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七机甲师团司令部基地的大会议室宽敞得像一个小剧场,全息屏幕发出的淡淡光芒将室内聚集的各部队指挥官们的面部照得昏暗。
从竞赛区域深处到“军团”控制区,一直都有蜉蝣型无人机的电磁干扰,完全无法进行观测,这一点在联邦也是一样。然而联邦的军人还没有无能到因此而放弃敌情侦察。哪怕是不完整的情报,也可以透露出一些信息。
通讯信息量的变化。无人侦察机捕捉到的声纹和敌机的总数、移动方向。冒着生命危险深入竞赛区域的侦察部队发回的报告。
“——根据以上分析结果,综合分析室判断,‘军团’在近期发动大规模攻势的可能性很高”
听到报告,坐在会议室最里面的皮革椅上的第一七七师团司令官少将叹了口气。
“虽然已经猜到了,不过——终于还是来了啊”
从敌军试图突破各战线的动作,军方已经猜测即将面临一波大规模的攻势。
寂静的昏暗中,忽然,一个纤细的身影站了起来。
是一名年轻的女性军官。一头金色的中性短发(Berry short)下,是紫色的瞳孔,和用口红涂得鲜亮的嘴唇。
在士兵和军官接连牺牲,野战军的指挥官不断更替的联邦军中,她的衣襟上却别着在她这个年龄中相当罕见的中校军徽。左臂上戴着研究部的臂章,胸前还有一块表明驾驶员身份的徽章。
“什么事,文策尔(Wenzel)中校”
“少将阁下,随着我军准备应对敌方大规模的攻势,第一七七师团的各部队也会重新编组。我希望借此机会,能够重新得到我的部队的指挥权”
瞬间,显然不是善意的窃窃声传遍了宽广的会议室。
光彩丽人的中校只是坦然地微笑着,将刺肤的敌意付之一哂。少将望着她,轻声叹息。
“‘瑞根丽芙’还在试验中,不知道能不能经得起单独作战行动。还是和之前一样与‘瓦纳尔刚’混编投入战斗更稳妥”
“阁下,请恕我直言,北极光战队的战绩在第一七七师团、甚至在第八集团军内都是首屈一指。对于批准单独作战来说,应该足够了吧”
“损耗率也相当高就是了。……投入部队后的第一次战斗就伤亡了一半的战机,还是不值得信任”
“请理解为那是一次选拔战斗。在那之后,战队的损耗率就非常低了”
会议室的某处发出声音。
“明明是依靠着八十六们的经验,真亏你说得出口。……一天到晚就想着东山再起的死亡商人,居然把那么可怜的孩子们重新送回战场”
听到比起揶揄更像是愤懑的批判声,女子的表情僵硬了一瞬。摇曳的目光很快平复了心中的某种情绪,她再一次开口。
“——我所的XM2‘瑞根丽芙’的机动力高于‘军团’,只要战术运用得当,其战斗力也绝不逊色于后者。……面对兵力远胜于我方的‘军团’大规模攻势,仅使用现有的集团军战术是不够的。我认为,应该跳出固有的思维定势,以少数的精锐部队对抗更多的敌军”
说完,女子嫣然一笑,那双动人的紫色眼眸笔直地望着少将。
少将迎着她的目光,微微眯起眼睛。
这个比他年少的陆军大学同期生此刻在想些什么,他再清楚不过。
“少废话快点头啊,你这个甲壳虫”——哼,这个蜘蛛怪女。
“少将阁下,为了联邦人民的和平与安宁,请您务必认真检讨我‘瑞根丽芙’与北极光战队的正确使用方法”
***
猛攻至第二防线的“军团”已在昨天夜里被联邦军的反攻击退。
“——那种事情无所谓了,不过我们的处置方法就不能改一改吗……。接到救援请求就要出击,救完人了就被拉到机库或仓库关起来,当我们是狗吗?”
“本来救援请求就是临时的,只是那边的基地没来得及准备接纳吧”
被作为临时s宿舍的第十三号前沿基地预备机库的一角,处于待机状态的“毁灭之力”一旁铺着亚麻布的简易床上,莱顿正坐着不满地嘟囔。同样坐在另一个简易床上的辛只是淡淡地回答。
军队的清晨总是很早。机库的外面,该基地的整备员已开始了工作,醒来的数千名士兵也开始发出喧嚣声,而不属于这个基地的两人则是无所事事。
北极光战队的根据地本来是位于后方的师团司令部,作为机动防御要员而出征的他们在前线并没有基地,多少有些例外。
具体而言,由发出救援请求的基地负责提供补给和宿舍,作为临时的前线基地,直到他们接到下一个救援请求为止。由于接受请求的不是战队而是以小队为单位,所以即使同属一个战队,身处的基地却是五湖四海。自从被分配到这个战队以来,他们就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
所幸各前沿基地会视战斗结果临时接收其它部队的士兵,也会提供床等最低限度的寝具和三餐的伙食。
这个基地中,即使是无人居住的区域也配置了可以住人的必要设施,包括弗雷德莉卡在内的女性队员也可以被分配到单独的房间。
“‘瑞根丽芙’说到底只是为了试验而临时发配到部队的战机,估计上头也根本没想加以整顿吧。可能也没那个空闲”
“昨天也被干掉了好多啊。……照你的预测,它们差不多也该来了”
视线向他瞄来。辛只是耸了耸肩。
他的异能——哥哥赋予的、把哥哥亲手埋葬后仍然没有消失的那个能力,以独特的方式告诉他亡灵军队的势力和总数。
已经不是“差不多该来了”的情况。
“准确地说是什么时候来都不奇怪。……而且,从很早之前就是那样了”
基地清晨的喧嚣被亡灵的呻吟声覆盖,在辛听来有些遥远而模糊。
“——我们的战队死了两个人,第二小队的法比奥和毕亚塔。本来不会死的,可有几个步兵被近战佣兵型包围孤立了,他们说那里面有认识的人,就去救他们去了,结果”
居住区域的走廊随着脚步发出吱呀声。
北极光战队在前线没有基地,自然也不会有战队队长和副官使用的办公室。于是,本应在办公室进行的报告,正在由贝尔诺特跟在辛的身后,平淡地进行着。
“这下我们战队的人数就降到二十人以下了。姑且发出了补充的请求,不过正规装甲部队的减员也相当多,估计是不会给我们拨人了。毕竟我们只是研究所派遣的【一群外来的】佣兵,……而且部队的大队长还是军部和研究部两边都不讨喜的怪人”
一〇二八试验部队大队长,格蕾特·文策尔(Grete Vincel)中校。
他只是在就任当天见过一面而已,并没有直接交谈过。
“毕竟是做出了‘毁灭之力’的人,在这一点上就已经不会讨人喜欢了吧”
“毕竟是在测试中就把十个驾驶员送进医院的驾驶员毁灭者(crusher)呢。再加上大队长本人是军工家族企业的大小姐,虽然更换的配件和备用机不用愁了,不过死亡商人贩卖武器,听起来可不怎么漂亮吧”
贝尔诺特嘟囔着,辛只是淡淡地回答。
“不论是没有补充兵力还是没有补充物资,我都习惯了。只要有机体的零件送来就不错了”
“我已经说了好几次了,那只是共和国的做法太奇葩而已。请不要以你们八十六的扯淡标准来说不错或者足够什么的”
不过,当知道辛是八十六的时候,贝尔诺特一下子就明白了。
一开始,北极光战队是一个大队的规模,战队队长也是由大尉级别的军官担任的。只是那个人的能力实在难以恭维,在第一次战斗中,因愚蠢的指挥,一半的队员丢掉了性命,包括他自己。当时,看到区区一个小队副队长的辛接任指挥时,贝尔诺特真的以为自己要完了。刚从特别军校毕业的小毛孩,怎么可能负起指挥官的重任。
他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不过。
“……老实待在正规装甲部队里不是更舒服吗。干嘛非要到我们这儿来受苦呢”
“这边待着更舒服。正规部队受指挥系统和作战规定的限制,不便行动”
作为共和国的“无人机”战斗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作战的规定,也没有下达命令的指挥官(除了最后一人以外)。凭借个人的判断和责任行动变得理所当然,事到如今又如何受得了正规军逐级请示、严格受命行事的做法。
贝尔诺特哼了一声。
“十几岁的小毛孩说什么‘不便行动’。……嘛,反正对我们来说,只要不乱指挥让我们白白送命就够了。就算指挥官是个没人情味儿的臭小鬼,身为指挥官却总是冲到前面打头阵,随便同步的话一下子就会疯掉的铁面死神,也无所谓了”
虽然对方口无遮拦,然而辛几乎没有听进去,只是漫不经心地抬头望向窗外。
他的目光停留在一辆敞篷卡车上。卡车从土路上疾驰而过,扬起一阵尘土。
车上堆满了黑色
的尸体袋,像是秋日收获的一袋袋豆子或山芋。恐怕是昨日阵亡的将士的遗体。
尤金应该已经被回收了吧。他忽然想到。
曾说自己是为了家人而战斗的,他的同期同学。
——那,你又是……
他知道那个时候尤金没有问出的话是什么。……不过,如果那个时候尤金问出来了,他又会如何作答呢。
“少尉。……少尉,您在听我说话吗?”
