。

「其实,我应该更早一点说出口才对。因为,无论你的想法如何,我的心意都不会改变。」

语毕,清霞以毫不眷恋的动作转过身。

在月光被层层乌云掩盖的漆黑夜色里,系著紫色发绳的长发随著他的动作扬起。

美世双脚一软,就这样跪在冰冷雪白的地毯上。

「不过,美世。让我提出一个任性的要求吧……希望你能一直等我,在那个家等到我回来为止。」

清霞道出这句话时,美世无法看见他脸上究竟带著什么样的表情。

那个熟悉的背影逐渐远离。

啊啊,为什么──

她明明是知道的。知道甘水直在计画著什么,知道清霞将会是他下手的对象。

然而,她却只是将这个危机告知清霞,就心满意足了。感觉事情看上去是解决了,所以心满意足。

美世是有时间的,充裕的几个小时,然而,她到底都在做些什么?

沉浸在自我满足的感觉之中,佯装自己有帮上忙、有努力想要成就些什么,但实际上,她却什么都没能做到。

另一方面,甘水在这几小时内伺机行动,最后像这样逮捕了清霞。

(我是多么的愚蠢呢……)

因为自己是被保护的对象,无法采取什么行动;因为晚了许久才开始学习,所以至今仍无法施展术法或异能──这些都是没办法的,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像这样为自己的无所作为找理由、找藉口的人,正是美世。

清霞很强大,所以她擅自认定他不会有问题,即使这样的想法一度被甘水否定。

她明明是知道的。

这个世上没有任何理所当然的事情。不合理的状况随处可见,若是不挺身反抗,什么都无法改变。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老爷了,而这都是因为我自己……)

她已经无法回应清霞给予自己的爱情。

其实,早在很久以前,她便察觉到自己的心意,却在能够说出口的时候以沉默逃避。

这果然只能归咎于美世自己。

纷落的雪彷佛也填满了她的脑袋深处,让美世感到冰冷而脑中一片空白。

「呜……啊啊!」

她以双手掩面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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