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曾有那么一次,梦想成为隐形人。
只要能隐形,我就能光明正大看姊姊换衣服了。
洗澡也能看到爽。
……可是回头想想,姊姊本来就看不见,隐不隐形根本没差,我的隐形人梦就这么碎了。
而如今我真的成了隐形人,我自问──
这样真的没差吗?
我睡也睡不著,静待黎明。总觉得有哪个地方好重,成了重力的一部分。
对失去轮廓之重不再那么揪结的速度,来得比预期快得多了。
我是在站前的商务旅馆过的夜。只要我想,潜入进别人房间也没问题,漫画咖啡厅包厢也随便我睡,但我的意识仍使我回避犯罪行为。肩伤似乎并不深,感觉没有生命危险,血也止住了,大概吧。看不见伤势,危机处理也相对难。有点冷。
痛归痛,手能动,肩膀也能转。我坐在沙发上吐一口气。
以畏惧的眼窥探全是问题的现实。
我逃啊跑地,最后来到了这里。
情绪已经镇定,也接受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现实。
我成了隐形人。并非自愿,是她害的。
我回想昨晚的经过。变异恐怕就发生在被刀刺中那一刻。
是因为春日透本身,还是那把刀有特殊的力量,我仍无法判别,但总归就是她干的没错。假如她带刀外出是为了杀人,而且是习惯性地那么做,虽然缺乏证据,不过我想我找到了镇上失踪案的犯人。
既然被她刺中会隐形,就能隐藏杀人的证据。
犯人果然是镇上的人。那家伙──春日透会是超能力者吗?
饭店住客从电梯下来。是外国人,这么早就要出发啦?候在柜台边的饭店人员以待客笑容送行,然而等人一走就完全不顾虑正前方的我大打呵欠,我也跟著流泪了。感觉上。
我往住客离开而关上的自动门一瞥,站起身,和那位外国人一样大摇大摆走出去。半夜我也不时这样出入,但无论我怎么玩自动门,饭店人员都只当作故障而不予理会,大概今天就会找业者来修吧。
到了外头,一辆辆计程车奔过车道流向车站。车站对侧的夜晚云朵开始背负起光芒,电车也发车了。我倚著旅馆的墙抬起头看著这黎明的城镇。
听著远去的电车声,反思我怎么会在这里。
好想大叫。
我离开墙壁转过身,却因为不晓得自己的手在哪里而使力不当,中指用力撞上墙。只有痛楚浮在空中。往那注视也什么都看不见,但似乎能看见意料外的东西,令人不寒而栗,心境转换得很忙。
一转念,我锁住差点扯开的喉咙,用力握拳向旁锤墙,以别种方式发泄冲动。没有任何候兆,就只有一声闷响。
那是我敲的。
感觉就像变成超能力者。
大肆自嘲过后,我牙咬得轧轧响。
好想杀了那个女人。
可是就现况而言,能帮我解除这现象的希望,很遗憾地只有春日透。
倘若她能解除隐形,该怎么求……怎么样都不会答应吧。我不禁叹气。她没理由乖乖听从我的要求。虽不知她是初犯或累犯,既然被我知道她想杀人,她一定会想杀我灭口。
她是我心腹大患,而反之亦然。
对杀人魔而言,解决方法十分单纯。
杀了我就行了。
我要怎么让那种人接受我的要求?我不会说出去什么的口头承诺她才不会信,必须找到我解除隐形对她的好处……会有这种事吗?
到昨天之前毫无交集的我们,谈得了什么好处或利益?
哪可能找得到那种积极正面的东西。
再说了,若她能解除,那都还有得谈。
最糟的就是那根本无法解除。这么一来,无论我下大的决心作多少努力再怎么挣扎,打倒所有敌人袪除一切灾厄,都只能得到无可奈何的结果。人们给这种事起了个名字,叫绝望。
我有种强烈预感,事实极有可能真是如此。希望这单纯是因为我心灵不够坚强。
有什么能让我找回积极进取……该在我前方领导我?就只有姊姊了。
姊姊似乎看得见完整的我。这也是当然的,姊姊从一开始就看不见任何形体。只有姊姊会注视这样的我,是我偌大的安慰,同时也是枷锁。假如没有任何问题,我早就回家了。
除姊姊外谁也看不见我,父母也不例外。假如在这种状态下生活久了,姊姊明显会被视为异端。若她隐瞒的超能力也曝光,不晓得会遭到什么处置。绝不能殃及姊姊。
因此,在我治好这副身体之前,我不能回到姊姊身边。
「……………………………………」
我会先解除隐形,还是先发疯呢?
开始照耀大地的晨曦,对我一点作用也没有。
回头看有没有影子,却只见到失望。
尽管如此,黑云仍向远方退去,天色渐亮。
凄惨的夜终于结束。
◆
好凄惨的一夜。尽管如此,从浅眠醒来的我心情仍然平复了很多。
整理完器具而倒进床铺时,我还很怀疑睡不睡得著,结果很意外,意识一下子就模糊了。即使明知学生会长可能杀过来,但心里却是管他三七二十一,会死就死给他看,什么戒备或对策都没有。结果就是,朝阳好刺眼。
纸门一开,柔和的春光便探出头来。时节已不同于三月,一早就是大晴天。时钟告诉我起得有点早,就去晒个太阳放松一下。刚睡醒的身体堆满了蜡一般怠惰,在它们融光前我不想动。
这样才叫春日。我自个儿对这冷笑话咯咯笑。
我决定用酸痛贴布盖住脖子的伤,拿落枕当藉口。用脚贴那个位置有点勉强,弄得我一早就脖子痛腰也痛。干嘛咬那么不方便的地方。
而且在那种状况下咬人,实在很不正常。就算被刺了一刀而暴怒,哪有人有手脚不用先出嘴啊,又不是我。那家伙脑袋有问题吧?
那个学生会长昨晚是怎么过的呢?假如他们家懂得谅解超能力者,应该会直接回家,但这个镇上很难有这种事。他会在哪里睡觉呢?随便,他不怕找不到地方吧,毕竟是隐形人。
只要有心,哪里都进得去,现在就坐在我旁边也不奇怪。怎么想都不奇怪。我慢慢环视房间,刀若无其事地横躺著。
「今天……」
就算正常上学好了,然后呢?唔唔唔,嘴如说梦话般碎动。
我需要学生会长的资料,名字、住址和姊姊都想知道。知道名字,就不难从姓氏找出住家位置。只是在这个情况下,明目张胆地行动或许不太明智。
学生会长失踪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顺著风波走说不定能打听到几个相关人物。能在台面下行动当然好,只是我估不出台面有多高。
总之,在学校问问他的名字应该无所谓吧。
一直叫他学生会长,对他印象就是深不起来。有名字才有我们嘛。
头发和皮肤一阶一阶地从恍惚中苏醒,恢复原有的柔软。在角度偏移,开始加强的阳光曝晒下,眼睛深处伴著疼痛紧缩起来。意识甩开睡意的黏泥,奋然挺立。
双脚随之伸展,站起身。尽管亮得眼睛有点睁不开,置身在春天中总是很舒畅。
对我的杀意,是否正潜藏在如此闲适的时间与景色中,不停涡漩呢?
学生会长迟早会来找我吧,带著语言或暴力。
危机将在今天、明天或此时此刻到来。我过得了这关吗?
难以预料的情况,使我感到心跳加速。
它带著如同初春般的轻快,在我脚上加了对翅膀。
◆
该说果然吧,离开站前后,我不可靠的脚走向了自己家。
但不是为了回家,而是保护姊姊。
我前不久才想到春日透恐怕会杀姊姊灭口。虽不知当时她是锁定姊姊还是临时起意,都不表示她不会再度行凶,所以守在家门口也不吃亏。反正我现在和学校无关,出席也会被当成缺席,去了也没意思。
参加晨练的学生与我错身而过。整个镇像浮上的气泡,静静地呼吸。人口少的乡镇晨空蓝得像海,彷佛能听见它阵阵扩散的声音。
我一路走在人行道边缘,来到家门口。晚上还觉得这里遥不可及,现在却不当一回事地来到它面前,心中满是奇妙的疑惑。
从正面仰望二楼,我房间当然没开灯。姊姊房间在一楼,没窗户所以无法从外窥探。
转往车库,老爸的车不在。即使我没回家,他还是照常去上班了的样子。满符合他的个性,没什么问题,不过他不担心我的感觉让人有点在意。我这个好儿子应该扮得还不错啊。
我背向家门。没人看得见我,在院子站再久都无所谓,但若姊姊出门时撞上我就糟了。那样我是很高兴,但情况不允许。于是稍微拉点距离,监视家门。
我背靠别人家围墙吐口气,湿黏的疲劳跟著压上肩头,不知是精神累了还是单纯的疲劳。肩伤也乘此之便发起疼来。
「……睡眠不足。」
我
们家围墙看起来向内弯了。头也好重,大脑缺氧,身体好像快垮了。在旅馆沙发躺一会儿虽然不会挨骂,有人坐到我身上问题就大了。一这么想,我就无法安心睡觉。到最后我还是找不到像样的地方休息,不禁想像未来会因为露宿生活而成为毛茸茸的野人。
人眼看不见的隐形人,却比谁都更在意他人,真是讽刺。
不过,一直守在家门前也不是办法。若要设个断点,就是学校第一堂课开始吧。届时到学校去,看春日透在不在,不在就回来继续看门……这样是没错,呃,是没错啦。
但没有解决根本问题。再说,找到春日透之后要做什么?
