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皇居之中,专为天皇打造的宫殿里,有个名为栀子花之厅的空间。
相较于天皇所居住的后方宫殿──亦即所谓的后殿──以室外走廊和宫内省的建筑物相通,有较多人进出的前殿,有著近似于举办宗教仪式用的西式大厅的正殿,是公用的建筑物。
栀子花之厅是位于前殿的一个房间,主要做为天皇也会亲自参与的国政会议的场地使用。
室内正中央摆放著外国进口的长桌和椅子,照明设备采用了以无数颗水晶打造而成的水晶灯,装潢看起来以西方风格为主;不过,天花板和墙上的壁纸,以及窗帘和桌巾等布料,则有著传统的日式图样,呈现出高雅又完美的日西合并的景致。
可以轻松让十五个人在桌前就坐的长桌,现在外围已经坐满了与会者。此外,整齐地靠墙排放的几十张椅子,也几乎全都被身穿西装的男性阵营占据。
在长桌前就坐的,是未能全员到齐的各省大臣;坐在靠墙的椅子上的,则是其他在军方或政府里担任要职的人物。
至于上座,则是后方摆放著一道屏风、比地板高出一阶的榻榻米座位。目前坐在上头的,是担任天皇代理人的皇太子尧人。
今天的会议并不算正式。
这场临时会议,主要是让身为国家中枢的官员们大致交流一下意见,或是对担任天皇代理人的尧人提出疑问。自从天皇遭到绑架后,这样的会议已经反覆召开过多次。
不过,尽管会议已经开始进行一小时多了,却仍像历届的会议那样没有太大的进展。
在古龙水和菸卷的气味笼罩下,这样的纠纷在会议上持续著。
「殿下,让外部人士进入皇居,导致您自身陷入危险的行为──这么说或许很失礼,不过,能请您针对这个自作主张的决定,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说明吗?」
这么开口的同时,激动到微微从椅子上起身的,是众国务大臣的其中一人。
参加这场会议的皇族就只有尧人一人。因此,国务大臣口中的殿下指的也就是他。不过,在尧人回答之前,其他大臣便抢先开口反驳。
「殿下已经说明过很多次了,你斟酌一下自己的用字遣词如何?」
「请不要挑我的语病,更何况,我是在跟殿下说话。」
「我的意思,就是希望你能反省一下向殿下提问时的失礼语气。」
「你这样就是在挑我的语病──」
「两位,这种像是孩子争吵的对话,就请你们到其他地方去进行吧。」
持续著这种没有内容、毫无意义对话的两名中年大臣,被身为尧人心腹的年轻内大臣鹰仓以冷静语气这么指谪后,瞪著他沉默下来。
今天这场会议,讨论议题主要有二──天皇失踪期间的相关因应措施,以及几乎是基于尧人的独断,而在皇居里驻扎的对异特务小队的相关事宜。
针对后者的议题,聚集在这里的成员基本上可分成三大派阀。
赞同尧人判断的派阀、反对这种做法的集团,以及不属于这两者,只是在一旁静观其变的几名成员。
对尧人的判断──说得具体一点,就是让对异特务小队在皇居内部驻扎,彻底强化防线一事──提出异议的派阀,系以海军大臣为主帅;表示赞同的,则是以鹰仓为首,认同身为下一任天皇的尧人的能力的成员。
但真要说的话,在科学日益发达的现代,包含天皇才会拥有的「天启」之力在内,对异能、异形等不科学的事物抱持怀疑态度的大臣或官僚,其实也不在少数。
这样的不信任感持续累积,导致对立和混乱的状况愈来愈严重。
(而海军大臣又是看重科学的集团的代表者嘛。)
尧人细细地俯瞰室内的光景。
负责率领国务大臣的首相,维持和两派人马都有一定距离感的中立立场,而其他几名保持中立的成员也如法炮制。
「鹰仓内府,我倒是想请你尽可能避免发言呢。内府的工作,是在陛下身边处理庶务,可不是能够开口干预政事的立场吧?」
文部大臣靠在椅背上,一边抚著自己的胡子,一边以莫名得意的表情这么指谪鹰仓。
面对他明显贬低内大臣这个职位的说法,鹰仓皱起眉头。
「……敝人没有义务要遵循你的私人意见行事,若打算提出跟会议主旨无关的问题,请另寻其他的机会。」
鹰仓尽可能以平静的语气这么回应。转动眼球观察他的反应后,文部大臣的嘴角扬起笑意。
「年纪轻轻就当上内大臣的你,因为深受殿下信赖,会变得如此趾高气昂,或许也是很正常的啊。」
「……」
「这次,包含殿下的判断在内,这种将皇居化为个人私有物的行为,我们实在看不下去。皇居是为了天皇陛下而存在,即使您贵为皇太子,也不能这般为所欲为。」
跟文部大臣同样反对尧人作法的海军大臣和宫内大臣,也表态赞同这样的意见。
「关于这件事,您甚至没有事前跟身为宫内大臣的我商量。因此,关于将皇居化为个人私有物的说法,我认为相当贴切。」
说著,宫内大臣恨恨地望向鹰仓。
观察过现场的氛围后,判断自己或许做得有些过火的尧人轻轻吐出一口气。
判断各大行政部会在正月的对应会比较慢半拍的他,强制执行了让对异特务小队同时保护待在皇居里的自己和斋森美世的计画。
最后,虽然计画顺利遂行,但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弹。
倘若时间上许可,尧人也希望能好好说服主要的政府官员,无奈现在没办法这么悠哉行事。
不同于鹰仓,宫内大臣是父皇的心腹。因此,尽管是负责指挥宫中事务的人物,尧人也不会对他卸下心防。无法找他商量此事,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老实说,就算向宫内大臣据实以告,他恐怕也不能接受吧。
此外,尽管至今一直代替卧病在床的天皇处理各项政务,但就权威来说的话,尧人仍不如现任天皇。这样的他,现在却擅自变更宫中的规矩,因此招来的反感声浪自然也更强。
(好啦,该怎么做呢……)
让年轻又树敌众多的鹰仓继续沦为众矢之的,未免也太可怜了一些。
尧人想到这里时,大藏大臣举起手开口。
「虽然两位都这么说,但殿下这个计画对财政造成的负担较小。若是反对的话,还希望你们能提出其他低预算的代替方案。」
以手推了推脸上的眼镜后,大藏大臣看似不悦地以手抱胸。现场的空气也随即变得沉重起来,众人纷纷噤声。
要是把钱的问题搬出来,就很难反驳了。
这样的发展,在这一小时内已经重复过好几次。
「话说回来,关于情报管理出现疏漏的问题,负责人能说明一下吗?」
听到外务大臣的疑问,身型偏瘦、畏畏缩缩地坐在长桌一角的中年男子,双肩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他是递信大臣,亦即掌管邮务和电信通讯等业务的递信省的长官。
以白色手帕拭去额头上的冷汗后,他虚弱地从座位上起身。
「针……针对情报管理方面的问题……我们目前仍致力于调查事实和拟定对策当中……」
「还在这个阶段?效率会不会差了一点?」
「真……真的是万分抱歉……」
「不需要道歉。」
被这样果断结束对话的递信大臣,沮丧地垂下双肩坐回椅子上。
若是想得简单一点,能够轻易对情报管理体制动手脚,让情况变得对异能心教有利的人,无疑就是递信大臣。
不过,在尧人看来,他实在不认为这名男子能够做出如此胆大包天的背叛行为。
(之所以无法迅速做出对应,也只是单纯因为他的能力不足吧。)
这样一来,协助异能心教的叛徒究竟是谁?
他在这群人之中吗?还是在其他地方?