回过神来,只见贝尔诺特一脸疑惑。
“啊啊……抱歉”
“算了,我们也知道你们这些孩子们晚上要睡觉,连续几天在晚上打仗确实很累。……喂,那个就有点过头了吧”
贝尔诺特闭上了嘴,停下脚步,望向前方。
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只见弗雷德莉卡正一只手拽着小熊玩偶,光着脚啪嗒啪嗒地朝他们走过来。许是连日来没有睡好觉,她睡眼惺忪,头发乱糟糟的,身上只穿着一件睡衣。
根据联邦军队的规定,这副打扮铁定是出了格的,然而不论是被当作佣兵而军纪涣散的战斗属领地士兵贝尔诺特,还是曾被当作无人机而压根不懂什么军规的辛,都没有太当回事。
只不过,看着当作睡袍穿着的上衣敞开了上面的三个纽扣,松垮地披挂在身上,裸露出纤细稚嫩的右肩直至胸部上边缘的模样,就算她是不可远观的十岁幼儿,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弗雷德莉卡,要出门就把衣服换好。不然就再去睡一会儿吧”
“唔唔。桐,来帮妾身梳头”
辛叹了口气。
“弗雷德莉卡”
赤红色的眼眸眨了一眨,有些呆滞地向上扬起。
“辛艾……抱歉,妾身搞错了……”
她漠然地应了一声,却仍想要继续以这副模样朝前走去。辛只好揪住了上衣的衣领。
恰好碰到安珠出来,他便决定交给她处理。
“安珠。抱歉,交给你了”
“怎么了?……天哪,弗雷德莉卡!你怎么这个样子!快点过来,快点!赛欧,去把弗雷德莉卡的军服拿过来!”
“咦还带这么玩的?嘛无所谓了”
正巧路过的赛欧被派去了弗雷德莉卡的房间。
目送他离去,贝尔诺特开口说道。
“我想说什么来着……啊啊,对了,那些‘货物’好像又送来了。国军本部刚才发来了联络”
“货物?……哦哦……”
想到那个词所指代的东西,辛叹了口气。
得到联邦的庇护至今已有半年。……在这期间,“好心的公民”们不停地给他们寄送一些支援物品,还给他们写信。所谓的“货物”就是指这些。
明明都不是小孩子了,却仍然给他们送来玩偶和画册,信中也写满了对他们过分的同情和关照。为了八十六们能够以联邦公民的身份过上安稳的生活,厄伦斯特没有公开五人的任何个人信息。或许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被残暴的共和国迫害的、可怜而幼小的孩子”的形象在联邦公民之间不胫而走。
他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们,也不在乎别人擅自把他们当作施舍和怜悯的对象,不过如果特地要把那些施舍送到面前给他看,他可就要受不了了。毕竟不是什么好事。
“和之前一样,都丢掉。……都说了多少遍了,一次次都让我确认太浪费时间,以后就不要再问我了”
“其实本部好像也是那么想的。每次都要确认,还要开箱检查,遭到廉价同情的你们想必也不会喜欢。不过毕竟可能会被当成是玩忽职守消极怠慢,所以让我姑且跟您报告一声”
辛转过头望向他。年龄比他大一倍有余的壮年班长只是耸了耸肩。
“这只是一种形式,少尉。军队说到底还是人类的组织。因为人类就是不合理低效率的动物,所以军队里也会存在不合理低效率的手续”
当然,在共和国里也是同样。
想起了让他认真填写战斗报告、每次都要提交巡逻报告的,最开始只是让他感到厌烦的那银铃般的声音。……不过旋即,片刻的回忆便被贝尔诺特粗哑的嗓音毫无顾虑地冲散了。
“总之,——队长大人,报告就是这些。请在这份文件上签字”
辛重重地叹气。
“……我说”
早餐中,赛欧故意装作心情很不好的样子。
“人家好心把换洗的衣服送过去,结果门都不让开,还骂我非礼,不觉得太过分了吗?而且还冲我砸布偶。扔过来也就算了,还拿着朝我脑袋上打,有你这么干的吗?”
这是昨晚受安珠所托把换洗的军服拿过去之后发生的事情。
虽然无关紧要,然而对于赛欧来说也算是一场不大不小的灾难。于是,他从刚才起便一直如此戏弄着弗雷德莉卡。目睹了灾难现场的安珠则是捂着嘴偷笑,莱顿和科莲娜不知该做何感想,辛一如既往地漠不关心。
虽同属北极星战队,由于被分配的小队不同,五人已经许久没有像这样聚在一起了。负责机动防御的他们经常东奔西走,无暇停顿。
西部战线的防御十分吃紧,已经到了不得不连刚投入实战、尚无显著战绩的古怪实验兵器及试验部队也要频繁差遣的地步。
弗雷德莉卡低着头涨红了脸。
“弗雷德莉卡也是,明明把上衣穿好了,结果一转眼又脱下来了”
“睡迷糊也没见过这么迷糊的。那么困的话多睡一会儿不就行了”
“够了,烦死了!汝等烦不烦!”
赛欧若无其事的关心被她一脚踢开。
“再说了,淑女更衣时连门都不敲就要进来,明明是汝之过!科莲娜,妾身之言不对吗!?”
