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在我们适合的星球上」

先前我和幸长都不知道彼此的姓名。

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幸长是姓氏,还是名字。只因为待在同一间学校,就自然而然省略了自我介绍,错过机会至今。总觉得一待在一起,就会被大家起哄,也实际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所以我们开始互相避开彼此,到头来,我想我们面对面说话,大概只有两次左右。

但国小同学当中,我还是对幸长有著最鲜明的记忆,是因为她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了我。我听了以后既觉得好厉害,也觉得她脑袋有问题,被种种情绪剧烈撼动,所以才会留下深刻的印象吧。

我对幸长的了解,就只有她叫幸长,以及她是外星人这件事。

我国小时,很流行所谓的对枕。就是一种占卜,说如果两个人在同一时间睡著,作同样的梦,就表示这两个人很配。我不知道是谁推广的,又流行到什么规模,只知道不知不觉间,对枕已经深深普及,被我们拿来当话题的程度,和最新电玩游戏的攻略法不相上下。提到昨天作了这样的梦啦、几点睡啦。基本上根本不会一样。而梦的内容也乱七八糟,多半都让人觉得这人根本没作梦,只是信口胡诌,但旁人也都不点破,随口答腔。

我也几乎都是当听众,并未站上自己谈起梦境的立场。毕竟我根本不记得作了什么梦,而且觉得和这些每天见到的家伙很配又有什么用,才是我的真心话。不用去想这种事,我也有很多要好的朋友。

到了国小高年级,我一直暗自心想,其实应该有人想和自己欣赏的女生试试看。但又担心一说出来就会被取笑,所以谁也不表现出来。要是实际说出自己喜欢的女生名字,多半只要三十分钟,就会传得全班都知道。

不过也就是因为这样,并没有出现那种不是出于自己提起,而是真正在无路可逃的场合下尝试的人。毕竟睡觉时间大致上都是深夜,这样一来,对国小生来说门槛就会变得很高。大家一起在深夜集合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办得到的。

也因为有这样的因素,我们聊是会聊到,但并未实际发生什么事。

而实际尝试的机会,是在国小五年级的秋天来临。

在我们学校,升上五年级后,就会说要进行什么野外教学,举办一趟三天两夜的旅行,到山上过夜。这个时候大家都会睡在同一个房间,也就可以尝试这个占卜。当时就由班上的风云人物带头,要大家一起试试看。这当然没有所谓拒绝权,我也就跟著参加,但其实我根本无法抗拒。因为我能够轻易想像到如果抱怨、抗拒,会受到班上同学什么样的对待。

最可怕的就是这种叫做「群体」的生物。到了后来,我升上国中、高中,仍然觉得这是就是我在学校学会的事情当中最重要的一件。

不说这个了,重点是这野外教学。我们住宿的地方,是一处名称叫做自然之家还是什么来著的住宿设施,我们分成几个小组,分别睡在放了六张上下铺床的朴素房间之中。虽说每到这种活动,就会有些家伙都不睡觉,一直闹个不停,但我们则讲好了要在同一个时间睡觉,所以一齐安静下来。隔天馆方的人称赞我们是一群很有规矩的学生,但事实其实不完全是这样。

这天晚上,我一边祈祷最好什么梦都别作,一边睡著,却实实在在作了一个梦。

舞台是在家门前的通学路。我一如往常地走在路上,不知不觉间却发现祖父出现在身旁。祖父也面带笑容,我也理所当然地跟祖父聊得很开心,但我们一起走过的,就只有从通学路上的停车场前面那一段路。刚从前面走过,祖父就理所当然的消失了。这是作梦,所以也就省略了整合性和逻辑,而哪怕对方已故,还是见得到他,这让我十分欢喜。我就在停车场前面,和祖父走过一遍又一遍。

然后有一次,我过了停车场,回头一看,祖父却还在。祖父微笑得像是要把左半边缺了一颗牙的样子秀给我看。他说了几句话,而我为了听清楚而想折回去。但我听见的,却是个与祖父的嗓音一点都不相像的粗豪嗓音。是级任导师催我起床的声音。

隔天白天,一个班上风云人物的男生把我们集合起来,开始统计。就是叫每个人把梦的内容和睡觉时间写在纸上,然后收集起来对答案。我也懒得编造别的故事,所以直接把梦到的内容写出来,交了出去。毕竟我觉得反正不会有人跟我作一样的梦,而且更重要的是,我觉得为了不忘记这个梦而写下来,应该也没有什么关系。

但我想得太天真,忘了一件事。

忘了在学校课堂上,以为不会被叫到而发呆时,才正是老师的矛头最会指过来的时候。

统计结果,时间与梦相符的有两组。

其中一组就是我和幸长。

起初我为自己的名字出现而吓了一跳。

然后等听到幸长的名字,心想这谁啊,又吓了一跳。

每次我说我曾经见过外星人,大多数人的表情都会变得很尴尬。

不是陪笑著打圆场,就是轻轻带过,反应始终不外乎这两种。没有人试著认真听下去。这也就表示,除了我以外的每个人,都没有遇到外星人的经验。这样一来,我也就老是被人说是骗子。

「你说的这个也真的是在骗人吧?」

一个跑到人家房间里的朋友,轻松地对我说出否定的话。这个抓住脚掌伸展膝盖来做屈伸运动的家伙叫做足利。他和我读同系,说明会上刚好坐在隔壁,就是这样的缘分,让他会像这样擅自跑来我房间。