在这个当下,尧人恐怕也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吾明白汝等的意见了。」
听到尧人这么开口,所有大臣的视线都一起集中到他的身上。
「不曾做详尽的说明,便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执行这个计画。关于这样的行为,吾在此向汝等道歉。」
看到下一任天皇轻轻鞠躬道歉的身影,与会者们全都方寸大乱。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尽管尚未正式即位,但在天皇失踪的现在,身为皇太子的尧人,无疑是在场所有人的君主。这样的他,不仅是神明的子孙,亦可视为神明的化身。
让这样的人向仅是负责辅佐政事的人们低头致意,原本应该是不能发生的事情。只是因为今天这场会议不算正式,这种缺乏常识的行为才能勉强被允许。
即使必须违背惯例,也希望能让获得众人的理解。是这个强烈的念头促使尧人这么做。
(虽然总批评父皇是庸俗的凡人,但吾恐怕也是个感情用事的昏君啊。)
对人民过度放低身段的做法,会让自己失去威信。
不过,现在已经走到一条岔路上了。就算必须低声下气,他也得确保计画能继续顺利执行。
「透过天启,吾看见了可能浮现的未来。若是不执行这样的计画,或许没过多久,吾便会遭到杀害。」
「怎么会……」
在场者无一不露出难以置信的困惑表情。
尧人所言都是事实。
目前,他能够观测到几个尚未成形、不连续片段的未来。
其中,最坏的结局,是尧人本人丧命,而斋森美世也落入异能心教手中。在这之后,便是帝国在转眼间遭到颠覆的未来。
此外,还有尧人平安无事,但美世被掳走的结局;或是美世平安无事,但尧人遭到杀害的相反结局。
前者,在美世被迫照著异能心教的要求施展异能后,帝国随即落入异能心教手中,到头来尧人仍难逃一死。
后者,在尧人殒命后,重拾大权的现任天皇沦为异能心教的傀儡,帝国的掌控权也因此彻底落入异能心教手中。为了守护美世,清霞和对异特务小队联手孤军奋战,但最后仍败阵下来。
除此之外,尧人还看到了几种不同的发展,但最后的结局基本上都大同小异。
自己和美世都必须受到确实的保护才行。然而,若是两人各自待在不同的地方,防守必然只会集中于其中一方,又或是因为人力被分散,导致双方的防卫都不够强固。
具体来说,就是久堂清霞──身为最强士兵的他不在的地方,就是敌人攻击的最佳目标。
(在吾等的战力之中,最让甘水直提防的,恐怕就属清霞了。其他战力或许不值得一提,但由清霞负责防卫的地方,敌营的攻击行动便显得谨慎许多。)
甘水的异能性质相当特殊。这样的他,就算实力超越清霞也不足为奇。但另一方面,倘若应战的人是清霞,或许就能和甘水平分秋色。
这样一来,就有必要让尧人和美世都待在清霞所能顾及的范围内。
(只要吾等让清霞来看守皇居,然后维持这样的笼城状态,异能心教便无法直接出手。)
虽然这一切都也只是吾个人的推测罢了──觉得自己有几分没出息的尧人,又在心中默默补上这么一句。
总而言之,这么做的话,甘水便不会直接对皇居出手,而会试图寻找其他的弱点进攻。这样一来,状况或许就能朝更接近尧人的目标,亦即被害程度较小的方向发展。
尧人「啪」一声阖上扇子,然后环顾室内。
「在皇居周遭巩固防线──目前,只有这个方针不会改变。若不将防御势力集中于一处,到头来只会被敌方各个击破。」
「可是,只是因为区区一个新兴宗教,就打破众多长年以来的惯例,这未免──」
宫内大臣仍面有难色。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毕竟稳定皇居内部的状况,正是他的职务之一。虽然能明白对方的苦处,但尧人并不打算让步。
之后,这场会议又持续了片刻的时间。尽管耐心地说明了关键部分,尧人自始至终仍坚持著自己的想法。
◇◇◇
被交代入浴过后到房里集合的美世,在睡衣外头罩上御寒用的羽织外套后,来到叶月的房间外头。
「我是美世。」
「请进吧。」
美世拉开拉门后,发现由叶月召集过来的成员们已经到齐了。
里头除了房间的主人叶月以外,还有由里江。而最让她吃惊的,莫过于以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大方坐在房间最深处的尧人。
「打……打扰了……」
尧人为什么会在叶月的房间里?不对,比起这个,美世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应付这样的异常状况。
「真是个不错的夜晚啊。」
嘴角微微上扬的尧人这么朝她搭话。
「是……是的,那个,呃……晚安。」
美世第一次跟尧人对话,是在听他说明清霞陷入昏迷那件事的来龙去脉的时候。
虽说是第二次和他说话,但她仍完全无法习惯。
「晚安。」
听到尧人若无其事地回应她的招呼,美世更混乱了。
(啊,我该怎么办才好呢?)
这时,美世瞬间回想起自己身上只穿著睡衣的事实。因为担心自己失礼的行为有损淑女的形象,她难堪地胀红了一张脸。
「不要紧的,美世妹妹。你别这么紧张,来这里坐著吧。」
叶月轻拍放在她身旁的坐垫这么说。
「可是……」
「现在没有人会在意礼数的问题哟,快点过来吧。」
面对叶月不容辩驳的魄力,美世微微垂下头,安安静静地走进房里,然后在坐垫上坐下。
确认房里的每个坐垫都找到主人的叶月,在一声轻咳后道出这样的开场白。
「好啦。今天把大家找过来这里,是因为难得有机会像这样生活在同一个屋檐底下,所以,我希望女性成员们能聚在一起开心聊聊呢。就命名为『女性之夜』吧!」
这感觉是个十分符合叶月作风的欢乐活动。几乎要接受她的说法的美世,忍不住道出连自己都知道很失礼的这个疑问。
「您说女性之夜……是吗?」
然而,这里很明显有一位不属于女性的人物。尽管对方的外貌的确美丽清秀到雌雄莫辨的程度,但他无疑不符合「女性」这样的分类。
叶月没有直接回答美世的问题,而是将视线移往那位人物身上。一旁的由里江则是一边「呵呵呵」地笑,一边看著事态发展。
至于当事人尧人──
「汝等无须在意吾,尽情地聊天吧。吾会将内心化为女性,尝试当一名好听众。倘若还是会介意,那么,以『尧子』来称呼吾也无妨。」
则是以泰然自若的语气这么表示。
既然是女性之夜,叶月为什么把尧人也找过来?而尧人又为何愿意参加?将内心化为女性是什么意思?「尧子」这个称呼又是?
无谓的疑问接二连三在美世脑中涌现。完全不知道该从何吐嘈起才好的她,最后只能沉默下来。
「就是这么一回事喽。这位是尧子大人。既然本人都这么明言了,就放轻松这么称呼他吧。另外,除了我们以外,其实还有一名参加者呢。」
美世不解地歪过头。
房间里已经看不到多的坐垫了。而且,她所熟悉的,同时也是能造访这个房间的女性,应该都已经到齐了才是。
这时,叶月缓缓取出原本放在房里的一面立镜。
「把这个……像这样……!」
她将看似符咒的纸张「啪」地贴上立镜背面。
下一刻,镜子表面开始起雾。原本擦得一尘不染的光亮镜面,慢慢蒙上一层白色的雾气。最后。又从下方开始自然恢复成原有的光泽。
然而,直到方才,都还确实倒映出房间内部景色的镜子,现在却映出了完全不同的光景。位于正中央的,是一张美世也熟悉不已的脸蛋。
「咦,薰子小姐……?」
明明人不在这个房间里,但雾气消散后的这面立镜,却确实倒映出薰子的脸庞。此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脸颊看起来有点红,眼眶也湿湿的。
而且,出现在镜中一角的那个物体是……
「这位是追加的参加者阵之内薰子!呃,哎呀,你已经喝起来了吗?」
以笑容向在场者介绍薰子后,察觉到状况不对劲的叶月不禁圆瞪双眼。
「是的,我是阵之内薰子。我已经开始喝了!」
在镜子另一头,可以看见只有一部分入镜的酒瓶和酒杯。除此之外,虽然说话咬字还算清楚,但从薰子挺直背脊朝这边行举手礼的模样看来,她八成已经喝醉了。
她这样能执行军队的任务吗……美世先是这么想,之后又猜测薰子或许是在休假当中。
如果是这样,她现在应该是待在军队宿舍的个人房里。
「真是的,我这边可是连酒都还没倒出来耶。」
叶月看似不满地噘起嘴唇。仔细一看,可以发现她身后除了酒类以外,还准备了其他不同的饮料、下酒菜和各式点心。
她或许是打算等大家都打过招呼后,再把它们端出来吧。
「算了,也罢──因为阵之内薰子没办法直接过来这里,我派遣式神过去询问她的意愿,结果她也表示想参加这个『女性之夜』的活动。所以,我就特别施展一点术法,好让她加入我们。有鉴于我们是待在结界内部,原本应该要避讳跟外界进行通讯的行为;不过,多亏有尧子大人替我们说话,这个活动才能顺利举办呢。」
尽管叶月跟由里江看起来一副轻松自在的样子,美世仍忍不住怀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望向尧人。
倒映在镜中的薰子,虽然身上仍穿著军装,但领口的扣子是松开的状态。原本总是整整齐齐扎起来的一头长发,现在也披垂在身后。或许是因为喝醉了吧,她似乎没有发现尧人,因此也没有开口向他请安。
美世不禁开始担心,薰子有些不成体统的模样,是否会令尧人感到不
悦。虽然穿著睡衣的她,大概也没什么资格说别人就是了。
(不过,或许是我多虑了吧……)
尧人并没有特别指责薰子什么,只是带著笑容让叶月为自己斟酒。
看来,「今晚可以不用拘泥于礼数形式」这样的认知,或许是正确的。
「来,美世妹妹,你拿著这个。」
叶月将一只玻璃杯递给美世,在里头注入看似果汁的饮料。
「姊……姊姊,倒饮料这种事情我来……」
「没关系,因为我是主办人呀。噢,对了,但你不能喝酒哟。」
就算被禁止喝酒,美世倒也不会觉得困扰。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只有自己不能喝。察觉到她内心疑惑的叶月,突然以极为认真的表情这么开口。
「是清霞交代的。他说绝对、绝对不能让你喝酒。」
「是老爷这么说……?」
「我想,理由八成是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未婚妻喝醉的模样吧,我这个弟弟还真是讨厌耶。另外,我有跟清霞说我要办『女性之夜』这个活动的事,但没跟他说尧子大人也会参加呢。」
