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祈刀的亚尔娜 【二】少女

基于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期望,我将袭击者的尸体安放在大树树洞之中。虽然之后随即在苏的指引下开始往卡曾出发,不过还有「该如何对待伊尔娜」的问题。让她和亚尔娜莉丝大人一同骑乘贝奥尔当然非常危险,然而,若是将一头狗交给她掌控,又会让她能够轻易逃跑。我提出「绑住她的手脚应该不算过分」的意见,但是,身为和平主义者的王女大人马上加以否决。结果就是——

「——等一下!真是!不要碰我啦!」

「别一直乱吼乱叫……我也不是故意要碰到你的啊。」

「那就是无意识之下的行为啰,果然是如假包换的变态。」

「……唉。」

亚尔娜莉丝大人坐在贝奥尔身上,我和伊尔娜则是骑原本听命于袭击犯,名叫帕鲁的狗。由于伊尔娜又坐在我的前面,只要我的手臂稍有任何动作,马上就会传来「不要乱摸」之类一连串痛骂。

「……说起来,你那种像男生一样的身材,根本没必要在意这——好痛!」

话还没说完,我就挨了对方一记用后脑使出的头锤,差点没把我的鼻子撞断。

「那只是因为我用缠胸布包起来了而已!不要搞错了!」

「看起来就像男生,这是事实吧。而且,就算碰到也还是不太分得出——痛!给我住手!不要再用头撞过来啦!等一下!亚尔娜莉丝大人!拜托您也对这家伙说些什么啊!」

即使我向旁边求救,但是,不知为何,王女大人却只是冷冷地看著前方,始终没有转头。站在她肩膀上的苏,以让人不太自在的视线盯著我,小声说了句「……少根筋」。到、到底是为什么啊。

「……听不懂是什么意思的时间点就已经是女性公敌了。」

「女性公敌……说起来,苏可以算是女性吗?」

赤燕突然飞起来,接著停在我的头上。我的脑门随即受到痛啄。

「等一下、会痛、会痛的啊。」

前方有伊尔娜的头锤、头上有苏在猛啄,而且跑在前面的亚尔娜莉丝大人也明显一副无意干涉的样子。四面八方都找不到救赎。

「我、我道歉就是了,都是我不好。」

「不要以为嘴上说说就能获得原谅。」「……同感。」

你们到底想要我怎样啊。一个每天就只是关在练习场里挥刀,从来不曾休息过的人,当然不可能了解异性内心的种种微妙感情。到底是什么事让她们这么生气呢?

尴尬的行旅持续了一段时间,从林木间看出去的天空逐渐转白,森林的模样也开始有了变化。青苔消失,四周树木也变得低矮,花草欣欣向荣。再往前跑了一阵子,我们就突然来到了平坦的原野之上。叶片尖端染上淡黄色,描绘出让人想到秋天的柔和色调。充满肺部的气味,从潮湿的森林香气一下子转成乾燥的土壤气息。吹过脸颊的风也十分温和,让我觉得现在这种「正在逃离追击者」的状况不太真实。

「……继续这样往前直走就可以抵达干道,不用多久就能抵达卡曾。」

苏不知道已经来回侦察了多少次。亚尔娜莉丝大人轻轻抚摸苏的头,以〔辛苦你了,可以休息啰〕的话语慰劳。苏在贝奥尔颈部下方缩成一团,很快就进入了梦乡。仔细想想,从晚上离开王宫之后,大家就都一直醒著。亚尔娜莉丝大人虽然也同样拚命忍住呵欠,但频率还是越来越高。至于伊尔娜,她或许也已经吵累了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果只是手臂碰触这种程度的事,她也不再有任何反应了。

「总之,抵达市镇之后得要先找到住宿的地方哪。」

〔还必须是能够容纳两头狗的场所。不知道这个时期会不会有空房间。〕

「谁知道呢……耀天祭应该会引来不少旅行商人,可能得费一番工夫才能找到空房间。」

每年一度的耀天祭期间,都市的城门在入夜后也依然维持开放。加上这个时期又是谷物刚开始收成的时候,介于许多国家之间的赤燕国,同时也是相当重要的谷物交易场所。甚至有人说,在为期五天的耀天祭期间内,其他国家的都市里找不到半个旅行商人,因为他们全都挤到赤燕国来了。

「烦恼住宿问题的话,要不要去西区的帕塞尔那里看看?虽然房间不太乾净,不过,也正是因为不乾净,所以没什么客人。另外就是,饭菜还满好吃的。」

突然开口说话的人是伊尔娜。她突然看向贝奥尔等,补上一句「因为是老旅店,所以也有厩舍,只是大概跟仓库差不多就是了」……真的可以相信她吗?她的状况判断能力实在太强,反而有点诡异。然而,当我看向亚尔娜莉丝大人时,发现她的脸上明白写著,伊尔娜的方案已经获得了采用。

「……你说过自己在各地旅行吧。对赤燕国的市镇也很熟悉吗?」

「啊?鬼才会回答你咧。我刚才是在跟亚尔娜、跟亚尔娜讲话喔!」

实、实在很难搞,她随便一句话都让我感觉到难以言喻的敌意。不过,在这时和她互相嘲讽只是在浪费体力,所以我就只是叹了口气。不要刻意对抗障碍、忘掉不必要的感情——这正是调顺言血,维持毫无迷惘的刀路的秘诀。

来到干道后,我们随即融入从一大早就开始移动的旅行商人队伍之中。这些商人大多混有蛇之血,每个人都轻松地背负著装满许多货物的背物架。行列中包括小麦堆积如山的牛车、背著酒囊的马,偶尔也可以看到属于宽背种,擅长运送货物的狗,但终究没有军犬。虽然我们试过下来用走的,不过还是十分引人注目。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衣服,做工相当豪奢,这点大概也是理由之一吧。她因为在意四周视线而躲进两头狗之间后不久,伊尔娜脱下了自己的外套,将它披在王女的肩膀上。

「……你披上这个吧,这样应该会比较没那么显眼。」

亚尔娜莉丝大人像是感到十分意外似地睁大了眼睛,接著露出温柔的微笑,比出〔谢谢〕的回应。

「那是『谢谢』的意思。」

听到我的解说后,原本露出不解神色的伊尔娜,像是有点拉不下脸似地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别处……这是觉得不好意思的反应吗?我不由得继续看著她的侧脸。或许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吧,她很快转回头,以凶狠的眼神瞪著我。

「……不要像这样一直盯著别人看。我没做什么会让你不高兴的事吧。」

「我又不是在生气。」

「一个像男生的家伙也在装模作样——反正你内心多半正在这样嘲笑我吧。」

哎呀,这种心态未免太过自卑了吧。看来她对一路上的种种还是怀恨在心的样子。虽然说是她先挑起争端的,不过,或许有些话我也说得过分了点。

「我道歉就是了,刚才我说得太过分了。说起来,屁股摸起来的感觉就还满有女人味的喔?」

「摸、摸起来的感……真是够了,给我闭嘴!」

随著奇怪的尖叫声,拳头也接二连三朝我飞来。我说错了什么吗?对于伊尔娜的攻击,我随便挡架一阵子之后,她就自己垂下了手。可能是因为生气而激动的关系吧,她的脸色也明显发红。

「………………算了,我累了。」

「要好好带我们到旅馆去喔。」

「……知道了啦……你这个少根筋的人。」

在我们讲著这些话的时候,卡曾的城墙也越来越接近眼前。明明太阳才刚出来没多久,但城门却已经完全开放,牛只、马匹及无数的人,乱中有序地来来去去。通往城市中心的大道,两旁挤满了各种摊位。人们的头顶上方,有著许多条跨越道路的空中走道。整座市镇充满了谷物散发出的美味香气。

「往这边走,不要跟丢啰。」

在伊尔娜的引导下,我们很快就弯进了小路。虽说是小路,但也有足以让牛车等错身而过的宽度,两旁有著像是俯瞰道路般的高大民宅。我们经过草药店、铁匠铺等店家,越深入市镇,旅店的招牌也随之逐渐增加。两头体型巨大的军犬出现让路人们都吓了一跳,不时可以看到像是逃跑似地急忙通过的人。

「用来赶开人还满好用的呢。」

听到伊尔娜笑著这么说,贝奥尔重重地哼了一声。

「怎、怎样啦,我又不是在笑你……」

〔它这不是在生气,其实是觉得高兴喔。刚才那是它不好意思的证据啦。〕

我转达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话语后,伊尔娜说了句「不要吓人啦」,松了一口气。

「不过,贝奥尔听得懂人话吗?简单的命令之类的,我想应该都还听得懂吧?」

听伊尔娜这么一说,我也觉得贝奥尔有不少时候像是听得懂人类的话语。不过,能够说话的生物,应该只有人、鸟和猫而已。基本上,狗是不懂人话的。

〔因为我从小就唱歌给它听的关系。由于混有我的言血,所以它好像也懂人话的样子。〕

〔那个可以疗伤的歌吗?记得是叫王歌吧?总觉得好像有点类似调伏哪。〕

〔说不定差不多吧。那个也注入了我的言血嘛。〕

当言血相混时,同时还会参杂彼此的记忆、知识等

。我连结上贝奥尔的言血时,之所以会感受到那么坚定的忠诚心,或许也是受到王歌影响的结果。

这时,伊尔娜突然开口说了句「等一下」。

「……我说啊,就算你们觉得自己是在谈话,可是,看在别人眼里就只是手一直在那里动个不停而已。多多少少也该翻译一下吧。」

「……你要求很多喔。这跟你又没关系。」

「哎呀,你这么说真的好吗?我可是你重要的妹妹喔?」

世上哪有这种用一副邪恶模样提出要求的妹妹啊。但是,由于还有另外一个妹妹的视线,所以我也只能投降。

「……哎、简单说就是,因为让贝奥尔听过特别的歌,所以才会是现在这样。」

「什么啊,原来是在说王歌?难怪会比别的狗聪明。」

看到我们对她彷佛不当一回事的回应感到惊讶,伊尔娜以像是觉得很奇怪的表情回看我们。

「怎么?这种程度的知识,在书上随便都找得到吧。」

「原来你还会看书啊。」

「市镇里通常都会有书商或官方的文件资料库嘛。其实他们不太排斥让人阅读,就算遭到拒绝也只要偷偷溜进去就好啦。任何人都有可以看书的机会喔。」

我的那句话,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即使是教育制度相较之下已经领先邻近国家许多的赤燕国,识字率依然不高。除了贵族与成为士官者之外,一般民众应该都还只有最低限度的读写能力而已吧。这样的话,虽然伊尔娜穿得很普通,但出身或许还不错?仔细想想,「能够操控军犬」也是相当罕见的技能……

