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五

21

「挂————桥————那个、电脑好像又出了点问题」

五月中旬,当我正在检阅报价单时,不知何时站在后面的坂卷如此说道。

我没有回应,等待着坂卷接着说下去。虽然已经能猜到他的意图了,但我并没有仅仅因为他好声好气就主动帮他解决问题的打算。

「之前也拜托白井小姐了,但是她却摆出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喂,挂桥,在听吗?」

坂卷继续死缠烂打道,我下意识地瞥了白井一眼,她此时正死死地盯着电脑屏幕,表情可谓狰狞。似乎坂卷和白井非常合不来,嘛,真要说的话这间屋子里就没有和坂卷合得来的人就是了。

「所以有什么事?」

我以毫无起伏地声音说道。

「还是之前那个、就是那个奇怪的系统、是叫什么订货系统来着?就是那个界面非常不简洁的那玩意。我输入的数字和它显示的数字不一样啊,明明我有好好地输入进去了啊,真是服了这蠢机器了」

果然。

「是输入错误」

「错误吗?我倒觉得电脑本身的问题就是了」

这一个半月以来类似的对话已经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这个人就难道没有点想要进步的想法吗?

「所以说?」

我采取了和之前不同的应对方式。视界的一端能够看到白井惊讶地注视着这边。坂卷也因为我这不甚友善的态度愣了一下。

「又来了又来了,所以说又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懂吗?」

「不懂。坂卷先生想要我为您做什么呢?」

我特意将声音降低到冰点,坂卷挠了挠脑袋说:

「你烦不烦啊?你就不能像平常一样把正确方法告诉我吗?」

「和平常一样,说的好。我之前也已经告诉你无数遍了,差不多也该依靠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了吧?」

「我就是因为不懂才来问你的啊」

「请看说明书」

「看了也不懂所以才来问你的啊」

「你压根就没打算看不是吗?」

「我实在是懒得读」

「所以说,坂卷先生为了自己省事,宁愿给我添麻烦咯?」

「什么啊,挂桥你今天的心情是不是不太好啊?」

「这和心情无关。错误是无法避免的,但是学会如何去纠正错误是每个人都必须掌握的技能。如果实在是记不住的话就照着说明书一步一步的来,行吗?

问别人如何做,等同于剥夺了对方的时间,从而降低对方的工作效率。坂卷先生已经问了同样的问题无数遍了,你知道这意味着我们损失了多少的时间吗?你也差不多该有点自觉了吧?」

「是是是,我知道了,别再哔哔了」

与我想的一样,事情进展不顺当坂卷变得焦躁起来。但是,坂卷并没有意识到一件事,那就是我的不耐烦已经远远地超过了坂卷。即便如此,我还是用尽可能平静地声音说道:

「很烦吗?」

「嗯,我已经受够了,老子不干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

坂卷的表情,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一般兴奋。

「既然你不愿意告诉我,我就不去改了。订单错了就让它这么错着吧。哈哈如何?这下伤脑筋了吧?没辙了吧?哈哈哈哈!」

真想让这个人撒泡尿照照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世上竟会有如此对给他人添麻烦一事毫无负罪感之人?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但事实是,我从老早以前就知道了世界上有这种人的存在了。无论多么诚心诚意也完全打动不了他。这个世界上就是有无法做出改变,以自我为中心的家伙存在。我看着在我面前贱笑的坂卷,气得头有点晕。

「坂卷先生」

算我求你了,能不能给自己留点尊严?

坂卷摆着一副蠢脸看向我,我尽可能一字一句地说道:

「 我 不 懂」

刚才的话语中,我用了“我”(仆)这个词,而在工作的时候第一人称是被规定成只能用(私)的,我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接近脱缰的边缘了。

「什么?」

「我不懂如何才能教懂你,请你告诉我到底要怎么教你你才能记得住。要是一次记不住倒也算了,至今我已经教了你多少次了?到现在还记不住那么我觉得再告诉你也并无任何意义。要是你没有记住的想法的话,那么就自食其力吧」

「Ok——我懂了,ok、ok、。输入进去的数字怎么样我不管了,反正我也不知道。如果上面怪罪下来的话,就说我问了但是你们就是死活不愿意告诉我就行了,反正锅怎么也甩不到我的头上」

坂卷说完后将崭新的A4文件甩到我的脸上,得意洋洋地宣言道:

「那么,告诉我这个怎么弄。这个总是第一次教吧」

「哈哈!」

我笑出了声,这个家伙打算什么都依赖他人吗?

