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过去4

葵学姐——不对,是透子确实挺任性的。倒不如说最开始的时候,她估计是在故意表演得很任性。也许是自己都不知道向我撒娇的限度到底是多少吧。于是她就像是要测试我,也像是在测试她自己那样,会时不时地提出些很胡来的建议。而我也不服输地陪着她胡闹——具体来说就是打着试胆的旗号,半夜潜入到学校里去,或者是让我陪她狂吃苏打冰棍直到中奖,再有就是……一口干掉假玻子汽水,我们两个都试过了。当时真是盛大地闷着喘不上气来。

一开始的时候只觉得她的想法很孩子气,不过之后我又觉得大概是因为透子还从来没做过这些事情。那件事……做手术,她说过是在幼儿园的时候动的手术。之所以会提出这样幼稚的事情来,肯定是因为这些全都是她在那个时代没来得及做的事情吧。所以我也决定尽可能不反对她的任性,陪她疯。

而另一方面,我也在一些事情上变得有点神经过敏。比如说不在她身边用手机,或者是把步子放的很慢——这样说有些不太好听,不过简而言之就是我配合着透子将自己的水准放低。虽然透子笑着对我说,你这样简直像是比我还弱不禁风,可我依旧像是安装有起搏器的人是自己那样,变得神经质起来。在去祭典前她都还只是一个普通的女生……我以为是,可当我详细地知道她患有什么病之后的现在,就只得如同对待纤细玻璃制品一样对待她。

在开始交往之前我听她说过,想要尽可能普通一些。但是,坐在电车里的时候,走在人潮人海中的时候——这个世界都会源源不断地释放出各种各样的电磁波。即便没有这些因素,如果忽然有谁的手肘,挎包的尖角,即便是不带一丝恶意地撞到她的起搏器的话,万一引发了什么不良状况——透子对我的这种想法依旧是笑着说,那可不是那么脆弱的东西呢。但是埋藏得相对浅的起搏器从皮肤上头摸下去的话会觉得硬硬的,能清晰感受到它的存在。更何况对小个子的透子来说,一般成年人的手肘全都能正好撞到她的胸口上。

于是乎,我就像是把自己当成了盾牌,总是走在她的左前方,不过某天发现我的意图的透子快步跟了上来,到我的左边。

“来牵手吧。”

说完手就牢牢地牵在了一起,自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能走到透子的左前方去。

“保护过度了,跟妈妈似的。”

透子鼓着脸说。

“就不能让我在这点小事情上保护你吗?”

“想要你保护的时候自然会说,我可不要保姆。”

“我也没把自己当作……”

“知道。不过会当作玻璃对待反而让我很累。”

尽管我认为她的心脏真如玻璃般脆弱,然而顽固的透子始终不愿退让。而我也想要尊重她想要普通一些的心思,但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存在有一个想要严严实实保护好她的自己。我时不时会被这两股观念夹在中间。

我们还有另一个分歧,那就是交换日记。我觉得交换日记已经没必要继续下去了,实实在在地出来见面就好了,如果是在家里的话还能打电话。但透子却主张想要继续下去。实际上的话,这或许能算得上是男生和女生之间的价值观的碰撞。不过最后的结果,我还是被透子的一句话说服了。

“因为如果现在就停下来的话,某一天回过头来看的时候会觉得这样就像是终点了啊。”

其实现在才算是起点啊,透子笑意盈盈地说,我则屈服在了这样一张最强的笑脸下。

“只要一方写有文章,那另一方就必须回复。”

还许下了这样一个约定。我说那这样不是永远没个完吗,于是她笑着说要的就是让它永无止境。所以我们最后,到了暑假的后半段日子也依旧还是会到车站前的柜子去,不知羞耻地在上头交换率直的话语。

当八月过了中旬的时候,我被叫到了透子家去。虽然我已经去过她家好几次,但还是第一次进门。和早已混了个脸熟的优香理夫人打一声招呼,穿过走廊,到了她的房间去。房间相当杂乱——我算是明白她总是找不到什么东西而迟到的理由何在了,但透子却毫不羞涩地迎我到了她的房间去。闻到了淡淡的香皂——透子的体香。看到书架上罗列着除少女漫画外,其他作品的标题像是科幻小说让我有些意外。

“你喜欢科幻吗?”

“挺喜欢的。时间旅行之类的蛮有意思。”

“哦,就是时间悖论云云的东西吗?”

“嗯。成吾你知道祖父悖论吗?”