「你是说我骗人,还是对方骗人?」

「就结果来说,双方都是吧。就是所谓小孩子无关紧要的谎。我小时候,也常撒些莫名其妙的谎。到处说我是从异世界来的不老不死人。」

他一个人喊得很开心,说自己是风之国来的战士。

「这方向就不对了。」

「跟来自太空有什么不一样?」

「太空存在,异世界不存在。」

「是喔,是这样喔。」

他连我有什么根据都不问,就轻轻带过,显得由衷没有兴趣。

我也不回头看向这样的足利,把这个东西举到眼睛的高度。

它的造型很像沙漏,两个上下对称的形状拼在一起,里头有像是沙子的细小物体在流动。可是不用像沙漏那样翻过来,里头流动的东西也不会流完。

而且有时候,里头的东西会发出淡淡的光芒。

这种光芒不稳定,发光的时间与颜色也都各不相同。

这种时候,我会长时间注意看,但从未发生发光以外的事。

「只要把这玩意儿拿去给有权威的博士看,不就会知道是不是真的外星制造了?照我的推测,这应该是从古墓发现的东西。然后,这玩意儿叫做Chronium。」

「我可不想被没收。」

有人把它交给我,要我带著,我可不想随便交给别人。

对于真正不想失去的东西,无论有什么理由,都不可以放手。

这也是我活到今天,深深刺进我心中的教训之一。

「我说啊。」

「啥?」

「太空给人的感觉是直的,异世界的感觉是横的,对吧。」

「……先不说异世界,太空……也是啦,是直的。」

我抬起头。万里无云的天空,就像蓝色的原顶,覆盖在整片景色上。

足利又跟我说话。

「记得说是会拿这个当标记跑来?」

「对。」

「那如果有外星人来到这个星球,可能就是你害的了。」

「也许吧。」

「不过我倒是没见过这样的家伙啊。」

足利抓著脚掌躺下。怎么样都好,你赶快从电风扇前面让开啦。

我先把沙漏(暂称)放到地上,然后双手抱胸。

都怪足利挡在我和电风扇中间,害我热得背上都冒汗了。

陨石坠落在这附近时,沙漏也在发光,我心想说不定遇得到,也就跑去现场绕绕看,但并未看见幸长。既然我们已经将近有七年没见,就算见到了,我也不觉得认得出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让我养成了遇到每一位女性,就问对方是不是外星人的习惯。

真要说起来,我到底在等什么?等著和幸长重逢吗?

可是我们以前也没聊过几句话,现在再见面又能怎么样呢?早在当初国小毕业的时候会就这么分开,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交集,就应该想到这是什么情形,我却一直视而不见?我就是会忍不住这么想。

就像这个沙漏一样,看似在流动的时间,其实一直在停滞。

但我还是回想起第一次和幸长说话时的情形。

我和幸长在野外教学,被众人大肆取笑,然后大概被起哄了三天左右。

无论在野外教学期间,还是回到学校后,大家起哄的内容都是「你们结婚吧」这种让人觉得这些人国语考试成绩一定很差的家伙所说的幼稚言语。可是很烦。总之他们就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说个不停,让人听了就烦。先前我和她的个性都不太会出风头,所以不习惯这样,更加难以承受。即使明知只要置之不理,

过一阵子大家就会腻了,但被人擅自施加这种没有必要的压力,心情会不愉快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明明也和大家同年,却不时会心想,就是这样我才受不了小鬼。

这种情形有令人无法接受之处,我虽然忍耐了下来,却也有人并非如此。

幸长不来上学了。

等她请假长达一周左右,每个人都晓得她不是生病。

我立场尴尬,不知道该不该觉得自己有责任,但也觉得舌头上有种苦涩。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到幸长的双亲要求,有一天放学后,导师针对这件事对大家质问了一番。当然了,每个人都坚称不知情。但一到休息时间,这些人却起哄说要我想办法,那时我真的很想乾脆揍他们一顿。

虽然这种时候没办法举起拳头,大概就是我的个性问题了。

后来幸长也没来上学。时间又过了一周,她还是不现身。有人对此很在意,也有人完全不当一回事,过得一如往常。而我严格说来属于前者。

或许是因为把幸长不来上学的这件事看得很严重,大家对我的取笑也就平息下来。所以在这个时候,也许我应该低调不作声,等事态过去,才是明智的选择。但相对的,尽管我们的交集很马虎,但考虑到我们同是受害者,让我一直觉得非得做点什么不可。我一直在想,大概至少该去探望一下。

虽然我去了多半也不会有什么两样,但要是不去露个脸,我的胃就会一直很沉。虽然这样多半只会造成她的困扰,但我还是逼自己动身了。

这当中几乎没有任何积极的成分。

如果一定要找出积极处,就是我对梦境内容一致的这点,有了一点兴趣。

因为我觉得即使是巧合,若不是有相似之处,根本不会作一样的梦。

但话说回来,光是要查出幸长家在哪,都让我费了一番工夫。要是去问老师,多半反而会被老师质问说我是不是知道些什么,而且要是去问幸长的朋友,也可能让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取笑又死灰复燃。所以要说能找谁问,也就只有幸长本人。

现在也许没有这一套,但我国小的时候,有所谓的联络网制度。也就是为了在台风之类的状况下有紧急联络的管道可用,我们有一张接力打电话到班上同学家的顺序表。制度上是说一旦接到上一个人打电话来,就要把传达的内容转告下一个人,但这联络网上,记载了所有人家里的电话号码。只要回到家,查看一下贴在厨房的这张顺序表,就会知道幸长家的电话号码。虽然觉得要打电话到女生家里,也是相当高的门槛,但不打也不是办法。

我很快就找到了幸长的电话号码。这个时候,我理应找到了幸长的全名,但后来我一直都想不起来。

我记得的就只有猜不出是姓还是名的「幸长」两字。

一旦被母亲发现,她就会很啰唆,所以我先确定母亲待在客厅,才拨打电话。我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会过来这边,所以想赶快讲完,但要怎样才能迅速问出住址?