难道要像看门狗那样叫两声咬上去?呃,昨天就咬过了,还把她赶跑了,不过我不认为她会就此作罢。搞不好还会设想我守在这里的状况,加倍慎重地做出更可怕的事。
所以我该怎么办?
先不论能否办到,我想不到杀了她以外的办法。
再说我现在一动脑头就好痛。
尽管站著,精神稍微放松就好像要飘走似的。我往背后围墙撞一下后脑杓。
虽然没进家门,待在家旁边似乎就能让人不由自主地放松。
时间在我昏昏沉沉之中流逝,小学生路队开始从我面前经过。我怕他们撞上来,整个人贴在墙上。失踪案发生以来,过去徒具形式的路队制重新彻底执行。由于回家时,尤其是放学时特别危险,经常能见到他们结伴同行。
最近自治会也在讨论该不该推广孩童外出时必须有监护人陪同。鉴于超能力者驱逐专家总是找尽各种藉口不来乡镇地方,这样的上下学路队在事情解决前不会消失。
要解决,就得逮捕春日透这个头号嫌犯(暂定)吧。
感觉很不现实。或许是因为她是个超能力者。
「…………………………」
孩子们的行列还没结束。看著看著,背逐渐离开围墙。
总觉得……不知道怎么说。
心里有点乱。
仅仅是许多视线从我面前毫无反应地经过,什么也没做就让我的脑袋开始打结。这种全身皮肤都感觉得到的不耐,与相反情况──视线聚集在我身上时非常相似。
他们不是把我当景物的一部分而略过,是完全忽视。这些男孩女孩的眼睛在围墙、朋友或天空之间忙碌地打转,却丝毫不在我身上停留片刻,诡异得让人很不是滋味。所谓的善良、人性我应该也都有,却被他们当成和看不见的虚幻美梦是同一种东西。饶了我吧。
也许谁都看不见,就会觉得自己的存在意义变得很薄弱。毕竟事实上,还真的没意义。自己的价值是由别人来决定的。
现在的我究竟算什么?
我连家人现在怎么处理我都不晓得。是当成离家出走,还是所谓失踪案的受害者之一呢?这想像使我想起那女人快速转动的眼。
她反应还真快。一部分多半是个性使然,但感觉上另一大部分是因为她很惯于那种场面,表示她很可能是惯犯。居然有这么可怕的人一脸自若地在这镇上生活……嗯?等等,先等一下。
不是指春日透,而是更早以前的事。
「……啊,对了!」
我惊讶得不禁出声。直接当成离家出走不就好了。
在书桌上留一张表示我要离家出走的字条,父母就不会往无谓的方向行动,姊姊可能也只会觉得「这样啊」就没多想了。不,姊姊那么聪明,这很难说。而我不禁出声,使得从旁走过的男小学生往我这抬头探视。虽明知他看不见,仍然吓了一跳。
不过他就此被上学路队卷走,随即消失在我眼前。
松口气后,我的嘴一直紧闭到人龙走过才敢开。
等完全没人,我才回到自家门前。刚好母亲正要出来,表面上与平时无异,没有担心儿子而辗转难眠的影子。还真是夫唱妇随啊。我愤慨之余快步向前,想趁她关门前溜进去。我没带钥匙,若错过这次机会就得用比较粗暴的方式才能进门了。然而动作有点慢,钻到一半被门夹住。母亲不可能知道我的存在,门直接就搧过来了。强烈痛楚窜过撞到边角的手,害我差点叫出来。
门突然停住,使母亲露出疑惑表情。应该有撞到东西的感觉吧,她回头稍微开门,往家里看两眼。我也趁这一刻将另一半身体拉进玄关,并小心地当场蹲下以免动作太急而跌倒,搞砸一切。
母亲看了半天也没发现我,歪著头确实关好了门。
锁起来了。这声音提醒我得带上家里钥匙,以备不时之需。
我等脚步声离得够远才站直,手撑著一旁鞋柜喘口气。气也是隐形的。喔,本来就看不见。
遭母亲忽视也让我很有感慨,不过先来的是担忧。希望她防范意识能提高一点。这可是有超能力者的世界,任何小怀疑都不能轻易放过。
说不定会有人像我这样,用超乎常识的方式潜进家里啊。
家里没有任何声音,可能姊姊也出门了,如果在房间就是在睡觉吧。从鞋子看来应该是前者,守门都白守了。
我脱下隐形的鞋子上走廊,半途想到我可能会忘记位置,还是带走比较好而折回。而当摸到鞋子拎起来时,我吓了一跳。一片脏污浮在空中。原以为是有大批微生物飞出来,猛退了一步。不过微生物肉眼看不见,会有这种误会实在莫名其妙。我看了停在手边的异物一会儿后,才发现那是鞋底脏污。
可见行走时附著到脚底的东西不会隐形。站在路边时并不明显,像这样提到空中就像霉菌妖怪一样。即使明白了那是什么,我仍凝视起那个平时不曾注意的地方。
多穿几件衣服盖满全身,戴上口罩、墨镜和帽子,我就算复活了吧。构成表面的物质,就是我的一切吗?
假如遇到能把我完美画回身上的人,问题说不定就解决了。
我将脏污刷一刷,抱起鞋子往楼梯走。
接著上楼。然而脚踩上第二阶时撞到了胫骨,能感到眼眶瞬时堆满泪水。即使咬紧牙关强忍,仍不禁「哒、哒、哒」地跳起来。待会儿一定会瘀青,虽然看不见。
无法判别伤势,使我心里一阵凉。幸好肩伤不深,否则我现在不可能只靠痛楚评断伤势,必须极力避免受伤。
可是家里楼梯就让我陷入苦战了,真的办得到吗?
我对家里还没习惯到闭著眼也能……对喔,就这样做吧。我因此发现自己是硬要用眼睛追随看不见的东西才会失败。闭眼上楼梯,和平常一样不费吹灰之力。
有点触及姊姊的感觉,让我差点不知好歹地笑起来。
进了自己房间,见到昨晚出门前脱在地上的睡衣还留在角落。我来到房中央尽可能地吸气,使肺中充满住了许多年的房间气味,希望能多少找回一点自己。
深呼吸后,我在房中来回踱步,思考离家出走需要带些什么。最重要的就是钱包,而手机……大概不需要,再来是几套换洗衣物。要装成临时起意的离家出走,大概就是这样了吧。我将当书包用的背包内容物清到书桌上,摺好衣物塞进去。有点想起去年校外教学前夕的准备情境。
先前的想法使我停下了手。就是穿很多衣服,脸也盖住的……那个。不过被人看见那样的怪人离开我们家,只会平添问题吧。
行囊整理完毕后,我准备好活页纸跟笔。
离家出走的动机该怎么写呢?我寻思片刻,写下这样的话:
『我想重新审视自己,一定会回来,请放心。 明留。』
并以课本当纸镇压好边缘,指尖摸了摸彷佛是对自己写的「一定会回来」。我必须尽快回到姊姊身边才行,不然我有预感,我将不再是我。
全部搞定而提起背包时,我惊觉背包简直是飘在空中,这样不就没办法带了?我扫视房间寻找帮助,然而截至昨天都处于常识之中的房间不会有那种东西,整个空间最怪的就是自己。因此,能解答的也只有自己。
我心生一念,将背包塞进衣服底下。
飘上空中的背包就这么消失了。正确说来,由于我的皮肤仍能感觉到它的质地,所以只是和我一样看不见而已。拿出来就出现,塞回去就消失。
真神奇。背包摆在手上不会消失,整个塞进隐形了的衣物内侧以后,就连我自己也看不见。看来不能只是用手抓,必须整个盖住才有效用。
虽然只是暂时,但背包就像成了我的一部分。
看不透的隐形?出现了一个会让人想到脑袋烧坏的概念。追究起来,这个现象似乎真的有些矛盾,但这矛盾不过是来自普通人观点所产生的不解。在超能力这个价值观的孤岛上,用的是另一套规则。
没错,春日透使用的隐形能力似乎也具有某种规则。
据我推测,那可能是为了满足春日透这个人的利益而产生的。这样比较有点侮辱姊姊,但那或许就像是只有姊姊所能感受的世界。为了在那个世界生存,某种特定能力会逐渐发达。
每个人都有的适应力,或许能到达科学所不知的领域。
尽管还有许多疑问有待解决,总之有办法藏背
包就谢天谢地了。这么一来不仅是背包,再大一点的东西都能带。虽然没试过也有点犹豫,但至少每天三餐吃得了了。
隐形人也是活人,人活著肚子就会饿。
可是很遗憾,我不能正常买东西。
所以只能那样了。
我离开房间,同样闭眼下楼。原想直往玄关走,不过脚却往走廊另一头伸。我知道姊姊不在,便直接开了她的门。姊姊的香气剎那间包围了我,我立刻就跪下来。
回到母亲怀里就是这种感觉吗?呃,这里指的当然不是我真正的母亲,而是某种精神上的回归。果然我得和姊姊在一起才完整。说不定这个不得不离开她的现况只是真率地反映出真正无形虚无的,其实是我的心境。
起身后,我犹豫著该不该回头。经过百般挣扎,但脚自己向前滑了。
这一离开肯定就是很长一段时间。我给自己找个藉口后,打开衣柜。
看著姊姊的内衣柜,心脏就阵阵抽痛。我强忍痛楚,抓起一条朴素的内裤,紧紧握在手中。
光是这样,我就泪流不止。
姊姊总是能赐给我希望。
我将内裤收进背包,比自己房间更恋恋不舍地离开姊姊房间,取出怀里的鞋子在玄关穿上,小腿撞到的位置已经不怎么痛了。这感觉使我后知后觉地发现,我的隐形化也可能并非永久,过一段时间就会自然恢复。
那么,只要真的避开人的耳目过一阵子,就能回到原来的生活了。
什么嘛。我感到心里冒出一股浮力。
然而另一个疑问,彷佛要浇熄这理想般萌了芽。
如此不完全的能力,足够让她放胆杀人吗?
