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透子的窗帘的时候,外头是一片纯白。从前天开始就一直下个不停的雪堆成了厚厚的一层,今天放晴之后从天上落下的阳光就在照在这上头,似是光斑在舞蹈。当阳光照进来的时候,被房间里的尘埃一阵反射,从我的视角看来简直像是被吹来了一大片浓雾。感觉无论坐到哪里去都只会扬起更多的尘埃罢了,于是干脆站着将那本老旧的大学笔记翻开。
不要对其他人提及这本笔记。
笔记本上的内容全都不得外泄。
任何一方都不得连续两天书写。
笔记本一定要放回到隐藏地点(禁止带走)。
所谓的隐藏地点就是我先前才去过的储物柜。所以一开始我也是先从那里开始寻找,可回想起来的话,似乎最后一个把笔记带走的人就是透子没错。
所有的规则就是透子制定的,我只有点头的份。而进入暑假之后我就忘我地在笔记本上书写。交换日记,在我看来不过是小学生的,尤其是女生之间的娘娘腔又幼稚的行为而已。但是和透子的一来一往之中的我其实也挺幼稚的,而且大概透子也半斤八两。
最早的日期是7月21日。是透子写给我的。
致学弟君。
这是第一次的交换日记呢。到底该写些什么好呢。其实我啊,之前都还从没有试过什么交换日记呢。像这种东西,别人都会写些什么呢……。小学生那会儿,虽然在班上女生之间挺流行的,早知道会这样的话那时候我就应该看看才是啊。说笑的,现在后悔也白搭。
好了。也是因为我没有手机联系方式才开始的交换日记,不过还是要在这里做出一个重大通知。关于这本笔记的规则(已经写在前一页纸上了)。感觉你还算是聪明,所以想来应该不需要我多费什么口舌,不过这都是为了以防万一。顺带一提,如果打破规则的话,将处以一口气喝光假玻子汽水之刑!
嗯,到底该些什么才好呢。那么,机会难得地试着问些问题吧。学弟君,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棍?
透子的字总是有那么一点歪斜,字迹漂亮。要是换做其他同年纪的女生的话说不定会加上什么颜文字或者是绘文字,还有什么“(笑)”之类的东西,反观透子的文面,认认真真地写上了每一个逗号句号,错字漏字更是无从谈起。笔力有些弱,字显得有些淡,加之时间流逝使得用自动铅笔写出来的文章更加难以辨认。
学弟君,你喜欢什么口味的冰棍?
我到底是回答了什么呢。如今的我已经不怎么喜欢冰淇淋这种东西了,所以也得不出答案来。
而下一页则是7月22日的记述。是我写给透子的。
致葵学姐。
我喜欢的冰棍口味……是什么呢,算是苏打水的那种口味吧。就是里头有点像冰糕的那种。葵学姐又是喜欢那种呢?
交换日记,我毕竟是个男生,所以当真是和这个无缘。也从没想到过自己居然会做这么些事。到底该写什么东西好呢……如果这是在发邮件的话我想应该不至于这么纠结了。啊,这可不是在怪葵学姐!只是觉得同样是在写文章,但是感觉却完全不同还真是不可思议。
话说回头,学姐你是为什么会想到要弄交换日记的呢?
这时候我把笔记本合上了。想着再往下看应该不太妙,因为眼睛里头有些阴晴不定。
我把合上的笔记拿在手上离开了房间,朝回到了日式房间的优香理夫人打了声招呼。
“优香理夫人,我能不能暂时借阅一下?”