叶月先是一脸无奈地耸耸肩,接著又露出坏心眼的笑容。嘴角带著笑意的尧人跟著帮腔。
「要是被清霞得知现在的状况,他想必会火冒三丈吧。真是的,吾没料到他在缔结婚约后,竟然会一下子变成心胸如此狭窄的男人啊。」
听到尧人这句话,一旁的由里江点头如捣蒜。薰子也以莫名激动地以「没错!就是这样!」附和,然后将手中的酒杯用力放在桌上。
关于清霞火冒三丈的理由,美世决定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不过,吾也已经跟清霞说过想跟汝聊一聊了。他想必不会有意见吧。」
看著以一脸乐在其中的表情望向自己这么说的尧人,美世跟著回想起来。
清霞之前有向美世提及尧人似乎有话想对她说一事。他交代美世,若是尧人下达了什么指示,她必须确实遵从。
虽然美世完全没料到状况会如此令人难以理解就是了。
她有种突然被迫面对严肃场面的感觉,因此暗自感到戒慎恐惧。
「吾仅是想再多了解汝的为人罢了,汝不需这般紧张。」
「好……好的。」
尧人的说话语气带著威严,但态度却很轻松自在。平常难以亲近的那种感觉,现在似乎也减弱了几分。
虽然没自信自己能够放松下来,但美世仍朝他点点头。
之后,叶月让由里江捧起酒杯,为她斟酒,接著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那么,『女性之夜』现在正式开始!」
在叶月的一声令下,众人一起举杯。
美世浅尝了一口玻璃杯中的果汁,感觉滋味跟之前和尧人会面时喝到的饮料有些相似。
在这场聚会之中,最常开口说话的人果然还是叶月。其次是薰子,再其次依序是尧人、由里江,最后是美世。
顺带一提,美世并不是不想说话,只是她不懂能够适时加入多人对话的技巧。
「女孩子聚在一起的时候,果然还是少不了恋爱的话题吧~」
双颊微微泛红、看似心情大好的叶月这么开口。美世记得她的酒量很好,所以应该不是因为喝醉而突发奇想。
「恋爱算什么……恋爱算什么!」
听到叶月这句话的下一刻,薰子突然这么大声嚷嚷,然后趴倒在桌上哭了起来。
「哎呀,薰子。你过去发生过什么吗?」
看到叶月这么追问,美世不禁慌张起来。
直到前阵子,美世和薰子都还几乎是互为情敌的状态。要是薰子提到恋爱相关的话题,不难想像内容必定会和清霞有关。
要是轻易触及这样的话题,只会让在场的所有人尴尬、让气氛一并变糟而已。
说起来,叶月理应也已经察觉到背后的原因了,为什么还要像是刻意兴风作浪地这样追究呢?美世实在难以理解。
「姊……姊姊,问这种问题有点……」
由自己开口制止他人深究这件事,也让美世有些踌躇,但没有其他办法了。她鼓足勇气,正要开口规劝时,叶月却带著极为认真的神情望向她。
「好啦好啦,就听她说说看嘛……毕竟是薰子主动开口的呀。」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祭出这个话题的人确实是叶月。尽管有些不能接受,但美世还是咽下了内心的主张。
在这段期间,薰子一直哭哭啼啼地吸鼻子,吐露内心的哀怨。
「其实我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啦,我知道队长只是把我视为一名同事……呜呜……事到如今,我也不会再奢望能跟队长发展出什么关系,可是……」
「嗯,汝想必经历了好一段煎熬吧。」
听著喝醉的薰子道出八成是发自内心的想法,尧人这么出声附和她。
她「不会再奢望能跟清霞发展出什么关系」这句话,让在一旁默默听著的美世心中掀起一阵涟漪。
薰子心中的嫉妒,想必是源自过去未能确实抹煞的那份情愫。
恋爱这种东西,总会长长久久地束缚著人心。一想到这里,美世的心就平静不下来。
「美世大人?」
一旁传来呼唤她的声音。无须转头确认,美世也知道是由里江。
「您怎么了吗?」
由里江体贴的心意,让盘据在美世胸中的这股不安微微泄漏出来。
「没什么……」
然而,美世并不打算向任何人坦露自身的恐惧、不安──或是迷惘。
跟人生经验丰富的由里江或叶月商量,应该会是不错的解决方式。尽管明白这一点,美世仍不知道该怎么找她们商量,又该商量些什么。
真要说的话,这是美世的内心,以及她跟清霞之间的关系的问题。即使是家人,将其他人卷入这种问题之中,让她们特别顾虑自己,会让美世涌现愧疚感。
在美世试著努力咽下这种情感时,由里江朝她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美世大人,您真的很温柔呢。」
「咦?没这回事的……」
她一点都不温柔,只是个无法主动踏出一步、缺乏勇气的胆小鬼而已。美世很清楚自己的缺点。
但由里江却摇头否定了她的回应。
「不,您一直都非常温柔呀,美世大人,打从一开始来到少爷家便是如此。您总是一直为他人著想,我都明白的哟。」
是……这样吗?
美世反倒觉得她总是很自私,满脑子都只想著自己的事情,而且也害怕受伤。
(……真的很没出息呢。)
就连现在,她也只是因为害怕受伤,就迟迟不肯做出结论。因为她不想伤害别人,也不希望自己因此受伤。
所以,关于自己对清霞怀抱的这份情感,美世一直希望能让它维持在温暖而暧昧的状态。
相较之下,大方承认自身情感的薰子,是多么地坦率又美丽呢。
无所作为的她,想自称薰子的情敌,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别说是尚未跟薰子分出胜负了,美世或许根本不曾踏上那个让她们彼此较劲的擂台。这样的她,之前竟然还高高在上地企图说服薰子。
她轻抚手中变得微温的玻璃杯。
「……我……」
「我知道美世大人很多很多的优点。不过,像这样总是把真心话吞回肚里的习惯,或许既是您的优点、也是缺点呢。」
听到由里江温和却一针见血的意见,美世抬起头来。
「请您照自己想做的方式去做吧,美世大人。我永远都会站在您这一边,也会尽我所能地协助您的。」
「我想做的方式……」
「是的。我不会要您坦承一切,只是希望您能在脑中的一角,记住由里江和叶月大人永远都会是您的依靠这件事。」
她真的能坦率道出心中的迷惘吗?她可以依靠由里江和叶月吗?在这种关头,她真的能以私情为优先吗?美世不禁这么想。
在美世陷入沉思时,薰子的吶喊声再次传来。
「无所谓了!我已经喇算为了工作而活!我才不谈什么恋爱呢!」
说起话来变得口齿不清的她,在这么嚷嚷后整个人趴倒在桌上,开始发出熟睡的鼻息。
「薰子?喂~哎呀,看样子是完全睡著了呢。」
叶月在立镜前试著呼唤、挥手,但薰子感觉完全没有要起来的样子。「女性之夜」明明才刚开始没多久,她却表现得像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一场飓风。
叶月露出无奈的笑容,又替尧人斟了一杯酒。
「真是的。自己擅自先喝起酒,然后又一下子就睡著了,薰子还真是急躁耶。」
「怕是累积了不少精神压力吧。」
将酒杯凑近鲜红唇瓣的尧人,带著浅浅的笑意这么说。
「那个,现在才问或许太晚了,不过……我们喝酒没关系吗?」
待对话告一段落,美世不禁道出这样的疑问。
她一直很在意这件事。目前,为了替异能心教和甘水直的来
袭做好万全准备,军方应该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才是。美世等人并不是军人,所以不在此限,但要是因为喝醉,而没能在紧急状况发生时确实做出对应,可就会变成攸关生死的问题。
面对她的提问,尧人以「无妨」回答。
「偶尔也需要喘口气。更何况,甘水不会在这时进攻。」
「……您这么说,是因为已经预测到他何时会攻打过来吗?」
听到尧人以肯定的语气说出「不会在这时进攻」几个字,美世不禁这么追问。
既然明白甘水不会在这阵子展开行动,那又为何要特地让她住到宫殿里来?
美世不自觉地以疑惑的表情望向尧人。
但尧人不以为意地接下她质疑的视线。
「吾无法预测明确的时期。不过,今晚没有下雪对吧?」
「下雪?」
除夕那天降下的雪在地面累积出薄薄的积雪,但不消几天便几乎融化殆尽。自从美世等人进宫之后,天气一直都还不错,所以现在已经看不到任何残雪。
不过,甘水跟异能心教的攻击行动,又跟天气有什么关系?
美世和由里江不解地歪过头,叶月则是静静听著尧人的发言。
「吾所看到的,是积雪高度大概到脚踝那么深的雪景。」
「雪景……」
美世慢了半拍才恍然大悟。
雪景──虽然没有继续多做说明,但尧人所见的未来,恐怕是某个下著雪的日子,以及在那天发生了让所有人忧心的某种糟糕的事态。
美世的注意力自然而然移向和室拉门的另一头。
白天时,天空中的云朵量看起来不多,天气也不见转坏的徵兆。所以现在应该没有下雪。
(尧人大人的意思是,在下大雪的日子到来前,大概不会发生任何事情吗?)
然而,这样的日子可能就是明天,或者是后天。
等到下起雪才开始进行相关准备的话就为时已晚了,所以尧人才会像这样提前指示军方强化防守。美世大致上明白了。
「向您提出这种肤浅的问题,我真心感到万分抱歉。」
为自己的驽钝感到羞赧的美世向尧人谢罪。
尧人再次以「无妨」回应她。
「吾并无法预测未来的一切。就算做得到,也无法一五一十地告知他人。还盼汝原谅吾的无力。」
「没这回事。」
据说,美世的梦见之力也能用于预测未来。然而,她至今从不曾预测过什么,也不认为自己做得到。
所以,能够实际预测未来,并透过这种能力引导苍生的尧人,不可能是什么无力的存在。
看到美世以极其认真的表情这么说,尧人第一次露出几乎可以用「灿烂」来形容的笑容。
「是吗?听汝这么说,感觉能让人涌现自信啊。」
「哎呀。就连皇太子殿下,都因为美世妹妹出现而失去自信了吗?」
在叶月半开玩笑地这么问之后,尧人看起来轻轻摇了摇头。
「不……难说,吾不确定自己是否拥有这般贴近人类的情感。或许是被现任天皇的危机意识影响了吧。」
现任天皇相当畏惧梦见之力。因为他判断这种能看见过去和未来的力量,或许更凌驾于天启之上。薄刃澄美的存在,可说是拥有梦见之力的女孩即将出世的徵兆,所以,他费尽心思夺走了她的未来。
尧人是否多少感觉到父亲这样的心思和考量了呢?