“回到过去杀死父母的话,杀了人的自己也就不会在未来出生,结果上来说父母不会被杀死,然后自己才能在未来出生——就是这样循环的东西吧。”

“对,正是因为有这个理论,所以才会说时间旅行是不可能的。”

不过啊,其实有漏洞,透子竖起食指说。

有一种说法是时间穿梭之后,其实是到了平行世界的过去。

另一种说法是时间旅行这个事实本身,其实早已经被刻印在了历史中。

还有一种说法是即便是回到了过去,也会因为某种力量而令过去绝对无法被改变。

她有些洋洋得意地向我解说各个漏洞。

“成吾你,如果能改变过去的话你会怎么办?”

“我吗?嗯……虽然没有什么不满,不过要是能把未来考试上会出到的问题调查一遍再回到过去的话,就能摘掉挂科boys的帽子了……”

“这倒是靠自己的实力摘掉啊。”

“透子呢?”

“我的话……”

我偷偷瞄了瞄她的表情。透子肯定有很多事情是期望着能够改变的吧……

“我也是,没有什么特别的不满。所以,没想过要改变过去。”

“……真的吗?”

“为什么要怀疑啊。心脏的问题是天生的所以怎么都没办法,要是想着如果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的话,那就真变得和祖父悖论一样了,不过我还是觉得自己能出生真是太好了。”

这时,透子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如此说。

“因为能遇见成吾啊。”

我虽然也想要回敬她几句羞人的话,不过却找不到能让她听得顺心的台词。在这种情况下是绝对赢不过透子的。因为这种话都是透子毫无恶意地、堂堂正正地、发自心底的话语,所以怎么都没办法打岔。

所以我顶多只能为了遮羞地转移话题。而今天的话,似乎是因为有什么事要对我说才把我叫了过来。

“啊,对了。”

透子走到桌子那边,拉开了抽屉。

“你看看这个。”

透子拿出来的东西是能够被她那小小的手掌完全收纳的,一个小小的金属制品。我马上就想象到那是什么东西了,因为那上头留有若干像是血凝固之后的痕迹。

“在我念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第一次更换了起搏器。虽然电池的寿命能用有六七年,不过结果还是把整个电极都换掉了。这个就是在我幼儿园的时候装到身体里,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取出来的东西。初代起搏器。”

我马上在脑袋里计算了一下。从小学五年级算上六七年的话——那就是高二或者高三。

“到了下周我又要做更换手术了。因为现在用的这个寿命已经差不多了。”

透子指着自己的左胸稍微靠上的地方。我知道那里有一个稍微外凸的东西,一个像是肉瘤的部分。被叫做小铁盒的起搏器就在她的皮肤底下,那里头埋藏着被叫做电极的起搏器本体。可实际上我并不知道里头到底装有什么东西。

我默默地从透子手里接过老旧的起搏器。这东西被埋到身体里头的时候,透子才五岁?还是六岁?这东西比我想象的要重,要厚。冷冰冰的金属触感像极了冰块。和这个一样的东西,现在也正埋在透子身体里……?

“感觉,像是赛博人似的。”

我低声念叨,却被她笑了。

“轮得到你说吗。不动声色的默默行动君。”

透子说,成吾你才更像赛博人啊。

“把之前的伤口弄开,把旧的起搏器从导线上拆下来,换上一个新的起搏器,确认正常运作之后放回到小铁盒里头,最后缝好就完事了。还会做局部麻醉,大概持续一个钟头。是场两天一夜的简单手术。”

“哪里的医院?”

“在姆明谷实在是做不了,所以要去稍微远点的地方。”

“我也去。”

“行啦,不用的。”

透子微笑道。

“只是两天一夜的话也就不带探望时间了吧。只不过是因为这段时间都见不上面,于是想要好好告知一下。因为成吾那么担心我。”

“担心的啊。换谁都会担心。”

“我知道的。谢谢你,不过这真的不是有多么难的手术。所以没问题。”

透子从我手上拿过起搏器,对着荧光灯的照明。

“你猜这个有多重?”

我回想着拿在手上的感觉。

“大概是……20克?”

