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穿过战场 第三章 到那遥远的天边(wild blue yonder)

(译注:为美国空军军歌标题)

联邦首都圣耶德位于共和国东部战线第一战区以北二百多公里。冬天,这里被皑皑白雪覆盖,一片静谧。

来到通往广场的大路上,辛停下脚步,抬头望着在飘雪中略显模糊的市政厅钟塔。一大早,石砖路面上的积雪就被扫净,商店前的广场中央立着一颗高大的松树,据说是用来在圣诞节作为装饰的。

他本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雪了。

他本以为自己的尸骸会躺在战场上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落在上面的积雪会随着春日的到来逐渐融化。

而现在,自己却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远离了枪炮声,抬头望着纷飞的雪花,总觉得很不可思议。

张开嘴呼出一口气,凝结成白色的雾,与曾经在战场上、被白雪覆盖的教堂废墟前的广场时一模一样,只是身上穿着的厚厚的毛绒大衣比起那个时候要暖和许多。

辛轻轻摇了摇头,再次迈开脚步,踏上雪中的道路。

位于联邦首都中心街道、面朝市政厅广场的旧帝国帝都中央图书馆中开足了暖气。辛脱下外套,拂掉上面沾着的雪,走进图书馆。他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来这里了,和里面的管理员也逐渐熟络起来。简单地打过招呼后,辛随心所向地穿过一排排书架。

图书馆硕大的厅堂足足有五层楼高,周围是呈放射线状笔直延伸的副楼,里面摆满了抵着天花板的书架。大厅穹顶上刻着精致的螺线花纹,形似夏日的星座,美不胜收。对于从未有过公休日——倒不如说从来就没有在意日期——的辛来说,“工作日正午时分”的人烟稀少的图书馆内独有的静谧氛围仍然不太适应。

“——嗯”

忽然,他在平素不曾留意的儿童书籍的书架前停下脚步。矮小的书架上摆着几本画册,封面朝外。其中一本觉得有些眼熟,便伸手拿起纸张已泛黄的书本。

他并不是熟悉这本书,而是熟悉封面上的图画。

那是举着一把长剑的无头骸骨骑士。

哥哥的——……

随手翻开书页,却已不记得故事的内容。虽然觉得好像在哪儿看过,但故事本身的框架并无特异之处,或许是他记错了。骸骨骑士,是惩恶扬善、劫富济贫的正义英雄。

然而,看着画面中文字的时候,耳边仿佛响起了哥哥的声音。

翻过书页的宽大的手掌。不知从何时起逐渐变得低沉的嗓音。每天晚上,他都央求哥哥念给他听。

那个哥哥,已经不在了。

——对不起啊。

最后的那一句话,以及和生前最后的那次一样、离开到遥不可及之处的背影。

这时,他注意到在不远处停住的脚步声。

扭头看去,只见是一个五六岁左右的女孩。她头上戴着盖住耳朵的毛绒帽子,硕大的银色双眸睁得圆圆的。

辛意识到女孩正在盯着他手中的画册,于是啪嗒一声合上书递给她。女孩似乎有些怕生,犹豫了片刻后,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接过画册,然后转过身跑开了。

然而很快,她便被与辛年纪相仿的少年带着回到辛的身边。

看到少年银白色的头发,以及镜片后面同样是银色的双眸,辛的表情僵硬了一瞬。

白银种(selena)——是白发种(Alba)。

这儿不是共和国的前线八十六区,面前的少年也不是共和国人。辛明白这一点,却仍然难以自已。

“抱歉,我的妹妹失礼了”

“……哦,没关系,我没有在看”

少年扬起眉角。

“那不行。得到别人的帮助或馈赠,一定要说谢谢。这种事情必须从小教育好”

说着,他轻轻推了推女孩的后背,示意她上前。女孩踌躇了片刻后,终于用小得可怜的声音嘀咕了些什么,然后再次迈着碎步跑开了。

“啊、喂!……哎,真是的”

被女性图书管理员用锐利的目光一瞪,少年立刻闭上了嘴。

看到黑发碧眼的管理员责备白银种的少年,辛总觉得有些奇怪。他再次意识到,自己的确来到了异国他乡。

少年无奈地叹了口气,然后转向辛低下头。

“谢谢你。抱歉,把你卷进家事了”

听到他极为规矩的道歉,辛感到一丝好奇。

少年近乎顽苛的认真劲,加上他同样银色的头发和眼睛,不由得让辛想起了从未谋面的最后一任指挥官(handler)。

“没事。当哥哥的真不容易啊”

“她太怕生了。也不知道是随了谁的性格”

他无奈地垂下双肩,然后忽然有些不解地歪起头。

“那个,不知道可不可以问。最近一段时间经常能在这儿看到你。你不去上学吗?”

联邦暂且实行六年义务教育制度,之后的学习是自愿自费的。说“暂且”是因为这一制度九年前才开始实行,远离首都的许多地区尚没有足够的教育资源,缺少教师,有的地方甚至连学校都没有。

而并非土生土长的联邦公民——以八十六的身份在收容所和战场上生活多年、两个月前才刚刚得到联邦的庇护——的辛,自然没有就读于任何学校。

厄伦斯特倒是说过,等到来年春天,在这里生活也该习惯了,有时间可以想一想。

“你呢?”

“咦?”

“既然在该上学的时间看到了我,说明你也经常出入这里,不是吗?”

少年有些尴尬地苦笑。

“啊,嗯,我没有上学。应该说是不能去上学。毕竟曾经的贵族在社会上容易遭到对立”

在公民革命之后,联邦内的旧贵族阶级被一分为二。

与大规模的农业、重工业等关乎国家命脉的大产业有关联的贵族们在失去了阶级身份与征税权后得以继续经营家业。他们的事业与国家的战力直接挂钩,与“军团”对峙的战争中,若他们陷入混乱,战局就会变得危险。类似地,不继承家业而成为旧帝国军士兵的贵族子弟,大多数也继续留在了联邦军队内。

另一方面,其它贵族则虽仍有权利按照普通公民的身份继续生活,然而不会劳动且遭到旧平民阶级怨恨的他们通常很难找到工作。而那些原本家产不多的底层贵族的境遇则甚至不如一般的劳动工人。

“所以我还以为你也和我一样呢……抱歉,果然太失礼了”

看着少年充满歉意的目光,辛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不是这儿的人”

他本来是想说“不是联邦人”的意思,但他以前曾在交谈中明白了,圣耶德的居民会下意识地将其理解为“不是旧帝国首都人”的意思。说明自己是八十六太麻烦了,而且对于旧帝国首都的居民来说,首都以外的地方也相当于是“属地”,这样解释别人也就不会多问,辛于是便一直使用这套说辞。