是我就绝对不会,而春日透也早该被抓了。
带著消散的稀薄希望,我离家上锁,将钥匙收进背包后往衣服里塞。这时,一个头发特别长的女生摇头晃脑地经过我家门前。背包还来得及藏,几乎萎缩的胸口没入安心的怀抱。
那个娇小,或者说瘦小的女生的头发多到甚至盖满了半面上半身。相对于那乌黑有光泽的发色,皮肤显得十分苍白,阴沉气氛中带有拒绝上学的感觉,是我的偏见吗?
我小心地等待那个穿我学校制服的女生经过,但途中吓得目瞪口呆──她突然吐血了。啪唰一声,像喷出水管一样。不恶心,实在太红了,然而速度和量却如同呕吐物。哇……感觉旁观的我脸色变得比吐血的她还要苍白。
啪唰啪唰,鲜血甚至发出略显轻快的声响,浇注地面。
红得堪称鲜艳。
女孩按住嘴,已经习惯了似的用袖口擦擦嘴边,说声「这样不行」就留下大片血迹折回去了。看见家门口被人毫无省色地弄脏虽然不舒服,不过她那种豪情万丈的身体不适也实在教人叹为观止。我抱著肚子的手不禁松开,背包滑了下去。即使我有回神捡回来,还是有几秒时间被她吓呆而暴露在外。
我就是这样疏忽的。
被那个女生和血迹引走了注意力。
因此我太晚发觉,几乎于此同时,有另一个女生从别人家围墙爬过来。
◆
每次早餐,祖父都会问我对味噌汤的感想。老实说,让人很头痛。
要将好喝以外的优词美句这样转那样扭,也是有所极限的。
「祖父的手艺还是一样高超。」
所以我最近都挑一些笼统的来讲。
话说,学生会长是怎么吃饭的?变成隐形人,应该难不倒他吧。只要有心,想看哪个女生脱光光都随他高兴。如果是个大坏蛋,想犯更大的罪也是轻而易举。
如果可以,真希望他变得消极不振,终日怨叹自己的不幸,看不见自身能力的意义与价值。要是他能有效运用,就会像在嘲讽我的失败一样,让人懊恼得不得了。
「今天怎么样,要在这儿住下吗?」
祖父啃著酱菜问。
我稍微等了一下才回答:「就在这里睡好了。」
不是因为犹豫,只是我认为答得太快容易招致怀疑。
「嗯,这样啊,我都无所谓喔。」
「好……」
我以藏了些话般的语气停下筷子,祖父跟著边嚼边问:
「我那儿子……嗯,就是你爸妈啦,跟你没有什么不开心吧。」
祖父表情担忧地问起我们家的状况,多半在猜想我是不想回家才来祖父家住。我想,他同时也可能在怕那其实不是因为我对祖父或这个家有好感。
不过实情是祖父应会感到庆幸的「真的没有」,我不是用这里来逃避。
这里是我理想的家。
我对祖父放松的表情微微笑,大口吃饭。
在接下来的谈笑之中,我想的都是学生会长的事。
向祖父打听一下学生会长好了。就算他们没见过,祖父和他的祖父或父亲也可能有些交情,不能小看乡下的联络网。但是,在未来恐会酿成骚动的状况下询问学生会长的事,会不会有点轻率呢。
再没几天,又是自治会开会的日子。这次我继续参加,利用会长等祖字辈的网络搜集资讯大概比较安全。参与失踪者话题,自然就能问起学生会长了。
我一面安排往后行程,一面用脚趾抓碗喝味噌汤。
随后我做了点准备。不是为了上学,是防止隐形人偷袭的必要安全措施。忙完以后到学校去,尽快查出敌人的姓名。
教职员室旁设了个学生会信箱,学生会长大人的雄心壮志和名字都大剌剌地公布在那里,省了我调查的时间。虽无必要,我连学生会长那些枯燥的抱负等都一起读了,还找到错字。全部看完以后,我以舌勾勒他的名字。
明神明。
没有标音,我想是念作Myoujin Akira。
这家伙就是我的敌人。这么做不是为了知己知彼什么的,总之这样能让我感到他的稀薄印象稍微浮显。而从明神这个姓,我也找到了其他关连。自治会会长也姓明神,可能是他祖父。
这么一来就好查多了。
要看的看完了,我便离开学生会信箱。
这一步虽小,但总归是向他接近了点。不晓得还有几步路要走。
明神明应也会试图调查我的一切。
且利用他隐形人的优势。我以此为前提,猜测他的想法。
我看不见他,但能够预测他的动向。
而现在,我正前往那个地方。
就是这里吧。我从教室门口环视整个空间。
我想他肯定会选择潜藏在这个熟悉的环境中。
◆
那个女生盯著我看。正确来说,是盯著浮在空中的背包看。
我看著她跳下围墙,慢慢放下背包,希望她能当作看错。接著小心翼翼地从背包退开一步、两步。
女生远远地瞪著背包,表情变得凝重,没有想离开的样子。
「嗯~它刚刚还飘著……旁边……」
她以非常迂回的路线警戒周围,慢慢接近背包之余,女生从自己的运动包取出美工刀,喀喀喀地伸长刀刃。
现在的国中生都是这么理所当然就亮家伙的吗?再说,她想做什么?
感觉上,继续留在这里很危险。若丢下背包不管,我是能平安逃离,不过我很担心这个女国中生想拿美工刀做什么。
现在只能做好引起一点骚动的心理准备,取回背包尽快逃走。
好。我前后摆身。好,很好,就是现在。我看准时机迈开步伐。
一把抓起背包,就此无视女国中生往人行道跑。
「喔喔啊啊啊飞起来了!」
接著直线奔逃,想趁女国中生震惊时拉开距离。
明明是隐形人还那么在意别人眼光,是我的问题吗?
「啊!」离开院子弯进马路的瞬间,我惊觉一件事。
看著下脚处的整滩红色液体,我知道我犯错了。然而来不及订正,鞋跟已经直接在血上漂亮地快速滑动。
背上黏糊糊的触感,告诉我摔在了血滩上。
我摔得像漫画里踩到香蕉皮那么夸张,后脑杓还用力撞了一下。
我就这么倒在路上,痛得嘴角紧绷。
实在是有够浅显的伏笔回收。
女国中生也在这时候过来,想抓走背包,于是──
「慢、慢著慢著慢著!」
我忍不住开了口,并上下摆动背包代表我在这里。
「喔嘎嘎!」
她脚底触电似的跳开,反应忙得令人同情。
但若不赶快让她安静下来,说不定附近会有人出来搅局。
「我就在这里。你听我说,我不可疑,也不会害人,就只是看不见而已。」
我边起身边解释。说「不可疑」简直骗三岁小孩,但我不打算停止。
女生仍然害怕地不时挥动美工刀。我还比较怕你咧。
插图p141
「你、你是什东西啊!呃,错了错了,你啥哩!血、血迹飘起来哩!」
订正了奇怪的地方。这样问我,是该怎回答呢?
「好像是……隐形人。」
我想这是该
最先讲明的事。女生看似逐渐恢复冷静,收起准备扑过来的样子注视我,美工刀也跟著收进书包,让我姑且松了口气。她说的血迹飘起来,应该是指我背上那滩血吧。这下糟了,听说血很难洗。用自助洗衣店没问题吗?
「不好意思。」
女生粗略地往发声位置,即口部一带伸手过来,捏住我的鼻子眯起眼问:
「鼻子吗?」
「速。」
「抱歉抱歉……」
女生立刻收手。顺手用裙角擦手的动作,我就当作没看见吧。
「唉……遇到一个好奇怪的哩。」
我才想像你那样叹气咧。怎么会遇到人啊。
「镇上公认的吗?」
「不是……」
哪会有那种事。如果有,不晓得多好。
「虽然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有缘……要不要稍微聊聊?」
与其让她把事情闹大,不如我自己先说清楚才是上策吧。考虑到女生仍保有某种程度的冷静,我如此判断。「从声音听起来,是男生吧。」她睁大眼这么说。
「居然会被隐形人搭讪……春天还真的是邂逅的季节哩。」
「我也不是自愿变透明的啊。」
我跟在她身边走,只见她突然想到什么般按住后裙襬。
「不要因为我看不见就躺下来偷看我内裤喔。」
「哪会啊。」
谁要看你那种丑不拉叽的鸡图案内裤。我非常想这么说。
这世上的女人都不晓得自己和姊姊差多少,一个比一个自大。世道真是错得离谱。
女生带我来到一所神社。不是很正式的那种,社殿很简约,没有参道也没有灯笼。周围是蓊蓊郁郁,没人整理的茂密树林,一旁有个储水槽。人迹罕至,不太引人注意,大概是因为被人看见她自己一人讲话会觉得很奇怪吧,跟我无关就是了。
女生坐在社殿阶梯上,虽然她看不到,但我在她面前的地面坐下。结果没抓好距离,屁股摔了一下。早上撞到手也是这样,看来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看不见自己的生活。若能在适应前找个方法解决就好了,但多半没那么容易。
包含我对姊姊的感情在内,人生不如意之事真是十有八九啊。
「其实我啊,对金属过敏,所以喜欢树很多的地方哩。」
「是喔……」
可是她之前还拿著美工刀乱挥耶,那就不是金属吗?
