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御手洗团子

──有些事情我们以为自己懂,但其实不懂。

──好比说,身边的人的想法、身边的人的隐私……

栗田心中不禁涌现这般想法。

他完成上午的备料工作,来到橘子路上散步透透气时,撞见葵和浅羽并肩而行的画面。

栗田顿时倒抽一口气。从前方走来的葵发现他,挥手说:

「啊~栗田先生!你好!」

「喔、喔。」

栗田动作僵硬地举起单手回应,并重新迈开步伐。

时间已经接近十一点,清新的空气笼罩著橘子路,今天是平日,路上还看不到太多观光客的身影。

「葵小姐,你这时间要去哪里?」

栗田往地面铺上淡橘色石版的路边靠,来到方便站著说话的位置后,葵随之停下脚步,展露天真的微笑回答:

「是这样子,我正准备去浅羽先生的──」

「有什么好问的呢?去哪里都无所谓吧!」

葵说到一半时,浅羽脸上浮现别有涵义的微笑插嘴说道。

「你现在应该还是上班时间吧?别管我们,快回店里吧,搞不好中之条正在摸鱼呢。」

「闭嘴,我不是在问你!还有,中之条才不会摸鱼。」

虽然不会摸鱼但也不会主动找工作做,这就是中之条,让人想讨厌也讨厌不了的家伙。

「喔。」

浅羽只简短回应一声,栗田不禁感到扫兴。

浅羽今天也是一身显眼的打扮,而且还挺适合他的。他态度慵懒地把偏长的头发往后一拨,别有涵义地叹了口气说:

「谁在乎这些事情啊。我们正在赶路,对不对?葵小姐。」

「啊!是的。虽然继续看两位拌嘴玩闹也颇有趣呢。」

「不,一点都不有趣。快走吧!」

在浅羽的催促下,葵转过身子。

「等一下!」

栗田出声喊住两人后,浅羽把垂坠造型的针织衫外套往后一掀,重新面向栗田。他颇为刻意地露出微笑,拋了个媚眼说:

「讨厌,真是缠人耶,你那么在意我吗?」

「……谁在意你啊!」

栗田烦躁无比地啐了一声,放弃追上前去。

浅羽那家伙到底是什么意思?

午后,栗田正在栗丸堂的厨房里制作菖蒲造型的练切。他边以流畅的动作一片一片地捏出淡紫色的花瓣,边回想方才的经过。

浅羽面带奸笑拋来的媚眼,以及前阵子在公园里的发言,在栗田的脑海里翻来覆去。

──我好像动心了。

「唔!」

栗田不由得加重指尖的力道,练切的花瓣随之略显扭曲。

看见自己失常地犯下不小心的失误,栗田自己也吓一大跳。

因为在不良少年时代见识过无数险恶的场面,鲜少有事态能够影响栗田的情绪。一向不动如山的他竟会如此烦躁,可说是相当奇特的状况。

栗田闭上眼睛做一次深呼吸,让自己的心情镇静下来。

──我到底在烦什么?

从葵方才的态度看来,她和浅羽之间目前什么都没发生。大白天的,也不可能去诡异的地方。虽然浅羽对男生很冷漠,但对女生一向表现得很绅士。

至于葵的想法应该很单纯,应该是觉得偶尔可以换一下对象,让浅羽带她观光。

这样的想法没什么不好,只是,自己的内心怎么会泛起微微的涟漪?

栗田在厨房里闷闷不乐地工作著,中之条忽然从旁有些迟疑地搭腔:

「呃……栗哥,你从刚刚就好像很不镇静的样子耶?」

「不用担心,我又没怎──」

「憋尿对身体不好喔。」

「……谁憋尿了!」

虽然中之条完全担心错了方向,但也多亏他,让栗田顿时放松紧绷的肩膀。

在那之后,栗田继续做著例行工作好一会儿。时间来到下午四点多时,葵来到栗丸堂。

现在不是用餐时间,也不是点心时间,在这个不上不下的时段,栗丸堂的甘味茶房正处于养蚊子的状态。

在没有其他客人的甘味茶房里,葵坐在靠窗的座位,品尝她点的白玉汤圆馅蜜。她对栗田展露让人心情开朗的笑脸说:

「哇!好好吃喔!疲惫感完全消除了~」

葵是因为和浅羽一起外出,所以觉得精神疲劳吗?栗田边这么猜测,边脱下日本厨师帽,轻轻把浏海往上拨。

「毕竟甜食总能够让人消除疲劳,也能够抚慰受伤的心灵。你别客气,尽量吃吧。」

「我知道了~栗田先生之所以能够强到当上不良少年的老大,原来是靠著甜食赐予的复原力啊~不,我开玩笑的啦~不过,这个白玉汤圆馅蜜真的很好吃。黑糖蜜的甜味虽然很扎实,但口中的余味清爽,不会觉得甜腻!配上松软豆沙馅的高雅甜味,对味极了!」

「嗯,我们店的黑糖蜜甜味这样刚刚好,而且从以前就一直维持这样的甜味。」

前阵子,栗田在七村的店里制作了只使用波照间岛产的黑糖的黑糖蜜。如果把那种黑糖蜜用在栗丸堂的馅蜜上,黑糖蜜的个性会太强烈,所以栗丸堂是使用一般的黑糖搭配和三盆糖、三温糖等,调制出味道温和的黑糖蜜。

「嗯~口感Q弹的白玉汤圆上面也淋了满满的醇厚黑糖蜜,每咬一口,美味就在口中蔓延开来。这是黑糖蜜、白玉汤圆加上葵一同演奏出来的幸福缤纷三重奏。」

「喔、喔……」

栗田不由得微微歪著头,葵则在他面前一副幸福洋溢的模样继续吃著白玉汤圆馅蜜。

不久后,葵把白玉汤圆馅蜜吃个精光,看似满足地叹了口气。栗田问她:

「对了,你刚刚和浅羽去哪里?」

「是,其实我是和浅羽先生去──」

葵说到一半时,似乎想起什么似地摀住充满润泽感的嘴唇。

她保持头部不动,只移动视线看向天花板沉思几秒钟后,露出微笑开口说:

「──那是秘密。」

「咦?」

「秘、密。对不起,我有不能告诉你的苦衷,请你先不要在意这件事。」

葵脸上绽放彷佛还含著甜食般的笑容,恶作剧地吐一下舌头。

栗田看著葵的这般举止看得入迷,但立刻毫无意义地露出冷漠的表情,胡乱抓了抓头发说:「……什么嘛,还说是秘密。你叫我不要在意,岂不是会让我更在意吗?」

「说得也是~那么,请在意吧!」

「喔。」

栗田照著葵所说,认真尝试了几秒钟。

「──果然不行,还是会在意啊!」

「真的吗?那这样,请你不要在意。」

「就跟你说不行了。葵小姐,拜托告诉我吧!」

「对不起,现在真的不能说!」

栗田越来越在意,葵则是一脸伤脑筋的表情笑著,两人就这样讨价还价地争来争去。这时,原本身在和果子卖场、穿著围裙的志保,露出一脸受不了的表情走近两人。

「我说你们两个,不能因为没有半个客人在就这样啊……要打情骂俏请到外面去,不要害别人被闪瞎眼。」

「谁、谁在打情骂俏啊!」

栗田和葵满脸通红地噤口不语,志保露出苦笑说:

「真是败给你们了。对了,我听到一个好消息喔,你们现在去花屋敷路那边看看吧,大江户舞台附近有好玩的东西可以看。」

听到意外的话题,栗田不禁眨著眼睛。

「大江户舞台那里有什么活动吗?」

「有个奇怪的街头艺人来表演,你们可以去看看那家伙,转换一下心情。」

志保态度高傲地这么说,然后不知为何撇开视线看了地面一眼。

花屋敷路是一条串起浅草寺和六区兴行街(注:六区兴行街是位于日本浅草的欢乐街,设有电影院、剧场等娱乐设施。)、充满小巷风情的街道。

怀旧照相馆、设有三色旋转招牌的理容院、大众食堂、海产居酒屋,花屋敷路上趣味十足的商店栉比鳞次,并与花屋敷游乐园相邻。花屋敷游乐园里高高耸立的蜜蜂塔,吊著糖果屋造型的空中吊篮,任谁看了都会露出会心一笑。

路上来往的当地居民显得纯朴,给人一种温馨的感觉。

在这里,时间也过得相当缓慢,但游乐园附设的大江户舞台旁,出现一名与四周气氛格格不入、热血沸腾的青年。

「不好意思!请大家再靠近一点!」

青年朝聚集在远处观看的孩童们大声喊道。他身穿红色的半身和服,头上绑著头巾,是个体格纤瘦的街头艺人。

街头艺人的五官立体,有著晒成古铜色的肤色。如果是在一般状况下,想必会是个让人留下良好印象的青年,但现在,他彷佛刚从水里爬上来似地大汗淋漓,使力过度的笑脸强烈散发出一种硬撑的感觉。