帝国曾经占领的旧属地中,不同地区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包括习俗、价值观甚至部分语言在内,与旧帝国首都大相径庭。从中理解了不必在意的话外之音后,少年松了一口气,同时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芒。

“是吗。有着夜黑种和焰红种的血统,却居然不是帝国首都的人,这还真少见……哦,我又失礼了,真对不起”

少年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然后露出笑容,眼镜后面的白色双眸中也充满了笑意。

“我叫尤金·兰茨。不介意的话,以后也请多关照了”

“——大概就是这样。他们来这儿已经有一个月了,看样子也习惯了这儿的生活”

厄伦斯特一开始说过“仔细看看这个国家,然后再慢慢思考以后的事情”,让得到保护的少年们自由地外出散步,不过毕竟不能把刚刚来到异乡的孩子们直接赶到大街上。

最初的几天,他安排了几名与他们年龄相近的专员导游,待他们熟悉了一些之后,专员便从远处暗中监护,同时将他们的行动报告给秘书,由秘书总括后再汇报给厄伦斯特。此刻,厄伦斯特正将堆积如山的电子文档逐个审阅。他开口说着,眼睛却仍然紧盯着办公桌上的终端屏幕。

“没错。昨天看了一天的战争史书籍,前天是哲学书,大前天去了烈士墓园,可今天却不知为何拿起了一本画册。虽然到现在还是不明白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过交到朋友了可是个好事情。今天是不是该煮红豆饭了!”

“都不知道红豆饭是什么东西就要煮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您可千万别那么做”

“再说了,看您那样子,今天回得去吗?还有,刚才莱顿把换洗的衣服拿来了,顺便还告了泰蕾莎小姐的状,您到底让他们做了些什么啊”

远东黑种和黑铁种的两名秘书语气平淡地吐槽,不过厄伦斯特丝毫不在意。

“换洗的衣服是因为房子里有洗衣机,所以莱顿每天都穿着同样一件外套,泰蕾莎应该只是故意找茬而已吧。哦,不过今天我一定会回去的,你们也要回家去!今天可是平安夜!”

“嘛,那就谢谢您了”

“机会难得,要不要顺便买点礼物回去呢。不知道共和国有没有在

平安夜晚上送礼物的习惯”

“好像是有的。……只是不知道那些孩子们是否还记得了”

“忘了的话重新记住就好了。……唔,买什么礼物好呢……”

厄伦斯特两眼仍然紧盯着屏幕,嘴角却是露出雀跃般的微笑。只是今天公务依旧繁忙,恐怕难以准备什么像样的礼物就是了。

来到圣耶德已近一月,少年们好像已经开始学会如何享受和平的生活了。莱顿在做摩托快递的兼职,安珠参加了料理培训教室,赛欧抱着素描簿穿梭于街道,科莲娜钟情于逛街,而辛则是频繁出入图书馆和博物馆。他们各自也都结识了一两个熟人或朋友。

太好了。他打心底想到。

已经没有人再提起参军的事情了。他们似乎终于摆脱了祖国强加的迫害,……以及被迫习得的战斗意识。

他们已经不再是“八十六”了。

“……等到了春天,就该考虑他们的志愿了”

窗外,北国漫长的冬季,似乎正在呼唤着明媚春日的到来。

下了一整夜的雪到第二天中午便停了,天空万里无云,碧蓝如洗,映照着下方用白灰色石砖铺成的广场。

赛欧停下慢吞吞的脚步,抬头仰望蓝色的天空。

广场中央种植的樱花树干枯漆黑的树枝,将冬日澄澈高远的晴空似是裁剪成一个个碎片,仿佛即将纷纷坠落一般。

降低视线,可以看到街头电视的全息屏幕上显示着议会的转播画面。

看到站在讲台上穿着一如既往的普通量产外衣和眼镜发表演讲的厄伦斯特的样子,总会觉得有些不协调。他是引领革命的英雄、任期进入第十年的临时总统,但在赛欧的印象里,他只是偶尔回家一趟、擅自定下门限时间后对于晚归的孩子唠唠叨叨地说教、与弗雷德莉卡争夺遥控器时像个小孩子一样任性吵闹的怪叔叔而已。

至于经常是看着的新闻被切换到魔法少女动画节目、正在看的足球比赛直播被切至某个战队的画面的辛和莱顿,则只是淡淡地评论“区区半个小时的动画片闭上嘴老老实实一起看完不就得了”。

赛欧漫不经心地听着演讲的内容,似乎是有关联邦目前的战争形式的发言。介绍各战线的情况,分析战局形式,展望未来。虽然进行分析的应该不是厄伦斯特本人,不过至少得到了来自各战线的有关情报。和被同一份报告书糊弄了五年也没发现——结果还是被最后一个指挥官发现了——的共和国相比,真是天壤之别。

每晚辛收看——应该说是依旧一边看书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的新闻里,报道的战况应该也是基本上准确的。新闻的结尾必定会列出当日阵亡的将士名单。哪怕是级别最低的士兵,也会被记录在案,所有公民不论认识与否,都会用沉默吊唁。在联邦,这是理所当然的。十年前周边的各国也同样如此——只是赛欧无从知晓而已。

共和国的白豚们真的是一群脑残啊——这样想的同时,每每看到这些新闻,心中总会产生一股强烈的焦躁,令他坐立难安:不能只是这样下去,不能总是待在这里。

不由得想到。

我们,果然是。

他把素描簿夹在腋下,走在干净得不见一片纸屑的广场上。今天实在是有些冷,没有见到其他同样喜欢画画的孩子们出来。

在十年前的公民革命时,这座城市里据说也发生了战斗。走在路上,偶尔能看到石砖突然变得崭新,流经城市的河中也能看到烧断掉落的桥架,遭到炮击而变得残破的历史悠久的大教堂钟楼原封不动地矗立在原地。塌陷的石壁上爬满了藤蔓的样子,在仍有人居住的城市中分外醒目,透出一股战争遗迹的氛围。赛欧感到有趣,便坐在一旁画着,结果教堂的祭司老爷爷不知为何塞给了他一块糖。

生疏的脚步声逐渐靠近,转过头一看,是安珠。

“在这儿呢。你早上说要去共和广场附近,就在这边找来着,果然找到了”

“啊,嗯。没想到共和广场指的是共和国旧大使馆前面的广场……有事吗?”

高档的毛衣,淡色的外套,飘逸的长裙,编织的长靴。见惯了穿着野战服的样子,看到眼前她的这副打扮,总觉得不太习惯。包括自己在内,其他人也是一样。虽然并不觉得不搭,但还是会感到不协调。

“来帮下忙。有行李要拿,我一个人拿不过来”

“哦,好。……我一个人够吗?要不要再叫人来?”