归根结底,坂卷的本性就是如此吧。凡是以自我为中心,只顾着自己的方便,而完全感受不到由此给人带来的负担,仿佛这就和他毫无干系一般。和哥哥多么像啊,啊啊,哥哥要是走向社会的话估计就是这种货色吧。

可笑,可笑之极。

这种人早点给我去死吧,全都滚到地狱里去吧,如此一来这个世界多少能得到一点净化。

似乎是误解了我笑声的含义,坂卷也笑了出来。我猛地从座位上站起身,说道:

「我去一下洗手间」

倒不是恶心地快要吐出来了。但是再这样和坂卷面对面的话,我并没有自信还能继续保持冷静。

走进厕所,照了照洗漱台前的镜子,镜中看着我的则是高校毕业后马上脱离家庭,经过数年的穷苦学生的经历后,在一家差不多的企业的上班,也在相当早的时期收获了婚姻和家庭,乍看起来简直就是人生赢家的男子。那眼神,仿佛就是在看着与自己不相干的某个陌生人一般。

我从兜里掏出前些日子妻子连带着衬衫一同熨好的毛巾夹在腋下。朝洗溯台伸出手后,很快传感器便有了反应,满是气泡的水流从水龙头中流了出来,我接着水开始洗脸。

身为社会人,并不能自己选择每天要与那些同事打交道,无论是多么厌恶的存在,也不是能够轻易与其斩断关系的存在。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着某种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挣不脱的锁链,无论是家庭,学校,邻里,公司,有时觉得自己已经斩断了,逃离了,但凌驾于时间和空间,不断变化着形态的锁链便会再次将我束缚起来,每当此时,心里都异常烦躁,心想着必须要变得更强才行,努力当自己不依靠任何人地活着,努力让自己的心不再动摇,我对自己的要求变得苛刻起来,追求着即便再困难再艰辛也能活下去的力量。我认为这就是变强的方法,而我也确实做到了。

但是这究竟是否正确呢?严以律己所带来的后果则是眼里变得容不下那些懒惰的人。

水流停止了。

将毛巾贴在脸上后,原本松蓬蓬的毛巾在吸收水分之后迅速萎缩。

重新整理好心情后,我再次回到事务所内。此时坂卷正耷拉在椅子上,见我回来后,一脸悠闲地说:

「好慢啊,挂桥。上大号?」

我随便应付了几句后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坂卷离开后,我好似被什么附身了一般埋头于工作之中。我不想去考虑那些多余的事情,一旦和坂卷扯上联系,自己变得不正常起来。学会了如何作为成年人生活,本以为自己终于成熟了,可到头来我并没有任何长进不是吗?不——不对,至少现在的我可以不依靠别人生活了,嗯,还是有长进的地方的。

正当我发了疯似地敲着键盘的时候,从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略显担忧的声音。

「挂桥先生?」

是白井。见我抬起头后,她接着说:

「已经中午了哦?」

她这么一说我才发现,除了白井和我之外整个事务所空无一人。

「没事吧?」

白井的傻白甜也很让我厌烦。但是我时常觉得,比起独来独往,光是被自身的事就搞的焦头烂额的我来说,像她这种善于体贴他人的才是更加成熟的人也说不定。

「欢迎回家……启太,到这边来」

深夜,我刚回到家,妻子便跑出来迎接我。估计妻子方才还趴在桌子上打盹吧,额头处还有几处书本留下的印记。

我没有多想,在妻子的催促上坐下椅子上,妻子随后绕到我的后背,突然伸出双手替我揉起肩膀来。我一脸疑惑地转过头来看着妻子。

妻子的表情虽然就像把鱼放进锅里的大厨那样认真,但与我四目相对我便立即坏笑起来。从青森回来后的几天里,总感觉妻子有点魂不守舍的,但如今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客人的肌肉很僵硬啊。累坏了吧?」

妻子一脸得意地说道,那语气仿佛自己是哪里的江湖郎中一般。

「那个……我说啊,千草。衬衫……你这样会把衬衫弄皱的……」

啊,对不起」

妻子迅速地把手抽开,轻轻地低头表示歉意。看起来相当沮丧。此时我才发现妻子注意到了我今天有点不对劲,在用自己的方式关心我。

「没事。不过我很高兴哦?千早能有这份心」

一瞬间我有点难以相信这是从自己嘴里说出的话。

嘿嘿~妻子抬起头,羞涩地笑了起来。

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该怎么说呢,平常的自己是不会说这种话的,感觉不太像自己。但是,回过神来却又发现自己心中某种僵硬的情感,确实得到了一丝缓和。

22

对于失去了归宿的人来说,长达一两个月之久的大学假期老实说让人有点难以消瘦。

随着大学入学后的第一个学期的期末考试结束以及班级的庆祝会和社团活动告一段落后,同学们便陆陆续续地开始返乡之旅,当然了,无家可归的我只得一人缩在公寓里。

无论是今天、明天还是后天都没有一个可以聊上两句的人,我的生活只是每天重复着起床——到饭点时准备好一人份的量——一个人吃——吃完再一个人收拾干净的机械行为。在这种毫无乐趣,不知什么才是个头的日子里,我唯一能做的事便是痛恨将我的归宿夺走的哥哥。虽说我讨厌那个家,但是自发地“不回去”,和被动的“回不去”之间的区别是本质上的。对我而言,根本不存在什么归宿,不存在什么“家”。

所以,去工作吧——我暗暗下定决心。

工作,工作,疯狂地工作,仿佛要将所有空闲的时间全部填满一样,我开始了堪称疯狂的打工生涯。连锁酒店的服务员,家教,发传单,不论是长期工作也好还是短期零工也好,只要能不让我空下来,统统来者不拒。至少在工作的时间里,至少我能和客人或者店员说上几句——当然了,是业务上的寒暄。

