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前辈诚不欺我,找工作确实花钱。
首先,西服,领带,衬衫,干洗西服的费用,以及占最大头的电车钱。除了在母公司在当地的中小型企业之外,几乎所有的招聘会和形形色色的考试都在中心城市举行。为了拿到offer需要每家公司都拜访数次以上,之前打工所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点储畜有减无增。一方面需要为了更有效率地来回于各家企业,在空余时间还要打工和完成毕业论文,这就是毕业生忙碌的日常。
今天在东京,上午有一个第一轮面试,下午在另一家企业还有第三轮面试。
早上随便塞了根香蕉下肚后,我一边与昨夜的打工所积攒下来的倦意做斗争,一边穿上熨好了T恤,离开公寓骑着自行车朝车站进发。利用电车上的时间争分夺秒地将有关于企业的信息灌进脑内,经过换乘,终于到达了目的地,站名非常陌生。我走下车,依靠着导航开始朝企业的所在地走去。由于电车没有晚点,且路上非常顺利,没有出现迷路等突发情况的原因,到达企业的时间要比预定早了40分钟。
这期间我找了一家附近的便利店消磨时间,距离预定时间还有10分钟的时候进去会场,发现此时会场内已经有茫茫多的,与自己同着西服的求职者正在用眼睛飞速扫着有关接下来笔试的资料,亦或是认认真真地一字一句地读着,想要尽可能地消化更多的内容。这家企业的第一轮面试分为笔试而第二阶段的集体面试,大家估计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对策吧。
笔试时间是一小时整,中间会有短暂的休息,紧接会有人来说明关于集体面试的一些事项,求职者会被分成五人一组。被分在第一组的我整理好自己的行李后,与一二组的求职者们一道离开此时已经演变为休息室的笔试会场,朝着面试会场走去。
面试大概是15分钟左右,结束后就可以走人。结果我们第一组五个人不知道为什么就凑在一块,齐步向车站走去,一路上互相交换着各种有关于找工作的情报。当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机后发现有三通来自母亲的未接来电。
看到这三通未接来电的瞬间,我忽然感受到了仿佛自己的内脏被彻底剜空一般的作呕感。由于平时我和母亲基本上不会有任何联系,所以我第一时间能想到的就是母亲的来意与哥哥有关。
哥哥不会是自杀了吧?
老实说这有点奇怪,我一方面恐惧着将来会接下照顾哥哥的烂摊子,另一方面却又担忧起或许哥哥会出于维护自己的尊严而选择自杀。
但事实上,我心里的某处还是对母亲再次打电话过来一事,暗暗期待着。果不其然,手机又响了起来,是母亲打来的。我示意其余四人先走,而自己则在原地站下。
我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接母亲的电话,每当与母亲发生交集,我的精神就会变得不安定起来。对我而言,母亲和哥哥实质上便是我不安定的根源。我担心着要是接了电话,听到母亲的声音后,会不会影响下午即将到来的,历尽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第三轮面试的机会。光是听到电话音就紧张到如此程度,用脚想都知道不可能是什么好事。但是这已经是第四次打过来了,绝不能排除发生家里出了紧急情况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如果在面试的时候如果心里一直有个疙瘩烦着的话也很难成功。我用冒着冷汗的手拿出手机,按下通话键。
「 啊,终于打通了。启太,好久不见,有好好吃饭吧?」
母亲的语调听起来并没有精神。
「 嗯。……抱歉,我现在赶时间,你有什么事快点说吧,就别扯其他的了」
我僵硬地动作着嘴唇,好不容易蹦出上述一句话的同时,心中也做好的准备迎接母亲接下来的发言。
「别扯其他的……你这孩子,真是冷淡啊。嘛,也罢。启太啊,你哥哥住院了你知道吗?所以呢,那个,住院费什么的……还有啊,哥哥在之前在家里稍稍地闹了一下,好多东西都被弄坏了,像电视啦拉门各种乱七八糟的……」
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温度,我现在已经搞不清自己听到这句话后到底有何感想了。
「什么病?还有“闹了一下”又是什么意思?」
自己的意识仿佛正在缓缓远去。
「怎么说呢,你哥哥之前一会儿绝食一会儿又暴饮暴食的,身子好像垮掉了」
暴饮暴食?绝食?身子垮掉了?完全不懂母亲在说些什么。
「所以呢,由于有很多要花钱的地方,希望启太你能借40万出来给我们……」
如同死寂一般的沉默降临在我和母亲之间,双方都在窥探着对面的态度。
「——以后也会像这样向我讨钱咯?」
「只有这次。我会一分不少地还给启太的。能不能通融一下?实在是太急了。要是启太不同意的话我就只能找金融机构去借了,但那样一来又有利息……」
我没有立马回应,脑海中浮现出初高中时代屡次三番地骚扰我的哥哥的脸,那令人作呕的表情。或许我就是一个冷酷的人吧,至少我丝毫没有涌起想要救助哥哥的想法。日以继夜打工所存下的钱总共也不过将近四十万,但根本上我并不是为了哥哥才那么拼命的攒钱的。今后的求职和毕业论文会让我比现在更加忙的抽不开身,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有必要在一段时间内加大打工赚钱的力度。但如果母亲去金融机构借钱的话,将来越滚越多的利息很有可能会落在我的头上,到那时就完了。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如果要还的话,什么时候可以?」
「我尽量早点还给你。但是由于各种因素,我也不能确定一个具体的时间」
母亲的语气有点不耐烦。
「而且啊,虽然我不太想说这事,但是你哥哥会变成这样子都是启太你的锅哦?启太你以前经常在你哥哥耳边叨唠什么快去上学啊快去工作啊,没错吧?你哥哥因此感受到了很大的压力,精神被压垮了哦?」
我的锅?
我气得眼冒金星,头脑发热。这难道不是你过分溺爱的原因吗?
我感觉自己仿佛窥见了这世间的地狱,那地狱没有尽头,只有滚滚熔岩和支离破碎的地面。
最终的解决方案是暂时先打25万到母亲的账户上。为了下午的面试,我将心中苦闷和怨念强行压抑下去,调整好自己的心情
『请以感谢父母为主题,完成一篇800字左右的作文』
这便是下午的第三轮面试的主办方给出的题目。
「时间限制在一小时以内。那么诸位开始吧」
在负责人事的工作人员的指示下,我将放在桌子上的试卷翻了过来,试卷上的头一句话是这样的:
『请以感谢父母为主题,完成一篇800字左右的作文』
周围的求职者早就开始奋笔疾书起来。她,他,他们那自动铅笔在答题纸上发出的摩擦音如同铺天盖地的昆虫发出的嗡嗡声一般,使我难以集中思绪。
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发呆了多久,终于我回过了神来——
必须写点什么才行
『我(boku)的母亲』
好不容易憋出的文章,只有这短短的四个字。一回想起两个小时前与母亲的交流,别说什么感谢了,我的怨念都快要喷涌而出了。
能够抵达第三轮面试,所途径的道路决称不上短,时间,钱,心血一样都少不了——参加招聘会,研究企业,修简介,只有简介通过后,才能进行面试。第一轮是团队协作与集体面试,第二轮是实地参观和一对一面试,每通过一轮后简直激动地像个傻子,就这样好不容易才来到第三轮面试,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不公平,太不公平了。这场比拼从一开始我就没有胜算。
『请以感谢父母为主题,完成一篇800字左右的作文』
我不会感谢父母,我也无法感谢父母。这家企业想通过这篇作文寻求着求职者的什么素养呢?是打算筛除掉那些家庭并不圆满的倒霉蛋吗?那么直接把招聘条件白字黑字地写出来不就得了?——本公司拒不接受家庭不圆满之人——这样一来彼此都省事了不是吗?我又不是喜欢才出现在这个家庭的,这还能怪我咯?但是我自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努力了,我没有妥协,也没有气馁,就算没有得到任何人的援助,我也凭借着自己的努力越过重重险阻活了下来。
——没想到,竟然会有企业天真的觉得全部来找工作的人的父母,都是那种会帮自己的子女熨好衬衫,一边喊着帮自己孩子打气一边目送他们出门的人。
不可以,不能认输。我要写给你看。
我拿起橡皮擦,将“我”(仆)改成(私),使出浑身解数往下编着字数。我知道的,你们做么做的目的,不就是要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怀着一颗谦卑和感恩之心吗?
给我看着吧,你以为我做不到吗?
『我的母亲以一己之力把我带大』
在我憋着毫无真情实感的话语时,深川的脸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
这个题目要是深川来写的话,会写些什么内容呢?那个差点被自己的亲生
父亲准备拉去陪葬的他。
总算完成了作文,但还没等我来得及松上一口气。在面试的时候又被问到了关于家里的情况,什么父亲是做什么工作的啊?有没有兄弟姐妹啊?哥哥在干什么工作啊之类的。
虽然这可能只不过是为了缓解现场紧张的气氛,毫无营养的闲聊而已。但对我而言,这类问题要远比其他问题难以回答。
「我没有父亲」
「有一个哥哥」
「由于特殊情况,哥哥现在没有工作。但是,我觉得正因为如此我才要加倍努力!」
除了面带笑脸将这些问题一一解答之外,我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我是个永不向逆境低头,用不气馁,积极向上的年轻人!(茄子)
回家的途中。
我带着不堪回首的苦涩记忆,走在陌生的街道上,眺望着夕阳,孤零零地走向车站。
回到公寓之后必须马上投入到研究室的专题研讨会的准备之中,没有时间留给我消沉。消沉除了会让自己更加窒息外,没有任何意义,这点我还是懂的。
上车后不就电车摇晃地幅度陡然剧增了起来,忽然感觉到头部传来重重的钝击,紧接着被站在眼前,身着西服的彪形大汉狠狠地瞪了一眼,看来刚才是撞到头了。
「对,对不起」
这个不长眼的——我道歉之后,男子愤愤地咋了一声,口中念念有词。
每当走过一站,电车上也越来越拥挤,在短暂的达到饱和状态后,人数开始慢慢地减少。到T站下车后我径直走向停车场,玩了命地踩着自行车火速回到家里,在这被门阻隔了的,无声的世界中,我终于得以一人独处。紧接着愤懑和怨言如同决了堤的洪水一般爆发了出来。
可能哥哥自身并不清楚,不清楚他自己拥有着巨大的能量,不清楚这份能量每天都起着作用,不清楚这股能量到底强大到何种程度。这股能量不废吹灰之力,不动一兵一卒就能让我发狂。要是今后我在哪里成功就职,那时突然冒出来关于哥哥的话题,我又该如何回答?我难道就要这么一辈子活在哥哥给我带来的阴影之中吗?我是不觉得享受着母亲的溺爱,长期沉浸在舒适环境中的哥哥能够承受得了求职与正常的工作量所带来的劳累。
我粗暴地解开领带,愤怒地朝墙上甩去。将求职用的西服脱下,接着扯下自己的衬衫,狠狠地扔在已经被弄得变形的西服上面。愤懑地瞪了一会后,将西服和领带捡起来挂在衣架上捋平褶皱,将衬衫放入洗衣机之中。