离开了葵家,我走到摆放在国道旁的自动贩卖机边上买了假玻子汽水。接着是到前头不远处的便利店去,买了两份苏打冰淇淋。这个季节错位实在是有够离谱了,然而收银台的奶奶却没有一点讶异地将商品装到了塑料袋里。
脚上踩着咋啦作响的雪,嘴里嚼碎苏打味的冰块。每一次咀嚼都会被冰冷的硬块弄得牙齿发麻。每一次张开嘴都见得到纯白色的雾气摇曳升腾。如果是在夏天的话就会应声融化的蓝色冰块,现在却是硬得让人心生厌烦,丝毫不见有变得柔软的迹象。
大概那个时候我也不一定是真的喜欢苏打冰淇淋。只不过是因为高中生没有几个钱,所以才喜欢吃这个最便宜的东西而已。至于苏打味,大概也是因为想要吸引透子的注意力才那么说的吧。因为她喜欢那种能用来给夏天打比方的东西。冰欺凌、苏打味、鲜艳的蓝色。似乎每一样都很适合透子,而实际上她也确实很喜欢这个口味的冰淇淋。
峰北镇上只有一所高中,中学也不例外。至于小学,倒是有两所(现在已经变成一所了)。却空有很多的寺庙和神社。而透子的坟墓则在北边一座不算很高的山丘上的青芳寺的寺庙里。明明是那样抗拒回来的家乡,明明是那样不愿想起的地方,而实际上一旦回到这里来,越是有着透子浓重身影的地方越是像磁铁一样吸引我。
我这是第二次造访青芳寺。第一次是在她离世的那年夏天——在这座蝉声阵阵,夏草正绿的山中,我没有进到寺庙里头就折返了回去。而今天有多仁在等着我,所以才不至于又一次逃跑。
“那是什么东西。我可是买来了花和线香啊。”
多仁指着我的购物袋说。
“冰淇淋和假玻子汽水。”
“啥?在这个季节买这么些?”
“因为透子喜欢。”
“当贡品?”
“我也想不到其他的东西了。”
多仁听罢耸了耸肩。说起来,多仁手上也提着一个比我大上一圈的塑料袋,可以窥见里头装着像是用来供奉的菊花。
“多少钱?之后付你吧。”
“别说这种话。”
多仁拍了我后背一掌,催我往前走。
“我还以为你会不会是在东京孤零零地死掉了呢,一直以来把我吓得够呛。”
走在寺庙境内的时候,多仁似是自言自语地低声嘟囔。
“自己一个人远走高飞了。还不告诉任何人一声。给你打电话你还不接。”
“……对不起。”
多仁确实经常给我打来电话。频繁到甚至会让经常关机的我都心生厌烦,由此可见一斑。明明拼命想要把自己从峰北镇上割离开来的我从来没有接过他打来的电话,而现在他又还陪着我一起扫墓,看来多仁着实是个老好人。
“我可没觉得自己是那种很会为人着想的人啊。要说无情的话也算是无情了。”
“是这样的吗?”
“就是。”
多仁一脸怪异地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吗?在中学的修学旅行上,晚上大家都在聊喜欢哪个女生,只有你一个人完全没兴趣,而且很早就睡过去了……。”
“有吗?”
“有的啊!之后老师还冲了进来,朝我们吼了一嗓子‘你们给我学学渡’。明明动静都那么大了,你倒好,还是睡得一脸安稳的不见醒。”
“我那样不算是做了正确的事吗?”
“正确是正确,但是一点儿都不好玩了。”
经多仁这么一说,这话听起来有点格言的味道了。
“所以我多少放心了啊。知道你和葵学姐在交往的时候,我心想着原来这家伙也是会恋爱的啊,松了口气。”
“你都把我当成什么了?”
“赛博人。”
“透子也这么说过我来着。”
这时候恰好来到她的墓前,于是我们顿时止住了话语。盖上了一点雪花的葵家的墓碑比我想象的还要小得多,就像透子似的。我用木勺从提桶里舀水浇在墓碑上,多仁则点燃了线香,而上头早已供有了花,肯定是优香理夫人吧。把苏打味的冰淇淋留在塑料袋里,只是掀开了铝管拉环然后稍微晃了晃,让它冒着气泡地被放在墓前。虽然这里也兼作是夏澄奶奶的墓,不过想必她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我回来了,透子。”
我闭目双手合十。虽然前不久才刚刚在佛龛前给她双手合十过,但是现在让我感觉离透子更加近了。
明明已经过了四年,依然对死别的恋人念念不忘的男人会不会很不像样呢。
这四年里,我一直在生与死的夹缝中,在罪恶感的泥沼里苦苦挣扎。
为了将会让我回想起透子的一切全都剥离下来而离开了峰北镇到了东京去。想着随着我被都市的时间玩弄于鼓掌的时候,记忆中的相册也能一点点的抹掉就好了。想着只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当作从未发生过就好了。让自己讨厌冰淇淋,讨厌夏天。我发现通过将她所爱的一切统统拒之千里的行为,看似是令自己忘却了,实则反而让一切的结果都更加深入地铭刻在了记忆中。当我为什么迷茫的时候,总会依赖似地将手插到右边口袋的小动作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果说自己的脑袋里有USB接口的话,我就插进存储器,把里头的记忆全都暂时放到外面。接着在电脑里头把记忆全都分装到各个文件夹去,再好好管理起来——要是办得到的话肯定不会这样痛苦,甚至能让自己不记得自己已经把透子忘了。
“天不遂人愿啊。”
多仁低声这样说了一句,把我吓了一跳。
“两个人越是般配,就越是容易天各一方啊。”
我强行让自己一笑置之。
“你都说的什么呢,不适合你啊。”
“……也是啊,抱歉。”
多仁也笑了。而我觉得多仁的笑脸,也是强装出来的。
回到家里去的时候,正好赶上老姐想要出门。鲜艳的粉红挎包和像是当作土特产的蜜柑和点心胡乱散落一地,正当我要收拾一下的时候,她就从大厅里出来了。
“老姐,你回来了?”