「就是这里啰,帕塞尔的旅馆。」

伊尔娜突然停下脚步。旅馆外表看起来与两旁的建筑没什么差异,有著相当高的土墙。入口旁另有让牛车、马匹通行的外门,伊尔娜毫不犹豫地走进其中。往前走了一小段路之后就来到一处露天小广场,旅馆各房间的门都面对这处广场。

广场一角堆放著大量损坏的桌椅、车轮等,已经有一半以上遭到杂草埋没。伊尔娜一副早已司空见惯的模样从旁走过,进入了某扇门内。

〔伊尔娜很可靠呢。〕

〔她到底是什么来路,真让人搞不清楚。我们原本是遭受她袭击的一方……〕

〔她其实很温柔体贴喔。〕

〔是吗……〕

〔她不是个坏人,这点是可以确定的吧。〕

亚尔娜莉丝大人一边这么说,一边轻轻抚摸伊尔娜拿给她的外套……哎,虽然那个突如其来的体贴也不是不能赞许,不过,她真的可以信赖吗?到现在都还相当神秘。

不久之后,门再度打开,伊尔娜与一位弯腰驼背的老人回到广场。伊尔娜一边指著我们,一边对老人说「就是这两个人跟这两头」。

「唔……」

「没有房间了吗?……老爷爷,你在听吗?」

「唔……」

老人的头一歪,拋出「你们,真的是兄妹?」的质疑。

「我们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啦。虽然个性与外表都完全不像,不过好歹还是一家人。」

这还真是个毫无掩饰之意的谎话啊。你根本就没打算要骗过这个老人吧。

老人的头又是一歪,再次发出相当大的沉吟声。

「算了,就当是这样吧。狗应该在广场里随便找地方睡就行,问题是,没啰,没有空著的房间啰。」

「不会吧!这里平时根本没人住啊!怎么可能会客满?」

唔哇,说得真狠,应该有比较婉转的说法吧。还有,原来你不是常客啊。

「毕竟是祭典,而且,王女也在今年成年吧?可能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买卖的商品也比较多,客人比往年多不少哪。」

「……一间房间都没有吗?」

「唔……仓库的话倒是还空著,只是既没床也没其他东西就是啰。这样也没关系吗?」

伊尔娜望向我们,看到亚尔娜莉丝大人点头后,她耸耸肩做出回答。

「仓库就仓库吧,不过相对地,饭钱要算我们便宜一点喔。」

「唔……好吧,就这样啰。不过不会提供给狗吃的东西。」

「我知道了,我们会自己准备。谢啦,老爷爷。」

「三楼走到底那扇门,里头东西随你们整理啰。」

老人用颤抖的手从怀中掏出钥匙串,从上面解下一把生锈的钥匙,交给伊尔娜。相对地,伊尔娜也交给对方五枚斯普铜币。目送老人以软弱无力的步伐走进先前出来的门之后,伊尔娜来到我们身边。

「不好意思,结果只能住超脏的房间了。」

「我说,刚才的房钱……」

「反正你们身上多半没带钱吧?要是没有我在的话,真不知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面对笑容之中带有几分「真拿你们没办法」感觉的伊尔娜,我和亚尔娜莉丝大人不由得面面相顾。

〔……该怎么说呢,原来我们才是做事最没有计划的人呢。〕

的确如此。一旦离开王宫,我跟王女大人就都只是身无分文的人了。

「有什么意见吗?有房间可住总比没有好吧?」

「刚才那是说,多亏有伊尔娜你在,帮了我们一个大忙。多谢你啦。」

「又、又不是为了你才——」

「话说回来,你把钱藏在哪里?你带的东西,我应该都确认过了啊。」

「……幸运的是,某人没有搜过我的胸口。实在很幸运呢。」

我又挖了个坑给自己跳。伊尔娜微微耸耸肩,继续往下说。

「别说这些了,我们快点到房间去吧。我现在只想马上睡一觉。」

我放松口辔,把缰绳在附近的柱子上绑好后,军犬们很快就躺倒在地,闭上了眼睛。亚尔娜莉丝大人抱起已经睡著的苏,走上相当陡的楼梯。好不容易转开年久失修的门锁后,眼前出现一大堆破铜烂铁。室内的灰尘,多得像是只要吸一口气都会弄脏肺的地步。

我努力突破杂物堆,打开防雨窗后,感觉到有股轻风吹过。在我为了弄出足以让三个人躺下的空间而随便整理到一半的时候,传来了睡眠时的轻微呼吸声。亚尔娜莉丝大人已经在地板一角抱著苏缩成一团,把头靠在椅子上的伊尔娜也同样陷入了沉睡。唯有我,因为接受了王歌治疗的关系,所以还不怎么觉得累。我卷起袖子,打算在她们醒来之前把这个房间多少弄得乾净一点。

□ □ □

进行劳力作业的时候,我总是对自己属于蛇血种的事感到庆幸。不但搬运重物时不需要寻求他人协助,而且也几乎不会觉得疲劳。虽然要在不弄出声音的情况下移动室内那堆破铜烂铁得耗上一些精神,不过整理工作本身倒是没花上太多时间。

我在一楼给水区洗乾净弄脏的头脸与上半身后,回到房前,在门旁坐下,把青刀放在身旁随时可以拿起来的位置。虽然这个地方应该没有那么容易就会被袭击者找到,但还是不能大意。再怎么说,对于先前发动袭击的敌人,我们完全没有头绪。如果相信伊尔娜的说法,对方就只是单纯的佣兵集团,但是,我们也无法料想到哪里可能藏著敌人的同伙。

由于旅馆的中庭是露天挑空构造,所以总是能感觉到轻风吹拂,也可以微微听见商人们的笑声、旅行艺人演奏的音乐等。虽然发生了「王女遭受袭击」这种动摇国本的重大事件,但如此平稳的世界也依然存在,让人有种相当奇妙的感觉。

我不确定房间的门在经过多久之后才静静地开启,不过,从中出现的人物是将连帽外套帽子压得相当低的亚尔娜莉丝大人。她一看到我就露出笑容,在我右边轻巧地坐了下来。

〔您充分休息过了吗?之前应该相当疲累吧。〕

〔我已经好好睡了一觉,放心吧。只是因为睡在地板上,现在背有点痛就是了。〕

亚尔娜莉丝大人浮现苦笑。王族应该不可能有睡在地板上的经验吧——虽然这个疑问在一瞬间掠过我的脑海,不过仔细想想,她以前在书库等我的时候,好像就已经在很多地方打过瞌睡的样子。更不如说,她现在这种还略带睡意的眼神、拂过脸颊的蓝色发丝、刚睡醒不久的软绵绵笑容,在在都让我觉得十分怀念。

〔苏跟伊尔娜还在睡吗?〕

〔嗯,她们昨天都经历了很多事,最好还是再多休息一会。〕

哎、苏也就算了,但是,竟然连伊尔娜都成了她关心的对象,让我有点傻眼。虽然她娇小的个头还是跟五年前差不多,但是这种气度……该说她不愧是王族呢,还是说就只是单纯缺乏危机意识呢?

〔谢谢你整理房间。而且,你还一个人在这里帮我们守门吧?不睡一下没关系吗?〕

〔没问题的,因为这就是我的工作。〕

这样啊——她的手稍微动了一下,接著将视线转向中庭。这时刚好有个像是商人的女性出现,进入了二楼的某个房间。关门声响过之后,中庭再度恢复原本的宁静。亚尔娜莉丝大人这样坐在身旁,让我觉得似乎就连街上的些微吵杂声都逐渐远去,感受到一种渗入五脏六腑的静谧。这种感觉,果然很类似在

书库时的气氛。

〔……真的像是在做梦一样。〕

亚尔娜莉丝大人缓缓地动起修长白皙的手指。

〔我呢,直到刚才为止都觉得自己好像还在王宫里。在森林里遭受袭击的事也好、逃进这个城市的事也好,觉得或许都只是一场梦而已。真正的我,现在是不是还孤单地睡在王宫里的大床上呢?〕

〔这样的话,亚尔娜莉丝大人就是在梦里见到我了呢。〕

面对我带著几分玩笑语气的回应,她以意外认真的表情答覆。

〔嗯……能够再和云法讲话这件事,还是发生在现实中比较好。〕

〔就算性命遭受威胁也还是这么想吗?〕

〔嗯。〕

毫无迷惘的回答,让我吃了一惊。亚尔娜莉丝大人看著我的眼神还是像往常一样温婉,不过,打起手语时的感觉却似乎有点悲伤。

〔可是,对云法来说,这是一场梦会不会比较好呢?〕

〔为什么?能够和亚尔娜莉丝大人交谈,我也很高兴啊。〕

〔因为,我的性命面临威胁,不就代表云法你可能会受伤吗?当我遭受袭击的时候,最危险的人其实是云法你嘛。这样的话,我宁愿是一场梦。〕

〔这个……〕

一切都是梦,这样会比较好吗?虽然我有「反正结果自己平安无事,所以不需要在乎这么多」的想法,不过,她想要表达的,应该不是这个意思吧。

〔该怎么说呢,从我们受到袭击开始,我就一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觉得心脏好像变得怪怪的,就算到了现在,还是一样可以听见甚至有点吵的心跳声喔。刚才睡觉的时候也是,在梦里还是一直听得到心跳声。现在也是,明明这么安稳,而且云法人也好好地在这里,可是这个地方就是觉得很不好受……〕