“我当然敲门了。还有,你说谁是淑女啊”
“倒不如说为什么换洗的衣服还没拿来就要脱掉衣服啊”
“说到底,睡迷糊了结果半裸着身子跑到走廊里才是最大的问题啊,弗雷德莉卡”
“谁、谁半裸着身子跑了!不对,莱顿,汝究竟何从得知!当时汝又没有在场吧!?”
答案显而易见。
众人一齐望向辛。辛则是视而不见。
弗雷德莉卡低头恨恨地说。
“……没想到汝也有坏心眼的时候……”
“强撑着跟来,结果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话也说不清楚,所以还是送回后方基地为好。只是说了这些而已”
弗雷德莉卡立刻不满地嘟起嘴,抬起头瞪着他。辛看都不看她一眼,继续用平淡的语调说。
“吉祥物不必遵守军人的纪律,也没有义务随军出战。我不是说你派不上用场,而是说我们无法保证你的安全,还不如把你送回后方去,我们在前线也省心”
“那可不行。……妾身是为了见证这一切,才跟到这里来的”
莱顿嗤笑。
“那从明天起,你可不能再半裸着身子来回跑了”
“不许再提那件事了!汝有完没完!”
弗雷德莉卡再次涨红了脸大叫。
再捉弄下去就有点太可怜了,五人决定到此为止。
“哎,今天我们也要开始收拾啊”
战斗总会结束,然而前线的工作永无止境。要修补或重建受损的防御工事,到战场上回收抛锚的敌我战机残骸,——以及回收阵亡者的尸体。
虽然打退了攻势,但第一七七装甲师团也蒙受了巨大的损失,到处都缺人手。
“要么是收拾阵地,要么是到竞赛区域内巡逻。……昨天的战斗中,装甲部队好像损失了不少,巡逻队也缺人吧”
“毕竟正规军里可不能因为没有意义就不去巡逻啊。明知道没用却还要服从命令,这是有点麻烦”
“你说呢,安珠?”
“是啊……”
弗雷德莉卡啪地合上手中画有可爱的动画插图的日程本,发出一声不应属于小孩子的叹息。
不顾众人略显讶异的目光,她继续平淡地说。
照理来说,吉祥物的责任只是“存在于部队中”而已,不过弗雷德莉卡在辛等人就读于特别军校时便已被分配到试验部队,如今她已接下了与研发班和部队指挥官进行联络的工作。
“格蕾特找我们。今天终于要回一趟老家——我们的根据地了”
第一七七师团司令部基地沿用了旧帝国空军基地,内设众多机库和整备工地,以及大型的起降跑道,不过后者如今只是用于降落来自内地的运输机。一〇二八试验部队的大本营就在其中一个机库邻边的兵营里,名义上是借用了兵营的管理室。
“——首先,辛苦各位执行每天的救援任务了”
在可以俯视楼下机库内部的玻璃壁简报室(briefing room)内,一〇二八试验部队的指挥官格蕾特·文策尔(Grete Wenzel)向众人表示慰问。她的嘴唇涂着鲜艳的口红。
集中在简报室内的,是研究部门和整备班的负责人、战队小队长及以上级别的处理单元(processor)——即包括战队队长
辛在内的五名八十六(eighty-six)。看到把室内人员的平均年龄大幅拉低的战斗部队的五名队长,格蕾特露出一丝苦笑。
“战斗官员和一个月前上任的时候比起来换了好多人呢……不过看来,‘瑞根丽芙’和你们这些八十六还有佣兵们更合得来呢”
说着,她望向隔音玻璃另一侧的机库里,难得回一趟老家、正在接受全面检查和维护的不到二十台的“作品”。
联邦战机开发史上首个高机动性战机——“瑞根丽芙”。
它是以机动性能为着眼点,将“无法被敌机瞄准的高机动性”作为设计理念的,她的理想和信念的结晶体。
战车型的一百二十毫米战车炮威力巨大,即使是“瓦纳尔刚”也只能用正面的装甲勉强抵抗,若其它部位中弹则会被直接击毁。那么何不从一开始便舍弃装甲防御,而以机动力回避,如此或许能提高驾驶员的存活率。
一个月前,战队刚完成了训练,准备奔赴前线。当时每个大队有五十余台“瑞根丽芙”战机,整齐地排列在机库内的景象煞是壮观。
而如今,偌大的机库被空白占据,一大堆装有八十八毫米炮弹的弹药箱和从前线回收的机体残骸堆在内部遮阳蓬下,显得空虚而寂寞。
现存的机体数量远不足最初的一半,各队的队长则是只有十五六岁的青少年。
不过,眼下尚未得出结论。……应该还没有。
“转达通知前,先说一个好消息。最近我们终于得知罗格雷西亚(Loa Graecia)联合王国和瓦尔德(Wald)联盟仍然幸存。巡逻部队听到了他们发出的无线广播”
罗格雷西亚联合王国是与共和国和帝国(现为联邦)北部毗邻的大陆最后一个君主专制国家,瓦尔德联盟则是与南边境接壤的武装中立国家——至少在与“军团”开始战争之前是如此。
在电磁干扰下,彼此之间无法进行通讯,甚至无从确认对方是否存活。不过目前看来,在可确认范围内,他们都还在。
“他们好像也成功搭建了防线,维持着生存。联合王国正逐渐向南推进战线,以后应该可以和他们进行人员和物资的交流,甚至联合作战。……不过,其它的国家,包括西边的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至今也没有监测到任何无线电信号……”
她朝他们迅速瞟了一眼,只见赛欧百无聊赖地用手撑着脸颊,科莲娜趴在桌子上,只露出眼睛。格蕾特只好苦笑。
他们没有为祖国担心,也没有因迫害者的下场而嘲笑。他们打心底觉得无所谓。看来伤口还是很深啊,格蕾特想到。
辛和莱顿姑且显得比较认真,不过他们在意的似乎也是别的什么东西——亦或是别的人。安珠时不时地朝二人投去目光,恐怕也是察觉到了同样的事情。
把掺着白色的一头红发扎成一束的维护班班长开口问。
“那么中校,通知的内容不是好消息吗?”
听到他半开玩笑的语气,格蕾特略一点头。
“很遗憾,不是。……根据我们的预测,‘军团’在近期即将开展大规模的攻势”
研究部门的负责人倒吸一口气。他是房间里唯一一名民间人士。
同时,小队长们方才懒散的气氛也一扫而空。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就像是趴在狗舍里百无聊赖地午睡的警犬们听到哨声后,立刻警惕地抬起头的样子。
“据此,西方面军将增加战斗力,同时对现有部队进行重组。我们一〇二八试验部队也会作为正规的装甲部队,分配至第十五前线基地。战队隶属于第一四一连队,由我直接指挥。……以后不会再像之前那样,以小队为单位被人来回使唤了,而是作为一个完整的战队,集中出动所有的战斗力量。我们‘瑞根丽芙’和北极光战队真正的本事,现在开始才会露出真面目。……有什么问题吗?”
“——敌方攻势的规模如何?”