我根本连幸长会不会告诉我,都没想得太多。

『喂?你好。』

隔了一会儿,接电话的是幸长本人。嗓音比较稚气,所以多半是她。

她的声调很开朗,让我有点愣住。因为说到拒绝上学,就会给人一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沮丧之类的印象。『喂?』听她问得狐疑,我赶紧报上自己的名字。

「我是○○。」

『……请问是哪位?』

幸长似乎完全不记得我。

我在班上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我略微感叹地心想,至少也把姓给记住吧。

我诚恳又细心地解释我是跟她「同一间小学,同班的○○」,幸长似乎才总算想起,发出「喔」一声若干阴沉的回应。考虑到学校发生的事,也许她对我没有好印象。而这可说是彼此彼此。

『原来就是你啊。』

「啥?嗯、嗯。」

她的说法让我觉得怪怪的,反应也变得迟钝。

『有什么事?』

「啊,没有……呃。」

我决定妥协,觉得不用问住址,打个电话问候就好了。

只要盘据在我心中的不舒服能够散去,幸长本人如何我都不在乎。

「我是想说,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很好啊。』

我听见一阵含糊的咀嚼声。

「你在吃东西吗?」

『嗯。』

「你在吃什么?」

『团子。』

还补上一句简短的感想说有够好吃。我没想到她口气会这么随兴。

虽然我对幸长一无所知,会觉得意外这件事本身就很意外。多半是因为和拒绝上学这个说法给我的印象相反,才会让我忍不住这么觉得吧。

『所以呢,我过得很好。』

是怎么个所以法啦?

「那就好。」

『没事了吗?』

幸长似乎想挂电话。也是啦,接到没什么交情的人打电话来,也只会觉得为难,这种心情我很能理解。我其实也想赶快挂掉,可是我还有事。

「不,还有一点事情,大概。」

『有什么事?』

她的问法和刚才一样,两者都令我感受到某种独特的冰冷。

「今、今天的营养午餐啊,有红豆汤。」

我明明是想问她要不要来上学,说出来的话却绕了相当大一圈。当时我就是这么一个神经很细的小孩,会去烦恼这个问题能不能轻松提起。幸长有一会儿不说话。

『跟你对话似乎很难。因为除了「所以呢?」以外,我想不到要说什么。』

我真正的意思没让幸长听懂。这当然了,幸长又不是我。

要是没说出口的话也能轻易地让别人明白,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我为了太要求幸长懂我而觉得难为情,只好直接问出来。

「我是想说,不知道你要不要来上学。」

坦白说,要是她来了,说不定又会连我都被牵连进去,又被大家取笑,这种情形也是可以预见的,所以不希望她来上学,也是我的真心话。毕竟实际见到后,说不定又会觉得她有点可怜,弄得必须小心翼翼。如果我为人真的这么好,就会很为难,所以她还是别来上学,会让我比较省事。

『你都有去上学吧?』

「咦?嗯。我没请过假。」

『你知道为什么非去上学不可吗?』

幸长的回答,并不是直接回答我的问题。

而且我想,她问的内容对当时的我而言相当高段。

「没有啦,该怎么说……要是不去,爸妈又会生气,而且你想想,又不是国小生了。」

上国小所以是国小生。等到上国中了,就是国中生。

我觉得就是这么简单。幸长的问题对我来说太难了,让我很担心自己是否回出了她想要的答案。所以后来幸长立刻表示同意时,我由衷放下了心上的大石。

『也对,我也这么觉得。』

「喔!」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为什么非得当国小生不可?』

幸长继续发问。我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已经跳脱国小生的范围了。

『我觉得自己没必要当国小生,如果当了就会闹出无谓的风波。』

无谓的风波这个说法,我起初还听不太懂。但又想起在漫画上好像看过这样的说法,绕了这么一圈后,我渐渐懂得幸长想说什么。我觉得她这人真难搞,说话方式中有种繁琐,但相对的,聊到这里,我心中也萌生了一种欲求。

我开始想见见说话老是莫名其妙的幸长了。

她远比我所了解的她更奇怪。得到这样的确信,刺激了我的好奇心。

我想见她一面,亲眼看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毕竟在学校,根本没机会好好说话。

「我代领了你的上课讲义。」

其实这是漫天大谎,我根本一页都没代领。

「要吗?」

尽管觉得一个说不必当小学生的人,应该不需要这种东西,但我已经不能回头了。要我毫无理由就到女生家里去见她,这种话我实在说不出口。

『我想想,你可以送来给我吗?』

幸长的回答令我意外,接著她立刻把真正的理由也揭晓了。

『我想记住你的长相。因为我完全想不起你长什么样子。』

知道幸长原来也有著跟我差不多的念头,让我有种奇妙的满足感。而幸长说得很有道理,我也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子。明明是同班同学,但直到被大家起哄个不停的那一天为止,我对她这个人竟然没有任何一点印象,真不知道她在班上都是怎么待的。我忍不住想像起她像蝉一样埋进地面的情形。

