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天祭的前一天。与伊尔娜有关的纷扰算是告一段落,我们窝在旅馆里,无所事事地等待时间流逝。如果能够打探到些什么关于袭击王女事件的情报,当然是再好不过,但是,即将迎接祭典到来的卡曾,街上就只是变得更加热闹而已。苏试过外出侦察,但也没有获得什么成果。我们原本预定以三天时间往返森林并完成迎燕仪式,而今天就是第三天。不过,就算王宫方面发觉状况有异,可能也还得再经过一些时间,事态才会有所进展吧。当目前这种前途茫茫的状态慢慢开始让我感到焦虑时,亚尔娜莉丝大人突然提出奇妙的提案。
〔云法,我有点想去看看锻冶场呢。〕
〔……您在说什么啊。虽然整天都待在仓库里头难免会觉得无聊,但我们现在可是性命遭受威胁的情况喔。如果有什么事的话,让我代替您去处理。〕
〔我就是想去看看嘛。苏已经查好地点,伊尔娜也说过,走空中步道过去的话就能避开他人耳目。而且,我当然打算大家一起过去,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吧?〕
我凶狠地瞪向伊尔娜和苏。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吧,双方都转开了视线。看样子,她们都已经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受到笼络了。哎,毕竟亚尔娜莉丝大人和伊尔娜在擦澡的时候,我必然待在房间外头,所以,她们能够藉助苏进行密谈的时间,可以说要多少有多少。
〔不需要那么担心啦。因为我的迎燕仪式还没举行,所以世人都还不清楚我的长相嘛。加上现在穿的又是普通的衣服,应该不会有人发觉吧。〕
〔怎么可能会有那种事啊,光从您散发出的氛围就一目了然啦。〕
〔……是这样的吗……那么,难道是云法你没有自信能够好好保护我?〕
〔自信当然是有……您到底为什么会想到锻冶场去呢?莫非是想要武器?〕
〔当然是为了学习啦。在卡曾这里,有位过去曾经任职于王宫刀工厅的人物,苏说过,对方非常优秀。我想或许是个实地学习的好机会。〕
〔现在根本不是好机会。等到平安度过耀天祭之后,接下来不就是各国参访了吗。到那时再来也还不算太迟吧。我认为现在没有必要刻意冒这种风险。〕
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停了下来。她像平常一样鼓起脸颊,提出反驳。
〔对我来说,学习新知可是攸关生死的问题喔?我必须尽可能多读一些书、多去感受、多思考一些才行。因为王歌会使用到我言血的关系。〕
……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语中碰到自己不懂的字眼,感到十分困惑。虽然有点像是「水流」这个词,可是右手的动作似乎又不太一样……
「……主脉。」
苏适时伸出了援手。对于即使已经获得协助却还是无法理解文意的我,这次换成伊尔娜开口说话。
「那是『言血之源』的意思。这世上的一切都受到言血所统御,其中最为强韧的连系就是主脉。简单说就是事物的本质啦。主脉同时也就等于寿命的长度。」
「这么说来,兵士施展刀术时所用的言血之类的,跟主脉是不一样的啰?」
「那算是一种分脉,因为会随著周遭状态改变的缘故。很容易改变,但也很容易复原。就拿你自己当例子,就算运用言血而变强,那种状态也无法一直持续下去,对吧?……话说回来,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吗?」
我一瞪回去,伊尔娜就以看似瞧不起人的模样耸了耸肩,撇开了视线。
「所以是,亚尔娜莉丝大人运用自己言血的主脉——……」
说到这里,我才终于想到这样的行为具有什么样的含意,不禁觉得全身发凉。
〔也就是说,每次咏唱王歌都是在削减生命吗?这样的话,每次治疗我的伤,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寿命就会因而缩短……而且还重复了不知道多少次……〕
我自己也能感觉到,现在的我,脸上的血色大概正在迅速消退。不只是在森林中昏迷过去的时候而已,之前还会在书库碰面时,我几乎每天都会在训练中受伤,那些伤也总是由她加以治愈。几年累积下来,到底对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寿命造成了多大的——
不过,她脸上浮现苦笑,像是要否定我的推测似地,微微摇了摇头。
〔大可不需要那么害怕喔。因为,治疗伤势的王歌并不会造成很大的负担。我就只是激发云法的生命力而已,又不是使失去的血肉之类事物复原。或许还比较接近对分脉施以自我暗示的方法吧。〕
〔……原、原来是这样的啊。〕
〔像是要把石头变成水之类的,想要改写对象的主脉时就会需要用到大量的言血啰?不过,王族原本就是为了做这些事而读书、旅行、保持沉默的。〕
言血是进入身体之中的话语。因此,想要增加言血的话,读书是最简单快速的方法。为了丰富言血的内涵,需要各式各样的经验。此外更透过不开口说话的方式,防止不小心消耗言血,保持高纯度——似乎是这么回事。我之前一直以为,王族不说话就只是单纯的习俗,了解到全都是为了言血之后,现在终于比较能接受了。
〔实际上,跟农村居民比起来,士官们的寿命通常比较长喔。我想多半是因为士官有能力读书,使得言血主脉也相对增加的关系。至于王族,由于必须完成消耗大量言血的重责大任,所以很难长命百岁就是了。〕
王族的责任,俗称「最后的奇迹」。记得前代国王在六十岁时驾崩,我也以士官身分参加了当时的送燕仪式。前代国王的王歌,壮阔到足以成为传说的地步。据说,在驾崩前三天,国王一直都在咏唱王歌,就这样创造出了「大街道」。王歌开辟森林、使大地稳固,连结赤燕国各地中型都市与大型都市的宽广道路,就是由前国王独力造成的。根据我听到的传闻,来到需要跨越河川的地点时,王歌甚至能让石头自然滚到定位,搭成桥梁。