“真可惜。是21克。”

透子再

一次把那东西放到我手上,听到了准确有多少克之后,似乎又觉得这重量算不得什么。

“知道吗?据说人类的灵魂也是21克。”

当透子用有些恶作剧的语调说话的时候,大体上都在想着一些很幼稚的事。

“……没什么可信性吧。”

我也知道那个叫做迈克道尔的美国医生,在人弥留之际测量体重的时候,声称人生前死后有着3盎司(约合21克)的重量差,说那就是灵魂的重量。先不说那场实验本身就没什么公信力,科学方面应该也没有承认才对。

“我知道。不过,我的灵魂就在这里。所以,我觉得我的灵魂就是21克没错。”

“那种东西……”

“很奇怪吗?”

“奇怪啊。那不过是人造的东西,又不是透子的身体。”

“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嘛,所以算数。”

我想要把起搏器还回去,却被透子推了回来。

“所以我希望成吾能带着。”

这时候我才终于发现到透子的手在发抖。

“……说真心话。我一直都很怕做手术。想着自己的身体被会切开,放进这样一个异物。哪怕是这样才能保住自己的命……也不排除会引发什么并发症。”

透子的眼睛很少见地黯淡下来,于是我不由得说。

“果然我还是跟你去医院吧。”

透子摇了摇头。

“我不想被人看到自己的那样一面。本来成吾都已经过分照顾我了,再让你看到我在医院里的样子,就绝对不会把我当作是普通的女生了吧。”

“没那种事……”

“敢断言不会吗?”

我说不出话来了。即使我所见的并不是动手术的时刻,可我要是看到她躺在医院的床上吊着点滴贴着心电图之类的模样,确实会产生出“啊,她果然是患有病的啊”的强烈印象。透子说了不想让我看到她的那个样子,想要继续做个普通的女生。

“这次就别看了。不过作为代替,我希望你能收下这个起搏器。希望你为祈祷手术顺利。”

我握紧了手中的金属块。

“这算是任性吗?”

透子只是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我们默默互相注视了好几秒。透子始终没有挪开视线,让我觉得她并不是在逞强。

“……我知道了。”

我先移开了视线回答她。

“谢谢。”

透子像是力气被从脚上抽走了一样,咚地坐到了床上去。

“呐,成吾。想你顺带再听我的一个任性。”

“什么?”

透子反复眨了眨眼睛。

“那个啊……我、等做完手术之后,想要去海边。”

我也眨了眨眼。

“海边?”

透子的眼睛顿时有了璀璨的亮光。

“之前我说过从来没去过对吧。我想要去看看,怎么都想要听听真正的潮声。”

在学校的图书室一旁的自动贩卖机喝上两罐假玻子汽水。晃晃罐子,会听到阵阵气泡响声。她把那股声音比喻成海潮声。那是比我所知的海潮声,更要美丽的,一浪接一浪的声音。

——我讨厌干看着。

那时候我对声称自己从没去过海边的透子说,哪怕不到海里头,只是看看也好啊。

——讨厌啊。

我记得她是这么说的。

“海边其实也不是有多好的地方,而且我觉得现在好像还会有水母。”

“就算是那样也好。我还是想去。”

于是我苦笑着点了点头。像这样子的韧性可比刚才的任性要可爱得多,如果是向我使性子的话,不管多少我都愿意答应。

“知道了,那就去吧。”

“好耶!直到拆线之前都不能碰水。所以,做完手术的一周后去吧。虽然时间上暑假可能就要结束了,没问题?”

“没问题,随时可以。”

透子忽然皱起了眉头。

“……你是不是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没对我用敬语?”

我笑了。

“还不是因为透子净说傻话,看起来都没一点儿年长的样子了。”

“呃呃,过分啊你。我可是比你大两岁啊。”

“如果举止和年龄不相称的话,那我也不会用敬语。”

“总感觉你好像有点嚣张了啊——看招!”

双手忽然间被她拉了过去,我还来不及叫出声来就被她拉倒在了床上。等我回过神后,透子脸上的眼睛和鼻尖就在眼前,嘴唇还和我的唇轻轻贴合。

“呵呵呵。”

透子像是捉弄人似地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只是我曾经想过是不是一辈子都没办法做这样的事。”

“这种事?”

“喜欢上一个人,和他接吻,和他拥抱。”

她这么说着就把手绕到了我的后背,头倚在我的胸口上。

“……你在做什么?”

“学着撒娇。”

“这不叫学,这就是撒娇。”

“唔。”

她又一下又一下地把头压过来,一阵香皂的好闻味道就从我的胸口飘了上来。虽然我只看得到透子的发旋,但却隐隐觉得她现在应该是脸红了。于是我将手环过透子那纤细的身体,如同对待玻璃制品那样将她抱住。

“……我啊,其实一直很讨厌自己个子这么矮。”

她的嗓音低沉沉地从我怀里传来。

“不过我现在觉得自己是矮个子真是太好了。”

“为什么?”