“回来了啊。只是吃吃红豆饭而已。”
“嗯,多谢啊。工作那么忙还要抽空回来。”
老姐正在东京的出版社上班。她决定要上附近的短期大学然后赶紧把工作定下来就离开了峰北,现在听说她已经是女性时尚杂志的编辑了。几乎忙得要死,这几年里和我一样都没怎么回过家。由是父母叹气道,我们两姐弟都很不孝顺。
“说什么呢。这又不是为了你。”
老姐摆了摆手。
“冰箱里头有苏打水,想喝就喝吧。”
“我才不喝那个。话说,冬天了就别买1.5升装的啊。”
“这个小镇上的便利店又没有500毫升装的。”
老姐眺望着远方说,如果是东京的话可是随处可见啊。
“你现在住在哪里?”
“八王子。”
大学就在那附近。
“讨厌啦,感觉治安好差。”
“没问题的啦,我住地方是住宅区。”
“越是没什么人来往的地方越是容易出现可疑人士啊。嘛,男人倒是不担心这个……”
老姐一边把落在地上的蜜柑胡乱地塞到塑料袋里,又为了能让我进去而挪开了挎包。
“……偶尔回趟家吧。”
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这样说。
“轮不到老姐说吧。”
“我可是社会人啊。你还是个学生,而且文科系肯定闲得要死吧。”
“那叫偏见。我是不知道短期大学是什么情况,不过四年制的学校可是很忙的啊。”
“爸妈都还是头一回呢,你好好体谅一下他们吧。”
“什么头一回?”
“和自己的孩子喝酒啊。他们都好期待的呢,而我又不会喝酒。”
“从小时候开始早都已经一起喝过啤酒了啊。”
“你也知道我想说的意思不是这个吧。”
我回想起了昨天和多仁干杯的画面,不由得一脸苦涩。老姐这时候像是终于把所有东西都拢成了一堆。
“要是有什么事的话就联系我吧。总归比老家要近。我现在住在中野。”
“哪里?”
“中野区。”
“我哪知道是哪一块啊……话说啊老姐,我就是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吧。”
明明叫唤忙死人忙死人叫唤得比谁都要勤。
而老姐却耸了耸肩,有些不当一回事地加上了一句。
“差不多该忘掉她了。”
我顿时眨了眨眼睛。右手不知不觉就伸到了口袋里。
至今为止,老姐都从没过问过我和透子之间的事情。不过应该知道我们在交往。毕竟这里是姆明谷,交流圈子狭小得很。但是却从没有拿我寻开心,或者是打听她是个怎样的女生,甚至在透子死之后她都没有安慰过我关怀过我。唯有一次,只是在透子将要离开人世的时候,她一言不发地陪在我身边而已。从我们姐弟的关系并不算是糟糕来考虑的话,这种反应似乎有些冷血。然而我其实非常感谢老姐的这种做法。生前自不用说了——唯有老姐明白,透子死后越是安慰我,我心中的她的“死”也就膨胀得越大。
大概是到了期限吧。似乎在老姐心中四年就是这么一个时间。
“……老姐,你的初恋是在什么时候?”