「大学的学费妈妈会全权负责的,所以启太完全不需要操心」

我没有把母亲说的话当真,因为我知道现在家里的条件并不乐观,已经没有更多的闲钱供我上学了,母亲的话并禁不起任何推敲。我也很清楚她想要扮演一个好母亲才会在那种情况下说出这种话来安慰我。最关键的是由于我亲眼目睹了在母亲的溺爱下的哥哥是如何长大的,我对母亲的援助从生理上就有一种难以磨灭的厌恶感。我想要依靠着自己的力量活下去,想要通过行动向他人证明我和哥哥是不同的,而那个“他人”,或许就是我自己吧。

「 有回家看过父母吗?」

类似这种话,经常能在店里工作时,从同为打工者的中年女性的嘴中听到,可以算的上是对独居的年轻人一句无心的问候,差不多就和“今天天气很好呢”差不多,说话者并无恶意。而对于这个问题,我有两个选择——一是老实地否定;二是违心地撒谎。一开始我都是选择前者的,当每当这时,对方的反应则是——

「你妈妈会寂寞的哦?」「不要光是顾着玩,偶尔也要回家看看老人啊」

如此这般,心地善良的她们都会委婉地批评我这样的行为是不孝顺的,催促我赶快回家。我自然不可能对她们解释一番我之所以不回去的原因不是我不想回去而是我回不去。每次她们发表如此意见时我都会事不关己地觉得“啊,原来正常的母亲对自己儿子的感情是这样的啊”,老实说老是听到诸如此类的说教也会让人感到烦心。相反,如果我说谎的话,她们的反应则是这样的——

「真羡慕,那像我家的孩子……」「真是个有教养的好孩子」

将前者与后者的麻烦程度摆在天平的两端衡量一番后,我完全找不出任何不撒谎的理由——不管怎么说,就算听着他人夸奖母亲教养有方和家庭环境优越会忍不住作呕,那也比成天被人指责我这个人有问题,苦口婆心地劝我赶紧回家要强得多了。

初秋的时候,我勾搭上了一个女朋友。

「新年第一天,去庙里参拜一下怎么样?」

在寒假之前,当我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对女朋友发出邀请后,她愣了一秒后说:

「新年?诶?启太君,正月不回家吗?」

「嗯,整个寒假我会留在这边打工」

「那怎么可以!打工什么的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的吗?不回家孝敬老人怎么行!正月就是要和家里人一起过的才对!不回家是绝对不行的哦?」

她狠狠地批判了一番我这缺乏常识的行为。

她实在是过于单纯,正因为如此,也十分残酷,至少对我而言是如此。

不过话说回来,要论残酷无情这一点我怕是不输给她,不对,应该说远远凌驾于她之上。对我而言,她不过是我排解寂寞无聊,同时让我能够向周围的人炫耀我有女朋友的工具而已,我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仅限于不至于使我们的这段感情破裂而已,当然了,就别谈什么喜欢不喜欢了。

于是年末时,她便会回到老家,而我则是独自一人留在这里过年。

有一个传言不知道可不可信,听说一年之中基督教徒自杀的高峰期便是圣诞节,虽说在日本圣诞节一般是和恋人在一起度过,在欧美那边大家都会选择和家人团聚,这么看来,这和日本的正月的功能差不多。

一年之中,最能够痛切地品尝到究竟何为孤独的一天。

即便那一天女朋友陪在我身旁,那也不过是做足了表面文章而已,从骨子来说,我想我的灵魂依旧是孤独的。我总是如此,无论和谁在一起,抑或是独自一人,对我而言并无分别。考虑到和他人一起还得打扮的整整齐齐,装出一副十分开心的样子这点,一个人反倒乐得清闲。

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知道真正的我究竟如何,没有人愿意去了解我的灵魂。

「挂桥你啊,觉得自己过得很悲惨,很可怜吧」

某日,坐在眼前的男子突然对我说。

「那倒没有,为什么你会这么觉得?」

我将塞在电暖桌下的脚重新盘好后反问道。

两人席的电暖桌上摆着眼前这位名叫深川的男人所喜爱的铁板鱼糕、满载沙丁鱼的萝卜泥,洋白菜的粗切片以及他从打工的日本料理店那里分到的塞满了各种御节料理的大号保险盒。(注:御节料理 日本在特殊节日时做的料理。)

现在是凌晨一点,正是辞旧迎新的时候。我和深川倒也不是说有多么深的交情,深川与我是同专业,在系里以那浓眉为特征,是典型的那种见谁都自来熟的男人,由于某种机缘巧合,打工结束后,我便在他那寒酸的公寓里与他一起过年。

「哎呀,别生气啊?」

我到不觉得自己刚才的表现是在生气就是了。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

我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深川抿了一口烧酒后,飘飘然地说道。

「挂桥你啊,有时候会露出一副相当沮丧的表情哦?」

「有时候?具体是?」

「之前在超市碰面的时候,你那个表情啊,看了都心疼」

是指前些天遇到我并且邀我今天过来的事吧。

几天前,我去超市大买特买了一番,目的是为了在除夕以及初一到初三这段家庭集体出动、拥挤不堪的日子里不必再出门买东西。买完东西回到超市前的停车场,正准备将钥匙塞入自行车的锁眼时,深川正好出现在我的面前,瞟了一眼我手上提着的大袋食物,说:

「你正月一个人过吗?那么不如来我家吧」

那一天也是我第一次拜访深川的房间。房间大约只有六个榻榻米的大小,虽说整理的非常干净整齐,但是由于所有的家具都是租来的,故而不论是从色泽还是设计上都缺乏搭配感。摆放在一角的电脑正播放着韵律不错的音乐。

看着眼前正一脸高兴地吃着年夜饭的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话说回来,这家伙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要是把人类分为“阴”“阳”两类的话,那么深川毫无疑问是属于“阳”那一边的人,虽然很瘦但却活力十足,性格开朗,朋友也很多,他那天真无邪的笑容让我一度以为他是那种生在富裕家庭,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少爷,不过——

与我四目向对后,他窃笑道:

「挂桥,你家那边是出了什么情况?」

「哈?」

「你有难以登门的苦衷吧?」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深川摆出一副稍显意外的吧表情后,再次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之前我也说过了,在超市门口和你碰面的时候,你的表情实在是过于的消沉,还有,你当时买了一大堆东西吧?我之前也做过类似的举动,当然也是为了逃避即将到来的除夕和新年头三天,毕竟那样就不用再出来买东西了嘛。一旦看到那些阖家团队,喜气洋洋的家庭,就愈发觉得自己孤苦伶仃不是吗?」

深川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观察我的反应,我并没有给出任何答复,于是深川做了个鬼脸,继续说道:

「我觉得正月里独自一人很寂寞。没有愿意听自己倾诉的人也很寂寞。人活着不就是为了让自己开心一点嘛,而且我也想找一个能够彼此吐露真心话的朋友,

渴求一个真正了解自己的人。所以要是碰到和自己很像的人的话,我也会想要去了解他。我觉得挂桥君和我很像,难道不是吗?」

「哪里像了?」

「你看看你,还在装。那你告诉我为什么今天来这里?」

无可辩驳。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从刚才开始在我内心深处一直沉眠的某种莫名的感情仿佛与深川的话语产生了共鸣一般蠢蠢欲动。刚才他没有说“回不去”而是说“难以登门”,虽然不知道那是有意还是无意,估计在他看来,所谓老家已经不再是自己的归宿了吧。

不过我和他虽然同属一个专业,但说到底关系并非十分要好,他突然就将与我的距离拉得如此之近,让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下意识」

「下意识、我啊,很讨厌这个说法。这种说法只不过是打算语言的暧昧性来逃避而已。来吧,好好利用你的词汇量,清楚的告诉我,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深川说着,双眸中闪烁出光芒。方才刚才深川说他很寂寞,但仅从外表来判断似乎并非如此,我总是觉得他的话语中缺乏真情实感。实话说,我搞不懂这个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这家伙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而我又来这里究竟为何?

不,其实我是知道的。我无言地低下头,看向摆放在电暖桌上的纸杯中的烧酒,期待着从那透明的液体中能浮现出什么适当的文字出来拉我一把,当然了,这是不可能的。

深川似乎是等的有些不耐烦了,张着呵欠说道:

「嘛,不想说的话不说也行」

「你那边是什么个情况?」

我下意识地问道。深川听后立即摆出一副这家伙终于上钩了的表情,不过我并没有理会。虽然我很讨厌让这个话题就这么结束,但要是被误以为我很有兴致的话就麻烦了。

「哦哦?你终于肯问了嘛!好吧,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先说说我的事吧」

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便是之后将会轮到我。深川的表情忽地严肃起来,开始斟酌起话语。

「我啊,从我还是小屁孩的时候父亲的精神就不是很稳定,相对应地母亲便承担了更多的责任。由于母亲与父亲一道支撑起了这个家,所以我一直都是很敬重母亲的,但回过头来想的话,母亲和父亲两人之间或许是共生关系也说不定。父亲总是把“像我这种人,不如死了算了”挂在嘴边,而母亲的口头禅则是“这个人没我不行”;父亲习惯于从自己被爱的程度来判断自己的人生价值,同样母亲则是通过保护丈夫这个行为来追求自己的人生价值。到后来,母亲的精神也有点不正常了,父亲越发地喜怒无常,母亲便愈发地陶醉于扮演悲剧女主人公的角色——不论历经多少磨难,都能够保护丈夫的强大女性——这样的角色让母亲心醉痴迷,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她人格上的天性,还是为了适应结婚之后精神变得不稳定的丈夫所导致的结果,但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两人在精神的供求关系上达成了平衡,就如同“凹”与“凸”能够完美啮合一般,这两人之间的性格简直可以说是天造地设,适合到从开始就没有我可以介入的余地。一直以来,我都很寂寞,很孤独,甚至产生了自己对他们而言并非是爱的结晶,只不过为了让他们的夫妇关系能够继续维持下去的道具而已,说的更直白一点就是自己不过是他们在人生途中不得不排出的排泄物。我觉得他们并不爱我,这就是我的生长环境,可以说,我是在名为寂寞的情感的滋养下长大的」

我默默地倾听着深川的发言,时而抿一口烧酒。之所以沉默一方面是因为找不到插话的时机,更重要的则是对从深川嘴里说出的爱啊寂寞这些能最直截了当表达情感的单词感到有些无所适从。