〔就当成是为了延长我的寿命,我们到锻冶场去啦。〕
虽然亚尔娜莉丝大人露出天真无邪的微笑,但是,得知这些事之后,我实在无法不去思考她的结局。我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对于「在那处书库之中谈论的未来,其实只是小孩子的梦想」这点有所了解。然而,即使如此,我还是觉得心脏跳得非常沉重。或许她已经放弃了吧。正因如此,我心中无法排遣的感情变得更加纷乱。
在伊尔娜的带领下,我们走过错综复杂的街道。虽然伊尔娜还是一样想走哪里就走哪里,但因为她和亚尔娜莉丝大人通过时都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让人们都目瞪口呆,没想到要加以拦阻。我和苏则只能畏畏缩缩地跟在两人后头。走了一段路之后,虽然我们抵达了目的地锻冶场,不过,在这条位于城市边缘的街道上看不到其他人影,锻冶场的门也像是在拒绝来访者一样,关得密不透风。这种地方,真的会有曾经任职于王宫的刀匠吗?——虽然我有点怀疑,不过现在烦恼这个也不是办法。
亚尔娜莉丝大人推动沉重的门,好不容易挤出缝隙后就抢先钻了进去。眼前只有一个小小的柜台与叫人铃,从窗户透入的微弱阳光成为唯一的光源。我们敲响叫人铃,经过不久后出现了一只鸟。来者是只赤燕。
「喔呀喔呀喔呀喔呀,都是没看过的人。三名年轻人一起造访,这可真难得。」
这只赤燕的声音比苏来得低沉,让人想到壮年男性。实际上,对方的羽毛也的确已经有点乾枯,色泽转为黯淡,只剩下喉咙附近的羽毛还留有几分往年的光采。我上前一步,低头致意。
「抱歉打扰,我们是旅行商人,妹妹亚尔娜表示希望能够参观这处锻冶场。啊,她将来想成为一位刀匠。这只赤燕叫做苏。」
亚尔娜莉丝大人与停在她肩膀上的苏,一同向对方低头行礼。那只赤燕看了我们一眼后轻轻点头,以厚实而流畅的声调报出名号。
「我是欧杰鲁特汉加尔,过去曾以刀工厅的铁板为床,现在则是在锻冶场工作。你们可以直接叫我欧杰。——喂!包登!你可以过来一下吗!」
一名留著大鬅子的男性应声出现。他的鼻头像是喝醉酒一样发红,身体宛如岩石般结实,脖子也相当粗。虽然他仔细打量了我们,不过却没有任何表示。
「包登,这位年轻女孩说她想参观锻冶场,另外还带著连飞羽都还很柔顺的赤燕——这样说来,叫做苏的赤燕,你该不会是从王宫逃出来的吧?话虽如此,但似乎也不像是刀工厅派来的,到底是从哪个地方来的?」
我不由得为之一惊。这个问题正好刺中我们棘手之处。不过,苏以十分冷静的态度回应。
「……来自昼山羊国有许多离群鸟聚集的森林。」
「喔喔,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也听说过,那个地方的确住著许多鸟。虽然我无从得知你们是在哪里、怎么相遇的,总之就是和这群年轻人一同旅行啰?」
「……因为能够见识到各式各样事物的关系,而且现在又是耀天祭。」
「说得没错。现在可是和卡曾的离群燕也都碰得到面的时期哪。修练之旅想必是非
常棒的历练。不过这个嘛……包登,你觉得怎么样?既然她们都这么说了,就让她们参观锻冶场吧?」
欧杰称为包登的男子哼出一口像是叹息的气,以下巴示意要我们跟上。
「谢谢。」
我这么说之后,亚尔娜莉丝大人再次大动作低头行礼,侧脸看来洋溢著喜悦。伊尔娜则似乎对这类事物不怎么感兴趣,就只是漠然地看著欧杰的举动而已……不过,她们的胆子真的都很大,甚至不曾发出感到安心的叹息。
虽然柜台后方的房间就是锻冶场,不过房间意外地深,墙上挂著许多把仍在制作途中的刀身。房间尽头处设有燃烧著熊熊火焰的打铁炉,包登一回到炉旁就立刻开始添加木炭。深红火花宛如倒卷的波浪般往上窜升。虽然我站在距离相当远的地方,但整间锻冶场早已充满热气,到了呼吸时都会感觉胸口微微发热的地步。
「你们来得正好。虽然现在还在为炉子加热,不过马上就要开始进行前锻了。妹妹你可以靠近点看,注意头发不要给烧到了。」
亚尔娜莉丝大人拔掉发簪,将长发在脑后重新整理成一束,跟著将之卷成团,再以发簪固定。之后,她和苏一起战战兢兢地靠近打铁炉。原本一副不在意的模样默默将木炭送进炉中的包登,这时突然转过身,比划起奇妙的手势。亚尔娜莉丝大人看到之后随即露出笑容,同样开始比划。虽然动作跟手语很像,但我却完全看不懂。
「那是手话。看来你那位妹妹也没办法说话的样子哪。」
难怪我无法理解他们在讲什么。王族以外的无法说话者,他们所用的话语正是手话。虽然其中也包括手势与手语类似的字词,但文法则是从根本上就有所不同。即使王族拥有专属的手语,但也不代表王族就不懂手话。
「包登先生没办法说话吗?」
「是啊,他就是基于这个理由而没有接受刀工厅首席的职位,流落到了这座城市。据说好像是因为无法沟通而感到厌倦的缘故。话是这么说,不过他本来就是很少跟人来往,喜欢独自打造刀的人。」
「这样说来,客人的应对都是由欧杰先生负责的吗?」
「当然。我的工作本来就是专门说话而已。不过,关于这点,苏应该也是一样的吧?」
站到专用歇脚树上的欧杰,似乎有点高兴地动著咽喉。看到我们浮现动摇神色后,他以带著几分笑意的语气开口。
「这也没什么,成为人类搭档的赤燕,其实就是这么回事。与人类一同生活的鸟,职责本就是随时替人发言、提供建议。很遗憾,我们的手不够灵巧,世人已经再也不可能打造出鸟献了,实在可叹。技术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间逐渐失传的哪。」
「……是啊。」
「对了,我还没请教你们两位的名字。」
「我叫云法,这是我的另一个妹妹伊尔娜。」
即使获得介绍,伊尔娜也只是略微点头而已。我瞪了她一眼,暗示她至少应该假装一下。伊尔娜却只是不太高兴地回了一句「……怎样啦」。希望你能再多点让彼此看来像是兄妹的举动啊。
我用手肘轻推她,她却用力回踩我一脚。看到这副景象之后,欧杰笑著说「哎呀呀,你们兄妹的感情可真好」。伊尔娜看了我一眼后就不太高兴地皱起眉头,转头看向旁边……这样也能说是感情好吗……?