「哈哈哈哈!真的假的!?他们问了你家里的事?」
「你笑的太过分了吧?」
这时我和深川的关系已经十分要好了。在他家的电暖桌,和他谈起白天第三轮面试时发生的事后,他立即捧腹大笑起来。
「我跟你说那个公司有问题的,这可是录取考试的大忌啊,他们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做了?」
我本来是暗暗期待深川会为我打抱不平,结果这出乎意料的反应让我不知所措,深川狂笑了好一阵后,带着笑意解释道:
「人事是公司的脸面吧?这家公司竟然让这些连面试的基本规则都不懂的废物去招兵买马,仅凭这点就能看出这家公司到底几斤几两了」
深川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但仔细一看他的眼中却没有笑意。或许深川也在求职中遭遇过类似的经历也说不定。
「问题是在面试上询问父母亲的企业,不是遍地都是吗?」
听了我的话之后,深川露出了复杂地表情,以一股简直是服了你了的语气说道:
「……挂桥你啊,真是没得眼光。你竟然被这种企业搞的团团转?那你还真得感谢一下你的哥哥」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深川到底想要说什么,待我理解的瞬间,刺骨的失意感在体内扩散开来。
「那家伙要是现在给我去死的话,倒是可以感谢感谢他」
哥哥正是曾经、现在、以及将来笼罩在我头上,挥之不去的阴影的真面目。除非哥哥突然改过自新或者彻底咽气,否则我的一生都会处于哥哥所营造的地狱之中,无论是求职,日常对话,还是结婚,今后肯定还会因为哥哥吃很多很多的瘪。
「不是的,如果是出生在普通家庭的话,可能不会觉得作文的主题或是面试时的问题有什么不妥。但求职并不意味着只有企业有选择的权利,我们同样也有选择权。你不觉得通过录用考试的内容可以判断出来这家企业的层次到底如何吗?」
深川所言确实十分正确,我也很明白这点。但是我本以为如果是深川的话肯定能理解我对不公平的愤懑之情。
「我啊,一看到那些明明自己就没怎么努力争取进入好的公司,随便找一家之后又不断地抱怨这家公司有多么多么差啊的那类人就犯恶心。与其抱怨社会不够理想,难道不应该先成为更好的自己吗?要是真的那么讨厌的话,又不是只有去公司赚钱这一条路,自己另起炉灶不也可以吗?正是因为明白光凭自己的努力无法生存下去,想要继续学习更多的知识和技巧等原因才选择到公司上班不是吗?」
「话说是这么说,但是没能拿到内定(注:非正式的录用通知)果然还是很伤啊。我虽然觉得现在面试的企业并非我的最终目标,但是即使去参加其他公司的面试,在面试官看来,拿到内定和没拿到内定的人的层次是完全不同的。还有如果面试时被问到家里的情况的话,对于我们这些根本回答不出来的人而言根本就是不公平的,从一开始我们和别人就不处在同一起跑线上」
「说到底,你之所以会去参加这些让人觉得处处不公平的低端公司的面试,不也就是为了图个省事吗?」
「可是,要是瞄着那些面试过程中歧视少的公司,那么可供自己选择的余地不就少了吗?毕竟那种公司到底还是少数」
「这在某种意义上不也是幸运的吗?」
「幸运。嗯,硬要说的话确实也是」
我尽可能以平静地语气说道。深川伸了个懒腰后,以慵懒地动作拿起装有麦茶的杯子,往我的杯子倒满,琥珀色的液体反射着荧光灯的光线,天花板上椭圆光斑缓缓地摇曳着。
我说啊,挂桥
「什么事?」
「我知道你过的很不容易,偶尔妥协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啊」
「我并没有妥协」
「别逞强了,有些事情你无法去改变它,只能选择妥协。你是那种不甘心一直妥协下去的人,我认为你的坚持总有一天会获得回报的。但是啊,要是在某一个时间点选择将自己所遭遇的不幸怪罪到他人头上的话,那么在那个瞬间其实也就意味着败北。即便那是事实,也不会有人去同情,更不会有什么收益,有的唯有痛苦而已。挂桥你习惯于去责怪自己的母亲和兄长,将家庭环境的不幸当做自己生活不顺的借口,从而陷入精神上的“家里蹲”,而这并没有任何的意义,不会产生任何正面的结果。所以我希望你别再这样了」
深川说着说着,表情也逐渐变得严肃起来。
看到深川的表情后,我内心的焦躁也逐渐消去,取而代之的是猛烈的羞耻感。或许自己如今还有像深川这样掏心窝的朋友这点就已是自己坚持的回报也说不定。
「谢谢你」
我吞吞吐吐地说道。我觉得自己必须向深川道谢。
「嘛,虽然表面上看是说给挂桥听的,实际上是为了说给自己听」
深川腼腆地笑了起来。
27
起床,与妻子共进早餐,穿好衣服,上班,工作,回家和妻子闲扯几句,洗澡,睡觉。每天的生活看似相同却又有些许变化,这些变化也在逐渐地积少成多。在12月份的最后一周完成年末最后的工作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年假。
年假的第一天。
好不容易摆脱了每天各项繁杂事物的我赖床的时间也比平日长上不少。在梦与现实忽明忽暗的浅眠之中,我突然感觉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睁开朦胧地睡眼后发现妻子的面庞正在我的面前,表情似乎有些哀伤。
注意到我睁开眼睛之后,妻子微微一笑,停下手上的动作,作为收尾用指尖温柔地戳了戳我的额头,随后站起身,以几乎听不到一丝声响的步伐离开卧室,我望着妻子离去的背影,满头雾水。
刚才的表情。到底是什么意思?
思考只有一瞬,下一秒我便再度成为温暖被窝的俘虏。
今天的早餐是馅挂豆腐、荞麦饭,菠菜味增汤、昨晚剩下的,经过一夜已经完全入味的炖猪脚以及浇满了蜂蜜的苹果。
喝了一口味增汤,温暖的感触瞬间从身体中心向四周扩散开来,一股安心感涌上心头、
「好喝」
“真的吗,好开心”听我说完后,妻子笑了起来,露出了洁白的牙齿。这笑容和叫醒我时露出的笑容从根本上就不是一种笑法。看来妻子在被夸奖手艺时发出的笑容是真心的。
馅挂豆腐上零星分布着小块的柚子皮,估计是用来提香的吧。妻子在做菜的时候,到底花费了多少心血用在像这种难以注意
到的小心思上面呢?
「我一直很在意,你是从哪里学来这些菜的做法的?」
「之前打工的地方哦。日本料理店啊,旅馆啊、我在很多地方打过工,顺便就学了几手。有就是从书上学的」
妻子用汤勺取下一块热气腾腾的豆腐,一边呼呼地对着吹起一边回到我的问题。妻子的回答该说正如我所料吗,毕竟怎么看都不会像是从母亲那里学来的。
妻子花费心血做出的料理,接二连三地落入了胃中,整个过程也就十几分钟,但是准备料理的时间肯定要远超这个数字。每天我都在以妻子的“时间”为食,如今妻子的“时间”早就已经融入了我的血肉之中。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能感觉到妻子正在缓缓地“进入”到我的身体内部,同样的,或许对妻子而言,我也以某种形式,进入到妻子的身体内部了吧。
清晨,冬日的朝阳显得有些冷清,光束经过蕾丝制窗帘上细孔的精心过滤后柔和地将我们包裹起来。妻子的轮廓在朝阳下散发出朦胧的光晕,我以一种正目睹着某种不可思议的神迹的心情注视着妻子。我感觉如今自身正在做一场时间漫长的白日梦,若是尝试着伸手去抓的话,这份暧昧朦胧又脆弱的现实很快就会随之消逝。此外,一旦化为过去,便再也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现今眼前之物现实存在。
学生时代时,总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关于未来的一切,但是实际一路走过来就会发现,这个世界的所有事物其实都是流动地,不确定的。而自己能做的只能是在未知的时间之海里拼死地挣扎,前进。我想正因为如此,名为“当下”的事物才会显得如此弥足珍贵。
之所以我会产生这种不着边际的想法,肯定是因为和就在一年前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妻子共同生活的原因。
把时间倒退会去年的这个时候的话,我还在想着来年八成也是独身一人。
「怎么了?」 注意到我的视线后,妻子问道。妻子的声音在进入空气的那一瞬间,便朝着四方消散开来,化为无形。声音是什么?我们发出的声音其实是空气的振动。我之所以能听到妻子的话语,也是因为我的耳膜在妻子的声波下发生振动。这个世界,不可思议的事物或许远超我们的预想。
「不,没什么」
难道说,这就是名为“爱怜”的感情吗?不明白,虽然不明白,但可以确定的是我非常喜欢如今的时光。
「到底是什么嘛?好在意……难道是不能告诉我的事?」
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微笑着说道。我将视线别开,准备拿起玻璃杯喝水的时候,手腕不甚碰到了装有味增汤的碗。
「啊!」
碗被打翻、温热的味增汤转眼之间便在桌子上扩散开来。溢出来的部分啪嗒啪嗒地滴在了我的裤子上,我手忙脚乱地拿起抹布开始擦桌子。“没事吧?”第一时间冲出去,端着毛巾回来的妻子一边担心的问,一边蹲下身子,正打算替我把腿上的汤擦干。我一把将毛巾紧紧攥住,打算从妻子的手上将其抢过来。
妻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我赶忙解释道:
「谢谢,我自己来就行了」
「……启太意外地也有冒失的一面呢」
妻子揶揄道,随后拎着味增汤弄脏的抹布走向洗碗池。
接下来的整个上午,我和妻子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年末的大扫除,下午则是去附近的家具店购物。由于我和妻子在开始同居之前,都有很长的一段独居的经历,拜此所赐家具不缺什么,唯一的问题出在由于之前我并没有书架,书都被我塞在纸箱里后就随便找个地方放在那里,根本没机会去读,自然会萌生增购书架的想法。
购买共用的家具的行为,说的更明确一点就是通过置办生活必需品的行为、发出两人接下来也会在那个家共同生活的信号。我认为这非常的有意义。
妻子之前带到家里来的书架是可折叠式的。我们买了两个与之前同型号、带有八个隔间的书架,回到家中把东西放下后,马不停蹄地奔向超市。
毕竟是年末、超市里挤满了拖家带口的消费者,四周都是店员阵势十足的喊叫声。妻子走着忽然放慢脚步,本以为是看到了熟人,跟随妻子的视线看过去后,发现前方是店内特设的贩卖镜饼和门松等正月装饰品的区域。
妻子简短地询问道:
「买吗?」
「嗯」
老实说我本人是觉得这种东西无关紧要。毕竟直到和妻子相遇之前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这档子东西,要是有闲钱装饰房屋的话,不如拿去吃东西。
我观察的妻子的表情,试图判断出妻子到底是想要还不想要,但是妻子的表情就像是欣赏着某种风景一般,完全看不出其真意如何,估计妻子的想法和我差不多吧。
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妻子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
「要是有孩子的话到底想买一些回去装饰一下,不过两个人的话就算了」
孩子?