「虽然吾不太想思考这样的可能性便是。」
「有什么关系呢?以前那个表情比较丰富的你,我觉得也很讨人喜欢呀。」
叶月这句话,听起来带著缅怀过去的深深感慨。
「难说啊。」
拥有力量,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只要拥有力量,就会沦为他人觊觎的对象。倘若无法保护自己,可能就会让这股力量在无关本人意愿的情况下遭到滥用。
虽然拥有梦见之力,但无法保护自己的美世,只能把这项任务交给清霞。
相较之下,尧人则是透过扼杀自己身为人类的心,来保护自己和其他各种人事物。这般伟大的他,果然不是美世所能比拟的。
美世觉得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很没出息,也只能为此感到无奈和沮丧。
「那么,美世妹妹。既然已经听完薰子的故事,接下来就要听你的故事喽。」
像是要一扫沉闷的空气似地,叶月心情大好地转过来望向美世这么说。
发现矛头突然指向自己,美世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
「您……您说要听我的故事?」
「对呀。既然薰子已经醉倒了,接下来能当作下酒菜的,就只剩下你了嘛。」
美世不禁哑然。这位未来的小姑,竟然堂堂正正地做出把别人的恋爱故事当作下酒菜的发言。
无法回应叶月的期待虽然让人有些愧疚,但自己实在没有任何值得一提的经验谈……正当美世想这么婉拒的时候。
「你跟我那个傻瓜弟弟,现在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呢?」
叶月抢在她之前先发制人。
而且问的还是「进展到什么程度」──
「进……进进进展……什么的……那个,这种事……」
不小心顺著叶月的提问开口后,联想到过去各种事迹的美世紧张得支支吾吾起来。
「你们已经牵过手,也拥抱过彼此了吧?那么,接下来应该──」
「呃,不,那个……」
不能让叶月继续往下说,美世脑内的警铃大作。
不过,她当然无力堵住叶月的嘴。
这位将来的小姑,露出坏心眼、美丽和愉悦相加之后再除以三的表情,呵呵呵地笑著问道:
「就是接吻了吧?」
彷佛听到宛如火药爆炸的轰然巨响后,美世感觉脸颊发烫到像是有火在烧。
「哎呀……那个不解风情的大木头,意外地挺有两下子的嘛~」
听到叶月这么调侃,美世完全无法和她对上视线,只能以双手掩面垂下头。
此刻,清霞想必也打了个喷嚏吧。
「原来如此,真是人不可貌相。」
不知为何,一旁的尧人频频点头;由里江则是以手掩嘴「哎呀呀」了几声,被手遮著的嘴巴,想必浮现了笑容吧。
「呵呵呵,你这样害羞的反应真不错,美世妹妹。我们也有过这样的时期呢。」
「是啊。」
「确实有过呢。」
在场的三名年长者一脸的感慨。
至此,美世明白了一件事。
这么说来,尧人也已经有妻小了。印象中,他的夫人是某个正统贵族家庭的掌上明珠,两人是在国家和皇族的安排下相亲,终至结婚。
而叶月跟由里江当然更不用说了。
明白自己无力违抗现状的美世,只好老实接受这样的命运安排。
在四人一边闲聊一边吃吃喝喝的时候,夜色也渐渐深了。
每天都规划了绵密行程,因此过得十分忙碌的尧人先行离席后,薰子也终于清醒过来。酒意稍稍减退的她,以一脸睡眼惺忪的表情解除了镜子的术法。
一下子变得安静的室内,现在只剩下美世、叶月和由里江三人。
像这样三人聚在一起的时候,感觉就像是恢复了以往的日常生活;但毕竟待的地方完全不同,所以气氛也和往常不太一样。
「美世妹妹……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收拾大家用过的酒瓶、酒杯和盘子等餐具时,叶月这么轻声开口。
「是。」
「你是怎么看待清霞的?」
美世拾起盘子的手瞬间止住动作。
最先浮现在脑中的,是「果然……」这样的想法。看来,叶月和由里江早已敏锐地感受到确实出现在美世内心的改变。
这么说或许有些自以为是,不过,叶月之所以会举办这场活动,或许就是因为她已经看穿美世心中的烦恼了吧。
这样的安排,想必是源自她希望能让美世更轻松地开口的温暖心意。
(可是……)
美世怎么也无法道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自己也很清楚。
过去,要是被问到「你怎么看待清霞?」这种问题──不用说,美世的答案一定是「老爷非常温柔,让我想一直待在他身边。他是我最喜欢的未婚夫。」
然而,换作是现在的自己,光是道出「喜欢」一词,听起来彷佛就会有某种更深远的意义。
所以,美世试图逃避。
「老爷是我很珍惜的人。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一辈子都不要和他分开……我是这么想的。」
「美世妹妹。」
叶月望向自己的认真眼神,彷佛在说「我不是在问你这种事情」,美世无法和这样的她对上视线。
这让美世有种愧疚感。
因为,她明白自己的心情,也明白叶月这么提问的用意。在明白一切的状态下,却还是想蒙混过去。
「如果你不想回答的话,也没有关
系,我不会勉强你。不过,是什么理由让你这么固执呢?现在应该已经没有任何犹豫的必要了。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我想,清霞一定都会接受。」
「我……」
──因为害怕。
美世害怕自身的这份情感,会带来某种改变。让她得到幸福,同时却也导致他人陷入不幸的改变。
就算被说成胆小鬼,美世仍无法轻易坦白这样的事实。
就这样静待时间流逝的话,她总有一天会和清霞结为夫妻,然后一直和他在一起。她不会奢望比这更幸福的人生,既然这样,还有必要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吗?
美世的呼吸微微颤抖起来。
她感觉鼻腔深处一阵刺痛,内心也因为不知所措而乱成一团。
「我……不想要……改变。」
爱上某个人的话,感觉就会变得眼里只有对方,一如对她的父亲执著不已的继母那样。
但如果是亲情,就能对许多人表露出来。
叶月、由里江、薄刃家的外祖父和新──现在的美世,便十分喜欢这些身边亲近的人,也对他们怀抱著温和平稳的亲情。
然而,恋爱这种情感不一样。
那是宛如熊熊燃烧的烈焰,足以吞噬掉人们一切情感的欲望。
美世不想变得跟娘家斋森家那些人一样,然而,她无法保证自己不会变成那个样子。
一旦将这样的欲望化为言语道出……美世或许就会希望清霞看著她。希望他的眼中只有她。这样的渴望,或许会永无止尽地膨胀下去。
光是想像,便足以令她背脊发冷。
「美世妹妹……」
「只要能跟老爷一起静静地生活下去,我就很幸福了。我不需要……只属于我们的、彼此相通的心意。」
美世的嗓音颤抖著,视野也跟著模糊扭曲,温热的液体跟著从眼眶满溢出来。
叶月以温暖的双臂轻轻拥住美世,美世将头埋在她的胸口开始哭泣。
「对不起喔。我不是故意要让你这么难过……说得也是,你一定很害怕吧。」
被叶月温柔地摸头后,美世的泪水再次溢出。
一瞬间,她回顾了自己的人生,然后觉得愈来愈无法将这份心意说出口。
她对薰子怀抱的嫉妒,以及薰子投射在她身上的嫉妒,让美世猛然清醒过来。
尽管再三回忆待在娘家那段过去,以「我不想变成那样」警惕自己,美世发现她仍不自觉地做出相同的事情。
自以为是地对情敌好言相劝的她,难道能保证自己不会因为被嫉妒冲昏头,而做出伤害他人的行为吗?
如果维持亲情的状态,就不至于伤害任何人。如果怀抱的是亲情,尽管多少会感到寂寞,但至少不会想独占某个人。
所以,亲情或敬爱之情──维持这种像是家人之间的感情就好了。
她好想回到尚未察觉从内心满溢出来的这股情感的状态,不用像现在这样迷惘、烦恼的状态。
(我实在是太愚蠢了。明明一无所知,却大放厥辞。)
美世垂下头藏住眼角的泪光,拚命按捺自己的呜咽声。
真要说的话,她根本没有资格哭泣。因为有很多很多的女性,都期望自己能站在清霞身旁。
「对……不起……突然这样哭出来……」
美世哽咽著向叶月道歉。
叶月提出来的这个疑问,可说是再中肯不过了。因为美世迟迟不愿表露心意,个性温柔又体贴的叶月会为她感到担心,也是理所当然。
无法好好回答她的提问的自己,就算挨骂也很合理。
然而,听到美世向自己赔罪,叶月只是摇摇头。
「没关系,我才应该跟你说对不起呢。是我过度介入你的私事了,我或许太急躁了一些吧──不过,只有这句话,我必须跟你说。」
「是。」
从叶月变得有些低沉的嗓音,可以感受到她认真的态度。美世抬起满是泪水的一双眼睛望向她的脸庞。
「要不要坦白自己的心意全都取决于你自己。可是,在告白之后感到后悔,与没告白而感到后悔,这两者相比的话,我觉得后者更让人遗憾。」
「……」
「因为,我就是为了没能告白而后悔莫及的人。因为错过时机,我现在已经无能为力了。或许也能说我只是顾著逞强而已吧。」
看著叶月有些落寞的表情,美世胸中涌现苦涩。
「伤害到他人,确实是一件令人害怕的事情呢……这样的话,你就换个角度思考吧。你认为维持现状就可以不伤害任何人,对吗?」
美世无法以「对」或「不对」明确回答,无法确实表达自己的想法,或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叶月将她沉默的反应视为肯定,又接著继续往下说:
「的确。倘若你的心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东西,或许就是这样没错。可是,我知道有个人,会因为你没有坦白自己的心意而受伤哟。」
「咦?」
这怎么可能呢──美世不自觉地瞪大双眼,叶月的微笑倒映在她的眼中。
「最喜欢你的未婚夫恐怕会因此感到受伤,不是吗?」
「啊……」
未婚夫──清霞的微笑从美世脑中闪过。
因为美世没有坦白自己的心意而让清霞受伤──倘若是两人刚认识的时候,美世绝不会相信这种说法。
但现在,出现在回忆中的清霞,总是将美世视为自己最特别的人。
或许,美世可以相信对清霞而言,自己是个特别的存在。一如他对美世来说无庸置疑是特别的那样。
既然如此,清霞的期望又是什么?若是美世没有坦白自己的心意,他真的会因此感到受伤吗?