这时突然传来「铿」、「铿」的沉重金铁交击声响。我将视线移向打铁炉,看到包登正以锤子敲打已经烧红的铁棒。
「这就是前锻,即使在赤燕国,能够独自完成的刀匠也几乎绝无仅有。而且现在还是从单一钢块开始锻造,硬度的调整全靠火力强弱。」
「这样啊。」
「喔呀喔呀,你虽然是生意人,不过却似乎不太懂刀的样子哪。包登现在采取的制法,可是和赤燕国最优秀的青刀完全相同的喔。配发给士官们的赤刀,为了能够大量生产,所以采用的锻造法有所不同,但是,包登现在用的则是由一整块钢开始打造的无垢锻造。虽然说材料纯粹选用在岩喰国挖到的最高品质铁矿,但还是无法与青刀相提并论。制炼成玉钢的技术、将血晶打入刀内的技术,全都落后太多了。」
虽然欧杰逐一说明锻造刀剑的技术,但是老实说,我完全无法理解。听过欧杰这样滔滔不绝的讲述后,对于「苏到底是只多么沉默寡言的赤燕」这件事,我有了深刻的体会。至于伊尔娜,她甚至像是根本已经无意继续听下去的样子。不过,她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低声提出问题。
「对了,包登有办法打造出『飞翼』吗?」
她在说什么?有这种名称的刀吗?虽然我冒出一大堆疑问,令人意外的是,欧杰却马上做出了答覆。
「没办法,就算他能活上三百年也没办法。」
「连你也不行?」
「嗯、连我也不行。当时所用的技术已经无从考究了。」
「……是吗。」
叹了一口气的伊尔娜,看来像是有点失望,但也像是从一开始就已经知道答案的样子。
「我说,你们讲的飞翼是什么东西?因为提到由刀匠打造,所以是某种特别的刀剑吗?」
听到这个问题,伊尔娜露出一副像是想说「不要问这种无聊事」的表情,转头瞪著我。
「这还用问吗,飞翼就是飞翼,当然是用来在天空中飞翔的东西啦。大哥你真是缺乏知识。」
伊尔娜以感到傻眼的语气拋下这句话之后,我也没了继续追问下去的念头。这家伙该不会把她自己知道的事全都当成是常识吧?身为大哥,我很想让她牢牢记住,这样的认知是错误的。
「所谓的飞翼,其实就是类似鸟献的东西啦,云法老弟。飞翼是人类还没有现在这么繁荣时的古老年代的产物。人们能够运用飞翼而在天空中飞行。」
「飞翼跟滑翔机不一样吗?如果是滑翔机的话,这个我就听说过了。」
「虽然存在各式各样的想像,但是,那些曾经使用过飞翼的古代人早已死绝。毕竟是号称能让人自由飞行的物品,已经远远超出我们所能想像的范畴。像你们那么沉重的身体,究竟该怎么做才能使之浮上空中呢?」
伊尔娜的视线已经转向亚尔娜莉丝大人所在的方向,就像是在眺望远方的事物一样。虽然我不知道她究竟只是随口问起或是另有什么用意,不过,她对于飞翼抱有关心,这点应该是肯定的吧。这家伙搞不好也有她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
「话说回来,你的两位妹妹都相当热心向学哪,你肯定也为她们感到骄傲吧。」
「是、是这样的吗……」
「你们一直生活在一起吗?」
「这个嘛,算是吧。」
「也就是说,唯有伊尔娜小妹是在其他地方长大的啰。」
欧杰若无其事地这么说,头随之一偏,似乎是在窥探我的眼神。从欧杰宛如眯著眼睛的目光中,我无法判断出对方有何意图,所以只能小心翼翼提出反问。
「为什么会这么认为?」
「很简单,伊尔娜小妹缠在头上的布是查夫姆吧。那是爱石国人民的服装。如果苏生于昼山羊国,又和亚尔娜小妹有深厚交情的话,认为亚尔娜小妹也是在那一带长大的,应该合情合理吧。这样的话,伊尔娜小妹就是在大陆另外一边长大的了。」
爱石国是位于大陆西方的沙漠国家,相对于此,昼山羊国则是位于大陆东北方的小国。苏编出来的故事,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露出马脚。欧杰想必已经看穿谎言了吧。到了这个地步,伊尔娜也明显表现出戒心,将注意力集中到欧杰身上。
「我提过这家店相当特别吧。渴望取得包登打造的刀剑而上门的客人,来自世界各地。纵使排除这点,赤燕国本来也就是各种交易十分热络的国家,自然而然就能培养出看人的眼光。最重要的是,希望你们不要忘记,我们当然还有看刀的眼光。云法老弟,不知可否让我见识一下你插在腰上的东西。」
「……我拒绝。」
「不错,这样就对了。因为那是不可以随便给别人看的东西喔。对于在这个国家之中就只有两把的刀,必须慎重保护好。」
欧杰的话语之中,已经不再带有开玩笑的感觉。为了以防万一,我接起全身的言血,准备应战。鸟毕竟就只是鸟,没有多少威胁性。问题是位在较远处的亚尔娜莉丝大人。然而,欧杰还是继续往下说,彷佛不在意我们内心的紧张情绪。
「年轻人哪,你们或许应该想个比较没那么容易穿帮的谎话。退一百步来说,个人容貌上的差异就不提了,毕竟血缘的浓淡程度确实相当多样化。但是,兄妹却穿著来自截然不同风俗习惯的服装,这就不太对劲了。更别说是像你们这样还没成年的年轻人。这不是用一句『个人喜好不同』就能彻底解决的问题。哎,其实光是看到青刀刀柄跟沉默的少女,对目前的状况也就大致有个底了。包登当然也已经察觉亚尔娜小妹是王女啰。还有,苏!那只年轻的鸟!真是,在锻冶场各处飞来飞去的燕子,羽毛不可能还那么漂亮吧。仔细看看我!连尾羽末端都已经烧焦啦!一