不知是早已料到了部队重组和分配,还是对此毫无兴趣,辛只是用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开口提问。格蕾特微微一笑。
“我们预测以现有的战力完全可以应付。增援只是以防万一。……对了,诺赞少尉,在这个问题上你也提交过报告,对吧”
莱顿瞟了辛一眼,后者彻底无视了来自身旁的目光。格蕾特注意到了这个动作,然而她不知其中的原因,便也没有多问。
“以前线指挥官的视点进行的分析确有可圈可点之处,同时考虑到你是前共和国最精锐的部队的队长,提出的见解耐人寻味。不过,只从一个师团覆盖的战区的情况,来预测整个西部战线的攻势,是不是有些大胆呢?”
似乎是早已猜到会这么问,辛从容地即答。
“第一七七师团所负责的区域在西部战线中的地位尤为特殊,我认为根据那里的情况做出的推论是充分的。……刚才的战斗,我感觉‘军团’是撤退了,而非被我军打退”
不是把敌军打回去了,而是被它们钓出来了。
——有没有这个可能呢。
忽然,笑容从格蕾特的嘴边隐去。
“战区越大,战线也拉得越长。防线和前线基地也是三个月前才刚刚推进并建成的。……个人认为眼下的形式不容乐观”
“……真是敏锐。不再孩子气一点的话,可就没那么可爱了哦?”
她逗趣一般说,然而辛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格蕾特轻轻叹气。
“你说得很对,少尉。司令部也知道这一点。不过就算说是因此而维持目前的防线,联邦也早晚会出现破绽。‘军团’可不会等着等着自己就没了。我们必须一点一点地前进,直到把它们彻底根除为止”
“……”
“还有,——就算‘军团’是想把我们钓出来再围堵总攻,你预测的敌机数量也太多了,远远超出了综合分析室给出的预测值”
甚至超出了根据推测的自动工厂型的总数和生产量计算出来的理论最大值。就算加上增援部队,整个西部战线也将处于全面劣势。
要不是从平素沉默寡言的少年提交的各类报告书中看出他与迄今为止的境遇毫不相称的知识储备与聪明智慧,格蕾特甚至会考虑将他调离现有职位。——一句话,太荒唐了。
或者,可能是在共和国中的长期战斗——在致命的兵器和极端恶劣的环境下被迫与“军团”战斗的经验,让他形成了高估敌方兵力的习惯。
若有必要,他甚至会完全无视军纪和作战指令而擅自行动(由于每次都是战果显著,目前格蕾特勉强能包庇他),……看来共和国对他造成的伤害相当之大。
“用不着那么担心。……我们联邦和共和国可不一样,绝不会对眼前的威胁视而不见。情报的收集工作也在积极进行,该做的事情都在做。而且最重要的是,联邦绝不会抛弃并肩作战的同伴”
不必再像共和国的战场上一样,在孤立无援中战斗。
不必再在没有丝毫情报和支援的条件下,以极少数的兵力,孤独地拼命战斗。
“……”
不知他是否理解了她的话,泛着血色的双眸只是静静低垂,然后闭上。
见此,格蕾特扬起嘴角。
想得到他的信任和依赖,还是远远不够啊。
“另,以此为机,有新的同伴加入战队。接下来我来介绍新的成员,各位队长再稍微等一会儿吧”
在“跟我来”的命令下,辛随着格蕾特穿过基地的走廊。格蕾特脚下高跟鞋的鞋跟撞击地面的清脆声音回荡在宽阔的回廊中。在简报室门口与有着一面之交的维护班班长以及每次检查的时候都以奇葩的言行让人无语的研究部负责人道别后,跟在后面的只有其余四名八十六。
“少尉,你觉得‘瑞根丽芙’如何?有没有中意呢?——和你们那个铝皮棺材比起来”
格蕾特忽然扭过头来,脸上是满面的笑容。
“你们之前待过的那个基地,我也在里面。只不过那个时候因为间谍和病毒感染之类的原因,到底没能直接说上话就是了……。你的搭档也放在我的研究室里,要不要去见一面?”
“……不必了”
那只是他众多备用机中的一台,每次都是用到接近报废、一时半会儿修不好的程度才会换到另外一台战机上,所以使用的时间并不算很长。然而这并不代表他对自己的战机毫无感情。好歹是曾经驾驶着驰骋沙场的——在报废后本应得到安眠的搭档,他并不愿意像刨开坟墓一样与它重逢。
“……关于战机的评价报告,应该是和感官同步(para-raid)的报告一起交上去了”
一〇二八试验部队成立的主要目的便是测试“毁灭之力”和感官同步的使用。除了评价报告以外,还会定期进行身体检查,以确认对人体会产生何种影响。
“我知道,我是想听你说说感想。——你们可是曾经驾驶了共和国开发的相同类型的装甲战机啊”
辛叹了口气。
“如果是想问‘毁灭之力’的话,”
格蕾特微微皱眉。
“是‘瑞根丽芙’”
“‘毁灭之力’”
“都说了是‘瑞根丽芙’”
“‘毁灭之力’”
“……行行行听你的。然后呢?”
格蕾特不满地摇了摇头。莱顿在后面试图忍住笑,结果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干咳。辛没有搭理,继续说。
“是比共和国的‘毁灭之力’要好一些的铝皮棺材”
沉默延续了十数秒之久。格蕾特露出十分受伤的表情。
“……真的?”
“咦,你不知道吗?”
“那玩意儿说白了就是驾驶员杀手嘛”
科莲娜和赛欧各自嘟囔一句,然而格蕾特因过度的震惊,似乎并没有听到。
“瑞根丽芙”的机动性相对常人而言实在是高得离谱。
毕竟开发的时候只想着要与“军团”的机动性相匹敌,丝毫没有考虑到驾驶员的人身安全。其结果便是在测试阶段就让参试者哀鸿遍野,装备到实战部队后,也有数名驾驶员被战机折磨得痛不欲生。
辛和莱顿他们之所以能脱颖而出,正是因为他们是八十六。以尚处生长期的身体,长年累月乘坐同样没有为驾驶员的安危费心丝毫的共和国的“毁灭之力”,而成长为能够适应战机负荷的身体。
“这个感想……真是没有料到呢。居然和那种……脆弱的,或者说无力的……呃……让人怀疑设计的蠢货脑子是不是有病的那种战机……”
当着前任驾驶员的面说这样的话实在算不上合适,然而很遗憾那些都是事实,辛也没有在意。
“……我说你们几个,在共和国真的是开着那些破铜烂铁打仗的吗!?”
“除了那些就没别的了”
“啊,也对……”
她低声嘟囔了几句,大概是在诅咒共和国或者里面的工厂吧。
“……应该说战机还不坏吧。确实很挑驾驶员,不过跑得快,制动好,回转半径也小。反正‘瓦纳尔刚’说到底也是一桶铁棺材,至少和那个比起来用着还舒服一点”
已经习惯了装甲似有似无的共和国产“毁灭之力”的他们八十六,基本上不相信装甲带来的防御力。与只依靠装甲而速度很低的“瓦纳尔刚”相较,大幅提高了机动性、足以避开敌方炮弹的“瑞根丽芙”要好得多。
“是吗……不过,总觉得你并没有在夸赞啊……”
“……他本来就没在夸吧……”
安珠悄声吐槽。她似乎装作没听见。
格蕾特长叹一口气,说道。
“可你们为什么要来当驾驶员呢?”