然后我就根据幸长告诉我的住址,以及附近几个比较大的设施之类的情报,朝她家前进。距离不至于到不了,方向也是我曾经和朋友去过的。我一边祈祷不要被班上同学看见,一边骑著自行车穿越过整个市镇。这个乡下小镇,比平常稍稍宽广了些。

我找到她指定的招牌,弯进这条马路,就看见一个状似幸长的女

生来到家门前。这个状似她的女生注意到我来了,转过头来。幸长微微歪头,眼睛就像辨识用的机器一样打量我。我们彼此默默地微微点头,各自认出了对方。

「过来这边。」

幸长对我招手,我进了她家的私有地。我也下了自行车,推著车跟在她身后。来到玄关前,可以靠围墙遮住旁人视线的位置,幸长转过身来。

幸长个子娇小,这样讲有点怪,但她就是一个长相很文静的女生。她的表情彷佛对大小事情都一一有所反应,维持端正不动。就像心灵与脸孔表面并未相连。

要说有什么在动,也就只有她剪齐的浏海。

从正面看去,幸长的浏海轻柔飘逸,眼睛追著发丝的飘动,就莫名地心脏怦怦直跳。这和找到想要的东西时不一样,有种心中涌起的事物被按捺住,却仍忍不住昂扬的感觉。当时我无法理解这种像是难受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刚才我也说过,我不方便受到大家注意。毕竟我不能出风头。」

这是我第一次好好听到幸长说话的声音。她的嗓音让我觉得比其他女生要低沉,也或许是受到这样的影响,让我产生了一种印象,觉得她说话真有点硬,不,应该说是觉得很早熟。当时班上同学当中,没有人会讲「不方便」这样的话。都是说,不行、不妙或是真的惨了啦之类的。

「……那个……怎么,你好像……过得超好的说。」

她请假没去上学,所以也许是理所当然,但幸长的气色确实很好。她皮肤很有光泽,眼睛也没有黑眼圈。偏离了我对拒绝上学所怀抱的印象。

只是,她那令人觉得平静的柔和眼睛与嘴角,都像冻僵了似的生硬,让我觉得很不对劲。

「我不是生病,病已经治好了。」

「病?」

「是啊,我帮她治好了。」

我们的问答鸡同鸭讲。不是我,而是幸长的回答全都怪怪的。

幸长也不管这些 ,双眼正视著我。我想起她找我来的理由,就是说想记住我的长相。这我是明白,但我没有像这样被同年代的女生从正面盯著看的经验,不知道目光该往哪儿摆。我撇开眼睛逃避,等到觉得应该差不多了再拉回来,幸长却还在那儿。

我讲电话时也觉得不知所措,实际见到之后,更是说不出话来。

我感受到幸长和我觉得尴尬的意识,有著根本上的偏差。

「讲义。」

幸长朝我伸出手。我看著她小小的手,想起:「啊啊,我都忘了我用过这样的藉口」。

我胡乱抓了一些自己领到的讲义凑数带来,所以也就让给幸长。反正这些讲义我都已经看过,就算自己留著,也是所谓无用之长物。幸长看著这些皱巴巴的讲义,言不由衷似的对我说了声:「谢谢。」

「我想多半是不会再去,不过这些我就先收下了。」

幸长一边把讲义当稻草似的抓得皱成一团,一边这么说。我不由得傻眼,心想这种事情好歹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再来做吧。另外讲义边边有著我的涂鸦,让我很不好意思,心想不知道幸长是不是看见了。我应该先检查过,擦乾净再给她的。

「你不来上学吗?」

「我是这么打算。」

「以前你不也都正常来上学吗?」

「那只是有兴趣。我觉得反正我是国小生,所以就该上个学看看。我判断这样比较自然,没想到遇到了麻烦事。」

幸长看了我一眼。她的口气不像在怪我,「我太大意了」这句自言自语,感觉像是在告诫自己。我心想既然来了,就开口想问问看幸长不上学的原因。

「说到那个。」

「哪个?」

「我是想说,我们为什么会作一样的梦?」

我一直很好奇,心想搞不好幸长的祖父也过世了。

「我没作梦。」

但幸长却冷漠地否定了,像是从根本捞掉这一切。

「咦?」

「我没作梦……如果一定要说作梦,我是看到了你作的梦。」

我尽管觉得绝对搞不懂,但仍试著努力理解幸长的说法。

我不说话,真挚地动著脑筋,但很快就投降了。

「我不懂。」

「因为你的梦境最明确,我就模仿了你的。」

我更加听不懂了。而我也领悟到,她无意让我听懂。

幸长让目光游移了一会儿后,露出像是吞下了东西的模样。会是吃了剩下的团子吗?