好吧,她也不一定是对所有金属过敏。
「啊,我这样说话是故意的哩。」
女生否定什么般挥挥手。
「喔,这样啊。」
我不在乎,其实怎样都好。
「这样说话听起来有点笨,不小心说错话,人家也不会跟我认真,会想说我是笨蛋就算了哩。」
她还得意地炫耀起自己的小聪明。真是个厚脸皮的国中生。
或许我在这个年纪,除了在姊姊面前也是这副德性。
「话说这样我很难讲话,可以用点什么把你的位置标出来吗?」
「嗯?」
女生「嘿嘿嘿」地露出陪笑似的表情。
「要是我完全搞错方向说话,看起来不是很笨吗?」
希望用词像个笨蛋却又不想看起来像个笨蛋,莫名其妙嘛。
她其实是因为看不见我在哪里,觉得不放心吧。
「好,我穿个衣服。」
我手才刚伸进背包,她就「咦咦咦咦」地怪叫起来。
「呃,那你现在,是、是脱光光吗?这样不行啦!」
还遮著脸猛摇头。
「不是你想的那样,我现在连穿的衣服也隐形了,所以是再穿一件。」
「什么嘛……」
为什么听起来有点失望呢。
我暂时不管这位神秘女孩,从背包取出换洗用的长袖上衣、长裤穿上,甚至戴起手套。上衣前面全部扣好之后,应该就不会露出脖子以下的部位了。结论就是,好热。
「感觉和人体模型又不太一样,是另一种怪哩。」
她的感想使我发现缺失。
「再戴个墨镜帽子之类的比较好吧。」
我有带帽子,不过房间里没墨镜,也没有口罩。
虽想连脖子周围的空白也填起来,不过这种时候围围巾不太自然,长袖长裤也已经有点难受。光是想到即将来临的夏季,我就开始流汗了。前途多舛啊。
「脸嘛……啊,我有个好主意哩。」
女生拍个手说:
「如果还有下一次,请你好好期待哩。」
「啊,嗯……这样啊。」
我含糊地回答。她说得很开心,我却完全无法想像。尽管如此,这样和人对话仍能十分有效地帮助我纾解心神。
若对方是连隐形人也不怕的人,效果更好。
而这个女生报出了姓名。
「抱歉哩,现在才说,我姓田沼,田沼叶子。田沼是田沼意次的田沼哩。」
「……你好,我是明神明。」
「明神哥是吧。」
从她轻薄的语气听来,感觉是只会念不会写。
自我介绍过后,有件事我不知该不该问,最后还是问了:
「你是外地来的吗?」
田沼叶子张著嘴呆住,像不知如何反应般静止著。
她反应成这样,我也很难反应啊。我不觉得自己问的事哪里需要她惊讶成这样。
「你怎么知道?」
「从名字……或感觉之类的很多。」
解释根据恐怕会惹来怀疑,所以省略。「是喔是喔。」她暧昧地点点头。
「我是转学生。啊,现在国三哩。」
「这样啊。」
就算知道她在骗人,我想自己答得也相当自然。
「那么明神哥,我有件事想先问你一下。」
「请说。」
我请举手发问的田沼叶子说话,而她非常直接地问:
「你怎么会隐形?」
怎么问这个。喔不,我看她也没别的能问,可是真的要问这个喔?
「这个嘛,我也是逼不得已的。」
「天生的吗?」
我无法分辨她是在开一个天大的玩笑还是认真的。
虽然我也没多大,不过真的有种和小女生对话的感觉,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不,我是昨天才变这样的。」
「欸~好突然喔。」
就是说啊。
「不知道你长什么样,从声音听起来感觉满帅的哩。」
「呃,谢谢喔。」
很难确定她是在夸我,还是拐个弯挖苦我。
「话说,你还没告诉我怎么会变隐形人哩。这件事最重要。」
话题被拉了回来。她听不出来我含混过去就是不想说吗?
「被超能力者害的。」
现在应该没人不知道超能力者的存在,所以我毫不犹豫就那么说了。
以及春日透的存在、她的能力、肩膀被她刺中。
略过姊姊的部分,对田沼叶子说明事情的经过。
「啊,我就知道。」田沼叶子对超能力者的部分特别有反应。
口气就像期盼已久一样,这有什么好开心的啊,我不禁有点不耐烦。
「换我问你了。你怎么爬墙过来?」
「咦!」
田沼叶子一脸意外。你意外什么,我才意外咧,一般国中女生谁会翻墙进别人家啊?就算是小偷,院子门又没关,小偷也会从那里进来吧。再说,国中生那时候早该去上学了吧。
「我不得已的哩。」
她答得像我之前的精简版。不得已是吧。我瞪起她。
别人不会发现自己态度不礼貌,可说是隐形人的一大优点。
不必戴上好好先生的面具,口气好听一点就行了。
「是喔。」
原来是不得已的呀。我也陪她敷衍过去,她跟著「唔嘻嘻」地笑。
「你不想追问吗?」
「不想。」
因为她那不是希望我问的表情。再说,听她瞎掰也没意义。
「我自己的事能说的就这么多了。啊,不要跟别人说喔。」
「当然哩!」她虽不期待我问,一听我要她保密就竖起了大拇指。
反正我很能躲,就算她泄露出去也能化险为夷吧。
「你最好也离那个杀人魔远一点。」
运气好还能变成隐形人,倒楣点就命丧当场了。
「说得也是……明神哥,你以后要怎么办?」
这个国中生怎么都挑那么难回答的话题。
未来的事我无从想像,便决定只谈眼前。
「我待会儿要去学校一趟。」
「模范生哩,都隐形了还要上学啊?」
「不是那样啦。」
我非得更深入地了解春日透不可。为此,最好的做法就是贴身跟踪。她昨晚的反应明显是看不见我,跟踪也不会被她发现吧。不过她说不定也想出了对策,必须慎重行事。
「那我们就在这边说再见吧。能有这么难得的经验,满好玩的哩。
拜啦。」
见到田沼叶子说完就打算匆匆跑走,我喊住了她。
「先等一下。」
我取下右手手套,将袖口伸向过去。
「可以握握看我的手吗?」
「啥?」
田沼叶子跑回来窥视袖口,里头空空如也。
「握手吗?」
「握手就好。」
「嗯~」田沼叶子不太情愿地眯起眼。
「那该不会是什么魔法之手,我碰了也会一起隐形吧?」
「应该……不会。」
变成隐形人之后,我还没碰过……啊,我咬过春日透,可是她没事。
一回想,无论怎么漱口等多久都散不掉的讨厌血味又回来了。
好奇心使然吧,田沼叶子小心翼翼地碰触我的手。食指被她一碰而差点缩回,不过她反应更大,退了一小步。接著她再度伸手,这次是直接握住。握握握,田沼叶子上下摆了摆手。
感觉到有点冰凉的手温,使我不禁笑了。
「我有温度吗?」
「咦?」
「有吗?」
我很想知道。田沼叶子低下头,注视自己的掌心一会儿后──
「热热的哩。」
她抬起头笑著这么说。或许是经历了一连串不幸,如此合乎期待的回答感觉好难得。
「这样啊……我还有温度。」
我就在这里呢。
用感温仪器说不定就能看见我了。春日透有办法超越这样的科学领域吗?若能做到这种地步,确实就是超能力吧。
接下来一小段时间,我尽情抚摸著田沼叶子光滑的手,那让我想起喜欢光滑触感的姊姊。放手后,田沼叶子扭著右手问我:
「还想再见面吗?」
刚才跑得这么快,心情也变太快了吧。
我也学田沼叶子,将手举到眼睛高度。
「我还有一点事情想问你。」
「嗯嗯。」
「三天后一样约这里怎么样哩?大概傍晚。」
她小声补充的「要是我没出事的话」听起来彷佛在风的另一端。
看来她爬墙很可能是真的遇到了某些急事。
「三天啊……假如我也没出事,就来这里找你。」
对现在的我而言,三天后的事感觉好遥远。
我目送田沼叶子离开。一挥手,就感到她传给我的热随即冷却、剥落。
等剩我一个,神社周围的树跟著吵吵闹闹地摇摆交叠,彷佛一没人就想尽情舞弄枝叶。我还在耶。即使如此低语,风和树的舞会仍不停息,有种当我不存在的人比想像中更多的感觉。
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再待下去了。
三天后,也就是星期天吗?原本要做什么?算了,什么也没有。
我未来的预定,是真正的一片空白。
犹如乾脆将生为明神明的过去暂时舍弃比较快似的,我与想像中的未来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因此,与田沼叶子的约定具有特殊的意义。
我快速离开神社,直往学校走,没多久发现衣服还穿在身上,活像可疑分子。尽管这么说有很多矛盾,我还是急忙脱下衣服。背包也不能这样直接提著走。和人说话,让我疏忽了很多。
沾血的衣服也脱了。虽然我有点抗拒在街上打赤膊,但总不能成为会走路的灵异现象。要是皮肤直接再沾到什么可就脱不掉了,只好特别小心地走。不能在人间自由自在过活的隐形人,真的有存在价值吗?