深川继续说道:

「逐渐地,他们两人开始朝着无法挽回的方向走去。如同共振一般,父亲的脾气变得越来越暴躁,举止也愈发粗鲁,与此相对地,母亲则是愈发地精神,愈发地有干劲,这两人的互动对于旁人来说简直目不忍视,但对于当事人而言,这种兴奋感让他们一发不可收拾。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被迫观看着代替了正常性交的,两人的特殊性癖表演,简直就像是某种情趣玩法一样。大概是初一的时候吧,意识到这点的我对长久以来一直都十分尊敬的母亲彻底失望了,觉得她背叛了我。我本以为母亲肯定会保护我,使我幸免于父亲的暴力和谩骂,但是我想错了,母亲的行为只不过是助长了父亲的气焰而已。

这种关系持续了数年,父亲的举止也日渐出格,终于在我高三那年的秋天,父亲精神上的不稳定终于迎来了高潮。

那一天深夜,我忽然惊醒过来,从事后来看,若是当时我没有醒来的话,或许我的人生说不定就到此为止了。一开始我还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这是在梦里,要问为什么的话,那是因为父亲一边嘴上念念有词一边跪坐在我的枕前,将被我弄乱的被子重新盖好。

我吓傻了。

太可疑了,因为迄今为止父亲从未做过像方才这种身为一个父亲应该做的事。虽然屋内昏暗,看的不是很清楚,但还是很清楚的感觉到父亲的异样。我屏住呼吸,观察起周围的情况,但在下一个瞬间便与父亲的视线撞了个正着,紧接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突然起床吓到了他,突然之间他发出了如野兽一般意义不明的咆哮,一把跨座在我的身上,一头雾水的我看到了父亲手上挥舞的某样闪着光芒的东西——是菜刀,没错,是菜刀。我顿时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由于上半身被压在地上我只得用脚不断地踹父亲的背部,失去了平衡的父亲像前方倾倒,紧接着用手臂撑住——即便如此他并没有放下菜刀。父亲叫喊着,朝着我的头挥下菜刀,没砍中,菜刀卡在了榻榻米里面。当时我满脑子想的都是逃跑,但父亲用令人难以置信地蛮力抓住我的脚,我和父亲一齐倒在地上,为了争夺菜刀打成一团,情况危急之时母亲飞奔了过来,母亲先是打开灯,室内由暗转明,父亲的脸也变得清晰起来,那狰狞的表情简直与活生生的野兽并无二异。父亲看见周围变电明亮起来后,反应也如同惧怕篝火的野兽一样,放缓了紧抓着我的脚的力道,我挣脱这从榻榻米中拔出菜刀,和父亲拉开距离。失去了武器的父亲失去了方才的气势、变得不知所措起来,随后嘴里不断念叨着类似“都给我去死”之类的台词,论述了一番我们的存在是如何地没有价值,如何地没有意义,如何地有害。母亲走到父亲面前,紧紧地抱着父亲说道:

『没事的,没事的。我会爱你,接受你的全部的。即便你将我的性命夺去,我的这份心意也不会改变』

母亲的嘴角浮现出满溢着怜爱的笑容。看起来在这种状况之下,母亲也兴奋了起来,完全沉浸于扮演终于迎来一生之中戏剧性最高潮的悲剧女主人公的角色之中。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已经受够了这个家庭了,趁着夜色从家中逃了出去,我一刻也不想在那个家多做停留」

深川说到此戛然而止,将栗子放入口中后皱起眉。面对这远超出预想自白,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虽然是逃了出去,但那时的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到底该怎么办」

我试图在脑海中描绘出在一个在深夜中游荡彷徨的高中生形象,但是以我贫乏的想象力根本想象不出当时的深川到底是何种表情。

深川笑了起来,接着说道:

「当时我的女朋友大我五岁,已经进入社会并且过着独居生活,所以我走到她家准备去投奔她,当然了,当时她还在睡梦中。虽然被突然跑过来的我吓了一跳,但是还是起床为我烧了一壶水,全然不顾第二天还要上班。她那时已经知道我家里的状况,所以肯定也大体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吧。我不甘心地哭了出来,明明我就差点要被父亲杀掉了,结果对于母亲来说我不过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而已,我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存在到底有何意义。所以我希望她能接受我,肯定我,安慰我。实际上她也是这么做的。

所以,这让我更加迷茫了」 

见我露出疑惑的表情,深川苦笑着解释道:

「因为这么一来,我们俩和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又有何分别呢?」

「……不是的,这肯定不是一回事啊?」

「没错,启太你说的很对。但对当时的我而言是无法判断出这两者之间到底有何不同的,对那时的我来说,感觉就是突然发现自己人格上的病灶一般毛骨悚然——我和父亲又有什么区别呢?——如此省视自己后,我陷入了深深地绝望之中。

我很受女性的欢迎,但那并不是正常的魅力,而是在无意之间利用“家庭不幸”这个武器,让那些富有同情心的女人中招而已,“啊啊,平常在外人面前隐藏着自己痛苦的深川君只会对我展露出真容,知晓深川君的心之伤的唯有我”——你知道吗?那些女人特别喜欢这种桥段哦?」

