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试试杀人的感觉。
但又不想被任何人知道。不想有人拿这胁迫我。
好想过幸福的生活,幸福地一直杀人。
而我这样的愿望居然全部实现了。那天,就像作梦一样。
那天我遇到了一点小意外,等注意到时已在陌生房间中醒来,两件事接得像眨眼一样顺。完全没有中间的记忆,使我怕得哭了起来。彷佛那段时间整个没了,心里乱得一塌糊涂。知道出了什么事的,就只有我和在场的当事者,至今我还没向任何人解释,我也知道这样肯定会有麻烦。
刚醒来那阵子,我精神仍恍恍惚惚,处在半睡半醒的模糊状态,过了一周才终于恢复神智。结果我想起身时,发现两只手都动不了了,非常难受。无论怎么用力都只会换来肩膀一阵痛,父母见我这样也低头哭泣,我一时间还搞不懂他们在哭什么。
待治疗结束,做了复健出了院,从前那对自由活动的手仍旧没回来。手还接在我身上,只是在意外……其实也没那么夸张或严重,总之在那之后失去了所有功能。正确说来,就是我的意识和手不相连。
无论怎么想、怎么用力,手都像封在墙壁另一边。
那面墙后看似一整片闪耀七彩光芒的沙砾,我郁闷而紧绷的喉咙彷佛快要裂开。这让我终于切实感受到此后得这样度过一生,我为了生活的不便而流泪。
拿不了筷子、绑不了头发,课本也难读得要命。
曾经理所当然的事,都离我遥不可及。
我突然好讨厌这个世界。
没有说不完的怨言,就只是「好痛苦」三个字而已。
可是随著成长、下颚与双脚的训练日渐累积,这份不满也愈来愈稀薄,最后只看得见对我的巨大优势。虽然难免有人会嘲笑或轻视我,但我得到了更多的同情。
失去双手所带来的最大优势,恐怕就是这同情。
同情能使各种嫌疑远离我。我成了会出现在众人眼中,却又看不见的人。
杀了人也完全没人怀疑我的这个状况,就是证明。
而另一项我以双臂换来的优势,巨大到足以决定我的人生。
我的愿望都成真了。
假如神真的存在,表情想必也和我一样吧。
因为除了祂以外,不该有人能这么完美地满足自己的欲望。
◆
听得见脚步声。急促的喘息,独自在路上找到自己的归属。
可是我,消失不见了。
那晚,我失去了自己。
过去我所筑起的一切、走过的路、未来的画面。
全都霎时淡去,融入我以外的某样东西,了无痕迹。
遇上那怪物,让那一切都灰飞烟灭了。
那怪物,名叫春日透。
◆
人都是用手杀人。几乎如此。
无论是下毒、斩首、在胸部开洞,还是从社会上抹消。
基本上都需要手,所以手不能动的我杀不了人。除非疑心病像推理小说里的侦探那么重才可能推翻这个前提,不过那种人可以当作不存在。
「犯人就是我!」
躺著看悬疑小说之类的小光绷起脸不知在说些什么。她把头埋在黄色懒骨头里,双脚晃来晃去的样子实在蠢到不行。
姓星名光,听起来像某牌白米的她脸颊变形,挤出来般软趴趴地向前伸,简直像她自甘堕落的象徵。看著看著,我好像也要软掉了。
她家就在附近,所以我偶尔会来看看。上了高中以后,她从来没上过学害我担心了一下,结果发现她和平常一样整天在床上打滚,姑且是安心了。不过糟糕的是我也被她的懒散气氛感染,待到上学迟到实在是个问题。
只要和这家伙在一起,干劲就会一截一截掉。难道她是干劲啃啃星人吗?
她那及腰长发似乎是睡觉翻身时压到了身体和床中间,头一抬就「啊嘎!」地皱起一张脸。「好痛好痛~」她摸摸被扯到的头皮,这次换另一边脸颊埋进懒骨头而变形。话说我最近还没看她站起来过。
「这样才像我呀。」
她瞥瞥坐在床缘的我说。「是喔。」我随口回答。
「你不去学校啊?」
「我今天也很健康地稍微感冒喽。」
还故意咳了几声给我看。最后的喷嚏应该不是装的吧。
不管是不是,不要对著我喷嘛。
「脏耶你。」
「我的口水是无菌的喔。」
「想骗谁啊。」
「感冒病菌全都在我身体里乖乖的喔。喔~好乖好乖。」
她还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家伙难道是某熊型吉祥物里面那个人吗?
不过虽然她开了那样的玩笑,其实身体一点都不好。第一次见到人吐血的场面时,真是吓坏我了。由于我有那种「能力」,实在看不太惯血沫。
小光吐血不是因为肺病,听她说那不是医院治得好的问题,所以不看医生,只在房间里休养。实际上如何,不是我该追究的事。既然小光她父母都没说话,嗯,那我当然也就随她去了。
小学时,我专门替经常请假的小光送班上发的东西,自然就成了好朋友。当时的她也是皮肤苍白,裹著一身长发赖著床,埋在抱枕堆里,我还很羡慕她能经常请假,直到看见她吐血就不怎么憧憬了。
「嗯……」
她瞪著书,眉头略锁。我不会主动去看书,没有过那种表情。要看是办得到,不过看电影轻松多了。
「是怎样,犯人我先生自杀了吗?」
「不是啦,我想煎个松饼。」
从脸就能看出她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从眉毛高度来看,是认真的。
「……那就煎呀?」
「拉我起来。」
小光丢开书甩起手脚。我为什么会和这家伙作朋友呢?即使受到这种问题的苛责,我还是咬住后领拉起了她。和平常一样轻。在床上坐起的小光将背转过来,散开的头发盖满了那单薄的背,像外套的一部分。
「帮我绑头发。」
「好好好。」
我用拇趾勾住小光给我的发圈,穿过她束起的头发。再来只要以另一脚的拇趾扭一扭,穿过去,用嘴唇微调发圈的位置就行了。不用牙齿是因为怕咬断,需要绷紧后颈,细致地控制力道。
小光悠哉得很,我倒是快累坏了。
顺道一提,我绑不了自己的头发。以前试过一次,结果差点把我大腿根和脖子的骨头给卸了。看来我没有瑜珈的天分。
绑好以后,小光的脸总算露出发丛。更长的浏海将眉心左右分成两半,双眸对著我瞧。黑色浓烈的眼珠,在某些角度带点浅浅的紫。
小光按起头呻吟。
「头好痛。」
「你睡太久了啦。」
小光绑成一束的头发左右猛摇,量多到像狐狸尾巴那样。
「春日,你都能若无其事地做一些普通人好像会做却又做不到的事耶。」
「是吗?嗯,大概吧。」
我把脚趾开了开。的确,会用脚绑头发的人应该没几个吧。
「我也帮你煎一份,来吧。」
小光以飘忽的脚步走出房间,看得我都有点怕。
「可以吗?你不是感冒了。」
让她下床还讲这种话有点晚就是了。
「没有感冒啦,只是有那种感觉而已。」
「所以是怎样……装病?」
「很难听耶~」
小光不满地摇摇头发。
不然我该怎么说?