我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见我没说什么,妻子微微低下头岔开话题:
「想吃御节吗?」
老实说我有点困惑,毕竟这个习惯早就被我扔在那个家里了。那个家在正月的时候肯定会准备御节。虽然我对此不是很感冒,但是哥哥特别喜爱栗金团,每到正月都特别高兴,因为可以吃个够。每年唯有栗金团会早早地从重箱里消失,剩余的其他御节则是在冰箱里慢慢坏掉。
估计母亲今年也准备了御节吧。
不知道为何脑海中开始想象出母亲准备御节的身姿,突然间胸口一紧。我赶忙摇摇头,将这副景象从脑海中赶了出去。
「我想到了!」
站在一旁的妻子莫名地斗志高昂了起来。
「既然如此,就做一点平常吃不到的豪华料理吧!」
妻子如此宣言后,开始在人群中穿梭起来,我紧随其后。
妻子走到蔬菜区打量了一会,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了,瞳孔开始闪烁起来。
「启太,快看,是海老芋,很少见的哦?启太你吃过海老芋吗?」
妻子一边绽放着笑容,一边拿起两三个这种浑身满是条纹,头粗尾细、块头巨大,类似芋头的东西放入手推车中。
「这可是京都特产哦?煮过之后的汤非常黏稠,味道相当不错」
这之后
「哇,腌鱼子!这个虽然很贵但是味道好吃的不得了哦!虽然很贵、特别贵就是了」
「……没事的,买吧」
妻子令人目不暇接地将手伸向那些我根本闻所未闻的食物。这么一想,妻子简直就像是为我的饮食带来各种崭新文化的窗口一样。
「对了,启太你明天是要和朋友见面吧?」
「嗯」
「买过礼物了吗?」
「还没、顺便也买点吧」
我和妻子走到收银台前,一同加入了成龙的排队大军中,等待付款的时候,我开始回忆起去年的这个时候所发生的事。
那是我进入社会的第一年,独身一人。
在学生时代与我一起过年的深川已经组建起了家庭,在遥远的他乡和身怀六甲的妻子两人生活着。深川以这种形式,教会了我究竟何为寂寞。
若不是这样的话,或许现在就是我一个人站在这里排队了。
离开超市时太阳已经开始西斜、这个季节一旦天色开始转暗到入夜根本用不了多久,我们夫妻走在路上的时候天色已逐渐从火红的晚霞变为朦胧的深蓝。抵达公寓时已经可以看得见天空中闪烁着的繁星。
家里的冰箱被买回来的食材塞得满满的。由于从上午就开始东奔西走、累得筋疲力尽的我们也懒得准备晚饭了,于是乎我们决定在外面解决。
「有什么好吃的店?」
被妻子这么一问,我反射性地想起了之前一直去的那家小店。
「那就……算了,没什么特别值得推荐的。千草你想吃什么?」
我转念一想、那家店实在是有点萧条,不太适合我和妻子两个人去。虽然我已经及时地岔开了话题,但终究没能逃过妻子敏锐的目光。
「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可疑」
结果到头来,我和妻子还是去了那家店。
离开公寓时,外面的气温已然变得比之前更加刺骨。
在漆黑天幕的衬托下,周遭环绕着七彩光晕的月儿向人间撒下如梦似幻般地冰洁圣光,使妻子的柔顺秀发看起来更加的光洁动人。我们夫妇二人迎着月光、一言不发地前进着。突然间妻子有意无意地将肩膀靠了过来,透过厚厚的冬衣依然能够感触到妻子那令人心安的体温。我稍作踌躇,最终还是决定牵起妻子那冰凉的手。
与妻子一道重新省视这家店后,莫名地觉得这家店愈发地显得寒酸,本应是纯白的门匾现如今已经发黄,橙色的炼瓦也被染得透黑。
吱~呀~——用手推开本就关不太紧的店门时,所发出的声音依旧还是那么地嘶哑,不仅如此,柜台前的店主给予地那一瞥以及点头示意的动作也毫无变化,我和妻子也照着他的动
作微微地点了点头。果不其然,店内的客人只有我和妻子两人而已,我们在靠近入口处的两人席上坐下后,妻子便摆出一副饶有兴致地表情四处打量着店内—磨损严重的木制桌子、满是油渍的菜单以及摆在墙边的动物园木雕——这家店的景色总是一成不变,唯一不同的便是如今妻子正坐在我的眼前。我叫了一份咖喱,妻子点的则是奶油土司。
最先送上来的是作为赠菜的沙拉。我和妻子分别拿起叉子,准备开动时,忽然间妻子问道:
「诶?启太,这个黄瓜好奇怪啊」
妻子第一时间便注意到了那星型的黄瓜,用叉子叉起一个,目不转睛地端详起来。
「是星型的呐……我这盘有两片,启太你的呢?一、二……三……」
因为感受到了某种异样的视线,妻子说的话我基本超过一半以上都完全没能听进去,下意识地寻找视线的来源时和店主的双眸撞了个正着。店主并没有立刻别开视线,从表情来判断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当我以为店主终于将视线别开时,他却开始在柜台下搜寻起什么东西来,随后用手攥着某样物体、径直朝着这边走来。妻子似乎也注意到了店主的动作,停下了数黄瓜片的动作,抬起头来望向店主。
店主走到此时一脸懵逼的我们夫妇面前停了下来,缓缓地将手中紧攥的东西摊在了桌子正中央,是装有煎饼的小袋子,有三个。
「这是?」
我看了看突如其来被摆在桌上的煎饼,随后问向店主。店主显得有些难以启齿。
「……是额外的福利」
成年后我从未见过那家店会用糕点、甚至煎饼来作为福利赠送给顾客。正当我觉得这其中必有蹊跷时——
「哇,是煎饼!那我就不客气了!」
不知道妻子是因为实在是肚子饿了还是单纯的没有心机,直接就抓起煎饼吃了起来,但店主却并没有因此离开,反而将他那粗大浓厚的眉毛撇成八字型,死死地盯着我,从眼神中甚至还能读出一丝感伤。终于我被这视线盯的有点受不了了,正想问其原因时,妻子却先我一步开了口:
「那个,不好意思,这个星型的黄瓜,在哪里能买到?」
店主将视线转向妻子,仿佛是终于找到了如何将话题打开的突破口一般松了一口气。
「我有一个亲戚是种黄瓜的」
他说话的方式类似于那种长期以为未曾与他人好好交谈过的孤僻者一般,十分笨拙。这么说来我突然想到,去年虽然我光顾了这里一整年,但从未从他的嘴中听到成段的会话,最多也只是只言片语而已。
「是特意让那位给您做的吗?」
「嗯,我儿子啊,很喜欢这个」
我儿子——当店主说出这三个字时,别有深意地瞥了我一眼。
这……
我的心脏莫名地开始了骚动。这个店主看起来应该是55-60岁之间,我虽然不知道我那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可以被称之为父亲的那个人现在是死是活,但是如果还活着的话估计差不多也就这个年纪吧。
其他家的孩子小时候都会听妈妈唱的摇篮曲,当然了,我是没有这个福气,母亲早已把摇篮曲置换成了对父亲的谩骂和抱怨,每日每夜地对我进行着灌输。在我的认知里,父亲就是一个无情地抛弃了我们,没有任何责任感可言的人渣。即便如此我也数次产生过想要与其相见的想法, 自然这肯定不是出于思念啊寂寞啊这码子感情就是了——想着想着不知为何幼时哥哥的身姿突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急忙将其从脑海里赶了出去。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后,店主终于是下定了决心了一般,颤巍巍地张开了嘴:
「——不好意思,刚才我不小心听到了,那个,客人你的名字是叫qi tai吧?」
我没有作声,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那个啊,我的儿子的名字也叫qi tai……他还小的时候我就和他分别了,算起了已经数十年没有再见过面了,所以我想,莫非……那个……啊不好意思,我也觉得这不太可能,但是从以前起就隐约地从客人您的身上看到了我儿子的影子,年纪也和你差不多。哈哈,说白了这只是我的感觉而已,打扰了」
等一下、不会吧?竟然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没搞错吧?
我混乱了起来,眼前的男人似乎也正困惑着,动摇着。我一看到他那紧张兮兮的态度,心头顿时涌上一股强烈的呕吐感。不可能,不可能是这个人。明明我都打算当他不存在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不可能,这个人绝不可能是我的父亲。
我没有父亲,我不承认。
妻子快速地打量了一番我和店主,开口问道:
「请问令郎现在多大了呢?」
「二十九岁」
二十九岁,啊啊,听到这句话后,我感觉到好似胸底的阀门被打开了一样,方才积攒的紧张感顿时一泻千里。
「那么您儿子比启太还要大上五岁呢」
妻子语毕后,店主的瞳孔中瞬间失去了色泽,取而代之的是略显伤感的笑容。
「哈哈,我就说吗,这怎么可能。不好意思给两位带来了无意义的困扰。不过啊,我也只是觉得有这个可能性而已哦?并没有更深一步的想法」
尴尬的沉默依然持续着。看见低头赔罪的店主后,我不由得火冒三丈,为什么我非得遭这种罪不可?为什么非要让我产生这种不愉快的回忆不可?
店主回到柜台后依然一脸地闷闷不乐的一样子。我低头审视着星型的黄瓜,都快三十岁的男人怎么可能还会因为这种玩意感到开心?就在这时妻子突然朝我搭话,我尽可能地将愤怒抛到脑后,配合起妻子来。不管怎么说都不能迁怒于妻子。
难怪从之前就一直觉得这家店的时间仿佛是停滞了一样。估计是因为这个店主一直在等待着自己的儿子在这家店露脸吧。在他的心中,自己的儿子还是小时候的模样,会因为看到星型的黄瓜惊讶地瞪圆眼睛,会在木刻的动物园里玩耍吧。
太蠢了。
不久后店主将咖喱送了过来。不好意思,我已经不会来这家店了,估计也这是最后一次吃这里的咖喱了吧。我机械性地重复着用勺子将咖喱往嘴中送的动作,至于时不时从柜台那传来的异样的视线,就当做不存在吧。
「哎呀呀,真是羡慕啊」
趁妻子离开座位,去上厕所的时候,店主马上摆着一副看似很亲热地笑容凑了过来。
「小哥你真是个幸福的人啊,有这么可爱的女朋友,想必已经见过家长了吧?哎呀啊,真是羡煞旁人啊,哈哈」
「……」
……
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没有察觉到我根本懒得理他,总之他就在那里一个人自娱自乐了起来。
「那个啊,老实说我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在家庭教育方面也是一败涂地」
「……」
「我对不住那个孩子,所以呢,该怎么说好呢?虽然事到如今有点亡羊补牢的意味,但是我还是从心里祝愿他能够幸福的,之所以和小哥你说这些呢……」
店主似乎是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一般,接着说:
「小哥你啊,真的很像哦?和我的儿子。音容笑貌方面……我好歹也是身为人父,说不担心是不可能的,所以啊,看到你能交到女朋友——」
「那个,不好意思」
发言被我打断之后,店主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
本来他说这些话的对象肯定是他的儿子吧。我明白他在内心将我与他的儿子重叠了起来,这种近乎失礼的单方面的亲昵让我十分不快。
「能不能请你闭嘴?」
「诶?」
不知道是不是没有听清,店主似笑非笑地歪了歪头表示疑惑,正当我打算重复时——
「不好意思,久等了!」
妻子一脸开朗地跑了回来。店主朝着我和妻子做出了一个暧昧的微笑后回到柜台。
在这之后虽然我和妻子一直在努力地找些话题聊,但是在吃的途中却愈发地无以为继,好似那些话语都被异空间吞噬了一样,到最后基本上变成了闷头吃互不作声的情形。确认妻子吃完后我迫不及待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付账时,店主结结巴巴地说:
「 请客人您、能和女朋友、务必再次光临」
正确的来说并不是女朋友而是妻子,但我也并没有这个闲心去纠正他,默默地接过递过来的零钱,微微点头告别后,我径直走出店家,妻子赶忙从身后追了上来。回家的路上,也不知道妻子是不是为了照顾我的心情,一句话也没有说,这对我而言自然是求之不得,如今的我并没有丝毫说话的欲望。
那个店主将他的儿子和我的身影重叠了起来,反过来,大概我也是如此。
对我而言父亲是彻头彻尾象征着罪孽的存在、抛弃母亲、抛弃哥哥、抛弃我的他,是一个毫无责任心,无可救药的人渣,就别说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想见他一面的想法了。从老早前我就从脑海里将父亲的存在给抹消了,无论是生是死都与我无关,在我来看母亲