“因为被成吾抱住的时候,不会被看到脸。”

“这算哪门子理由。”

“我觉得现在的表情肯定很恶心人。贼笑个不停。”

这似乎遮羞有那么一点不同。

“还有就是,如果个子没有那么矮的话,成吾那一天说不定就不会向我搭话了。”

“……嗯。我也长到了一米七真是太好了。”

对了啊。

第一次在图书室见到她的时候。我是想要给她拿下够不着的书才跟她说上话的啊。我记得……我们的身高差是21厘米。是嘛,就连这里也是21啊。说起来,柜子也是21号来着。虽说并没有什么意义,不过现在的身高差已经是22厘米了。

“所以谢谢你啊,成吾。”

心觉得这样低声倾诉着把绕到背后的手用力将我抱紧的透子实在是惹人怜爱,于是为了遮羞说了句,你弄得我腋窝好痒,结果逗得她发出了前所未有的高声尖笑。

为了不吵醒睡着觉的透子,我蹑手蹑脚的离开了房间。等我把门关上之后才发现T恤的胸口湿了一片,霎时让我想要再一次把门打开,不过好歹是忍住了。

我从没见过她流泪。

透子大概是个挺爱哭的人。我好几次见过她几乎要哭出来,似乎眼睛里头也闪烁着泪光。像这种不像别人展示自己懦弱部分,估计是和她对我说别去医院的信念如出一辙吧。即便知道会留下泪痕,却依然在某人的胸膛哭泣,这肯定是她在以她的方式撒娇吧。

穿过走廊,发现外廊上有一道身影坐在摇椅上。雪白的头发和长满皱纹的手,佝偻的腰背……估计是相当高龄了吧,不知道是耳朵灵光又或者是凭借感觉,总之是发现到了我,于是朝我看来。

那是一双漂亮的玻璃珠似的眼睛。唯有那双眼睛和她身体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相比都显得异类般的年轻,很像透子的眼睛。

“啊啦……你是哪位?”

虽然语气平缓但嗓音非常清晰。

“啊……那个,多有打搅了。我是透子学姐的晚辈……”

老妇人微微笑,脸上的皱纹显得更深了。

“啊啊,透子晚辈。你可真年轻啊,几岁了?”

“那个,16。今年到17。”

离生日还早得很。

“是嘛。那就是,和透子差了两岁呢。念高一?”

“不是,高二。透子学姐她……”

“啊啊,对了啊。这可不行啊,上了年纪之后马上就忘事了……对不起。透子虽然是19岁,不过一般的高三学生都是18岁对吧。”

“是的,没错。”

我回答道,稍微歪了歪头问。

“那个,恕我失礼……”

“我是透子的祖母。叫我夏澄吧。对了,有没有时间。能不能陪我说说话?”

夏澄奶奶微笑着招手让我过去。稍稍犹豫一下之后我便走到了夏澄奶奶身边,坐到了摇椅旁边的一张小椅子上。夏澄奶奶微笑地指着我坐下的那张太过小的椅子,说。

“平时的话,这椅子都是透子坐的。那孩子最近可会听人说话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会忍不住说个没完,把不太好的东西也说了,等注意到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好多。”

“是这样的吗?”

“你看起来有些意外。”

“我所认识的她非常爱说话。”

倒不如说我聆听的时间要长得多。

“那肯定是因为有很多事想要说

给你听吧。说到底女人都是爱说话的,我是,透子也是。是嘛,正是因为把好多事情都说给你听了,所以跟我说话的时候她才会那样擅长倾听。”

夏澄奶奶又露出了微笑,我感觉她的脸果然是有些像透子。夏日阳光的映照中,她被一股不可思议的金色光芒笼罩,连同坐在一旁的我的心也被暖暖地包裹起来。

午后的一阵风吹了过来,让挂在房梁上头的风铃叮叮咚咚地响了好一阵。停在院子里百日红上的寒蝉、经过家门口轻型货车、在头顶的遥远上方掠过的喷气机的引擎声……抬头一看发现有一道飞行机云在苍穹里划下一道洁白的线。夏季的院子里杂草丛生。蓝色、白色、绿色。让我觉得那就是夏季的色调。

当我呆呆地眺望者在杂草上来回跳跃的蝗虫的时候,夏澄奶奶忽然呵呵地笑了。

“你还是不爱说话呢。”

“啊,不好意思。”

“不用道歉,这是好事。因为语言里面含有力量,叫做言灵,说出口的话会拥有力量。大概不爱说话的人,打一出生就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不说那些没必要的话。”

“不是,我大概是从没有这样想过……”

“而且为人还很老实。难怪透子会被你吸引。”

夏澄奶奶似是捉弄我似地笑了,那是一张我见到过的笑脸。

“知道关于透子心脏的事情了吗?”