“听说把八十六列入驾驶员候选人里的就是中校您啊”
“那只是测试成员。我可没想到你们会真的来加入实战部队。虽然你们的经验和技术的确帮了很大的忙,……不过说实话,我本人反对你们这些少年兵上前线——尤其是你们这几个八十六”
辛望向她,她耸了耸肩。
“我也当过驾驶员。十年前,刚刚和‘军团’开战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和你们一样大。……本来是空军的士官候补,结果空域已经被‘军团’控制了”
在防空炮兵型(Stachelschwein)的对空炮火和蜉蝣型无人机的电磁干扰下,从竞赛区域到“军团”控制区域的制空权完全被敌方夺去。看来这一点不论是联邦还是共和国都一样。
“好多和我一样是士官候补的朋友也一块加入军队,……结果死了好多。坐在慢吞吞的‘瓦纳尔刚’里,还没走几步,就被‘军团’绕到后面干掉了。我一直在想,要是有能跑得更快的战机该多好。所以我才造了这个‘瑞根丽芙’”
目光低垂陷入回忆的格蕾特抬起了头,微微一笑。
“……少尉,还有各队长们,谢谢你们没有顾虑的意见。……下次检修的时候,我会让你们说两句好话的,敬请期待吧”
出了基地的大门,他们走上刚刚铺好的崭新水泥路上。走过水泥路的尽头,继续踏上夏日浓绿的草原。
途中,目光停留在被野草淹没的铁路上。八条黑色的钢轨,向远方笔直延伸。
他记得这条铁轨。
这儿是。
“上次你们经过的时候,这儿可还是‘军团’的控制区域呢”
格蕾特转过身来,傲然一笑,朱红的薄唇弯得好看。
“我们打了半年,终于打到这儿来了”
辛听到身后有人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盛夏浓绿的草原上,白色的花朵四散点缀。来自共和国的五辆战机——四辆“毁灭之力”,一辆“拾荒者”——静静地卧在不甚熟悉的玻璃棺材里。
“我们在推进防线的时候发现的。我知道你们可能会感到不愉快,不过还是挖出来调查了。这个纪念碑上的名字也是一块儿找到的。……那些铝牌在记录了名字之后都放回原位了,不用担心”
格蕾特轻轻抚摸玻璃棺旁边悄然耸立的一块石碑。辛以前参观过联邦的国立墓园,知道这是联邦的纪念碑的模样。
“我们不知道共和国那边的规矩是什么,不过在联邦,人们会称颂并纪念保卫国家的英雄。所有阵亡者的名字一定会留在国立墓园的纪念碑上。……不过我们想,你们的同伴一定是安眠在你们最终抵达的这片土地上,所以就把纪念碑立在这儿了”
“……”
心中掠过一丝漠然。
不论是他们还是自己,都没想以这么漂亮可爱的方式永恒地留在世上。
他只是希望,认识自己的人,能偶尔回想起来便好——
——可否请您也不要忘记了我们呢?
在那焰火绽放的夜空下,他只是如此期望着。
“……少尉?”
“没什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看来在这个问题上,联邦人和他们的想法不太一样。他没指望他们能理解,……而且他们毕竟以自己的方式表示了心意,多少还是值得感激的。
而且,他们也没有把他留下来的铝牌——刻有同伴们姓名的墓碑,他们曾存留于世的证据——当作废品丢掉,或是和其它资料一起挪到别的地方去。
不过,他给它下的命令还真是漫长啊。看着封在玻璃棺内的菲德的遗骸,辛不由得想到。
——命你成为永远的证人,直到腐朽为止。
在“军团”一侧也有用于回收战机残骸的机体——回收输运型(Tausendfüssler)。总有一天,这些遗骸会被它们拖走,或是在风雨的侵蚀中逐渐消融。辛本以为他们走不出多远就会毙命,再过不久菲德的任务也该结束了……他本来是这么想的。
背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来到近处停下。
是四只脚咯吱咯吱地运动的声音。
回过头去,只见眼前是“拾荒者”巨大的躯体。
棱角分明的躯体,四条短粗的腿,以及两条机械臂。即便是在共和国的各战区也已少见的,古老而丑陋的外形。
很快又传来了军靴轻快的脚步声。莱顿急忙闪身,出现的是险些与他撞上的弗雷德莉卡。
“喂!再怎么急,也不至于把妾身甩下吧!”
她双手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一旁的科莲娜伸出手,将沾在弗雷德莉卡的长发和军服上的树叶、花瓣和颜色鲜艳的某种幼虫拂去。
“对了,弗雷德莉卡,你刚才去哪了?”
明明一起跟来,却没有参加会议,注意到的时候才发现已经不见了。
“去、去研究室、启动、这家伙,这是、以前格蕾特和、别的研究员们、准备的、惊喜”
“惊喜?”
“我说你是从研究室跑过来的?不得跑死你啊?”
“本来是、坐着这家伙、过来的,结果半道、它看到汝们后、就突然加速,把妾身甩掉了”
“弗雷德莉卡,总之先把气喘匀了再说话”
“……然后呢,这家伙是什么?”
弗雷德莉卡调整了呼吸后,得意洋洋地用力挺起胸膛。
“问的好,莱顿。这家伙啊,是——”
“——菲德?”
辛打断了对话(倒不如说是基本上没有听他们在说什么)。莱顿显得无可奈何。
“我说你啊,该不会是见着谁都叫菲德吧”
“不是……”
弗雷德莉卡面露喜色。
“果然认出来了啊。没错,此即是曾与汝等并肩战斗的菲德”
沉默只持续了一瞬。
““““啥!?””””
其余四人一同惊叫。辛只是抬头看着菲德巨大的躯体,罕见地睁大了眼睛,一动不动。
“调查那些墓牌时,这家伙亦接受了检查。交互界面(interface)虽已损坏,所幸核心单元(core unit)无恙,方得以还原为此。哦,机体性能已在可控范围内得到了强化,在战场上的活跃指日可待”
样子一如既往地丑,这是组装了机体的研究部部长的幽默感——弗雷德莉卡如此补充道。
既然是与爱机和战友们的遗物一同留了下来,对于八十六们来说想必是十分怀念的僚机吧。那么,
它的外观还是维持原样比较好。
“它本来也是认为自己‘死了’吧。换到新的机体上,一开始根本不愿启动。直到……”
弗雷德莉卡忽然露出一丝苦笑。
“直到听闻汝之姓名——辛艾时,它才开始了运转。……汝的名望可真高啊”
不知有多少人听出了她的语气里潜藏的一丝羡慕。
至少辛是没有注意到。实际上他根本没在听。
菲德朝他走来,到触手可及的距离停下脚步。
“……哔”
光学传感器战战兢兢地窥视着他的表情。辛轻叹一口气。
“不是命令你成为永远的证人,直到腐朽为止吗。不听命令了吗”
“哔……”
立刻,它胆怯一般缩起身子(传感器和机体的动作表现出这一感觉)。见此,辛不由得微微一笑。
他伸出手,轻抚冰冷的金属外壳。崭新光滑的表面上,已不见了无数的伤痕。
“不过,……能重新见到你,也不错”
“哔”
许是一个拾荒的机器,也会百感交集吧。光学传感器不停地闪烁,仿佛泪水即将决堤。
“哔……!”