(我不明白,但是……)
回过神来的时候,美世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止住了。
「请……给我一点思考的时间。」
听到美世努力挤出来的答案,叶月美丽的脸蛋像是松了一口气那样绽放笑容。
「嗯,当然喽。你就好好思考,找到能让自己变得幸福的那条路吧。我跟由里江都会支持你哟。」
语毕,叶月转头以「对吧?」徵询由里江的同意,后者也带著微笑点点头。
自己究竟是多么地受到上天眷顾呢。
再三烦恼、迷惘后,明明还是什么都做不到,却能有像这样乐意帮助自己的人在身边。光是这样,便令人幸福到无以复加了──美世细细感受著在胸中涌现的暖意,然后这么想著。
◇◇◇
傍晚,冬季晴空的色彩从橘色转为紫色,空气中开始弥漫足以让地表的一切结冻的冰冷。
自美世等人入宫暂住后,这已经是第五天了。
在彻底转暗的寒冷天空之下,美世伫立在尧人宫殿的玄关,目送准备再次返回工作岗位的未婚夫的背影离去。
每天,清霞都会尽可能挤出时间来和她见面。虽然能见面的时间都不太固定,不过,今天两人顺利地一起提前吃了晚餐。
看到清霞健康平安的模样,虽然能让美世暂时放下心来,但她内心的不安仍从未消弭。
「老爷,您的身体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嗯,我没事。你也不需要这样再三确认……」
面对已经重复过好几次的这个问答,清霞不禁露出浅浅的苦笑。
「可是,我还是会担心。」
为了保护美世和尧人,清霞等人现在成了众矢之的;而国内质疑政府和军方的声浪,似乎也一直在增强。
几乎一整天都要警戒异能心教,同时又得遭受舆论指责,想必会让肉体和精神都紧绷不已。
要美世别担心这样的他,完全是不可能的事情。
美世轻轻以手中的围巾包覆住清霞的颈子。
清霞先是微微瞪大双眼,接著以手抚上美世替他系的围巾,然后露出温柔的微笑。
「异能者的肉体比一般人要来得强韧,这种天气算不了什么。」
「不管异能者再怎么强大,会受伤的时候还是会受伤。」
异能者既不是完全没有感情的存在,也并非不死之身。
如果必须一直绷紧神经,同时还得面对他人的责难,心灵恐怕会因此疲惫不堪。要是因此在执行任务时负伤,甚至就有可能赔上性命。
就算只是轻微的身心疲劳,也可能成为让身体出状况的原因。
「我不想再看到您倒下了。」
「……我有倒下过吗?」
看到清霞将视线移向斜上方装傻的态度,美世不满地皱起眉头。
「有呀,您忘记了吗?」
「开玩笑的。」
看到美世一脸不满地抱怨「您真是的」,清霞朝她笑了笑,接著便返回对异特务小队的阵营。
清霞倒下的身影此刻从美世的脑中浮现出来。去年夏天,清霞陷入昏迷不醒的状态。看到这样的他,美世害怕得哭了出来。至今,这仍是一段令她难以忘怀的回忆。
失去珍惜之人的恐惧。美世第一次尝到这种滋味,是生母在她年幼
时早早过世的时候。
还住在娘家那段期间,花姨被解雇而离开后,也让美世尝到彷佛一颗心被撕成碎片的失落感。然而,这仍比不上珍惜的人可能在眼前失去性命时的恐惧。
(不对,现在恐怕更……)
美世凝视著清霞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然后这么想著。
怀抱著不断膨胀的这股情感的她,要是陷入失去他的状态,就连美世都无法想像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不过,她有预感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结果。
毕竟,美世本身就是因为相爱的人被拆散后,经历各种痛苦悲伤,最后把怨气发泄在她身上的被害者。
「美世,不赶快进来的话,会著凉的喔。」
「新先生……」
新从玄关探出头这么呼唤。
自己转头望向他的时候,脸上究竟带著什么样的表情呢?在视线交会的瞬间,美世发现新稍稍屏息的反应。
轻叹了一口气之后,新再次露出温和的笑容,然后走到美世身边。
「你不用这么担心,久堂少校想必不会有事的。」
「老爷也这么跟我说。」
「我想也是。能跟少校平分秋色的人,这世上可没几个呢。」
「可是,对甘水直那个人来说……异能恐怕不管用吧?」
薄刃及其分家甘水的异能,都会对异能者产生效果。即使是清霞那般强大的异能者也不例外。
而且,在薄刃家或甘水家的异能者之中,又以甘水直的异能最为强大。倘若和这样的他对上,就算是清霞恐怕也无法全身而退。
经过好些时日的学习后,美世现在也变得相当了解薄刃的异能了。
新以平静的眼神俯瞰身旁的美世。浮现在他眼中的思绪和漆黑的夜色混杂在一起,让人无法正确判读。
「或许是这样,但又或许不是。」
「咦?」
新给了一个相当模糊的答案。感觉不像他会说的话。
「你知道吗?听说,异能会因为心意的强弱,而跟著变强或变弱喔。」
「心意的强弱?」
至今,美世跟著新学习异能相关知识时,从未听他提及这样的情报。而且,会受到心意的强弱影响这种说法,未免也太笼统了。
眉毛微微弯成八字状的新耸肩表示:
「我也只是听说会有这种事而已。至少,我本身不曾有过异能被心意强弱影响的经验。」
从新的说法听来,这样的现象似乎无法明确被证实。
但回想起来,美世之前也是因为一心一意想把清霞救回来,才能第一次施展异能就成功。
「不过,您认为有这样的可能性是吗?」
否则,新刚才应该不会用这种说法来回答美世才对。
「……这个嘛。我好像希望这种可能性存在、又好像不希望它存在,要是它真的存在──」
至此,新顿了顿,然后吐出一口气。
「要是它真的存在,我总觉得现在就能看到不一样的结果了。」
美世不明白新这番话的意思。她抬头仰望身旁的他,然而,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两人站在原地闲聊片刻后,东方的天空开始染上夜色,隐约可以看到点点繁星在深蓝色的夜空中闪烁。
庭院这一头仍笼罩在橘红色的夕阳余晖之下,因此还算明亮。另一方面,从玄关外头通往皇居腹地内其他宫殿或建筑物的小径,因为两侧种著常绿树,现在已经被彷佛足以将人吸入的深邃漆黑填满。
美世和新双双沉默下来的时候,一阵汽车引擎声传来。
一道明亮的人造光芒,从黑暗笼罩的小径另一头模糊浮现,摇摇晃晃地朝这里靠近。
「哎呀……那辆轿车是?」
点亮两盏车头灯的轿车,从碎石路面的小径驶出,朝两人所在的方向靠近。
因为周遭过于昏暗,看不清里头的乘客是谁。
这辆轿车刻意从美世和新的面前缓缓驶过。美世原本以为是清霞的车,但外型看起来似乎有点不同。那么,会是他们认识的其他人吗?她试著这么思考,但仍然猜不到车上的人是谁。
「那应该是某位大臣的公用轿车吧。」
「大臣……」
「印象中,今天前殿有一场尧人大人也会亲自参加的会议。」
这样的话,情况似乎不太对劲。无论是作为公用场地的前殿或是天皇居住的后殿,都跟尧人的宫殿有一段距离。若是要前往前殿,照理来说,车子应该不会经过跟出口位于反方向的这一带才对。
在美世等人开始警戒这辆可疑的轿车时,车子停了下来,两名身穿西装的男性走下轿车,并朝两人靠近。
其中一人,是看起来财力雄厚──以量身订做的三件式西装包覆住自己丰腴体态、蓄著胡子的中年男性。另一人则是看上去约莫三十多岁,有著标准身型且长相缺乏特徵的男子。他的衣著也很体面,但跟另一名男性比较的话,便显得相形见绌。
「哎呀,不好意思。皇居占地实在太宽广了,我们一不小心就迷路了啊。」
年轻男子笑眯眯地这么开口。
新随即挡在美世前方,和眼前两名男子对峙。
「失礼了。我想,两位应该是文部大臣阁下以及阁下的秘书官吧。敢问您们怎么会前来尧人殿下的私人宫殿?」
「就是因为迷路了啊,所以想过来向两位问路。」
年轻男子──文部大臣秘书以若无其事的表情这么回应。
就连美世也听得出来,男子所谓的迷路根本是天大的谎言。从去年年末起,就为了参加会议而数度造访皇居的大臣及其秘书,事到如今怎么可能还会迷路?
(难不成……?)
尽管明白不能表现出怯懦的反应,但想到有可能遭受对方攻击,美世不禁从指尖开始变得冰冷。
清霞已经返回对异特务小队的阵营了。
不过,要从天皇的宫殿过来这里的话,一定会经过对异特务小队的阵营附近,所以清霞等人应该过不久就会发现。
「怎么可能会在这里迷路呢?」
「我只是记错了该拐弯的路口,这是任何人都会犯的小失误吧?」
面对新话中带刺的疑问,秘书官仍是一脸的毫不在意。
一旁的文部大臣也没有纠正这样的秘书,而是以一双眼睛细细打量新和美世后,不屑地以鼻子哼笑一声。
「……哈!我还以为殿下特别交代要好好保护的异能者是何方神圣,不过就是个毛头小子,还有一副穷酸样的小丫头吗?」
事到如今,美世和新已经不会因为这种程度的侮辱而动怒了。
不过,一边以手捻须一边这么开口的大臣,其目中无人的态度仍让人感到不快。
「既然这样,您应该也没有必要特地来一睹毛头小子和小丫头的样貌吧?从绕过来这里的原路折返的话,您马上就能返回自宅了。」
新这番听起来谦虚有礼,却处处透露出挖苦意味的发言,让大臣和秘书不悦地皱起眉头。
「看样子,你似乎不懂和上位者说话时应有的礼数啊。还真是无药可救。」
「就算您这么说,但不巧的是,目前正逢严加戒备的时期,这点您想必也很清楚吧。所以,您同样也是必须警戒的对象,阁下。无人能够例外。」
听到新以按捺著怒意的冷静语气这么反驳,大臣更不满了。
「就连面对我们这种无力的普通人都必须警戒到这种地步,那我看异能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吹嘘自己拥有异能,但其实根本无法施展什么超自然的能力吧?所以才只能像只小兔子那样瑟瑟发抖而已。」
显而易见的挑衅发言。
贵为国家大臣之一的人物,做出这种言行举止真的没问题吗?