「我倒觉得深川君你有点太妄自菲薄了。开朗阳光这一点不是深川君你的魅力所在吗?」

「 没想到挂桥君竟然这么会安慰人」

深川打趣道

「但是我觉得啊,发自真心的开朗,和故作开朗之间是有本质区别的,挂桥君不这么认为吗?」

「 先不论这到底是好似坏,我觉得深川君你是对有意识地利用感情这点怀有抵抗心理,过于在意自己是不是通过有意识地控制情感来达成目的,不是吗?」

说完后,深川忽然间将脸埋入双手中,霎时间我还以为他哭了,不由得慌张起来。但好像并非如此,深川没能将脸完全捂住,从暴露出的嘴角可以看得出他在笑。

「……糟了,我真的好高兴,没想到竟然有人能理解我。好厉害啊挂桥君,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完全正确,我认为这就是我人格上的缺陷」

「有吗?我觉得听完你的讲述后自然而然就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就是了」

「不不不,你想错了,一般人在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这样的。每当我和其他人说着这档子事,不经意之间就会变成第三十一回比惨大会,能够像挂桥你这样如此迅速地展开分析的人何止是少,简直是没有。啊啊,真是太感动了」

「抱歉,不太懂你的意思」

「也就是啊,一般情况下,听到别人大吐苦水后——罢了罢了,今天就到此为止,以后再跟你解释吧。难得现在话题刚进入正轨要是给我带偏了就麻烦了」

「通常会选择主动岔开话题?」

「哦哦哦!挂桥!一针见血啊!不好,我觉得我有点喜欢上你了」

「别扯些有的没的,说正经的」

「怎么说呢……,我觉得自己可能有精神有点不正常,虽然现在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但是一旦考虑起这方面的事后,马上就会变得非常沮丧,自暴自弃——为什么我非得出生在这种家庭不可?我也想有属于我的归宿,我也想有谁可以无条件地接受我,支持我,这种欲求简直可以用饥渴来形容,正如身体离不开水一般,心灵也离不开爱的滋润。但是,纵使因为爱的缺失导致心灵出现了扭曲,只要不缺水,身体也不会死亡。于是在某种意义上,我对从我身上夺走了“爱”的父母的怨恨愈发地不可收拾。为什么,这太不公平了,凭什么我要收到这种待遇?接着我开始渴求起女人来,想得到她们的理解,想让她们接受自己。因为女人都有所谓的母性本能,所以只要我谈论起自己的事的话,很轻松地就能获得女性们的同情,而我所需要做的只不过是挑逗她们的母性本能而已。得手后,我会有一瞬之间的安心感,而我一旦将自己与父亲,将女友与母亲重叠起来后,便觉得毛骨悚然」

「之前我也说过了,这不过是程度上的问题而已。只要不到依赖的程度的话,适当地依靠他人并没有太大问题」

「你说的对,但是我并不明白那个合适的“度”到底在哪。我内心的尺子早就坏掉了,无法感知何为“正常的距离感”,故此也无法明白“依靠”和“依赖”的区别究竟为何」

我下意识地联想到母亲和哥哥。

「虽然我不觉得像这种东西有着什么明确的三八线,并且说到底你向我问什么距离感的问题啊我也回答不出来,因为我和你一样,我的尺子似乎也坏掉了」

怎么形容才好呢?……啊,对了,如今的我就像是在自己解剖自己一般,诚然我想知道“正常的距离感”到底为何,但我更想知道的是“尺子”损坏的原因。若是知道自己的双亲到底哪里有问题,知道自己受到了双亲多大的影响,又具体影响在哪些方面的话,说不定就有办法应对了呢?——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想要仅凭一人究明其原因,在精神层面上实在是太过于痛苦了,我做不到那么强大,像现在这样,通过和挂桥对话能让我有机会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等一下,挂桥你的“尺子”也坏了吗?」

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是当深川开始说起自己的家事时就可以预见的事情,但不可思议的是我并不觉得厌烦。虽说不厌烦,但也不能说没有犹豫就是了。

「我的情况和深川你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不过——」

我察觉到深川打算说些什么,故而中断了自己的讲话,但他也将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默不作声。

突然间短暂的沉默降临在我们二人之间。

深川抓了抓下巴,以一副好似小混混一般不怀好意的表情说道:

「说说看」

「我是“家里蹲”的弟弟。我哥哥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在家里宅着了。母亲则是有焦虑性神经病,却对哥哥无比的溺爱。于是乎我被认定为破坏他们两人安稳生活的不安定外部因素,被禁止踏入家门一步。拜此所赐,我甚至无法和我家的老犬见上一面」

「见不到自己的家的狗吗?」

「嗯」

「那可真是不好受啊,我也养过猫所以很能体会你的感受。你爸爸呢?」

「从来没见过,从母亲的叙述来判断的话,似乎我和哥哥都是他发泄自己性欲后的副产品,母亲也不知道痛骂过多少遍“那个不负责任的禽兽”,嘛,会说出这种话也证明母亲也不是什么聪明女人了,被利用一次生下哥哥也就算了,竟然还重蹈覆辙生了下我,真是无话可说」