搬东西的话,女生科莲娜和小孩子弗雷德莉卡自然排除在外。

“莱顿……在打工,没时间吧。辛的话应该有空”

实际上所有人都是无所事事。

说着,赛欧把手伸向右耳的耳饰,试图启动感官同步。

“启动”

然而手指只是在空中划过,没有碰到任何坚硬的物体。

“……”

对了——赛欧陷入沉默。安珠拼命忍住笑,从口袋中拿出移动电话示意,他才一脸不爽地取出自己的移动电话。

“哼,这玩意儿还真是方便啊。必须成天带着,对方关机了就联系不上,每个人还要保存电话号码才行”

与第一句话相反,后面的内容和赛欧脸上的表情满是讽刺。安珠扑哧一笑。

“用阵列器的话,更换指挥官的时候也要重新登录联系人不是吗”

“反正是白豚们弄的。……那玩意儿也够麻烦的。明明都是随着他们方便,结果每次来的时候都废话神多”

给处理单元们镶嵌名为感官同步的颈环的是出于共和国军方的便利,把用于登录可变更数据的耳饰设计为不能独自摘下的也是共和国。由于佩戴的时候没有进行任何消毒,联邦将其摘除后,耳朵上仍然留下了疤痕。赛欧自己倒无所谓,然而看到安珠和科莲娜耳朵上的伤口,他仍然难掩愤怒。

虽说他们的……准确地说是负责与辛联络的指挥官频繁更换是事实不假,然而这仍旧不是他们的责任。何况最后一任指挥官明明是和他们相同年纪的柔弱的公主,连她都承受下来了,相较之下其他人实在是一群草包。

“联邦也真是好奇心旺盛,居然想要那种东西。虽然我们用了这么长时间,可连那玩意儿究竟是怎么回事都不知道”

“不过打仗的时候还是挺管用的吧?毕竟这边也受到无人机群的电磁干扰。‘毁灭之力’那种会走路的棺材才是没有什么调查价值”

得到联邦保护时随身的物品,如今已经一件都不剩了。

“毁灭之力”和阵列器被某个说是想仔细研究的人拿到某个研究所调查去了。其它的物品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东西,也都交给联邦的人处理了。

“……这么说来,辛好像是希望能把手枪留下呢。只不过联邦不允许一般公民持枪,请求被拒绝了”

暂且由厄伦斯特代为保管。

“说是值得怀念可能不太恰当吧。不过,毕竟他用那把手枪送了那么多人上路。辛唯独没有把这件事让其他人代行呢”

连与他相处时间最长的副队长莱顿也没有。

赛欧叹了口气。

“虽然他一直能听到也没办法,不过……我还是希望辛能活得更轻松一些”

赛欧觉得,那个朋友因为能听到含怨未归的亡灵之声,结果被死者——或者说死亡本身——束缚得太紧了。

例如,是他射杀了痛不欲生的同伴。

是他与数不尽的战友——从最初的部队到先锋战队的成员,与他并肩战斗又把他留在身后——立下了约定,把他们带到生命的尽头。

大脑的结构被“军团”借用,不停反复着濒死之声的、化为“黑羊”的同伴们。

以及,……早已死去多年,却仍然缠着他不脱身,直到不久前才彻底击溃的,哥哥的头颅。

安珠伏下青色的双眸。

“或许,也有一些事情,是因为束缚才得以实现的吧”

“……那是什么意思”

“被束缚,换个说法就是被挽留。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讨伐哥哥的目的,辛才能一直留在战场、留在这个世界上”

而挽留了他的,正是缠在颈部伤痕上的无数死者的悲叹和诅咒,……以及尤为讽刺的,还有造成了这个伤疤的、已经不在的哥哥。

“我们是八十六,本应死在那个战场上,所以从某个角度来讲,这也是无可奈何的。尤其是辛,他一直只想着哥哥。可现在,他已经没有可以想念的东西了,……有点担心他”

“……”

赛欧仍然不太明白其中的意思。

安珠很善于观察,所以很难否定她说的话。

“安珠你呢?”

“咦?”

“你也是本应在那片战场上死去,结果活到了现在。那个大叔让我们考虑以后的事情……你已经想好了吗?”

安珠露出苦笑,樱花色的嘴唇轻轻扭成漂亮的曲线。

啊,她已经开始化妆了吗。赛欧不禁想到。

“事到如今,你还想知道吗?”

赛欧忽然也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还说什么。

“也是”

“比如说,……我也想过,如果戴亚也活到了现在的话会怎么样,如果再等一等的话会怎么样。不过,结果还是不会变,不论是该做的事情,还是想做的事情。毕竟,我们是——”

“嗯”

赛欧接过话尾,点了点头。

“我也是。应该说,恐怕大家都是一样。因为我们只有这些了”

我们。

短暂的沉默横亘在两人之间,无声中却饱含着理解与默契,感觉充实而安心。

忽然,安珠啪地拍了一下手。

“好啦,先不说这个”

“啊、对了,帮忙拿东西是吧”

差点忘了。

调出保存过的辛的号码,按下语音通话键。单调的拨号音重复了一遍又一遍,……等了许久也没有反应,赛欧不禁皱起眉头。

“——他还不接!”

***

很长时间以来,辛做的梦一直是被哥哥杀死的那个夜晚的一幕,其它的梦他已不太记得。

不过,他还是明白了。

这是梦。

“——我知道这个请求很过分”

飘着白雾的封闭空间里,凯耶正薇薇笑着。她是在共和国第八十六区、东部战线第一战区的战场上牺牲的,先锋战队的一名队员。

头发和眼瞳是远东黑种特有的黑色,身上穿着从共和国尸体仓库(dead stock)中拿出的意见沙漠迷彩野战服,一头长发在脑后扎成一束马尾。

小巧的脑袋没有在原本的位置,而是被从颈部齐齐斩断,抱在双臂中。

她在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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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走到了旅途的尽头,也把我们带到了尽头。所以,你可以忘了我们。……不过”

有更多的同伴不等他的陪伴就已经上路了。所以,她比起说是凯耶本人,更像是代表了那些同伴的象征。

尸骸——有时仍然一息尚存走——被“军团”掳走后,其中大脑的结构被读取,装入战机内,成为混在白羊【军团】中的异类“黑羊”的战友们。

“虽然明白,但我们还是很痛苦。以这样的方式留在世上,太痛苦了。我们已经死了,所以想要回到那里去。所以——辛。我们的死神”

