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现在4

回到东京之后,我本打算马上就在交换日记上写“祭典过得如何?”,但是8月1日的话,笔记本是在我手上,现在写上去的东西也只能被过去的我看到而已。

于是我放开了铅笔,时隔几日之后坐到了自己房间的床上。感觉疲倦算是终于一口气涌了出来,我干脆就这样仰面躺了下去。

看看手机,时间早已过了晚间7点。1月12日。笔记本另一头是8月1日早晨。我的记忆……然后,如果笔记本上的叙述准确无误的话,这天透子会到我家来,答应和我一起参加祭典。确认了一下8月1日中的记述,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动,那看来现在的我和四年前的透子之间的互动并没有令过去发生变化。这既让我放心,又给我留了一个心结……。

四年前的明天,我和透子一起参加了夏日祭。然后,我向透子表白。

翻开到8月2日那天,上头有透子的记述。

8月2日。

致成吾君。

直呼其名的话让人怪难为情的,所以暂时让我在后面加上一个“君”字吧。今天……发生了不少的事情呢。谢谢你。我真的非常开心。我想我是从小学毕业之后就再也没有逛过祭典了。玻子汽水,非常好喝。不过好像实在是吃得太多了……。

今天写的日记会稍微有些长,说不定读起来还会让心情变得有些沉重,说不定还会让你觉得很麻烦。不过我决定要相信你说的话,向你好好撒个娇。我所背负的东西,还请你替我分担一些。

要说的事情,和我的心脏有关。

我有些神经质地用手指理了理右边口袋。

当夏日祭正进行的时候,透子向我表明她戴着起搏器。到了四年前的明天,我将会知晓她到底怀抱着怎样的重荷。虽然她向我说和她一起背负,但到头来我连一半都没能替她分担。我记得我夸下过很多海口,不过还真的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我究竟为她做过什么呢。

我的心脏,患有一种叫做房室传导阻滞引发心率过缓的病。在幼儿园的时候,就已经做了植入起搏器的手术了。手术前后足足有一年,那时候我都没有到幼儿园去,因此实际上我比同学年的人要长一岁(所以我也就是比成吾君年长两岁的姐姐了)。

所谓的房室传导阻滞,是一种促使心脏有节奏跳动的电激动不能正确传达到心室的病。你也知道心脏里面有叫做心房和心室的小房间对吧,而我的心脏的心房和心室之间,电激动已经被完全隔绝。(译注:此症状为“三度房室传导阻滞”,也叫“完全性房室传导阻滞”,患者必须时刻佩戴起搏器)

心室的跳动会变得迟钝起搏迟缓,结果就引发了在心律不齐中被称为心率过缓的症状。那是指在平常状态下,一分钟脉搏数低于六十的状态。知道鲸鱼的心律是多少吗?据说一分钟不到十下。虽然不至于那么极端,但我的心脏比起正常人来说跳动频率实在是太低。

心率过缓的话就会让血液——换言之是会让氧气难以供给到头部,于是就会出现眩晕、晃神、昏迷的症状。做运动也很危险。一般来说运动会让心跳加速,为了向全身供给氧气,心脏的心房和心室的收缩都会更加频繁。可我的话就像刚才所写的那样,促使肌肉运动的电刺激无法从心房传达到心室。所以即便是做运动,我的心跳数非但不会上升反而会引发氧气没办法供给到身体和大脑去。最坏的情况,致死。

当然了,就是为了预防这种危险我的身体里才会放置了起搏器。起搏器就是代替本来应该送到心室的电刺激,借以刺激心室活动的机器。让我的心律能够达到正常水平。拜此所赐,我才能基本过上和正常人无异的生活。

当然了,这也不是万全之策。毕竟起搏器也有使用寿命所以一辈子都得跑医院,不能做剧烈运动也不能到电磁波很强的地方去。只要装上了起搏器,那机械就会监测心脏的状态,在必要的时候产生电刺激,不过那股电刺激也只会在机械设定的范围内进行释放。说得简单一点的话,那就是有上限和下限。最近的起搏器都非常先进了,所以上限和下限的区间比较大,可如果是做了什么需要激烈活动腋窝肩膀,或者是会接触的胸部一带的运动的话,还是有可能会导致和电极相连接的导线脱落,所以结果运动方面始终是有限制。因为一旦导线脱落的话,那电极也就沦为了废物。