重达十吨的庞大躯体突然猛地向前一冲,大概是模仿人们之间拥抱的动作。早有预料的辛轻巧地避开,没能刹住脚的菲德则是顺着势头继续疾驰,直到撞上一旁战车型的残骸才停下,发出“硄……”的一声低沉悠长的声音,宛如钟鸣。
菲德立刻陷入沉默。赛欧看着它,只是说:
“呜哇——,真老套”
“汝们就不会担心一下吗!”
只有弗雷德莉卡一人慌张地叫起来。
“撞个一两下,菲德不会坏掉的”
“妾身说的是辛艾!刚才如果没躲开该多危险啊!”
“辛好像能看懂菲德的动向”
至于那究竟是因为朝夕相处了五年,还是菲德自主学习配合他的习惯,则无从得知,也无人感兴趣。
看到菲德一副早就料到如此的样子扫兴地转身回来,辛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了。
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的格蕾特悄然露出笑容。
太好了。
“……你终于笑了呢,少尉”
***
北极光战队的总部在第一七七师团司令部基地内,处理单元们在里面也各自有独立的寝室。
只不过,分配到部队后,便终日在前线各基地之间奔波,很少能回到这里来,也没有多少家的感觉。房间狭小而简陋,辛翻开看到一半的哲学书,目光落在字上却看不进去。这时,听到轻微的敲门声响起,他抬起了头。
打开门,只见是弗雷德莉卡。不知为何,她显得十分僵硬,迟了一拍才长呼出一口气,然后叫道。
“……汝能不能改改那个走路没有声音的毛病……!心脏病都要被吓出来了!”
你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啊。
想改也改不了,所以才叫毛病。辛漠不关心地这样想着。当然弗雷德莉卡无从知道这一点。
“说到底,汝穿着那双军靴,到底是如何消去脚步声的……?刚才连地板变形的声音都没听到”
“我不是故意想要消声的”
这么说来,曾经也被戴亚、凯耶和奇诺说过不要这样做——悄无声息地站到身后,像极了真正的死神,教人怕得不行。
辛拉开房门,朝旁边挪了挪,示意她进来。只见她蹒跚地进入房间,果然发出了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她轻巧地坐到坚硬的床上,回望着简朴到干枯、几近牢房的室内,扭曲了面孔。
“真是败兴啊……至少贴一张照片或绘画,亦或是摆一本中意的书籍如何。太冷清了”
“来这儿只是为了睡觉而已。东西太多了,整理起来麻烦”
说到底,他看书也不是因为喜欢才看的。脑子里想别的事情的时候,注意力就会分散开来,暂时不会去在意封耳犹闻的亡灵之音。
以前在先锋战队的时候,房间里摆着一个简单的书架,不过那也只是因为懒得去废墟中的图书馆而已。
受到联邦的庇护已近一年,然而辛对于物件的关心和执着,仍然只有这点程度而已。
像是看透了一般,弗雷德莉卡皱起眉头。
“蠢货,哪里只是为了睡觉。此为汝所在之处,亦是汝归还之处。纵然是临时的宿舍……保持空荡也绝非好事”
若是在八十六区或先锋战队里面或许尚可理解……她如此叹息道。因为在那个国家里的八十六们,都是永远也回不去的人。
“尤金的房间里可全都是照片”
“是你收拾的吗?”
“到处都缺人手啊。妾身只是帮忙整理了遗物而已。……都是妹妹的照片。没有看到父母的照片,恐怕是他最后一个亲人了”
“……”
不知妹妹手中有没有留存尤金的照片。这样想着,心中掠过些微的痛楚。
在首都的图书馆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年幼的小女孩。
在与她差不多同样年纪时便永远失去了双亲和哥哥的辛,在随后严苛的战场生活中,逐渐忘却了与家人的回忆。
为了妹妹能够得到幸福的生活而战斗的尤金,直到最后一刻也在挂念着她。一想到他可能会从妹妹的记忆中消失,……辛便感到一丝悲伤。
“……早知道就不问他的名字了”
对于仅仅有过一面之交的人,弗雷德莉卡的异能无法发挥作用。只有知道了名字,交谈了一两句之后,才能用“眼睛”看到那个人的过去与现在。
如果那天早上她没有与尤金交谈,她也就不会得知尤金当天的死讯。
“对于认识之后死去的人,汝不会那样想吧。妾身亦是如此。哪怕终有一天会阴阳相隔……也是觉得见过一面更好。因为可以永远铭记”
辛缓缓眨了一下眼。
“没有必要的话,最好不要和别人的死扯上关系”
先是失去了亲人,在成为处理单元后也一直辗转于激战区域之间,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小队全员阵亡——对于这样的辛而言,这是他的真心话。
他并不后悔在首个部队时,与同伴们许下的约定。
也不后悔自那时起便要将所有并肩作战而牺牲的战友们一同带在身边的决定。
不是说内心早已麻木到对离别无动于衷,……而是觉得,原本就背负着骑士之亡灵的这名少女,没有必要承担更多的责任与痛苦。
弗雷德莉卡哼了一声。
“轮得上汝来说吗,……爱操心的死神”
“对了,你来干什么?”
总不是来点评房间的装潢的吧。
弗雷德莉卡眨了眨眼,然后才突然想起来一般,她的视线顿时变得飘忽不定。
“呃,那个,实际上……”
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敢抬起头,用细碎的声音说。
“……早上的事情,对不起了。那个……”
啊啊,原来是那件事啊。辛无言地点了点头。
桐。
这么说来,他还不知道弗雷德莉卡的骑士的名字。
“我和他有那么像吗?”