和父亲并没有太大的区别,我对他们毫无兴趣,对他们唯一的要求就是别来烦我。但最近不知母亲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隔三差五地发短信给我,每次收到短信后我的心情都会无比的烦躁。
或许我本质上就是一个冷酷的人也说不定,但这又有什么问题呢?我想尽可能避免双亲与我的人生产生什么瓜葛,想要他们从我的人生里彻底消失,我想拥有彻底属于自己的人生。我已经彻底厌烦了——无论是被迫回想起有关于家族的那点破事也好,还是与过去纠葛不休也好。
够了,今天已经够了。也差不多该转换一下心情了。
深吸一口夜晚独有的冰冷澄澈的空气,随后将囤积在胸口的空气静静地呼出,如此一来,沉积在胸底的情感便仿佛化作那白色的吐息,瞬间消失于蒙蒙夜色之中。
这时,一直保持着沉默的妻子谨慎地开口道:
「……看那层薄云,简直就像是浮冰一样呐」
我顺着妻子的话抬头望了望夜空。
「嗯,我懂你的意思」
数块扁平的薄云正在月色的下方缓缓地浮动着,透过其间隙能够隐隐地看见背后那漆黑一片的夜空,以及在凛冽寒风的呼啸声中闪烁着的繁星们。
返回公寓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洗个热水澡。
由于寒冷而变得僵硬的肌肉在完全浸入温水的瞬间舒展开来。洗完后、我仔细用柔软的浴巾擦去身上的水分,穿上干净的睡衣,躺在沙发上休息,方才的烦心事早已被不明确的幸福感所取代。当我对着空气发呆时,前几分钟在厨房里发出阵阵声响的妻子一边喊着“大功告成!”一边得意洋洋地举着装满了琥珀色液体的小玻璃瓶走了进来。妻子手里拿的估计姜汤吧,从瓶口还散发着热气来看,应该是现做的。
迫切地想尝尝味道的我从沙发上站起身,从橱柜里拿出两只玻璃杯,妻子先往杯中放入冰块,随后倒上大概两三厘米高的姜汤,接着倒入碳酸水,冒着气泡的同时生姜的香气也随即飘散开来,最后在用汤勺稍加搅拌,色香味俱全的姜汁汽水便做好了。我和妻子不约而同地举起玻璃杯,轻轻碰撞了一下。妻子仰着脑袋瞥了我一眼后,以无比幸福的表情将玻璃杯运到嘴边,我也紧随其后尝了一口,顿时惊讶于生姜的芳香和辛辣的爽快口感。我以前都不知道姜汁汽水原来是这样的做法,这也难怪,毕竟首先我连亲手制作这玩意的想法都未曾有过。妻子放下玻璃杯,摆出一副恶作剧的表情,从冷藏库中拿出白天时买下的萝卜和腌鱼子。
「虽说是买来正月里吃的,现在先尝尝味道也可以吧?」
妻子以娴熟的手法将被切成薄薄地半月状的萝卜放到我的手里,随后将腌鱼子切薄。
将极薄的腌鱼子就着白萝卜吞入口中后、腌鱼子的咸味与新鲜的白萝卜可谓是天作之合,虽然味道很独特但却令人上瘾。虽然也有食材本身就很美味的原因,但是不得不承认妻子在如何将食物变得好吃这方面有着惊人的天赋。我和妻子如同共犯者一般眨巴着嘴,享受着喜奢侈的美味,随后又喝了一口姜汁。在尝过浓郁的腌鱼子后,姜汁的口感要比先前还要爽快。
看着一脸满足的妻子,突然涌现出一股如今的我正在做着某种极尽奢侈之能事的感觉。
趁着妻子入浴的空档,我将我和妻子的被子摊在地上铺好,两人的被窝由于整整在日光下沐浴了一上午之久的原因,如今已是暖洋洋松蓬蓬。我的被子是焦茶色的,妻子的则是象牙色、和往常一样,两人的被窝之间留有一道细微的缝隙。
虽然现在时间还在,但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后,睡意便一阵一阵地朝我袭来,时不时能听到从外面传来的吹风机的嗡嗡声的,大约过了一小时后,卧室的门发出细微的摩擦音,看来是妻子进来了。妻子屏住呼吸、猫着步子缓缓地移动着,为了提示妻子我还醒着,我特意扭了扭脖子,变了变脑袋的朝向。妻子一瞬间停止了动作,随后蹑手蹑脚地披着被子凑了过来。我的身体不由地僵硬了起来。妻子掀起我的被子,触碰到我的肩膀之后,在我耳边小声私语道:
「别担心,我什么也不会做的」
妻子说完后轻轻地抱住了我。我委婉地别开妻子的手腕,说道:
「 不好意思,我上个厕所」
我赶忙溜了出来,留下妻子一人在被窝里。
隔了差不多有一会儿后,我走回卧室,发现此时妻子已经回到了自己的被窝,发出了稳重的寝息。
估计妻子是不太清楚自己睡觉的时候的癖好吧。
看着毫无防备地仰天大睡的妻子,我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是在装睡。
或许是昨晚睡得比较早的原因,今早醒来的时间也格外的早。
妻子的被窝里已经空无一人,掀开窗帘望向外面,周遭还是一片昏暗。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六点。
厨房此时已弥漫着阵阵芝麻的香气,妻子站在灶台前似乎在细致地搅拌着什么东西。我提出要帮忙后,妻子将手里拿着的锅铲转交给我并为我腾出了位置。听妻子的说法现在正在做的是芝麻豆腐,我依照妻子的指示,加着小火将锅内的液体搅拌均匀,锅内的液体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粘稠起来,外观上也比之前要更加的有光泽。将锅里的情况反馈给此刻正在捣山芋的妻子后,妻子随即递过来一个保鲜盒,我将锅内的液体盛到保鲜盒中,将整个盒子放入冰水中冷却。
今早的伙食是手制芝麻豆腐、山药泥,荞麦饭,白萝卜和裙带菜味增汤,柠檬浇沙丁鱼还有生鸡蛋。
饭饱休息足后,我和妻子接着开始昨天没能完成的大扫除的后续工作。
「我负责浴室那块,书架这边就拜托启太你了」
妻子如此说着便朝着浴室走去,我将昨天买来的两个新的书柜和原先的书柜拼起来,用螺丝固定住,随后从柜橱里拖出塞满了我的书的纸箱,将里面的书放到书柜中,这项工作并花不了多长时间,没过一会儿我就全部搞定了,此时妻子负责的浴室里正响起阵阵水声。
我以极其自然地动作将手伸向从上往下数第二行塞有大型本的台阶上。和预想的一样,妻子那本绿色的大学笔记本依旧夹在旅行杂志之间。
书架这边就拜托启太你了。
方才妻子确实说过这句话——但换做是我的话,我是绝不会将这种藏有秘密的特殊场所交给他人打理的。
不知不觉间浴室的水流声已然停止,我回头确认了一下,妻子并没有回来,仔细听的话能够清晰地听到从浴室那边刷帚清洗瓷砖时所发出的摩擦音。
我抽出笔记本,翻开第一页。
『不想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和之前我不小心看到过的一样,笔记本第一页记载的是某人用潦草,稚气未脱的字迹写下的不起眼的一段文字。
妻子并不乐意谈及自己的过去,迄今我也只有一次特意去问过她。“有没有什么烦心事?”——当时我这么跟她说之后,妻子给出的反应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仅此而已。结婚前提出和她一起去见家长时,她直截了当的说:“我没有亲人”,当然这对来说也相当喜闻乐见,毕竟我就可以以此为由不带她去那个家里了。或许这个想法很幼稚,从我个人来说,我无论如何也无法认为母亲履行自己身为母亲应当履行的义务,既然如此还要我去履行作为子女的义务实在是说不通,最终结果就是我们两谁都没有向自己的家庭报告自身已经结婚一事——而这种事本来应该是天经地义,理所应当的。
一直到前些日子为止,我们夫妇两就如同两根被风吹到一块的狗尾巴草一般,过着虽互不知根知底但相当舒适的生活,毕竟共同生活的感觉确实迷之美妙,这个时候要是再特意去揭彼此伤疤的话实在是过于煞风景,我本以为只要这种日子一直持续下去话,总有一天妻子会主动告诉我她是在哪儿经历过什么才会养成如今的性格的。
但是。
『太过分了,要是不想要我的话为什么又要把我生下来?既然生下来了就好好负起责任来啊,照顾孩子是父母的义务吧?不想要的话就赶紧像个大人负起责任来把我杀了啊?』
妻子该不会是特意为了让我读才这么做的吧?我在这种想法的促使下加快了翻页的动作。
『明天还有最后一场比赛,啊啊啊偏偏是第二天。糟透了。烦死了既然我根本就没有生小孩的打算了为什么每个月还要为了这种事儿烦恼?为什么我不是男儿身?这样就不会有生理期了』
说起来,妻子近来是不是……?算了,可能是我考虑的太多了——希望如此吧。
妻子在浴室里小声地哼起了歌谣,听起来心情不错。虽然不知道调跑到哪里去了就是了。
『我绝对不要成为他们那种人,绝对不要成为没有丝毫责任心可言的母亲,说到底渴望从那种人的身上获得疼爱这件事本就是愚蠢到无以复加的吧。而我竟然还抱有这种幻想,哈哈,我到底是有多蠢啊,正是因为怀抱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所以我才会如此痛苦吧。认清现实吧,笨女孩,不要在做这种蠢事了,变强吧』
无论翻到那一页,上面写的尽是些抽象的内容。大概具体的事情都被妻子深藏在脑海里,仅仅将满溢而出的感情转换为文字写到这个笔记本上吧。看来妻子并不是为了给他人读而写下这些文字的。——虽然这么说有些奇怪,但是看来妻子也有属于自己的童年时代,并且在当时被单凭自己的力量完全无法解决的苦恼折磨着,痛苦着、挣扎着,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笔记本上几乎满是文字,但翻着翻着突然出现了一页空白,估计这个时候妻子心中的某种情感已经迎来了终结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下一页突然又出现了新的文字。那是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大人的字迹,仿佛之前那一页的空白填平了数年时光一般。
『20XX年,12.5 致亲爱的你』
注意到日期是距离现在的不久之前以及“致亲爱的你”后,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种开头方式简直像是写给某人的信一样。
八成是写给我的吧。虽然不知为何有一种非常不详的预感,但我还是咬咬牙,硬着头皮读了起来——
结束了浴室的清扫工作,妻子返回客厅,从我的从妻子的脸上依旧读不出她内心的想法。将家里的玻璃窗擦得锃锃发亮后,也到了该吃午饭的时间。
午饭是前几天妻子做好放在冰箱里的什锦烧,用满满混入山芋泥的面粉制成的什锦烧经过解冻之后,虽说并不十分新鲜,但也足够松软。这时候的我已经无法再正视妻子的脸了,感觉只要一开口的话马上就会提到那个笔记本,只能魂不守舍地听着妻子报告关于大扫除的事,找机会附和几句。
和深川的约定是傍晚时分在小酒屋见面,但是我和妻子撒了谎,一吃完饭就冲家里逃也似地溜了出来。
为了打发下午到真正约定会面的时间内的这段空白,随便找了一家连锁咖啡店一边不停地续杯,一边读着从车站前的书店买来的文库本,与其用读这个动作,倒不如用“扫”更合适,感觉那些文字已经失去了自己原本的面貌,只要我稍不留神那些用明朝体印刷而成的文字立马就会变成妻子的字迹。
我迫不及待地想和深川见面,和他说话,可时间就如同折磨着我一般流逝地异常缓慢。
再也等不下去的我比约定时间早了三十分钟到达小酒屋后,却惊讶地发现深川人已经坐在那里,似乎之前已经喝了一杯。
“哟”“哦,来了啊”——简短地打了声招呼后,我在深川的正对面坐下,点了一瓶啤酒。
深川整个所散发出的气质已经和学生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原本消瘦的身材以难觅踪迹,取而代之的是匀称精壮的肉体。短短几年前已经从一个青涩学生蜕变为一个成熟稳重的男人。
服务员将啤酒送到后,我和深川干了一杯,思考着接下来应当说些什么。
直到方才明明还有无数想要倾诉之事,但一旦看到想要倾诉的对象正坐在自己的面前享受着美酒时,突然间变得难以启齿起来。
姑且先从工作上的事开始切入话题吧。听深川所言,他好像刚刚回来,之前一周都一直在美国出差。聊着聊着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深川的儿子身上——
「话说一志再过一会就要一周岁了吧?生日好像是在一月来着?」
我一边剥着毛豆一边说道,深川听后一脸高兴地点了点头。
「亏你能记得那么清楚」
「这怎么可能忘的掉嘛」
我紧紧地抿着嘴巴,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表情出现扭曲。这个男人不会知道,当我收到刚刚出生的一志的照片时,收到了这家伙应当守护之物,并且正在守护之物时,到底给我带来了多么大的冲击。坐在我眼前的他是否又注意到了,当谈及有关于他儿子的事情时,自己露出的表情是多么得充满怜爱,多么像一个父亲?