「你觉得外星人存在吗?」

接著她又突如其来,问了天外飞来一笔的问题。这时我想起昨天晚上,电视上就播了这样的节目。我心想,幸长多半也看了这个节目吧。

所以这个时候,我并未想太多,就给出肯定的答覆:

「嗯。」

「你确信有,是吧?」

幸长像要问个清楚似的问得更深入了。我觉得窘迫,犹豫著不知道这次该不该点头。

我没有确信这种听起来很了不起的东西。要是她叫我解释我的根据,我会很为难。而且总觉得一旦说出口,她就会要我拿个契约书之类的东西出来看看。感觉就像一旦承认,就得负起某些责任,被拱上去担任某种代表。我感受到自己就站在这样的界线上。

但若事到如今我才说没有,多半又会无谓地把事情弄得更复杂,这也不是我要的。

到头来,我低调地点了点头。我自认是在其中灌注了「说来大概是有吧」这样的口气。

也不知道幸长是如何看待,她继续问下一个问题。

「那么,如果我说我是外星人,你相信吗?」

幸长手掌按上胸口,对我问起。

虽然也许是因为她的表情毫无改变,也才丝毫不显得是在捉弄我。所以对于这个看似突然的问题,我也意外的能够堂堂正正接下。

尽管有所动摇,但理解仍在行进。她表情并不舒缓,表示问这个问题不是在开玩笑。

「你是外星人吗?」

「从某种角度来看的话。」

幸长说著指向上方。我也不设防地跟著望向上方。

放眼望去,看见的当然只有天空。天空一片深蓝,但远方有著一群灰色的云朵正逐渐接近。

「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好像会喔。」

其实我想问的是另一件事。

你……是从天空来的吗?

我下定决心,也不管什么铺陈脉络,把脸往下拉回来。

「请问,外星人……」

「那么我们后会有期。」

幸长留下这句太有礼貌的道别,就缩进家里去了。我在原地怔怔地站了一会儿,听到门后传来幸长上到二楼的脚步声,眼睛才总算对到了焦。

「讲义,我有机会再答谢你。」

「哇!」

我被跑回来探出头的幸长吓了一跳。她说完又立刻缩了回去。

我被这么一突袭,心想搞什么鬼,肩膀被重重累积的紧张压得沉重无比。

我用交出了讲义而空出来的双手,拍了拍松垮的脸。感觉就像被梦轻轻在脸颊上摸过,差点被幻影给吞没。幸长所说的话,在我心中画出了一片星空。

外星人。

从太空来的人。

外星人吃了团子,会说有够好吃吗?

这下我不小心得知了地球上没有人知道的事情,对这莫大的冲击却感受得很迟钝。就好像洒下的太阳光是几分钟前就发出的,尽管明白近在眼前,却需要一些时间才能抵达。

我想起幸长的脸孔。首先是轻柔飘动的浏海,然后是她的眼睛。

我留意到幸长说话的时候,别说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是我看错?不,是忽略了?应该是吧,一定是,我想这么认定。

路上我一直这么念著,结果当然就是把幸长记得更清楚了。

这是我第一次和幸长说话,而第二次就成了最后一次。

无论多么令人印象深刻,终究只不过是这么一段回忆。

无论长度还是宽度,和所谓的岁月相比,都实在太匮乏,太靠不住。

所以我每次回想,就会拉出这种不确切的事物来让自己确定。

回忆这种东西,是不是不管怎么吊在下面,都扯不断呢?

我漫无目的地散步,结果就在陨石坠落现场前面,被一名路过的女子露骨地躲开。是住在隔壁三间的女子,似乎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问她是不是外星人,也就被当成怪人看待。这对我是家常便饭,所以也不怎么放在心上。

但现在她身旁有个头发很夸张的女生,也许只是因为光线照射的角度,看起来才会这么特别。正常人的头发应该不会是彩虹色吧。既然正常人不会这样,我就想到可能是外星生命而回头看去,但她们两人都已经不见了。我的汗水流得像是要割破额头,所以也就不去追了。

朝坠落现场所在的停车场看了一会儿后,我在敲打脑袋的蝉鸣声中走开。今天外面也是晴空万里,沙漏的表面折射阳光,烧灼我的眼睛。我片刻不离身,但几乎每天都没有

反应。而这反应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我的地平线上什么都没有隆起。

我接著看见的是住在隔壁两间的家伙。我从远处看见他走出公寓。我们几乎不曾说过话,但他微微低头,对自己的衬衫说话。又不是有青蛙黏在上面,看来他也是个非常不妙的家伙。

而上到公寓二楼后,我又目击到隔壁邻居在门前说:「看我这个,怎么样,怎么样啊?」她弯起手,露出手臂,但问题大概是在于只有她一个人在吧。看来这些人一个个都在自言自语。她似乎发现了我而惊觉不对,但只用了奇怪的「喔呵呵呵」笑声蒙混过去,就走螃蟹步进了房间。

这公寓要不要紧啊?