眼就可以看出她不是普通的赤燕。虽然以王鸟而言,她算是相当沉默寡言的,不过这点倒是无关紧要。」
「……你打算拿我们怎么样?」
「不怎么样!既然王女表示有意参观锻冶场,那就恭迎她参观,就是这样而已。还有,不管拥有再怎么优秀的技术,我们终究只是一介刀匠,所以尽可能不想卷入你们碰上的麻烦,此外也无意过问太多。不过,唯有那把青刀,请千万不要搞丢。」
虽然欧杰似乎并不打算敞开心胸接纳我们,但也不像在说谎。他说了这么多话,空气中言血的感觉也随之增强不少。在这样的情况下,依然没有飘散出会令人起疑的言血。我将手从刀柄上移开,坦率地向对方道谢。
「……感谢你的一番好意。关于今天的事,可以请你保密吗?」
「嗯,我答应你。」
欧杰不再开口,锻冶场内只有包登挥锤敲打的声音持续回响。亚尔娜莉丝大人专心观察著加热到变成火红色的铁块,在铁锤敲击下冒出闪耀火花的景象。经过一段时间后,包登似乎完成了一个步骤,只见他停止敲打,开始和亚尔娜莉丝大人交谈。可能是亚尔娜莉丝大人也相当热心的关系吧,他们两人的谈话一直不曾中断。虽然我试著用手语中类似的手势来推测对话内容,但果然还是相当困难,有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这时,伊尔娜突然发出像是嘲笑的哼声。
「你露出似乎不太高兴的表情啰。」
对于这句话,我回了句「我总是一副不怎么高兴的表情吧」。
「比平常更严厉喔。这样我也会有压力,不要那么紧张兮兮的啦。现在你稍微可以体会我的心情了吧?有人用自己不懂的语言在面前谈话的感觉。」
受到排挤的心情。不对,应该是失去「只有我能够理解她」这种优越感的感觉吧。无法共有语言,其实也就代表无法共有世界,光是这样就让我觉得,现在正与包登谈话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像是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陌生人。
「这么说来,我和亚尔娜莉丝大人在讲话的时候,你也会感到寂寞啰。」
「我、我才没有……你还说别人咧,露出那种表情,觉得寂寞啦?」
「是啊,我的确觉得寂寞,你不觉得吗?」
我注视著伊尔娜,她的视线往下移,看来像是有点焦躁地咬紧牙关。经过一段时间后才以只有我能听到的微弱音量开口说话。
「……多、多少有一点啦。」
她似乎是感到害羞的样子。我笑了出来,低声说出「坦率一点会比较可爱喔」之后,右侧腹马上就挨了一记重拳……这家伙真的没有什么可爱之处耶。
结果,亚尔娜莉丝大人花了一整天时间来参观锻冶场。在这段时间内,我和伊尔娜到处观看打造好的刀,还获邀共进午餐。欧杰则是不时飞往打铁炉处与包登讨论,协助他调整刀。亚尔娜莉丝大人则像是始终专注于两名刀匠的谈话,发挥惊人的集中力,用心学习锻刀的技术。亚尔娜莉丝大人过去曾经说过,自己整天能做的事就只有看书而已。对她来说,现场实际体验的机会或许就是如此贵重吧。
当亚尔娜莉丝大人从打铁炉前回到我们身边时,她的脸颊和鼻头都已经因炉火而变得通红,额头上也满是大颗汗水。即使如此,她还是一脸感到十分满足的笑容,兴高采烈地开始比划。
〔真的非~常有趣呢!〕
她这时用的是手语。我正打算要以手语回应时,想起了伊尔娜说过的话,于是就此停手。
「……那真是太好了。耀天祭的前夜祭好像马上就要开始了,我们稍微到大广场去偷看一下吧。还有,看样子大概赶不上旅馆的晚餐,顺便找个地方吃东西吧?」
接下来,当我们向包登等道过谢,准备要离开锻冶场的时候,欧杰忽然开口叫住我们。
「云法老弟,或许这是个不知分寸的请求,不过,如果方便的话,不知可否在你离开前将青刀借包登过目一次?自从离开王宫后,他就不曾再接触到做为模范的青刀了哪。」
我看了一下亚尔娜莉丝大人,她像是想说「请便」似地点了点头。
我解开刀绪,将刀从腰带上抽出来,连著刀鞘交给包登。他慎重地以双手接过之后,先是凝神细看鞘上的雕刻装饰,接著拔出刀,检视刀身、刀柄的状况。然后陆续尝试双手持刀、单手持刀、反手持刀,之后轻轻挥刀横扫。斜劈、上捞、旋绞、突刺等燕舞的基本动作,也都同样实际演练了一轮。测量过长度、厚度、刀身弯曲幅度等项目后,包登又仔细观察了刀身一阵子,终于小心地将青刀入鞘,交还到我手中。这时,在近处观看整段过程的欧杰,以似乎颇为感动的语气开口说话。
「即使知道这是我等先祖打造的刀,还是忍不住要为之著迷哪。这么坦率的刀,到底是怎么打造出来的呢……你用起来的感觉怎么样,有什么问题吗?」
「虽然我对刀不是很懂,不过,注入言血的感觉非常顺畅。挥刀时与我想法契合的程度高得恐怖,几乎已经到了想怎么挥就能怎么挥的地步。」
「那是因为青刀内含的血晶非常均匀的缘故。血晶是最为纯粹的言血,对言血的传导率,世上没有其他东西能与它相提并论。问题在于,以材料而言,血晶本身便已非常稀少,还有,究竟是要使血晶先融入玉钢之中,还是要在锻造时才一并敲入……虽然我们已经尝试过许多次,但至今依然找不出正确的用法。这些都是有意翻造青刀时无法解决的难题。不过,即使如此,我们还是只能继续不停打造下去。」