念出辛本人从来没有觉得不妥的异名后,凯耶笑了。

脚下茂盛的草地上,画着八条轨道。浓密的白雾中,隐约可见搁浅的“毁灭之力”和“拾荒者”的灰色剪影。

这儿是在两个月前的晚秋,他们来到的“军团”控制域内的战场。

“能不能,来帮帮我们呢”

“黑羊”只是将阵亡者的大脑粗劣地复制下来,其中并没有人格。

即便是具有和人类同等思考能力的“牧羊人”,也无法与人类进行沟通。

所以,眼前的少女并不是凯耶或其他同伴的化身……而是辛自身的留恋。

那个时候,他只顾着找到并埋葬哥哥,无暇顾及其它,结果把他们留在了后面。

“——嗯”

“……辛”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在首都中央图书馆的阅览室里,趴在可供八人使用的大桌上。他撑起上半身。

坐在对面的尤金双手撑在桌上凑近过来,镜片后银白色的眼眸中满是笑意。他的妹妹不在身旁,大概是在附近看着画册吧。

“就算出太阳变暖和了,一直睡下去的话可要被管理员骂了哦。不过确实,这个地方有太阳晒着,真舒服”

副楼的阅览室充分利用了自然光源,阳光透过天窗上镶嵌的古朴毛玻璃,将变得柔和的光线沿着玻璃上刻画的花纹图案投射到整个阅览室里。据说在夏天,楼外种植的高大榆树的树叶会遮挡并分散日光。下午,室内被阳光晒得温暖而舒适,可以看到狭长的阅览室里其它桌子上,也有几名年纪相仿的男生女生在读书亦或是学习的途中陷入梦乡了。

“你熬夜了吗?”

“那倒没有”

已经好几年没有这样了。除了偶尔会忽然陷入昏睡(大概是因异能的使用而极度疲劳)以外,这还是第一次在几近陌生之人的面前睡着而没有醒来。

我还真是变得松懈了许多啊。辛仿佛事不关己一般漠然地想着。

没有机库内的嘈杂声,没有远方的炮火声,也不必一刻不停地在意近处“军团”的动作。他逐渐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只有那濒死的呻吟声,一成不变地萦绕在耳际——在遥远的前线不减反增的、如洪水般席卷大地而来的,机械亡灵们的呻吟。

尤金进一步向前探出身子,白银色的双眼中满是恶作剧般的笑意。

“差不多到时间了,要不要去看看?这个大厅的顶层有一个秘密的展望天台,很少有人知道从那儿可以出去。虽然远了一点,不过可以看得很清楚”

“……去看什么?”

“阅兵式(parade)啊。平安夜的凯旋阅兵式。今年参加的是西方面军第二十四机甲师团,应该能看到第三版修正型的、最新的‘瓦纳尔刚’呢”

“……”

看到毫无反应的辛,尤金不解地歪着头。

“怎么,你不感兴趣吗?”

“不……”

应该说,是没有想到眼前的这个家伙居然会对那种事情感兴趣。

且不说无论如何都会让辛在意的白发种外貌,他那瘦弱的身躯和老实巴交的表情,看上去实在是与残酷而严苛的战争无缘。因家务而变得少许粗糙的、长时间握笔形成的茧子明显可见的手,显然并没有习惯使用武器或挥洒暴力。

“我还以为……你不会太感兴趣呢”

闻此,尤金腼腆地笑了。

“哦,我决定要参军,目前是想当上机甲兵。所以,想去见识一下,就当是学习了。……在这个问题上,我还以为你和我是同一类人呢”

昨天看了战争史,之前看到的时候正在翻阅帝国时代著名军人的日记。看到对方出现在自己经常光顾的区域,于是猜测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想要进入特别士官学校,……因为去不成学校而在这里学习。

擅自这样想着,暗地里感到一丝亲近——白银种的少年如是说。不止如此,在更早的时候,他就想找机会和辛交谈了。

“首都【这儿】很太平,但在边境上,战争仍然在继续着,而且天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就打到这儿来。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发生,……只要能保护妹妹,保护这座城市,我什么都愿意做。而且,……我以后想带妹妹去看一看大海。所以,必须要结束这场战争才行”

“……”

梦中,凯耶的声音,在脑海回响。

——能不能,来帮帮我们呢。

遥远的战场。

曾经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发誓要前进直到最后一刻的战场。

若被期望至此,现在的他,果然就不是在那里。

早已忘记的格兰缪要塞墙内部。

因不愿直面现实而失去了守护自身的手段,在停滞中悲惨地腐朽死去的共和国八十五区。

如今,停下了脚步的他,——反而回到了城墙之内。

“……确实”

“军团”的呻吟声从未停止过,它一直在耳际萦绕,覆盖了遥远直到尽头的大陆。

他试图寻找夹杂在其中的,巨大而猥琐的共和国的尸骸。

然而他没有听到。或许,是因为在那里面,她——还活着。

她还会追逐他们的脚步,与敌人战斗吗。

“……休息的时间太长了”

低声的呢喃幽静如深谷,连尤金也没能听到。

“啊,辛回信了”

“哎,为什么给你回信啊!?明明是我给他打了那么多次!”

“嗯……大概就是因为你打了太多次吧……”

听到道路另一头传来的热闹的进行曲和排山倒海的欢呼声,科莲娜停下了脚步。

望向那边的瞬间,在被两侧的高楼裁剪成四方的视野内,看到钢铁色的巨大身影从主干道缓缓驶过的景象,她不由得僵住了身子。一百二十毫米炮的巨大炮口令人震撼,紧接着是长长的炮身、棱角分明的炮塔和车体。在驱动单元和能量单元的噪声中,八只脚的多足战机巨大的重量碾过石砖,发出惊人的响声。

发出驱动音和脚步声的,八条腿的战机。

她花了一些时间才想起来这不是“军团”,憋在胸口的气也随之徐徐吐出。刚才反射性地伸向肩膀——曾经挂着突击步枪的枪带的地方——的手,也轻轻缩回原位。

“……吓死我了”

这么说来,在辛和莱顿平时收看的新闻里,也经常能看到这台战机的样子。好像是叫“瓦纳尔刚”,是联邦的主力兵器,具有与“军团”战车型相当的主炮口径和装甲,与共和国那个不论火力还是装甲连近战佣兵型都比不上的“毁灭之力”相去甚远。