老实说我担心要是深川听到我曾经自杀未遂的事后,会不会看不起我,把我的苦恼当成笑柄。所以最开始是打算看情况说,一旦发现不对马上打住,但看到深川的反应后马上便意识到这只是我的瞎操心。最后我便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大概交待了一遍。

「——所以我一直坚持要趁哥哥还年轻的时候把哥哥从家里赶出去,虽然这看起来很绝情,但不这么做的话哥哥一辈子也无法走出家门。还有,我觉得我的哥哥和母亲之间也是互相“依存”的关系」

深川稍加沉思后,点了点头。

「我也这么觉得。要是在那个家里这么待着的话,你哥哥恐怕一辈子也无法迈入社会吧。对了,我想到一个好点子」

深川说完后站起身,从书架上的笔袋中抽出一支油性笔,从放在床上的纸巾盒口部分撕下一块后奋笔疾书起来,不知道在上面写了什么内容。

「这个夏天,我和挂桥君和你的哥哥,三个人一起去北海道干活吧。我曾经在复读的时候,在北海道的农场帮忙收玉米和割西兰花什么的哦?当时寄住在雇主家里,我记得来那里打工的人里也有曾经是家里蹲来着,此外还有穷游的人啊,大学生啊,辞掉工作的人啊,大家的经历和烦恼也形形色色,在类似宿舍一样的地方过着集体生活。我觉得要是挂桥的哥哥去的话,肯定会很有效果的

这是这个农场的名字。你回头去它们的主页和博客上看看吧,我觉得大概差不多能知道那边的氛围如何……喂,挂桥?」

我盯着递过来的纸条不禁出了神。我从来没有想象过在这种地方会有人对我伸出援助之手,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谢、谢谢!」

啊,终于,终于等到了,抓住了与哥哥冰释前嫌的可能性的我觉得一直卡在我心中的大石头落下了地,要是一不注意的话没准就哭出来了。

「试着去跟你哥哥聊一聊吧」

我决定在下次和母亲见面的时候和她说说这事。

我在脑海中不禁开始描绘起夏天与哥哥一同生活的日子,就我们两人的话,可能会因为之前的各种争执,彼此多少都会怀有一点抵触心理,但若是深川也在的话,我相信一切都会有办法的

在北海道的时候,哥哥应该会做出改变吧。

23

「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与往常一样,我在妻子的目送下走出了家门。

此时外面正淅淅沥沥地下着雨。

最近已经正式进入了梅雨季节,连成绸缎的细雨接连不断地从阴霾天空之中降落人间,到处都能看到色彩缤纷的伞之花,在雨幕的衬托下颜色显得愈发鲜艳。行人也好,电线杆也罢,就连成群的学生所发出的笑声,都变得朦胧起来。

正当我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的时候,突然注意力被出现在视界一端的一抹黑色吸引住。

道路一端的尽头,有某种黑色的物体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雨中,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毛巾什么的,但似乎并非如此,并且我有一种更加不详的预感。

靠近到仅剩下几步的距离时,我终于明白了那黑色物体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只幼小黑猫的尸体。

扑通、扑通——我顿时感觉自己的心脏重重地跳了几下。

即便如此,我并没有改变步幅,径直从那尸体身边走过。

将尸体抛在身后之后,横死在街头,冰冷的小猫的尸体不断地在我的脑海中回放,挥之不去。我忽然感受到背后隐约有什么不对劲,但回头过来一看,并没有任何人在那里。

浑身发抖,心里乱作一团,恐怕是目睹那黑猫的尸体让我产生动摇了吧。至于为什么会动摇到如此地步的原因,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因为——

那个尸体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时候的黑猫。虽说这世上的黑猫要多少有多少,但不知为何吗,我很确信那只黑猫的尸体,正是当初白井投食的时候被我轰走

的黑猫。

它没能生存下去。

在停下来一定会迟到的情况下,我并没有其他的选择。优胜劣汰,这个社会的法则就是如此,这只黑猫只不过碰巧成为了弱者而已,既然如此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没有错,那只猫也没有错。

「 早上好」

「早上好」

当我抵达公司时,已经开始上班的白井和往常一样在进行着打扫。我拿出笔记本,一边确认着今天的日程一边偷偷观察着白井。

要是告知她那只猫的死讯,她会作何反应呢?

这很容易想象——肯定会十分悲伤吧,然后边感叹着“啊啊,明明还那么小,真是太可怜了”边用痛恨地视线责备间接地害死了猫的我吧——要是白井的话肯定会这样的。

打开电脑,输入登录密码,和接连出现在公司的同事们相互寒暄——今天也和往日一样,并无太大不同。

变化发生在开始工作约一个小时的时候,这时坂卷才急急忙忙地冲进事务所,喘着粗气对坐在旁边的白井说道:

「哎麻美酱,今天真是倒霉!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刚才我来的时候看到有一只猫死在路边了,看它太可怜了所以我就顺手把它埋了,不说了我先去洗个手」