美世至今所见识过的,诸如清霞、尧人和薄刃家的成员,都相当忠于自身的职务和责任,以崇高的态度面对自己的人生。
跟这些人物相比,眼前的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一名肩负重责大任的人物。
现在,美世的内心除了恐惧和愤慨以外,感觉似乎又多了几分无奈和失望的情绪。
「……请两位离开这里。」
或许是认为没有必要跟对方你一言我一句地应酬了吧,新明确地下了逐客令。
「阁下,这些家伙想必真的没有异能吧,所以才会这么固执地想把我们赶走。他们一定是有什么心虚之处。」
「哈哈哈,的确──既然主张自己是理所当然要受到重视的异能者,就展现一下证据给我看啊。你们应该做得到吧?」
根本没有人觉得自己必须受到重视。
之所以有必要保护尧人和美世,是因为这两人很有可能是异能心教下手的目标,并不是因为他们是异能者,所以理所当然要受到保护。
身为参与国家政事的一分子,倘若大臣是打从内心做出这种发言,恐怕就不是不明事理一词足以形容的了。
不知该作何反应的美世,只能带著困惑的表情仰望身旁的新。
「就算您这样出言挑
衅,我们也不会施展异能的。毕竟没有意义,而且对我们也没有半点好处。」
听到这两人的酸言酸语,新应该不至于没有半点感觉。
然而,要是在尧人居住的宫殿附近施展异能,进而引起骚动,可就真的是愚昧至极的行为。
虽然不知道对方背后的用意为何,但想以挑衅的方式促使新等人发动异能的他们,很明显是缺乏常识的那一方。
「你这嚣张的……」
看似有些却步的大臣发出「呜!」的呻吟,正要开始咒骂时,远处传来其他汽车引擎声、轮胎在碎石地上前进的声音,以及许多人朝这里靠近的脚步声。
「初濑部文部大臣!您这是在做什么!」
其中一辆轿车紧急煞车后,一名身穿西装的男子走下车,气急败坏地这么率先开口。
美世下意识放心地吐出一口气。
(是鹰仓大人……)
确定要暂住在宫殿里的当天,他有向美世简单做过自我介绍。在那之后,清霞也曾跟美世说过,在政府官员之中,鹰仓特别受到尧人信赖,他也是会站在美世这一边的人物。
鹰仓身后还跟著宫内大臣和宫内省的侍从们。
更后方则是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虽然不见清霞的身影,但可以看到在最前方率领队员的五道。
「你问我在做什么?这样不会太无礼了吗,鹰仓内府?」
「现在这种情况,礼数已经不重要了。虽然贵为大臣,但在严加戒备的这段时期,还请您克制在宫中恣意妄为的举动。」
「你说我恣意妄为?别想指挥我怎么做!」
文部大臣提高音量这么咆哮,接著又以锐利的眼神怒瞪美世等人。
「更何况!要说恣意妄为的话,一开始擅自允许这些跟骗子没两样的人物入宫的,可是你们啊!」
「我们有先行知会各大官员了。」
「我可没有批准!」
在文部大臣因为鹰仓的反驳而暴跳如雷时,令人意外的是,他的秘书官开口劝阻了这样的他。
「好……好了好了,阁下。要是继续这样闹下去,只会引发更大的问题,请您现在先忍一忍吧。」
像是在安抚躁动的马儿那样制止上司的秘书官,一瞬间似乎和美世对上了视线。
(咦……?)
美世不禁双肩微微一震。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对方瞪了自己一眼。
「美世,你怎么了吗?」
「啊,没什么。」
看到表哥带著担心的表情转过头来,美世朝他摇摇头。
刚才的口角想必也让秘书官动了肝火吧。更何况美世和新又是薄刃家的成员,因此,可能遭受的责难也比其他异能者来得强烈。
除此之外,文部大臣似乎是站在否定异能者的立场上;而从言行举止看来,他身旁的秘书官感觉也同样排斥异能者。这样的话,就算被对方怒瞪,恐怕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真是万分抱歉。敝人开车时不慎走错路,结果引来这么大的风波。」
方才还在大臣身旁煽风点火的秘书官,现在却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态度,厚脸皮地向新赔罪。
「我们不需要您这种言不由衷的谢罪,请尽快离开这里吧。」
「哎呀呀,您会忿忿不平,也是很正常的反应。不过,还请您宽宏大量,原谅敝人的过失吧。」
说著,秘书官朝新走近,像是跟他很熟稔似地伸手轻拍他的肩头。不管怎么看,这都不像是跟人道歉时应有的态度,不难理解新沉下一张脸的理由。
两人擦肩而过时,秘书官的嘴唇轻轻蠕动了几下。
「──别忘了你的职责所在。」
新一瞬间瞪大双眼,而后轻轻咬唇。
这句轻喃只有传进他的耳中,就连美世也无从得知。
而后,秘书官和大臣就在周遭众人不满的视线包围下,默默走回自己的公用轿车上。
「不好意思,我们来迟了。美世小姐,你有没有受伤?」
朝美世等人走近的五道一脸愧疚地这么问。
「五道大人……我没事。」
新一开始便挡在前方袒护她,而且,也没有发生任何会导致美世受伤的事情。听到她的回答,五道像是彻底放心下来那样说了一句「太好了」。
「队长刚才亲自到前线去了。现在,他应该已经收到通知,我想不久之后就会赶过来了吧……真抱歉。」
「不要紧的,谢谢您。让各位这样劳师动众地赶过来,我才应该说抱歉。」
在美世鞠躬致歉时,一旁的新不知为何露出不悦的冰冷微笑。
「美世,你不需要道歉喔,因为这确实是他们的失误。虽然刚才的大臣阁下等人是清白的,但倘若是甘水乔装成他们的模样混进这里,一切就太迟了。」
「哎呀……是的,诚如您所言……」
三人对话的同时,文部大臣和秘书官所搭乘的轿车,伴随著震耳欲聋的引擎声驶离了现场。
随后,鹰仓也加入了对话。长相看起来理性又充满智慧的他,现在脸上写满了疲倦和沮丧。
「给两位添麻烦了。」
「这次我们没有蒙受任何危害,不过,希望可以避免相同的事态再次上演呢……虽然我也不是不懂你们的立场很为难。」
新面对鹰仓的态度也很严厉。
美世不清楚详细的情况,不过,政府内部似乎也并非是上下一条心的状态。
有些人并不信任身为天皇代理人的尧人,有些人则是对「由是否拥有天启这种一般人无法理解的能力,来决定国家的下一任统治者」的现状存疑。
尧人一边和这些势力奋战,一边代替天皇处理政务至今。然而,这次招揽美世等人入宫暂住的计画,似乎让这类对他不满或不信任的意见全数爆发出来。
美世可以想像,文部大臣想必也是因此而心生不满的人物之一。
「这是当然的。身为尧人大人的心腹,我必定会尽我的全力,预防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拜托你了。」
到头来,美世仍无法理解大臣等人是为何而来。
只是,她至少还得在宫殿里待上个十天左右。现在发生这种事的话,能否安然度过剩下的期间,实在让她感到很不安。
「……那两位大人究竟是为了什么事而过来呢?」
美世不解地这么自言自语。
身为大臣及其秘书的人,不可能会在皇居里头迷路。因此,他们理应是为了其他理由而现身。
「这个嘛,我也不清楚。不过,说不定是特地过来窥探我们的状况吧。」
「特……特地做这种事吗?」
「看来政府官员真的都闲到发慌呢。」
新以带刺的挖苦语气回应。
(总觉得……有点奇怪。)
尽管脸上挂著一如往常那个平易近人的温和笑容,但打从刚才开始,美世总觉得新的一言一行都莫名透露出攻击性,跟他以往的行事风格大不相同。
「新先生。」
「什么事,美世?」
听到她的呼唤,这名表哥以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的亲切态度回应。
然而,美世仍一直有种不对劲的感觉。她觉得或许有必要确认一下。
「那个,您……没事吧?」
她无法道出什么贴心的提问。
该问些什么、又该如何问,新才会老实回答她?一下子想不到答案,最后只能以这种笼统的方式问出口的自己,让美世感到很失望。
「虽然不知道你指的是哪方面,但我没事喔。」
「不,呃……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这个意思?」
「那个,您……是不是有什么烦恼……或是困扰……之类的?」
看著视线在半空中游移,说起话来也吞吞吐吐的美世,新不禁轻轻笑出声。
「哈哈,你不用担心我。噢,不过,确实有一件让我困扰的事情呢。」
「咦!」
新愿意跟她倾诉自己的烦恼了吗──美世怀著这样的期待猛然抬起头。
不过,擅长以各种方式伪装自己的这位表哥,可不会这么轻易向人坦露他的内心世界。
「因为你总是马上就会被卷入麻烦之中,我得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你身上,实在很伤脑筋呢。」
美世想问的并不是这种事情。可是,新的这句回应,却又中肯到让她完全无法否定,所以她实在说不出半句话。
除了未婚夫清霞以外,美世也时常让身为表哥的新为自己处处操心。这点她是有所自觉的。
「──只不过……」
新低沉的轻喃从上方传来。
「毕竟我无法保护你到永远。」
这句听来落寞又缥缈的话,瞬间刺进美世的心底。
仔细想想,这是很正常的。尽管彼此是亲戚,但美世总不能让没有住在一起的新一辈子担任自己的护卫,更何况,也没有这么做的必要。
只是一句极其理所当然的发言,为什么会让自己如此在意呢?