她父母都在工作,下了一楼也没人。阳光照不进的走廊,都入春了也一样让脚底冷得发痒。我在小光的带领下前往后头厨房,按她的意思拉椅子坐下。
「就吃这个当中餐喽。」
「嗯。」
小光往冰箱探了探,取出松饼粉,摇摇袋子检查残量。
「话说你家没帮你准备中餐啊?」
「他们叫我自己弄。」
真搞不懂她父母对她是严还是不严。
我继续看著小光弄松饼。她似乎都是自己做,手脚很俐落,拌粉的速度是平常想像不到地快,且快得令人担心有没有拌匀。
「对了……外面好像有点乱耶。」
小光将松饼糊倒进平底锅,事不关己地说。实际上那的确不关她的事。
「乱?什么意思?」
「有些人过了一晚就消失不见了。」
「这件事啊。」我尽量保持表情不变。以小光所能知道的而言,那并没有错。
「听说一直有人失踪,好像是外来的超能力者搞的鬼嘛。」
距离上次杀人已有四天,我没有任何引人注意的举动,差不多可以再出动了吧。
「真的会是那么单纯吗?」
小光看似没多想地反问。她是把自己当作悬疑小说的主角了吗?无论有没有那个意思,她的疑问倒是没错。犯人就在这个镇上。
「那你有什么看法?」
「这个嘛……我目前只能说……」
小光检查一下松饼的熟度,接著──
「晚上别出门比较好。」
她将松饼翻面,提供忠告。
头发一直在摇,别说是脸,就连她背部的反应都看不太出来。
不过从她瘦小的肩膀感觉起来,好像在偷看不怎么关心那件事的我。
是我太敏感了吗?
「我原本就不会晚上乱跑啦,总之我会注意的。」
「嗯。」
这话题就到此为止。不久,松饼就起锅了。
她继续煎,盛盘,再煎……「呃,等一下。」给我等等。
「你要煎几片?」
「六片。我四你一。」
「还多一片耶。」
她没理我。啪啪啪,小光按照宣言煎出六片,叠在盘子上。
小光的盘子有五片,我只有一片。
无论枫糖还是奶油,她都淋得满满的,盘里一转眼就变成了蜜池。「我也要这样吃啊?」感觉还没下肚就要火烧心了。
她也替我准备了一份刀叉,见到它们我才惊觉不妙。我不能在别人面前用那种东西进食。
因为我只要一切松饼,它就会「消失」。
「怎么啦?你想要我的米○鼠叉子啊?」
可能是看我面有难色,小光举起漆掉得很严重,只有鼻子和裤子还有黑色的叉子问。那好像是她以前就在用的东西,刀上也有同样图案。
「不是叉子的问题啦……不好意思,可以喂我吗?」
这样简直是在对小光撒娇,很难为情,但这是必要的牺牲。
「喔?怎么啦?」
手拿刀叉「唰铿!」地威吓我的小光抬起了头。发圈似乎在她煎松饼时松了,束起的头发恢复原状,盖住大半的脸。不过她还是随著额头的动作,将头发如瀑布般分成两边,露出浅紫色的眼。
眼睛睁得好圆,像见到奇观一样。
「没有啊……只是有那种心情而已。」
我模仿小光之前的话回答。只是对我而言,说「那种心情」好像会招来误会。
「是怎样啊?」
「我已经回答过了,赶快喂我嘛。」
我如雏鸟似的张大嘴催。小光表情没什么变地笑著说:
「呵呵呵,多吃点喔。」
「这是在扮慈祥的奶奶吗?」
感觉有点烦。我含下小光切成小块送来的煎饼,咀嚼起来。
要让脸颊萎缩的甜散得满嘴都是。
「呵呵呵,没有血缘关系的朋友的味道好吃吗?」
烦耶。
全部吞下去之后,我点点头。
「我好久没吃这种东西了……好甜喔。」
「因为有满满的枫糖呀。」
说著,她又添了一堆,变得满满的了。再吃一口。
「呵呵呵。」
她似乎是懒了,没再继续说。因此,我直接说出感想:
「甜死了。」
「没关系啦,女生就爱吃甜食嘛。」
小光的语气和个性一样不怎么固定,大概是很随便的人吧。
她自己也将沾满枫糖的松饼一块块往嘴里送,嚼得眼睛发亮,似乎很享受。垂下的头发看来很碍事,不时被她拨到一边,但很快又跑回原位。提议帮她重绑,她却只顾著吃,「嗯,唔……」地含糊应付。而且她完全忘记帮我切了。
吃完第三片,小光才终于抬头看我。
「你可以用脚拿餐刀吧?」
「是可以。」
不能在人前用就是了。
「有什么诀窍吗?」
「诀窍?……把脚当手一样用吧。」
当作手在脚的位置,套上手的感觉去用就行了。
是自己的认知分别了手和脚,普通人也是如此。
「喔~那反过来把手当成脚,倒立就简单多了吧。」
小光往自己瘦弱的手臂瞥一眼。
「你试试看啊。」
接著她放下刀叉,蹲下来向前弯腰撑地,结果脚还没伸出去就在厨房地上滚了一圈。小光就这么保持著手脚都弯到一半的姿势,盯著天花板发愣。
「老实说,我没想到你会真的试。」
小光的眼睛向我一转。
「不好意思,能请你……」
还没等她说完,我已经把她咬起来了。感觉有点空虚。
虽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松饼倒是吃得挺顺利的。
到最后,最后一片我们一起平分了……搞什么。
我书包放小光房间,于是她陪我回去拿,一进门就赖到床上说:
「春日你好厉害喔,可以自己站起来。」
「啊?」
「我已经没办法自己站起来了……」
钻钻钻钻。小光的上半身逐渐埋进枕堆里。我连阻止她的劲都提不起,想就这样说声「Goodbye」送她下潜。但最后她脸还剩一半留在外面就停了下来了,反倒让人觉得扼腕。
「……………………………………」
我俯视小光半个身体埋进枕堆,忽而心想。
不知我砍人而被喷得全身是血时,看起来是否也像这样。
「回家小心喔。」
「我不会回家,要去学校。等你想来,就来找我吧。」
小光拿小说遮住剩下的半张脸。
「再会了,约翰。」
那是哪位啊?我就此留下双脚上下甩的小光,出了房门和家门。
她房间彷佛能将懒惰化为温度,有种独特的暖意。脱离那个空间,来到白天的强烈阳光下,蜡一般裹在我身上的感觉跟著开始融化。
我顶著太阳,闭目站了一会儿。
然后回头。
有时候──真的只是有时候。
我会想像假如杀了小光或其他认识的人,自己会有怎样的感觉。
如此想狠狠撕裂自身周遭环境的冲动,不时侵袭著我。
即使这冲动长久以来一直怂恿著我,目前我都克制住了。要是做出那种事,我现在这么努力维持现况杀人就全白费了。
尽管如此,假如我会有按捺不住的一天……那倒也不坏。
因为那也是一个正当的理由。
我也许能从杀人中获得快乐,但我想杀人总要有个理由。
胡乱杀人并不好。
如同食用其他生物的肉,得心怀感激。
既然我会夺走那个人的人生和心智,就得遵循某种规范才行。
◆
能从中感觉到自己的事物,就是我该负责的事物。
这我明白。
那当我再也感觉不到自己时,谁该来替我负责呢?
被卷入眩目的变化漩流而晕头转向的我,努力回想那天的事。
最先想到的,仍是姊姊的脸。
我家有两个AKIRA,一个是我,一个是姊。两个都是父母取的名字,只是汉字不同。我们并不是双胞胎,所以单纯是他们特别喜欢那个名字吧。都没想过喊人时很麻烦吗?每当妈妈在一楼喊人,总会让我们很头痛。
姊在这时总会让人觉得不顾危险地加快动作,看得我捏把冷汗。可能是我即使和她生活了这么多年,明知没问题也仍会不由自主地看低她的关系吧。这里有些表面话掩饰不了的缘由。
「阿明,怎么了吗?」
用踏台做运动而满身是汗的姊姊察觉到我的视线。好敏锐。姊──姊姊虽是背对著我,却看透背后一切似的那么说,彷佛背后长了眼。
我当然不会说我看傻了,便端出事先准备好的藉口。
「你脖子上起了一点汗疹。」
「咦?不会吧,讨厌。哪里哪里?」
姊姊中止晨间运动走过来,直要我指出位置。汗水淋漓而身体发红的她毫无戒备地凑近,其周围独特的热气顿时包围了我,让我有点紧张。是我太过意识她吗?
