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间章

没来由地,觉得恋爱是一种过程的名字。喜欢上某个人,然后告诉那个人,要么失恋,要么是交往在一起——在那之前都叫做恋爱。虽说感觉要把之后的阶段称为爱的话,那自己实在是还太年轻了些,不过我始终觉得就是这么回事。

“他是大姐姐的恋人?”

少女指着在阳伞下抱着膝盖的少年这样问,这样看过去的话,感觉他还是挺白皙的。

“是的哦。”

我在心里加上了一句,是我自豪的恋人。

“亲过嘴了吗?”

好早熟啊,我苦笑道。

“亲过了哦。”

这么一回答,少女就“呀”地叫了一声,像是难为情地笑了。而我也跟着“呀”了一嗓子。这个质问,如果换作半个月前的话,我肯定是会苦笑着避而不答吧。

“喜欢他什么地方呢?”

“嗯,温柔?”

“诶,好普遍。”

听到她说普遍这个词的时候,我感觉她还真是早熟得过分而哑然失笑。

“那么的话,就是喜欢他会让我撒娇了吧。”

“大姐姐,很喜欢向人撒娇吗?”

“是啊。喜欢呢。”

我又在后头默默加上一句,非常喜欢。于是少女诶地一声笑了,她的笑脸实在是太可爱了,让我胸口里头有一股刺痛感。脑海里闪过了交换日记。

——肯定就是她了。

为了不让她看穿心中的纠结,我刻意露出一张笑脸,同时蹲下来让视线和她齐平。

“你叫什么呢?”

“海美(umi)!”

朝气蓬勃的回答。让我强装的笑脸变成了自然流露。

“大姐姐叫什么呢?”

“我么,叫透子。”

“男朋友的名字呢?”

看来好奇心不见底啊。

“成吾。”

“唔。要结婚吗?”

这下真是让我忍不住呛了口气。天真无邪太可怕了。

“不知道呢。”

照年龄来说,已经可以结婚了。我也想过,对没办法对别人有太高要求的自己来说,他说不定就是那个一辈子仅有的人选了。说不定有人会说条件高点也没问题,不过我没办法对知道我身上装有起搏器的人说,请你爱我。无论怎样佯装普通,心脏都明白绝对普通不起来。

所以,成吾对我说的话才会让我那么开心。他说不是因为照顾我的感受,而是真的想这么做。还包括他有关于起搏器的过度神经质,这也让我很开心。更离不开他心里想着要把我当成普通女生来对待,将我守护至今。

“大姐姐,你在偷笑。”

“呃?啊……”

不行不行。最近好像一不小心就会面露笑意,说不定我有着很意外的容易对一个人着迷的性格……。

忽然一阵强风刮来,让我刚剪短的头发跳了起来。担忧着阳伞会不会被刮跑而回头看去,沙滩布上却不见成吾。大概是到什么地方去买饮料了吧,突然很不安,紧紧捂住左胸一带,手术留下的伤口便隐隐作痛。

雨水眼看着越下越大,强有力的雨滴打在身上甚至会让人觉得疼。沙滩被打穿了无数个洞穴,像是有弓箭从天而降。螺旋刮来的海风带着一股海水的味道,海面上漆黑的云像是要把初凪滨吞没一样扩张着自己的领域。

——我、要是下海的话是会死的。

以前我对成吾这样说过。那时候还只不过是半开玩笑,但我不会游泳是事实,不能游泳也是事实。但是并不一定会死——不过,现在的话。

“大姐姐,空良(sora)她……”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海美的手,绝不让这场暴风雨将海美卷走。

但是我想错了。

我这才发现,海美所说的“sora”并不是指那个从灰褐色变成深黑色,像是挤压出阵阵强风的头顶上的“天空”。

“空良!”

那几乎是一声悲鸣。我连忙从后面抱住了像是要飞奔过去一头扎进海里的海美,然后看到了。

在海面上,有一个小女孩抓着泳圈拼命游动。她长得和我眼前的海美非常像,连橙色的泳衣都是配套的。估计是雨还小的时候就已经在游泳了吧,可我完全没发现。

“双胞胎……”

海美和空良。

我眼前的少女是海美,被高高抬起的波浪卷走的,紧抓着泳圈的空良。

溺水的不是海美,而是空良。

我拼命地拉住在怀里挣扎的少女。

“不行的啊,小海美!你也会溺水的。”

“可是空良她、空良她……”

正在说话的当口,海面上的少女的身影越来越小。

心脏像是敲鼓一样狂跳,似乎能感觉到伤口正在被拉开。仿佛像是起搏器发生了故障一样。

脑海的一隅闪过了交换日记。

我是知道的。

我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我知道自己将会做什么。

可我也知道一旦选择了那个未来,将会给成吾留下怎样的回忆……。

我捂住左胸。紧紧咬住牙关,甚至感觉智齿都不见了。被袭来的狂风暴雨打湿的脸上,我似乎真切地感觉到了有什么炙热的东西滴落。

甩了甩头,像是要挥别这样的心绪。回过头环视四周,但却没见到喊声能够得到的人影。如果说不能求援的话。

“爸爸妈妈在哪里?就在这附近对吗?”