「深川你真是强啊,能够下定决心成为父亲」
深川稍作沉默后,说道:
「你老家那边情况怎么样了?还是老样子?」
面对突如其来的话题转变,我显得有些狼狈。
「那、那个啊、没什么变化」
「刚才的犹豫是怎么回事?」
我的谎言没有逃过深川敏锐的目光。
我咽了咽吐沫,将涌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诚然若是想要将事情向他和盘托出的话,现在不失为一个恰当的时机,但另一方面我并不想毁掉这难得的重逢。
我决定将话题转到微妙的方向上。
「怎么说呢,我的公司啊,有个叫坂卷的家伙,那家伙真是太过分了。倒也不是说像谁,但是一旦和他扯上关系后不禁让人想起有关于那些家伙们的事,就很气」
「嗯、挂桥你是个认真到骨子里的人,所以无法容忍那些怠惰的人吧」
深川一边嚼着奶酪夹心鱼糕一边说,看来这家伙对鱼糕的偏执依旧没变。
「——我说啊,如果一志将来变成了家里蹲、或者深川你的父母那样的人的话你要怎么办?」
「哇,干嘛突然问这个?」
「具体地我不能告诉你,总之我有一些在意的事。而且我觉得就算向深川你问这些事你也不会生气的」
「你是在夸我吗?哎呀,有点不好意思呐」
深川作出一副十分腼腆的表情。
「你会怎么办?」
「不知道,但是我会好好地观察,努力搞清楚一志到底在想些什么。所谓性格这个东西啊,和先天的遗传以及后天的环境都密不可分,所以我觉得探明原因,根据不同的情况对症下药是很重要的」
「确实是很像深川你的风格」
「你想要孩子吗?」
我用筷子戳了戳鸡肝,稍作思考后反问道:
「深川你想要孩子吗?」
「嗯、我从以前就很向往那种幸福的家庭,为了能够组建起这样的一个家庭,我觉得一志是必要的」
深川说完猛地抬起头,双眸中射出光芒。
「你和你妻子、那个了?」
「你想多了」
我简短地否认道,除此之外并没有再多说任何一个字。
「还是老样子啊」
「有什么问题?」
经过短暂的沉默后,深川突然重重地用杯子磕了下桌子,说道:
「喂,小处男,我有正经事要说」
「你这哪有一点正经的样子?」
我苦笑着吐槽道,但是深川并没有理会我,接着刚才的说:
「不啊,我是很认真的哦?我啊,一直都很佩服你」
「你这又是突然演的哪出?」
「我觉得启太你呢,在经历无数次痛苦,无数次挣扎之后,性格已经扭曲的没法看了」
「你当真是佩服我?」
「当然啊,你先先听我说完嘛。挂桥你是那种将自身、恋人以及孩子的事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人,结果到头来反而束缚了自己,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如今的结果正是因为挂桥你太过于珍重他人的原因,当然了这可能也是你特有的珍重他人的方式。我想要说的是,如果你真的选择一辈子守着处子之身的话」
「与其说是主动选择……」
「听好了,就算你决定要一辈子守着处子之身,我也会一辈子爱着你的」
「哇,别再逗我了老哥。你又不是不知道在那方面我……就算不提这个、还有别的原因」
深川的表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如果我没有搞错的话,这个问题并没有实际意义上的对你产生困扰吧?」
我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但是,我妻子她」
「我们在说你的事」
我试图去参透深川的本意,只见他正摆着一副苦瓜脸,豪爽地将最后的鱼糕塞入嘴中,边嚼边说:
「挂桥啊,像你这种人啊,要是哪一天真的想要拥着某人入眠的话,我觉得那时的幸福绝对是至高无上的。我敢打包票,要是那一天真的到来的话,就证明了你拥有了同时让自己和对方幸福的力量」
「……真心话?」
深川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后,一边翻着自己的皮包一边回答道:
「嗯,如果那一天真的来临的话,我会很高兴的。……有了,来,收着」
深川说着掏出了一个精致小巧的袋子。
「这个啊可是好东西哦?美国特产的,巧克力味~要是你用不上的话,当做应急食物吃了也行」
「这玩意吃了绝对会死吧?」
我一面忍耐着头痛,一面努力地挤出笑容。
在酒屋赖到接近末班车的时候,我和深川在车站附近告别。——下次再会!深川爽朗地挥挥手,头也不回地坐上返程的电车。
确认深川离后,我将深川送我的礼物扔到车站前的垃圾箱。或许是因为罪恶感的原因,亦或是因为酒精的缘故,总觉得头疼的厉害。在车站等了几分钟后,我也乘上了电车准备回家。
电车开始缓缓前进,我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后,霎时间白天看到的妻子那笔记本上的内容便浮现在脑海之中,挥之不去。
——那种开头,和书信别无二至。
『20XX.12.5 致亲爱的你
老实说,我无法很好地描绘出30岁后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希望那时候我会变得想要孩子。想要在孩子出身后,当孩子问起为什么要生下我时,能够堂堂正正地回答他说“因为我真的希望你出现在我的身边。谢谢你能够实现我的愿望”,为了能有那一天,如今的我才会写下这些内容,通过将这些想法写在纸上,整理自己的心情。
孩子绝不是什么顺其自然就能够出生的存在,绝不是单凭着发泄性欲就能获得的存在,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和又和禽兽有何分别呢?这样对孩子太失礼了——一直以来,或者说至少在成为大学生之前,我都是这么想的,但是如今我却迷茫了。作为生物的“正当性”和作为人类的“正当性”未必能划上等号,所以才会产生矛盾。一直以来我都在苦恼着底何为正确,但一直苦恼下去也毫无结果,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但是啊,我最近似乎有点明白了。
不管你是否会出生,我都会一直在心里惦记着你,挂念着你,然后、爱着你。如果你真的出生的话,我已经会怀着感激之心尽全力抚养你长大,不过就算再怎么努力,作为母亲也不能一辈子照顾子女,所以有时我也会对你提出严厉的要求,以便你能够拥有能够自食其力的力量,在你长大成人的途中,妈妈可能会犯错,也可能会对你造成不必要的伤害,但是我希望你能原谅妈妈。
在你出生后,你会经历很多事情,其中有快乐的回忆,同时也会伴随着数不尽的痛苦,但无论怎样,我们都无法活着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妈妈每天都在思考着,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自己所需要承担的责任。
如今,二十五岁的我站在人生的分岔口。我烦恼的原因有二、其一是作为女性而言,留给我使用自己的生殖能力的时间已然十分有限,其次是若是真的完全决定要将你带到这个世界上的话,我想尽可能早的怀上你,因为越早生的话,危险性也越低,以便我可以继续照顾你。
但我如今想要你陪在我身边的理由,只是单纯地为了排解我的寂寞。我希望自己能今后的某个时点,不再因为“寂寞”而渴求你的存在。我不想让你成为我排解寂寞的工具,这样会让我倍感罪恶,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才无法那个。但比起这个,更重要的原因是我很害怕,害怕地不敢生下你。只有当我真正真正渴求着你的存在时,我才具备生下你的资格,反过来,我对自己是为了排解寂寞才想去生下你一事心生抗拒。
但是啊,孩子你听我说,无论你是否真的来到这个世界上,你的生命对我来说都是举足轻重,无比珍贵的。我好像好好地疼爱你,好像紧紧着抱着你,即便现在还不知道你的长相,但对我而言,你已经可爱的无以复加。即便你还没有降临在这个世上,我也祈盼着你能够幸福、快乐、勇敢的活下去。我想要见到你,想要守护你、我爱你——即便、即便你还没有来到这个世上……我的这种想法,果然很奇怪吧?』
翻页、下一页的日期则是九天前。
『20XX .12.21 致亲爱的你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思考着生下你的是与非,对与错。在前些天写下那些话之后,我的心境稍稍地发生了改变。如今我在想,也许,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解决这个烦恼的正确答案也说不定。我现在还不能断言,这种变化到底是好还是坏。
请允许我在这里假定你会出生。
或许你也会和一样,是一个认真,努力甚至有些死板的人也说不定,但也不能排除和我差了十万八千里的可能性。但是,当你十余岁时,你势必会遭受痛苦的经历,虽然在此由于不清楚你到底是何种性格,我不能断言你遭受痛苦的原理和程度,但是那个年龄段必定会经历这些。当你感到悲伤,感到无助、烦恼着自己为了出生在这个世上时,若是你读到了这篇日记的话,或许会责怪身为母亲的我,责怪我的不负责,责怪我的自私。同时我也确实应当受到责怪。
不过,如果你是女孩子的话大概在进入20岁后的某个时段,男孩子的话差不多是30岁(对不起,不太清楚男性的想法,或许也是20岁也说不定)会真正意义上地原谅我。那怕你多么恨我,恨我恨得入骨也好,这一天终究回来的。紧接着你马上会面临是否要孩子的问题,
开始考试是否应当为了自己而去生下你的孩子。
当初和启太邂逅的时候,我暗暗地想,这个人或许和我有几分相似。肯定从来没有人从心底祝福着他的出生,并且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所以才会选择一个人生活下去。我很能理解,因为如果一开始不用这种想法来保护自己的话,迟早会痛苦的活不下去,所以才会给自己的心灵打上封条,作为保护自己的手段。但是这样一来的话就再也不能直视自己的内心,无法得知自己想要的究竟为何,与真实的自己渐行渐远
但是这是不行的,再继续这样下去是不可以的。请好好地看着自己,正视自己的内心。还有,因为时间一直再逼迫着我进行抉择,逼迫着我进行思考,所以我也要好好感谢时间才行,当然也必须感谢启太,正因为启太如此地珍视我,让我每天都能过的开心,幸福,我才能够有勇气一点一点地描绘出将来有你在身边的未来。我从来不知道,原来和能够珍重彼此的人在一起生活,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但惊喜之余,同时也抹不去忧郁,因为启太是不想要孩子的人,所以如果我真的发自内心地渴求你的话,接下来或许我就必须和启太离别了。所以,一定要考虑清楚,一定要质问自己的内心,搞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电车依旧在摇晃中前进着,过去的情景在脑海中不断回放,随即又消失不见,如此反复。
大学时代与深川的、以及这一年来与妻子的,每一天。
「有女朋友吗?」
初次见面时妻子的话语。我现在都还记得,那一晚,天空中正飘着雪。
「吸烟吗?」
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妻子问这句话时到底是何种表情的,要是妻子只问这两个问题的话,妻子的音容笑貌或许就与那一天在车站间擦肩而过的行人们一同随风飘逝,不会有一丝一毫残存于记忆之中。
没错,如果没有那第三个问题的话。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你是那种不想要孩子的人吗?我先说好,我自己非常害怕要孩子,也没法xxoo。
深川也好,妻子也好,都在发生着改变,抛下我,自顾自地改变着。而我又有什么变化呢?变化的部分、不变的部分、不得不改变的部分与焦虑和怠惰一道在我的身体中混杂在一起。我已经足够大了,但是这或许还不够。我不想要孩子,也不需要孩子。但是如果这样做能够巩固与妻子的关系的话,也不是——糟了,为什么我会考虑这种事?我是不是精神已经有点不太正常了?退一步说,恐怕我会因为生理上的厌恶而无法进行生殖行为。
况且,如果 有了孩子的话,如果那个孩子和哥哥一样的话呢?那我岂不是什么也做不了了吗?我已经深刻地痛切地认识到了,自己并不具有去改变他人的能量,除此之外,我还流着那些家伙的血——人渣一样的母亲、以及用下半身思考的父亲,我的体内,流淌着这些家伙们的血。我八成无法真心地去爱自己的孩子。无法成为合格的父亲。明明不想要孩子的我若是为了一己私心的话,那和那些家伙又有什么分别呢?
等一下,话说回来妻子不是也说过自己要不了小孩吗?所以那个笔记本到底是什么情况?没有直接跟我说是因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太过巨大,自己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了吗?