「不要怕!请大家再靠近一点!不然有可能会被人力车撞到喔!」

大江户舞台是花屋敷游乐园的户外表演场地,

也就是用来吸引客人的地方。其舞台朝向街道突出,如果站在距离太远的地方观赏,将会阻碍通行。

栗田和葵慢慢朝向舞台走近,互看一眼说:

「志保姊说的街头艺人就是那个人吗?」

「好像是喔~也没看见其他像是街头艺人的人。」

「看起来挺年轻的,应该跟我们差不多吧。」

「感觉上才二十出头左右。他看起来活力充沛,好像很有趣呢!」

从栗丸堂来到这里的路上,栗田和葵的交谈还有些不自然,但现在已经完全恢复平常的样子。葵因为好奇心,双眼闪闪发亮。

葵很喜欢搞笑的东西。

虽然栗田对这方面很生疏,每次都会苦于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不过,他希望葵能够尽情享受喜欢的事物,也想近距离看著葵开心的模样。

「我们再靠近一点看表演吧。距离太远,对方也会提不起劲。」

「好~」

葵眯起眼睛看似开心地点了点头,和栗田一起走近街头艺人。

两人一走近,街头艺人立刻露出一副「不能让上钩的鱼儿溜走」似的模样,朝向两人竖起大拇指,并说起一番热烈的开场白:

「感谢两位停下脚步!你们来得正是时候,表演即将开始!为了两位,我将在此毫不吝啬地表演多项特技!两位即将欣赏到在百货公司的顶楼大受欢迎的完美特技!」

街头艺人调整一下红色头巾的角度后,行了一个礼。

「大家好,我叫钟乳洞!」

「这是什么艺名啊!」

栗田不禁感到一阵无力,葵却是发出「哇!」的一声开朗地拍手鼓掌。看来每个人的笑点都不太一样。

钟乳洞边继续轻快诙谐的谈话,边播放以三味线为主的音乐,并从一旁拿出几样小道具。

那些小道具是用来耍杂技的白色棒状物,形状近似保龄球瓶。

「我中午吃了拉面,汤头要浓一点、面条要硬一点、掌声要多一点……喝!」

随著吆喝声,钟乳洞以旋转的方式把一根棒子往头顶上方高高拋去。

棒子往下掉时,钟乳洞又丢出另一根棒子,就这样在反覆接住、拋掷的动作中,慢慢增加棒子的数量,配合著音乐做出完美的拋掷技巧。

「哇~」

「喔~」

葵和栗田佩服地欣赏著表演时,钟乳洞的脸上冒著汗水,神情焦急地大喊:

「再热烈一点!小姐,拜托你反应再热烈一点!」

「咦?」

尽管很喜欢搞笑,个性怕生的葵还是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观众表现出开心的样子就是吸引客人的最佳方式!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得靠这个吃饭啊!全日本最会鼓掌,也最会发出欢呼声的大美女,拜托你啦!」

「……噗!」

看见葵用两只手摀住嘴巴,身体突然往前倾地发出可爱的声音,栗田不禁大吃一惊。

栗田还在猜想不知道葵怎么了,便发现她纤细的肩膀不住地微微颤抖,看样子是在强忍笑意。钟乳洞方才的谈话,似乎狠狠戳中葵的笑点。

比起杂耍表演,葵的反应更让栗田感兴趣。

「……好好笑喔,真是有趣!」

隔一会儿后,葵抬起头说道,脸上绽放的笑容说出她打从心底觉得很好笑。

「你被刚刚那句话……点到笑穴了吗?」

「是。该怎么形容呢?我的心彷佛被某种东西紧紧揪住了。」

葵已不觉得紧张,她豪迈地用力拍手鼓掌。

只见钟乳洞边耍著杂技,边宛如芭蕾舞者般在原地旋转一圈。

「谢谢!这边有个大美女在鼓掌喔!」

在钟乳洞的表演和谈话,以及栗田和葵的鼓掌声吸引下,群众开始围观聚集。

方才聚在远处观看的孩子们,也在不知不觉中来到最前方欣赏表演。

「请大家把这些白色的棒子想像成钟乳石!就是那种从洞窟的顶端往下垂、长得像冰柱一样的东西。我的动作就是把掉下来的钟乳石,一根又一根接住再往上丢……这就是我的艺名『钟乳洞』的由来!请掌声鼓励鼓励!要像在洞窟里一般响亮喔!」

栗田忍不住想要大声吐嘈说:「什么东西啊!」

不过,或许是钟乳洞的说话方式很滑稽,观众都哈哈大笑地拍手鼓掌。

此刻,钟乳洞成为群众的目光焦点,心情大悦。

表演也正好到达高潮迭起的时刻,钟乳洞做好万全的准备,从后方拉出小型的平衡台。

「请看!现在的我宛如乘风破浪般气势勇猛──喝!」

说著,钟乳洞跃上平衡台,边取得平衡边拋接棒子。

「地狱在我脚下,钟乳石在我头上!震耳欲聋的掌声在我四周!谢谢大家!」

虽然有些语焉不详,但钟乳洞的气势十足。他的热烈谈话和人们的欢呼声扫过黄昏时分的花屋敷路,营造出愉快的气氛。

栗田随意环视四周观众的笑脸,发现有个不适合出现在这般愉快景象里的人物。

那是个行踪诡异的家伙。

在人群的遥远另一端,有一辆老旧的小型外送车停在店家门前。有个家伙躲在外送车后面,不时探出头来偷看这里。

究竟是谁?栗田站在逆光的位置,所以看不清楚对方,但他知道对方不是在看街头艺人的表演,而是在看他。而且,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跟那时候同一个家伙吗?

前阵子,栗田为了馅蜜一事去到银座时,曾在晓公园附近察觉到诡异的气息。

当时他心想可能是自己多心,现在也因为逆光加上对方躲在外送车后面,所以难以辨识。不过,对方那种偷偷摸摸的感觉十分相似。

栗田脑海里很自然地浮现「可疑人物」四个字,并在下一秒钟联想到另一件事。

由加之前说过有个可疑人物在栗丸堂的四周徘徊──搞不好这一切都是同一名人物所为。乾脆抓住他,逼问他有什么目的好了。

栗田这么心想,准备离开现场时,葵察觉到他的动静,露出讶异的表情说:

「栗田先生,你要去哪里?」

「抱歉,我马上回来,你在这边等一下。」

「不,我也要去!」

「咦?」

葵的直觉相当敏锐。上一刻她还挂著天真的笑容,此刻已转为严肃的表情。

「你的样子跟平常很不一样……我也要去!」

「可是……」

眼见栗田和葵就在自己眼前争论,似乎让钟乳洞相当在意。他边在平衡台上继续表演危险的拋掷技巧,边慢慢走近栗田两人。

「再逗留一下没关系的!我还没表演最后一项特技呢!表演完最后一项特技,我会拿出打赏箱,可以的话,打赏时请丢出千圆钞票──啊?」

意外发生得十分突然。

可能是提及打赏这件事分散了注意力而失去平衡,只见钟乳洞在平衡台上摇摇晃晃地踩不稳脚步。

「啊、啊、啊!」

原本在空中高高飞舞的棒子,一根接著一根从他手中溜走,滚落到地面上。

他站在平衡台的边缘,像一只鸟儿般不停挥舞双臂,试图保持这彷佛踩在断崖上的状态,但终究赢不了地心引力。几秒钟后,他边在半空中胡乱挥舞,边朝葵的方向坠落。

「──救命!」

葵屏住呼吸地发出一声惨叫。

下一秒钟,传来一声重重的闷响。

「好痛啊!」

观众掀起一片骚动,钟乳洞在人群的中央痛苦地呻吟著。他似乎是往前扑倒,所以呈现趴倒在地上的姿势。

在距离钟乳洞几步路的位置,栗田背对著他,用身体挡住葵。管他是搞笑艺人还是哪号人物,谁都不准碰到葵──栗田抱著这般想法,在钟乳洞撞上葵前,迅速抓住葵的手拉向自己。

「你没事吧?」

「啊,没事……」

可能是被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到,葵瞪大著眼睛发愣。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脸颊微微泛红。

因为栗田现在仍紧紧抓著她的手腕──察觉到这一点的下一秒钟,栗田也瞬间满脸通红。

「抱、抱歉!会不会痛?」

「不、不会,一点也不痛!谢谢你!」

栗田慌张地松开手,红著脸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趴倒在地上的钟乳洞,则在一旁露出满是哀愁的难过表情望著栗田两人。

「真是的,你到底在干什么啊?又给别人添麻烦啦?」

钟乳洞被带回栗丸堂时,志保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让人相当意外;另一方面,钟乳洞的反应更是令人意外。

「……你很啰嗦耶~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看我的装扮也知道吧?我是这里的员工啊。我可是这里的活招牌呢!」

「你?」

「对啊,我跟你不一样,可是很脚踏实地在赚钱。」

钟乳洞看似不悦地皱起眉头,露出跟在表演时截然不同、没有一丝亲切感的表情咋舌说:

「……真是爱说

教,还一副自己是长辈的样子。」

「真是的,少顶嘴!别啰嗦,快去那边坐好,我去拿急救箱过来。」

事态的演变完全出乎预料,栗田和葵一脸呆愣地望著钟乳洞和志保的对话。

钟乳洞方才摔下台时弄伤了手掌,表演也在那个时间点宣告结束。

因为亲切的葵如此提议,栗田才会把钟乳洞带回店里,一方面可以安抚他没机会得到打赏的伤心情绪,另一方面可以帮他包扎伤口。

除了葵的提议之外,还有一部分原因是钟乳洞在人群散去的马路上哭诉肚子饿,栗田便表示自己在经营和果子店,闻言,钟乳洞激动地直嚷著:「我要去!我要吃!」

只不过,栗田没料到志保竟然认识钟乳洞。

志保催促钟乳洞在甘味茶房的椅子上坐下来后,正在帮他清理手掌的伤口。栗田在一旁看著,心想:「她就是因为认识钟乳洞,才会叫我们去大江户舞台看看啊。」

「所以,两位是什么样的关系?」

「一点关系也没有!」

面对栗田的询问,钟乳洞态度冷漠地答道。

「有关系吧!你这个不懂得知恩图报的家伙!」

志保斩钉截铁地否定钟乳洞的回答,继续说:

「表姊弟关系。」

「咦?」

「这小子──翔一,是我的表弟。我妈妈的妹妹是翔一的妈妈,我比他大六岁,这小子从以前就是个不受教的弟弟。」

「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姊姊看待过耶。还有,干嘛说我不受教……好痛!」

「真是的,都几岁了还是这么爱顶嘴,你是呆瓜啊!好啦,包扎完毕!」

钟乳洞的手掌伤口看似严重,但似乎只受到擦伤而已,志保手脚俐落地替他包扎好伤口。

「呼~你还是跟以前一样草率耶。既然要包扎,不能再细心一点吗?算了,我难得来了,就帮这家店冲一下业绩吧。」

「不需要。」

「我来看看要点什么好呢~喔!有卖御手洗团子(注:名称源自日本京都市的下鸭神社所举办的「御手洗祭典」。团子即是丸子状的麻糬,御手洗团子是以竹签串起三至五颗团子,经火烤后裹上砂糖酱油来品尝的甜品。)耶!套餐好像也不错。」

钟乳洞态度傲慢地把志保的话语当成耳边风,自顾自地看著桌上的菜单。

葵在稍微拉开距离的位置望著两人的互动,并在栗田耳边低声窃语:

(钟乳洞先生的态度跟刚才相差甚远喔?)

(现在的态度才是真正的他吧。他在表演时是钟乳洞,见到志保姊后就变回翔一。)

(也就是说,他在表演时很努力在扮演搞笑的角色?)

(应该是。)

但不管真正的钟乳洞是个怎么样的人,总之,此刻的他是客人。

为了制作他点的御手洗团子,栗田暂时回到厨房。

如果预先做好团子,团子会变得没那么好吃。话虽如此,但如果等客人点菜后才使用上新粉(注:上新粉是以粳米加工制成的粉末。)揉制面团,再煮开水烫熟,又会太耗费时间,毕竟总不能让客人等太久。

因此,栗丸堂的做法是预先串好四颗团子,但不火烤,并配合店里的状况,随时准备好一定的根数。

等接到客人的订单,才火烤团子串的两面,接著把团子串浸入热腾腾的砂糖酱油里。这么一来,即可在较短的时间内制作出表面柔软、咬下时口感香脆、咀嚼时又可同时感受到Q弹与柔软双种口感的御手洗团子。

栗田也帮葵做了一份团子套餐。志保将两份刚做好的团子套餐送到甘味茶房后,栗田突然听见走了调的声音:

「好……好吃喔!」

发生什么事?栗田走出厨房一看,只见在甘味茶房里大口咬下团子的钟乳洞瞪大著双眼﹔坐在附近桌位的葵,则是惊讶得身体往后仰。

「这什么啊,超好吃的!团子咬起来很酥脆……里面却软绵绵的!」

「刚刚跟你说了吧?」

志保在桌子旁以平淡的口吻答道。钟乳洞迅速舔了一口酱汁,继续说:

「哇~很难得吃到这么好吃的团子耶!这个咸咸甜甜的酱汁也超赞的!好吃到让人忍不住想笑。啊……不过,该不会纯粹是我肚子太饿的关系吧?」

栗田在心中暗自嘀咕:「才不是。」

现做团子的口感以及味道,和外面卖的团子截然不同。

「才不是。」

志保恰好也说出一样的答案。她摇头叹气说:

「想也知道当然是因为做团子的师傅手艺高超啊!那位把你带来店里、看起来很强悍的先生──他叫栗田──正是掌管这家店的和果子师傅。他很有才华,而且每天努力不懈地认真工作,所以能做出好吃的和果子。这点跟你这个完全没在思考未来的人大不相同。」

「……唔!」

钟乳洞垂下两边嘴角。

「翔一,你也该认真工作了吧?难得从那么优秀的大学毕业,你是打算游手好闲到什么时候啊?」

「……我才没有游手好闲呢!」

「我是替你担心才会这么说。趁现在还来得及重新来过──」

「很烦耶!你不用替我担心,我很快就会变成大人物的!」

钟乳洞脸上浮现一抹冷笑说道,然后一颗接著一颗咬下团子,转眼间盘子便已见底。

吃完团子后,他动作粗鲁地把钱丢在桌上,热茶也不喝就走出栗丸堂。

「阿栗,你觉得那小子如何?」

钟乳洞离开栗丸堂后,志保一走近栗田,便唐突地这么问。

「什么如何?」

「没有啦,我本来是打算让你去看一下,想知道你对他会有什么看法。哪知道那小子竟然会受伤,还让你把他带来店里,而且他的态度又那么恶劣。」

「我是无所谓啦。只是……怎么说呢?我觉得他是个看不出来心里在想什么的家伙。」

显得不负责任的随便态度以及表演时的讨喜态度,这两者之间的落差太大,让人很难适应过来。

葵边举止优雅地吃著御手洗团子,边加入话题说:

「那位钟乳洞先生──又名翔一先生,他总是那样的态度吗?」

「应该是翔一又名钟乳洞才对喔。他啊,从以前就是个脑袋空空的呆瓜。虽然他说自己在做什么街头表演,但其实只是在逃避,不想工作而已。」

「逃避……?」

栗田眨著眼问道。志保一副厌倦的模样摸著额头,向栗田和葵坦承事实。

钟乳洞目前处于找不到工作的状态。

「虽然我那时代要找工作不容易,但现在应该也很难吧?那小子也不例外,没能够在大学毕业前就先被录取……他去应徵过各行各业的公司,但没有一家公司录取他,听说有一段时间还变得相当消极。」

「我是没有找过工作……不过,听说只要遭一家公司拒绝,就会有相当严重的失落感。」

「应徵不上是很痛苦的。」

志保回应栗田的话语后,一副回想起当时的模样,面带苦涩的表情继续说:

「不过,痛苦归痛苦,也不能和逃避现实混为一谈。那小子在大学是念戏剧科,听说做过各种表演,似乎是街头演唱或其他什么表演。」

「街头表演吗?」

「没错。翔一在找工作的期间想要喘口气,又重新做起街头表演,结果整个人陷了进去。做表演当然开心啰,既不用参加应徵考试,也不用面试……他大学毕业已经过了一年,就这样把所有事情都丢著不管。那小子现在完全当自己是可以独当一面的街头艺人。」

翔一暨钟乳洞以新人表演者的身分行走全国各地,边表演边推销自己。街头表演在浅草十分盛行,他时而也会被请来这里展现擅长的杂技。

然而,他的程度只称得上是懂得一些皮毛的外行人。

志保忧郁地表示,翔一的亲人和朋友都很担心他的未来。

「阿栗,我希望你不要客气,老实将你的想法告诉我……你觉得那小子未来有可能靠街头艺人这一行吃饭吗?」

栗田回想著过去曾在浅草地区欣赏过的街头表演,粗鲁地抓了抓头发说:

「……我不知道耶,大概会觉得有点困难吧。」

「我想也是。」

「他耍杂技的时候,最后还摔了个大跤。不过,谈话倒是挺好笑的。」

「是喔。」

志保这么嘀咕后,在胸前交叉起双手。

「他那个杂技是在大学的社团活动里学来的,听说只是为了一时的表演才临时学的。不论是对于未来或对于自己,那小子什么也没在想,只觉得可以逃避眼前的麻烦事就好。」

「志保小姐~事情或许没有你想得这么糟糕喔,钟乳洞先生或许有他自己的想法。」

葵一脸伤脑筋的模样,垂著眉尾试图替翔一说好话,但志保斩钉截铁地说:

「没有!我这个做表姊的,敢保证那小子什么都没在想……是说,他也不想要我的保证就是了。只不过,

他从以前就是那副德性。」

「真的吗?」

葵歪著头问道,志保轻轻点头继续说:

「应该说很可悲吗?他从小就是个呆瓜。要不要我举个例子给你们听听?」

「麻烦你了~」

「好,这个故事可能有点长……名称是『脚踏车事件』。」

志保以「这是能看出翔一有多么不懂得慎思明辨的最具代表性事件」为开场白,说起过往发生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在赤木志保还是个小孩子的某年暑假──

这一天,赤木家举办了亲戚聚会,分隔远地的三个表姊弟全都聚集到浅草。

分别是当时还是小学六年级生的志保、小学三年级生的结衣,和小学一年级生的翔一。

或许因为偶尔才有机会见到结衣和翔一,在志保心中,他们两人宛如亲生妹妹和弟弟一样可爱。

两人鲜少有机会在志保家过夜,所以志保一直很期待他们的来访。然而,志保见到许久不见的翔一时,发现翔一跟以前大不同,变成一个骄傲自大、厚脸皮的小学生。

「翔一!你给我站住!」

「不要!」

翔一往前逃跑,志保在后面追赶,啪哒啪哒的脚步声在赤木家的走廊上响起。结衣脸色铁青地看著这场追逐,不知道该如何阻止而显得不知所措。

一场剧烈的追逐进行到最后,志保总算抓到翔一。她露出凶狠的目光逼问:

「翔一,我特地留著布丁,你为什么擅自吃掉?你老实说,我不会生气。」

翔一一副不觉得自己有错的模样,泰然自若地说:

「因为我想吃。」

「……这算什么理由!」

「什么嘛,你不是说不会生气吗?」

「我是这么说过没错……但你也要考虑一下别人的心情再回答啊!」

如果是志保和结衣,或是结衣和翔一,因为年纪相近,所以感情很要好,但志保和翔一就合不来了。

志保当初以为表姊弟三人能够一团和气地聚在一起玩耍,翔一的顽皮捣蛋却破坏她的计画,让她幼小的心灵痛切体认到人生无法事事如意的事实。

到这里的内容只是让大家稍微暖身一下,接下来才是正题──

当时,赤木家的仓库里收著一辆蒙上一层灰的儿童脚踏车。

那辆脚踏车是邻居送的,虽然煞车坏了,但只要修好煞车就可以骑,志保的父亲因此收下了脚踏车。

然而,那辆脚踏车的外型不适合小女生骑,所以志保不喜欢。最后并没有修理好煞车,就这么一直收在仓库里。

调皮捣蛋的翔一来到赤木家后,那辆故障的脚踏车可说是一颗不定时炸弹。

不过大家一问,得知翔一还不会骑脚踏车,便都放下心。

可是,大家放心得太早了。

「志保,翔一呢?」

闷热的夏日午后,志保玩耍一会儿后,在客厅写功课时,母亲这么问她。结衣露出担心的表情站在母亲的背后。

「翔一?我没看到他啊,应该在附近抓昆虫吧?他还没回来吗?」

志保边写功课边敷衍地回答,母亲却出乎预料地以严肃的语气说:

「结衣说她到处去找过,但都没有发现翔一……现在时间有点太晚了吧?而且,那辆脚踏车不见了。」

「什么!」

剎那间,志保丢下功课站起来。

翔一该不会是把那辆煞车坏掉的脚踏车骑走了吧?自己明明告诉过他不能骑的啊!

那时是炎热的夏天,志保却冒出冷汗,母亲在她面前皱起眉头嘀咕:

「……现在回想起来,快中午的时候,我好像曾听到脚踏车的声音。不过,翔一说过他还不会骑脚踏车,所以妈妈那时候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那肯定是他!」

志保不由得大叫出来。

「吃午饭的时候就没看到他了,对不对?那时候他早就骑著脚踏车不知道去哪里了!」

每次快到中午时,翔一便会直嚷嚷著肚子饿,但今天没看见他。

当时大家都认为,他一定是玩得太入迷,而且早餐还吃了两碗饭,应该再过一下就会回来,所以把抹盐饭团和炸鸡等饭菜留在餐桌上,用餐罩盖住,好让翔一随时可以吃饭。然而,那些饭菜仍原封不动地摆在餐桌上。

此时已经接近四点半。

「──要赶快去找他!」

在那之后,赤木家引起一阵大骚动。

大家打电话到翔一有可能去的各个地方询问,也分头到附近寻找,但就是找不到他。

最后,大人们终于脸色大变地打电话报警。这是赤木家第一次遇到居然要劳动警察出马的状况。

连大家公认并且自认为很坚强的志保也惊慌失措起来,而个性内向的结衣更是铁青著脸,连话都说不出来。

到了晚上,志保的父亲下班回来得知状况后,同样严肃地僵著一张脸。

赤木家请附近的邻居们帮忙,展开大规模的搜索。

当时十二岁的志保拿著手电筒和大人一起走在夜路上,胸口感到一阵阵刺痛。她自责地心想,这下子事态严重了,如果自己有好好照顾翔一,就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翔一该不会硬是骑上根本不会骑的脚踏车,结果掉进了隅田川?还是被坏人诱拐了?

翔一,拜托你平安无事──

或许上天真的听到志保的祈求,警察在八点多时打电话来,告知令人讶异的消息。

警察竟然是在上野公园发现了翔一。

当时正在巡逻的警察看见有个孩童牵著坏掉的脚踏车走在路上,觉得状况有异而上前询问,发现那名孩童就是翔一。

听到这则消息,志保大为傻眼。

翔一怎么会出现在上野?一个小学一年级的小孩从浅草自己走路,而且是牵著坏掉的脚踏车走到上野,未免太不寻常。

虽然大家也抱持和志保一样的想法,但最后以一句「毕竟是调皮捣蛋的翔一嘛」为结论,暂且接受了事实。

不管怎样,志保的父亲立刻前往上野迎接翔一,并载著脚踏车回来。

翔一显得相当疲惫,但幸好没有受伤,大家也安心地放下胸口的大石。

不知道是撞到什么,脚踏车的篮子被撞得扁扁的,前轮也压扁了。

「……这就是在赤木家赫赫有名的『脚踏车事件』。当时我虽然还是个小孩,却也忍不住摇头叹气。脚踏车已经坏到不能骑,为什么还要特地牵著走到上野呢?大家询问原因后,翔一给了这样的答案──」

『哪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天气很好,我刚好又很闲,就想散散步帮助消化。我只是觉得,如果拉著笨重的东西走路应该可以减肥,才会拿脚踏车来用。』

志保学著翔一的口吻这么说完后,叹了口气继续说:

「直到现在,我们家的亲戚每次聚在一起时,还会聊起这件事。那小子很可恶,每次只会厚脸皮地一直笑而已!他从以前就是这样,是个从不觉得自己有错的呆瓜!」

「哈、哈哈!」

有时候小孩子总会做出一些大人想都想不到的事情,翔一这段英勇事迹似乎也让葵相当意外,她不停来回刷动长长的睫毛,眨著眼睛。

「我接下来要说的才是正题……阿栗,我有件事情想拜托你。」

「拜托我?」

志保转头面向栗田,微微垂著视线轻咬下嘴唇后,开口说:

「我想拜托你……让那小子放弃走街头艺人这条路,把他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出来。」

一旁的葵微微压低下巴,栗田不由得再看了志保一眼,志保的表情相当认真。

「不是啊,你要我让他放弃……我没那个资格说那种话吧?」

「我知道……但是,我们说的话那小子根本听不进去。不管是他爸妈或亲戚说的话,他都只会像刚才那样当成耳边风。我们大家都放弃,不想再劝他。」

「这样啊……」

栗田镇静地答道,但内心其实相当困惑。

别看栗田一副冷酷的模样,其实经常有人找他帮忙。只不过,他倒是头一次遇上要让人放弃梦想的请求。

「可是,志保姊,这种事情──」

「嗯嗯~」

志保摇摇头打断栗田的话语,带著悲伤的表情继续说:

「……我当然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我就是没办法对那小子置之不理。直到现在,我内心还是有某个地方觉得,他就像个长不大的弟弟……我不是想找他麻烦,也不是讨厌他,只是很担心他而已……」

志保露出苦涩的表情说道。

「找工作当然很辛苦,但现在开始找也不迟啊,对不对?现在不赶快放弃街头艺人这条路,以后漫长的人生就毁了。阿栗!拜托你!拜托你让他从幻想的世界里走出来!」

「志保姊……」

「求求你!」

说罢,志保立刻低下头。志保做事一向乾净俐落,也总是显得坚强刚毅,看见她放下身段如此拜托,栗田不禁感到困惑,但也明白她有多么担心表弟。

不久后,志保抬起头来,这回换成面向葵说:

「小葵,拜托你也要帮忙!你刚刚也看到了,翔一他很喜欢吃御手洗团子。虽然他不肯听我们的劝说,但如果是你们两个,一定能靠食物的力量成功拢络他!」

「咦?拢络?这个用词听起来好像有点……」

葵一脸伤脑筋的模样露出笑容,但志保热切地主张:

「就像你们平常利用和果子解决问题那样啊!像是能言善辩的政治家一样帮我说服翔一!求求你,和果子千金!」

志保宛如向神明祈求似地合掌说道,栗田和葵则是困惑地看著彼此。

「真是出乎预料的事态转变。」

栗田粗鲁地抓了抓头发说道,独自来到店门外准备送葵离开。

天空已是一片鲜明的黄昏色彩,渐层的薄暮缓慢地笼罩街道。

照志保所说,钟乳洞明天会再到大江户舞台表演,等表演结束后,就会开始巡回各个乡村小镇。

所以,明天还有机会遇到钟乳洞;反过来说,明天也是最后的机会。

这次提出请求的不是别人,而是志保,栗田当然很希望能够帮上忙。

葵似乎和栗田有一样的想法,她面带担心的神色转过头说:

「栗田先生,怎么办才好呢?」

「……老实说,我还在犹豫。」

「我想也是。用御手洗团子来拢络钟乳洞先生……不对,这种说法会造成误解。姑且不论能否成功,但单就靠御手洗团子来说服人这件事,我是能帮忙……」

葵说到最后变得含糊,她举起纤细的手指,按著太阳穴陷入沉思。

没错,现在的问题不在于能不能靠御手洗团子来说服别人。栗田能够体会志保为钟乳洞担心未来的心情,但面对一个热情投入某件事的人,栗田怎么忍心阻止对方呢?

栗田决定继承栗丸堂时,也受到多数人反对,所以非常能够理解那种心情。当时他感受到大家的担心,深深陷入苦恼。

然而,人生终究属于本人的,最终决定权还是在自己手上。

就现实面来说,即便心里明白那将会是一条难走的坎坷路,但如果还是想要做,就应该勇于挑战。万一失败了,就饮恨痛哭一场,让自己在接受事实的情况下甘心放弃;如果成功了,开心面对就好。

如果没有实际体验,无法得知世上真正宝贵的事物是什么。关于这点,栗田自认为比任何人都有深刻的体会。

「……应该说,我反而觉得问题在于志保姊和钟乳洞没有好好沟通。他们明明是表姊弟,关系却很紧张。」

「嗯,我认同你的说法。刚刚他们的感觉真的很生疏喔。」

葵一副伤脑筋的模样垂著眉尾,栗田轻轻点头说:

「总之,明天跟他聊一下再做决定吧,那家伙应该不是如同志保姊想得那样是个蠢蛋。」

「你的意思是?」

或许是觉得用词有趣,葵毫无意义地重复一次「蠢蛋」。

「我知道脚踏车事件的真相。我想先确认一下自己的猜测正不正确。」

停了好一阵子的细雨又开始无声地落下。

志保向栗田提出请求后已过了一天,这天是个厚重云层低垂的阴天。

细雨从早上开始便忽下忽停的,空气里也带著凉意。路上的观光客身影稀少,行人纷纷加快脚步躲进有屋檐的地方。

然而,尽管在这般气候不佳的状况下,大江户舞台还是有著活力充沛的表演。

「别担心!我不会因为这种小雨取消表演!立志要当个像水男孩般帅气的艺人!」

现场没有掀起笑声。这也难怪,因为现场根本没有半个观众。即便如此,钟乳洞依旧边耍杂技,边笑容满面地大声说话。

「拜托不要逃跑!请留下来看表演!淋一下雨不会死人的,只会感冒而已!」

钟乳洞身上的半身和服被雨水和汗水淋湿,缠著绷带的手很努力地不停拋掷棒子。

可能是昨天擦伤的手掌会痛,他时而皱起眉头,但脸上仍然挂著笑容。哪怕显得僵硬,依旧是百分百的笑容。虽然那笑容会触动人心,但没有人停下脚步。

「天下没有不会停的雨!而且,附近的便利商店也有卖雨伞──好痛!」

钟乳洞似乎因为手痛而乱了动作,没能够接住往上拋的棒子。

他脸上的表情痛苦地扭曲著,没被接住的棒子宛如要逃离似的,在花屋敷路上无情地越滚越远。

栗田和葵原本站在远处撑著伞看著钟乳洞,见状捡起棒子走近钟乳洞。

栗田递出棒子后,钟乳洞表情茫然地嘀咕:

「你是……昨天遇到的……」

「嗨。」

「你好,钟乳洞先生,下雨天辛苦你了。」

栗田和葵打了招呼后,钟乳洞才总算回过神来,他冷漠地用鼻子哼一声,使力抢回棒子。

「……你们来干嘛?」

「来看表演。」

「少来!一定是志保要你们来的吧?真是的,鸡婆志保!」

钟乳洞从栗田身上挪开视线,刻意地发出咋舌声。

「……无所谓啦,反正我就是个脑袋空空的笨蛋,也早就习惯被人这么说了。事到如今,不管别人想要怎么说服我,我都不会听。小心啊!你们再继续烦我,当心笨蛋要骂人了喔,快滚吧!」

「你在闹什么别扭啊?又不是三岁小孩子。」

「啥?」

钟乳洞露出凶狠的目光,栗田叹了口气继续说:

「何必在意别人怎么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判断啊!我根本也没说你是笨蛋。反而应该说,我还佩服你是个有骨气的家伙。」

「我也深感佩服喔。你明明受了伤,要是一般人才不会在这种下雨天还这么努力~」

葵露出柔和的微笑递出雨伞,为钟乳洞遮雨。

钟乳洞一副出乎预料的模样僵住不动,但立刻咬紧牙根说:

「……你们懂什么!我家亲戚看到我,都像看到讨厌鬼一样耶!志保没跟你们说大家把我当成不知道有多笨的呆瓜吗?」

「喔,你是说『脚踏车事件』啊?昨天听说了。」

「……唔!还在提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既然你们都听说了,何必──」

「别乱归类,不要把我也拉进你们家人间那种紧张的关系里。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很坦率,我知道脚踏车事件另有隐情。」

钟乳洞脸上浮现一丝慌张的神情说:

「隐情?什么意思?」

「你自己最清楚吧?你小时候根本不会骑脚踏车,为什么要牵著脚踏车从浅草走到上野?那只是为了模糊焦点。」

钟乳洞吃惊地倒抽一口气,接著表情严肃地怒吼:

「你在说什么鬼话!」

「其实就跟你的个性有点像。可能是看过你专心投入表演的模样,也看过你在志保姊面前态度恶劣的模样,所以我很快就猜出真正的原因。」

钟乳洞的那段英勇事迹并非现在进行式,而是经过志保重新架构过的过去式。

话虽如此,结果却相当明确,所以只要反推回去,就能够解读一切。

「就脚踏车事件造成的结果来说,赤木家长年来都会提起这件有损名誉的事。这是事实A。不过,还有一个没有受到太多注目的可疑事实B。」

「事实B?」

「就是脚踏车损毁的事实。」

──不知道是撞到什么,脚踏车的篮子被撞得扁扁的,前轮也压扁了。

「在事情闹大到出动警察的状况下,这个事实被模糊掉,变得好像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但是,如果只针对这个事实来看,应该会很在意吧?如果只是煞车坏掉,那当然另当别论,但听说脚踏车损毁得挺严重的。只是大家都忽略这件事,没有多加追究而已。」

看见失踪的孩子平安回来,大家高兴都来不及了,肯定会忽略这个事实。

「然而,事实B才是目的,事实A只是为了模糊事实B而刻意引起的『事件』。你的目的是为了掩饰事实B。」

钟乳洞沉默不语地咬著嘴唇,栗田继续说:

「那么,脚踏车究竟是怎么了呢?很明显地,脚踏车是因为骑太快而正面撞上不知道什么东西,才损毁成那样,对吧?不过,你当时还不会骑脚踏车。除了你之外,在赤木家的人当中,只有两个人会骑儿童脚踏车──也就是志保姊和她的表妹结衣。排除掉说故事的人志保姊,那只剩下结衣。」

栗田针对事实做了整理:

大人明明说过脚踏车的煞车坏了,不准骑仓库里的脚踏车,结衣却偷偷骑了车,还正面撞上某样东西,弄坏了脚踏车。

照志保所说,若是志保和结衣,或是结衣和翔一,因为彼此年纪相近,感情很要好。

钟乳洞为了袒护感情要好的结衣,故意引起骚动,企图模糊焦点。

什么样的骚动都行,内容越蠢越能让人留下强烈的印象。

于是,钟乳洞执行了计画。尽管受到大家鄙视,他直到最后还是没有说出真

相,彻底达成了目的。

「可能是赤木家的人大多个性直率,他们听到什么都会直接接受。不过,只要冷静思考一下,就会发现你被警察带回家时所说的那个藉口实在太牵强。」

「……什么藉口太牵强?」

「你不是说『想散散步帮助消化』吗?但志保说过,你那天没有吃午餐。虽然听说你那天早餐吃了两碗饭,但从早上到晚上八点多都没吃也没喝,其实肚子应该非常饿吧?所以,你有点自暴自弃地说了完全相反的话。虽然以上都是我的猜测,但是──被我说中了吧?」