“哈?凭什么我得告诉你啊。”
“不是,就是想知道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那种东西早都不记得了。女人是用下一次恋爱来覆盖上一场恋爱的——只对最新的东西感兴趣。”
老姐豪言壮语道,似乎她本人在情场上已是身经百战。不过我也记得她从以前开始就挺有人缘的。身为弟弟的我做不到的事情她大抵都办得到,运动和学业都是实力超群。好像还担任过年级委员和学生会会长。人长得漂亮又无所不能,性格有那么一点男子气,我也听说过学生时代被她踩在脚下的男生数不胜数。
“老姐你……是不是换男人换得太频繁了啊。”
“只不过是你误以为一辈子只想念一个人很帅气吧。”
老姐把靴子套在脚上,把解开的围巾重新戴好,站了起来。
“赶紧把那种幻想丢掉,和活生生的人恋爱去吧。”
看着老姐飒爽地围巾一甩,道一句“别啦”,让我觉得她性格方面果然是条汉子。
回到房间之后,我又一次翻开了交换日记。要是被老姐知道这东西是我们恋情的开端的话,铁定是会瞧不起我吧。
我没有看透子对7月22日的我做出了怎样的回答,而是翻动书页看最后的留言。日期是8月30日,是透子写给我的。那是我以前都不曾看过的文章。而从前的我从23日之后就再也没有在这上面留言过,由此看来这本笔记在最后的一周时间里都在透子手上,估计就是那个时候写上的吧。
8月30日。
致成吾。
终于要到明天了呢。可真是叫人期待。我预感今晚是要睡不着,于是明天睡过笼,然后又是一如往常地迟到,所以还请你到我家来接我……开玩笑的啦,再这样下去你差不多也会生气了。我会努力起床的……。不过如果我真的没能准时醒的话,还得请你到我家来接我。总是给成吾添麻烦,身为年长的人却这么靠不住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也要感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真的很期待明天!
一个大大的交叉覆盖住了整篇文章。恐怕是察觉到在这个节骨眼上写下这样的东西已经为时已晚,于是如此抹消了吧。毕竟是交换日记,即便在上头写下了第二天的事情,也不会像邮件那样马上送到对方手里。而且那时候我去接她基本已经是约定俗成了,有可能是想着即便不说我也早已了然于心。大概是想等一下再用橡皮擦掉吧。可这又——。
往后就是连连的白纸。大学笔记约有三十张,也就是六十多页。我们每天都会交互着使用一页纸,从7月21日到8月30日大概一共40多天。而后半部分基本都没有用到,从结果来说这本笔记也就只用了一半多。
心脏一带有种被一圈圈绕紧的感觉,于是我咬紧了牙关。为什么当强烈的感情在体内奔走的时候,人的胸口会发痛呢。好想把手塞到胸口里去,把心脏、肺、肋骨,全都乱七八糟地搅拌一通。想要让身体感受另一种痛苦,藉此让自己分不清那种疼痛的原因究竟在何。
回到这个小镇上之后,各种各样的东西都会让我发痛。所以我才讨厌这里啊。可即使我从这股痛楚中逃走,在东京装作已然忘却了一切,到头来我的时间也始终静止不动,任何事情都得不到改善吧。
老姐对我说的那些话肯定全都是对的。
“……可哪怕是对的,那又到底是想让我怎样呢。”
我从桌子上抓过自动铅笔,慢慢地在笔记本上写下文字。
1月11日。
我该如何是好,透子。
写下这段字的时候,我都觉得太愚蠢而连番嘲笑自己。然后把笔一丢,抱着笔记本趴着躺倒了床上。
趴着伸出手去拉开窗帘,往窗外看,发现开始下雪了。还看到有一位母亲,和似乎是在仰望下雪的天空的正上幼儿园的小女孩一起,她们又正好和我对上了眼。于是她们猛地挪开了视线,走了。那时候,透子背负着和她娇小的身体完全不相符的重荷,那时候的她肯定比现在的我还要痛苦得多,可为什么透子还能活得如此坚强呢……。
我似乎是就这样睡了过去。当我醒来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漆黑,唯有涂上了蓄光涂料的手表指针显示现在是晚上十点。这一觉按照午睡来说实在是太久了点。似乎父母也没有过来叫醒我,而老姐估计已经到东京了吧。
我想要打开房间的电灯而伸出手去,结果一脚踢飞了什么东西。听到了哗啦啦的翻页声才明白那是交换日记。估计是我抱着它睡着之后,中途从床上掉下来了吧。
打开灯之后再看向脚边,恰好翻到了先前那一页。我写上的文字一共有三段……三?
我搓了搓眼睛后看向笔记本。
1月11日。
我该如何是好,透子。
这段有些懦弱的文字下头,还有另一行字。
你、是谁?
一行有些歪斜的,但是相当漂亮的,笔力稍稍弱了些的……我无比熟悉的字体就出现在那上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