脑海中忽地浮现出刚刚分别不久的深川的身影。
『像你这种人啊,要是哪一天真的想要拥着某人入眠的话,我觉得那时的幸福绝对是至高无上的。我敢打包票,要是那一天真的到来的话,就证明了你拥有了同时让自己和对方幸福的力量』
这句话大概对妻子也同样适用吧。
坐立不安的我站起身,用力拉住垂在眼前的吊环。吊环随着电车的摇晃发出一阵阵吱呀吱呀的摩擦音。
要是妻子真心想要孩子的话,我该何去何从?光是想想就觉得毛骨悚然。毕竟我是个在挑选对象方面非常随便的人,对迟早会因为这点而节外生枝也早已有所心里准备,但实在是没想到如今会以这种形式逼迫我做出抉择。
漆黑一片的车窗隐隐地倒映出车内的乘客和空席的剪影、电车向前行进的同时,不计其数的街灯飞驰而过。
正月里没有发生什么不对头的事,我们夫妇的生活依旧很平淡。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妻子有时候会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每当这时我都会装出一副视而不见的态度,端着书糊弄过去,这样的情形已经发生了数次。最近的我活在矛盾之中,一方面想和妻子一起生活,但一方面又不想面对妻子。我有一种直觉,要是我开始正面这个问题的话,我们之间的生活立马就会如同泡沫一般破裂,消散。不知不觉中,看不见
的线已经张开了它的包围网,将我们生活的空间里三层外三层地紧紧围住,压迫着我们。
留给我们逃避的余地已经不多了。
每天妻子依旧为我做着堪称奢侈的料理,而我则是尽量地再不帮倒忙情况下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切菜、捣泥、拍蒜、将注意力集中在手的动作上,可以有效的缓解我们在一起所带来尴尬感,甚至连相视而笑也不在话下。
腌鱼子萝卜片、油淋海老芋、刺身、鲷鱼真薯(注:真薯、一种菜式)面粉炸藕、撒满了小葱和枫叶切片的水煮豆腐。
初一的晚上,妻子做了点葛粉条当甜点吃。
将葛粉溶入水中,搅拌成白色液体后,倒入小型的方形容器中均匀摊开,随后将整个容器放入沸水中,白色的液体在滚烫的热水中瞬间就会变成无色透明状的物质。妻子以娴熟的动作用类似钳子的东西将容器从锅里捞起来、再将其放入装满了冰水的碗中。
用锅铲将变得透明的葛粉条与容器分离后,薄薄的粉条便缓缓地浮上水面。
将做好的葛粉从水中捞出放入盆中、充满弹性的外观让人很难想象这家伙在几分钟之前曾是液体。
初二的下午,唯酱到我们家来串门。
虽说接近一年未曾见面,但是唯酱并无太大的变化,看到后果然还是会让人最先将其和温顺的长颈龙联系在一起。
唯酱将我们多出的御节一扫而空,顺带一说她的酒量也十分吓人,过于疲劳的妻子先在躺在沙发上睡着了的原因,唯酱索性就一个人几乎干了一整瓶(酒是她自己带过来的,共计两瓶),结果竟然还和没事人一样,真是让人瞠目。
本应是关键人物的妻子如今却无法成为战力,变相演变成了我和唯酱两人独处的情况。虽说一开始并不知道从哪里打开话茬,不过好在唯酱本身非常善于交流所以这边也不用太过于纠结就是了。
说着说着,愈发地觉得唯酱和妻子之所以能成为朋友并不是偶然,虽说从性格上来说乍一看并不是十分相像,但是确实也有着某种共通之处。
「真是令人不可思议,你们竟然能相处的这么好」
唯酱一脸感叹地评价道。
「是啊」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们已经快要走投无路了。
「唔,这个家伙啊,三句不离启太你哦?简直是神魂颠倒」
唯酱温柔着注视着妻子,笑着说:
「千草就拜托你了哦?」
「我之间一直都不觉得唯酱对我有什么正面评价就是了」
唯酱放下酒杯,哼哼地笑了起来。
「那是因为一开始真的给吓到了啊,千草也是的,我就走神了一下子,那家伙马上就跑去把身着丧服,睡在椅子上的人给叫醒了,还以为她只是去打听个饺子店而已,结果突然就说要和这个人结婚,还说什么“我觉得启太君没问题”,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是不是有点问题啊?……更准确的说的话,应该是这两个人都有问题?」
「没想到自那之后一年就过去了,真的是转眼间的事啊」
「唯、」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什么?」
唯酱优哉游哉地歪着脑袋问到。
「你觉得,那一天是谁的葬礼?」
「不知道」
唯酱毫不迟疑地答道。
「但是,我觉得启太君你想说这些话的对象,应该不是我吧?」
「……抱歉。确实如此,谢谢你的贴心」
我暧昧地点了点头。
唯酱觉得时间不早了,起身准备离开。虽然我建议她在家里暂且住上一晚,却被她断然拒绝了,作为折中,由我将她送到车站附近。
打开屋门,此时外面已经漆黑一片,在凛冽刺骨的寒风中,我和唯并排朝着车站的方向行近着。天上的乌云看起来似乎近在咫尺,给人一种随时都可能因为承受不住自身重量而坠入地面的错觉,这个天气就算现在立马下起雪来也不是什么怪事。
抵达车站后,唯酱和我做了简短的道别,朝着检票口的方向走去,走到半路中突然转过身来,以一副稍显迷茫地表情望了我一眼,接着原路返回到我的身边。
「启太君,我啊,有一个请求。虽然这种话由我来说会显得比较奇怪就是了」
「什么?」
「千草她啊,基本上不对他人说有关于的自己的事。所以我希望你有机会的话能够试着问一问、姑且我还是觉得和她的关系不错的,嘛……」
「那家伙最要好的朋友就是唯你了哦?」
唯酱笑着摇了摇头,但混杂在那笑容里的落寞之情却格外刺眼。
「我认为最能让如今的千草敞开心扉的是启太君你,因为那个孩子啊,面对我的时候是不会做出那种表情的」
「那种表情指的是?……好痛!」
唯酱突然之间狠狠地锤了下我的肩膀,这到底演的是哪出?
「难以置信!你看到千草她露出那样的表情竟然没有一点想法?……真是的,总而言之我希望启太君你能好好地去了解千草,一定要哦?那么再会!」
唯说完后朝我用力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检票口的尽头,看来这次是真的走了。
当我踏上归途时,天空中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飘起雪花,啊啊,真是倒霉。
现在想想,唯酱之于妻子,应该就是深川之于我把。
到家后,发现此时妻子还在沙发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为了不惊醒妻子,我尽可能轻地将妻子抱起,从沙发转移到床上,之后熄灯,回到自己的被窝中。
我走进病室。
方方正正,一眼望去唯有白色的房屋的正中间摆着的床上,躺着一位成年男性。白色的窗帘随风摆动着、漏进房间的光线照射着满是肥肉、失去了原本形状的男子的脸庞,头发上满是油光。察觉到有人进来的气息后,他微微地睁开无神的双眸。
「喂」
喊了他一声后,男子将视线转向我这边、随即目光撞到了一起——但那只有一瞬而已,紧接着他便飞速地将头别开,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烫了一样。
「把多姆还来!」
听到我的怒吼后,男子歪起薄薄的嘴唇,闭上眼睛,俨然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你要死要活随你便,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动怒了」
男子冷笑了一下,依然缄口不语。
「但是你要死的话给我自己一个人去死,别拉上多姆垫背。快把多姆还来,接下来由我来照顾它」
男子依旧闭着眼睛,丝毫看不出一点设防的姿态。我能够感觉到我对这个男人的愤怒正在熊熊燃烧着。
我要杀了你,送你下地狱。
男子的身躯在不知不觉中变小,手脚、肩宽、头部,本应该满是油脂的肌肤也变得细腻、吹弹可破,男子变成了少年的姿态,变成一个瘦弱地让人心疼,却露出天真笑容的少年的姿态。
来吧,来想想要怎么将这个家伙处死吧,将这个与害虫无益的人渣给彻彻底底地杀死。
而我也在不知不觉中变回了少年的姿态,甚至要比他更加的弱小。我躺在他的身边,仰望着天空,尚未发育完全的大脑正在思考着怎么将才能将这个家伙杀掉——突然间脸颊感受到某种柔软的感触。
是多姆,多姆正以它那黑油油,水汪汪地大眼睛望着我,眼神中却难掩悲伤,看到这样的多姆后,我的心头不由得一紧。
「启太、启太」
睁开眼睛、至近距离出现在眼前的是她苍白的面庞。先前明亮的病院早已不知所踪,昏暗之中我仰望着她的脸,一瞬间错乱了起来。哦,原来是妻子。现在天还没亮吗?
「梦到了什么?」
被妻子询问后,方才还滞留在脑内的影像宛如海市蜃楼一般消散开来。妻子忧心忡忡地望着我,那眼神,仿佛我是什么得了绝症的病人一样。
「……关于猫的」
「猫?」
「几个月前,公司门口来过一只黑猫,是来讨吃的。那只猫饿得不轻,廋的皮包骨头。它一直在哀叫着,我没有搭理它。但那家伙并没有因此放弃,反而叫的愈发的起劲,我则越来越不耐烦,我看不下去它的这副只有依赖着他人才能够活下去的样子,它叫的越是凄惨,越是无助,我就越发地烦躁,越发地生气。无论它怎么叫唤,我都不会给它喂食的,我不认为我的选择哪里有错,生物不就是这样的吗?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的终将会被自然所淘汰,只有优秀的个体才有资格活下去,留下他们的子孙。若不是这样的话这个世界就会变得一团糟。不管你说这是见死不救也好,会遭报应也罢,事实就是如此,这个世界不是光靠说些漂亮话就能够解决问题的,必须做出抉择……」
说着说着嘴唇愈发地沉重、越来越不知道究竟该说些什么。在一旁听着的妻子露出疑惑的表情,这也难怪,毕竟连自己都觉得自己刚才所言毫无章法。
「抱歉,你别放在心上,这只是个梦而已」
妻子直勾勾地捕捉着我的瞳孔、是要找我商量要孩子的
事吗?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妻子突然摸了摸我的头。手好温暖,我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启太,别再逼自己那么紧了,也该让自己缓缓了」
「别担心,我现在好好地躺着呢。抱歉,我还想再睡一会。对了现在几点了,还在夜里吧?」
「十一点半……我的意思不是那个、我知道的哦?启太你刚才……」
「是关于你的哥哥的吧?」
「诶?」
「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想糊弄过去吗?」
妻子提高了音调。好困、身体依然在渴求着睡眠,我打着呵欠说道:
「啊?我有跟你提过这事吗?嘛,罢了罢了,反正这事都过去了,而且本来我也没有瞒着你的打算」
「那个啊,启太你经常会说梦话哦?对不起,对不起的、除此之外还有很多……」
我有点诧异,自己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讲梦话的习惯。
滴答、滴答——突然间,枕边接连不断地传来某种液体滴在上面的声音。
脖子上忽然感受到了冰凉的触感、那感觉有点像水。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的我睁开眼后,妻子赶忙一边道歉一边用袖子将落在我脖子上的水滴擦干,这么做的同时,新的水珠又落在了额头上。
向上望去,无数透明的液体正从妻子的眼眶中不断地聚集着,满溢而出后变化为圆形的水滴,不停息地打在我的脸上。
「为什么要哭?」
妻子用袖子抵着自己的眼角,解释道:
「没办法的啊,因为启太在说梦话的时候,一直在哭泣」
完全捕捉不到妻子话语中的真意的我选择了沉默,坐在枕边的她用嘶哑地声音说:
「我好难过啊,因为启太一直在哭」
我精神恍惚地望着妻子。
这还是我第一见到妻子当着我的面哭泣。
但是,我并不理解如今她哭泣的理由、不懂她哭泣的意义。
妻子接着说道:
「刚才也在哭」
被妻子这么一说,我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眼角,确实是湿润的,这让我愈发的混乱了,我难道还在做梦吗?意识仿佛被一层薄薄地膜给完全覆盖了起来,缺乏实感。
「这不是启太的错」
「唔,我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妻子踌躇了一会儿后,对我说道:
「等我一下」
似乎在心中暗自做出某种决意的妻子站起身来,离开房间,随后外面传来了厨房里的橱柜被打开的声音,数秒后,妻子重新回到卧室、此时她的手上正紧紧攥着一张黄色的纸。
「这是什么?」
「启太你不记得了吗?这是第一次在车站见面的时候,我发现了掉在启太脚边的这个东西,并且把它捡了起来。因为上面写着“敬启太”的字眼所以当时的我便判断这是一封信。还有,我要想启太你道歉,因为当时启太的状态完全不像是能叫醒的样子,这封信也有被他人捡去的危险……我觉得信里可能有写地址啊,联系方式啊什么的、所以就……稍微地、不小心打开看了一下,从内容来看、这好像是你哥哥……写给你的……信……」
说着说着,妻子的声音逐渐变得细若游蚊起来。
我从妻子那里接过它,打量了好一会儿后、
啊,我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个东西来着。
差不多在一年前、
那一天,凑巧也下着雪。
结束了哥哥的葬礼,准备离开家的时候,母亲强行塞给我的东西,在我眼里这就是垃圾,所以打算就这么把它扔在车站。虽然没有确认过里面的内容,但是大概能猜到这是哥哥留给我的遗言,反正估计也是充斥着对这个世界的仇恨啊,甩锅啊,狡辩啊之类的东西,没有读的价值。
但是如今的我,产生了一个疑问。
「你是看了这个玩意,才萌生了和我结婚的想法?」
「嗯」
「同情?」
「不是,是更加过分的原因」
接下来妻子毅然决然所说出的话语,让我的疑惑愈发深重。
「我觉得如果是这个人的话,是一定不会将我抛下的」
「不太懂你的意思」
「我做不到单纯的为了做爱而做爱、并且也非常讨厌生孩子,所以谈恋爱这件事会让我倍感压力。但是一生要一个人度过的话实在是太寂寞了,所以一直在找能够单纯地与我共同生活的人。……你看嘛,启太你听完后表情也没有任何动摇不是吗?