可是该怎么说,我身边似乎全是些怪家伙啊。

我一边把玩沙漏,一边叹了一口气。

唉~~

「就没有外星人在吗?」

的确哪儿都看不到。

今天我也日复一日,毫无收获地回到房间里,打开电风扇的电源。

我和电风扇之间没有人挡著,所以舒畅感很顺利地送到我身上。

说到这个,足利后来都没出现了。从几天前起,在大学里也都没看到他,但他多半是跑去泡在站前的麻将馆里了吧,这是常有的事。等他把钱输光了,就多半又会跑来,虽然不来也没关系啦。

对了,我听说了大学在传的传闻,说是有神秘的怪人出没。虽然很想说神秘与怪人的含意有重叠,是有这么神秘再神秘吗,但听说附近就是有个动作令人看了非常不舒服的家伙在游荡。足利就很喜欢追著这样的人物跑,说不定他正起劲地想捉住这个怪人。尽管好好加油吧。

说不定他就是外星人。

我先让电风扇施舍了镇定给我,然后把沙漏放到地上。这个沙漏无论直放、横放还是滚动,沙粒都会持续由上往下流动。我觉得有明确上下之分的沙漏还挺稀奇的。不过也许是从下往上流啦,靠著某种神奇的力量。

我的青少年时期,走向就被这个沙漏决定了。我被流动的沙子牵连进去,腰部以下深深陷进沙子里。连是左是右都分布清楚,就到处寻找外星人。还曾经只因沙漏略有反应,就留在原处等上半天。结果是途中开始下雨,让我感冒,作了恶梦,梦到被一种用两只脚步行的虾子追得到处跑。我用身体体会到了逞强是什么意思。

「…………………………」

冒出的汗水汇聚成一小道水流,和沙漏一同沿著背上流下去。

我端正盘腿坐姿,挺直腰杆。这么一动,在我背后等得不耐烦的热气就像外套似的,从我肩膀上披了上来。而当我热得不敢领教而闭上嘴,就觉得即使掺杂在电风扇转动的声响中,仍然连沙粒掉落的声音都听得见。

夏天没有我和幸长的回忆。大概也就是因为这样,让我只要一松懈,那家伙就会溜进我心里。

幸长到底在我身上寻求什么,才会把这个沙漏交给我呢?

我没机会问到这个答案,所以到现在还在追寻她的身影。

我不认为她是在耍我。那个时候,她的确是外星人。

我最后一次见到幸长,是在国小的毕业典礼。

说得精确一点,是在毕业典礼结束后的回家路上,遇到悠哉悠哉走来的幸长。也就是说,那天我们之所以遇到,只不过是巧合。若说命运才是巧合,那么巧合会欲命运吗?我不懂。

升上六年级时不用换班,所以我知道幸长从那一天以来,一次都不曾来上学,也就这么迎来了毕业。大多数同学都忘了幸长,而且即使想起,也只是打扫教室时搬动本来分配给幸长的桌子,然后想起有过这么一个人而已。小孩子的兴趣维持不了这么久,没有久到能够对幸长拒绝上学这件事觉得自己有责任。

这天的幸长,莫名地拿著一把很大的铲子。

「听说今天是毕业典礼说。」

幸长对一群走在道路对面人行道上的家伙瞥了一眼,说出这句话。从我上次见到她,已经过了一年以上,但她似乎还记得我。只是她丝毫没有表现出为了重逢而高兴的模样。

我则十分震惊。我没想到我们还会见面。

「今天……」

幸长正想说话,脚步却一个踉跄。她差点跌往马路上,赶紧把铲子当拐杖似的用力往人行道上一砸,支撑住身体。她无力的动作让我担心起来,心想她要不要紧啊。

会是因为一直把自己关在家里,弄得连外出都很辛苦吗?

幸长低著头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把头随著拉她的头发一起抬起。

「今天,是毕业典礼吧。」

「这你刚才问过了。」

幸长莫名显得说话很辛苦。她的气色还是一样好,说话却像是会卡住。虽然也许是因为她表情看似麻痹不动,但上次见到的时候,她说话倒是没有问题。幸长似乎注意到我狐疑的视线,真的只微微张开嘴说起:

「似乎差不多快要撑不下去了。」

幸长的这个解释很简短,而且也让旁人无从窥探情形。

什么叫做撑不下去?说到这个,之前她倒是说过治好了。

「你又生病了吗?」

「不是,是营养失调。」

「啥?」

幸长说起这个我陌生的症状,让我瞪圆了眼睛。迎仰师条是什么东西?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得以听懂。这和生在日本平凡家庭的我十分无缘,而且最重要的是,幸长的外表让我怎么看都不觉得她的营养会有所不足。

毕竟她头发发量丰沛,皮肤也油油亮亮,看起来也许比我还健康。

幸长以空洞的眼神喃喃说道:「啊啊脑子好痛。」脑?喂喂。

「我当初完全无法想像消耗会这么大。」

她发牢骚似的说出自己的苦闷。

「人类真是麻烦。」

这种说得好像自己「不算在内」的口气当中,有著某种让我毛骨悚然的事物。背脊上窜过的恶寒,就像开始忘掉冬天的室外空气逆流似的让人冻僵。但看到幸长咬紧牙关,看到她的浏海因为额头冒汗而黏在上面,更让我担心。

「你还是去睡觉比较好啦。」

我提出我的忠告,幸长就一边撇开目光,一边微微点头。

「也对,我是打算回去休息。可是……」

我感觉到幸长那松弛的眼睛里精光暴现,盖上了一种锐利,一种不一样的事物。

那个眼睛补捉到我了,像在估价般地盯著我。然后……

「我见到了你,所以就选你吧。我要你收下这个。」

幸长从衣服里拿出一个东西,朝我递过来。

「这是谢谢你送讲义给我。来,请收下。」

她不容分说,握住我的手,把东西交给我。被幸长突然这么一握住手,让我不由得心慌意乱,但她的手立刻又拿开了。幸长硬塞给我的这个物体,有著中空的管子,中间特别细。里头装了略带紫色的灰色沙粒,从上到下静静流动。上下两头有著金色的装饰与台座,虽然我自己没有,但我对这个形状不陌生。