她小小的手,在胸前紧紧交握。我无法做出任何回答。

〔……我果然还是个小孩子吗?〕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以前都只把护舞官当成会陪在自己身边的人而已。我当时想的是,不管在训练中受到什么样的伤,只要由我来治好就不会有问题。我就只是以为,将来又可以在一起聊天而已。我从来没有想像过,云法说不定会受到没办法治好的重伤。〕

她像是要否定自己的话语般摇了摇头。

〔……不对,不是这样,在我内心某处,其实对这点早就有所了解。虽然是这样,但却就此停了下来,没有更进一步思考下去。可是,我现在才总算理解,云法真的是拚上了性命,用自己的性命在保护我。〕

〔……护舞官本来就是这么回事。〕

〔不只是这样,因为我的关系,害得云法你不得不去杀害其他人啊……〕

〔……〕

我和袭击者之间你死我活的厮杀,大概全都被她看得一清二楚,烙印在内心深处了吧。所以难免会觉得困惑、恐惧,毕竟,她过去一直活在与杀人之类的事情无缘的世界之中。不管她表面上装出多么坚毅的态度,依然无法摆脱那个沉重的负担。

〔……云法,你不会觉得难受吗?〕

我的手又一次停了下来。与其说是问题本身过于空泛,更不如说是受到她强而有力的视线所震慑。直觉告诉我,不够具体的答案,肯定无法让她感到满意。所以,我一边慢慢反刍这段话,一边回看她。

〔……如果说不难受的话,那是骗人的。不管经过多久,我还是无法习惯死在自己手上之人的言血,也不希望自己习惯。因为世上找不到比那更痛,而且还永远不会消失的言血。〕

〔……嗯。〕

〔可是,忍耐它们也同样是我的工作。〕

她像是在说「我无法理解」似地揪紧眉头,低下了头。

〔一个像我这样的人,值得让你非得忍耐它们不可吗?我有权利要求云法你忍受那么痛苦的事吗?我过去并没有为云法你做过多少事,就算是将来,同样也不知道到底能够为你做些什么。明明是这样,但我却可以一直获得你的保护喔?就只是把难受的事推给你而已喔?〕

……老实说,我不太懂她到底想说什么。有许多人为了王族、为了国家而献出性命,我也不过就是其中之一而已。王族与仕奉者的关系等等,要是每个细节都得计较,肯定没完没了。所谓的王者,应该就是这么回事吧。不过,她多半是太过温柔了,所以无法轻易割舍这些事物。

〔……亚尔娜莉丝大人不是帮了我很多忙吗,多次治好我的伤啊。〕

〔那种小事根本弥补不了什么。〕

〔说什么弥补,不是这么回事吧。亚尔娜莉丝大人接受他人保护,这件事本身并不是什么罪恶。如果是的话,那我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害亚尔娜莉丝大人您变成犯罪者了吗。〕

〔话、话不能这么说……〕

即使如此,低下头的她似乎还是无法接受,双手紧紧交握。我微微叹了口气,动手比划。

〔真是,这位王女大人实在很顽固哪。——注意听好。我是因为赌命保护的人物是亚尔娜莉丝大人,所以才能忍耐下去的。不是因为亚尔娜莉丝大人您过去为我做过什么,或者是将来会为我做些什么的关系。〕

〔……嗯。〕

然而,即使说到这个地步,亚尔娜莉丝大人的神情依然相当沉重。看来,只要我还有可能感到痛苦,她的苦恼就永远不会消失吧。毕竟,亚尔娜莉丝第一王女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她总是处心积虑为他人著想,试图理解他人的苦痛,比对方受到更多煎熬。这位王女大人,实在是过于温柔了。

所以,或许也需要有某人温柔地对待她吧。只是一味为他人付出的话,自己总有一天会变得一无所有。好好享受来自他人的温柔对待,果然也是有必要的吧。

〔请暂时不要乱动。〕

我将手伸向她的腰际,像是要拥她入怀似地,就这样把她揽到自己身边。

亚尔娜莉丝大人像是无法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似的,先是呆了一瞬间,之后耳朵就跟著开始慢慢地红了起来。虽然她像是想要用手语表达些什么,不过,她的手也被我用空著的那只手稳稳地抓紧,这样一来,她就没办法发言了。

柔顺的蓝发碰到我的脸颊,让我觉得有点痒。亚尔娜莉丝大人露出难得一见的困扰表情,转头看向我,似乎是想询问「为什么突然这么做」。不过,可能是因为彼此脸孔距离实在太近而让她感到害羞的关系吧,她的脸变得更红,低下了头。

「—心跳之所以变得不安定,是因为体内言血没能顺利连接起来的缘故。我现在会简单地将言血从身体中心的腹部导引到指尖,请您深呼吸。」

我保持抱著亚尔娜莉丝大人纤细身体的姿势,将左手放到她肚脐附近。虽然中间隔著衣服,但我还是尽可能缓缓地送出自己的言血,将之传往抓著亚尔娜莉丝大人手的右手处。在我过去刚开始练习刀术时,师父也曾为我这么做。透过这种行为,可以了解到正确的言血流转方式,以及言血相系的感觉。哎,本来是没有必要将对象拥入怀中的,就当是我的一点福利吧。

实际上,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言血的确相当乱。不用到进行调伏时那种言血紧密相系的地步,光只是在她身旁让言血流过,就已经可以感受到其中的纠结。不过,亚尔娜莉丝大人在经过多次呼吸后,混乱的言血就逐渐变得安定。从身体中心通往四肢的外放系经脉,将会让言血变得更加平顺。这是想要整理内心感情时最适合的接续法。

经过一段时间,我确认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言血几乎都恢复自然流动后,离开了她的身边。

〔心脏已经恢复正常了吗?〕

对于我的问题,此刻已经连脖子都变得通红的她,摇了摇头。

〔……好像变得更奇怪了喔。〕

她泪眼汪汪地注视著我……啊、或许做得有点过火了吧。

之后,她用力拉起外套,遮住了脸。我本来以为这下子肯定已经惹她生气,但是,她并没有就此起身离开,反而自己畏畏缩缩地靠了上来。不过,因为我们的身高有一段差距,所以她的头只能倚靠在我的手臂上就是了。

她的体温传了过来。对于之前在赤燕森林,为了保护她的性命而夺走一条人命的行为,我现在有了更深刻的体会。钝重的痛楚与微微的温暖,开始在我体内四处游走。

不知过了多久,睡眠时的微弱呼吸声传入我的耳中。看来,她总算是能够放心入睡了吧。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有种感觉,觉得碰触过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地方都像是著火一样发烫。我的心脏似乎也变得有点不太正常的样子。

我一边感受著自己像是少年般激动不已的言血,一边倾听重新回到耳边的,来自街头的微弱喧嚣。

(插图)

□ □ □

我们一起离开旅馆,已经是正午过后的事了。在路旁摊车吃过午餐后,接著买好了亚尔娜莉丝大人和我穿的平民服装。我们也请布商买下了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衣服,卖到了相当高的价格。大概是光从布料来看就已经非常高级的缘故吧。最后,我们采购

了给贝奥尔它们吃的肉,返回旅馆。然而,没过多久,伊尔娜又表示想要外出。

〔没什么关系吧,反正距离晚餐也还有一段时间。〕

虽然亚尔娜莉丝大人毫不提防地这么说,但我实在难以赞同。我没有发出声音,以手语抗议。

〔可是,我们没有任何伊尔娜真的不会逃跑的保证喔。〕

〔云法,你不相信伊尔娜吗?〕

〔因为她原本是跟袭击者一伙的啊。现在她又说自己其实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我没那么容易接受。〕

〔可是,她已经帮过我们不少忙了喔?不管是钱或这间旅馆,都要归功于伊尔娜吧。〕

〔话是这么说没错……不过,至少她不是出于忠诚心才帮助我们的吧?既然她说自己已经和马吉斯•巴兰的行政长官谈妥,受雇于对方,那就表示,她也不过是为了金钱而行动。要是敌人与她接触,试图用更多钱收买的话,搞不好她很容易就会背叛。〕

亚尔娜莉丝大人嘟起了嘴。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虽然王女大人的手指还在胸前缓缓地动个不停,不过都不具任何意义。这时,一旁传来伊尔娜的声音。

「等一下,你们在密谈什么啦,让人觉得不太愉快耶。」

她在身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以有点不满的视线看著我。

「反正一定是关于少根筋先生不相信我的事吧?」

这家伙,只有观察能力真的很强耶。

「我就只是去看书而已,不会到其他地方去的啦。我可以发誓。」

「就算你发誓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吧。」

「不然就用亚尔娜的王歌下令啊,这种事应该很常见吧。」

她那充满自信的表情,看起来莫名的不顺眼。会说这种话的家伙,果然还是很可疑吧——我转头看向亚尔娜莉丝大人,不知为何,得到的反应却是苦笑。

〔云法你或许弄反了吧。〕

〔……您是指什么?〕

〔我觉得,云法你呢,不是认为她不能信任,其实就只是还没相信她而已。到现在,我们也没有做过任何有可能让伊尔娜对我们产生好感的行为,对吧?这样的话,伊尔娜当然也不会信赖我们嘛。因为彼此都不想相信对方,所以当然无法建立信任啰。〕

〔我认为没有必要刻意去讨好俘虏。敌人就是敌人,可疑人物就是可疑人物。〕

〔真是的,你又在说这种话。就是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会常被人家说冷淡的喔?〕

〔……现在的话题应该跟表情没有关系吧。〕

〔有关系喔。云法你的表情之所以没什么变化,都是因为从以前开始就用黑白分明的思考方式来看待事物的缘故。冷静固然是云法你的一项优势,可是,人其实是更加复杂的喔。假设伊尔娜真的是敌人,那也不代表她的一切都是敌人,还是得关注其他的部份啊。〕