「新先生……?」
「不过,如果是现在的你,就算我不在了,或许也没问题呢。」
「没这种事的……」
不可能会没问题。要是真的没问题的话,清霞也不会刻意将感觉像是自己的劲敌的新安插在美世身旁。
新没有望向美世,只是隐约透出一股不容辩驳的魄力继续往下说:
「你现在已经变强许多,更何况还有久堂少校陪著。」
「不,我一点都……」
「你确实变强了。所以,在不远的将来,我们恐怕就无法像现在这样共度时光了吧。」
此刻,新明明就站在身旁,但美世却觉得他离自己好遥远。
尽管在对话,但现在不管说什么似乎都无法触及他的内心,而美世完全不明白新为何会变成这样。
「不好意思,我让你困扰了呢。」
看似已经转换好心情的新,将眉毛弯成八字状朝美世微笑。想看清这样的他的真心,对美世来说太过困难了。
「不会……如果你并没有烦恼的话,我就……」
「我跟平常一样喔。不过,或许心情烦躁了点吧。」
美世无从窥探新的内心世界。就算试著去了解他的想法,感觉也有一道高墙阻挡在眼前。
◇◇◇
美世陷入了混乱。
不对,说得正确一点,应该是为了眼前的景象愣住,而无法好好思考的状态。
「……我的被褥……原本是这个样子的吗?」
现在,出现在清霞和美世面前的,是一床整整齐齐铺在榻榻米上,尺寸偏大的被褥──此外,还有稳稳搁在被褥上方,存在感意外强大的两颗枕头。
「我是不清楚,不过,你平常不会用到两颗枕头,所以应该不一样吧。」
在一旁这么轻声回应的清霞,看起来也有些茫然。
傍晚那件事告一段落后,又过了几小时的现在。
在那之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赶回来的清霞,再三询问美世身体有没有异状。尽管美世告诉他自己没事,但清霞似乎完全听不进去。
再加上──
「美世妹妹!你没事吧?那些人有对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吗?听说你遇上了很不得了的事情,我担心得要命呢!」
激动得甚至眼眶泛泪的叶月,以有些夸张的态度反覆叨念「太好了……真是太好了……」而一旁的由里江也沾染上这样的情绪,结果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动。
随后,为美世的人身安全忧心的叶月和由里江,强烈要求清霞暂时留在尧人的宫殿里,跟美世两人好好休息。
这阵子以来,清霞一直忙于工作。如此寒冷的天气,却只能像是露营那样睡在帐篷里,想必也让他累积了不少疲劳。
既然这样,乾脆让他以担任美世的护卫为由,暂时放松休息一下──这想必也是极其自然的发展。
(这……这应该没有什么可疑之处……吧。)
叶月和由里江对著清霞要求「你快休息吧,快点快点」的态度,虽然稍嫌强硬,但这也是一如往常的事情。
因为难以拒绝这两人,清霞和美世被迫接受了这样的提议,同样是很正常的情况,理应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才对。
不过,这片光景又该如何解释呢?
洗完澡后,美世基于未婚夫「我送你回房」的好意,和他一起返回自己被分配到的房间时,映入眼帘的,却是被打理成如同前述那样的光景。
想当然耳,这是美世第一次在这个房间遇上这种不明的神秘现象。
(而且,新先生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
在美世踏进浴室前,都还在她身旁担任贴身保镖的新,现在也不见踪影。除此之外,原本把和室拉门隔出来的另一半空间当作房间使用的由里江,现在似乎也不在里头。房里感觉不到其他人的气息。
这样的光景,让美世莫名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被摆了一道啊。」
「……果……果然是这样吗?」
看来,这果然不是能以「神秘现象」一词解释的情况。
然而,叶月和由里江先前才认真听美世诉说过她的烦恼,应该能明白她的心境,所以或许不至于想出这种强硬手段。
更何况,她们只是要清霞和美世好好休息,并没有暗示要两人同床共枕。
这样一来,打造出这种状况的人──
「应该……不是姊姊干的好事。就算那副德行,她好歹也还是不到三十岁的淑女,不会做出这种鄙俗的安排。那么,八成就是尧人大人了吧。」
带著一脸厌烦表情的清霞摇摇头,以略为粗鲁的语气这么说。
(跟之前造访久堂家别墅时的情况一模一样呢……)
不过,也有些不同于那时的地方。
「唉,既然是尧人大人的安排,我恐怕没有其他地方能睡了吧。」
这里不是久堂家的宅邸,而是屋主另有其人的房间,一切都由尧人主宰大权。也就是说,就算清霞要求另外给他一个房间,最后仍得依尧人的衡量来决定。
情况可说是相当严重,美世和清霞等于没有任何足以打破现状的方法。
「真受不了。这么大一床被褥,到底是从哪里搬过来的啊。」
「……」
「说得好听一点,或许是体贴我们的安排,但……身为已经成年的大人,况且又是贵为皇太子的人物,竟然做出这种……」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清霞似乎变得有些多话。以手扶额的他,此刻脸上写满了无奈。
另一方面,除了浑身僵硬地愣在原地以外,美世不知道还能作何反应。
(我……我要跟老爷一起睡?真……真的吗?)
尽管两人同住在一个屋檐下,但美世和清霞还只是未婚夫妻的关系,尚未正式结为夫妇。
在这样的状态下,要他们同床共枕,不会太快了吗?不对,绝对太快了,也太奇怪了。
「美世。」
「是……是!」
因为心慌意乱,美世回应清霞的声音有点破音。
「没办法了,睡吧。」
语毕,仍穿著一身军装的清霞脱下上衣,拾起搁在房间一角的睡衣。
他以手松开紫色发绳,一头美丽的浅褐色长发跟著在背后倾泻而下。
「……美世,你这样盯著看,我很难换衣服啊。」
在清霞带著几分犹豫这么开口后,茫然杵在原地的美世才瞬间回过神来。
换衣服。没错,清霞接下来要换衣服了。也就是说,继续站在这里的话,自己将会目睹到他原本包覆在衣物之下的肌肤──
「对……对不起!」
像是尖叫那样开口道歉后,美世匆匆赶到走廊上,啪一声用力关上身后的和室拉门。
她羞耻得彷佛整张脸都在喷火。尽管伫立在理应很冷的冬天的走廊上,她却浑身发烫到想要把羽织外套脱掉,甚至还直冒汗的程度。
「但就算被你看到,我也不在意就是了。」
「我……我会在意的……!」
不过,他说「不在意」是什么意思?清霞想被美世看到自己更衣的模样吗?他又不是变态暴露狂,所以应该不是这么一回事才对。
因为方寸大乱,美世的思绪开始朝奇怪的方向狂奔。
细微的衣物布料摩擦声现在听来却格外清晰,让美世不知道该把听觉集中在什么地方才好。
「我换好了。」
在一瞬彷佛永远那么久的时间经过后,清霞从内侧拉开和室拉门。
「会著凉的,快点进来吧。抱歉,好像是我把你赶到外头似的。」
「是……」
房间里头很明亮。因为难为情,美世的耳朵红通通的,眼眶也有些湿润。因为不想被清霞看到这样的表情,她低垂著头走回房里。
在冰冷的空气笼罩下,美世不禁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会不会因为发烫而冒出蒸气。她好想从这个房间逃出去。
战战兢兢地抬起视线后,她随即后悔了。
平常,美世几乎每天都会看到换上睡衣的清霞。做睡衣打扮的他并不罕见,也不是什么看了会令人心慌意乱的光景。
然而,一想到接下来要跟他同床共枕,身穿质地轻薄睡衣的清霞,看起来甚至让美世觉得有些妖艳。
「被褥给你用吧,美世。」
「咦?」
听到未婚夫的这句话,脑袋完全沸腾的美世不解地歪过头。
被褥给你用──听起来彷佛是清霞不打算使用这床被褥的感觉。
「要是我们躺在同一床被褥上就寝,你想必无法放松吧。」
「可……可是,那老爷您呢?」
「我没关系。就算不睡,也不会有太大影响。要是真的累了,我坐著也能睡著。放心吧,我会守在你身边。」
看来,清霞似乎打算只让美世睡在被褥上,自己则是在一旁整晚守著她。
美世实在无法同意这样的做法。
「不……不可以。老爷,还是请您使用这床被褥吧,您
难得有机会像这样好好消除疲劳呢。」
「这可不成。要是这么做,就变成我把你丢在一旁,只顾著自己睡大头觉了。」
「但我认为这么做比较好。」
反正到了明天,美世八成也只会继续窝在这个房间里。
但清霞不一样。为了提防异能心教或甘水的攻击行动,他随时都必须绷紧神经,又只能像露营那样在帐篷里生活,想必一直都未能好好休息。
就连五道在内的其他队员,也都会能轮流回家休息个一到两天,只有清霞没有这么做。
至少在今晚,她希望他能好好休息。
「别开玩笑了。」
清霞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轻敲了一下美世的脑袋。
这当然完全不会痛。不过,因为吃惊,美世忘了前一刻仍羞赧不已的心情,抬起头仰望清霞的脸。
「我怎能自己一个人慵懒地躲在被窝里睡下呢?你就乖乖照著我说的去做吧。」
「……我不要。」
虽然明白这么做只会让彼此的对话变成两道平行线,美世还是忍不住反驳。
她可以想像清霞慢慢变得不悦的反应,尽管如此,她仍不愿妥协。
「老爷,我希望您能睡在被褥上。」
听到美世明确地这么表示,清霞看起来终于是放弃了。
「真拿你没办法,那我睡在榻榻米上吧,不过,你得去睡在被褥里。这是我最大的让步了。」
没等美世回应,清霞便迅速转过身,揪起两个枕头其中的一个。看到他准备在榻榻米上躺下,美世的身子下意识地动了起来。
「你这是做什么?」
美世匆匆揪住了清霞睡衣的衣袖。
指尖的神经此刻彷佛全数坦露在外,让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那里。
好不容易降温的脸颊,现在又开始发烫。
「那个……老爷……我……我们一起……」
这是极限了,美世实在无法继续往下说。太难为情了、太不知羞耻了。
她的手在颤抖,但愿自己使尽浑身解数鼓起的勇气能够传达给清霞。