大概是阅兵式吧。在热闹的进行曲中,装甲擦涂得铮亮的“瓦纳尔刚”与穿着华丽阅兵服的联邦士兵们连续不断地走过街道,站在道路两旁挤得水泄不通的民众们兴奋地冲联邦国旗

上黑红两色的双头鹰挥手。

扶着“瓦纳尔刚”炮塔立在战车上的士兵转过头来,恰巧迎上科莲娜的目光,于是冲她招了招手。科莲娜略吃一惊,不过也抬起手,轻轻挥了挥。只见那个青年士兵(大概比她要大几岁)露出自豪的笑容,开玩笑一般冲她敬礼,然后便消失在建筑物的后面。

这个国家也在与“军团”交战,那些“瓦纳尔刚”也是与“军团”战斗用的兵器,然而眼前的光景却意外地祥和,毫无阴暗。

虽然热闹的样子看起来很开心,不过她仍然不太习惯人多的地方。科莲娜转过身,再次迈开脚步。

得到的这份和平安详的生活,一旦适应,便感到十分快乐。只不过一开始的时候,明明没有战斗,也没有日常的杂物,却感到无比疲惫和困倦,曾令她很是烦恼。

同伴们也逐渐找到了生活中的乐趣,各自也认识了一些朋友。科莲娜的移动终端上,也登录了几名这边的朋友的号码。

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要这样度过。

各自观览这个国家,决定各自的未来。最终的决定,不论是什么,都会互相尊重。

在留意的商店前,打量着橱窗中映出的自己的身影。镜中的女孩穿着在杂志上看到的中意的连衣裙,以及边上围着一圈人工毛皮(fake fur)的披肩(cape)。靴子的鞋跟略有些高,她仍然在试着习惯。

刚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她只是穿着泰蕾莎和厄伦斯特的秘书等年龄相近的人们帮助挑选的衣服,不过最近她也开始学着自己挑选搭配。她扭转身子,从不同的角度观察自己的模样是否可爱,只见店内的售货员姐姐莞尔一笑,冲她竖起拇指。

好高兴。不过也有点不好意思。科莲娜冲店员鞠躬致意后,逃一般急匆匆地离开。

挑选喜欢的衣服,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买自己想要的东西,自由地走在街头,不用考虑明天可能降临的死亡,也不用操心今天面对的战斗。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没错。

这是梦。

身后的欢呼声消失了,只剩下高昂的军队进行曲,刺破冬日肃穆静谧的淡蓝色高空,播向更远的地方。

据说,蓝色天空的另一端,是人类无法居住的无边黑暗。

她是在曾经的那片八十五区的战场上听到的。可能是听看上去吓人却对天文了解甚多的先锋战队队员九条说的,也可能是听首个所属部队的女性队长说的,也有可能是刚认识辛不久后听他说的。

湛蓝的天空,只是黑暗的封面。

天空也好,大海也好,那片令人陶醉的蓝色,都是死后世界的表层。

……天国在遥远天空之上,或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科莲娜停下脚步,转过身。

进行曲依旧嘹亮,似是在向天际宣称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一同凯旋归来。

在群众沉默的吊唁,以及穿着军服夹杂其中的男女退役军人的敬礼中,披挂着代表丧葬的黑色幕布的“瓦纳尔刚”安静地前进着。

炮塔正面展示着一个数字,代表自去年的阅兵式至今在战斗中牺牲或失踪的人数。数字令人目眩,它不只意味着一个个名字,更意味着一幕幕人生。

而有更多数量的,与曾经的自己相同、说白了就是战友的士兵们,此时此刻仍在前线浴血奋战。

现在的生活很愉快。但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这果然只是一时的梦。

而梦,终会醒来。

***

“我回来了……哦哟”

打工结束回来的莱顿看到房屋内大厅(hall)的灯并没有亮,不解地眨了眨眼。平时这个点回来的时候,泰蕾莎已经把门口和大厅的灯打开了。

据她的说法,有孩子回来的家,应该是温暖而明亮的。

与大厅相连的客厅里开着灯,偌大的沙发上,弗雷德莉卡一个人孤零零地抱着小熊玩偶,一动不动地坐着。

那是不久前辛心血来潮买的东西。弗雷德莉卡缠着他带她去买东西,于是在百货商店里买了那个玩偶。

弗雷德莉卡不会一个人外出,似乎也没有在上学。

“欢迎回来”

“哦,我回来了。……其他人还没回来吗。泰蕾莎呢?”

“出门购物,尚未归还。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她有些不安地叹息。

忽然,响亮的咕噜声从某处传来。莱顿不由得低头看向声源弗雷德莉卡,后者则是涨红了脸,把怀中的布偶抱得更紧了。终于,她用蚊子一般细微的嗓音说。

“莱顿,……妾身肚子饿了”

“嗯?……哦哦……”

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到平时的饭点了。因频繁的战斗和夜间突袭而早已习惯了不规律的饮食节奏的他们尚且不论,弗雷德莉卡还是小孩子,没有按时吃到饭恐怕不好受。

“稍微等一会儿吧”

莱顿放下行李,来到厨房。

与墙内墙外清一色合成食品的共和国不同,联邦境内仍然可以得到在农田或牧场能够收获的食材。

打开冰箱扫视一圈,确定了能做哪些菜后,将食材洗净切块,混在一起放到平底锅上炒。只要能让弗雷德莉卡稍微垫补一下就可以了,如果这个时候泰蕾莎回来了,当作晚餐的一道料理也可。

一旁的弗雷德莉卡则是双眼闪闪发亮,宛如看到了魔术师一般。

“没想到汝会做料理啊!”

“算是吧。简单的东西还是会做的”

在一切都要靠自己的战场上,就算不愿意也早晚会学会这项技能。

……当然这只是大多数情况。

“下一次如果只有辛在家里,就跟他说清楚,肚子饿了,去买点吃的回来。不过你可千万别用这种语气说话”

弗雷德莉卡莫名地显得有些开心。

“什么啊,辛艾不会做饭吗”

这么说来,自己儿时在发现大人也有不会做的事情的时候,也曾感到开心过。想起久远的往事,莱顿耸了耸肩。

“也不是不会做。就是太随便了”

比如说菜的咸淡不均一,或是菜里夹杂着鸡蛋壳,又或是汤煮的时间过长,等等。

虽然不至于不能吃,但味道毫无疑问很差,而且本人丝毫没有改善的念头。所以不论在哪个战队,辛都尽可能没有被派去负责料理。不知为何,他唯独极为擅长用刀,甚至还掌握了能够不流泪地切洋葱的谜之最终奥义,然而来到了联邦后,有了食品加工器(food processor)处理食材,他的这项特技也无处可用了。

或许是因为在战斗与指挥中耗费了过多的精力,他才在其它事情上比较随便。莱顿曾经这样想过,不过从他现在与过去相差无几的生活来看,辛只是性格过于散漫而已。

“原来如此,的确像是为讨伐兄长而献出了全部的人。……咦,莱顿,那是何物?”