〔所以就非得和敌人好好相处不可吗?即使是处在这种状况之下?〕

〔正因为是这种状况,所以更该这么做喔。如果你就是无法相信伊尔娜,要不要试著换个角度来思考看看?比如说,只要是能够利用的对象就该尽可能利用、先卖她一个人情,之后或许会有帮助……像是这样的。就是因为现在处于没有任何人会协助我们的状况,所以,要是我们自己不主动做些什么,那就不会有任何变化啊。要是云法你担心的话,可以跟著她一起外出。〕

她的手动个不停,一口气说完了这么一大段话。我根本找不到插嘴……插手的机会。

〔这怎么行……这样一来,不就是让亚尔娜莉丝大人您自己处于危险之中了吗?〕

〔我还有贝奥尔啊。如果你担心的话,直到你们回来为止,我都会待在贝奥尔身边。〕

〔……亚尔娜莉丝大人,您还是不喜欢受到我保护吗?〕

〔不是那么回事啦,我知道云法绝对会好好保护我。可是,所谓的保护,应该不是只有一直待在对方身边而已吧?只要是对我们有帮助的事,即使有必要和云法稍微分开一阵子,我想也还是应该去做。〕

〔不,我认为应该要所有人一起外出,这样的话我也能放心。〕

〔不行,这样的话什么都不会改变啦。因为云法只顾著担心我,没有好好为伊尔娜想过。多多少少该认真思考一下关于她的事……〕

为什么得要为这种可疑人物著想啊。虽然我从以前开始就觉得她待人相当宽厚,不过现在这样就未免乡愿了……可是,看到亚尔娜莉丝大人露出不知为何就是有点恐怖的笑容后,我的思考随即自然地进入了「认命听从」的领域。她出现这种表情时就已经没得商量了。如果还打算要改变她的想法,肯定得再奋斗上大半天才行。

〔……我知道了。既然这样的话,请您跟我约好,绝对不能离开贝奥尔身边。还有,一旦觉得有危险就要马上骑著贝奥尔逃走。这样可以接受吧?〕

〔嗯,我知道。〕

她以相当开心的笑容点头,我只能垂头丧气地接受。

「……喂、伊尔娜,我会跟著你一起去散步。快点把事情办完啊。」

传达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决定后,伊尔娜交互看了我们几眼,发出像是感到惊讶的声音。

「不保护亚尔娜没关系吗?」

「托付给贝奥尔了。加上还有帕鲁,有两头狗的话,一两个人总还是有办法应付的吧。」

「虽然你这么说,不过表情看起来却像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样子喔。」

「少废话,我的表情一直都是这样啦。还不快点出门!」

我一边侧眼看著挥手送我们离开的亚尔娜莉丝大人,一边走出了旅馆。因为地点只有伊尔娜知道,所以我只能默默地跟著她。相对于巧妙地在人群中穿梭的她,我则是在后拚命追赶。从西区进入大路后,我们往市镇中心前进。

来到下午时段,大路早已被更加拥挤的人潮与吵杂声响塞满,头顶上的空中步道也有许多商人来来去去,甚至还有人从屋顶上直接与身在大路上的人做买卖。先是一大块乾肉从天而降,接著就有人往上扔给卖方一枚金币——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身上只包著薄纱的女性,拉起路过男性的手,将对方带进路旁小巷。向路人乞讨的小孩子们,在路上到处乱跑,伺机偷东西。

所谓的祭典就是这么回事吗?因为我过去尽量避开这类场所,所以现在看到什么都觉得很不习惯。庆祝作物丰收、吃东西、喝酒、和朋友谈天、与女性说笑……整座城市都笼罩著一股热气。在人们平时交谈的话语中,其实就已经混有相当程度的言血,光只是许多人彼此交谈,飘散于空气中的言血就会随之大量增加。虽说耀天祭原本是祭祀言血之源——太阳——的祭典,但是,我记得还听过「耀天祭其实是让往来人群充满欢欣的言血渗入谷物之中,藉此使言血回归人们体内」的说法。明明离耀天祭开始还有两天时间,但是,祭典特有的亢奋感却似乎已经支配了这座城市。

果不其然,我觉得相当不舒服。融入空气之中的言血,对绝大多数的人来说都只会产生类似提神药的效果,不过,对我来说就跟泡在滚烫热水里差不多。随著人潮越加拥挤,我更开始感受到像是针刺进神经的痛楚。真想尽早回到房间,就此窝在里面。

「……那、那个,伊尔娜。」

「怎样?」

「不要走太快,我没办法像你那样巧妙地钻来钻去啊。」

「刚才是谁说要快点的?」

「……是我。所以,我收回之前说过的话,可以拜托你走慢一点吗?我不习惯这种场合。」

伊尔娜吓了一跳,停下了脚步。她窥探著我的脸,说了句「脸色很差喔」。

「这不是在开玩笑,你现在的表情真的跟死人没两样。是不是太累了?」

「不是那么回事,只是我属于很容易受到言血影响的体质……你知道言血是什么吗?」

「少瞧不起人。」

「……虽然我擅长将言血释放出来,但言血也很容易进入身体。所以,像这种言血浓度高的场合会让我很难受。就像是滚烫的毒,像是全身都被涂满烧得火烫的毒药……啧、我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啊……可恶。感觉昏昏沉沉的。」

听到我不经意发出的抱怨,已经来到我身边的伊尔娜,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接著,她突然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我仔细一看,发现那正是我应该先前在森林之中就已经没收的东西。

「我说,王女大人的护卫先生,你是不是有点太过大意了呢?」

「你、你什么时候——」

「我从亚尔娜那边弄回来了。」

我情急之下试著伸手夺回,但是抓了个空。伊尔娜一转眼就与我拉开了两步的距离。

「这么慢吞吞的动作,就连小孩子都不会被你抓到喔。你真的以为这样可以保护得了王女大人?」

「可恶!」

我依然没能抓到她。扑向她、失败、扑向她、失败……我不顾一切地追赶宛如游鱼般穿梭于拥挤人群之中的伊尔娜。到后来,我的头脑甚至已经混乱到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

要追赶她的地步,不过,即使如此,我还是没办法摆脱「非得夺回她手上那把小刀不可」的强迫观念。

经过一段时间后,伊尔娜在已经离人潮相当远的地方停下了脚步。我发现,自己正处于位在大路上的人绝对不会注意到的,四周空无一人的阴暗小巷之中。随著言血浓度变淡,我的意识迅速恢复清醒,发觉自己已经被引进了死巷。小巷的入口处,有著一个壮汉。

糟糕,我中计了——

「——好啦,我们到啰。」

「……耶?」

「就是这里,我想来的地方。卡曾的文件资料库。」

伊尔娜把小刀放入怀中,推开位在通路尽头的巨大铁门。

「怎么、咦?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刻意把我引到这里来的吗?」

「这个嘛,因为你走得实在太慢了,所以我拿个饵骗你上钩,果然比较有精神了吧。」

「小刀呢?」

「这个我不会还你。因为是亚尔娜交给我的东西,所以已经是我的啰。」

不知是受到言血影响的关系,还是我的思考真的变得非常迟钝,位在我后方,原本以为会和伊尔娜前后夹攻我的那个壮汉,很快就进入了前方某处建筑物之中。我这才知道,对方根本只是刚好经过的路人而已。我现在觉得,一心认定伊尔娜终于露出本性而拚命追赶的自己,实在非常愚蠢……真是,都是因为平时锻炼不足,所以才会变成这样的。照理来说,只要能够确实维持住自身各处的言血连系,不管遭受多么强烈的言血冲击,应该都能不受影响的。

「我说啊,快点过来这里啦。」

在伊尔娜的催促下,我沮丧地踏进那栋建筑物。虽然入口旁有个柜台,一名老人坐在该处,但是,伊尔娜只拋下一句「请让我稍微参观一下」,然后就自顾自地走向了深处。从外表来看,这栋建筑物相当高,似乎每层楼都摆满了书本的样子。闻到纸张乾燥后的独特气味,让我莫名涌现一股怀念之情。

「这栋建筑,以前是谷物仓库。湿气不会持久不散,非常适合用来保管纸类。」

「……这里还真有不少文件哪。原来这么简单就能读得到吗。」

「因为其中有一大半都是跟卡曾交易所有关的契约、帐簿、交易品项之类记录的缘故。你看,很多本都没有加上书背吧?虽然说是文件资料库,不过认真记载的文件其实并不多,也就是说,它们都不是什么特别有价值的东西。」

「就算这样也还是要加以收藏吗?纸张本身就是非常昂贵的吧。」

「对某些人来说还是有必要的啊。比如说我,对我来说,这里就是宝库。每年的收获量、天候、哪里的商会还留有多少资材等,在这里都查得到。好好加以分析的话,跟人家做生意的时候就会比较有利。」

「……你是靠买卖讨生活的吗?」

「虽然说是做生意,不过我卖的是情报就是了。像是哪里的小麦品质比较好、要在哪里生产什么、卖什么才比较有机会赚到钱……我会提出预测,把情报卖给其他商人。因为不需要什么资本,所以成本很低喔。」

所以她才会说自己是旅行者吗?赤燕国官府之中也有性质类似的部门,那里建立的预测全都用于辅佐国政。就算在平民中出现了负起相同工作的人物,其实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里这么多的书……你该不会全都看过了吧?」

「大致上都浏览过啰。待最久的时候,应该在这里泡了一两个月吧。哎,这次是因为钱花光才不得不接下其他工作就是了。在这里的资料,我还没查过的就只剩下一点点而已。」

「也就是说,你其实没能赚到多少钱嘛。」

「……你很烦喔。我说啊,自从赤燕国的中小都市缔结银环同盟之后,商人之间就禁止私下交易了。因为大家全都整合成了同一个商工会,所以不会发生竞争,我的顾客也跟著减少了。」