「沙漏?」

「不是计时用的。」

幸长立刻驳回我的猜测。

「是标记。」

和幸长说话,就会满是各种陌生的词汇,让我愈听愈乱,忍不住反刍起来。

「标记?」

「用来邂逅的,标记。只要让你带著,你就不会丢掉吧。」

幸长说到这里,表情微微变得柔和。

那是一种蕴含了某种肯定与期望的眼神,可是我不明白她对我指望什么。

说是邂逅,我也不明白。

「跟什么?」

我这一问,幸长并不说话,改而指向空中。

她指向上方的的食指,像是失去了支撑而发抖。

她的手就像被扯下似的放下,转而指向我握住的沙漏。看到我双手捧住沙漏,幸长就心满意足地转过身去。一副事情已经办完的模样往前走。

「还有,再过一阵子……」

幸长也不转身,对我说话。但她难得有所迟疑,空出了空档。

「没用吧。就算给了建议,也根本跑不掉。」

我听不见幸长的自言自语。她改而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挥挥手。

「再见了。」

这句话冰冷而僵硬,蕴含了一种彷佛此生就此永别的犀利。

幸长拖著铲子走向郊外,我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不该跟去。幸长就像扯断而揉成一团的线一样无助,让她一个人走真的好吗?我的双脚差点就忍不住动起来,但幸长的那句再见斩断了我们之间的联系,产生了一种令人无法跨越的隔阂与断绝。

我退缩不前,觉得至少该道别而开口。我烦恼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以、后……这个,改天,后会有期!」

我说出的,是留下了些许重逢可能的话。

这也许是表露出了我的真心。

幸长回头朝我一瞥,眨了眨眼。

我吃了一惊,心想原来你还是会眨眼嘛。

幸长的话我连一半都听不懂,但仍然隐约感觉到,啊,我多半再也

不会见到她了。虽说是毕业典礼,但大部分同学都会去上同一间国中。

但我觉得,幸长不会出现在学校内的任何一个地方。

我怔怔站在原地目送幸长离开,沙漏留在了我手上。

沙漏里的沙染成了灰色,像是在沉默。

然后直到今天,我只有握著沙漏的手变大了。

后来我从不曾见过幸长。相对的,我从在国中遇到的朋友口中,听说了她以前的事。说幸长从以前身体就很不好,经常请假不上学。然后听说她的病似乎是在升上五年级那阵子治好,开始来学校上学。可是她后来又开始请假,让人认为她的病是不是复发,校方似乎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听说是这么回事。

幸长本人说她不是生病,所以……到头来,她到底是为什么会变得虚弱?

是地球的环境让她水土不服吗?

昨晚我去再度坠落的陨石与坠落现场附近看热闹,但沙漏没有反应。这玩意儿也是昨天发光时亮得不得了,让我心想这是怎样,盯著它看了一整晚。然后发生陨石坠落,我怀抱著这下多半会发生事情的期待而跑来一看,结果一到今天,它就一声不坑了。到底是怎样?

我用拇指与食指,按住沙漏的上下两端,把它抓了起来。

她说之所以把这个托付给我,是为了「邂逅」,还说这是标记。

到底是谁会找到标记而跑来呢?我到现在还不曾遇见任何人。

还是说,会和外星人邂逅的是除了我以外的人?

在这个十分辽阔,像是随时都会被太空给吞没的星球上。

我自然而然地从沙漏想起幸长小小的手,抬头仰望天空。比当时更浓的蓝色与积雨云,按照夏天这个季节的法则而分布在天空。猛烈得像是掐人咽喉的酷热阳光洒了下来。

小时候看到的天空就像大海一样,如今看在我眼里,却像是巨蛋状的天顶。

蓝天并非一望无际,天空的边缘看似往下弯曲。

因为我知道,真正的永恒就存在于这片蓝色的后头。我学到了太空,以及太空中住人的意义,时而找到高墙,时而反刍幸长的话。

但仍然无法知觉到蓝天的后头来看世界,就是只能在这个行星上活下去的我们所无法跨越的极限。我们不断顺应地球这个星球的环境,离太空已经太远。

外星人来这个适合我们的星球上做什么?

这可是一群连搭乘太空船轻松跨越银河都办不到的野蛮人居住的星球啊。

是受罚?是巧合?是工作上不得已?不知道幸长是什么情形。

「……她说是邂逅,可也没说是几时啊。」

说不定是五十年后,也说不定是两千年后。我忍不住想喊,这哪见得到啦。

但我还是沙漏不离身,是因为她没说几时。

五十年后和明天是平等的。想必相遇是无法用机率来计算的。

即使举向太阳,也看不透沙漏里的沙。沙粒把一切都吸了进去,沙流始终源源不绝。

沙漏象徵著距离死亡极为遥远的永恒。

我被困在这无穷无尽的流沙里,持续行走,抵达了公寓。今年的梅雨期很短,夏天很早就来了。现在虽是八月半,但气温不是很高,一直下著雨,让电视上也报导说秋雨锋面来了。今天是这连日雨天当中难得的晴天。

结果有一名女子伫立在公寓外,一身承受这晴朗的日子。

是邻居。仔细一看,她个子很小,很适合「女孩子」这个形容。她的头发发尾卷翘,像羊毛一样。

「会是真的吗?不知道说~~」她说得连连歪头。她还是老样子,很常自言自语。我正要直接从她身旁走过,但从旁经过时手上这个东西的变化,却让我瞪大眼睛。

沙漏的沙子染成了纯白色,外框也震得咯咯作响。

这让我觉得沙漏是对眼前的这个女生有了反应,结果在不自然的距离定住不动。她当然转身朝向我。「啊,你好你好。」她对我鞠躬打招呼,所以我也回了礼。

……这个女生为什么手上握著活的虾子?