我的心脏里确实是藏着一颗炸弹。虽然机率非常低,但也不排除起搏器有发生故障的可能。也有可能因为什么突发事件导致导线断裂,或者是整个都撞坏了。而且往后心脏可能还会患上其它的病。

虽然料想自己大概不会突然就死,不过说什么都没办法和你相提并论。对父母来说我始终是一个心脏不好的女儿,估计这也会被成吾君你带来什么不太自在的回忆吧。即便我自己过得很好,很有精神,可贴在我身上的标签估计也还是会让你不太开心吧。如果问你即便如此也愿意和我在一起吗,总觉得你会笑着回一句少拿这个烦我。

虽然是个挂科boy,不过你其实很聪明,所以心想应该是没少思考才说出了今天的那些话。这让我非常开心,我也是想要让你尽量了解我才写下了这么一段话。也许我一时间还没办法抛弃掉那种,又给你添麻烦了的想法,不过我也会努力地让自己能自然而然地向你撒撒娇。……努力撒娇,这话是不是怪怪的?

不过我会加油的,接下来也请多多关照!

那时候的你是否幸福呢?

我到底为你做了什么呢,透子?

翌日,1月13日。到了今晚,交换日记的那头就会变成8月2日。而在我的记忆中,祭典之后交换日记就被放回了21号柜子。时间的话大概是晚上十点多,我记得她在笔记本上写了好多好多的东西,还特意吩咐我没有过没有到8月3日都不许看。那上面写着关于她心脏的记述,而我也老老实实地等到了第二天才把笔记取出来,五味杂陈地看了。

到了14日的早晨十点多——也就是那边已经到了8月2日晚上十点,那应该就是笔记本在她手上的最近的一个时刻了。即便她没有注意到我的留言,四年前的我看笔记的时候也是在8月3日之后,只要在那之前把内容全都抹掉就行。再说了,本来都没有连在一起的话压根不需要担心这个。总之我想要尽早确认一下。确认一下这本笔记本是不是依然和四年前的透子连在一起,以及我和她如今的对话是否会让过去发生变化。

13日晚上多仁给我打来了电话。虽然一直以来我都没有接,但是在峰北镇上已经和多仁说上话了,那往后也实在是没办法无视了。

“是我。”

“哦,接通了。想着你有没有顺利到家呢。”

等到铃声响了三次之后我按下了通话键,于是扬声器那头便传来了多仁的声音。明明是熟人的声音,可一旦通过手机听见之后感觉仿佛像是个陌生人,大概是我还没有习惯用手机吧。

“如果想要确认我的安危的话那昨天就该打了啊。”

我是昨天到的东京。

“我这头的事情也不少。嘛,你没事就好。”

我从他的嗓音中听到了一丝微妙的忧虑。

“……我在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又是脸色发青了?”

多仁和须藤一直送我到车站。

“嗯,嘛,感觉你好像是在钻牛角尖。而且也是我打出了给葵学姐上香这张王牌才把你叫了回来,这要万一让你过后自杀的话我可会睡不着觉。”

他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口吻听着像是在说玩笑,不过感觉像是刻意为之。

“死是不会死的。”

我简短地这样回答。

“只是在想点事情。”

我在回来的时候满脑子都一直在想着这本笔记本。以及通过说不定和过去联系在了一起的交换日记来改变过去的可能性。

“……问你啊,多仁。”

我自觉到想问的事情相当愚蠢。

“嗯?”

“只是假设一下……如果能改变过去的话你会怎么办?”

“喂喂,你这不果然是在钻牛角尖吗。难不成是想要研发时间机器了吗?你可是文科生啊?”

“我没这么想。哪怕换做是理科生也办不到,只是假设一下。”

“这是不是和那个相对论有关系?”