但眼睛下方痉挛般的颤动,告诉我那是出于我的真心。
「说到汗疹,虽然是我自己提的啦,不过姊姊,你对它知道多少?」
姊姊摸著脖子回答:
「一颗一颗的。」
「是没错啦……」
「摸起来好恶心喔,我喜欢滑溜溜的。」
真是难懂的好恶。
或许姊姊这样的人就是会变成那样吧。
我叫明〈Akira〉,姊姊叫阳〈Akira〉,都姓明神,年纪差三岁。
她剪齐了轻柔得甚至感觉很脆弱的头发,惊人的好气色为她更添风采。彷佛经过淬炼的双眸,有如没有生物聚集的水面动也不动,不看我。
「阿明,来得及吗?」
「咦?」我伸长脖子看看时钟。「差不多该走了。」彼此彼此。
「这样啊。」姊姊拿毛巾擦著脸,恬然一笑。
只是眼睛在这当中暧昧地转动,往奇怪的方向看。
姊姊双目失明,据说一岁半就失去了视力。
她自己好像不记得曾看过什么,但仍能依稀想像出颜色是什么感觉。我由衷希望那能为姊姊的黑暗带来一点微薄的色彩。
姊姊说要冲个澡再出门就往浴室去了。听了之后,我在家里来回踱步远离浴室,尽全
力不去想。但即使像这样假装不在意也似乎会被她看破,怪恐怖的。
她一有空就会运动,说是身体太久不动就会变得很笨重,感觉跟在意胖瘦不太一样。如同聊汗疹那时,我大多无法理解姊姊的感受。虽然嘴上会说懂,然而心里从来不曾对同一件事有共鸣。这让我很无奈,像种缺憾。
我整理好书包来到大门边,见到坐在玄关的高大背影。是祖父。「早安。」祖父随之转头,脸上皱纹夹起温情。
「阿明啊,早啊。」
「要上勤啦?」
「是啊。」
祖父轻点个头。他已经退休,这个「上勤」指的不是工作赚钱,而是参加镇上老人的聚会。大家会在那里交换镇上新知,也是相当有意义的活动。
我是不太清楚,不过以祖父的立场看来,应该有很多事要为镇上著想吧。
祖父是这个镇的自治会会长,不晓得已经是第几届了。这种位子好像不会有人想抢,多年来都找不到接班人。再加上这阵子的问题,恐怕会让敬而远之的人更为增加吧。
「上学小心喔。」
「好。」
祖父叮咛我一声就走了。我帮他收起用过就丢在地上的鞋拔。
感觉这句「上学小心」比过去重很多。
约四天前,有些参与夜巡的自治会成员失踪了。鉴于过去也有人在夜间失踪,大家认为是同一犯人所为。或许是这个缘故,自治会活动变得很严肃,祖父的话也变少了。
而我,也很希望能早点赶走这个忧患。
「……犯罪,跟罪犯啊。」
这样说出来感觉好像很遥远,不太切实。
不过我是自治会长的孙子,这种话不能乱说就是了。
我猜想,犯人可能就是这镇上的人。在这个出了事,大家都很警戒的状况下,犯人仍能逍遥法外,就连被害者都找不到,需要对镇上地形够熟悉才做得到吧……但想归想,这样的看法似乎终究只是普通人的观点。拘泥于常识的想像没什么参考价值。
因为,犯人恐怕是超能力者。
由于大家这么认为,祖父等镇上的大人才会睁大了眼到处搜寻犯人的踪迹。一出门,肃杀之气就绷得我很不舒服。除非是犯人自己,否则任何人都不会有欣赏落樱纷纷的雅致吧。
超能力者必须彻底赶出人类社会才行。
一想到这样的共识,我就忍不住用力握紧了拳。
同时指甲刺进掌心,触动我想起那个情景。脸颊顿时一热,意识著不在这里的姊姊而急忙左右张望。明明没有剧烈运动,汗水却一阵又一阵地流,难受得不得了。
「人会遗忘很多事,所以才活得下去」这种话,根本是鬼扯。
谁也磨不灭犯错的记忆,逃不出它的牢笼。
曾紧抓姊朴素内衣的我,至今仍在拍著我的肩。
「……可恶。」
我猛搔塞满邪念的头。我这是在做什么,真为自己觉得恶心。
与其满足自己的欲望,明明我现在更该以确保姊姊平安无事为优先。
姊姊还有一件更值得我忧虑的事。
那是令人避讳的事。
招来混乱的事。
也是能开辟价值观荒漠的事。
姊姊她,其实也是超能力者。
◆
我是一个超能力者。有个「超」字,感觉很强的样子。
然而事实上没那回事。我虽不曾与其他超能力者比较,但与我所听说的能力规模相比,真的没什么了不起。
若以常见的A~E五段评量来分,我自评为D的中段。我的能力完全没有破坏力,有效范围又小,看起来也没有成长性,顶多只有时效比人强吧。
可是在适材适用的层面上,恐怕没有更适合我的能力了。
我伤害的东西都会隐形。
那就是我以双手换来的「超能力」。
对于满足我「不留下杀人证据」的欲求而言,我敢说那是最棒的能力。人是一种比自己所知更依赖视觉的生物,不会去看看不见的东西。
只要用这能力让人隐形,就连溅出的血也全都看不见。只要准备一大块沾满了那些血的布,就能变成简易隐形人逛大街了。很神奇地,只要进入隐形物体的内侧,好像就算是它的一部分。可见不单纯是隐形,还具有相对的规则。于是我进行了各项实验,对这能力有了一定程度的把握,只是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把握了几成。明明能让东西变透明,却教人一点也看不透。
开始这么想之后,我觉得这能力应该还有更多的应用方式。
但若就缺点而言,它实在是难搞到不行。
这个能力只要造成一点点伤痕就会引发,非常麻烦,甚至让我庆幸自己手不能动,不会因为一时激动甩了手而使指甲刮伤皮肤。我也是人,经常受到情绪的影响。出乎意料的机率如同戏剧一般低落这点当然是很欢迎。可是这能力真的一点通融的余地也没有,使得我必须终日提高警觉,没什么可以放松的时候。
好比说,由于无法测试,我不晓得这能力会不会作用在自己身上,于是裤袜的保护绝不能省,以免脚趾甲抓伤自己。而更伤脑筋的就是趾甲的处理了,用指甲刀搞不好会害自己从此变成隐形人。而当然,趾甲是天天都会长的东西,既然不能放任它一直长下去,就结论而言,我是用火来处理。我已经做过实验,隐形必须制造伤痕才会发动,以其它方式危害目标都无效。
有句俗话说「拿指甲当蜡烛」(注:比喻极度节俭或吝啬),但实际会这么做的人恐怕是少之又少吧。而我每次都只能忍著火烧,等烧焦的指甲一点点地剥落。
老实说,别人看了一定当我是变态,真的十分辛苦。
当然,我也可以请别人代劳,祖父就帮我剪过。只是我总是会想,毕竟我们无法预知自己什么时候会孤立无援,凡事都要找一个不依赖他人的办法。
而由于那是这么容易发动的能力,杀人时非得一招毙命不可。
一旦伤得不够就会制造隐形人,难找得很,所以日本刀那样能够深深刺入目标的凶器最适合我。就以口咬柄横向刺出的动作而言,战斗匕首或菜刀都不够长,要是肩膀先撞到人就完了。
看来,我邂逅那把日本刀真的是天注定。
不带那把刀在街上走,总使我坐立难安。大白天、上学途中可以光明正大带著刀昂首阔步的一天,究竟什么时候才会到来呢?我常觉得我根本是生错时代了。
模范生什么的姑且不论,总之我平常总是努力装成认真的学生,与迟到或跷课距离远得很。所以我现在有点紧张,不晓得平日上午这样明目张胆地在街上走好不好,会不会被警察叫住。这让我深刻感受到凡是没有经验的事,无论做什么心里都很不踏实。不过刚才有个穿著制服的女国中生与我擦身而过,让我怀疑说不定这样其实很普通。我以前也穿过同样的制服,有点怀念。
还穿著那身制服的青涩年代,我没有杀过人。
那段不停锻炼下颚与双脚,卧薪尝胆的日子,不禁引人寄思。
经过一段微苦的巧遇,我顺利到达学校,但不知该不该直接从正门进去,可是绕路又麻烦,最后还是走正门了。老师并没有特地守在校门边,这段通学路就这么平安地结束。樱花已几乎从枝头散落地面,被风吹成小小的漩涡。
现在正好是午休时间或即将结束,一群人吵吵闹闹地从学生餐厅蜂涌而出。从举手投足和氛围来看,看得出年级比我高。他们对于书包夹在腹侧,走过教师停车场的我有点反应,不过也没人多说什么,瞥个一眼就往校舍走去。
我见过位在中心的男学生,记得是学生会长。
开学典礼时他上台致过词,可是我很困,根本没在听。
会长几个背后的人流仍不停涌现,与春意投合的嘻笑声不断跳上他们头顶,像一群玩闹的小白兔。
我不禁停下来,望了他们一会儿。
人流另一侧,白云静悄悄地飘著。抬头一看,风卷向天际的声音搔过耳后,远离时带起一阵耳鸣。
我为何会如此喜爱偶遇这种气氛的感觉呢?