接著将背包塞在裤子里,以绝对不能见人,屁股撑得圆鼓鼓的蠢样快步进校门。直接打在皮肤上的阳光晒得我热到发痛。火在背上烤的感觉,让我有种想高举双手大叫的冲动。
我现在的郁闷,已经堆积到随时爆发也不奇怪的地步。
在校舍里使上臂不禁发抖的温差中,我上楼巡视一年级教室。头上三年级那层不晓得会怎么处置我的缺旷。会不会根本没有人在意,还是觉得有点可惜呢。尽管好奇,但我不想去看。
不久,我在一C教室发现了春日透。幸好现在是春天,窗户都开著,可以不动任何东西潜入教室。春日透在窗边座位乖乖上课,见到那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表情,我自然握起了拳。
为什么我要这么辛苦,她却能一脸轻松。
很简单,因为她是坏蛋。因为她坏,做坏事也能无动于衷。
好想往她侧脸狠狠揍一拳,不过我想起昨晚那转动的眼睛,担心暴露位置而痛遭反击的恐惧浮上心头。挨打的腹侧开始发烫,强调自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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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过讲桌台前,听著怀念的上课内容接近春日透。她总不可能在学校装设会引起大骚动的陷阱或机关吧。她两手无力下垂,没劲地抄著笔记。咬在口中的自动笔灵巧地正确书写,字说不定比我还漂亮。
即使我从头看到最后,春日透一次也不曾转向我。
全身都是破绽。虽然我不想,但我随时都能实践田沼叶子的想法,偷看她的内裤……隔著裤袜看不太清楚,像是水蓝色。我继续直盯著看,有点期待她露些懊悔或害羞的表情出来看看。蹲著看久了,我发现她的腿部线条紧致洗练,尽管美感跟姊姊没得比,也看得出经过千锤百炼。对于双手失能的解答,或许就在她腿上。
我缓缓站起,这次将手伸到她脖子旁。无论要摸、要掐、要折,都随现在的我高兴。在这里掐她,其他人看起来也只是她突然表情痛苦吧。十指似乎已迫不及待,一抖一抖地弯折。
光是想像,好像就要喘不过气了。心脏抽痛,头脑发白。我担心紊乱的呼吸会被春日透听见,收手往窗口远端退。她看也不看我,表情正常地听课,彷佛一点也不怕我。
她为什么能这么大胆?
所以才杀得了人吗?抑或是相反?
对于怪物的恐惧与好奇等,不同于怨恨或辛酸的感觉滚滚涌上。
我继续从旁观察春日透。小心谨慎,一个喷嚏也不让它有机会打。她周围只有动笔声,不曾东张西望或私语,默默地面对课程。仅由此来看,她是个认真的好学生。
斜后方座位的男同学注视著这样的春日透,还用托腮的动作来掩饰。不过他没注意到也不可能注意到我的存在,整个很明显。他是看上春日透哪一点?用笔姿势?长发?还是侧脸?春日透有注意到他的视线吗?我遥想从前似的想起同学曾经说她可爱。
在没见过姊姊的人眼里,或许是那样没错。
但在我眼中,她就只是个可恨、危险至极的怪物。
话说……我甩甩头。这么伫立在上课中的教室里,感觉实在不太对劲。即使明知没人看得见我,老师的存在仍使我静不下心。多半是因为这违背我自己以及社会的常识吧。
一想像此时仍然重合的这两套常识,将随著我的隐形人生活逐渐乖离就很不好受。
课程结束,时间来到午休。看著每个人各自准备的午餐,我发觉自己也得想个法子不让肚子里的虫乱叫。和田沼叶子对话时,没请她帮我买食物真是一大失策。
春日透整理好课本就独自离开教室,我看准时机跟上去,以免在门口撞上其他学生。从方向能判断她要去的不是学生餐厅,而是福利社。一路上,无论走廊或楼梯,我都小心地贴著边边走。肩膀擦过墙壁而感到的冰冷,提醒我现在打著赤膊。周围这一个个学弟妹,有谁想得到现在有个半裸男子正和他们一起走在学校走廊上呢。
只要我有那种心思。
像春日透那样行动。
就能乘著春风,将惨剧送入这个乍暖的空间。
没有人会责怪我,也没人会阻止我。至今只会让我感到处处受限的隐形人生存方式,顿时变得一片光明。
能做的事少了很多?别傻了。
可以不顾别人的感受。
无论怨恨哀伤,都不会指向我。
对周遭制造多少伤害也不必考虑风险,实在太棒了。
我不禁醉酒似的一阵踉跄。
但是。
但是──有个想法垂钓于我的额头,在眼前晃动。
倘若姊姊知道我是这种人,会怎么想?
只有姊姊注视著我。依然和过去一样,感知著我的存在。
意识到这点,诱使我冲破藩篱的亢奋随即萎靡。恢复平静的心灵,让我深切感受到姊姊原来也是构成我伦理道德基础的一大部分。
不想被某人讨厌、疏远。
这样的想法,就足以成为不让我们作恶的制动力。
春日透或许是缺乏这种想法。
而这位春日透目前正踏下台阶,愈走愈远。但途中,她忽然在楼梯平台逆流般站定不动,剪影在投入正前方横向窗口的光线中摇摆。
春日透转过身,仰望了我。
与春季暖阳背驰的寒意瞬时将我缠绕。
踏下阶梯的脚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中。她的视线虽不至于完全正确,但仍大致抓到了我的方向。目光没有容纳四周景物的空间,也没有遇见友人的温暖。宛如春荫下严冬冻土般的低温杀意,冰冷地射穿了我。她看不见─
─我将可恨的隐形化视为一线生机,硬著头皮忍耐。蹑手蹑脚地贴到墙边,静静等待她结束。
春日透只是回头,没有折回。算准不至于让人觉得奇怪的时间,若无其事地下楼。我拿不出立刻追上的勇气,移动到楼梯平台边缘,以平贴在墙上的手支撑身体,慢慢深呼吸调息。
这让我重新了解到春日透有多特异。
是她敏锐的感官藉小如尘埃的差异发现了我?抑或是预测到我行动而吓唬我?无论如何,她都不是毫无防备。
刻意表现出来,或许是想牵制我。
即使看不见,知道自己身边可能会有个隐形人恣意妄为也不好受吧。若她那样的动作是为了警告我,那的确是很有效果。
站著一会儿,我才想到观察那个女人在福利社做什么一点参考价值也没有,可是回到教室站著发呆也太蠢,到头来还是只能跟过去,贴墙下楼以免碰到人潮。
可能是等心情平复花了太多时间,我到福利社前才找到春日透。她灵巧地用脚趾打开钱包,付钱给福利社小姐。由于姿势关系,脚和裙襬都开得很大胆,引来几个男学生远远偷看,且不时顾虑周围女学生等人的眼光而装没事,眼睛一左一右很是忙碌。
裹著裤袜的脚高高抬起的模样,有如黑鹤翘首。
而我也因此发现,排队购物的人无论男女都为春日透让出了点空间。人群被挤到两边,慢条斯理地自买自的。
「啊,我帮你开吧。」
付完帐时,有个女生接过春日透的面包袋。春日透只是动眼道谢,坦然接受她的好意。看来旁人都对她很好,但在我眼中,那就只是自然地利用自己不能用、不能动的手而已。低头看著别人代为开封的面包,春日透静静一笑。
那究竟是对谁而笑呢?
开封的面包都装回塑胶袋后,春日透就离开了福利社。她一走,人群又开始你推我挤地吵闹抢购。我以为她会直接回教室而以余光看她,结果她却叼著塑胶袋提手往鞋柜走,换鞋外出了。要去哪里呢?我不太想在操场走,但还是好奇跟过去。
春日透独自横过操场,走到没人经过的社团教室后方。来到这种毫无人烟的地方,比较需要警戒周遭的反而是我。不仅要注意是否会有随风飘散的细小尘土盖在我身上,更重要的是她本身会不会突然杀过来,让人紧张得不得了。那样的她背靠社团教室的墙坐进阴影。
她将面包袋置于腿上往里头瞧,看来打算在这里吃中餐。
有什么特殊原因吗?说不定是和隐形化有关。
需要她避人耳目的事,我只能想到那部分。
这么想著注视了一会儿,春日透将嘴探进袋中。以为她要叼出来吃,结果竟是整个吞进嘴里。涨得圆鼓鼓的脸颊与结实下巴形成强烈对比,与她这年纪很不搭。双唇用力紧闭,大幅挪动下巴不停地嚼。
那似乎很难受,眼角绷得又乾又紧。
咀嚼了一阵子儿吞下肚后,她将面包袋放到身边地上,说:
「剩下的是你的份,明神明。」
见她泰然自若地说出我的名字,吓得我抽了口气,忘了呼吸凝视她。
春日透直视著操场边缘,又说:
「你在吧?左边或右边……应该是左边?」
答对了。嘴角不禁抽搐。她对我看也不看,微微笑著。
「袋子你自己收。拜啦。」
春日透就这么起身,单方面那么说就潇洒至极地走人了,连个确认动作都没有。假如我不在,就只是个危险人物在这里留下一袋面包,满满都是问题,教人不得不怀疑她这么做到底在想什么,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她应该没有赠盐予敌那种情操吧。
会不会只是心血来潮,还是想表现她根本没在怕?