停在包登肩膀上讲出这段话的欧杰,虽说语气中带著几分苦笑,但也有种泰然自若的感觉,看来充满英气。虽然毫无根据,但我还是隐约认为,欧杰在天空中翱翔的模样,肯定十分俊朗。
「对了,就当成是对于你让我们见识刀的谢礼,最后再跟你们讲件事。昨天,熟识的刀商上门时,我听到了这个消息——几个月前,王都似乎采购了非常大量的武器。刀商表示,虽然规模还不到要挑起战端的程度,但确实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的样子。虽然我完全无法想像这件事究竟有什么含意,不过,身为人生的前辈,在此还是要给你们一个理所当然的忠告……用心思考、审慎行动。」
我们再次道谢,欧杰微微摇头,以嘹亮明快的声音开口。
「这只是送给年轻见习刀匠的建议。希望小妹有朝一日能够打造出出类拔萃的刀。」
返回旅馆的途中,我们绕到位于城市中心的大广场,发现那里搭起了一座大型高台,高台顶端安放著用以燃起篝火的巨大铁笼。根据伊尔娜的说法,在为时五天的耀天祭期间,人们会保持篝火持续燃烧。篝火似乎便是耀天祭所祭祀的太阳之象徵。
由于太阳已经下山,周围变得比较昏暗,所以我们陪著亚尔娜莉丝大人稍微逛了一下广场。随便找了个摊位吃过东西后,在伊尔娜的建议下,我们前往名为「库库斯」的饮料店。所谓的库库斯,是将药草溶入亚齐酒蒸馏前已略经发酵的糖水而成的饮料,喝的时候,舌头会有种麻麻的刺激感。虽然非常甜,不过澄澈的香味也有点像亚尔娜莉丝大人涂抹的香药。附带一提,每杯库库斯都会附赠一根糖棒。可以把糖棒溶进库库斯之中,也可以分开来吃。因为这种饮料非常非常甜,只要喝上一杯,大概就会有一阵子都不想再吃甜的东西了吧。
刚开始,亚尔娜莉丝大人还有点害怕自己会再度喝醉而失态,浅尝一口之后,很快就全都喝光了。比较让人意外的是伊尔娜,她特地自己掏钱再另外买了根糖棒,用「一边咬著脆脆的糖棒,一边将库库斯含在口中」的方式来享受这种饮料。那种甜度,光是在旁边看都会想要敬而远之,不过伊尔娜本人则似乎觉得十分美味的样子。
七点的钟声响起,四周先是变得更加吵杂,而后慢慢地转为一片寂静。
「前夜祭差不多要开始了呢。」
伊尔娜刚说完这句话,「碰」的厚实声响就随之响起,篝火也在此刻点燃。之后,一名服装豪华的男性登上高台,居高临下俯瞰广场。
「——各位!不管是卡曾的居民或访客,请让我这身为卡曾首长的加坦•莫达斯占用一些宝贵的时间。在今晚的欢乐宴会开始之前,必须告诉大家一个遗憾的消息……我刚刚收到讯息,赤燕国第一王女亚尔娜莉丝•凯•贝赫斯大人,在不久前遭受不明人士袭击,目前下落不明!」
广场中的惊疑气氛顿时高涨起来,赶走了先前的寂静。
「由于今年还必须举行王女的迎燕仪式,所以,国王希望无论如何都要在耀天祭期间找到王女。因此,国王发布了『从明天开始,赤燕国所有都市都要设立临时驻扎所』的敕令。虽然是十分仓促的决定,但是,为了王女,我们想必也需要协助进行搜索……」
虽然首长在这之后继续发表耀天祭的开幕致词,不过,在喧闹声浪已经达到最高点的广场中,我完全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伊尔娜喝光了剩下的库库斯,将杯子还给店家,满足地擦擦嘴。不知为何,她脸上浮现看来
不怀好意的笑容,开口这么说。
「看这样子,我应该能够顺利完成工作吧。前往马吉斯•巴兰的路途可是相当远的喔?」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驻扎所设立完成之后,她身为引路人的工作不就随之消失了吗?但是,亚尔娜莉丝大人彷佛看穿了我的想法,提出自己的见解。
〔……设立驻扎所,需要一定程度的人员和武器,对吧?就算赫达斯在我们遭到袭击后马上返回王宫报告,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设立的。再考虑到欧杰先生刚才提供的情报,不如认为,设立驻扎所的准备工作早就安排妥当了吧。我觉得……这很可能是陷阱。〕
也就是说,一切都在敌人的阴谋之中吗?包括迎燕仪式日程外泄的问题在内,看来,内奸应该是对内政有举足轻重影响力的人物。
「可是,假设真的是这样,多半也不可能有办法让所有驻屯兵员都参加叛乱吧。如果想要大动作搜捕王女的话,肯定会招致怀疑。这样的话,相信应该只有奉派前来指挥的地官长收到相关指示。既然敌人的魔掌已经深入到这个地步,故意自己送上门,趁机取得关于主谋者的线索,或许也是一个办法。」
如果我们突然主动造访驻扎所,一般士兵应该会很乐意帮助王女吧。这样的话,相信高层军官也不敢轻举妄动。
「有必要下这么大的赌注吗?继续由我带领你们到马吉斯•巴兰去的话,就确实能够见得到迪南喔。趁著还没引起其他人注意的时候离开这里,我觉得会比较安全。」
伊尔娜偏著头,摆出不能接受的态度。
「虽然话是这么说,可是,继续这样下去的话,我们就只是一直在逃避来路不明的敌人而已。就算这次能够平安度过危机,等到事件告一段落后,可能就没有办法找出内奸了。既然如此,就算必须冒点风险,设法逮到敌人首脑还是比较重要的吧。」