奇妙的感慨在我心灵深处荡漾。
清凉的风,吹过不停流动的人与天空之间。
随之涌上,像是让臼齿躁动起来的舒爽感填满了我。
无比的开阔感给我彷佛哪儿都去得了的巨大错觉,心胸豁然开朗。乘著这般感受与春天的闲适风情,我昂首阔步。
「嗯!」
想杀人了。
◆
对我来说,姊姊简直美得近乎女神,但我真正的感觉好像不是那样。姊姊比较像我心中的一个标准,而不是顶点。我可说是透过姊姊的一举一动来学习、理解女性是怎样的生物,是只懂得拿她和其他人作比较的人。
但尽管如此,我想我掩饰得很不错。
『喂,阿明。』
『嗯?喔。』
『明神同学?』
『来了来了。』
『学生会长?』
『我知道了。』
『阿明,来一下
。』
『什么事啊,爸?』
『阿明。』
『怎么啦,姊姊?』
我拥有许多张面孔,而每一张都对外发挥得完美无缺。
大家也都是如此吧。人类创造不了只用一张面孔就能随心所欲畅行天下的社会。必须为不同对象准备不同性格、步调、感情,乃是人类社会的定理。真心话埋在面具堆里就行了。
做不到而反弹、宣泄真心的人,只会被人们排挤。最后当不了人,不是沦为怪物就是升格为神。
拿我来说,就没有一张是暴露本能,或者说真心的脸。
在我近乎崇拜的姊姊面前也是如此。
今年将满二十一岁的姊姊,明神阳。
充满与我的歪曲十分契合的美。不仅是外表,内在也拥有圆满的美德。只要姊姊还在,我就不会离开这个家、离开她身边。我想不到任何理由能让我主动离开这个我所能想像最完美的人。
姊姊失去了视力,而我只看得见姊姊。
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好想抓个人来问问。
若要给这样的姊姊挑一个缺点,也许可说是害我很难觉得姊姊以外的人有任何价值可言吧。怎么说呢……例如,眼前这个人是我朋友,且面临生命危险,但我一定会觉得就算这家伙死了,只要姊姊在就没差。这种事对一般人而言难以估量,但姊姊却能轻易跳上那天平,然后战胜对方。
我对姊姊引以为傲,也为可以这么想而自豪。
同时,我皮肤一隅也感到危险而颤抖。
姊姊穿的鞋是谁做的?姊姊每天吃的食物是从哪来的?姊姊的生活也需要很多我以外的人。
不重视周遭的人,同样也不受周遭重视。
因此,当我面临抉择而只能求助于根本不在场的姊姊,一定会陷入绝境。
这就是我感到的危险。
虽然无法接受,但现在的我就是如此。
倘若我更有力量,就能放心地只选择姊姊一个了。
例如超能力。
……对了,我原本在想什么?
啊,对对对,姊姊不仅外表出众,还是个超能力者。她的能力是──
「啊,是春日透耶。」
一起走出学生餐厅的某个人说,我跟著看过去。
从午休的联络走廊望向停车场,能见到一个书包夹在腋下──应该说塞在腋下,看起来不太好走的女学生穿过正门。态度很堂皇,没有惭愧的样子。长长的袖子含著她整条手,制服也不合身,上半身看起来大了一圈。她似乎注意到我们的视线,眼睛往这里转。
「她的手好像不能动耶。」
另一人说。
「……好像是耶。」
「好可怜喔。」
「是啊。」轻薄的同情,搏得我轻薄的同意。
我知道镇上有这么一号人物。小学时,她曾因用嘴含笔抄笔记而蔚为话题。小我两年级的她,原来也来这间学校念书了。反正她多半不会参加我这个社团,不会有交集,我也对她没兴趣。
「不过在新生里面,她算满可爱的嘛。」
另一人的想法,使我不禁怀疑自己的耳朵。
「会吗?」
哪里啊?我好不容易才没让这问题曝光。
即使离这么远,我也能清楚看见她皮肤粗糙、眼形不宁,轮廓不够圆润,和其他女人一样,在我眼中是那么地丑陋。或许是拿姊姊作标准的缘故,我怎么看都是那样。
她与姊姊同性,我自然会给予一定的尊重。
会顾及班上同学或大人的想法,不曾对女人无礼。
但与姊姊相比,她就只是个女人。不是女性也不是女孩。
所以回到教室时,我已忘了自己刚看过一眼的新生何名何姓。
……对了,我原本在想什么?