“虽不及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程度,不过背影几近相同。毕竟是同一族人啊,虽说血统只有一半就是了”
听到猝不及防的事实,辛不由得看向弗雷德莉卡,只见她得意地笑着,宛如恶作剧成功了的小孩子。
“吾之骑士,桐谷·诺赞,与汝同属诺赞之一族。……汝未听令尊说过家谱吗”
“没有”
父亲从未说过那些话。或者,就算说过,他也不记得了。
“好歹是与汝同族之人,至少关心一下又何妨……诺赞乃自帝国黎明期便存在的夜黑种武术世家,许是继承了善于战斗的血脉,一直以来肩负着守护皇帝之使命。……汝之种族曾任王侯,族人天生具备异能奇才,部分古老的贵族中仍存在少数继承此血脉之人。为了保存此异能,一族忌讳混血之种……辛艾,汝之双亲移居共和国,或许也是出于此原因”
就算听到她说出这些,他仍然无动于衷。
因为他不记得,不记得双亲与联邦维系的家谱,也不记得两人移居共和国的经由。
——不对。
——都怪你。
每当他试图回想,那一幕总会最先出现在脑海中。即便他清楚这并非自己的过错,也依然如此。
——母亲死了也好,我以后要死了也好,这一切都是你的罪过。
沉浸在回忆中的弗雷德莉卡并没有察觉到辛无声地僵住了身子。
“桐谷非诺赞侯爵之直系后代,与汝的血缘关系稍有些远。比汝大四岁,……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与现在的汝正是相同年纪”
弗雷德莉卡即位后不久,市民革命便爆发了,她尚值懵懂时被赶出皇宫,来到边境的城堡里,与独裁者一派和近侍卫兵们固守。那个城堡被称为红蔷薇要塞(Rozen Fort),因传说在帝国黎明期抵御蛮夷时,敌军的血染红了要塞的城墙,如朵朵蔷薇绽放一般而
得名。要塞从未失守,在帝国末期也是最后的抵抗据点。
城堡中尽是严肃的大人,与弗雷德莉卡年纪最近的桐谷仍比她大十岁,也只有他一人成为了她的玩伴。
他帮她梳理头发,摘下庭院中的鲜花。不论她如何任性耍脾气,他都伴在她左右,未曾厌烦。
弗雷德莉卡的目光中满是怀念之情。忽然,她呵呵一笑。
“那家伙可是相当认真又死板,用莱顿的话说大概是死心眼吧。……辛艾,若是汝与他相遇,想必是水火不容”
她的语气掺着一丝玩笑。辛哼了一声。
未曾谋面的骑士会是怎样的性格,他无从知晓。不过从她的这番描述来看,或许是吧。
“听上去确实是我不好对付的类型”
“简直是跃然纸上啊。他一个劲儿地说什么和人说话的时候不要低着头看书,什么军有军令家有家规,很是啰嗦。而汝则是我行我素不管不顾,一定会被他骂……真是怀念呵”
明明血脉相连,生前却别说见面,连姓名和长相都互不知晓。想象着这样两个少年打交道的、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光景,弗雷德莉卡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垂下了目光。
“他曾说过一次,……想见见共和国里的同胞”
明面上,主人无法原谅出逃的儿子。
然而实际上,他又如何不想见到自己的血肉。听说二孙子降世时,送了他一本和我手里一模一样的画册。儿子寄来的信,实际上也没有丢掉。
说这些话的时候,桐谷虽然在笑,双手却在颤抖。
革命初期,在帝国首都的战斗中,桐谷的家人,包括交往亲密的贵族阶级的人,全都死了。
诺赞侯爵与独裁政权和桐谷的父亲相交甚恶,早早放弃政权,站到了市民的一边,在联邦共和国成立之后也得以保全一族的地位和命脉。弗雷德莉卡也是在受到厄伦斯特的庇护之后,才得知这些内容。当时,被市民的军队围困在边境城堡中的桐谷,自然无从得知这一切。
他多么想见一面,告诉他们,自己也是同族之人。
告诉他们,孤身一人,无依无靠,……是多么艰辛难忍。
“……”
辛无法理解其中的感觉。
失去了家人,失去了他们的回忆,失去了可以称为故乡的地方——这一切,都无所谓。
依靠自己活下去,不凭靠任何人、任何事物。他是八十六,已经如此活了大半辈子,他无法理解想要独善其身为何还需要他人的力量。
“为什么被‘军团’抓住了?”
弗雷德莉卡沉默了半晌。
“……红蔷薇要塞的攻防战极为惨烈。联邦军以为,只要抓住了皇室一族,‘军团’就会停止动作”
确实,宰相和近侍的将军有着“军团”的控制权,为了守住据点也将“军团”投入了使用。然而,“军团”本来只是为了歼灭一切敌人而设计,无从区分非战斗人员,也不会留下活口,听到过于复杂的命令,它们很难准确执行。很多情况下,守军不得不将人类士兵投入战斗,战机与人类的协同作战事实上遭到禁止,导致大批守军战死。
身为最年轻的近侍骑士、弗雷德莉卡的骑士,桐谷也参加了旷日持久的战斗。
他不愧是帝国最强战士之血统的继承人,——每天都击毙了许多联邦军的士兵。
“终于有一天——桐谷变了”
家人和亲友在革命中离世,成长的故乡如今已是敌国,并肩战斗的近侍卫兵也接连阵亡。——恐怕,桐谷已经失去了太多太多。
将守护弗雷德莉卡作为唯一的使命,甚至逐渐显得渴望为之战斗。经常能看到他踩着联邦士兵的尸体,站在溅满了鲜血的战机旁,冲弗雷德莉卡安然地露出笑容。
坦然的、畅快的笑容。
——公主殿下。
“妾身,……害怕那样的他”
所以,弗雷德莉卡逃离了要塞。
逃出来之后,她很快便被联邦军抓获了。
非常幸运地,恰逢厄伦斯特来到前线督察。她得以保全性命,让身上穿着的红黑相间的皇袍替她上吊,作为女王殒命的证据。
而桐谷,看到了这一幕。
凭借能够看到相识之人过去与现在的能力,弗雷德莉卡明白,桐谷看到了这一幕。
没过多久,要塞被攻破,联邦军队撤回驻地。在驻地,他看到了那件皇袍——为了救出君王而战斗不休、杀戮无数终于抵达那里的、刚满十六岁的少年,看到了因捕获她的士兵身上负伤而染上了血色的、被高高吊起的女王之袍。
弗雷德莉卡的力量无法告诉她,那个时候,桐谷在想些什么。
只是那时,他的四周游荡着敌军的回收输运型战机,正在战场上寻找着一切可以利用于战斗的物品。
它们早已学会了,人脑的构造可用作中央处理装置。
面对为了回收高价值“猎物”而接近的钢铁怪物,……桐谷只是伫立在原地,没有逃走。
“是妾身把桐谷变成了那样的怪物”
辛看不到弗雷德莉卡能看到的东西,自然也看不到她如今看到的“桐谷”的容姿。联邦的感官同步(para-raid)只能同步听觉,无法共享眼中所见。
但他知道那个超远距离炮击的厉害。他已经遇到两次了。
——就连深深爱慕自己骑士的弗雷德莉卡,也不得不称其为怪物。
“汝说过,‘军团’早晚会发起进攻。……恐怕桐也会一起过来。到时候……”
“我明白”
听到女孩再三嘱咐,辛不由得苦笑。
然而听到他的回答,露出苦笑的却是弗雷德莉卡。
“汝不明白。……到时候,如果觉得危险了,就别硬撑着,赶快撤退”
他低头看向她。她并没有抬起头。
“妾身忘记了,——不论如何期盼着未来,人总是会在眨眼间死去”
就像昨天牺牲的尤金一样。
“……正如刚才汝所说。妾身不喜欢看到人死——尤其是认识的人逝去。为了拯救桐而牺牲汝和莱顿等人,实在是不划算。汝等仍有未来,不应将其失去”
未来。
“——你说未来、吗”
闻此,弗雷德莉卡一脸呆然,同时又有些担心。
“真是的,汝果然一点也未想过……举的例子可能不恰当,不过汝应向尤金学一学。想想下一次休假要去哪里,以后想做什么事。哪怕是很简单的事,……也要去想一想才好”
“……”
——退伍之后。
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了曾经的那银铃般的声音。
那是九条刚死不久,互相还不知、也没觉得有必要知道姓名的时候。
——想要做些什么呢?有没有想要去的地方,或是想要看的东西?