“谁知道呢,去问问须藤吧。”

他上高中的时候好像钻研过物理。虽说我不觉得在高中里头会教什么相对论。

“他会做的东西顶多就是炒面了。”

多仁笑了。这话说得确实没错,毕竟须藤做的炒面确实好吃。对比起连能不能造出来的时间机器来说,他做的炒面要有益得多,更能让人幸福。

“改变过去是吗……像这种举动要是引发了什么时间悖论的话不会很糟糕吗?详细的我也不清楚就是了。”

你想啊,就是那个。多仁的话声降了几调。

“……就是要是改变了过去的话,没准会让未来的自己消失,就是那个啊。”

“啊,是有这么回事。”

所谓的祖父悖论,就是自未来而来的孩

子将自己的父母(或是祖父)杀死所引发的极具代表性的悖论。孩子到了过去,将父母杀死。那么理所当然的,未来的那个孩子——即通过时间旅行进行杀人的犯人也不会出生。但是,如果这个杀人犯不会出生的话,那他的父母就根本不会死。那么自未来而来的你又是谁,便是这样一个推导过程。在理论上并不成立。

“对,就是这个。正因为这样所以才说时间旅行是无稽之谈吧。”

确实是有这种论调。然而,这点程度的事情前人早已经想过了。

“有好几个解释不会引发悖论。”

“比如?”

“比如……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平行世界假说。”

时间旅行者回到的过去,其实是一个和原本世界不同的平行世界的过去,所以即便是在那个世界里杀死了父母也不会令自己的存在消失,就是这么一种解释。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个世界中的未来的自己就会从那个世界中消失。”

“另外的话,还有即便回到了过去也不能让过去发生任何改变的假说。”

在那种假说中,即便是回到了过去也会因为某种力量而让人绝对无法杀死父母。针对想要改变过去的行为,会有一股妨碍力起作用。只能认为是偶然的幸运重重叠合,因果律会保护那人父母。”

“你知道得可真详细,记得你是喜欢科幻的来着。”

“一般般。”

而且教我的人还是透子。

“这种知识哪里是什么一般般。”

电话那头的多仁笑了。

“嘛……让我想想。回答你一开始的那个问题吧,如过换做是我的话我不会想要改变过去。”

“为什么?”

电话那头传来了多仁正皱着脸嘟囔‘其实也没什么为什么’的感觉。

“如果否定了过去的话,那相当于是否定了现在吧。想着现在之所以过得不好,都是因为过去不好。不过我啊,始终是觉得‘现在’不好的地方还得‘现在’解决。犯不着去改变什么过去。”

“哪怕是最重要的人死了?”

我一不小心说漏了真心话,可多仁的音调始终不变。

“关于葵学姐的死,那确实是不回到过去的话都没办法改变。不过,你‘现在’不对劲的地方不在于葵学姐去世了。而在于你总是阴沉着一张脸,始终振作不起来。而这都是‘现在’能纠正过来的啊。”

我无言以对。大概他说的都是对的,我能看得到脑海里的透子也在应和着他用力点头的样子。

“我不说让你忘掉葵学姐,倒不如说你可别忘了,要一直记着。不过啊,也差不多该道别了啊。你要是总对她念念不忘拖泥带水的,她也没办法顺利超度成佛啊。”

那我之后再给你打电话,说完之后多仁就挂了。

我心想着或许是这样没错地放下了手机。

那本交换日记,是否是将我的留恋和四年前连来了一起呢。当我想着要忘掉透子,不再想起她而拼命割舍掉相关的一切,却丝毫不见断绝的留恋——从我回到故乡的那一刻起,又将我们彼此联系在一起。简直,像是什么诅咒。

祭典怎样?