钟乳洞的表情突然变得扭曲。

「才不是!」

他保持闭上双眼的模样挤出声音说道。

「那是因为──我想强调自己吃完早餐就出了门。只是,那时候我非常疲累,根本没办法好好动脑。虽然情非得已,但没能够顺利把事情诱导到我要的方向。」

「想强调吃完早餐就出门?」

栗田皱起眉头心想:「这是怎么回事?」一旁的葵开口说:

「也就是说,钟乳洞先生想要错开结衣小姐弄坏脚踏车的时间点,是吗?你想尽可能别让结衣小姐遭到怀疑。照志保小姐的描述,她妈妈说过『接近中午时听到脚踏车的声音』,所以事实上,结衣小姐应该是在接近中午不久前从仓库里牵走脚踏车,结果撞坏了。」

葵似乎说中了事实。

「你、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钟乳洞瞪大眼睛低喃一句:「不是一般人吧?」

葵果然早就识破一切,栗田暗自感到甘拜下风。他重新认知到乍看之下文静柔和的葵,其实有著惊人的洞察力。

「算了,说出来也无妨,反正现在这些都只是往事罢了。」

钟乳洞耸耸肩这么说,一脸怀念的模样说明起事情经过。

正如同栗田和葵的猜测,一切都是为了模糊焦点,其实是结衣弄坏了脚踏车。

看见志保和钟乳洞吵架斗嘴、一副感情要好的模样,结衣觉得自己被排挤在外。为了引起钟乳洞的注意,结衣刻意做出危险的行为,但才骑上脚踏车没多久,便猛力撞上电线杆,幸好结衣没有受伤。

然后,钟乳洞以近似威胁的态度阻止结衣说出事实,并执行了「脚踏车事件」。

「我的个性确实不算好……自己也明白这点。而且,又觉得要说出真心话很难为情……」

「原来你是个容易害羞的人啊。」

葵坦白地指出事实,钟乳洞有些不知所措地搔了搔脸颊好几次。

「……不知道耶。不过我从小就是这种个性,所以不管是被人误会,或没有人愿意认真听我说,我都一直认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钟乳洞微微眯起眼睛说:「但是,她不一样。」

「虽然我会不好意思说出真心话,但不代表我没有真心话。结衣是个超级贴心的人,总会看出藏在我态度背后的真心想法。所以,从我还是个懵懵懂懂的小鬼时,就下定决心只要结衣遇到困难,一定要帮助她。」

「所以,钟乳洞先生才会故意引起那么大一场骚动啊。」

「不过,也是因为那时候还小,才会做出那种事。大人不会想出那种点子吧?如果是现在的我想要模糊焦点,应该会把脚踏车撞得更烂就能解决了。」

然而,当时还是小孩子的钟乳洞也懂得客气的道理。

他心想不能弄坏别人家的脚踏车,与其弄坏脚踏车,不如演一场愚蠢的戏码比较好。

钟乳洞露出苦涩的表情说明自己当时是这么判断,才会做出超乎寻常的行为。

「结衣小姐当时一定很高兴。」

葵按住胸口这么低喃后,钟乳洞动作有些僵硬地别过脸去。

「……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们到现在还会经常联络。大家都反对我当街头艺人的决定,只有结衣支持我……结衣这点和只会看事情表面的志保截然不同,志保每次每次都只会把我当成呆瓜!」

钟乳洞似乎想起生气的事,一一道出对志保的不满。

「说起来,志保从以前就不认同我……她完全把我当成一个笨蛋。事到如今跟她说什么也没用,她绝对不可能了解我的想法!」

钟乳洞态度强硬地这么说,葵一副犹豫的模样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

栗田见状,插嘴说:

「志保姊不是那样的人,我看是你不了解她才对吧?」

钟乳洞没有反驳,而是鼓著脸颊顽固地不肯转过头来。

栗田轻轻叹口气继续说:

「算了。对了,你很喜欢吃御手洗团子对吧?今天表演结束后来我店里一趟,我请吃你好吃的团子。」

「咦……你是说那个超级好吃的团子吗?」

「没错,就是那个团子。所以,你要不要再努力一下?而且,乌云正好散开了。」

钟乳洞仰头望向天空。不知不觉中细雨已经停止,朦胧的阳光从厚重云层间照射下来,为花屋敷路的街景披上一层梦幻的光芒彩衣。

「所以,那家伙似乎也对自己的未来思考很多,不像你想得那样是个呆瓜。」

「对于表演,钟乳洞先生很认真投入,下雨天还是不怕手痛地拚命演出。」

栗田和葵回到栗丸堂后,把感想说给志保听。志保有些不甘心地发出叹息,按住额头闭上眼角微微上扬的双眼。

「原来是这样啊……」

志保的心情想必十分复杂。

一种是愤怒的情绪,她气自己没能够识破脚踏车事件的隐情。

另一种是不满的情绪。翔一就算是为了袒护结衣,也应该坦承真相才对。

从志保的表情中,可以明显看出这两种情绪在她的内心对峙,掀起了大浪。栗田轻轻摊开双手说:

「志保姊,你何不坦率地支持他呢?从他的态度看来,不像是因为不想找工作,或出于逃避现实之类天真的想法,才在做街头表演。难得他这么认真想做一件事呢。」

然而,志保咬住下嘴唇,缓慢地摇摇头说:

「即便如此,我还是反对。」

「志保姊。」

「就算结衣支持,有些事情不行就是不行……阿栗,这时代有多么严酷,你应该也很清楚吧?现今社会只要失败过一次,想要再爬起来不知道有多困难。有必要主动选择坎坷的路来走吗?那小子连这点都不会想,表示他果然是个脑袋空空的呆瓜!」

志保的表情强悍、脸色发红,以尖酸的语气如此下了断言。

栗田鲜少看见志保如此情绪化。他感受得到志保不是在说人坏话,而是表现出一种痛切的情感,不禁微微压低下巴。

志保很快地回过神来,调整一下呼吸后,难为情地摸著脸说:

「……抱歉,我好像太激动了。不过,我以前也吃了很多苦。」

「吃很多苦?」

「没有啦……」

志保露出苦涩的表情含糊答道,没有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栗田虽然在意,但心想不要在这时候追究下去。

人活在世上,一定会有各种遭遇。或许正因为志保经历过一段辛苦的过去,才更为钟乳洞担心不已,忍不住苦言相劝。

栗田告诉自己总有一天,志保会愿意分享往事的。

比起这件事,现在更重要的是让志保和钟乳洞两个当事人面对彼此,并且坦白说出真心话,告诉对方自己想要怎么做。

「志保姊,你上次说要利用御手洗团子来说服钟乳洞这件事……」

「喔……你应该不愿意帮我做这种事吧?」

「说什么傻话,我怎么可能拒绝志保姊的请求?不过,这是你们表姊弟之间的问题,不应该由我们来硬是说服钟乳洞。所以,这次的御手洗团子由你来做。」

「我……?」

「没错,我会教你怎么做出超级美味的团子,所以你要放入所有心意来做,好让那家伙品尝。比起我们说一堆有的没的,这么做绝对更能够传达心意。」

「我也会告诉你让钟乳洞先生吃完团子后,要怎么说服他。」

葵迅速接下话题这么说。

或许是看栗田和葵两人的默契十足,志保眨了好几次眼睛。不久后,志保用力地点点头,扬起嘴角说:

「的确,这么做合情合理,也比较有格调。好,阿栗、小葵,拜托你们啦!」

御手洗团子的做法可分为两大部分。

(一)制作团子,烤至酥脆。

(二)裹上加了葛粉的砂糖酱油。

一般在家里也做得出简单的御手洗团子,更何况栗丸堂有优质的材料。

此刻,在栗丸堂的厨房里,身穿白色厨师衣的栗田和志保隔著工作台交谈。葵和中之条在拉开一些距离的位置看著两人。

「开始吧,志保姊,先做团子。虽然也有人会使用白玉汤圆粉,但原则上栗丸堂是使用上新粉。你用那根木杓好好搅拌一下。」

「收到!」

在栗田的指导下,志保边把热水倒进装著上新粉的钢盆里,边用木杓搅拌。

细搅拌后,上新粉渐渐失去粉末状;拌匀至触摸时不会沾手后,这回换成用手直接搓揉;搓揉至米团变得柔软,再随意撕成小块。

志保在蒸笼铺上沾湿的棉布后,将撕开来的小块米团排入蒸笼,并盖上盖子。

接下来以强火蒸煮。

蒸熟后,用棉布包起米团,隔著棉布用力挤压。压著压著,慢慢结成一大团的米团会出现独特的滑顺弹性。如此一来,即完成团子米团的制作。

接下来只要把米团搓成长条状,再均分成小块,搓成一颗颗圆形团子即可。

「接下来把这些团子四颗四颗地串在竹签上,也就是火烤前的原味团子。」

「原来如此,好像有那个样子出来了……我该不会挺适合当和果子师傅的吧?」

「哈哈哈,志保姊,很厉害耶!不过,这点程度终究比不上我喔!」

在一旁观看的中之条爽朗地说道。中之条如此不懂得看现场气氛的发言,让大家的表情有些僵住。

「──哇啊!」

「中、中之条先生?」

俗话说祸从口出,中之条的脚被志保狠狠踩了一下,让他痛得蹲在地上,葵则是在旁关心他。在某种涵义上,此刻的气氛相当和平。栗田边斜眼看著这般和平的光景,边从架子上取出锅子。