“………………鸡蛋啊。你没见过吗?”

莱顿刚刚单手把鸡蛋打在碗里。

最后一任指挥官似乎也是个名门的大小姐,不过好歹知道鸡蛋是什么。至于她知不知道怎么打鸡蛋,则颇令人生疑。

“唔。泰蕾莎说厨房是女仆的领地,一直不许妾身入内。原来鸡蛋是用那种东西包装的啊……加热的话就会变硬吗?”

“那不是包装,是蛋壳。……你到底是有多不谙世事啊”

“那是……”

弗雷德莉卡欲言又止。

算了,她应该是不会说出来的吧。莱顿低头看着弗雷德莉卡,眯起眼睛。

他多少猜到了。恐怕同伴们也是如此吧。只不过他们并不以为意,也就没有深究。

“对了,你现在……”

就在这时,客厅的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旋即辛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

“……弗雷德莉卡最好还是帮一点忙吧”

弗雷德莉卡吓了一跳,莱顿则是若无其事地望向他。与他朝夕相处了四年,莱顿已经习惯了辛不发出声响地走路的本领。

“要是让你说出那话可就真的完了。欢迎回来,……东西不少啊”

出门的时候他没有带多余的东西,看样子只是去附近散步,但现在他手中拎着看上去很重的购物袋。

紧接着,安珠、赛欧和泰蕾莎也进来了,都是拎着硕大的纸袋,或是抱着保温箱。见此,莱顿扬起眉毛。

“……怎么回事?”

“泰蕾莎小姐去买东西,结果到了商店之后车子坏了。东西已经买完了,只不过太多,一个人拿不了,正好碰到我”

“然后安珠一个人也帮不了多少,就来找了我,我又叫了辛”

说着,赛欧把硕大的保温箱放在地上,无可奈何一般活动了一下肩膀。

“我说泰蕾莎,下次买东西的时候说一声啊,叫上我或者辛都行。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至少能帮你拎东西”

“哪里有女仆会让侍奉的家里的孩子拎东西呢”

“你哪里是在侍奉我们了,明明是在侍奉那个搞笑的大叔好吧”

“都是一回

事哦”

“才不是一回事,他才不是什么父亲”

如果厄伦斯特在场恐怕该哭了吧。这时,最后一名的科莲娜也回到了家中。

“啊……”

不知为何,她呆呆地伫立在客厅的入口。或许是因为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又或许是因为想着五个人凑齐的时候说出来,却发现剩下的四人已经在场。

“欢迎回来,小娜”

“啊、嗯,我回来了。……那个”

游荡的视线忽然变得坚定。猫一样金色的眼眸中,是虽仍有一丝不安,但已下定了决心的坚强。

莱顿轻轻叹了口气。

哎,她也是一样吗。

血红色的双眸静静地望着伫立的科莲娜。

沉着如冰冻一般的目光微微柔和了一丝。

“已经够了吗”

他的声音,他的话语,似是在催促着科莲娜一般,温柔地鼓舞着她。

“嗯。我觉得,该看的已经都看过了”

辛恐怕一开始就是这样打算的,他只是在等待着其他人做出选择。

不过,其他人一定也是如此。

所以,她开口说道。

嘴角自然而然地露出了笑容,仿佛在为自己的决心和勇气感到骄傲。

“回去吧。回到我们应该在的地方”

***

总算完成了工作,时隔许久回到私宅,便听到了少年们交谈的声音,厄伦斯特安下心来。看来他们已经习惯了在联邦的生活。

在入学的年龄被送到强制收容所也算是一件幸事。那个年龄的孩子,一般来说已经懂得了在公共场合的言行举止、怎样买东西等基本的社会和经济常识。

或许是受惠于庇护者,辛和莱顿接受的教育与他们身处的环境相比要高许多。赛欧、安珠和科莲娜虽然似乎没有接受正统的教育,不过从至少能读懂那个棺材兵器的操作说明书、会计算弹道等来看,应该也比联邦大半的公民要强。

长时间处于独裁军政之下的联邦内,高等教育资源被帝国的贵族垄断,许多平民的孩子从未上过学,相当多的公民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在首都外的领地中更是如此。厄伦斯特只是在正式选举之前代为行使职权的临时大总统,他的任期已进入第十年,其中也有一部分这个的原因。

在繁多得令人目眩的公务中,翻阅对比收到的有关高中和专校等学校的资料,对于他来说反而是一种消遣。

辛好像很喜欢学习,最好能进入一所水平高一些的学校。莱顿好像喜欢摆弄机械,能够专门学习这方面知识的专校或许更合适一些。还有赛欧,安珠,科莲娜。根据各自的特性,考虑适合他们的安排,厄伦斯特沉浸其中,乐此不疲。

毕竟,“她”的孩子甚至未能降生,他也从没有机会做这些事情。

希望他们能够就这样下去,变回普通的孩子。

上学念书,与朋友玩闹玩笑,为了未来或爱恋而烦恼,思考周末要去哪里玩等无关紧要的事情。虽然他们错过了这些儿童时代的经历,但现在重新来过也不算晚。

而且,他有安排这一切的能力。虽说这大概可以算是利用职权,不过这点事情不算什么。至少,为了让来到自己身边的孩子们过上幸福的生活而做一些事情,应该是可以得到允许的。

只是唯一有一点,让他不能不在意。

他为每个人安排了单独的房间,也给了他们相当于比较富裕的家庭能够提供的程度的零花钱,然而房间里的个人物品丝毫不见增多。除了最低限度的必要物品以外,至今也不见有其它东西多出来。

他们曾经不允许用有任何梦想和希望——除了自己和同伴以外。

那么至少,从现在开始,他们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把它们拿在手上呵护着,体会着其中的欢欣与快乐……

厄伦斯特是这样想着的。

所以,当他时隔许久回到家中,与五人见面交谈,听到他们全部希望参军——重新回到本已逃离的战场上——时,厄伦斯特抱在怀里的资料从臂弯中掉落,哗啦啦地散在地板上。

“为、为什么!?”

听到厄伦斯特惊讶的叫声,少年们只是露出不解的表情。他们虽已能够如此老实地流露感情,然而他现在并没有工夫为此感到欣喜。

“不为什么”

“我们一开始不就说过了吗。如果能选择的话,就要入伍”

“这……”

这他已经听过了。审讯官向他报告过一次,刚搬到这个家时,也听他们亲口说过一次。

他以为他们是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才选择了从军。他以为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也有和平安稳的生活,有不必忍受八十六的蔑称、放弃未来的希望的,被当作正常人对待的生活。

但如今,他们已经知道了那些。可为什么还要……?