我在14日的十时许在笔记本上留言,结果并没有回音。到了中午的我又擦掉了。果然,和过去的联系已经断绝了吧。是因为我离开了峰北镇吗?也有可能是透子还没有发现,不过我总有股联系已经断开的感觉。

一想到今天透子会和四年前的自己接吻,顿时感觉怪怪的。明明都是我本人没错,却觉得四年前的我像是另一个人。之所以会想着要是劝她别去祭典就好了,也是对说不定错失了一个改变过去的机会而后悔——另还有一丝丝的但确凿的嫉妒。

说不定如果透子没有和我交往的话就不会死了。但是如果我没有和透子交往的话,现在这股感情又无从谈起,也就不会有想要改变过去的想法了……从结果而言,这也算是一种时间悖论吧。

第二天,到了大学之后也没办法在课上集中精神,结果到校园区里头的自助餐厅去懒懒散散地消磨时间。阳台的座位上吹过了一月份的冷风,把不知从哪里的公告栏上刮落的社团招募海报吹得一圈圈地舞动。自助餐厅的玻璃上映出了一张毫无生气的脸,花了十来秒我才发现那就是我。

死是不会死的,我对多仁这样说。那不是骗人,不过我也不能说自己没有想过寻死。

两年前,自从来到东京之后一个人呆着的时间变多了。峰北镇、多仁、须藤、透子的家——想要把这些全都分离开来,彻底忘掉,明明逃得这样远之后应该再没问题才对,但当我独自坐在八王子的六叠间的单房里的时候,我的意识总会想要把封存在记忆深处的与她有关的回忆给捡拾回来。不对,别这样,快住手——每当那个时候我都会看自己很不喜欢的恐怖电影。如果非得回想起来的话,那干脆回想起这种电影片断还要好些。但是如果这样都无济于事的时候——我就会思考死亡。并不是想要自杀。只是漠漠然地思考于死亡有关的事情,会很不可思议地让心恢复沉着。反反复复进行这种思考的时候,尽管并不想要自杀,也没有罹患不治之症,却感觉自己正渐渐靠近死亡。接着,唯有那个时候,我才能从说不定是自己将透子逼上死路的罪恶感中感受到一丝坦然。

现在的我所不对劲的地方,要在现在纠正回来。

多仁如是说,可是我始终无法这样想。改变过去,重新确立一个透子不会死的未来——除此之外我再也想象不出能让我发自心底笑出来的未来。

回到家之后我翻开了笔记本,那种心情更加强了。

上面有着透子给我的留言。

8月4日。

致山口先生。

之前那件事真是感谢你了。我去了祭典!下定决心去了真是太好了,非常开心。

还有就是昨天,确实是发生了地震。我被吓得从床上起来的时候直接摔了下去,你果真是未来的人啊。

虽说这个名字是自己想出来的,但是被她叫做山口先生也实在是太怪异了。

毕竟地震属于天灾,所以估计自己稍微干涉一下的话也不会改变历史,因为算不得是什么有用情报。重要是祭典之后所发生的事,结果是否依然和四年前一样。

1月15日。

致葵小姐。

去了祭典真是好呢。有没有和那个学弟搞好关系?

关于学弟……没想到,居然被他表白了!吓了我一跳。平时明明是个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的酷酷的男生,但是却没想到能接二连三说出那么多好帅气的话,让我被吓了两跳。不过非常开心啊。

那么、你给了他答复吗?

是的。我们开始交往了。……这些事情,难不成早都已经写在你那边的笔记本上了吗?好难为情啊……。真的、真的、请你不要看得那么仔细哦?

透子的字里行间表现出了她的感情。四年前也是这样,明明她为和我在一起感到开心,我也应该为此而开心才是,不过四年前的我始终是觉得莫名起来地就和她在一起了。

是这样啊。那真是恭喜了。

我回了一句不带感情的生硬回答,然后将笔记本合起来。

接下来就是真正的问题了。为了改变过去,就不能让她做出和四年前一样的行动。虽然从她没有死的那一刻起便会无可避免地引发时间悖论吧,不过我始终是想要尽量不改变其他的因素。如此的话,需要改变的历史分歧点就只剩下一个。

唯有一点。只要把那一点改变了,透子也就不至于死了。这对世界而言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变动,这点点改变,应该会得到原谅的吧?

多仁说的话仍留在我耳中,不过我装作没听到过。再一次翻开笔记本,把铅笔笔尖顶在纸面。

稍稍犹豫之后,铅笔滑动。

葵小姐,请你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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