「……接下来要制作加了葛粉的砂糖酱油。把酱油、砂糖、水、葛粉、味醂倒进锅子里搅拌均匀后,煮至沸腾。不过,这酱汁一冷掉就会凝固,所以要到最后阶段才做。」

「原来如此。所以是把团子烤热后,再裹上热腾腾的砂糖酱油啊。」

「没错。还要加入少量的栗丸堂秘传酱汁。抱歉,这是代代相传的秘传酱汁,所以是企业机密。」

钟乳洞结束表演来到栗丸堂时是傍晚时分。虽然时间一眨眼就过了,但干劲十足的志保学得很快,动作俐落地一一学会团子的做法。

不久,栗田教完所有步骤,正准备挂保证地说「现在一切准备就绪」时,葵忽然眼神闪闪发亮地说:

「志保小姐,我想到一个点子──」

御手洗团子的「御手洗」是什么意思呢?

关于这点,钟乳洞知道那是因为御手洗团子起源于京都。

据说京都的下鸭神社举办「御手洗祭」时,会用竹签串起团子做为祭神的供品。这是第一种说法。

另一种说法是,下鸭神社里有一座「御手洗池」会冒出水泡,有人看见水泡而想出制作团子的点子。

不管真相究竟为何,总之,御手洗团子已经有很长一段历史。

钟乳洞是在去京都参加街头表演的活动时,得知御手洗团子的由来。从那之后,他原本就很喜欢吃的御手洗团子不再只是好吃的食物,更晋升为具有深奥意义的和果子。

到现在,钟乳洞已算是个「御手洗团子专家」。他在全国各地吃过御手洗团子,对味道相当挑剔。

他万万没料到,志保竟然会亲手做御手洗团子给他吃。

「……开什么玩笑。」

这天傍晚,结束表演来到栗丸堂的钟乳洞低声这么说。

目前甘味茶房里除了钟乳洞之外,还有站在墙边的老板栗田和葵,以及身穿围裙的志保。志保以双手盘胸的姿势,张开双脚挡在钟乳洞的座位前。

上午听了栗丸堂的老板栗田的话后,钟乳洞受不了御手洗团子的诱惑而来到这里,没想到却面临这般事态。

钟乳洞啐了一声。

他心想,志保八成是想让他吃下亲手做的团子,让他觉得有些愧疚后,再说服他放弃做街头表演。

「志保,你是把我当白痴啊?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的企图吗?」

钟乳洞瞪著志保说道,志保露出极度认真的表情摇摇头说:

「是啊,你是要白吃一顿,白吃我刚刚做好的这个甜甜又咸咸的团子。」

「一点都不好笑!」

桌上摆著方形的和果子盘,盘子上有两串火烤过的御手洗团子,其表面裹著浓厚的砂糖酱油,泛著诱人的光泽。

就外观来说,盘子上的团子无可挑剔,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酱油的芳香气味也让人闻了垂涎三尺。

钟乳洞在心中暗自下断言。

这是志保做的团子,不可能好吃。

志保和另一个表姊结衣不同,向来不擅长做琐碎的事,钟乳洞从未看过志保做料理。

「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因为区区一、两串团子就被你收买!我才不吃!」

剎那间,志保悲伤得表情扭曲。钟乳洞没料到志保会在他面前露出这般表情,不禁感到意外。就在他感到一丝丝后悔时,墙边传来低沉的声音:

「──钟乳洞先生,难得志保姊那么努力地做了团子,乖乖地吃吧!」

钟乳洞转头,看见栗田露出犀利的目光瞪著他。

他忍不住暗自心想:「这家伙是何等人物啊?」栗田如今散发出跟之前截然不同的强烈气势,钟乳洞察觉到自己不自觉地全身发抖,根本不敢反抗栗田。

不过,他也因此有了吃团子的藉口。

「……说得也是,在争论之前先吃吃看好了。」

钟乳洞放松紧绷的肩膀,拿起一串御手洗团子。

御手洗团子拿在手上不会觉得太重,在独特的酱油香甜气味的吸引下,钟乳洞缓缓把团子送进嘴里。

大口咬下团子的那一刻,一句话如飞箭般在钟乳洞的脑海迅速划过。

──美味至极!

大量裹在团子表面的金黄色浓郁酱汁,有著甜甜咸咸的味道。酱汁仍带著些许热度,淡淡的咸味让因为街头表演而疲惫不堪的身体疲劳全消。浓稠的酱汁从舌尖抚慰而过,在嘴里轻柔地蔓延开来。

用牙齿咬下团子时,感受到现烤团子特有的美好酥脆口感,焦香随之温和地扩散开来。下一秒钟,Q弹柔软的弹力在口中舞动。

这是无比幸福的时刻。

钟乳洞反覆咀嚼,享受著甜美的Q弹口感时,弹力在不知不觉中消失,团子也宛如被施了魔法似地从嘴里消失不见。

只留下久久无法散去的酱油香气。

「……唔!」

钟乳洞立刻咬住第二颗团子,从竹签咬下来。

砂糖酱油的浓稠风味中,是口感酥脆的团子,火烤过的团子渗出温和的香味。他反覆咀嚼享受著美味,直到团子如棉花糖般在口中融化消失。

两颗、三颗、四颗──他话也不说,只顾著吃团子,很快地吃起第二串。

等到即将吃完第二串时,他脸上已浮现灿烂的笑容。

然而,发现自己露出笑容后,钟乳洞摸著脸,刻意装出不悦的表情。

志保立刻开口说:

「如何?这团子是我做的没错,但好吃是因为有栗丸堂的味道加持。这是经过一点一滴的累积,传承了四代的味道。因为找不到工作而逃避现实,现在只知道到处游手好闲的你,绝对做不出这种味道。」

「……唔!」

钟乳洞感觉到原本在体内安稳流动的血液,伴随著一股热气急遽冲上脑门。他难得心情愉悦地享受美食,却被志保的说教彻底破坏了好心情。

「你是怎样!每次都一副自己是长辈的态度!」

钟乳洞踢开桌子猛地站起身子,志保也不认输地往前探出头。

「我是为了你──」

「就是这样的态度像长辈一样!」

钟乳洞和志保激动地瞪著彼此,愤怒的情绪莫名高涨起来。当愤怒的情绪高涨到了极点,即将爆发出来的那一刻,有道清澈的声音从旁插嘴说:

「──请等一下。」

清澈声音的主人是葵。

「钟乳洞先生误会了……志保小姐不是像你说得那样的人。而且,志保小姐为你做的,不只有团子而已!」

葵移动视线看向志保,志保露出有所惊觉的表情嘀咕:

「糟糕……差点还来不及拿出你教我做的那样东西,就先毁了一切。小葵,谢谢喔!」

志保点点头向葵使了一下眼色后看向钟乳洞,一副所向无敌的模样露出微笑说:

「翔一,你等一下啊,接下来才是我做的团子的重头戏。」

「咦?」

志保迅速走回厨房,然后端著盛入团子串的盘子回到甘味茶房。

总共有三只盘子,高雅的和果子盘上各摆著两串团子。

第一盘是抹上大量浓郁红豆馅的红豆团子。

第二盘是撒上满满金黄色粉末的豆香团子。

最后一盘是泛著黑油油亮光的芝麻酱团子。

「你不是只做了御手洗团子而已啊……」

钟乳洞发愣地低喃,志保点了点头催促说:

「快吃吃看!」

桌上排著各种各样的团子,而且全是志保做的──钟乳洞暗自为这个事实感到讶异。他下意识地怀著珍惜的心情,一串一串地吃起团子。

首先是红豆团子,团子的Q弹口感配上松软的红豆馅,形成绝妙的组合。

豆香团子撒上了大量香气四溢的黄豆粉,带来奢

华的享受。

最后是芝麻酱团子,甜甜咸咸的味道中带著沙沙的口感,配上芝麻的香味后,构成难以言喻的美味。

每一种团子都有著完美的味道,一点一点削去钟乳洞的反抗心情。

钟乳洞心想:「撑不下去了!」他无法继续掩饰真心。

最后,他终于脱口而出:

「很棒……」

这句话不只有好吃的意思。志保从以前就不擅长制作糕点,现在却为了他做出这么多种类丰富的美味团子。尽管不愿意承认,钟乳洞还是不得不说志保深深打动了他。

「真亏你做了这么多种类的团子。很棒……每一种口味都很棒。」

志保闻言,低喃一句:

「──太好了,可以听到你这么说。」

志保安心地叹了口气,轻轻摊开双手说:

「这些团子感觉有很多种类,对吧?其实并非如此。团子还是团子,基本上内容物是一样的。不过──看我们要加什么东西上去,它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钟乳洞打从内心深处毫不排斥地接受了这段话。

「翔一,这些团子都代表你。你也一样,有著无限可能性。或许现在有很多原因让你无法说放弃就放弃,但也没必要执著于街头艺人这一行啊,你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性。」

志保露出难过的表情,正面对著钟乳洞劝说。

她此刻的表情和钟乳洞在记忆里寻找到的任何一种表情都不一样。

不,不是这样子,钟乳洞察觉到是自己以不一样的目光在看志保。由于他一直用固执己见的目光在看志保,所以错看了志保的真实模样和心情。

回想起来,发生脚踏车事件的时候也是。其实钟乳洞在事后从别人口中得知,志保比结衣更担心他的安危,只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事实。

「翔一,可以了吧?拜托你醒一醒!」

「志保……」

钟乳洞觉得内心有一块柔软的部分被紧紧揪住,而且剧烈晃动。

「别看我这样,我以前也吃过很多苦……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都快被这个社会压得喘不过气来。我不想让你吃到跟我一样的苦!」

钟乳洞瞪大眼睛心想:「原来是这样啊,所以她才会那么坚持地反对。」

志保绝非以长辈的态度在面对钟乳洞,一切都是因为担心。体认到这点后,钟乳洞感到胸口一阵灼热。

此刻,他第一次打从心底感谢爱唠叨的表姊,并想要好好回应表姊的心意。

所以,他说出了真心话。

「──我、我不放弃!」

「翔一?」

「我……我绝对不放弃做街头表演!那是我的天职!」

钟乳洞以真情流露的语调说道,志保惊讶得瞪大双眼。

为了把过去想说却没机会说出口的话全说出来,钟乳洞没理会志保的反应,继续说道:

「我本来就是因为喜欢戏剧,才会上大学……刚进去大学的时候,我可是充满干劲。但是,了解戏剧越多,越发现戏剧是那么深奥。不,不仅是深奥,还很复杂又难以理解,渐渐地我越来越不懂戏剧哪里有趣。到了大学二年级时,我几乎不觉得戏剧有吸引人的地方──」

直到开始找工作后,钟乳洞才又重新发现戏剧的魅力。

钟乳洞应徵过好几家公司都被刷下来而陷入低潮,他抱著转换心情的想法,做起在社团里学过的杂耍表演。

当时他的杂耍技巧明明很差劲,却有几个小朋友和家长愿意停下脚步观赏。

他在表演杂耍时即兴加了笑话,结果看见观众都开心地露出笑容。

这时,他忽然有所察觉。

──就是这个笑容!

钟乳洞心中认知的戏剧,绝不是难以理解的东西,而是一般民众可以在日常生活享受的娱乐;每个人在人生道路上的种种时刻,都会需要、很普遍的一点点滋润。

重新认知到自我的原点后,钟乳洞选择走上街头艺人之路,如此才能最直接地感受到人们的笑容。

「老实说,我现在也还会迷惘……晚上有时候甚至睡不著觉。不过,当我感到迷惘时,结衣总会在背后推我一把。她说:『既然你说什么也想做,就拚命去做吧。与其抱著后悔的心情上班,不如给自己一个期限,然后勇敢挑战。』」

三年。

过了这个期限,他就要毅然决然地放弃,所以现在只能拚命向前冲。

钟乳洞这么向志保坦承。

「你或许不知道,其实当个街头艺人很辛苦。表演结束时整个人累得像只狗也就算了,说到收入好不好,事实上只能勉强糊口罢了。如果是被活动的主办单位请去表演的话那还好,但如果是自己在街上表演,几乎不会有人愿意停下脚步。」

钟乳洞露出苦涩的表情说道,揉了揉鼻头继续说:

「不过……有时候会看见小朋友们眼神闪闪发光地在看我表演。不知道为什么,光是看到他们的笑脸,我就觉得一切都值得了。」

听著表弟第一次说出的真心话,赤木志保感触良深地陷入思考。

──原来这小子是个有自己想法的男人。

这么想的同时,志保也看见一股绚烂耀眼的光芒。

那是一种年轻人一心一意、勇往直前的青春表现,而现在的志保没有这般卯足劲的光芒。

志保的内心震撼不已。

她心想:「没错,我和这小子差不多年纪时,也有过这样的光芒。」

那时的她觉得,有一股无法理解的焦躁不停在背后追赶。

她希望自己有一番作为,却在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的情况下,做了各种各样的工作。

行政人员、服务生、服饰店的店员、接线生,还有其他各式各样的工作。

志保接下活动促销模特儿的工作时,还曾被恶劣的跟踪犯纠缠而身陷危险。

幸好她凭著与生俱来的强悍个性,反过来追跟踪犯,最后把跟踪犯抓到警察局去,事件也随之平安落幕。

那时,她深深体会到还是找一份安定的工作,脚踏实地过生活才是最佳选择。

不过,现在志保有了不一样的想法。

她想要再多看一下耀眼的光芒。

以前遇到痛苦时,她总是试图独自熬过,所以吃尽苦头。

不过,如果是像翔一和结衣这样有人可以互相支持,或许就会好过许多。

「我知道了。」

不知不觉中,志保用自然的心态这么说。

「既然你的心意这么坚定,我也不会再啰嗦什么,你就放手去尝试吧。」

「志保……」

志保露出严肃的表情补充一句说:

「不过,你觉得难熬的时候不要只去找结衣,也来找我商量吧。虽然我没有结衣那么体贴,但我也是你的表姊。我希望能帮得上忙……我希望你愿意让我帮忙。」

翔一彷佛面临前所未有的现象,陷入恍惚的状态好长一段时间。

「──我会帮你加油的。」

志保说出这句话的下一秒钟,翔一瞪得豆大的眼睛忽然滑下一道泪水。

他用颤抖的声音呻吟说道:

「谢、谢谢……」

那口吻宛如从内心掏出灵魂似地充满无限感慨,让志保的心头涌上一阵感动。

「我们是表姊弟耶,不要跟我这么见外啦!」

志保边露出笑脸以开玩笑的语调说道,边陷入思考。

她原本是要说服翔一让他放弃梦想,最后却得到完全相反的结果,到底是在哪一个环节出了错?

不过,这样的结果也没什么不好。

不,应该说这是最好的结果──志保带著爽朗的心情,沉浸在满足感之中这么想。

在那之后,志保和钟乳洞边品尝团子,边话匣子大开地聊个不停。栗田和葵带著祥和的心情观看两人的互动。

因为这次是交由当事者本人展现手艺,栗田两人没有上场表现的机会,但结果无可挑剔。

太好了──虽然没有实际这么说出口,但栗田微微扬起了嘴角。一旁的葵则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坦率地表现出开心的心情。

不久后,夜色完全笼罩街道,钟乳洞站起身说:

「时间差不多了。」

钟乳洞表示,他晚上和结衣约好在横滨碰面。共进晚餐后,他将搭上最后一班新干线,前往下一个活动地点所在的关西地区。

「你和结衣有约啊……你挺会算的嘛。」

「哈哈!下次再约三个人一起来吃团子吧。」

「等你喔,也帮我问候一下结衣。」

钟乳洞力道十足地对志保竖起大拇指,接著转身面向栗田和葵,脸上浮现清澈如水的灿烂笑容说:

「两位,谢谢你们!那么,下次见啰!」

栗田等人来到店门口目送钟乳洞,他豪迈地挥手道别后,朝夜里的浅草车站走去。

钟乳洞的背影渐渐远去,虽然那道背影看来没有强悍的气势,但感受得到一股坚强的决心,完全不会给人不可靠的感觉。

他的背影逐渐缩小,最后融入夜晚的街景中。

「钟乳洞先生和结衣小姐……」

葵突然在栗田身旁静静地嘀咕一句。

「有人可以互相支持的感觉真好。」

葵怎么会突然这么说呢?栗田觉得葵的口气听起来有些怪怪的而看向身旁。

然后,他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他在葵的侧脸看见了过往不曾见过的神情,她散发出极深的孤寂感。

葵在想什么?还是她想到了什么?

然而,察觉到栗田的视线后,葵急忙摇了摇头,一副没什么事的模样垂著眉尾展露微笑。

栗田在心中暗自呼喊一声:「葵小姐。」

下一秒,曾经有过的想法突然从栗田的脑海里划过。

──有些事情我们以为自己懂,但其实不懂。

──好比说,身边的人的想法、身边的人的隐私……

今天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志保不知道钟乳洞有强烈的自我想法以及坚定的决心,钟乳洞也不懂得志保的心意。结果,两人险些失去无可取代的珍贵羁绊。

所以,自己往后也慢慢试著去了解吧。

栗田怀著深深的感触,这么告诉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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