「既然如此,你现在不是白跑一趟了吗?没有客人的话就没意义啦。」

「马吉斯•巴兰之类大都市里还是有顾客,迪南也是我的常客喔。」

「……是喔。这样说来,大都市没有加入同盟啰?」

「等一下,你连这种事都不知道?这个国家的三大都市——马吉斯•巴兰、萨伊•巴兰、希鲁亚•巴兰,以及位于其他国家的巴兰都市群,原本就有合作关系喔。巨大的城市、巨大的资本,而且又透过各种管道与所在国官方保持密切交流,更重要的是,主政者都是欲望深厚的合理主义者。哎、对我来说也都是好客户就是了。然后,为了跟它们对抗而成立的就是银环同盟。加上大街道越来越完善,最近气势正旺——」

「……总觉得你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咦?」

听到我指出这点后,或许她自己也发觉刚才的确相当饶舌了吧,伊尔娜就此陷入沉默,脸也变得有点红。自从进入文件资料库之后,伊尔娜的表情就变得充满活力,看来她似乎真的很喜欢自己的工作。看到她如此热心,我开始觉得,她和迪南行政长官有往来的说法,可能也是真的。

伊尔娜选出几本看起来都相当陈旧的书,将它们拿到窗边。然后,她在光线良好的位置就地坐下,慎重地翻开书,从胸前取出单片眼镜。那片眼镜似乎是用金炼条挂在她脖子上的样子。她把眼镜拿到右眼前方,注视著纸面。

我也试著稍微看了一下书上的内容,比起细小的文字,更大的问题在于,书中所用的语言,我根本看不懂。书中语言明显与人们现在所用的语言不同。说不定是王歌诞生时代的语言吧。虽然我完全无法推测内容到底哪里有趣,不过,伊尔娜脸上就是浮现出了看似相当幸福的微笑。她随手把发丝撩到耳朵上之后,意外端整的侧脸就完全展现了出来。在昏暗的森林中,我本来觉得她长得像是个少年,但是,现在这样在阳光之下细看之后,与其说像男生,用「英气」来形容或许更加贴切。挺直的鼻梁与姣好的眉毛,虽然没有亚尔娜莉丝大人那种柔和感,然而也有另一种魅力。

「……有什么事吗?被你用那副表情默默盯著看,让人觉得很恐怖喔。」

「没什么啦。对了,你缠在头上的布,那是西方的习惯吧?你是从西方来的吗?或者是对于西方事物特别感兴趣?」

不知为何,听到我随口提出的这个问题后,伊尔娜的额头上随即浮现出像是感到不太高兴的皱纹,视线也再次回到书本上。之后,她就像是刚才完全没有听到我的问题一样,突然开口问起其他事。

「我说,你喜欢年纪比较小的女生吗?」

「————————……啥?」

「哎呀,比如说离开旅馆的时候也是,你平常明明就一副像是不管听到任何命令都会朝对方吐口水的样子,可是对于亚尔娜说的话就会坦率接受,不是吗?」

「……说起来,亚尔娜莉丝大人并不是小孩子,还有,我们只是普通的童年玩伴。」

「一介士官为什么能和王族成为童年玩伴?这太奇怪了吧。」

「……偶然啦、偶然。」

「哦……」

「你那反应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含意啊。不过,关于喜欢小女生这点,看来你不打算否定呢。」

伊尔娜耸了耸肩,再次开始专心阅读。虽然我想问清楚她那个问题的含意,但对方完全置若罔闻……刚才这段话,其中到底包含什么样的意图?虽然说我和亚尔娜莉丝大人确实是童年玩伴,但真的就只是出于偶然的结果。我们每天能够见面的时间只有短短半个钟头,就只是在没有旁人的书库中聊天的交情而已。在这五年之间,我们甚至连好好见个面的机会都没有。而且,完成迎燕仪式后,她就算是成年人。在这之后,王族将会展开周游各国之旅,一路上与各地的王公贵族交流,寻找结婚对象。我就只是陪同她旅行、负责保护她的人,就只是这样而已……

五年前与她订下的约定,在一瞬间掠过我的脑海。然而,一码归一码。虽然我的确记得那个约定,但她未必也还记得。毕竟都过了五年,在这段期间里,我夺走了六个人的性命,遭遇危机的次数更不止如此。我不认为那个纯真时代的梦想还有可能实现。我是护舞官,她是王女。这已经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改变的事实了——……

□ □ □

——……眼前是宛如高塔般耸立的书架。充满寂静的空气,像是重重压著全身一样,让我难以呼吸。为什么我会迷路闯进书库?那时,我甚至还没接受士官考试,就只是以杂工身分进出武官连而已。多半是有某人叫我到这里来还书的关系吧。

对了,必须把书放回原本的位置。但是,书库十分广大,而当时的我也还看不懂几个字,所以只能漫无目的四处走动,不知该如何是好,拿著书的手也慢慢开始觉得痛了。夕阳透过窗户照进室内,让我觉得像是整间书库正处于火海之中。没有任何声音的空间。彷佛遭到拋弃在坟场之中的恐惧感,让我感到非常害怕。然而,就算想要找人过来,附近也感

觉不到他人的气息。

就这样,我终于开始哭了起来,像是拚命忍住哽咽一样悄悄地哭著。不过,我突然发现眼前有具梯子。梯子相当高,我沿著它往上看,发现有个人坐在书架顶端附近。一双小小的脚在那里摇来摇去,那人似乎正在看书的样子。

我忍不住脱口呼唤对方。不知道是因为终于发现其他人而感到高兴,还是因为出于不安,担心身处如此安静书库中的人有可能是怪物。不论如何,总之对方注意到了我,慢慢爬下梯子。这个怪物还真小——对方来到我眼前之后,我发现其实那人也是个小孩子。

对方是个有著深蓝色头发的女生。虽然她穿著很漂亮的衣服,但手脚有许多处包著绷带。

「你是谁?」

对于我的问题,她只是默默地盯著我。

「你为什么会在书库里?」

因为那个女生始终没有开口,让我感到相当困扰。对方仔细观察过我之后,突然把手放到自己面前,接著竖起食指,靠在嘴唇前面。

「你的意思是……保持安静?」

她轻轻点头,露出可爱的笑容。

「……可是,我得要把这本书放回原处才行。」

我将书拿给那个女生看,她稍微想了一下之后,拉起了我的手。她的手十分柔嫩,跟我因为练刀而满是伤痕的手完全不同。纤细到像是回握时一不小心就有可能把它握成粉碎的地步。接下来,一股神秘的香气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彷佛由吹过森林的轻风聚集而成,清澈透明的香气。

她在某个书架前停下脚步,指了指上方。书架上有个大小跟我手中书本差不多的空间。

「那里吗?可是我构不到。」

就算我踮起脚尖,离那里也还差一层书架的高度。那个女生先是来回张望四周,接著抽出书架最下层的书,开始将它们堆叠起来。她用书堆出一座楼梯后,脱下鞋子走了上去。她的脸有点红,我想,她这时一定觉得很紧张吧。踩踏书本是坏孩子的行为。可是,当我把书交给她,让她帮忙把书放回原位时,我感到自己的心脏也跳得非常急促。我觉得,自己也陪著她一起做了坏事。

我和那个女生一起收拾好用来垫脚的书,接著对她说了句话。

「谢谢。」

听到我这么说,她露出笑容,再次在嘴唇前面竖起食指。这是什么意思呢?

安静……不对,应该不是这个意思……

「要保密,对吧。」

她这时的笑容,就像是盛开的花朵一样。我想,那一定是我第一次为某人著迷。不管是蓝色的头发、红色的房间,或者是毫无声响的静寂,一切都将她的笑容点缀得更加耀眼。这个记忆是刻划在我言血最深最深之处的光景,彷佛是一道每次触碰都会唤起无药可救的微微痛楚的伤口——……

□ □ □

「别睡了,给我醒来啊,打瞌睡先生。」

「嗯啊?」

「不是睡昏头的时候啦,现在已经五点啰。」

伊尔娜正以感到傻眼的表情低头看著我。想起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之后,意识就马上清醒了过来。渗进地板之中的阳光已经泛著红色,身旁事物的影子也变浓了许多。

「看来你睡得很熟的样子,做了什么好梦吗?」

大概是纸张的气味与寂静的环境,让我梦见了过去的情景吧。自己宣称有必要监视伊尔娜,但却犯下这么严重的失态,实在太不像话了。

「……你那边的事情办完啦?」

「算是吧,虽然也没有多少收获就是了。快点回去吧,亚尔娜是在外头等我们的吧?」

离开资料库回到大路后,街上的气氛变得和白天时稍微有些不同。虽然言血浓度还是相当高,不过已经没有那种人声鼎沸的热气了。路上的女性们大多穿著相当惹火的舞者服装,随处可见歌舞技艺表演。小孩子们的身影已经消失,人潮的流动也变得比较悠闲。我不经意地对走在身边的伊尔娜开口发问。

「你之前参加过耀天祭吗?」

由于伊尔娜坦率做出回答,让我感到有点意外。

「在卡曾还是第一次。不过,每逢这个时期,我差不多都在这个国家的某个地方喔,因为生意对象也都会集中到赤燕国来的关系。像是马吉斯•巴兰等等的,我就去过好几次。」

「马吉斯•巴兰的耀天祭,听说会聚集许多养虫者?」

「没错没错,赤燕国各地的养虫者都会齐聚一堂喔。像是蜻蜓、蜜蜂或蝴蝶之类的,数量非常多。而且,在祭典结束时,养虫者们还会一起大声吹响笛子。到那时,萤火虫之类的也会聚集过来,真的很惊人喔。」

「就算在马吉斯•巴兰,你也一样一直在看书吗?」

「嗯——……哎,也会和生意对象见面之类的,其实还满忙的。那里的书,数量至少比卡曾多五倍,所以没那么容易就能看得完。而且,巴兰都市群都保有许多古老建筑,像是教会的壁画等,能够从中学到的东西,其实意外地多喔。」

伊尔娜说著这些话的时候,总是打从心底感到兴奋的样子。这家伙说起自己喜欢的事情时,眼神明显变得比平常明亮许多——先前在资料库和她谈话时,我就有这种感觉。她平时偶尔会给人不太寻常的冷漠印象,奇妙的是,这种时候就像个小孩子一样,让我明确感受到,她真的乐在其中。

像这样边和人交谈边移动的话,即使在人群之中也不太会觉得不舒服。可能是因为没那么在意周围言血的关系吧,不像来时路上那么难受。不过,由于摊贩的数量比之前更多,道路变得更为狭窄,人潮移动速度相当缓慢。不仅如此,大路上好像还发生了牛车相撞后翻覆的意外。我开始思考是不是该先绕去中央广场,绕远路返回旅馆。

「没有必要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吧。在这个时段,不管哪条路都一样很挤啦。要是没有打瞌睡先生的话,本来应该是可以避开的就是了。」

伊尔娜突然这么说。我现在的表情很恐怖吗……?