“这个……知道了。”

“是嘛。那么,手术呢?”

“方才听她说了。”

说不定这时候我的脸上流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不要摆出那么一副深刻的表情。又不是多困难的手术。”

夏澄奶奶很是敏锐地这样说。

“她也这么对我说过,不过她还说过自己很害怕。”

“是呢。那孩子比起身为她祖母的我来说都生活在一个更加接近死亡的地方。人类呢,在上了年纪之后就会去思考死亡。越是思考死亡,距离死亡越近。这是很自然很平常的事情。”

夏澄奶奶的目光像是在看着那道飞行机云,可她估计是看着更为遥远的地方。到了这样的高龄的话……离世的熟人应该相当多吧。

“可那孩子在年轻的时候就已经思考了太多的死亡。那是一件非常令人悲伤的事情。即便不会对肉体上的寿命产生影响,却会缩短心灵的寿命。”

夏澄奶奶看着我。

“但是和身体上的寿命不同,心灵上的寿命是可以延伸的。而且方法非常简单,你知道是什么吗?”

“……笑吗?”

看着她那张微笑的脸,我轻轻地这样说。

“对了。就是笑。再有,哭也是。最近那孩子,这两样都表现得自然多了。”

是这样的吗,我不是很明白。不过夏澄奶奶这样说的话,那应该就是了吧。

“体质弱的人必须要有一颗强韧的心,以及一个得以依靠的人。你也得让自己的心强韧一点,不能遇到什么事情都缩短心灵上的寿命。”

接着夏澄奶奶稍微耷拉着眼角,露出了苦笑。

“真是不好意思,好像说了些很消极的东西呢。这是生命已经燃烧到头了,只剩下一把渣滓活着的人说的话,别往心里去。”

让我觉得她真是个不可思议的人。

8月22日。在透子做手术的当天,我为了完成所剩不多的补课而来到了学校。手上握着起搏器的话,会感觉到一股和自己的心脏不同的跳动从手里传来。那说不定是现在正在医院里更换起搏器的透子的心跳。一想到这个东西曾经埋在透子的身体里,便陡然觉得它重了不少。难以相信只有21克。形似粗糙金属块的那东西,看起来硬邦邦的十分牢固,怎么看都不像是精密机械。仿佛是永远不会坏掉的,赛博人的心脏。

脆弱的不是起搏器。

脆弱的其实是透子。

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我终于被它点醒了——不对,它点醒我的是我自以为明白,实则一无所知。我所关照的不是透子,而是那个起搏器。是害怕那个机器会坏掉,但是实际上起搏器的构造是如此的坚实,相比之下,被我抱在怀中的透子的纤细身体——她的心脏到底有多小,多轻盈呢。据说人类的心脏一般都在200到300克之间。毕仅有21克的起搏器来说要大得多重得多。可当我想象起透子的心脏的时候,却总会想象出一个比这起搏器还要小的心脏来。

拿着起搏器的手在不知不觉间凝聚上了力气,把这种东西拿在手上实在是没办法集中精神,补课的内容完全没有听得进脑袋。虽然我平时也没办法集中起精神,但今天尤其糟糕。像是拿着一只没有墨水的钢笔在大脑中的笔记本上书写,无论如何写始终只有一片空白,无论用上多少的时间都没办法填补现实中的笔记本。

我事到如今才为之恐惧战栗。

我的恋人,有心脏病。

在夏日祭那天,她向我坦白自己是携带有起搏器的人。那时候我在旁边看去只觉得看不出来,和正常人没两样。在那之后听闻了病情的详细,那时候才认识到起搏器是远比我想象的要重要的机械。可是——我大概并没有真正地理解她需要使用起搏器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真的理解了的话,那只不过是把真正的起搏器捏在手里,心肯定不会动摇到这个份上。

她向我宣告自己要做更换起搏器的手术,把旧的起搏器交给了我,而我又和夏澄奶奶聊了聊——现在,所有的东西都变成了实打实的感觉侵蚀我的心。告诉我,脆弱的并不是起搏器,而是被它保护着的心脏。