莱顿静静地笑了。厄伦斯特发现,与刚来的时候相比,现在的笑容已经安详了许多。

“一开始的时候怀疑了你,我们很抱歉。……这儿确实是个好地方。结果一不留神,就待得太久了”

“我们已经休息够了,该继续前进了”

“所以,我们要回去,回到我们应该在的地方”

即——战场。

厄伦斯特缓缓摇头。他们想要继续前进,以及“因此”要回到战场上的选择,无论如何都无法在他的心中联系到一起。

“那也……为什么,又要回到战场……”

明明,他们拼上性命,用一场又一场战斗延续着生命,直至抵达这里,逃离了那片地狱——

辛忽然抬起头,笔直地望向陷入狼狈的厄伦斯特。

来到这儿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打算。

算不上是下了什么决心。对于他们来说,这个结论是非常自然而理所应当的。只是,既然有了这样一个机会和时间,才决定借机仔细回顾自身以及自身的处境而已。

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有想过适应这里的生活。

也从没想过留在这里。

暂缓的这一个月时间,只是为了重新确认,在与“军团”的无尽战争中得到的这份短暂的安宁,果然不是他们应该在的地方。

比起隔离太久的怀念,更像是某种模糊而遥远的感觉。

面对的确不算坏的这份和平生活,他们依旧不为所动。

不过,眼前的这个人,对无亲无缘的他们伸出了援手,提供了这样一个机会和时间,如今也依然设身处地地为他们着想,不惜露出狼狈的表情。辛觉得他理应得到回答。

“我们只是运气好罢了”

自己有听得见所有“军团”的声音,并得知它们的方位的能力。

在共和国,与国家格格不入的最后一名指挥官,帮助他们跨越了警戒线。

在战场的尽头,走投无路之时,恐怕是哥哥助了他们一臂之力。

他们之所以能够抵达联邦,只是因为他们足够幸运地得到了帮助。死去的无数同伴,只是不幸地没有得到任何帮助而已。

二者之间的差别,不过如此。

“只是偶然地得到了帮助,却满足于此,停下前进的脚步,又该如何面对那些战斗到最后一刻而阵亡的战友们呢。我们还没有死,……还没有真正战斗到底”

刻着并肩战斗而阵亡的战友们的名字的铝牌放在了菲德的身边,权当是祭品,同时也是为了留下旅行的印记。但他并不打算把带到最后一刻的约定也一同留在身后。

他仍然记得每一个名字。此时此刻,他们仍与他在一起。

这是约定——约定带着他们战斗到最后一刻,见证旅途的终点。

“‘军团’仍然没有被歼灭,如果不战斗下去,这个国家也难逃灭亡。我们绝无法不顾眼前的事实,生活在——假装生活在一个看似和平的环境里坐以待毙”

这才是他们最厌恶的、最不能原谅自己也沦为同类的白豚们的做法,也是他们唾弃的桑玛格诺利亚共和国的做法。

身处战场却逃离战斗,把自己关在虚伪的和平中,将一切战斗推给八十六们,结果失去了保护自己的手段。不要说人类,就连动物也比它强。

在特别侦察任务——穿越“军团”控制域的死亡旅途中,他们曾数次目睹“军团”的战力。

机械亡灵不断增多、几近无穷的窃窃私语,依然在辛的耳中回响,从未停歇片刻。

区区一个共和国根本算不上战斗力。

或许整个人类加在一起也无力抵抗。

面对如此的威胁,他们无法坐视不管。

他们是八十六。

在敌人的重重包围中,凭借一己之力战斗到最后而生存下来。这,才是他们——被祖国抛弃、与家人别离、除了自己以外一无所有——的唯一骄傲,也是他们存在的证明(identity)。

“虽然死亡无法避免,但死法可以选择。既然早晚都是一死,我们就要选择战斗到最后一刻。能不能请你——不要夺走选择的权力呢”

闻此,莱顿忽然扬起嘴角。

辛曾给最后的一

名指挥官留下了一句话。

“而且,……毕竟跟人家说过‘我们先走了’,如果她追上来的时候看到这幅模样,可就出洋相了”

辛没有理会他的揶揄。

然而,厄伦斯特拼命摇头否定。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厄伦斯特并非对战场一无所知。

在帝国时期,他曾是军队的一名士官。市民革命时,他率领革命军,在前线指挥战斗。战斗中,他们杀死了许多敌人,也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其中也有许多人怀抱着相同的伤痕。

战友们英勇战斗后阵亡,只有自己苟且偷生,获得和平与幸福——这样想着而被不必要的罪恶感苛责陷入颓丧的士兵,厄伦斯特见过了太多。

不是这样的。

“你们经历了战斗与磨练,所以才到达了这里,你们理应享受得到的结果。牺牲的战友们,如果他们真的是你们的同伴,应该也会抱有相同的期望。……你们不应该感到自责!”

不应为活下来而自责。

不应为得到了和平与幸福而自责。

不然的话,人类——绝无法摆脱过去的人类,若一旦做出了牺牲,岂非永世不得幸福与安康……!

可是,五人的表情丝毫没有变化。他们或许理解了他的话,却不为所动。厄伦斯特感觉心中被一股难以名状的焦躁包围,刚想要继续说些什么。

这时,一直沉默的弗雷德莉卡静静地开了口。

“够了,厄伦斯特”

厄伦斯特猝不及防一般,低下头看着弗雷德莉卡。

回答他的,是坚硬而严肃的血红色双眸。

“为受伤的鸟提供舒适安全的巢穴,可谓之温柔。……但,当鸟儿伤势已愈,想要重新起飞,却以外面危险为由阻拦,则为监牢。他们费尽辛苦逃离了迫害的牢笼,汝却要把他们重新关在同情的牢笼中吗”

淡色的嘴唇抿紧了一瞬,然后有些愤愤地补充了一句。

她的目光中带有一丝伤痛与哀怨,宛如被囚禁的野兽从牢笼中看着外面的人。

“那就和共和国的做法一样。——汝该不会不懂吧”

厄伦斯特说不出话来。

“何况他们并非不谙世事顽固不化的幼儿。孩子总有一天会离开父母。汝既代为父亲……则更应放手,让他们大胆前行”

听着眼前这个年龄尚不足自己一半的娇小少女的话语,厄伦斯特只有保持沉默。

很难想象这样一番话竟会出自如此年幼的孩子的口中。辛低头看着弗雷德莉卡,问道。

“是不是该对你说声谢谢呢,公主殿下?”