这时,清霞轻轻伸出手,松开美世因为紧揪住他的衣袖而发白的指尖。
「我明白了。虽然不甚乐意照著尧人大人的安排去做,但我们就一起睡吧。」
两人以不太自然的动作在被褥上并排著躺下。
(我都做了些什么呀……)
心跳剧烈到胸口几乎隐隐作痛。而心跳声清晰的程度,让美世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就在耳畔跳动似的。
连美世本人都难以相信,她刚才竟然做出那般大胆的举动。
现在,被褥上的美世和清霞各自望向外侧躺著。
背后的另一个存在,让美世在意得不得了。
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彷佛会透过被褥传达给清霞;紧张而急促的呼吸,也好像会被他听见。
美世尽可能移动到被褥的边缘,然后缩起身子。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躺到天亮吧。
这么想的时候,清霞突然开口了。
「……你睡不著吗?」
即使试著假装睡著,也马上被他识破了。
美世竭尽全力挤出平静的嗓音,小小声地以「没……没有」回应。
「我睡得著,我会……努力睡著。」
要不然,清霞恐怕也会因为在意她有没有睡著,结果一夜无法成眠吧。
美世闭上双眼。
尽管她努力试著沉淀自己的意识,但心跳声实在是太吵了,再加上又很介意身后的清霞,睡意压根无法涌现。
这样的话,她就只是闭上眼睛的状态而已。
这时,清霞细微的嗓音再次传来。
「你睡不著吧。」
「……是的。」
这次,美世举白旗乖乖这么回答。
刚才主动说要两人一起睡的人明明是她,实在是太丢脸了。
她脑中的某一部分,原本抱持著「只要钻进被窝里,自然就会变得想睡,最后在完全不在意清霞的状态下睡去」这样的乐观想法。此刻,她真想把这部分的自己痛骂一顿。
「美世。」
「是……是。」
「在睡意涌现之前,我们聊一聊吧。」
清霞是在顾虑她吗?美世明明是因为想让他好好休息,刚才才会那么坚持己见。想到自己从头到尾的表现,她不禁愧疚到坐立不安。
但另一方面,能够像这样和清霞两人在安静的地方说话,也让她感到很开心。
「您想要聊什么呢?」
「……你呢?你想聊什么?」
最近这几天,他们都没能好好说上几句话。
清霞虽然每天都会抽空过来和美世见上一面,但因为工作太忙,他顶多只能和美世一起吃顿饭而已。
所以,美世觉得自己应该有很多话想要跟他说。
然而,一旦真的到了这个关头,她却又想不出可以聊的话题。
「不然,在睡著之前,我们就轮流对彼此提出一个问题,让对方回答如何?」
「我……明白了。」
自己想问清霞的问题──美世盯著昏暗房间里的墙壁开始思考。
不过,比起该问些什么,清霞这个突如其来的提议,更让她有些无法释怀。
向彼此提问,然后回答。这样的要求实在不像清霞的作风,因为,这样就好像他渴望更加了解美世似的。
在美世苦思的时候,清霞随即提出第一个问题。
「那么,从我开始吧──来到这里之后,有发生什么让你感到困扰或是害怕的事情吗?」
「没有。」
即使明白清霞看不到,美世仍在黑暗中轻轻摇了摇头。
「大家都亲切又体贴,也总会小心翼翼地保护我……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受到上天眷顾的人。」
「这样吗?」
每个人都很细心地保护她,为了不让她的生活受到威胁而在各方面做出贴心的安排。
所以,美世不曾感到困扰或害怕。
真要说的话,今天傍晚发生的那件事,倒是让她吓出一身冷汗。万一那位大臣及其秘书是甘水的手下──光是想像这样的情况,就让美世整个人止不住颤抖。
不过,尽管如此,她压根没有感受到过去待在娘家时那种孤独无助的感觉。有新陪在她的身边,鹰仓和对异特务小队的成员们也火速赶到现场,让美世觉得自己可以很放心地依赖他们。
她并没有真正感受到什么危机。
回想起这些,美世不禁觉得自己像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那样无助,因此有些难为情。
「是的。那么,接下来换我……老爷,您至今曾因为这份工作而体验过什么辛酸痛苦的事情吗?」
美世按捺著心中的不安这么询问清霞。
一时之间想不到该问什么的她,最后道出这个类似清霞刚才问自己的问题。
(可……可是,只要是老爷的事情,我都想知道嘛……)
她在心中这么替自己辩解时,清霞不假思索地这么回答。
「这份工作本身,并不曾让我感到辛酸或痛苦。」
「从来都没有过吗?」
这么追问后,美世才想起「一次问一个问题」的规定,忍不住以双手掩住自己的嘴巴。
「啊!对不起,我问了两个问题呢。」
或许是从美世的嗓音察觉到她沮丧的反应了吧,清霞以带著些许笑意的「没关系」回应。
「这个嘛,从来都没有……不对,毕竟我的工作和军务相关,所以有时也会觉得很吃力。在同事或下属负伤倒下时,也会感到懊悔。不过,我不会觉得这是一份让人辛酸痛苦的工作。」
「这样呀……」
虽然清霞坦然地这么表示,但这份工作,想必为他的肉体和精神都带来了相当大的痛苦。
过去听闻的五道父亲的那件事亦然。眼睁睁看著自己身边的人陆续倒下、死去,自己却无力拯救他们的悔恨。
美世完全无法想像清霞至今究竟承受了多少的伤痛。
「那你呢?成为我的未婚妻之后,你曾经感到后悔吗?」
清霞再次提问。
不过,对美世来说,这是个简单至极的问题。
「完全不会。一开始,觉得自己只是代替妹妹来到您身边时,我原本感到相当不安,但这样的感觉也在不知不觉中消失了。」
「那就好。」
两人的对话没入夜晚的寂静之中。
此刻,只剩下彼此细微的呼吸声飘荡在室内。
「……」
「……」
美世觉得眼皮变重了一些。
或是因为这样吧。
开始有些意识不清的脑袋,涌现了想要询问清霞更深入的问题的想法。
「那个,老爷……您……」
在睡意轻飘飘地降临的同时,最后仅存的理智和身为淑女的教养,让说到一半的美世犹豫起来。
「什么?」
清霞回应的语气尽管平淡,却也隐约
透露出一股温柔。
「您──曾经感受过『爱恋』这样的情感吗?」
回过神来的时候,美世发现自己已经这样问出口。
不可思议的是,一旦开口说出来之后,因为无法回头,她反而有种坦荡荡的感觉。
「爱恋……吗?」
清霞的轻喃声融入周遭的黑暗之中,然后消逝。
沉思片刻后,他以有些含糊的嗓音,像是一边说一边确认那样开口。
「老实说,我不曾有过能够断言『这就是爱恋的情感』的经验。无论是面对来自他人的感情、或是自己的感情时,我都刻意让自己变得迟钝。至今,我终于明白了。其实我只是在逃避,不愿意认真去面对其他人而已,所以,我不曾有过那样的情感。」
清霞听起来带著些许悔意的语气,让背对著他的美世因倍感意外而屏息。
不过,这或许是理所当然的。
因为,他虽然是个温柔体贴,内心也有著柔软一面的人,同时却也很笨拙。
所以,或许──
「您是以这样的方式在保护自己呀,老爷。」
这跟美世还待在娘家时,极力避免自己将情绪表现在脸上的做法一样。
「你是这么看的吗?我倒觉得自己只是不够认真而已。不过,这样的话,那你又如何呢?」
「咦?」
美世原本因睡意而变得朦胧的意识,此刻稍微清晰了一点。
「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如果是我误会就算了。不过,我觉得你或许是有什么烦恼,或是驻足不前的原因吧。」
「我……」
此刻,美世才明白清霞早已察觉到了。
她不曾说出口、也避免表露出来的那份情感,已经被清霞发现了。而他现在在询问自己隐瞒的理由。
美世没能马上回答。
先用问题打探清霞内心的人是自己,而他也以诚挚的态度回应了美世的提问。
所以,美世认为自己绝不该以含糊敷衍的答案回应清霞。尽管如此,她的心却害怕得完全不敢踏出一步。
「──是因为我不够可靠吗?」
清霞的嗓音隐约透露出一股冰冷和脆弱。
美世一瞬间愣住,接著连忙开口否定。
「不……不是这样的。」
她紧紧捏住被褥的一角。
难道自己让清霞感到不安了吗?
『最喜欢你的未婚夫,恐怕会因此感到受伤,不是吗?』
叶月这句话在脑中浮现。
「不是的……我从来不曾觉得您不够可靠,一次都没有这么想过。」
并非清霞不够可靠。不可靠的人,反而应该是美世自己。
正因为她明白自己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存在,所以才更无法相信这样的自己。
美世也知道这种想法既矛盾又武断。因为,她明明已经顺著内心这股强烈不已的情感,依赖著、紧紧攀附「清霞的未婚妻」的宝座不放,然后走到今天。
她无法忍受他人因自己而变得不幸。
所以,倘若像现在这种温暖的日子能一直持续下去,她就不需要那宛如烈焰般熊熊燃烧的情感。
「美世。」
「是。」
美世感觉到原本背对著自己的清霞转过身来。
她也跟著转身。
两人的距离靠近到即使在黑暗中,她也能清楚看见清霞一双认真的眸子。
「我不会满足于现在的状况,我渴望得到更多,可以的话,也希望能建立起更深的羁绊。不是跟别人,而是跟你。」
意思是,他希望能够得到美世的心吗?
这个事实带来的强烈震撼,让美世止住呼吸,也说不出半句话。
「我……」
「你会觉得这样的我很肤浅吗?会觉得这是邪魔歪道的想法吗?」
他的提问,彷佛已经看穿了盘据在美世胸口的纠葛情绪。
美世的心,像是被丢掷了石子的湖面那样掀起阵阵涟漪,完全平静不下来。
「……我不会这么觉得。」
美世垂下眼帘,勉强挤出这样的回应。
清霞伸出白皙的手指,轻轻抚上美世的脸颊。从他温柔的指尖透出的暖意,让美世变冷的脸颊再次发热。
「抱歉,都是我在提问啊。」
听起来有些困扰的虚弱语气。想到让眼前这个人变成这样的是自己,美世便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她只能闭上双眼,沉默地摇摇头。
不知不觉中,她的意识就这样被睡意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