想针对姊姊聊的、思考的太多,一时整理不来。
今天我也是想著姊姊,听下午的课。
这对我来说是理所当然的事,也是取得心灵宁静的唯一方法。
至少,直到今天都是如此。
◆
午休过后,我一脸理所当然地加入打扫行列,结果朋友马上就「喂喂喂,你是怎样?」地上前关切,说些以为我是请假结果跷课之类有的没的。我没连打扫都闪掉就不错了,怎么不夸我一下?我半开玩笑地这么想。
我随便应付几句,然后到了放学。
下午课堂上,我满脑子都在想今晚怎么安排。
这是常有的事。
心情有如晚餐都是我爱吃的菜,眼前一片光明。
我往整天都没人坐的空位瞥一眼,离开教室,混在从楼上流泻而下的学长姊中前往鞋柜。我的柜位不是照五十音排,特别设在最下层。其实将室内鞋踢进最上层鞋柜对我来说也不是问题,不过让人以为我行动有障碍比较方便,所以就接受学校的好意了。
表现得太能干,只会徒增我杀人的嫌疑。
「喔?」
一出校舍,天上就掉下一颗黑白双色的太阳。
没进门的足球直往这飞来,速度并不快,在我前面几步的位置落地。啊,弹好高。我起初不认为会打中我,因而吓了一跳。或许是落点在柏油地而不是土的关系。速度虽然不快,但这样会打中我的脸。怎么办,头锤回去?于是我往额头用力。
就在这时,一只从旁窜来的脚向右踢开了它。
让我又吓了一跳。
是学生会长的脚。
足球飞向正门,跳起的会长随后落地。
看来我是得救了。那只脚对我的心脏负担比较大就是了。
不用手挡,而是用比较难控制的脚踢球是因为一时情急,还是单纯耍帅呢?会长那一踢引来周围学长半开玩笑的一阵拍手。他腼腆地搔搔头,我这被害者也觉得有点难为情。
「谢谢学长。」
尽管如此,我还是没忘记他学年比我高,郑重道谢。会长轻挥个手就逃也似的跑开,捡回那颗球还给足球社员。可能是还有社团活动吧,他接著者往体育馆走,并转头往半途与他同行的女生问候,那张侧脸感觉很薄弱。
会帮我,是因为知道我的事吧,虽然有点夸张。
算是种过剩的关心,与轻蔑一样常见。
虽然他帮了我,但我就是觉得──
「真让人没什么印象。」
相对于他夸张的动作,脸却像戴了面具,感受不到他的感情。
就像平常的我一样。
这样的感想,也在我跨出校门时烟消云散了。
走吧,回祖父家吧……回去?嗯,就回去。
我想著摆设在家里的日本刀和挂轴,肯定这个想法。
◆
我很想一放学就回到姊姊身边,可是我还有社团要顾。
根据过往纪录,不参加社团活动的学生会长一个也没有。有点意外,也有点能够理解。学生会长就是该文武双全吗?
我也仿效旧人,在放学后挥舞竹刀。
我在剑道社姑且是担任社长。我的实力和成绩并不突出,能当社长大概是对每个人态度都很亲切的副产物。
与人对练时,我依然总想著姊姊。
尽管老师曾要我别带杂念挥刀,但我从不认为姊姊是杂念,所以应该没什么问题。
我们没有专属的剑道道场,在体育馆一角发出稍嫌夸张的声响,扰著排球社员的耳。以切返(注:剑道的基本训练之一)结束练习后,我们集合到角落列队正座冥想。无论沉默或和人说话,我都只想著姊姊。
以前曾有师长夸我专注力与众不同。
会选剑道社,是由于姊姊也能听懂我在做什么的缘故。她耳朵很好,据说光是从踏步声或喊声就能大致明白我们的动作。
姊姊曾解释,她能「看见」声音一波波地扩散。
她那些独特的比喻总会提醒我,我们的观点永远不会一致。像这样闭著眼,球和人的撞击声也不会化为立体的视觉感受。这次换我们皱起眉头嫌吵了。
就在骚嚷声忽而飙升之际,难得有个异物混入我的思绪。
即使想起姊姊以外的女人让我作恶,但我赶不走她。
一天见到两次,害我对她的名字留下了印象。
春日透。
手不能动的「可怜」女人。
在学校扮著好人的我反射性地帮了她,可是无论再怎么想扮成正义的一方,也没必要像蒙面英雄那样出脚。
情况一急,脚就比手先动了。
既然放学了,就不会再遇到她第三次了吧。
要努力赶快忘记她。
由于我是社长,整列、冥想和结束的指令都是我来下。
说念书很重要,废止晨练的也是我。
下令解散卸下防具后,站在一边的排球社员向我搭话。
「明神同学,辛苦啦~」
「嗯?喔,嗯。你们还要继续呀,好操喔。」
我们一起抬起头,苦笑著看球越过网慢慢飞来。
当然这段时间,我也急切地盼望能早点回到姊姊身边。
在
学校,我经常像这样被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搭话,证明我一举一动都装成待人亲善的好好先生得到显著的成效。感觉上女人特别多,或许是为了不引起姊姊反感而练成的话术,也在我和其他人对话时产生作用了吧。
接著,大家将各自的防具和竹刀收进体育用品库。防具袋在跳箱边堆的跟山一样,竹刀则是捆成一束立在球篮边。
由于我们是缺乏战绩的社团,用具就只是这么保管。目前连体验社员都很少,说不定等现在的二年级生毕业后就要面临废社的命运。在这种状况下应该能轻易当上社长,也是我选剑道社的重点之一。
姊姊也晓得棒球在打什么,只是我们的棒球社人太多了。
「社长,我们等等要去晃一下,要来吗?」
我郑重婉拒了社员们的邀请。上次陪过一次,这次拒绝应该不会惹人嫌吧。我就这么粗糙地认定了。
其实我没有一次想去,但难就难在身不由己。
更衣前,我先到厕所洗脸擦汗。与其他运动相比,剑道流的汗都积在里面,夏天要是疏于保养面具跟胸甲,结了层盐也不奇怪,梅雨季还有霉菌在虎视眈眈,每到这些季节都特别累人。
不过这些都要在今年结束了。
我抬起头,与镜中的自己对上眼。
人若想看自己,就无法别开眼睛。
「……有点哲学?」
我再想想,感觉不太对。
总之,我很渴望姊姊能认为我是个聪明人。
姊姊没见过我的长相。据说她其实依稀记得父母的脸,所以家里就只有我没能为姊姊的黑暗添上半点色彩,让我很过意不去。
我在姊姊心中是什么形象呢?
探寻记忆般,我摸起下巴和脸颊。
从前,姊姊曾将双手包在我脸上抚摸,夸我有张「温柔的脸」,所以我才会这么喜欢镜中这张脸。所谓的爱一定就是这么回事。
好,回姊姊身边吧。
今天的姊姊究竟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呢?
◆
第一次注意到装饰在客厅的刀,是我六岁那年。
当时我们家三代同堂,刀是祖父的兴趣。父母常叮咛我刀很危险不要靠近,可是小孩子就是皮,那样的话简直是要我偷偷靠近一样,而我也真的背著父母和祖父拿起来看。结果没想到那么重,连人带刀一起跌倒撞破纸门惊动全家,被父母痛骂一顿。由于骂完之前不准我爬出纸门,甚至连内容我都还记得很清楚。现在想来实在很过分。
但由于有这次失败,那把刀更令我魂萦梦牵。后来长大了,知道刀是什么,我也自然而然地想将它用在原途上。
咬著刀来挥算不算原途,我也不晓得就是了。
今天要在祖父家吃晚餐。临时说要过去住也开心答应的祖父,至少对我而言是个好人。在祖父眼里,我似乎也是个好孩子。很遗憾,他可能没什么识人之明。
「学校怎么样?」
祖父边吃边问,我则是吞下嘴里那团隐形物后微微笑。
他想问的就是我辛不辛苦、累不累等那方面的事吧。
我想著垂著不动,只会碍事的手回答:
「大家都对我很好,没事的。」
接著想起学生会长的脚。脚的印象还比脸深刻多了。
「这样啊,要再吃吗?」
「谢谢。」
祖父将菜分到小盘里。他人一动,家里的陈年木香就混著焦味飘过来。是菸的味道。可能是顾虑我,他只在二楼书房抽,但菸味还是如痕迹般沾满了衣服。虽然气味没有形象,对我而言仍是祖父的象徵之一。
用完晚餐、入浴盥洗后,我面对著日本刀休息,等待深夜。
我恨不得尽快上街,但我好歹也是个乖学生。
不能让人见到我在夜晚四处游荡。
等待之中,我反覆想像、模拟用刀刺人的过程。
告诉身体要怎么动,灌输杀人的方法。
在我的我流剑术,第一刀就是一切,没有第二刀。假如无法一刀毙命,我就非得舍弃剑术的框架,拿出浑身解数撂倒对方不可。
「…………………………………」
我杀人只是遵循本能的结果,说得更深入点,算是我摸索潜能的试错手段之一。
我究竟能做些什么?