是下厨做到一半?该不会是养来当宠物?这只格外活跳跳的虾子,眼看随时都会从她手中松脱。

我一边鞠躬,一边想到,我对这个女生什么都还没问过。

我注意到这种事,就像受到沙漏的沙流引导似的问起:

「我说啊,你是外星人吗?」

女生连连眨眼,像在说「这人在说什么鬼话?」──「其实似乎是喔。」

奇怪?

「没有啦,刚刚才有人这么说我。我就这么像是外星人吗?」

她莫名地做出弯曲手臂的姿势,强调自己的手臂肌肉。

会觉得连她手上的虾子也摆出握拳姿势,想必是我昏了头了。

「是、是这样吗?」

得到意料之外的回答,让我差点忍不住退缩。不抱期望地一再见人就问,已经有点变成我的习惯,结果真的迎来我期盼的答案,却又当场愣住。是这样啊?这个人是外星人啊?

「你日语说得真好。」

「常有人这么说我呢。」

她用一种不知道该说是学得很糟糕,还是很假的千金小姐语气回答我,然后又注意到什么似的回过头去,慢慢转著头,落寞地喃喃说道:「啊,已经回去啦?」

她露出腼腆的笑容掩饰,轻轻搔著发际把脸朝向我。

我和她面对面,觉得有点尴尬……我几年没长进啦?

我正在一种煮熟似的火热中不知所措,就听到一声像是砸在耳膜上的轰隆巨响。

我紧张起来,心想又有陨石啦?但就是觉得角度不一样。

像是有东西不是坠落,而是从地面升空。就是这种飞跃的声响。

像是在配合这个声响,像是在呼唤一个人。

伴随冲击波而来的夏季劲风,从我们之间吹过。

看到她轻柔飘逸的浏海被温热的风吹过,让我惊觉一件事。

身高不一样,季节不一样,说话口气,还有表情神态,全都不一样。

但这头发飘动的方式,和我的记忆一致。

「请问!」

「什么?」

这女生,该不会……

「我问问题的顺序可能有错,不过,你喜欢吃团子吗?」

我在焦躁中变得有点往前弯腰,而且该问的内容根本就弄错了,让我脸颊燃烧了起来。

「团子喔,挺好吃的说……虽然你手上好像没有团子。」

她似乎是从我问起的口气,期待可以要到团子,但她看看我的手,叹了一口气。接著转而发现我拿著的沙漏,目光停在了上头。她的这种态度,让我的目光也停住了。

我把沙漏举到她眼睛的高度。

沙子毫无停滞地流动,彷佛在肩膀与手臂上都感觉得到。

「我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咦?呃,从小爸妈就叫我不要把名字告诉陌生人……」

她正要用很快的速度说出拒绝的话,眼睛却慢慢睁圆。接著就这么以像是忘了眨眼而睁大的眼睛,连声「嗯嗯」地观察我。还绕到我左右,一点都不遗漏。

她的表情有这么活泼吗?不,没有。以前的她,是个连人类最基本不能或缺的动作都会省略的人。这么说来,是我认错人了,再不然就是碰巧长得很像的陌生人?确信像是幻想似的动摇。

若是如此,她这反应又是怎么回事?这个女生对于无异于初次见面的对象,就是会摆出这样的态度吗?我一边上身后退地心想真不愧外星人呢,一边等她观察完毕。

她退开时,「嗯」的一声,做出微微点头的动作。

这意味著什么呢?我不改微微弯腰的姿势,等待答案。

口水变得很乾、很黏,不好吞。所谓吞乾的口水就是指这种情形吗?受到这种几乎令人肩膀脱臼断落的沉重压力,让我指尖发麻。就像被一只隐形的大手用力拧似的,汗水飙得没完没了。内心的动摇,甚至压过了震动的沙漏。

我始终暗自怀抱希望,心想既然反正都会遇到外星人。

但竟然在这么、这么近的地方,理所当然地遇到。

我什么都没在看。别说天空的另一头,我连墙壁的另一头都没在看。

我握紧沙漏,心想又怎么可能去看。

谁叫我是个渺小的地球人。

这样的我,现在,遇见了外星人。

「我的名字啊,是猴年生的幸长猿子。」

「果然是你嘛!」

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我感慨万千,忍不住挥高了双手。

「啊。」

「啊!」

我们两人的目光,都追向脱手而出的沙漏。

沙漏就像朝星海前进似的飞起,发出比太阳还耀眼的白色光芒。

沙漏旋转著围绕在我们之间。就在我以为沙漏会飞向大老远的方向时,虾子从她手上弹跳起来。我还在怀疑自己的眼睛,转动起来的虾子就朝沙漏撞了过去。这一撞之下,沙漏的轨道受到修正,慢慢落下。

虾子落到我手上。接著……

被拋出的永恒一边上下摆动,一边收进她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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