「很恐怖喔。碰上从表情完全无法看出什么的人,谁都会觉得恐怖吧。你总是一脸不高兴的样子,加上又有种诡异的感觉,你在身边的时候总是会让人无法保持冷静。」

「……我提过自己的言血很容易乱掉的事吧。保持面无表情也是控制言血的一环。」

「总觉得相当奇妙呢。」

「你是指什么?」

「不说话的王女大人经常改变表情,不过,她的护卫则是个嘴巴说个不停,但脸上总是面无表情的人。老实说,你们两个人交谈时的模样,看起来非常奇怪喔。」

「你这人则是想到什么就全部说出口的个性,应该活得很轻松吧。」

伊尔娜对我投以冷淡的视线,不过很快就又将头转回前方。看著眼前几乎已经停止流动的人潮,她叹了一口气。

「继续这样呆站在路上好像有点蠢,我们来抄个捷径吧。」

捷径?在这个连巷子里都挤成一团的人山人海之中,还会有捷径可走?——我还在怀疑,伊尔娜就已经钻到路旁,打开了附近一栋建筑的大门。我跟著她进入其中,发现这里是一处厩舍。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让马儿们因惊讶而竖起耳朵,抬起了头。

「怎么突然跑进商工会所?」

「只是借过一下而已,没什么好在意的啦。」

……会在意的人又不是你。这人的神经到底有多大条啊?真希望她能设身处地为跟在后面的人想想。伊尔娜一看到楼梯就毫不犹豫地走了上去。虽说我们每次和看似商人的人物擦身而过时都会招来惊疑的视线,但是因为伊尔娜的态度实在太过大方,所以没有人开口质疑。她若无其事地走上空中步道,开始在建筑物之间移动。

「——看吧,对于眼前的事物,没有好好加以利用的话,不是很可惜吗?这个城市的空中步道就是商人们为了方便往来而建造的,现在不用,什么时候才要用?」

如此断言的她,时而上楼时而下楼,碰上岔路时也能马上做出选择。在持续移动的过程中,伊尔娜从来没有停下脚步犹豫,简直就像是事先已经走过好几次一样。

「我在刚才的资料库里看过地图。银环同盟在三十年前成立时,这个城市的大小商会也都整合成了一个,导览图好像就是在那时制作的。虽然情报多少有点旧,不过还是派上用场了呢。」

「你是猫血种吗?我记得应该还没问过你的血种吧。」

「……当然是猫啰,不然哪有办法当情报贩子啊?」

猫是记忆力优秀到拥有「活字典」之称,非常聪明的生物。即使是人类,混有猫之血的人,大多也都拥有十分优秀的记忆力,而且脑筋动得相当快……让我感到不解的是,伊尔娜的形质变化显现在身体的哪个部位。看起来,她的手臂或脸部等处都没有变化,或许在衣服之下某处有著猫的皮肤吧——想到这里,我突然回想起自己曾经在她身上乱摸一通的事,言血顿时陷入混乱。平常心、平常心,非得赶快恢复冷静不可。

我们在快要六点时回到旅馆。由

于抄了捷径,所以回来的时间比预期的早了许多。进入中庭广场后,我看到亚尔娜莉丝大人正以像是靠在贝奥尔身上的姿势与苏交谈。她身旁有著散落一地的小瓶子与各种草,另外还有亚齐酒的酒瓶。亚尔娜莉丝大人注意到我们之后,以虚浮无力的动作朝这边挥手。伊尔娜捡起酒瓶,拔开木塞稍微闻了一下味道,跟著马上就转过头咳了好几下。

「唔哇、等一下!这个酒超烈的耶!你喝了吗?」

虽然亚尔娜莉丝大人摇了摇头,但她的眼神迷茫,脸上也挂著松垮垮的笑容。接下来,她以不太安定的手语一再比出〔就只是~闻了闻味道而已喔~〕之类话语。亚齐酒是由谷物酿造而成,酒精浓度相当高的酒,就算没有实际喝下肚,光是吸进带有酒味的空气就有可能会醉。

我从伊尔娜手中接过酒瓶后往里头一看,发现大概只剩下一半。我接著捡起脚边的小瓶,里面装著多种切碎的草,还有像是酒的透明液体。虽然无法判断这是什么东西,不过实在非常可疑。然而,我不经意地闻了闻它发出的香味——咦?

「有亚尔娜莉丝大人的味道。」

「……唔哇……这话听起来真是恶心。」

「不要乱解释我的话,你自己闻闻看就知道了。」

我把小瓶子塞给不知为何作势要与我保持距离的伊尔娜,她半信半疑地把瓶子靠近鼻子,确认香味之后马上说了句「真的耶」,对我的见解表示同意。

「我一直觉得亚尔娜有种清爽的味道,原来就是这个啊。」

接近薄荷气味的透明香气。虽然绝对不会令人感到不快,但还是会造成强烈的独特印象。

「……因为那是香药的关系。」

这句发言来自苏。她从贝奥尔头上飞了起来,降到我的肩膀上。

「平时另有专人制作……只是亚尔娜把瓶子留在王宫里,没有带出来。」

根据苏的说法,制作时似乎需要以酒来淬取出草中所含的油。因为这次用的是亚齐酒,香气会比平常甜,但是依然可以当成代用品。对于还是满脸笑意看著我们的亚尔娜莉丝大人,伊尔娜试图把她搀扶起来,可是却突然被她紧紧抱住。

「咿、等一下啦,亚尔娜!」

〔伊尔娜好温暖喔,就像是被子一样。〕

虽然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不停扭来扭去,但因为她是在伊尔娜的背后比划,所以对方应该看不见才是。这可以说是使用手语的自言自语吗?

「总觉得好像真的有股酒味喔,太阳都还没下山就醉成这样。」

伊尔娜强行搂著亚尔娜莉丝大人,走上了楼梯。由于亚尔娜莉丝大人的个子比较小,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姐姐拥著妹妹一样。

在我注视两人的背影时,停在肩膀上的苏突然开口。

「……因为云法你们迟迟没有回来,所以亚尔娜似乎相当不安。」

「都是我不好,抱歉。可是,她自己也说过,因为有贝奥尔在,所以不会有问题的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不知为何,苏没有回答,叹了一口气之后就朝三楼飞去。感到难以释怀的我,原本也打算要返回房间,但却突然听到刺耳的女性惊叫声,以及地面木板受到重压而传出的声响。这一瞬间,发自本能的紧张感传遍全身,聚集言血的双腿随即飞驰而出。我一大步跳上楼梯,冲向我们的房间,把手放上刀柄之后,大力打开房门——

「我说!快点住手!我是说真的,拜托啦!」

映入眼中的是,倒在地板上,现在依然像是拚命想要逃跑的伊尔娜,以及紧抱著她的腰,把手伸进对方衣服里的亚尔娜莉丝大人。该不会是遭到敌人袭击——虽然这样的想法瞬间掠过我的脑海,不过,说起来,亚尔娜莉丝大人应该不会发出惊叫。就算是伊尔娜,只是遭遇敌人的话,她应该还不至于发出尖叫吧。我一边体会著全身各处言血纷纷断开的感觉,一边对伊尔娜发问。

「……这是在搞什么啊?会造成其他客人的困扰吧?」

「你还问什么、哎呀、快点来帮我啦!现在我正遭受袭击啊!要亚尔娜停手啦!」

「不会怎样吧……抱著你的人又不是我。」

「你、你这人哪!等一下,你打算撒手不管吗?有没有在听啊!」

我没有理会在地板上纠缠的两个人,径自在椅子上坐下。解下刀,喘了一口气之后才终于恢复平静。就算想要放松,只要佩挂著刀就自然而然会保持最低限度的警戒心。习惯实在很恐怖。

苏从开启的防雨窗缝隙进入房间后,再次停在我的肩膀上。

「……现在是怎样啊。」

「谁知道?既然是姐妹,感情应该很好吧。」

虽然说情况看起来像是亚尔娜莉丝大人打算脱掉伊尔娜的衣服,不过,个头娇小的少女,笑嘻嘻地默默袭击他人的光景……嗯、这个嘛,真是温馨哪。

「我说、苏!快点阻止亚尔娜啦!她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想脱我的衣服、呜哇、住手啊!」

「……爱莫能助。」

亚尔娜莉丝大人再次以虚浮的手势比出〔身体要保持乾净才可以喔~要来好好擦一擦啰~〕的发言。我无奈地拿著刀起身,来到伊尔娜面前。

「亚尔娜莉丝大人似乎想要帮你擦身体的样子。你也不喜欢老是一身汗臭味吧?更何况这个房间本来就很脏了。我会在外面等,就让她帮你擦得乾乾净净的吧。我这就去帮忙提水过来。」