那个时候,比起麻烦,他更多是漠然。他没有考虑过,也觉得没必要去考虑,这个想法至今未变。
但是,如果问她同样的问题,她又会如何作答呢。
说起来,在放弃了战斗的共和国里,她又是为什么想着成为指挥官去战斗呢——
在战场,夜晚总是降临得很早。
战争是一个怪物,日复一日地吞噬着巨量的物资和劳力。不论是兵营还是联邦共和国都没有多余的资源来照明,而且黑暗中的灯火很容易成为炮火打击的目标。除了最低限度的部署以外,其它区域均实行灯火管制,这一点不论是八十六去还是联邦西部战线都一样。
“辛,看到弗雷德莉卡了吗……?嗐”
马上就要熄灯了,听到科莲娜说弗雷德莉卡还没回来,莱顿出来寻找,敲了敲辛的房门,推开后,便呆立在门口。
狭窄如棺材或牢房的房间里,摆了一张床一个桌子后便再无空地。狭小的床上,辛与在曾经的兵营里一样,把枕头当成靠垫倚靠着陷入沉思;弗雷德莉卡正紧紧地攀着他的身体躺在一旁,正在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原来在这儿啊。没想到这么缠着你这个哥哥啊”
“……只是把我当成他了而已”
辛迟了一拍才回答,似乎是不习惯哥哥这个称呼。这么说来,这家伙是怎么叫他的哥哥来着——对于本无兄弟姐妹的莱顿而言,这个称呼同样生疏,也并无所谓。
“哦,她原来的那个骑士吗。……不过你该不会也当真了吧?看样子,你还挺在乎她的”
与对同样是八十六的同伴们,……以及对最后那个指挥官的关心,还有些不一样。
辛陷入沉默,似乎是在思考。
“嗯……或许吧。……因为她和过去的我一样”
“一样吗?”
看到血红色的双眸望向自己,莱顿指了指自己的脖子——现在藏在军服的衣领下看不到的东西。
弗雷德莉卡的那个骑士并没有对她做同样的事。
对你那样做的哥哥,则已无处可寻。
总之,莱顿启动感官同步呼叫科莲娜,告诉她已经找到了弗雷德莉卡,拜托前来回收。少顷,科莲娜拖着脚步来到屋内,说
着“真是的,干什么呢!”像扛行李一般扛起弗雷德莉卡,又拖着脚步回去了。
目送她离去后,莱顿拉出桌下的椅子,坐在上面。
辛的阵列器(raid device)丢在桌子上。大概是因为被弗雷德莉卡缠住而无法动身取吧。
“……听说你跟上头说了啊”
刚来到联邦时,他曾百般叮嘱辛,告诉他不要把那个异能说给别人听。辛应该没有忘记。
“只是觉得应该说一声。战斗力毕竟越多越好”
“我都说别了。你自己以前不是也说,不实际听到的话没人会相信吗。而且就算他们信了,之后会变成怎么样,谁也不知道。打仗的时候用感官同步肯定一下子就明白了,……不过后果如何,你应该没忘吧,‘死神’”
在共和国,与辛同步了感官、听到那亡灵之音后,还能再连接同步过来的指挥官一个人都没有——除了最后那一名。
同样身为八十六的处理单元们倒是撑下来了,但那是因为他们已经习惯了队友们惨不忍睹的死亡,也适应了濒死亡灵的怨念。然而,辛仍然被许多人忌讳,受不了的人也相继毙命——因为他们切断了感官同步,也就失去了听着“军团”的声音俯瞰战场的“死神”的庇佑。
而因此而厌恶辛的人,还是有不少。
在了解了其中经纬后,这个联邦国度会如何对待辛能够听到全部“军团”声音的异能?莱顿不由得做出最坏的假设。
看到“毁灭之力”将测试驾驶员逐一毁坏却不停止战机的使用,不清楚感官同步的具体原理却仍然进行与人体试验无异的使用测试。联邦也是足够冷酷无情的。
“联邦的家伙们可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高洁。就算在这里,我们这些八十六和联邦人也不是对等的。……说不定,一切都没有任何改变”
怜悯和侮蔑。从居高临下的意义上讲,二者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单方面的同情反而只意味着放弃了理解,早晚会变成披着善良外衣的恶意——或是干脆连那张外衣也没有。
如果被当成是怪物。
如果被当成是有用的怪物。
“会扒开脑壳取出大脑的可不只是‘军团’。你愿意做小白鼠是你的事,不过我可不想被连累着当人质。别干蠢事”
这当然不是他的真心话。
比起对辛动手,将他周围的人作为人质更容易控制他。
辛缓缓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抱歉”
“你告诉他们那些就已经够了。……信不信是联邦自己的事”
这个国家并不坏。如果可以的话,他们不希望这个国家陷入灭亡。
然而他们没有义务牺牲自己和同伴来守护这里——就这么简单。
只不过。——他微微眯起眼睛。
只不过,辛原本也不是不做那么无情的决断的人。
“你没事吧?”
“什么没事?”
“我是说你别再想那些没用的事了。……该不会是在合计厄伦斯特那个大叔说的话吧”
辛陷入了沉默。
“弗雷德莉卡还让我多想想呢。……我是没想过。反正也没必要想”
他本应只面临两种未来——与哥哥共赴黄泉,或是倒在特别侦察任务的尽头——中的一个。
现在他能坐在这里,本身就是彻底超出了想象。
更不要提再往后的事情了。
“你呢?”
听到辛的反问,莱顿耸了耸肩。
“船到桥头自然直吧。根本想不到以后会在做什么,甚至怀疑这场战争会不会结束。找活干,赚钱养活自己……这应该不会比和‘军团’打仗更难吧”
虽然没有确切地想过,不过在他看来,也用不着太费力气去想。
不想死的话,就努力活下去。既然要活下去,就不如活得舒坦一点。不论在八十六区的战场上,还是在不见终日的战争结束之后,这个想法都不会有太多改变;实际上,也与他们八十六的现状——直到最后的最后都要拼尽全力活下去——相差无几。
只不过。
看着似是陷入沉思一般低垂着的红色双眸,他想到。
从军服衣领处,隐约可见险些被哥哥掐死时留下的、宛如断头一般触目惊心的伤痕。
像一道永恒的咒语,在辛讨伐了哥哥的亡灵后,仍然缠着他不放。
与自己这样的人类不同,或许对他来说,想要普普通通地活下去,还需要其它一些东西。
某个足以与那诅咒抗衡、或是将其消除的东西。
莱顿瞥了一眼被丢在视野一角的物品。
那是一本愚蠢至极的哲学书,中间夹着一张便笺充当书签,被扔在床边。
现在这个时间,若是在先锋战队的兵营里,正好是那最后一名指挥官从共和国第一战区通过感官同步发来联络的时候。
在那一时刻,这家伙究竟在想些什么。
或者说,在等待着什么。
“……不知少佐她过得还好吗”
辛瞟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只是耸了耸肩。
真是不坦率啊。莱顿长叹了一口气。
*** 机设 ***
自动式僚机“拾荒者(Scavenger)”
<机体参数>
【生产商(略称)】
共和国制:共和国工厂(RMI)/M101 'Barrett'
联邦重制:WHM/'Scavenger'
【全长】
3.1m
【全高】
2.5m
【武装】
高精度机械臂x2
大型集装箱架x1
为支援共和国无人机“毁灭之力(juggernaut)”而制作的僚机。除了可以补充备用能量包及弹药,还能从被毁的其它战机残骸中回收可用零部件,一如其“拾荒者”之名。机体只安装有简单的人工智能程序(AI),原本目的只是如前所述的简单工作,然而隶属于辛率领的“先锋战队(Spearhead)”的个体“菲德(FIDO)”或许是历经激战而学习了许多,能够充分理解辛等人的言行,甚至还可回收阵亡者的遗物,具备超越了简单机械作业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