我不能坐视亚尔娜莉丝大人在可能有内奸的王宫之中生活。即使是以必须保护她的护舞官而言,我也不想整天为这件事担心。
亚尔娜莉丝大人以有些沉重的表情思考了一阵子,终于像是下定决心似地抬起头。
〔……虽然我觉得驻扎所是陷阱……也好,这次我就赞同云法的意见吧。因为从大街道前往马吉斯•巴兰的途中,必须经过位在耶夫达斯湖畔的哨所,所以伊尔娜的提议也同样有危险。趁著指挥体系还不是很完善的时候先试探看看,应该不至于白忙一场吧。〕
我转达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意思后,伊尔娜耸耸肩,说了句「既然是这样,那也没办法啰」。毕竟,在我们三兄妹之中,地位最高的还是小妹。然而,就算已经决定方针,亚尔娜莉丝大人还是眉头深锁,像是在思考什么似地注视著地面。我现在才注意到,广场中的气氛已经慢慢脱离刚才的动摇,正迅速转为热络。在鼎沸的声浪之中,身为骚动当事者的王女本人也在现场,让我觉得实在非常讽刺。但是,王族不能发出声音。不管是任何时候、任何场合,王族都不会用自己的声音诉说自身存在。在广场中,加入篝火的柴薪不时发出宛如炸开夜空的声响。在我听来,简直就像是在嘲笑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沉默一样。
赤燕国的耀天祭。祭祀太阳的五天就此揭开序幕。
□ □ □
隔天,卡曾还是一样热闹非凡,言血浓度也依然相当高。即使待在房间里,从遮雨窗吹入的风还是会带来言血。像是后脑遭到针刺的不快感,让我从睡梦中醒来。我们离开旅馆后,带著贝奥尔和帕鲁前往驻扎所。由于耀天祭已经开始,所以营业中的店家和路边的摊贩都变得更多,路上人潮流动速度十分缓慢。带著两头大狗移动时,需要走走停停的状况远比想像中更多,抵达目的地时,太阳已经升得相当高了。
临时驻扎所位在离城市中心有点距离的某个角落。虽然和旅馆一样采取通过大门后会进到中庭的设计,但不论是门的规模或中庭大小,都远非旅馆能够相比。中庭的正中央还有著气派的喷泉。这处空间安静得令人惊讶,里面看不到半个人影,二楼外侧走廊和柱廊等处也都像已遭到拋弃的废墟一样空空荡荡。
「是不是军队还没有进驻呢?毕竟是昨天才宣布的,今天或许还太早了吧。」
听到伊尔娜低声这么说,停在亚尔娜莉丝大人肩膀上的苏转头做出回应。
「……早上来看的时候有人喔,也看到了像是地官长的人物。」
我们试著进入一楼的房间,非但感觉不到有人在,甚至看不出最近有人在此活动的迹象。因为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我原本以为或许只是刚好连杂役都出外采购,但是,就在这时,二楼传来重物撞击的闷响。我们离开房间,走上楼梯,来到了发出声音的房间门前。我让亚尔娜莉丝大人和伊尔娜在稍远处停步,自己则是在推刀出鞘后才打开房门。
眼前是朴素的士官房,和我在士官宿舍的房间几乎一模一样,有著床铺、小衣柜,以及一套桌椅。此外,地板上正躺著一个双手被反绑在背后的男人。
「救、救救我!」
对方注意到我之后发出呼喊,在这个瞬间,他充满恐惧的言血掠过我的肌肤。我迅速切断绳子帮对方起身后,那人先是用力抖动全身,然后做了次深呼吸。他的下巴处流了点血,可能是刚才从床上跌落地板造成的擦伤吧。除此之外看不到其他明显外伤。
「发生了什么事?」
男子一边拚命交互搓揉因为遭绑而发白的双手,一边吞了口口水。
「有个可疑人物闯入,一转眼就将我制服,把我绑了起来……」
「什么时候的事?」
「才经过没多久!」
「其他人平安无事吗?」
「不知道。这里只有我跟另一个士官,还有地官长而已。我们才刚到任,士兵跟杂役都还没来……就是这样,所以我才讨厌到外地赴任的啊!可恶!可恶!」
其他的士官,行动多半也同样受到限制了吧。看这样子,我们似乎刚好撞上奇妙的对手。我问出地官长房间的位置后回到房外,伊尔娜和亚尔娜莉丝大人正以似乎感到不安的表情看著我。
「里面关著一个士官。因为敌人或许还躲在这里,请亚尔娜莉丝大人您先骑上贝奥尔等候。伊尔娜,拜托你也帮忙保护亚尔娜莉丝大人。」
「你打算怎么办?」
「虽然不知道敌人是什么人,不过肯定跟我们脱不了关系,我要设法抓住对方。发生什么万一的时候,你们要赶快逃走。」
听到我的话,亚尔娜莉丝大人顿时面无血色,双手在胸前紧握成一团。不过,在她表示意见前,我就已经先朝地官长的房间走去。不能错过这个机会。
我拔出刀,慎重地推开门,随即听到不太清楚的低语声,以及「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的喊叫声。我一边注意别发出声音,一边维持原本的架式前进,同时缓缓地接起言血,将之注入刀身。我边微微吐气边踏入房间,看到一个被刀抵住脖子的男子,以及一个用外套和布条遮住脸的敌人。地官长的视线一看向我这边,敌人也随即有所警觉。房间内只有一扇位于高处的窗户,逃跑路线就只有我进来的房门而已。但是,对方手上有人质。我该采取什么方式试探才好——