无论如何,那都是春日透的施舍,看著就让人肩头冒火。
不过搔弄我胸口与双臂的风是那么地舒畅,带走了我的怨气。
一转身,温暖的阳光抚上我的背,使我明确意识到那片看不见的部位,沉醉在连自己也快遗忘的轮廓与阳光交融的感觉中,双脚甚至为之颤抖。
春天,或许不是该互相憎恨的季节。
我试著摸索春日透坐过的位置。
并抱腿而坐,打开她留下的塑胶袋,里头有两个咖哩面包。胃顿时上下一揪,思考断线,手茫茫然地伸出去拿起来大咬。
食物一入口,不知藏到哪儿去的唾液便泉涌而出,甚至有种酸味。
咖哩面包比我平常吃的咖哩还要辣一点。
红萝卜没煮透。
但光是吞下它,我就觉得好幸福。
接下来一小段时间,我将脸埋进膝间。腹底热呼呼的。
尔后,我继续啃面包,不疑有毒或陷阱。
原以为她会回来看个两眼,结果也没有。
春日透并不怀疑自己留下的轨迹。
她脑袋究竟是什么构造啊?我再一次为这个敌人的异质感到诧异。
吃完中餐后(也照她说的丢了垃圾)回到教室,见到几个女生围著她的桌子。看来只是聚在一起共度午休时间,就像我昨天和同学去学生餐厅一样。
春日透坐镇在那一团和气的中心。
尽管立场与对象都不同,我仍有种自己的位置被她取代的感觉。
当肚子有了著落,我很现实地又对她发起脾气。
同时悄悄接近,继续窝在她身边。
我下定决心,无论她何时又理所当然般转向我也不惊慌。
「对了,你们有听说吗?」
一个女生向中央拋出话题。
「学生会长半夜不晓得跑去哪里,然后就没回家了耶。」
这出乎意料的一句话,吓得我决心动摇,开始紧张。
我回想起自己一股脑儿地奔出家门穿过大街小巷的经过。天虽然晚了,但也不是什么有目击者会很怪的时间。最后一次有人见到我,就是那时候吗?
而当事人春日透与错愕的我大不相同,一脸不知所云地装蒜。
「是这样吗?」
「嗯,社团学姊说他今天也没来学校的样子。」
消息传开的速度好比水渗入地面,快得令我差点咂嘴。乡下就没其他事好聊吗?
「堂堂学生会长也失踪了吗?」
另一个女生当笑话般随便、不客气地说。
「咦咦咦,什么嘛,原来不是只挑美少女喔,有点放心了。」
啊哈哈哈~女生悠哉地笑,春日透也跟著笑了。
「前几天也有几个自治会的人失踪,真的是没完没了耶。」
并且若无其事地微笑著,说这种风凉话。
这女人该不会是明知我在旁边还堂而皇之地笑给我看吧。她一定知道。而从她提起自治会听来,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八成也是她干的。虽然没有证据,最可疑的仍保证是她。
「就不能赶快抓到犯人吗?这样社团以后很难去别的地方玩耶~」
解决学生的自私烦恼,也是学生会长的职责之一。
我的手不知差点伸向春日透的脖子多少次,想了结这一切。
而春日透一次也没转头,自在地闲聊。
后来的打扫时间、课堂上以及短暂的下课时间,我都在观察春日透。
最后在放学前,整理我对她的印象。
春日透品行极佳,待人和气处事圆润;从经过她的男学生都会偷瞄一眼来看,是有点姿色;课堂一堂也没跷,且态度十分认真。很难将我昨晚遇见的女性和这个春日透连结在一起。
更麻烦的是,人们对她双手不能动的同情大幅加强了她外在的良好形象。
厚厚掩盖了春日透杀人不眨眼的本质。
这就是仍未出鞘的春日透吗?
好像在哪儿见过。想了想,我便为这份愚念惭愧起来。
那不是别人,就是昨天前的自己。
我讨厌的人,和我用同样的方式过活。
那或许就是我讨厌她的理由。
近似屈辱的愤慨梗在鼻腔深处,久久不散。
◆
回家的路走到约一半时,我开始肯定他还跟著我。
从早上就能感到不知哪来的视线,以及非常隐密的呼吸声。午休也是这样,他一直跟著我。
我的预料果然没错,隐形人找上门来了。即使一直装作不知道,心里还是有点紧张。课堂上,如果他突然掐过来应该会很有意思,可是他似乎不会那么做。大概在到处欣赏我或其他女生的裙底风光吧。
想像起来,脸颊不禁稍微发烫。被人偷窥还是会害羞。
言归正传,对于和我不同,不曾杀过人的人来说,当时有那么好的机会也不敢杀我算是正常反应,只是不知这份正常什么时候会被他推翻。我有预感,那一天不会太远。
来到家门前,我忽然有个念头,于是打开书包当场蹲下,在笔记本写下祖父家的电话号码。祖父家的鞋柜上还有一台电话机。很可惜,我不能撕下笔记一角当纸条,只好留下整本笔记,按门铃等祖父迎接,一起进去。
只要明神明稍微
想想,应该就能明白我的意思。假如不明白,那我就能放心多了。倘若他连这点脑也没有,也没什么好警戒的。
当我回到榻榻米房间收书包时,玄关传来电话铃声。几乎没人会打电话给祖父,不过家里还是摆了台电话,大概是有他的用意吧。
我比离开厨房的祖父更快赶到玄关并解释:
「大概是找我的。」
「嗯?喔喔,这样啊。」
与其说祖父不能接受,不如说他不明就里地歪著头回厨房去了。
好啦。我有点兴奋地提起话筒,用脖子夹著。
「喂,我是春日透。」
为了让他一听就懂,我刻意报上全名。一拍时间后,对方开口了。
声音像纸门那么薄。
『……我是明神明。』
先不说他,我是第一次仔细听他的声音。
我和明神明用的都是固定式电话,意思就是通话时无法移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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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就能在确保彼此安全的状况下对话了吧?」
我压低音量,不让厨房的祖父听见。
『乡下还有公共电话,真是太好了呢。』
「就是啊。」
以沉重语气互道戏言后,我切入正题。
「你跟了我一整天,有什么事吗?」
尽管明知原因,我仍刻意一问,而明神明也不遑多让。
『我就直说了,把我变回去。』
「不要。」
原想说「没办法」,但回头想想,我也不必那么早告诉他,便吞了回去。话筒彼端传来极力压抑怒火的喘息。那也是当然的,我离开话筒窃笑。
「把你变回去,要是你到处去讲我的事,我不就完了吗?」
『……不把我变回去,无论用什么方式,我一样会告发你的罪行。』
「请便啊。不过你觉得,这个镇的人是比较相信现在的你还是我呢?」
『……………………………………』
他不说话,我就继续说了:
「我啊,是一个有很多大人同情的可怜小妹妹喔。」
我俯视晃都不会晃的手。我不时会有种冲动,想乾脆砍掉它们算了。
「手不能动的我过去都是怎么杀人的?证据呢?你自己?这样你就必须露面作证了吧?而这样你就死定了吧?真的好吗?」
无论怎么弥补,手不能动在这个社会都是个巨大的障碍。
所以拿点那样的好处也算不上不公平吧?
明神明颤抖的声音抓住了我的耳朵。
『你这个人……』
「怎样~?」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简直是为杀人而诞生的。』
虽然他声音又重又糊,不过说得很好,有种奇妙的畅快感。
『你真的很会演。该不会手不能动也是骗人的吧?』
「那是真的。如果能动,谁要用那么难用的方法挥刀啊。」
别说嘴巴需要锻炼,对腰和腹侧的负担也不可轻忽。
明神明沉默不语。正确说来,是只能听见他粗大的喘息声,像牛一样。
「没话说的话,我挂喽?」
让人看见公共电话飘在空中自个儿运作,说不定会吓死人。
我也不喜欢没事惹事。
毕竟明神明被镇上的人逮到了,难保不会像拔地瓜一样牵连到我头上。
『……我想说的话多得数不完。我是知道说再多事情也不会解决,只会愈说愈气,所以才忍著不说而已。』
「这样啊,那就再见啦。」
我毫不拖迟地放下话筒。我可不想靠对话解决这个问题。
无论情况怎么变、事情再错综复杂,杀了他都是我唯一的解法。
因为我会杀人,而他知道这件事。
电话又响了,有什么忘了抱怨吗?我姑且接起一听。
「喂?」
『午休谢谢你的面包。』
他这么说完就立刻挂断电话。
这次换我夹著听筒愣了一会儿。
「……真老实。」
学生会长都是这样的吗?有种奇怪的感动。
他似乎不打算打第三次,于是我离开鞋柜前,想像他直接攻过来哼歌回房。我决定晚餐之前,都在刀旁边等他。
我翻动摆设于壁龛的刀,抱著般倚在肩上,慢慢地放松。
尽管明知他多半不会来,心里某个角落依然有所期待。
也祈祷事情可以顺利结束。
并与这心情交叠般,沉醉于面临难关的感觉。简直不可理喻地狂恋。
痴痴等待合适高台以提升自我的消极乐观分子,也是存在的。
我与刀,一同染上从纸门后逼来的春季昏暮。
闯入房中的蝴蝶,一声不响地飞过尘埃之海。
◆
我成了白天躲人,夜晚在院子守护姊姊的看门狗。
这样的生活已经三天。如果看得见,现在脸色一定很糟。全身不只是酸,都痛到骨子里去了,甚至令人暗自啜泣。未来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身体状况恶化得十分明显,将我赶入不安的最深处。
星期天傍晚,依约来到神社的田沼叶子身上穿的依然是制服。
手上拎著某种生物的头……还是皮?