迈克道尔博士说灵魂重量是21克。但我想大概每个人的灵魂重量都各有不同,正如每个人心脏的大小也各有不同。透子的灵魂,肯定比一般人的要重得多。面对这份重量,我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

就在当天,透子给我打来电话说手术顺利完成。那时候我正在洗澡,她用的则是公用电话,当我听到转为了留言中的一如既往的透子的嗓音时总算松了口气。

既然用的是公众电话的话,那应该就是从医院大厅一带给我打来的电话吧。如果直接致电到医院前台的话,说不定也愿意为我接通。不过现在实在是有些晚了所以答复我就写到了交换日记上。

把手机往桌上一丢,便听到了它和起搏器撞在一起的声音。我慌忙想要把它从手机旁边拿开而伸出手去,却不料直接打到了起搏器上,让它从桌子上掉了下去跌落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我伸出颤抖的手拔起搏器捡了起来,早已没有装进电池的这东西只不过是一团金属块而已。无论是接近手机,还是从桌子上掉下来都没有任何意义。

但唯有一点可以断言,那就是即便说它是一个器官也不为过。

感觉有什么在呼唤我。

毫无意义地抓挠自己的左胸口。

为什么、为什么、凭什么。

为什么唯有透子的心脏被课上了这样沉重的负担。明明可憎的人有那么多;明明做恶的人有那么多。那种痛苦让那些理应受到惩罚的人,那些人类中的渣滓去承受就好了。可为什么像透子这样——温柔的人,应得救赎的人,会遭遇这样的煎熬。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啪,我打了墙一拳。

烦死了,住在隔壁的老姐叫了一声。管你那么多,吵你一下又怎么了。透子今天可是忍受了难受得多的手术啊。

第二天我到医院去了。优香理夫人说,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一起去迎接她便载我上了车。夏澄奶奶似乎是留下来看家,她父亲好像一早已经到医院了。

她父亲。说起来我还没有见过透子的父亲来着。

心情有些忐忑不安的我比平常时更加少话了,虽然知道优香理夫人正不停和我说话,但我的回答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夏季的天空在车窗外流过。

渐渐来到了夏天的尽头。

天上有一痕飞机云拉下长长的尾巴。

一想到暑假已经所剩不多,胸口深处便会有种痉挛的感觉。夏季的青蓝色,即便是到了八月过半也依旧鲜艳明亮。然而,无论是钴蓝的天空,还是湖蓝的大海,抑或水平线蓝的冰棍——当这个季节结束的时候全都会被秋天的群青吸收殆尽,这股鲜明的蓝色将渐渐褪去,去向一个遥远的地方。如同相互之间不约而同的断点。

我忽然想到,八月的终点之所以会让人感觉凄凉,许是因为有各种各样的东西会同时迎来终结。暑假结束,甲子园比赛落幕。蝉鸣声戛然而止,高积云不见踪影。向日葵渐渐枯萎,孩子们从乡下回到大城市,灵魂从现世回到彼岸。

所谓的划分出断点,就意味着某样东西走向终点。

因而八月的终点,定与世界的终末相似。

透子的病房在住院楼的三楼。病房前站有一位西装革履戴着眼镜的面容强悍的男性,优香理夫人走上前去的同时他稍稍向我低头致意,然后向我投来锐利的视线。

“这是成吾君,透子的男朋友。”

被她这样直白地介绍出去,让我没了报上名字的机会,而她父亲的动作也只是静静低头。

“不好意思,他不爱说话。”

优香理夫人眯着眼睛说。他父亲确实沉默寡言,让人不禁会绷紧身体。而被这样子介绍之后,他的毫无表示也着实是叫人害怕。

“透子呢?”

“我本来想要进去,但是她说要等等,于是就过了半个钟。”

她父亲有些无可奈何地低声说。可我也明白透子到底是有多么不会收拾东西。可只不过是两天一夜的住院,到底能有什么可收拾的呢?

“透子,你妈妈来了。差不多该进去了。”

她父亲没等她回答就拉开了门,完全不理会里头的透子会有什么反驳就进去了。

那是一间洁白的房间的房。心电图显示屏和点滴也早都没有了。从没有拉上窗帘的窗子可以眺望到外头湛蓝的天空。如同相当有清洁感的画作一样的简单空间。

“为什么成吾会在这里!?”