「咿————!」
这个惨叫声发自地官长,敌人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对方愿意放弃交涉材料的话,对我来说是相当值得感谢的事。然而,反过来说,或许也代表敌人有自信能够打赢我吧,搞不好会是个难缠的对手。
对方摆出不偏不倚的上段架式后就稳稳停住,全身上下的言血,明显都已经接了起来。从对方毫无破绽的姿势来看,肯定是个相当厉害的燕舞刀术高手。在这之后,我偶然间注意到敌人手中的刀时,一股或许应该称为「冲击」的感情,贯穿我整个人。
优美的刀身、深蓝色的柄尾、霜白刀身上的白色火焰纹路——无庸置疑,那是青刀。
已经接好的言血掀起波涛,右手的言血鼓胀,甚至影响到了我的架式。
「……那把刀,你是怎么弄到手的?」
对方依然保持天式,视线紧盯著我。虽然我知道自己说越多话就会让言血变得越为弯曲,越加无法集中注意力,但还是无法停止追问。
「你杀了他?」
沉默。
「杀了那人,抢了对方的刀?」
依然只有沉默。
我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是,既然对方握著那把刀,那就肯定是从师父手上抢来的。对方就是袭击犯?或者是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在没有答案的思考胡乱旋绕的过程中,我内心的强烈感情、言血的激流,全都收束到名为「杀意」的一点上。
突然,就像是水满溢而出一样,对方无声无息地踏出脚步。
两刀相交,传出透明的声响。我想朝右边卸力时,对方抢先退后半步,身体一扭,砍向我的手腕。传来刀刃碰到掌骨边缘的感觉,右手爆出鲜明猛烈的剧痛。由于青刀实在太过锋利,刚才那刀的来势,感觉也只像是划过皮肤
而已。
我退开两步引诱对方追击,但敌人没有中计。心脏剧烈跳动。必须忘记右手的疼痛,再次接起言血才行。这不是燕舞,是厮杀。专心想著用以杀人的言血、用以杀人的刀术。我手中握的也同样是青刀。杀掉他、杀掉他、杀掉他、杀掉他。
这次换成我主动上前攻击。一记宛如敲向刀身根部的横斩。遭到架开,第二刀。第三刀。虽然擦过对方肩膀,但只砍到了布。我挡下对方的刀,一口气让蛇之力爆发。我将彷佛快要让自己上半身碎裂的强大言血之流接往双肩,凭蛮力推了回去。
对方的手往上弹开,我一脚踢中敌人下腹。
但是,对方的反应也相当快,立即运用左脚化解冲击,像只鸟一样翩然在后方著地。敌人一派泰然自若,就只是把刀微微打斜而已,没有特别采取任何架式。那副像是在评估我实力的姿态,完全看不出有任何焦躁不安。
(插图)
——锵。第三次互击。敌人这次使力的方式有所不同,即使刀刃相碰也依然没有要抑止刀势的样子。但是,在我再次使言血增幅的瞬间,对方就收回了刀,让我失去使力的对象。就在我快要往前扑倒的时候,敌人朝我左胁劈出手刀,打断了我两根肋骨。
「呜!」
这记手刀把我打得双脚离地,接著又是一击。柄尾砸中我的侧头部,几乎让我失去意识。但是,对方也同样没有能够完全化解反震的余裕。在视线转向敌人之前,我就已经先凭著直觉挥出了一刀。
「——!」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敌人的呼吸声。在我摇摆不定的视野中,有著一个腰部流血的身影。
要出手的话,就是现在。
对方的左手为了确认伤势而离开了刀柄,还需要半瞬间才能恢复架式。杀定了——
我以宛如要倒向对方般的姿态踏步上前,一刀斜劈而下,一口气划破由脖子连到心脏的直线。
但是,房中却响起刀剑交击声。敌人以单手持刀的方式架开这一刀,挡住了我的第一击。我间不容发挥出第二刀,同样没能造成伤害。第三、第四、第五、第六刀。对于勉强化解攻击的敌人,我持续发动攻击,刻划著燕舞的节奏。
第四套燕舞的第四组变化。接起言血,一刀砍下后反手拉回。刀的轨迹全是刀招交织而成的直线,然而,就像是要将线绷得更紧似地,我出手刺穿其中一点。宛如在森林中徘徊的燕子,从枝叶间找到通往天空的缝隙一样,我使出一记比利箭更快,直指敌人心脏的突刺。
然而,对方的身体却在中招前一偏,以肩膀下侧挡住了这一击。鲜血渗出,敌人从布条缝隙间微微露出的双眼,亮起了凶光……在这个瞬间,我感到自己的言血为之一震。敌人的杀意,从刀尖沿著刀身钻入我的内心。在这一招下遭到刺穿的,不如说更像是我自己的心脏。我的呼吸为之一滞。
就在这个剎那,我的腹部挨了强而有力的一脚,整个人被踢得往后飞了出去。我就此撞破门,重重撞上走廊的栏杆。不只肺部受到压迫,连呼吸也跟著乱掉了。
可恶,接不起言血。言血流已经失控,让我使不上力。
当我好不容易捡起刀的时候,敌人已经侵入了攻击圈。对于对方以全力直劈而下的一刀,只能正面抵抗的我,就这样被压得撞破栏杆,从二楼走廊摔落。
浮在空中的感觉只有一瞬间,在这同时,我听到了非常动听的惊叫声。不知为何,我没有感受到摔落地面时的冲击,背部传来柔和的感触。在不太清晰的意识中,我判断自己大概是摔在沙堆上。
沙?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沙?