「啊?不过就是擦澡而已,这种事我一个人也做得到啊!我是叫你阻止亚尔娜啦!」

「既然王女大人都这么说了,放手交给她处理不就好了吗?其实这还是件很光荣的事吧。」

「重点不是这个、咦、我说真的、等一下、等一下啦!」

我带著放在房间里的木桶去打满井水,接著把桶子运回房间。差不多完成准备的时候,伊尔娜已经被逼到房间一角,任凭亚尔娜莉丝大人摆布,大概是放弃挣扎了吧。

在门前等待的期间,不时可以听到伊尔娜的尖叫声。苏停留在外侧走廊的栏杆上,整理著羽毛。我则是把刀重新插回腰间,在房间前当起守卫。

「就算是王族,喝了酒之后也是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哪。」

「……是吗?我倒是认为,那才是本来的亚尔娜喔。」

「虽然我也觉得她有著顽固、孩子气的一面,可是平时没有那么强硬吧。」

「她是因为高兴的关系。我想是因为接触到年纪相近的人,所以格外兴奋。」

「她在贵族之中应该也有朋友吧。」

「……因为,即使是贵族也不懂手语。不由我代读就无法交谈的话,要说彼此是朋友,未免有点牵强吧?对方也会觉得不太自在啊。」

「这样的话,她平时总是只跟苏你说话而已吗?」

「没错,她的母亲也不太理她,自从云法你离开之后,她一直很寂寞。」

「……也就是说,苏你从以前就知道我这个人啰。可是,你说她感到寂寞,这是真的吗?」

「你觉得我在说谎?」

「没有,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会非常高兴,就算要说我自恋也无所谓。可是,不管是谁,一直处于寂寞之中都是很辛苦的吧。知道亚尔娜莉丝大人与朋友一起快乐度过五年时光,让我觉得很高兴。」

「……」

苏每次理毛,漂亮的绯红羽毛就会随之展开。在傍晚时分的紫红色阳光照耀之下,发出像是经过研磨的矿石般闪亮的光辉。她每次拍动翅膀,红色的渐层就会随之起伏,闪烁。

「苏你其实还满爱说话的嘛,虽然都是关于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话题。」

「……意外吗?」

「因为我以前听说过赤燕都很多话,可是你给我的第一印象却是比较沉默的。话是这么说,但是因为我以前也没和其他赤燕谈过话,所以也没得比较就是了。」

「这样啊……不跟你说话是不是比较好?」

「没人这么说吧。其实,如果你愿意多讲一点的话,我会更高兴。值得庆幸的是,我也很喜欢关于亚尔娜莉丝大人的话题,想知道的事多到数不清。而且,跟苏你讲话的时候,感觉还满愉快的。该怎么说呢……觉得就像是跟一颗大宝石变成朋友一样。」

苏的胸口有一瞬间鼓起,然后在原地来回踏了好几步。她以听来有点开心的声音拋下一句「我去看看房里的情况」后,振翅飞起,从我的视野中消失。苏没过多久就飞回来,停在我的肩膀上,告知已经可以进入房间。

在房内擦身体的行为看来早已结束,伊尔娜已经穿上衣服,正在让亚尔娜莉丝大人帮她梳理头发。但是,看到这副光景后,我的思考顿时为之一滞——不对,正确的说法应该是「看到伊尔娜的头之后」吧。她平常总是包著布条的头部,现在可以看得一清二楚,湿透的亚麻色头发平贴在脖子上。但是,唯有她头部左右两侧的头发,呈现出三角形的隆起。即使头发是湿的,那两处也没有因而垮下,而且,在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的时候,看来相当蓬松的

隆起部分还像是听得见声音似地动了一下……已经没有什么好怀疑的了,也就说,那是……

「——猫的耳朵?」

不小心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让伊尔娜转头看过来,动作剧烈到让我吃惊的地步。一看到我,她的脸色立刻变得十分严峻。

(插图)

「你为什么进来?」

说话声听来与她生气时的语调不同,让人联想到锐利的冰之刀刃。伊尔娜射向我的眼光中明显带有敌意,先前那种开朗明快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不知为何,看来像是已经自暴自弃,无意继续抵抗的她,此刻却一直瞪著我,以不带感情的语气开口这么说。

「给我离开这个房间。」

「……你是怎么啦,现在又不是没穿衣服,我也没有做什么吧。」

「少啰嗦,出去就是了。」

「为什么?」

「不需要跟你讲什么理由吧。我叫你出去,快点出去就是了!」

伊尔娜越说越激动。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声音之中,除了烦躁之外,好像还带著畏惧。不,她是真的感到害怕。随著她的话语而喷吐出来的言血,逐渐渗入我的言血。彷佛能够撕裂皮肤的冰冷言血。像是要将自己连同对方一并粉碎,极端不安定的感情。

在我对于态度突然大幅转变的伊尔娜不知所措时,或许是想加以安抚吧,亚尔娜莉丝大人朝她的肩膀轻轻伸出手。但是,伊尔娜却将亚尔娜莉丝大人的手拨掉,更大力推开了她。

「碰」的巨大声音响起,亚尔娜莉丝大人被推得撞上墙,充满困惑的沉默支配了房间。看到王女的脸孔因痛楚而扭曲,下一瞬间,我的刀已经顶到了伊尔娜的脖子上。我之所以能够在刀尖刺穿她脖子之前控制住刀,可能是因为亚尔娜莉丝大人也在场的关系吧。这记已经注入言血的突刺,只要我的手臂再往前伸一点,轻易就能夺走她的性命。

「云法!」

这个尖锐叫声来自苏。伊尔娜依然一言不发,表情也毫无改变,正面对抗我的视线。她的眼神十分空虚。直觉告诉我,就像我已经判断她是敌人一样,她也同样将我视为敌人了。

「……让一国的王女受了伤,别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我还没相信你,要是你成为亚尔娜莉丝大人的阻碍,到时我会毫不犹豫杀了你。」

「少啰嗦。」

伊尔娜拋下这句话的语气,几乎跟小孩子没两样。不过,我的言血已经接了起来,非但内心感情不会受到这种程度的挑衅影响,反而更能清楚了解到包含在她话语之中的怨恨言血……可是,理由是什么?虽然她似乎感到愤怒,但我完全想不到任何可能的理由。我也很清楚自己遭到伊尔娜讨厌,可是至少先前还能正常交谈吧。然而,现在她的眼光中却突然带有杀意,以像是看到仇人的眼神瞪著我。我就只是在外面等,然后进入房间,看到了猫耳而已。在这些行为中,到底有著什么样的含意?

伊尔娜披上一旁叠好的外套,就这样在遮住大半脸孔的情况下离开了房间。她是认定我不会出手呢,还是觉得随便怎样都无所谓了呢?我还来不及开口,房间的门就已经随著无情的声响关了起来,沉默再度来临。我收起刀,查看亚尔娜莉丝大人的状况。虽然刚才撞上墙时弄出相当大的声音,但幸好没有大碍。虽然她好像还觉得有点痛,不过没有曾经失去意识的样子。她似乎已经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以冷静的表情发言。

〔快点去追伊尔娜。〕

〔为什么?她刚刚才把亚尔娜莉丝大人您推得撞上了墙喔。如果到这个地步,您还认定那家伙是好人的话,连我都会感到傻眼。〕

〔不是这样的,刚才不是伊尔娜的错。这件事……都是我不好。〕

亚尔娜莉丝大人低下了头。我咬牙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话语,用手来发言。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云法你看到了她的猫耳朵吧?〕

〔看是看到了,可是,我看到猫耳这件事,为什么会变成是亚尔娜莉丝大人的错?〕

〔云法,你知道猫耳朵究竟是怎么回事吗?〕

〔什么怎么回事……不就是形态变化吗?我背上就有蛇的鳞片,而且,我也知道有些人不喜欢让他人看到产生形态变化的部分。您的意思是,伊尔娜因为猫耳被我看到而生气吗?〕

到了展现出那么强烈敌意的地步?这才真的让人莫名其妙。但是,亚尔娜莉丝大人却注视著我,比出一句〔就是这样喔〕。

〔……听我说,即使在混有猫之血的人里面,猫耳朵会成为形质而出现在身上的,只有男性而已。女性通常是猫尾巴。当然,就算是男性,猫耳朵也是相当罕见的喔。这是因为,改变的不只是皮肤,而是身体器官本身形状就有所变化的关系。猫耳朵本来就相当少见,加上又是出现在女生身上,更是非常罕见的例子……〕

〔就算真的很罕见,那又怎么样?伊尔娜就是伊尔娜啊。〕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想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云法你一样,区分得这么清楚……某些地方留有「将与生俱来就拥有猫耳朵的孩子选为家族或市镇领导者」的习俗。所以,如果是这样的话,明明是女生却有著猫耳朵的伊尔娜,应该有过不少不太好受的经验吧。她可能是认为,反正我也没办法跟别人说这件事,所以才会默默让我看的……〕

亚尔娜莉丝大人脸上浮现含著些许自嘲的苦笑,以有点踌躇的态度继续往下说。

〔……我想,伊尔娜或许是不想被男性看到吧。对伊尔娜来说,她可能非常讨厌自己的形态变化。虽然是推测,不过,云法你误以为伊尔娜是男生的时候,她之所以会那么生气,可能也和猫耳朵有关。〕

的确,我在认定伊尔娜是男生的时候曾经对她强行搜身,之后也有过「体型像男生一样」之类发言……或许那时真的伤到她了吧,认为那是无关紧要会话的人,该不会只有我吧?也就是说,我的所做所为,其实就和那些拿她头上猫耳来取笑的人差不多?

言血一口气断开,后悔的感觉逐渐充满全身。原来如此,他人看到猫耳这件事本身还不成问题,问题在于,看到的人是我。真亏我还说得出「伊尔娜就是伊尔娜」这种话,根本就只是自己单方面如此认定,以为不会有任何问题吧。从一开始,我就已经站在曾经伤害过伊尔娜的人那边,她就只是默默地忍受而已。对于我这个长得一副冷淡模样之人所说的话语,她会当成玩笑话看待的,究竟有多少?