通常听完我的想法后,对方的反应大抵不过“这只是你的任性而已”、“你的想法太幼稚了”“这样你的对象不是太可怜了吗”“所以说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想要和男人一起生活?”而已,反正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就是了。虽然在年轻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太大问题,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就愈来愈会体会到这种境遇的恐怖之处哦?简直就和地狱一样。还有虽然我没法详细的作出说明,但是启太给人一种已经非常疲惫,对这个世界已经厌倦了的感觉。所以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就下意识地觉得,啊、这个人或许迫切需要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吧,同时也想到,只要我能够好好珍重他的话,他肯定不会弃我于不顾的」
妻子说到梗咽了一下,经过一阵短暂的沉默后接着说道:
「虽然我知道这种行为非常无耻,非常下贱。但是啊,珍视启太的这份心意是真的哦?」
「我知道啊,我们两个不论对那一个而言都是刚刚好。所以说——」
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缓缓地将妻子推倒。妻子娇小的身躯毫无反抗地躺倒在地板之上,我将妻子骑在身下,妻子则用手腕捂住脸
「那个笔记本是几个意思?你该不会想说你改变心意了吧?好啊,那我就跟你讲明白了吧,你想要孩子,当然可以,我也会帮你。但是别指望我会照顾他!我不会承认那是我的孩子的,你想要的话就负起全部责任给我好好照顾他!我讨厌麻烦,也不需要孩子,但是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听懂了吗?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要是不愿意的话就别在和我纠缠了,赶紧抛弃我去找正经男人把」
脑子里一团浆糊,我现在到底在说些什么?
「做你春秋大梦去吧,你以为你的美梦能成真吗?」
啊啊,神啊,
如果是这是一场梦的话请快点让我醒来吧
让这一切都回到原点吧。
受够了,我受够了,为什么我要经历这种事?能不能当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快点啊,求你了快点让我醒过来吧。
——来啊,快动手啊!
被我压在身下的妻子透过捂着自己脸的手腕的缝隙,对喘着粗气的我大声吼道:
「接着说啊,为什么要停下来?」
「?」
妻子挪开手腕,直勾勾地瞪着我。看到她的脸庞,我终于回过神来。
从刚才起,身子就一直在止不住地颤抖着。不是妻子,而是我。
啊啊,原来这不是梦吗?
这时,身下的妻子露出微笑:
「随你把我怎么样都可以哦?」
我连滚带爬地从妻子身上挪开,抓起外套逃也似地离开的公寓。
深夜,街道无人、大雪纷飞。
脚下莫名地没有着地的实感,明明感觉不到寒冷身体却止不住在瑟瑟发抖——不对、应该是因为寒冷的原因吧,毕竟,现在可正下着雪不是吗?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后,发现了公园出现在视线的前方,我走入公园,随便找了座位坐下,抬起头,仰望着漫天纷飞、好似宛如牡丹似得大片雪花,失神地笑了出来。
和哥哥的葬礼那天简直一模一样,那一天也是雪天。
28
哥哥踏上旅途的那一天终于到来了。
这一天来的过于突然,与我曾经构想的情形天差地别。
当时,我突然接到母亲的电话,电话里母亲惊慌失措地一直喊“弘树没有反应了”并且叫我马上回来。当我重新踏入长达6年未曾造访的老家时,哥哥已经化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不明白如何处置的我上网搜索了一下后,决定姑且联系一下殡仪馆,随后他们给我找来了一个医生,医生来我家看过情况后正式宣布了哥哥的死亡,这之后殡仪向我们介绍了几口棺材以及葬礼的方案。“用最便宜的”“越便宜越好”——在我不厌其烦地重复声明下,事态总算得以进展。
忙活了好一阵之后,终于到了可以出殡的时候。由此哥哥终于可以“走出”这个长年以来一直蛰居与此的地方了,同时这也是我生平以来第一次扮演“站在家中,目送家人离开”的角色。
可以想象,不可能会有外人来参加哥哥的葬礼。
整个葬礼的参与者只有我和母亲而已,母亲一直撕心裂肺地哭到了最后,而我并没有哭。
我不明白母亲究竟是为何流泪,明明终于摆脱了本应该到死为止都甩不掉的包袱,这个人究竟在哭些什么呢?
哥哥的死因似乎是心脏病突发。哥哥患上心脏病的机理并不
清楚,八成是因为不注意保养身体,运动不足,精神压力大等诸多原因叠加的结果吧,嘛,反正一言以蔽之的话就是自作自受。我一点也不觉得哥哥有哪里可怜了,反倒是因为哥哥的早死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样一来将来就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了,本来若是哥哥死在母亲的后面的话,我就得以一己之力从认领尸体开始一环一环地做下去,其过程绝对要比现在繁琐的多。
从殡仪馆返回老家的途中,我和母亲之间始终没有过一句对话。
完成了任务的殡仪馆工作人员回去之后,我和母亲打开哥哥那一片狼藉、由于长年积蓄的垃圾、灰尘而散发着异臭的房间里的窗户,开始了善后工作。我将屋内地东西不分三七二十地拿到就往垃圾袋里塞,忽然间母亲走到我的身旁停下,梗咽道:
「都是启太的错」
随后又开始啜泣起来。
我下意识地停下来了手中的动作,一瞬之间,我差点没能听懂母亲话里的意思。
母亲以她那哭得红肿地双眸愤愤地盯着我,控诉着:
「都是因为启太你从以前就一直压迫弘树的原因,那个孩子的心灵因为这件事被摧毁了,都说了多少次了弘树他也有自己的想法和生活节奏,你为什么就是不听呢?我也和弘树交谈了无数次、也带他去过精神病院、可是都是因为启太你……」
母亲带哥哥去过医院一事我毫不知情。
母亲接着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啊!那个孩子的心灵只是比一般人更纤细而已……启太你偏偏要那么严厉地责备你的哥哥,告诉我究竟是为什么?难道伤害那孩子能够让你得到满足吗?」
我缄口不语,继续进行着善后工作,将母亲的喋喋不休当做耳旁风。
和这个人没法进行正常的辩论。这点我在很早以前就深刻体会到了。
过了一会儿后,母亲突然话锋一转:
「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你……我们其实都没有做错什么」
我们、……我、们。
——开什么玩笑。
我将早已发黄的枕头用力地塞入垃圾袋中。
我和你不一样。至少我是真心为哥哥的将来考虑的,而你这么做只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过得舒服一点而已。
能不能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我强忍着反驳的冲动,无论母亲说了些什么,都不应该还嘴。时以至今,母亲已经十分的脆弱了。再这样继续伤害弱者也不会有任何意义。这就是最后了,马上所有的一切就能结束了,所以再稍微忍耐一下吧。
一边将装满了哥哥那皱巴巴衣服的衣柜整个塞入垃圾袋,一边暗自在心中对放在胸前的多姆的毛发——在我毫不知情地情况下,在两年前病死的多姆毛发谢罪。
请原谅我,多姆,原谅将你抛弃在此处的我。
得不到任何外出散步的机会,在这浑浊死寂的空气中死掉的多姆;毛茸茸暖烘烘,聪明伶俐,善解人意的多姆。
请原谅我,原谅就连你的死讯都不曾知晓的我。
打开抽屉,将抽屉里的东西尽数倾泻进垃圾袋,其中有广告纸制成的手里剑和其他的一些东西、哥哥的抽屉里塞满了这种毫无意义的破烂玩意。
善后工作结束后,我断然拒绝了母亲要将我送到车站的提议,在门口穿鞋子的时候,母亲递给我一封黄色的信纸。
「这个、拿着。我在打扫启太曾经住过的房间时发现的」
「不需要,当垃圾扔了吧」
「但是,这上面写的收信人是启太啊」
最后我在母亲几乎接近于硬塞的势头下勉强收下,打开门后发现外面已经下起了雪。
确实我曾因为哥哥的懒惰而责备他过、也曾经许下过愿望,祈盼他变得不幸,无以复加的不幸,于是变得不幸的哥哥化身为名为“家人”的诅咒之链,将我的双足永远地束缚起来。在中学的时候,我也曾祈盼过哥哥的死,祈盼着他在受尽折磨后痛苦地死去,作为他那懒惰的天罚、作为他从我手上夺走本该属于我的家庭的代价。
而如今,哥哥死了,我的愿望超越了时间,终于得到了实现。万岁。
声音被雪尽数吸入后、四周静的令人胆寒。每当我迈出一步,吱呀吱呀地脚步声便对我的耳膜发起冲击,忽然间、手机响了,是短信的声音。我掏出手机,确认了显示在屏幕上的来信人的名字后,眼泪不禁夺眶而出。
是深川。
这家伙每次都是这样,每次都特意挑在我发自内心地感到痛苦时现身。我擦干眼泪,打开短信,短信里有一张照片。
那是正在安稳地沉睡着的,婴儿的照片。
「生下来了,体重2.721kg、男孩。名字叫一志,下次见面的时候让你抱抱他」
我将手机抵在耳边。
「喂、喂,是深川吗?短信,我看了哦?恭喜恭喜!妻子的身体没有大碍吧?啊你真是个了不起的家伙啊,有个贤惠的妻子,还有了孩子。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尊敬的人就是你哦?你的话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父亲的。换做我的话,肯定做不到像深川你那样
对了,我还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给我听好了。那个适应不了社会的家伙终于死了,怎么样,好笑吧?我终于解放了!再也不用为将来而担惊受怕了!哈哈哈哈!」
我抬头望着满天飞舞的茫茫雪花,加重了握着手机的力道。
「喂喂,听得见吗?听得见才有鬼吧?我怎么可能对现在的深川你说这种话?能与你在学生时代相遇真是太好了,你知道遇见你而言对我而言是多大的救赎吗?可如今,你已经有属于自己的家庭……」
对着没有接听者的手机自顾自地一通大喊实在是太蠢,我赶忙闭上了嘴。
但是我相信如果是深川的话,肯定会愿意听我说这些的。
但是我不能说,他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人生。现在已经不是学生时代了,我们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朝夕相处,无所不言了,我和深川早就已经分道扬掉,我没有在他幸福的时候,朝他泼冷水的权利,我没也有丝毫想要去打扰他的幸福的打算。
退一步说,即便有打扰他幸福的家伙存在,那个人也决不会是我,决不能是我。
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更了解,
深川他,是历经了多少艰难,多少险阻才有了今天,才能成为人父。
我拼死地咬着牙,挣扎地给深川回信:
「恭喜」
本来仅仅是“恭喜”二字是远远不够的,但是这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很快便有了回信。
「谢谢」
飞舞的雪花落在手机上,随即消融、屏幕顿时变得模糊起来。
我将手机放回包里,头也不回地沿着早已被大雪淹没的道路,朝着车站走去。
与其同时,身体内的温度也渐渐地弃我而去。
这是无可奈何之事。