不能用手的自己,能做到什么地步?
摧毁他人人生之余,我想看清自己的能耐。
真是害人不浅的自我探寻。我也经常在反省。
但话说回来,又要怎样杀人才害不了人呢?
这么做就像在规定只能直走的世界横过马路一样。
必定会遭到嫌恶、疏远。
终于,出发的时间到了。
以皮带将刀系紧带好,穿上挡血用的透明雨衣,再披上一层隐形斗篷,脚趾开合两次之后──
我想著今晚要杀谁,走入深夜的小镇。
◆
我不确定自己是何时意识到姊姊的存在,似乎是自懂事就只关注姊姊一个了。说起来,我根本是带著对姊姊本能性的爱诞生的吧。
说不定还是上天特地要我下凡来扶持失明的姊姊呢。这么戏剧性的想法让我既害羞又骄傲。
然而踏起轻飘飘的脚步回家的我,没多久就被一阵怒吼泼了桶冷水。只见前阵子新开的路上,某间药局边好像起了点冲突。我不想涉入,但还是远远地张望。
有几个中年人在停车场围殴一名年轻男子。他们架住男子手脚,蒙住眼耳鼻,一脚招呼在他身上。从那种对待方式看得出来,男子八成是溜进我们镇上的超能力者,因为那种作法是用来封阻超能力的最简处置。既然都弄成让他毫无能力抵抗了,应该是要在这里修理他吧。以后他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听起来,他们是在逼男子供出同伙藏身处,可能有同伙在逃吧。那么留在这里有点危险,而且假如抓他的是自治会的人,也许会知道我是会长的孙子而找我聊几句,浪费到时间那就麻烦了。我装作不知情,快步离开现场。
踏过人行道上的斜阳,有点寒意的风吹得因社团活动发热的皮肤很舒服。
随后,汽车理所当然地驶过对凄惨画面视而不见的我身边,我混著引擎声吐露心声。
为宣泄胸中淤积的漆黑之物。
「怎么会看见那么讨厌的东西。」
对于人们抓到超能力者会怎么处置,与我大有关联。
在这世界,超能力者是被人孤立、封阻、剿灭的一群。
那样的观念也渗透了我们这个镇,即使光天化日之下做那种事也不会惹人嫌恶。因为那对整个社会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讨厌看到超能力者被痛扁才奇怪,但我不同。
假如姊姊的能力曝光,那种事落在她身上──光这么想,一阵强涌的呕意就阻止我继续想下去。除了我以外,没人知道姊姊是超能力者,连父母都不晓得吧。一旦知道了,一定不会当她是自己的女儿。
姊姊只告诉我一个,所以我必须回报她的信赖。
我得保护这个秘密,以及姊姊本身。
回到家了。我怀著期待开门。
「啊……」
并在走廊灯光下,将某种温暖的感觉深深吸入肺腑之中。
彷佛要将在外产生的无数细孔尽数填满。
「姊姊,我回来了。」
「阿明,回来啦。」
姊姊前来迎接的温柔声音融化了我这一天。
烦闷、焦躁、怨恨、不安全都消融,只有喜悦抽出新芽。
只要姊姊活著,为了照顾她,我就不能死。
只要姊姊活著,我就要为姊姊而活。
人生目标、我的将来等一切都是那么地鲜明,清澈得透明无瑕。
◆
从我不是排解郁闷,而是兴高采烈地随昂扬的心情牵引而杀人这点来看,我想我这种个性是根深蒂固。
怎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变成这样的后悔与我丝毫沾不上边。
因为我只能说是天生如此。
不说这个了,前面气氛有点乱。几个大人跑过我身边,里头有自治会见过的面孔。感觉与夜巡的气氛不太一样,好奇的我跟上去看看情况。
虽然不太可能和我有关,我仍紧跟在大人们背后偷听。假如他们往远离大路的方向走,直接杀了他们也不错。于是我端详并排著小跑步的三道背影,思考该从谁杀起。
但我是白费心思,他们很快就和其他大人会合,在路边围成一圈交谈。我在一步外的距离默默听了一阵子,将零碎片段拼凑起来,大致掌握了情况。有人在傍晚逮到一个超能力者,正在追另一个逃亡的同伙。哎呀呀。我有点同情。
被逮的超能力者,现在正要被挖掉眼睛,砍手砍脚吧。
我离开大人群,小声呢喃:
「啊~好恐怖好恐怖。」
这些人还真狠啊~说不定连舌头都拔掉了。
尽管应该连万一也没有,不过只要想防止超能力者逃脱,那些是一定要的。
超能力者没有人权,而夺去他们人权的人,也成了
野兽。
我就这么屏著呼吸,注视那些大人。
「…………………………」
我是这么想的。
从那一天,超能力者的存在公诸于世以来。
我以外构成这世界的人类,都变得不太正常。
暴力如同不经雕琢的原石,一颗颗摆上高台供人瞻仰。
恐怕,世界正往错误的方向走。
但我也不是说过去的世界没错。
就只是声音大的人的正义席卷全世界,换了条路线罢了。
而那个人以外的人无法完全接受,只能妥协。
不过,我是个连妥协都做不到的任性小孩。
因此──
我意识起腰间的刀。即使路上车来车往,我还是很想将眼前的大人如此这般。我不是想帮助在逃的超能力者,但哪天说不定会轮到我。将那种大人全部铲除,肯定会让我过得比较安心。
人数有九或十,站著不好下手。人在动时,对视野中的变化反应会弱很多。就不能赶快解散或移动吗,再说这样聚在路边会阻碍交通耶。我赤裸裸地只顾自己的需求发脾气。
突然间,有个人影脱离大人集团。动眼一看,居然是个女人,而且很年轻。她和大人说了两三句话就往我这里走。
女子经过我面前时错愕地愣了愣,只差没跳起来。
接著忽然转向我。不会吧。在我也愣住时,女子有点在意我似的转向前方,走了……是巧合吧?一定是巧合,可是很怪,我抹不去疑念,决定保持距离尾随在后。比起该收拾的大人,那个女子更挑起我的不安。
也许是怕冷,女子在这样的春天也穿得有点厚。步幅不宽,距离放远也不会跟丢。看她没有回头的样子,恐怕真的是我多心了。
我知道女子的去向有些什么,多半要去营业到深夜的超市。失踪案的犯人都还没抓到,这么晚了还在外游荡也太不小心了,该说她很有胆吗?就在我以犯人角度夸赞她时──
她突然停下来了。
我抬头查看两旁建筑,见到的只是没灯没人,铁卷门紧闭的大楼。超市的灯光还很远,应该没有在这里停留的必要。我也带著些微预感停下,只见她转过身来。
连被她正面容貌夺去目光的时间都没有。
她已向我折回,害我慌得想跑。可是怎么会呢?我被隐形斗篷内侧摩擦鼻头的感觉拖住,动弹不得。她应该看不见我才对啊?