才听到一声尖叫,就看到透子正一脸惊惶地手指着我。看到她这个和住院之前别无二致的样子,我松了口气。当然了,左肩根部应该是留有一道崭新的伤痕。

“是优香理夫人邀我过来的。”

听罢,透子边一扭头瞪着优香理夫人。

“妈妈!”

“想着你应该想要早点见到他嘛。”

“我说过了不想在医院里见面!”

“点滴和心电图不是早都撤掉了吗。被人看看你精神饱满的样子又怎么了嘛。好啦,赶紧收拾好出去吧。医院的人可是很忙的。”

“这里是医院,要保持安静。”

她父亲如是叮嘱了一句,结果透子又一次瞪着我。

“都说了让你别来。”

“对不起,实在是等不住了。”

“我从昨天开始就没有洗过澡啊。”

代替慢慢吞吞的透子,是优香理夫人麻利地将东西全都收拾好了,连声说着赶紧走就推着透子后背离开了病房。

我正想要跟着离开的时候,忽然有一只手将我留住。一只大手——没走的人还有一位。

“成吾君。”

声音低沉,虽然听起来像是暗含怒意估计是我的错觉,然而却怎么听都不像是有好意。当我战战兢兢地回过身去,便看到了透子的父亲面无表情地站在眼前。

“能稍微占用你一点时间吗?”

当我回到峰北镇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晌午。透子说想要吃拉面,于是我们就被放到了高中附近下车。优香理夫人满脸的笑容,她父亲则依旧是面无表情,等车开走之后我才终于不再紧张。

走到了多仁常来的拉面店,点了两碗普通拉面。

“透子,可以正常吃饭吗?”

“完全没问题。倒不如说在医院里都没有好好吃过饭,现在很饿。”

透子说得相当轻松。

拉面马上就端了上来,我们双手合十,道了一声“我开动了”之后便掰开一次性筷子吸起面条来。无言地吃了一阵子,虽然感觉食欲不怎么旺盛,可一放到嘴里却又不可思议地顺畅滑到了肚子里。细细回想的话,才发现从昨天开始我就没好好吃过一顿饭。暗自后悔早知道就点大份好了。

“你和爸爸说过话了吗?”

正嚼着叉烧的我差点没被呛死,而透子正看着我。

“你们两个都留在了病房里对吧。被他说了什么吗?在车里的时候感觉气氛也挺微妙的。”

“……稍微说了点,有关透子心脏的事情。”

要说是一小会儿的话,那这段时间未免太浓重了。

“说了什么?”

我像是要从透子的追问下逃脱一样,只是默默地吸着面条。

“你觉得透子是个病人吗?”

他开口第一个的质问就是这个。看不清如此质问的意图,当着人父亲的面,是否把他女儿断定是病人,甚至让我觉得回答稍有不慎自己就会挨揍。

“是的。”

我终于答上来了。

“是嘛。”

她父亲的眼神很是镇定。正当我战战兢兢地担忧是不是回答错了的时候,便看到他带着皮鞋鞋跟生硬的声音走向窗边。

“她的分类,准确来说是残疾人。透子有一本叫一级残疾人士手册的东西,她本人绝对不会让别人看到,更是绝对不会在你和班同学的面拿出来。”

“残疾人……”

透子确实讨厌这样。她时常都把那句希望当作是普通女生来对待挂在嘴边。

“可即便如此,她身体里放有起搏器依旧是不争的事实。无论她本人表现得如何正常,却始终无法否定埋藏在皮肤下的机械的存在。”

这话听起来不带一点情意,但是也说明现实就是如此。夏澄奶奶说过,不爱说话的人知道语言中的力量。我听说夏澄奶奶是父方的祖母,那么也就是他的母亲。于是我想到他说的那句话没准指的就是他。

“我也是啊。直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对待她才好。”

她父亲看着窗外。从稍稍打开的窗的空气中吹来了夏季的风,将窗帘轻轻拂摇。把远处响起的警报声和车子的喇叭声,还有风声卷带而来。明明医院里有那么多的人却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而没什么人的外头的声音却听得相当清楚让我很是不可思议。

“究竟是把她当作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子,还是当作一个患有残疾的特别孩子加以保护。虽然她倾向于前者,但那究竟算不算得上是为了她好呢……。妻子的话,似乎是想要尽可能让她随意成长。不过我的话,如果可以的话即便会让她多少有些不自由,也希望她能够接受自己的天生短处,选择相应的生活方式。那样的话虽然不至于会有多开心,但应该会轻松一些。作为父母来说,不想她那么劳碌。”