“空良!”

“小海美!爸爸妈妈在哪里!?”

海美哭了起来,但是足以遮盖她的哭声的风雨蹂躏了沙滩。我望着海面,现在只见泳圈浮着,那女孩呢……!?

看不见。从这里看过去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自己要是不过去的话,那孩子就要死了。

感觉脑袋一下子就冷静下来了。

我不会游泳。但是在这样的状况下到海里去的话,感觉会不会游泳意义都不大了。

“……小海美,你还记得刚才那个大哥哥吗?”

大概是因为我的声音里有了紧张的音调,海美用哭肿了的眼睛看着我。

“男朋友大哥哥?”

“对。成吾。去找他,叫他过来。”

“大姐姐呢?”

“试着去救空良。”

对不起,成吾。

我在心中向他道歉。

对不起。

我再一次,看着天空向他道歉。像是要让思绪飞向未来。

然后我脱掉了上衣,海美目光敏锐地看向了我左肩根。针线的痕迹很比较清晰,手术后恢复了一周的刀口不会对日常生活产生任何不便,但却不代表已经痊愈。即便没有这道伤痕,我的心脏也——

“那是、什么?”

海美的问话让我醒了过来。

“这是……。”

我轻轻微笑,捂着那个东西说。

“护身符。”

我跳到了海里。一开始是在浅滩上踢水前进——马上海水都齐腰深了,不用多久脚就离开了水底。

海水进到了眼睛里头,不由得眨了眨眼的瞬间让隐形眼镜脱落了。喝下的第一口海水比我想象的还要苦涩得多,比通常认为的水来说要冰冷。狂乱的海浪明明正将海面上的少女越带越远,却把离陆地更近的我不停往回推。

我从没游过泳,只是挣扎似地甩着手。这好像,是叫自由泳来着。为了让右手和左手交互把水从前往后拨走,节奏要稳。可即便是我还加上用脚打水,却始终无法前进。身体越来越沉,光是让自己浮起来都需要竭尽全力。

既然要活动手,那就必然要扭动肩膀。将会成为最给埋在左胸部的起搏器和延伸到心脏去的导线部分肌肉负担的运动,也是被医生严令禁止的运动。

……我知道的。没有谁比我更了解自己的心脏。

我以一种被叫做狗刨式都算是抬举的动作,抡着手前进。啪啦啪啦地把海水打地四散,在海面上一进一退,已然分不清到底是谁遇难了。隐形眼镜被冲走之后眼前看不得清楚,脑袋也有些迷糊。

拼命划水的手碰到了什么。我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看,发现是那个小泳圈。我把身体靠在上头,不停地观察周围。

“小空良。”

我呼喊她的名字,可雨水打在海面上的响声像是要把我的叫喊遮掩。风呼啸而至,浪涛接二连三地从头上拍下,像是一次次地要把我沉入海里。

“空良!”

嘴里进了海水,好难受。现在已经分不清左右了,也不知道哪边才是陆地。喉咙里火烧火燎的,明明身处这样的状况,可我却想着好想喝假玻子汽水。想要用强碳酸的气泡,把又咸又辣的海水全都冲洗干净。

我在一波接一波的海浪中,隐约瞥见了一抹橙色,但是又马上消失。

“空良!”

我潜了下去。水里头安静得不可思议,眼前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那件和海美一个颜色的泳衣仿佛是在在黑魆魆的海水里为我指明了一条明确的路。

当我被波浪揉搓的时候,她的身体再一次浮

到了海面上,然后我就追在她身后从海面上探出脸来。

一瞬间,雨似乎停了。像是唯有那个地方,碰巧头上没有雨云。

看得到沙滩了、离得好远——不对,没我想的那么远。如果能游到那里去的话,说不定我们两个都能得救。

当我拼命伸出左手抓住少女的瞬间,感觉左半身似有电流一般的疼痛窜过。有种伤口被扯开了的感觉,又或者是——我不管不顾地将身体依靠在泳圈的浮力上,用脚不停打水。身体好沉,眼睑更加沉。呼吸好难受,视野一片模糊也只是因为没了隐形眼镜吗。身体好热,才这么一想又觉得好冷。

用空出来的手轻轻捂住左胸,感觉到了微弱的跳动。

我似乎听到了心脏的悲鸣。

三年里,我没有称得上朋友的朋友。但其实并没有遭人欺凌,我的话该说是正相反,被人太过慎重对待。这个慎重,相当于是贴着“请勿倒置”标签的箱子需要轻拿轻放的意思。说是“注意易碎物”也没差,都是一个意思。