「那什么?」
「企鹅的头套。」
多看两眼,的确是企鹅没错,不过颜色乍看之下像是燕子。
「所以?」
「给你戴。」
她说著就递过来。我和企鹅头套对看一眼,收下了它。
喙部意外地大。
「要给我?」
「请戴请戴。」田沼叶子摊掌催促。
这该不会就是她之前想到的好主意吧?
先戴起来看看。橡胶味,有点挤,闷热。
「太完美哩!」
田沼叶子大满足。
「什么完美、哪里完美、怎样完美?」
「脖子那边看不见了,眼睛也暗暗的看不清楚,秃头也遮住了。」
「谁秃头哩。」
不小心变成田沼叶子了。我一面调整企鹅头套的位置一面摇头。只能从喙部开口向外看,视野窄得很难受,彷佛在暗示我的前途。
「这样一定没有墨镜加口罩加帽子那么怪。」
「可疑人士跟怪人差别不大吧。」
喙部软趴趴地上下摆动,使我不禁「咕、咕咕~」地叫。
「喔,学得很像哩!」
田沼叶子拍手叫好。
不过我比较希望她吐嘈:「那明明是鸡叫!」
我带著些微遗憾坐下,田沼叶子和上次一样坐在神社台阶。
「话说,你这几天怎么样哩?」
有够笼统的问题。怎么样是怎么样?
「我知道春日透家在哪里了。」
有过对话的部分暂且保密。当时不提姊姊真的好吗?
说了,等于暴露弱点。喔不,她可能早就发觉了,但说出来会替她背书,所以避口不提,问题是我也不晓得那究竟是不是正确选择。
「欸~那么……」田沼叶子听了问:
「也把她家告诉我嘛。」
「为什么?」
她跟你没关系吧。而田沼叶子反驳这么想的我说:
「呃,她不是杀人魔吗?不知道她在哪里的话很恐怖哩,我怎么样都不想靠近那边哩。」
「……说得也是。」
虽然觉得有点不太好,但她的理由十分正当,于是我只以口头描述了位置。不晓得她听懂多少,只见她「喔~喔~」地直点头。随便,能懂就好。
「那个人很有名吗?」
「在这个镇上是,因为她手不能动。」
而她也是将这点发挥到最大限度的女人。奸诈狡猾。
「你嘛,呃……」
「啊啊,我很好哩,全身是劲哩!」
田沼叶子轻快地带过我的话。我什么都还没问呢,就这么不希望别人探她的底吗?怪得这么明显,我还有所怀疑反而奇怪。
「喔,有电话。」
她掏出响叮当的手机跑到神社角落接听。我看著她,想到手机还搁在房里。会不会有人担心我,传简讯过来关切呢?
大家一定把我说成失踪,当作不在镇上吧。
姊姊……温柔善良的姊姊会不会替我说话而遭人怀疑呢。我比自己更担心她的安危,手脚细细颤抖。离开姊姊这么久,使戒断症状开始发作了。
像这种时候,我都会紧握姊姊的内裤,镇定心情。
当我与姊姊隔绝而困顿时,能拯救我的果然还是姊姊。
田沼叶子讲完电话回来,开口就宣告会面结束。
「我们明天再聊吧,约早上可以吗?我还要上课。」
假到不行的补充使我在鸟喙后面不禁失笑。
「无所谓,反正我也没事做。」
好像今天只要知道春日透住哪里就行了一样。我是能明白想避开危险的心情,不过还是有些无法释怀的部分。啊,还有企鹅。呼吸困难使我想起这件事。即使戴习惯了,橡胶味
还是很重,应该要先洗过一次才能戴吧?
田沼叶子简单道别就跑走了,这镇上有什么事需要那么急吗?
看来她真的是……
我托腮思考。企鹅皮粗粗的,摸起来不太舒服。
而且视野好窄,光也照不进来。
占了视野三成的鸟喙,软趴趴地上下晃动。
◆
傍晚见到自治会长时,他瘦得像灵魂卖给了减肥一样。光是体态的变化,看起来就老了二十岁。若是因为明神明失踪,才三天就变成这样也未免太戏剧化了。集所有自治会员的同情于一身也仍主持会议进行的身影,有如风中槁木般凄凉。
自治会长的发言中,最让我在意的是从外部招聘超能力者驱逐专家的事宜。据说他们近似猛烈抗议的活动终于有了成效,最近会有专家过来。我是半信半疑啦,不过对于目标增加仍是双手赞成。就第一个拿他开刀吧。
会议结束后,我以不至于引人注意的速度赶到会长身边。坐在前排座位发愁的他见到我站过来,抬头看了看。
「您好。」
我稍稍敬礼,会长很没霸气地「喔」一声含糊答覆。
我要给这个乾枯的老人一点刺激。
「学生会长他还……」
我装作难以启齿,掩藏语尾。会长脸上皱纹增加了五成。
他整个人向我转过来,彷佛想抓我的手诉苦。
「真的啊……喔不,因为学校有很多人在传。毕竟他是很有人望的会长。」
比起明神同学或学长,还是学生会长比较恰当吧。
「就是啊,AKIRA一定也很难过吧……」
自治会长以皱巴巴的声音叹息。不过,有个地方怪怪的。
「AKIRA?那不是会长的名字吗……」
爷爷,你还行吧?才这么想,他已经解释:
「喔……他有个姊姊,也叫做AKIRA。」
「这样啊。」
他们看起来不像双胞胎,只是单纯同名吗?
这样很麻烦吧,他爸妈也真怪。
「你也……别多想,情况说不定没那么糟。」
「咦?」
「他是离家出走,与那案子无关。只是想到他还是可能出事就……」
离家出走?心里蹦出问号。他是以什么断定明神明离家出走?学校都说他是失踪案的受害者,他在那一晚应该也没有那种意思……所以是有人对亲人说了谎?
是明神明本人,还是也在现场的姊姊呢?
在我整理口风松的老人提供的资讯时,话题仍在继续。
「他那么优秀,是有哪里不满意吗?」
「会不会是责任感太强,觉得周围的期待不堪负荷啦?」
我随口找句不得罪人的话来应,只见会长深有感慨地嗯嗯点头。
「那孩子从以前就有点太听话了。那虽然是好事,但也经常太委屈自己,有苦不敢言啊。以前还以为那孩子很坚强,那是他的优点呢。现在想想,应该要教他怎么说出自己的困难才对。啊啊,真的该这样没错。他还一直在看姊姊的脸色照顾她,这孩子真的很懂事啊……」
是喔是喔,对了。
「话说,会长家住哪边呀……」
我趁机问起会长的住处。
「喔,那条街进去往右边小路……」
浑身惆怅的健谈老人没多想就全告诉了我。
「原来在那边啊……我还满常去那附近的,好恐怖喔。」
我表情平静地表示同意,摊开脑中的地图对照他说的话,大致确定了位置。离我家有段距离,不过上学时可能有经过。不过这是从我家出发的路线,最近经常在祖父家过夜。
知道住处后,接下来要问什么呢?想到一半,另一个老人吆喝著加入对话,这样就不方便问太特定的资讯,太坚持而引人怀疑也不好,于是我决定顺势撤退,离开公民馆。
简单做个结尾,请那个人陪自治会长继续聊。
事不宜迟,今晚就去明神明家看一看吧。
回祖父家打发时间后,我一如往常在深夜前出门。
今天要找的不是人,而是住家。
不过我还是带了刀,也披著隐形斗篷。毕竟我要去的是明神明的家,他守在那里也不奇怪,而且他姊姊应该也在。
为了遇上哪个都不后悔,刀有带的必要。
再说回程可能会太亢奋,需要发泄一下。
今晚特别冷。我感受著脚底的冰冷颗粒,前往明神家。哒哒哒,目前的脚步声只有一对。想到说不定会变成两对,脑袋就开始发烫。
心里吹起大风,彷佛要让散落的樱花再度飞舞。
然而即使到了明神家门口,脚步声也没有加倍。抱憾之余,我对照自治会长的话确认房屋外观。应该是这里没错。
也许是因为脏污在夜色下不显眼,围墙格外地白。玄关在右手边,左侧后方能看见晒衣竿和小院子,车库好像也在那里。车有两台,和家里一样静悄悄的,耳朵充满隐形斗篷的摩擦声和自己的呼吸。
我低下头看看脚边,地面有点脏,颜色深得不像水痕。
感觉和先前脖子流的血污很像。
注视一会儿后,我抬起头。
明神明的房间在二楼吧,房里是暗的。偷窥时我仍保持警戒,也没有取下隐形斗篷。院子里说不定会有看门狗,彼此都看不见对手可不好应付。
确认地点后,今天就没有别的事要做了。
他姊姊那样的弱女子,我随时都能来杀。
但是,我并不会这样就感到满足,差得远了。
明神明和他的姊姊,我都没遇到。亏我路上那么期待脚步声。
心情开始闷了。刀喀哒喀哒响。
就是啊。我擅自认定随我动作细微打颤的刀在想什么,表示同意。
既然都出来夜游,视察完就回家太可惜了。
找个猎物来杀吧。
我装作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打算,不出一点声响离开明神家。
踏著轻飘飘的脚步远离住宅区,在路边发现合适的猎物。或许是刚下班累坏了吧,那宽广的背膀毫无防备。这样不行喔~我愈逼愈近。
随心跳逐渐加速,脸颊也高高吊起。彷佛无边无际,要无限地堆起。
这并不只是因为近在眼前的杀意。
喂,你看见了吗?