我听说过他是个不爱说话的人,而且实际上也确实是面无表情。但在这个时候,我似乎是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迷茫和踌躇。因为那从昨天开始,也一直在熏烤着我的心。

“于是我想要知道你又是如何。”

她父亲看向了我。

“……我的话。”

等我回过神来才发现喉咙里干巴巴的。于是干咳了几声,用唾液润滑喉咙。

“我的话,说句老实话。当我和透子学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挂心着她的起搏器。相比起她的身体状况和心情,更加在意那个起搏器。之前我发现这一点之后,连自己都被吓到了。心想着自己是不是把她当成是赛博人来对待了。”

她父亲静静地点了点头。

“倒也没错吧。事实上,能让她的身体得以存活确实是依靠着人造机器的力量。”

我摇了摇头。

“可即便是这样,活着的也是透子学姐,而不是起搏器。当我发现这个误会的时候,感觉非常害怕。想要保护一个机器的话并没有多么困难,但是想要保护好透子学姐……这里头的保护……”

换言之就是掌握了她的性命。

只要身上还戴着起搏器,透子就几乎不会面临心力衰竭和心率过缓而带来的生命危险。我知道那个机器没有那么容易发生故障。但是可能性却无时不在,而且其中的概率肯定比我中招要高得多。

“……我没有那个自信。”

“我也没有。”

她父亲的回答相当快。

“说不定正是因为没有那个自信。我才想要把她当做是一个病人、一个残疾人来对待。作为一个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也许相当丢人……”

我觉得绝没有这种说法。这世上不存在有任何一种理由能够否定祈祷女儿能活得长久的父亲的心意。

“在你来之前,我和透子谈了谈。”

只是隔着病房的门而已,她父亲苦笑着说。

“我问她为什么会把心脏的事情告诉相见只不过几个月的你。”

我被吓了一个激灵。透子到底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至今为止都从没主动向其他人提起过自己心脏的先天不全。学校里的老师也出于一定的必要,把她的病情向班同学作过说明。同时也禁止他人深究,即便有人打破这个禁规多加询问,我也听闻透子从没有做出任何说明。”

她父亲每多说一句话,我都觉得自己的身体缩小一圈。

“所以究竟为什么会对你挑明了呢?”

到底该怎么形容他那个时候的表情呢。

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似乎又带有一丝怒气。

既像是有些无语,又像是兀自全盘理解了。

“据她说,是因为觉得把命托付给他也无所谓。”

他父亲如是说。

我感觉到脸上有什么东西滑落。

花了一点点时间才明白那是眼泪。

泪水停不下来,胸口如同抹布一般被不断拧紧。这并不是因为开心,亦不是出于感动。只是泪水在一个劲地涌出。

当我用袖子擦擦脸的时候,一块手帕递到了眼前。折叠地整齐漂亮的手帕上印有沈丁花的图案。

“透子为什么会那般相信你,实际上见了你之后我似乎明白了。”

我抬起头来,发现她的眼睛很像她父亲。

夏澄奶奶也有着同样的一双眼,透子也不例外。全都长着一双澄净透明似玻璃珠的眼睛。

“小女往后还请你多多关照。如果可以的话,还请你保护好她,让她能过上和普通女孩无异的生活。”

他这样说,便向一个年龄还不及自己一半的高中生低下了头。如此一位父亲的心情,我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明白了吧。拥有一个心脏患有先天性完全性房室传导阻滞的女儿的几率,肯定是个天文数字。可即便如此我也依旧想要去了解,即便无法了解,也想要至少得实现他的这个愿望。

“成吾?”

我静静地回答像是在催促我一般把声音拉高的透子。

“那是男人之间的对话,得保密。”

“姆,这算什么嘛。”

“没说什么大不了的。只是被他说了请多多关照而已。”

“爸爸对你说请多多关照?”

“为什么要怀疑我。”

“……因为我觉得他不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是这样的吗。在我看来,毋宁说他就是会好好将这种话付诸言语的人。

“哎,好在意。到底都说了什么嘛。“

“嘛,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我又没打听到什么透子丢人的事情。”

“我可没有什么丢人的事!”

“面条要泡发了。”

我将自己那份吃光,双手合十道了一声多谢款待。

外头是一片晴天。眺望着这一片通透的蓝色,我感觉自己心里头阴沉的天空似乎也放晴了些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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