视野中模糊不清的部份迅速消退,思考也恢复明瞭。不知何时,铺在屋外地上的石板已经全都变成了沙。
「等一下、亚尔娜!你怎么了?」
亚尔娜莉丝大人倒在伊尔娜的怀中。在强烈的危机感驱使下,我甚至没有理会敌人,直接冲到亚尔娜莉丝大人身边。她皱著眉头,像是相当痛苦似地压著胸口喘息。她肯定用了王歌,为了我而再次削减了自己的生命。
「伊尔娜、准备逃走!」
「咦?」
「骑上贝奥尔!」
我让亚尔娜莉丝大人坐到贝奥尔背上,自己骑上帕鲁。虽然受到砍伤的地方痛得像是有火在烧,不过我没有因而产生丝毫动摇。回头一看,发现敌人仍然站在栏杆损坏的走廊上,静静地俯瞰著我们。如果对方无意追击的话,对我们来说也是好事。总之,现在必须逃往安全的场所。
然而,就在我们将要出发的时候,门口处出现了一大群已经武装的男人。锁链甲、头盔、长枪……那些装备,看来都不像是由王都发放的物品。
「你们几个是什么人!我们是卡曾的自卫团,快点乖乖下狗投降!」
自卫团包围我们,挡住了逃走路线。可能是那个士官找来的援军吧,只是,现在的状况实在不太妙。正当我打算开口辩解的时候,背后传来狗的嚎叫声。
我还在想发生什么事的时候,那个敌人已经从厩舍骑著一头黑狗出现了。
「……泰罗?」
难道说,那人连师父的军犬都加以调伏了吗?载著敌人的泰罗,突破自卫团的防线后一路冲向侧门,进入市街之中。稍远处随即传出许多惊叫声与怒骂声。
因为一时之间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自卫团的行动出现短暂停顿。不过,当他们再度将注意力转回来的时候,我感受到了明确的敌意……这下子,看来我们已经被认定是驻扎所袭击者的同伙了。
「伊尔娜!冲出这里!」
我一声大喊,两头狗就在同时冲了出去。我们踩过几名自卫团成员,回到市镇道路之上。但是,受到敌人先前引发的混乱影响,现在路上的情况乱到极点。虽说自卫团就紧追在后,但也不能让一般民众受到伤害……我正在犹豫该将缰绳调往哪个方向时,伊尔娜发出呼喊。
「上面!从上面可以逃得掉!」
路上有著载有酒桶,但拉车马已经逃跑的马车。贝奥尔灵巧地攀上马车,跳往延伸到路面上方的阳台,跟著就登上了建筑物屋顶。我也紧抓著帕鲁,让它朝酒桶冲了过去。虽然帕鲁顺势几个纵跃就上到了屋顶,不过,从上面往下看,其实还满高的。地面上有著慌慌张张四散逃窜的人群,以及呆在原地,抬头看著我们的自卫团成员。然而,在某人发出「守好大门!抓住国贼!」的喊声后,自卫团也展开了行动。
「……看来最好还是快一点。伊尔娜,你能带路到大门去吗?」
「当然啰,带路就是我的工作啊?」
伊尔娜拍了一下贝奥尔的脖子,贝奥尔跟著就在一整片平坦的白色屋顶上冲了出去。无力抓住贝奥尔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好几次看似快要从它身上滑落,每次都让我吓得冷汗直流。伊尔娜则是毫不犹豫地选出路线,带领我们在空中步道的上方移动。屋顶上原本有不少居民在晒衣服或谷物等,不过大家一看到巨型犬之后都立即发出惊叫,朝楼下逃跑。
路上的骚动范围逐渐扩大,我们几乎可以凭惊叫声大小来判断泰罗现在的位置。敌人似乎已经从西门离开,我们也在稍后抵达该处。虽然可以听到来自某处的自卫团员喊叫声,但伊尔娜还是相当冷静地跳下贝奥尔,进入了民房的楼梯间。我和帕鲁也随后跟上,没多久就下到了一楼。虽然厩舍内的家畜因为突然看到大狗出现而惊慌失措,不过我们没有多加理会,就此回到路上。
眼前呈现一片已经无法判断是因为祭典还是骚动所造成的大混乱。尖叫、惊叫、大笑声、有人高声大喊、有人开口歌唱。几乎令人晕眩的热闹气氛。达到狂热程度的言血热气。这是丝毫不会让人感到不舍的出发。我们冲破那片狂乱的泥沼,就这样离开了卡曾。
□ □ □
离开卡曾后,我们继续让狗以全速跑了一段时间,确认没有来自卡曾的追兵后才恢复正常速度。贝奥尔此刻和我与帕鲁并排,在它身上的亚尔娜莉丝大人,依然紧闭双眼,露出难受的表情。看到这副景象,伊尔娜有点怀疑地开口询问。
「接下来要怎么办?就算骑著狗,从这里到马吉斯•巴兰,至少也要三天时间喔?」
「……而且,继续走在道路上的话,应该也不安全吧。一路上不知道会在哪里碰到军队。到了明天早上,我们肯定就会顶著『叛贼』的冠冕了。」
虽然好不容易成功逃离,但却也因此卷进了难以辨明的误解之中。自卫团多半甚至不知道亚尔娜莉丝大人就是王女吧。这样一来,我们就会跟那个神秘敌人一起被视为「袭击驻扎所的四人组」,同样遭到追捕。还有,亚尔娜莉丝大人的状况一直没有好转,这点也让我相当在意。
「亚尔娜莉丝大人为什么会这么难受的样子啊?之前帮我治疗伤势的时候,看起来都跟平时没两样啊?刚才就只是用了王歌而已吧?」
「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又不是王族……不过,我曾经在书上看过,一般来说,王歌由完整的歌词构成,需要花时间咏唱来发挥效力。但是,那个时
候几乎就像是突然发生的一样。她像是喊出了『碎裂吧』之类的字眼。」
其实没有必要把整片中庭的石板全都变成沙,看来她那时甚至已经来不及调整效果范围了吧。伊尔娜继续往下说。
「亚尔娜说过,王歌会用到言血的主脉,对吧?我猜想,所谓的王歌歌词,关键或许就是在于『如何取用自己的言血』。虽然这是我的推测,不过,那个听来像是喊叫的王歌,搞不好就像是直接把亚尔娜的言血扯掉了一大块吧。所以,言血本身受到了损伤,导致活著的亚尔娜也感到痛苦……或许是这样。」
「这样的话,该怎么做才能治得好?」
「这个我就真的没头绪了。我也从来没看过对这方面有详细描述的资料,应该已经是王族的秘密了吧。」
听伊尔娜提到王族,我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怎么,苏到哪里去啦?」
「咦、直到离开卡曾为止,她都还在的啊?」
在贝奥尔的脖子上或亚尔娜莉丝大人身边都找不到苏的身影。不过,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快如利箭的红色物体冲到我眼前,停在我的肩膀上。我可以感觉到,自己肩膀上的苏在颤抖。接下来的一小段时间,苏就只是不停喘气,没有说任何话,直到呼吸恢复稳定后才开口。
「……到森林去吧,我会带路。」
「你说的森林是赤燕森林吗?要躲避追兵的话,那里应该相当适合,可是……」
「这是为了要救亚尔娜。」
「……在森林里面?」
「总之加快速度,再这样下去的话,亚尔娜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