然而,女子却停在我面前。
接著──
「那个──」
远大于自呓的音量射穿了我。
「你还好吗?」
我顿时毛了起来,从脚跟凉到腰际。
有人对我说话。
周围没有其他人,我也没脱下隐形斗篷,就只有我和她。
但是,她却理所当然地向我问话。
惊愕至极的我,感到血液在后颈凝成一团。
我在这一天。
这一夜。
第一次。
遇见能对「隐形人」说话的女子。
◆
就在我刚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找个理由待在姊姊身边时,姊姊从家里不见了。家里又不大,怎么会这样?晚饭后那段时间还有看见她,但等我洗完澡,姊姊已不在一楼。
不过父亲在,于是我试著问:「姊姊呢?」
回答是「她刚出门了」,使我心里一阵酸苦、头皮发热,彷佛泡澡后刚停的汗又要汩汩而出。
姊姊经常在夜里出门,因为她总是生活在黑暗中,夜间人少反而比较好走。可是知道归知道,现在镇上发生连续失踪案件,而且全部都在晚上,希望她能自爱一点。我从走廊望著空无一人的玄关,确定姊姊的鞋子不在。
只是稍微买个东西还是怎样?我折回去问父亲。
「姊姊去买东西吗?」
「大概不是吧。」这么没责任感的回答真令人火大。姊姊现在在外面耶,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很危险,为什么一副没事的样子?姊姊能力是很强,单独在镇上闲晃也没问题,可是她不只能力好,心肠更好,而这个镇上到处都是会将那份纯洁善意当仇报的人。
这并不奇怪,人类就是这种生物。
是姊姊与众不同。
我拿浴巾擦头发,坐到玄关边。
整颗心变得乾燥粗糙,心脏和胃的入口一带很不安稳。
我能很肯定地说,只要我一个星期没见到姊姊,精神就会开始异常。
去年校外教学就很危险。虽然只是三天两夜,我却闻到好几次像是脑子烧焦的味道,彷佛我远离姊姊就会引发功能障碍。
啊啊,姊姊还好吗,没问题吗?
没有我陪著真的行吗?
我该待在这里吗?
不安与思绪绞成毛球。她每次出门我都很紧张,这次特别放心不下。姊姊,回答我啊,你需要我吗?我知道这很傻,但仍会怀抱那么点希望。我反覆地祈求,求到脑里扎了针般发起痛来。
剎那间,回家时见到的超能力者浮现脑海。
那画面点起了剧烈的焦躁与危机意识,告诉我不能待在这里,得赶快找回姊姊。姊姊出事了。
这样的坏预感从没失准过,肯定是姊姊在对我发出求救讯号。姊姊需要我的帮助,姊姊需要我!
我丢开浴巾回到房间,硬扯下被汗水整个黏在背上的睡衣,连钱包和手机都没拿就往大门跑。虽然脑中「换什么衣服,还不快去!」的声音骂得很对,但我觉得穿睡衣跟姊姊走在一起会丢她的脸,换掉也没错。
头发没全乾,在我低头穿鞋时不停滴水。我将滴在鞋上的水甩开,没向父母说一声就冲了出去,第一步就全力向前再向前,没命地跑。视野窄缩得我都吓了一跳,双腿充满力量。
那是向前的力量。情绪一刻也不停歇地转换为能量,而我对姊姊拥有无限的敬爱,这股能量永远不会枯竭。
住宅区、闹区,任我奔过。
奇妙的是,遇到岔路时我总是只能看见其中一条,而我也毫不犹豫地往那冲。我没有时间选择或犹豫。那是种不可思议的确信。
即使呼吸急促,脚却愈蹬愈强劲。
对姊姊的思念赐予了我力量。
为了姊姊,说不定还会激发我的超能力。
现在的我只看得见姊姊走过的路。
我如此坚信,顺从它的引导跑下去。
◆
「啊,这么说可能有点鸡婆。」
她继续对我说话,态度平和。
她看得见我。这名女子看得见我。
迷彩没披好?不会有这种事。其他人对我瞄都没瞄一眼就走过去,就算会瞄,看的也是我眼前这个女子,只有她知道我的存在。
她有那种超能力?
我差点就要踢起刀鞘。不过以超能力者而言,她这样与我接触实在太不小心了。在这个镇上生活,基本上都需要藏好那样的一面。
她是怎样,还一派轻松地歪起头,看向我脚边。
「你赤脚在路上走,是出了什么事吗?」
能说得这么具体,看来是不必怀疑了。
「……那个?」
因为我默不吭声吗,女子显得有些疑惑。不回答是不太对,可是回答了也是怪得可以。怎么办?汗水不断涌出。
「你还在吧?」
女子突然伸出手,想摸我的脸。虽在碰见中间的隐形斗篷时不解地「嗯嗯?」了一声,她仍隔著布碰触我的脸。「啊,还在还在。」我不动让她更大胆,指尖顺著我脸的轮廓仔细抚动。
好像和我很熟的样子,让人非常不舒服。
于是我作出「还是杀掉比较省事」的结论。不过她看得见我,从正面杀得了……不对,怪怪的。她既然看得见我,应该头一个就提起我带的刀,先有害怕或提高警觉之类的反应。可是她都没有,只注意我的脚。不对劲的疑问,撼动了我几乎冻结的脑袋。
其实她看不见我?那看不见怎么会知道我没穿鞋……赤脚和穿鞋的差别……声音吗?脚步声?靠声音判断?从声音知道我的存在?有声没人不自然……所以她没看见我。看不见,只听得见?那么刀和斗篷……
我不禁弯点腰,窥视女子低著的脸,明白了。
她睁著眼,但完全没对焦。
对我的动作也没反应。
女子不是用眼睛看我。
她是盲人吗?
她似乎是以视觉外的感官掌握我的位置。虽不知实际上是如何,但是──
我很肯定,她说不定会成为我的天敌。
就算会引起一点骚动,我也该就此根除她的性命。
「……咦?」
女子再一次表示疑惑,不过那问声的对象感觉上与前一次不同,于是我认为这是个好机会。
我轻轻踢起刀鞘,抽刀。
到了这一步,女子仍未逃跑。她似乎被其他事情引开注意,觉得奇怪却不觉得危险。真是个让人搞不懂的女人。
也无须搞懂,她就要下台一鞠躬了。
既然从脚尖到头顶都那么神秘,乾脆就此隐没在这
镇上吧。
我要让她连外表都成谜。
◆
在纵向穿过镇上,视野遮蔽物退去后,我发现了姊姊。
啊啊。我放心地慢下脚步。虽然很喘,但肩膀每次升降,我都能强烈感到心灵深处幸福的重量。远处超市的灯光温暖极了。
姊姊独自停在人行道上,对空气歪著头,不晓得怎么了。
侧脸还有点距离,看不完整。
不完整也好,我怀著见到她平安的喜悦跑上前去。
但就在张嘴喊人的那一刻,心脏冷不防被上下猛扯。
宛如应该送入脑中的预感直接传到了心脏。
十万火急地告诉我接下来的命运。
有某件事很危险。
姊姊很危险。
我踉跄地加速就快停下的脚,赶向姊姊面前。
要让大脑下的指令全部白费般,全神贯注在姊姊身上。
「姊姊!」
我奋力冲过去。
◆
踏定双脚。
「姊姊!」
啊?
一只脚从旁窜来。
闪躲使得我施力不足,刀劲半减。
刀尖没入龇牙咧嘴地闯入我面前的学生会长肩头。
◆
突然刺出虚空的物体割开、撕裂了我的肉。
向脑后飞的惨叫塞住我双耳,有如别人的吶喊。
我一阵失衡,然后见到了她。
出现在姊姊面前的,是春日透。
她撕开夜晚爬出那缝隙般突然凭空现身。
嘴上咬著一把刀,失去刀尖的日本刀。就如字面一般眼神剧烈晃动。她是怎样?那是刀?那把刀刺中了我?
与背景街容很不搭调的古式凶器使我愕然一愣。
但稍微想想,「这家伙想干什么!」的愤怒就在我脑中急速沸腾。
假如我没跳出来──
那把刀贯穿的会是谁?