“妾身只是一时兴起,对那个长着石头脑袋的笨蛋说了想说的话而已。不足为谢”

她哼地扭过头,很快又朝他瞥来一眼。

“……汝看出来了吗”

“多多少少吧”

与年龄不相称的举止,以及高高在上的语气。在虽为临时但好歹也是一国总统的厄伦斯特的庇护之下,不去上学也单独出门,仿佛她的存在被刻意藏匿了一样。

以及。

“你的发音有明显的特征。总觉得以前在哪儿好像听过,前几天刚刚想起来。……和我的母亲一样”

现在的辛也只能想起这些。被战火与亡灵的声音淹没的记忆里,父母的面容和声音早已变得模糊。

“如此说来,汝之双亲似是帝国贵族出身。……去找的话,或许还能寻到族人,不过汝竟毫无见面之念头,妾身实在是难以苟同”

辛略有些惊讶地望着她,只见同样是血红色的双眸中,竟充满了真挚的神情。

“被祖国抛弃,与亲人别离,也没有传承祖国的历史或民族的文化。汝等仅以洁身自好为荣,亦可理解。……然,对于正常人来说,那种生活是不完整的。人无法脱离生长的土地,无法断绝血缘。失去了故土和血亲,唯靠自身保持的存在,一旦迷失了自我,将很快崩溃。……记住这句话吧”

“……”

不知为何,她的话语听起来格外真切,令人难以想象是出自一个刚满十岁的孩子之口。

仿佛她曾亲眼目睹了某个人的毁灭一般,仿佛她曾以自己的方式一直在苦苦思索答案一般。

脑海中忽然掠过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与他同样的血红色眼眸露出了片刻的动摇,但她紧紧闭上双眼,然后以异常的决心重新毅然地抬起头。

“妾身的真名为奥古斯塔·弗雷德莉卡·阿德尔艾杜拉(Augusta Fredrica Adeladler),是命令‘军团’侵略大陆全境的大吉亚迪帝国之末位女王。……妾身便是夺走了汝等之兄弟亲人和故乡的人中的一名。若有怨恨,但说无妨”

莱顿静静开口。

“那个时候你几岁啊”

“军团”开始侵略是在十年前。今天刚满十岁的弗雷德莉卡,当时还只是个婴儿。

他曾听说,帝国在最后两百年里,王室已经沦为了大贵族控制的独裁政权下的傀儡。

“从我们手中夺走了一切的是共和国。事到如今你还打算说糊涂话吗。……别把我们当傻子”

“抱歉”

少女羞愧地低下头。但很快,她便颤抖着身子,重新抬起头。

“妾身欣赏汝等之骄傲,同时借此有事相求汝等八十六。……若要重回战场,则请带妾身一同前往。并且,望汝等帮助讨伐徘徊在战场上的,吾之骑士的亡灵”

无需说明,他们便已明白了一切。

身为八十六的他们——无法回收阵亡战友的尸体、也无法为他们立碑凭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面前同伴的尸体被敌军撕扯带走的他们,自然能够明白。

“被困在‘军团’里面了吗”

弗雷德莉卡轻轻点头。

“就是抵达联邦之前袭击了汝等的‘军团’。在战斗的途中开炮攻击的……汝称之为‘牧羊人’,对吧”

“你怎么知道是它?”

根据被囚禁在机体内的亡灵的叹息声判定个体,是凭借了辛自身的异能。联邦对感官同步的理论几乎一无所知,更何况这里是远离前线的首都,她是如何断言位于敌军控制域最深处、怕是从未谋面的“军团”是自己的骑士呢?

听到疑问,弗雷德莉卡痛苦地皱起眉头。

“妾身承继的血统之能力,便是窥见面识之人的现在与过去。……抱歉。兄长造成的伤口,……想必十分痛苦吧”

——汝的脖子,有何过往?

那个时候,弗雷德莉卡已经看见了一切吧。

看到了他被哥哥杀死的那一夜,也看到了他把寄宿着哥哥的亡灵的重战车型击毁的一瞬。

在几乎是与她相同的年龄,便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完成这一使命——

“妾身只能用双眼观看。仅凭妾身一人,实在无法拯救遗落在战场一角孤独地流泪的吾之骑士,是故务必请借一臂之力。就像汝拯救的、同时也拯救了汝的兄长一样,……望汝能够拯救吾之骑士”

辛缓缓闭上双眼。

他终于明白了一直挥之不去的这份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从何而来。

原来,当他决心讨伐陈尸遥远战场而不停彷徨的哥哥时,正好是同样的年纪。

“——嗯”

厄伦斯特长吐出一口气。

“……知道了。我会让弗雷德莉卡作为吉祥物,把她安排到和你们同一个部队里。……不过,有一个条件”

听到迟来的泼冷水一般的话语,众人只是投来不满或漠不关心的目光,然而厄伦斯特并没有退缩。

“你们必须要以军官的身份入伍。具体来说,是经由联邦的特别军校制度入伍。否则我不会同意”

虽然有两三人并不满足修完中等水平教育内容的要求,不过应该问题不大。反正要求也不是硬性的,差这么一点对联邦的战况不会有太多的影响。

科莲娜怀疑地眯起眼。

“为什么啊。士兵也好军团也好,身份等级什么的无所谓吧”

“不行。我相当于是受你们父母的委托代为照管你们。若是你们的父母,一定也会这样想的,不能出于我个人的便利而跳过这个环节”

“你怎么知道我们的父母是怎么想……”

“我当然知道。……我毕竟也为人父啊”

愿自己的孩子获得幸福——此谓天下父母心。

“士兵和军官在退伍后的选择差别很大。等战争结束,回到社会的时候,选项还是尽可能多一些比较好”

等战争结束的时候。

听到这句话,少年们露出意外而迷茫的表情。

他们自懂事起便被卷入与“军团”的战争,被战争的无情与疯狂玩弄于鼓掌中,除了怎样活着撑过今天以外,从来没有考虑过其它事情。

——他们的表情说明了一切。

是不是说了些过于残酷的话呢。厄伦斯特不由得想到。

在战场上的四五年岁月里,亦或是比那更早的、得知了奔赴战场的家人不会再回来的时候起,这份觉悟便逐渐被打磨成型——等待着永不归

还的父母,看着身旁战死的队友,想象着自己或许也会在明天、在某个确定的时刻必然死去。

那么至少,要作为一个大写的人活下去,迎接死亡。

而自己却对这群本该下定了如此觉悟而死去的孩子说活下去,迎接漫长不见终点的生——与他们穿越无数生死瞬间彻底相反的生活方式。

他们一定还不知道其中的残酷。

“战争终有一天会结束。如果你们说要战斗到最后,……那从现在起,也要考虑一下战争之后的事情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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