〔……可是,要追根究柢的话,还是因为我酒醉的关系吧。虽然在帮她洗头发的时候,酒就已经慢慢醒了,可是,当云法跟苏都不在的时候,我就没办法提出任何说明……〕

〔对不起〕——说到这里,亚尔娜莉丝大人也陷入沮丧。这时,从我拔刀瞬间开始就始终保持距离的苏,回到我的肩膀上,小声开口说话。

「……不是云法你的错,都是因为我光看但没有好好确认的缘故。要是我刚才先开口问一下,现在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对不起。」

不,她们就只是偶然打造好了舞台而已。对于这种由许多偶然累积而成,彷佛要将事态导向最恶劣发展的状况,现在再怎么悲叹也无济于事。

在狭小的房间中,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也占据了一席之地。从遮雨窗缝隙微微流入的街头喧嚣,更加突显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寂静。

现在,我该怎么做才好?不用想也知道,亚尔娜莉丝大人已经说出了答案——去追伊尔娜。追上她,向她道歉。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我能做的事。我重新接起因为后悔之情而乱掉的言血。就是这样,既然犯了错就要加以修正。纵使伊尔娜再怎么可疑,「我伤害了一名少女」这点依然是不变的。

「我现在就去找伊尔娜。亚尔娜莉丝大人请留在贝奥尔身边。」

我起身之后,苏随即在我耳边开口。

「……我也来帮忙。」

「不,可以拜托苏你保护亚尔娜莉丝大人吗?太阳下山之后会更不容易发现敌人。而且,要是有个什么万一,到时没办法靠你来找我的话也会很麻烦吧。」

「可是,我也有要去寻找伊尔娜的责任……」

「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苏你们那时再向她道歉也不迟。」

我看向亚尔娜莉丝大人,她清澈的双眼透露出明显感到不安的神色。不过,随著我露出微笑,她的态度也稍微轻松了一些。找到伊尔娜后,希望也能像这样顺利将内心感情传达给对方。

离开旅馆,挤进路上的人群之后,我就将注意力集中到身体表面,努力寻找伊尔娜的言血。虽然浓度远远比不上实际说出口的话语,不过,人们其实随时都在渗出微量的言血。即使伊尔娜只散出极少量的言血,但是,在这个欢天喜地的市镇之中,依然非常容易辨认。她此刻的言血,就像是寒冷且锐利的冰。我像是在卷回随时有可能断裂的线一样,追著伊尔娜的言血迈出脚步。

她似乎完全没有利用暗巷或空中步道,就只是在路上漫无目的徘徊。追赶了一阵子之后,她的言血开始带有会让人感到悲伤

、后悔的情感,而且还越来越强烈,让我觉得自己像是正持续吞咽著足以贯穿心脏的长针。此外,大路上的言血浓度也非常高。因为我强化了自己的感觉,所以,人们的言血也带著强大力量浸入我的体内。来自全身的痛楚、头晕、恶心感等,各式各样的不快感,全都在逐渐涂去我的思考能力。现在,我只能一心一意想著「必须向伊尔娜道歉」这个念头,尽力维系随时可能消失的意识。

疲惫不堪的内心之中,不时会浮现「自己到底为什么在做这种事」的疑问。我为了什么而必须承受如此强烈的痛苦?伊尔娜真的值得我这么做吗?断然割舍的话,应该会轻松很多吧?……我紧咬下唇。现在,我已经无法分辨嘴唇的痛楚与言血的痛楚了。即使如此,这些痛楚依然全都是我让伊尔娜感受到的痛。

身为护舞官,我现在的作为是不是错误的呢?或许此刻亚尔娜莉丝大人正遭遇危险,说不定,这也是敌人的计谋。为什么我没办法巧妙地加以割舍?觉得极度焦虑……可是,不只是这样而已。我现在感到烦躁。对于不小心伤害一名少女的自己、对于想要割舍掉一切的自己,感到非常烦躁。

□ □ □

不知道该说「果然没错」还是怎样,总之,我发现伊尔娜的地点就在文件资料库前。在大路上游荡了老半天之后,冰冷言血流进了一条小小的巷道。在巷道尽头处,一名用外套盖住头的少女正坐在门前。资料库的灯已经熄灭,照亮小巷的,只有街头五颜六色灯火的余光。摆脱祭典的言血后,我也从笼罩全身的热气中获得解放,痛楚逐渐消退。在泛著苍白的暗夜之中,唯有伊尔娜满布荆棘的感情还在刺入我的言血。

来到她面前时,她以布掩藏的耳朵抖动了一下。我就地盘腿坐好后解下刀,把刀放到前方。我探出头看清楚伊尔娜的脸,注意到她的眼角有著泪光,看来她刚哭过。

「……是我不好。」

我说完之后就低下了头,腰弯到几乎快要让头碰到地面的地步。

「我的所做所为确实少根筋。在这里再一次为至今为止的行为道歉,对不起。」

我缓缓抬起头,伊尔娜透露出的眼神,平静到几乎令人害怕的地步。她一言不发地盯著我的脸,经过一小段时间后才像是叹息般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还来找我啦。」

「……」

「为什么留下亚尔娜到这里来?你是那孩子的护卫吧?为什么要一板一眼地来找我道歉?万一出了什么事的话……」

「已经托付给贝奥尔了。因为我们现在只有你这个协助者,所以也不能就这样放手吧。」

伊尔娜笑得相当苦涩,微微摇摇头,否定了我的说法。

「少骗人了。我才没那么有价值咧,这点我自己也很清楚。只不过是身体被看到就动摇,甚至逃跑……想到这样一来或许就拿不到工作的酬劳,觉得很后悔。我就只是个傻瓜而已,做事任性却又没有余裕。刚才也是,脑子里变得一片空白,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把亚尔娜推开了。我总是这样,光是自己的事就快应付不过来了,没办法像你那样稳重。」

「我可是个以稳重态度犯下错误的人喔,这样一点意义都没有吧。」

伊尔娜先是呆了一瞬间,然后稍微笑了出来。她突然脱下外套,露出了头部。虽然因为光线昏暗而无法完全看清楚,不过还是可以看出,她头上那对似乎很柔软的猫耳,像是要歌咏自身存在般挺得笔直。接著,我接触到了她毫无闪避之意的目光。那股没有任何含意也不带任何感情,无比单纯的视线,让我有种内心受到撼动的感觉。

「简单说呢,因为这对耳朵的关系,让我家变得一蹋糊涂。来自周遭的轻蔑,让我母亲因为无法继续忍受而离家出走,父亲也因为拚命想搏取认同而白白送命。就只是长著猫的耳朵而已,我就成了不男不女的怪物。如果我是个男生,明明就不会有任何问题的说。」

「就算是女的也没问题吧,只要不是在你的故乡就没有人会迫害你。」

「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能不能获得别人认同的问题,是我无法认同自己。我认为自己是怪物的想法比任何人都坚定,所以也比任何人都更无法对自己有好感。不管过了多久都还是很讨厌自己。」

「……我们并没有把你当成怪物,这样子不行吗?」

「不行。」

「那我到底该怎么跟你道歉才好?」

对于我的问题,伊尔娜犹豫了一下子之后才开口,说话时的态度也相当慎重。

「……老实说,我觉得你很恐怖,所以无法相信你的话。其实,我也知道你没有瞧不起我的意思。虽然可以理解,但还是会觉得恐怖。因为,我从你的眼神里看不出来你在想什么。如果这些话让你觉得不愉快的话,对不起。可是,你的眼神是曾经杀过人的眼神。」

我无意追问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伊尔娜看过杀人者的眼神,而我也有著那样的眼神,这是无可避讳的事实。虽说我早就知道自己给她的第一印象相当恶劣,不过,问题似乎位在更深刻层面的样子。然而,听到她把话说得这么坦白,反而让我松了口气。伊尔娜以微微带点笑意的语气开口。

「……稍微伤到你了吗?」

「……多多少少啦。」

「原来你也会感到沮丧啊。」

「哎、因为没有想到会从道歉对象口中听到这么严厉的回应嘛。」

「对不起。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就扯平了吧。我不太知道该怎么样单方面原谅别人,所以乾脆让彼此都受点伤,然后整件事就到此为止,这样不是比较简单吗?」

「……对于特地靠向你这边,想帮你分担一点苦恼的人,这么做未免太过分了吧,真是。」

真的过分到让人想笑的地步。不过,不知为何,伊尔娜的神情变得稍微开朗了一些。在她说话时,头上的猫耳朵也不时抖动。

「因为我的苦恼是没办法跟人分担的嘛。这个问题只能靠我自己来解决。就跟你的冷淡一样,没有人能代替你露出笑容,对吧?不过,我们或许可以订个协定。你已经明白对我说过,我不是怪物。所以,我也不会再认为你是个冷淡的人,不会再对你感到害怕。哎,虽然说多半不太容易,但还是要努力试试看,发誓要设法改变自己的想法——大概就是这样的一个协定。」

「你在说什么啊,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

「因为这是我刚刚才想到的,所以你当然没听过啰。你不用急著马上相信我,我也不会完全信任你。可是,只要是与猫耳、冷淡有关的事,彼此都不可以有所隐瞒。因为我们两个人都是那种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人,所以,这么做应该会比较轻松吧?」

伊尔娜伸出了右手。我明明是来道歉的,她到底在想什么呢?我伸手回握时,有种奇妙的轻松感,同时也感到内心某处似乎少了些负担。

「好,那就让我趁这个时候清楚说出口吧。我觉得,你的猫耳朵非常可爱喔。」

为了报刚才的一箭之仇,我以不怀好意的笑容说出这句话。伊尔娜似乎有点难为情,脸颊红了起来。

不过,她马上就回以同样的笑容,开口这么说。

「你沮丧时的表情也相当可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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