当我意识到这点,我就气得耳朵简直要喷烟。
我的本能脱下面具,暴露在外。
我不准任何人、敌意或杀意危害姊姊。
谁都不准。脑中迸出红光,而我毫不抵抗那道光的衍生物,任其摆布地奔向春日透,往对我接近毫无反应,没有任何动作的脖子咬下。当我扑上去,她才终于发现我般吓得浑身一抖,但为时已晚。
我已抓住春日透的耳和肩膀用力掰开,咬碎她薄薄的肉。
她上半身和脸为之一颤,咬著的刀也掉了。
弹出的舌头发著抖,但她似乎仍想忍住不叫,喉部蠢动著鼓胀。我所紧咬的脖子,传来夹带揪结的忍耐感触。
马上就让你叫不出来。
我要就此咬得更深更血肉模糊般继续啃咬,嘴边沾满了春日透的血而阻碍呼吸。脸无止境地愈来愈热,血液堵进鼻腔。心中满是「快死一死!为姊姊去死!」的念头,想尽快解决她。
春日透四处乱转的眼睛定下位置,向旁一扫。舌头缩回,紧咬的牙迸发猖狂的白光。
惊觉不妙的下一刻,她上下摆动全身甩开了我。
接著向横踢开刀鞘,使鞘尖戳刺我腹侧。柔软处遭鞘尖猛烈挤压,使我倒在路上痛苦挣扎。而且倒地时肩伤直接压在地上,痛得我眼泪鼻水流个不停。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春日透的错!
我藉愤怒提振自己,拚命撑地起身。
春日透将撑开的腰带一端顶在脚板上,眼睛瞪著我……不,不是我。她的确是往我摔倒的方向瞪,但无论怎么眯眼凝目,焦点都不是对在我身上,就像姊姊看我那样。
她以脚趾抓起掉在地上的刀柄,举起来收回鞘中。
最后保持咬牙的凶相跑走,一转眼就融入街景而不见踪影……逃跑了?我赶走她了?
我按著腹侧,慢慢打直颤抖的膝。
眼泪也配合随呼吸起伏的肩膀慢慢地流。将衣服濡得又湿又冷的,是我的血。
且伴随著头痛和恶心,真是太惨了。
「阿明?」
但既然姊姊没事,我再惨也甘之如饴。
「姊……」
姊。
声音出到一半撞上门牙,半吊子地遗落在嘴里。
它飘著。声音飘在半空中。
像春日透一样,声音突然凭空流出。我只能这么想。
少了些什么。
眼前的画面,少了类似深度的东西。
位在我所见景物前方,随时存在的东西。
我,看不见我自己。
「啊……咦?」
「怎么了,阿明?刚刚出什么事了?」
我的脚配合姊姊脚步般向后一退。
怎么……会这样?
弥漫整张嘴的血腥,冷酷地向我浇注恐惧。
简直要将我瘫软弯折的身体继续折到失去轮廓,消失不见。
一回神,我已脑袋空白地跑走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我从姊姊面前逃开。
◆
负伤的我,刀也没收好就跌跌撞撞地逃离现场。
扯落的腰带挂在脚上,非常难走。
还是第一次撤退得这么狼狈。
自我厌恶与对失败的愤怒烧热我的脑袋。双眼炯明透彻,不停喷发怒火。
刺出刀那一刻,最后见到的学生会长的表情直接烙在我脑中。
我咬紧牙关前倾著走,并立下誓言。
在学生会长的脸孔旁,刻下自己的意志。
我绝不放过他。
◆
我不见了。不管跑到哪里都找不到。
拋光的大楼外墙,映不出我。
便利商店的灯光,照不到我。
现实如软烂的海苔般破碎,四分五裂、扭曲变形。
而我,正在这崩溃的大地上跑吗?
上下左右都看不见我,应该踏著地面的脚也不见了。
就像幽灵一样。
明明每次离开姊姊都会使我紧张不安,那我在逃什么?无论到哪里,我都一样是流泪流血地跑啊。
谁都好。
快来发现我啊。
好想大叫、冲到马路中间。是肩上的锐利痛楚与赖在嘴里的血味阻止了我。
我停下来按住肩膀,伤口的热使我感到看不见的掌心。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春日透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我的身体消失到哪里去了?
很讽刺地,如今只有腹侧的痛、肩膀的伤、春日透的血味与她造成的痛苦指示著我的位置。
将我的肉体系在这镇上。
只有肩、嘴、腹的怪物。
那就是现在的我。
对于自己的处世方式、过去、未来。
我失去了一切自信,融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我──」
我到哪里去了?
◆
遭人从旁破坏,而且两边都没撂倒就迫不得已地逃走。
回想起来,可不是需要自省那么简单,而最需要深切反省的,当然是就这么跑了的部分吧。遭遇突发状况却没能冷静应变,突显出我的幼稚,令我深受打击。
我大可暂且假装逃跑,找机会追杀那女子。
太过警戒成了隐形人的学生会长而忘了还能那么做,实在很伤。
我的无力、不周到,终究招来了我最怕的状况。
制造了活生生的隐形人。
即使是我,当然也无法掌握隐形物体,毫无戒备地遭他袭击而在脖子留下伤口即是证据。他的牙齿彷佛还嵌在我的肉里,很不舒服。
事实上,即使他还咬在那里,我也看不见。
「唉,烦死了……看不见要怎么办。」
谁都躲不开我的刀才对啊。现在我却成为遇袭的一方,甚为可耻。脖子流出的血缠上发梢,沿路地滴。我低下头。
很难得见到自己的血,不由自主就凝视起来了。
吸入夜路的血若无光线照射,与雨滴没什么分别。
在黑暗中,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因此,学生会长沾上我的血而我却找不到他固然需要检讨,然而情有可原。
他现在应该很混乱,今晚不会来攻击我,但他了解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后会怎么做都很难说。要是他逼我解除隐形化而发现我办不到……后果不难想像。我只能在那之前把他找出来收拾掉。
但那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搜寻看不见的敌人出乎意料地难,况且学生会长和我不同,是永久隐形。一切攻击都能出其不备,非常凶险。如同我想要他的命,他也不会让我好过,得随时戒备他的突袭。
日子久了,恐怕会神经衰弱。
这也没办法,既然他知道了我的能力和真面目,绝不能让他活下去。
对了,他叫那个女人姊姊,所以是他的亲人吗?那边也不能放著不管。必须查出她的名字、住所和生活步调,乾净地杀掉。
我还有多少时间?学生会长不太可能跳出来公布我的真面目,因为他应该知道在这镇上那么做等同自杀行为。而过段时间冷静下来后,
他就会知道透不透露自身位置的权力是握在自己手上,不会自毁优势。
问题是他姊姊。但我当时没出声也没报名字,只能希望她没注意到我。我唯一给她的线索是没穿鞋在路上走,那么这阵子别那么做才是明智之举。
虽然还有很多事得想,我仍快步踏著夜路赶回家。隐形斗篷破了包不全,要是再被谁看见,我可受不了。每次都让我沉浸在余韵中散步回家的宁静小道,如今重重地压在我肩上。
脖子的伤好热、好痒。
过去总是为所欲为的我,突然背起了一堆非做不可的事。尽管百般不愿,但我绝不会低头,也不会唉声叹气。
有个感觉,和必须尽快设法解决的焦躁同时涌上。
就是该这样──那是遇上高墙所感到的喜悦。
会感到自己不成熟,即表示仍有进步的空间。
我是能够更上一层楼的人。
只要这么想,任何问题都是促进我成长的食粮。
我要跨越它、战胜它,不断成长。
我踢起刀鞘,抽刀后丢下它,以脚趾夹住刀柄。舌头爬上蠕动于刀腹的隐形物,全舔下来。
腥臭味、铁锈味在舌上扩散。
来自刀本身,与刺伤学生会长所流的血。
那令人不快的味道给了我勇气。
隐形人又怎样──
「只要会流血,就应该杀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