葵透子是个起搏器使用者。这个事实在每年春天换班级的时候,都会经由班主任老师之口告诉全班同学。但是上了三年学的话,在第二次换班的时候始终会有一小撮同学被分到不同班上去,即便没有这个变动,这种事也没有被下什么封口令,所以朋友和朋友之间的口口相传,也就像是山脚下的平原一样慢慢地扩展开来。所以同年级的学生几乎全都知道我的病情。

我知道,如果我想的话,无论是一起吃午饭的人,或者是陪着一起度过放学后时间的人肯定都能找得到。但我也知道,在我这样希望的时候就已经从请求变成了强制要求。班上的同学都非常温柔,把先天不全的我也好好地当作是同班同学来对待。但前提是我是一个残疾人,再这样的前提下,我们之间的距离尽管能拉近,却几乎会不可避免地疏远。估计要是和我一起吃饭的话,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关掉手机吧。

而我,只是想要保持寻常而已。想做一个普通的,没有任何怪状的女生。所以刻意远离了班同学没有丝毫恶意的善意,让自己置身于孤独中。当我独处的时候,虽然孤独但却不会被人当作是残疾人来对待。

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我没有戴眼镜。只看得到一道朦胧的高个剪影,听得到一把似乎很靠得住的男生的嗓音,遂以为他与我同年级,结果却是学弟。他那慌了神的样子实在是有些好笑,让我忍不住想要捉弄他。感觉和他一起喝下的假玻子汽水,在胸口里的涌动也比往常要强了一些。

第二次见到他的时候,我好好戴上了眼睛所以看得很清楚。所以对我来说,那次才是第一次见面。虽说这学弟缺乏表情上的变化,但是眼神直率说话真诚。脸和我从声音里想象的一样,那股偶尔轻轻浮现出来的笑容让我心想如果有个弟弟的话不外乎就是这种感觉了吧。

他不知道和我有关的那个前提。所以他所表现出来的顾虑充其量不过是对一个学姐的考量,这让我感觉非常自在。被他问到联系方式的时候,之所以会忙不迭地提出交换日记,如今想来的话,可能是因为我也想和他说更多的的话。

利用交换日记对话的他,给我一种比平时要能言善辩的感觉。

感觉他虽然是习惯了发邮件,但是似乎也在配合着我的笔调,写出来的文章有些拘谨,字斟句酌。不过没准他平时的为人也是这种感觉吧。

尽管在和他的话语交流中得到了乐趣,但我却从没有用名字称呼过他。心里头分明是想要和他好好相处,但一想到如果关系太好的话肯定难免会提及自己的心脏问题,于是又觉得不能让距离走得太近。难得能在他面前表现得普普通通,但随着关系的加深,似乎将很难维持下去。

结果,是他踏过了那一条线。

夏日祭那天,我第一次用名字称呼他。

我既感觉是在他向我表露喜欢的那一刻起便也喜欢上了他,似乎又感觉其实在更早之前就已对他倾心。我的恋情,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陡然就被点燃了。那时候我才明白,原来恋爱不是一个过程。无论从哪里开始,只要喜欢上了某个人,那就叫做恋爱。那不是一道过程,而是一个体现着心灵状态的词语,而且不限于程度之深,我觉得只要有想念着某个人的心意那就能称为爱。

海浪摇曳。

不知道究竟是在海面上漂浮,还是在冲上了沙滩。

左手正紧紧地握住什么。手吗?稍稍用力的话,对方也会回握过来,这让我稍微安心了些。

波浪盖过自己的身体,从下方往上抬起,随心所欲地玩弄着。每当头被海涛遮住,脸都会有一瞬间沉到海里去,能看到有好多气泡噗噗作响地遮盖海面。

我想,好像碳酸水啊。

大海苏打。

深蓝的海掀起洁白浪涛。

无数的咻哇咻哇声汇聚在一起,听起来仿佛是莎莎、莎莎的爽朗笑声。自己像是置身在一个巨大的玻子汽水瓶中,我把这股音色当成了摇篮曲,轻轻闭上眼睛。能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非常缓慢,如鲸鱼一般。

做了一个梦。

一个天空的玻子汽水瓶装满信纸之后流向大海的梦。

冒泡不停的碳酸水大海,摇荡着用瓶子做成的信封。新月模样的海豚追过了彩虹颜色的水母。海底的树海和热带鱼的城市,穿过了巨大的贝壳隧道,去向远方,穷极天涯。不久之后,一头不是喷水而是喷出流星来的鲸鱼将瓶子吞下,沿着名为洋流的时间洪流顺游而下,随浪逐流。最终到达了未来之海,我在不知不觉中和鲸鱼合为一体,我将流星和玻子汽水瓶一同喷向夜空。流星们升上天空,瓶子再次落到海上,乘着和缓的波浪,被推倒了一位青年的脚边。

稍微有些往下撇的,有点乱的头发。一张像是有些困意的,苍白扑克脸。纤细的之间小心翼翼地触碰纤细的瓶子。

我知道他是谁。

对他相当熟悉。

因为他的名字,对我来说便是这世上最美丽的词汇。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