我正沉醉于杀人之中啊。
所以明神明,假如你在……
就来把满是破绽的我──
想到后续前,人已动身。
在错身而过的车灯远去的同时,疾驰而出。
猛一扭腰,双脚踏稳大地,刀随身走。
薄刃切开常识、生命与血肉。
将我埋没于欲望的间隙。
◆
我赫然发现春日透骑在我身上,大声反抗著想坐起来,脸却先被她踩了一脚。包裹脚底与脚趾的裤袜触感在脸上蠕爬,后头春日透的脸带著刀向我凑近。一咧嘴,衔刀的嘴角堆起小丘。
脑袋一片混乱而手脚冻结的我无法抵抗,只能任脚底蹂躏。
不久春日透扭动身体,将刀尖抵在我胸口。
轻松扭腰做出高难度姿势的春日透依然在笑,将我踩在脚下,摸著我的性命一端愉悦不已。我从没见过那种笑容。
纯粹地歪曲,甚至别树一格的脸颊与眼睛辉煌灿烂,格外刺眼。
无论消极晦暗之类的词都与春日透无关,她是积极且勇往直前地──发狂。
春日透的狂气,就这么往下一沉。
刀刺进我的胸腔,拧扭起来。
那剧烈的肩痛使我双眼大开……肩痛?
部位出乎预期的痛楚使我清醒。
睁开眼睛,眼前是整片的夜。
身体急速冷却,汗水猛喷。
看来只是一场梦,真不吉利。头痛在头皮四处流动,有如她的脚真的还在踩一样。能想像这么逼真的遇害画面,是来自曾被刺过一刀的经验吗?
「……………………………………」
我吐口大气,然后全部吸回来,填满胸腔。
春日透为何要杀人呢?又为何杀得了人呢?
躺著思考怪物的心思再久,头痛也不消退。
我今天也躺在自家院子里守门。想不到居然半途睡著了,惭愧惭愧。
我家、我房间明明就在眼前,却要在这么冷的夜里独自受冻。晚饭是从超市偷的,刷牙也用偷来的牙刷,洗澡也是随便用人家的水。反正看不见,就整个脱光来洗了。
做什么都担心被人看见,七上八下提心吊胆。
我大概是世界上最不自由的隐形人吧。可能是打呵欠的关系,眼眶有点湿。
这种生活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永远吗?再也见不到姊姊,这辈子就这样过?开什么玩笑?心中忽然激起某种东西。对姊姊近似崇拜的忠诚扭著大脑要刺激它奋起,对现实的不满具体地以头痛的形式责罚著我。
非得想个办法不可。
所以该怎么办?
我回到最初的疑问。
她
为何杀得了人?
或许我得成为春日透才行。
无论怎么想,我都无法体会杀人的感觉。
这样的我杀得了人吗?
杀人时,我又必须舍弃什么呢?
怎么想都好恐怖。与那个女人相关的一切,都成了恐惧。
春日透会不会是啃咬了因恐惧而紧绷的脸庞才化为怪物的呢?
孤零零地,我这么想。
◆
我想我是杂食性。
无论是见过的还是陌生人,我杀起来都一样亢奋。
杀人,究竟会满足我的什么呢?
我徜徉在余韵中如此思索。
今晚很顺利,不像上次那样狼狈收场。我虽没喝过酒,不过这感觉就是所谓的微醺吧。嘴、心情、脚步都轻飘飘的。
就像是我夺取的性命给了我活力。
我以摇摇摆摆,如光线般的脚步朝气蓬勃地走。
在不同于以往的刺激交掺下,眼前道路变得狭窄,难度渐增。
所以我才会这么愉快。
我人生的障碍──明神明,现在是不是正看著我呢?
他会想些什么,作出何种结论而行动呢?
恍惚的脑袋,发梦似的这么想著。
如此持续一会儿后,我心情更加昂扬,对夜空失笑。
答案像星光那样耀眼。
无论怎么绕怎么转,结论都只有一个。
明神明。
「你要怎么杀我?」
◆
「必杀技是一定要的哩!」
一大清早,天还没全亮,我就到神社去见田沼叶子,结果她一见面就说这种话。
睡眠不足的脑袋昏沉沉的。
「你在说什么?」
「怪杰企鹅假面一定要有必杀技哩。」
「前面跟后面我都听不懂耶?」
我才不是那么搞笑的英雄,也没有什么必杀技。
若真要想一个出来,大概就是背刺或设陷阱吧。这样也算英雄吗?
「可是明神哥,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但真的很方便哩。」
「方便……喔,或许是吧。」
主要在做坏事方面是如此,毕竟坏事就是要背著人做嘛,可能真的最适合我。带著挖苦意味自夸时,田沼叶子打量我的眼神引起我的注意。不知在评估些什么,视线上下扫动。
「很不舒服耶。」
「什么东西?」
「没事……」
我别开眼睛,鸟喙尖端随之一晃。好热。好闷。
为什么我要一直戴这个啊?
到了夏天,我有被它闷死的自信。
我想我应该夏天当隐形人,冬天才当戴企鹅头套的半隐半英雄才对。
哪里对?
「……我有件事很想问你,可是怕你变成敌人,所以一直没说。」
一方面因为视线让人有点火,一方面为了打断她,我开了口。
并且稍微前倾,采取随时能逃跑的姿势。
「什么事?」
「前几天,有个超能力者被抓了。」
田沼叶子眉梢起了反应。那里或许不在她情绪管辖范围之内。
我继续问:
「你是他的同伴对不对?」
我已经准备看反应往旁边跳了。
在喉咙被勒住的紧张中,等待她的答覆。田沼叶子将包包拉到身边,手握了又开,开了又握。以花瓣占卜般的间隔如此反覆几次后,她叹口气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哩,之前也问了一次,亏我还故意穿得像当地人哩。」
田沼叶子老实招认,拎起制服衣角说。至于制服打哪来的,我就不问了。
「从你之前说过谎,跟遇见我这种东西的态度,大概就猜得到啦。」
「……这样啊。」
其实无论她是什么人都与我无关,一来我不打算为镇上治安提供贡献,二来为了保护姊姊,我也不想助长人们对超能力者的迫害。我虽没解释那么多,但田沼叶子或许是从氛围察觉到我的立场,没有立刻攻击我,表情平静地不停揉捏脸颊,我也放松准备跳开的身体坐正。
一时间,只有枝叶交叠声围绕我俩。
吹过神社,感觉不像生物呼吸的风即使带了点寂寥,却也相当凉爽。头套底下的汗珠一颗颗消散,闷窒感也减轻许多。从太阳不会直射来看,其实也不错。
最后,她喊了我的名字。
「明神哥。」
「怎样?」
田沼叶子抬起头,带著笑容。
「想不想见见我们的『同伴』呀?」
「嗯?」
意想不到的提议。不是攻击或撤退,而是友好。
「我想我们至少比这镇上的人更能接受隐形人哩。」
「你的同伴?所以是超能力者?」
我想起有群超能力者在这一带设立根据地。
田沼叶子和那个被逮的男子,或许就是他们的一员。
「这个嘛,就留到见面以后再揭晓吧。」
田沼叶子故弄玄虚地暧昧回答。她没想过我可能是镇上派来离间他们的吗?抑或是想过才邀请我?
我闭上眼稍作思考。不过这企鹅的橡胶味也太重了吧。
我不像镇上的人那么排斥与超能力者接触。由于有姊姊的存在,我才能不抱偏见在这里生活。姊姊万岁。比起收拾春日透,我更在乎姊姊的安危。
像昨天那样一整晚守在院子里总有极限,不能长久。
既然我无法守在她身边,就必须找个替代品以防万一,需要一条退路。现在问题在于田沼叶子可不可信,但若她有意杀我,应该会当场否认,并联络同伴确实围剿我。再怀疑下去没完没了,况且我的心也已经当这位少女田沼叶子是同伴了。多半是我只能跟她说话的缘故吧。
「我想见见看,带我去吧。」
于是我接受了田沼叶子的提议,她随即十分欢迎似的笑开了嘴。
「像你这样的人,他一定会很喜欢哩,尤其是鸟嘴的部分。」
「那里又不是我……」
「我不能直接带你过去,只能告诉你在哪里,自己去哩。」
「你不来啊?」
「很遗憾。」田沼叶子笑道:「我有点事要做,做完以后再去找你,待会儿见哩。」
「这样啊……在镇上走动的时候小心点喔。」
我可不想见到自己认识的人被大人们打得不成人形。田沼叶子提个手答声「好哩」,用地图告诉我位置后一刻也不愿浪费般快步离开神社。动作和过去见到的不同,多了点莫名的紧绷。
而她离去时的低语,使我的鸟喙细细哆嗦。
兴高采烈的声音,奏起喜悦的旋律。
「都是超能力者真是太好哩。可以简单地杀,也能轻松地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