哥哥没有做错什么,我也没有做错什么,这件事情上,谁都没有错——不对,实际上正是因为我们都错了,所以看起来才觉得没有人做错,但这也是无可奈何,无法挽回之事。不、不对,不是这样的,是将自己封闭起来,不愿与外界交流的哥哥的错,是将哥哥困在家中,剥夺他外出的母亲的错,光是处理自己的事就已经焦头烂额的我,到底又能为此做些什么呢?在这样的家中,就算仅是独善其身也绝非易事,换做别人的话,肯定早就被这名为家庭的泥沼所吞噬,就更别提什么自立了。是要见死不救,还是照顾哥哥,对我而言只有两个选项,我明知在母亲的包庇下哥哥不可能会有任何的好转,但我最终还是选择了前者。即便如此,我也不会恬不知耻到会将哥哥的死因归结到自己的身上去无病呻吟。
在朝前行走的同时,大片的雪花也不曾停止自己下坠的步伐、逐渐将整个小镇的色彩完全吞噬,这份光景让我不禁联想到世界末日。没错,所有的一切终将逝去,无论是这个身体也好,这份记忆也好,所有所有的一切总有一天会全部消失殆尽。从长远的眼光来看,无论哥哥在哪个时间短死去,结果都不会有所改变。一直以来,时间对于我来说都是可憎的存在,时间除了会让事态不断恶化之外,一无是处。
但如今,一切都反过来了,今日的我却因这时间而获救,因为这无论是何物都能够一律平等地尽数掩埋,彻底消去的时间。
通过检票口,沿着楼梯走下站台,看着从刚到站的列车中蜂拥而出,自下而上地登上楼梯的人潮,刹那间,我不禁停下脚步。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大家都为自己的人身而忙碌着,而这一幕,哥哥至死都没有用自己的眼睛确认过。哥哥的人生终结了,一直在那方寸之内的小屋中,持续逃避着现实的哥哥的人生终结了,与此一同画上句号的,还有一直以来加在我身上的重担。 我在冰冷的长椅上坐下身来,等待着电车的来临。
旁边的月台,电车正在缓缓的驶进。被街灯染成金色的牡丹状的雪花在激烈的气流下剧烈地狂舞,下一个瞬间又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溶入地面之中。
我将从包里取出的、哥哥写给我的信握在手中,缓缓地加重力道,揉成一团。
长久以来,将我死死地绑在那个家的锁链终于灰飞烟灭了,我终于尝到了自由的滋味。所以,去寻找幸福吧,就像深川那样,去组建一个温暖的家庭——当然,这只是说着玩的,我早就受够了,太蠢了,为什么还要特意去重蹈覆辙?家庭除了诅咒以外,什么也不是。啊啊,好像和多姆见上一面,只和多姆就行。我那可怜的,孤独地死在早已腐朽、暗无天日、狭小到如同集装箱一样的那个噩梦之家的多姆,如今剩下了的唯有我珍藏在胸前口袋的一撮毛而已。
得到哥哥死讯的次日,在那个家中母亲将多姆的毛发转交给了我。
『多姆是以前弘树求我所以才买的哦?因为启太你说过想要养狗嘛。弘树他啊,其实真的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啊,就算启太离开家后,也一直在担心着启太』
我将信纸投向垃圾箱,由于手部一直在颤抖,没能命中,信纸滚落到地上。我无力地闭上眼睛、多么狡猾的家伙啊,连让我能够纯粹地憎恶你的机会都不给吗?
那两个人难道就没有考虑过这种半吊子的“纠缠不休”究竟有多么的残酷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为了从这种剪不断、挣不脱,理还乱的无力感与痛楚中保护自己,就不得不麻痹自己的知觉。但是由无数记忆与情感交织而成的人心是何其复杂?因为麻痹而损失的怎么可能只有痛觉?
好累,从来没有感觉这么累过,从未想过原来睁眼竟然会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
眯上眼后,我很快陷入了浅眠。突然间,朦胧的意识中感觉到似乎有人在温柔地敲打着我的手腕。
「小哥是本地人吗?」
她、千草、正以一副亲昵的笑容目不转睛地端详着我的脸。
这就是我和妻子、大野千草的邂逅。
29
孤零零地坐在公园里冰冷刺骨的长椅上,猛然觉得仿佛又再次回到了那一天,自己在车站等车时的情形,但不同的是这一次电车永远不可能到来。
与妻子邂逅之后,我曾一度认为自己终于找到了归宿,但事实证明我错了。到头来,一切都没有变,如今我依旧坐在长椅上,几乎就是那一天的重现。
深川也好,妻子也罢,大家都在改变着。唯独我依旧一成不变、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我不甘心地握紧拳头,顿时从手中传来了纸被揉皱的声音。我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的手里那封信的存在。应该是在公寓时从妻子那里收下后便一直攥在了手上。
脑子快要爆炸的我根本无法再进行什么正常的思想。我几乎时出于条件反射地将信纸打开。
邹巴巴的黄色信纸的内侧,密密麻麻地爬满了字迹淡薄、歪歪扭扭,难以辨认的文字。
『致启太:
我到底有什么辛苦的呢?吃住不愁的我到底在无病呻吟些什么?像我这种人活在世上到底又有何种意义?这个世界没有我的存在肯定是件好事不是吗?我又不是喜欢给你们添麻烦才这样做的,也不是因为讨厌外出才宅在家里的,但是我非常恐惧,因为一旦我走出家门的话,我是一个无能的废物的事实这一点便会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无处遁形。我做不到像普通人那样,像启太你那样做普通的事,过普通的生活,这又让我非常的害怕。我害怕被他人瞧不起,害怕他人在暗地里说我的闲话、害怕他人的视线、害怕出丑,害怕被他人无缘无故地温柔对待,因为这会让我痛感自己的无能,我害怕知道自己是弱者的这个事实。我很清楚,像我这种废物就应该早死早超生,但可笑的是我又害怕着死亡,死亡绝对是一件痛苦至极的事,我不怕死亡本身,但我惧怕着死亡的过程,要是可以不经历那过程就能结束自己生命的话我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去做。我想消失,从这个世界上被抹去自己的存在。我朝不敢起,夜不能寐,因为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令我十分痛苦。对既不愿生,也不敢死的我而言,这个世界和地狱别无二致。为什么仅仅是活着就要受到如此折磨?我一直在试图安慰自己,明天肯定会变好,就算明天不行,还有后天,大后天,但是一旦冷静下来,仔细考虑未来后,便再也无法说服自己、无法欺骗自己。愈是在意时间的流逝就让我愈发地痛苦。就算现在看似平平稳稳,一旦考虑到将来的某个瞬间我的生活必将轰然倒塌后,我就不安地瑟瑟发抖。如今的我已经三十岁了,要重头再来也已经太迟了。我害怕长大。已经成为一个肥胖,丑陋,一无是处的中年男子的我,不会得到任何人的爱,会就这样孤独一生,直至死去。我已经不正常了,已经疯了。反正像我这种货色,不会有人愿意正眼看我一眼。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就算启太和母亲不说,我也比谁都要清楚。但是,已经太迟了,已经无法挽回了,事到如今就算再去挣扎也只是徒劳。我找不到去拼搏的理由,明明母亲可以,启太可以,为什么唯独我不行呢?我并非自愿才成为这副模样的,但既然都走到了这一步,也就不可能再有什么回头路了,倒不如索性将错就错还来得自在一点。所有人都是蠢货。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反正最后都要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反正谁也无法活着离开这个世界,你们那么拼命地活着,到底是图个什么呢?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不是更好吗?启太你应该不懂吧,哈哈,因为你是笨蛋嘛。老实说我一直觉得启太你是一个无可救药的蠢货,觉得你就是这个社会的一条狗,不过反过来你也会觉得我是个蠢货吧?但是在我的眼中看来,你的愚蠢要远超于我,强颜欢笑,拼死地在这个世界里挣扎的你简直惨不忍睹,令人同情。对了,我之前是不是说过来着?你的一生会在被任人支配、听人摆布中度过,而你至死也不会察觉,甚至不知道支配你的就是在你身边的那些和你一样无聊的人。我想要伤害你,用刀子扎进你的心窝,品尝你痛苦的表情,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像你这种人正是让这个世界变成这副模样的原因之一。像你们这些人,根本毫无意义。但是,我很羡慕你们,因为我无法忍受,无法忍受无意义的自己,所以希望你能原谅我,你肯定会觉得我任性地无以复加吧?但是啊,我想告诉你,我就是那种即便想努力也努力不了的人,或许你不能理解,但是像我这样的家伙在这个世界上确实是存在的哦?如果这就是所谓的“存在即罪过”的话,那我又该如何是好呢?我又能做些什么呢?我又没拜托谁,跪下来哭着求着要他让我出生在这个世界上。如果你要恨的话就去恨我们的父母吧,恨他们为什么要生下我这种垃圾。即便有罪,也罪不在我,而是生产出垃圾的双亲,唯有这点我希望你能弄清楚。我到底是何苦,上天要惩罚我吃这么多苦,受这么多罪、还要给别人添那么多麻烦?明明如果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话一切问题不都解决了吗?是否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根本不是我能决定的,到头来还要怪我咯?要怪也应该怪父母吧?我知道的,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是一个多么废物,垃圾、渣滓的混蛋。但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根本就无法说服自己要努力去改变自己。反正人的一生不外乎就是吃饭、工作、睡觉,娶妻,生子,最后死亡吗?为什么我非得要去重复这种毫无一丝变数,一眼就能看穿的无聊人生?哦,还有生孩子这点,我不敢说,他每天都会想这个问题,但我敢肯定他至少会思考一次——明明自己一点也不像来到这个世界,究竟是谁给你的权利把我带到这个世界?然后轮到我的孩子继续生下子嗣的话,他的子嗣也肯定会这样想。你不觉得重复这样的事情很愚蠢吗?至少我会。所以我决定了,由我来停止这愚蠢的轮回,这样一来就不用再去浪费地球上的资源,去残害那些成为我们盘中餐的无辜的生命了,毕竟不论是再废物的混蛋,饭总是会吃的吧?大家都去死吧,全世界人都死光了才好。明明眼前有数不清的空白,还不得不去填满它。明明自己什么也不想做,却有一大把非做不可的事,但又搞不懂那些事具体是什么,等到好不容易提起了兴致,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那个能力。我知道,让这样的渣滓苟活于这样的世界也毫无意义,但我还是希望谁能来救我。我已经受不了了,这个世界正在抗拒着我,折磨着我——“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我们不需要你这样的废物”——诸如此类的咒骂每天都在我的耳边回荡。够了,我已经受够了,全都去死吧,启太你也是,全都死光了才清净。啊啊,启太,我好羡慕你,好羡慕你啊。我到底该怎么办?到底该如何是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还有,放心吧,我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因为你是我最宝贵的弟弟啊,在母亲死后我马上也会死的,关于这点就不要再操心了。』
我将信纸扔在脚下,用所穿的运动鞋用力地蹂躏到不成原形,满是雪和泥为止。
不会给我添麻烦?……开什么玩笑,你已经给我添了十二分的麻烦了你知道吗?
你知道吗?你无论是活着还是死了,都一直在折磨着我的心。啊啊,你不可能知道的吧。都因为你的错,我现在对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