此时的白井已经懒得理坂卷了。本就因为梅雨时节的湿气弄得非常沉闷的空间由于坂卷的出现显得更加令人窒息。

坂卷离开自己的走位去洗手间后,同事们无一不以一副十分厌烦的表情面面相觑。

「哇,这个家伙怎么又迟到了啊?哎,为了找个借口,连周围的小猫也没能逃过他的魔爪吗?」

「得了吧,那种家伙不来才好。这种人不如让他死了算了……啊,死什么的是不是说的有点太过了?」

与我对上视线后,同事们立马闭上了嘴。

很幸运,今天的工作全部在规定时间内完成,所以不必加班。

踏上回家的路时,乌云早已散去,唯有一轮残阳斜挂于天幕。我稍微注意了一下,今天的地方已经看不见黑猫的尸体了。那尸体到底是坂卷亲手埋下的,还是由负责处理流浪猫的业者处理的,现在已未可知,唯一能确定的就只有确实是有谁将黑猫的尸体处理过了的这个事实,如今本应该躺着黑猫尸体的地方空无一物,未干的沥青路正微弱地泛着着夕阳的橙光。

在天色完全暗下之前,我便回到了家中。

一走进家便被妻子缠着出去散步,顺便去了附近的书店一趟,这个时候夕阳已经基本快要落山,我和妻子并排而行,两人长长的影子拖在满撒金光的道路上。妻子想要买的似乎是关于按摩的书籍,到了书店后,我们来到健康专栏前仔细比对摆在眼前的琳琅满目的书籍,经过精挑细选后,最终敲定了一本有关于人体穴位的图解书后便迅速回家。晚餐则是鳕鱼子素面,西红柿沙拉以及撒满了鲣节和葱花的凉拌豆腐,吃完后我和妻子并排躺在沙发上休息。在刚买的书上,写着因为需要消化食物,所以血液这时会聚集到胃的周围,此时应该避免穴位按摩,在入浴后按摩会更有效果。

歇息完后,我和妻子轮流洗完澡,穿上睡衣的时间也比平时早上许多,此时妻子已经开始不住地打起呵欠——困了?我闻向妻子,妻子听后点了点头。

一如既往地铺好被子后,我和妻子同时躺下。躺在被窝里的妻子一面说着“帮我揉”,一面恶作剧一般地把手伸到我的被窝里。

我照着书上的图解,开始揉起妻子的手来。

妻子的手比自己的要精巧许多,每根手指,每颗指甲的构造都与自己的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透过洁白的肌肤显现出的血管好似青筋一般。我小心翼翼地揉着妻子那冰冷、纤细、脆弱的手,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妻子的手揉坏了。当聚精会神地进行这项工作时,妻子在笔记本上所写的内容,哥哥的事,从青森回来时妻子的异样,各式各样的事情同时涌上心头,随即又游离开来,渐渐远去。如今在我的脑海中,唯有妻子一人而已。忽然间,一股难以抵挡的倦意向我袭来,我的眼皮开始打架,手上的动作也随即停止,随后妻子将手抽出,在我感受到额头上传来的温暖触感的同时,意识也开始忽明忽暗。

一面感受着妻子的手那柔软的触感,我一面感叹于这个世界竟会有如此安稳,如此平和的时候,正当我打算带着这种安心感进入梦乡时,手机传来的刺耳的着信音打破了这份安静与祥和

妻子挪开手,我站起身,拿起手机

【启太,好久不见,最近还好吗?】

是母亲发来的,我愣了一拍后,心中燃起一股无名怒火,随即迄今为止在老家发生的种种如同怒涛一般苏醒了过来。我赶忙关机,顺手熄掉屋内的灯。

昏暗之中,能感觉到妻子正在偷偷观察着我。

我解释道:

「是骚扰短信」

我知道母亲并没有恶心,但也正因为如此,性质反而更加的恶劣——估摸着母亲是“偶尔”

地想到了我,“心血来潮”地发了一条短信吧。母亲的这种行为之所以会被我理解为是“强加的善意”,则与一直以来她的行为脱不开干系。

我已经不想在和那个家扯上什么关系了,这是我早已决定的事。

我,想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

所以拜托了,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了。

24

「启太,好久不见,最近过的还好吗?」

再度返回令人怀念的宇都宫站的环岛,打开助手席车门的瞬间,母亲便微笑着对我问道。自从那个黄金周以来,掐指一算,差不多将近有八个月之久没有与母亲见面了。

「好久不见」

我短暂地应了一声后坐进车里,随后车缓缓地开始加速,径直着朝着大马路——也就是和家完全相反地方向驶去。

「最近又新开了一家咖啡店哦?在东武站附近」

母亲特意装出一副十分兴奋的样子。

「哦」

我敷衍地回了一句后将视线转向窗外。今天着实是个好天气,人行道反射着从上空倾注而下的柔和金光,好似波光粼粼的光之海,步行在其上的行人则好似幻境中的蜻蜓一般。宇都宫,仅在一年之前我还在这里生活。我不由得对蛰居在自身心头的乡愁感到吃惊,莫非我喜欢这个地方?但不管怎么说确实回到老家后我的心情确实要比以往更加的平静,但某种意义上却又忧心忡忡——这个我熟稔的地方,这个居住着排斥着我的,母亲和哥哥的地方,我的心在怀念与抗拒的斗争下变得支离破碎。

「 大学过的怎么样?」

「一般」

我的语气不由得地僵硬了起来。但不管怎么说,我也不可能对她说“想说什么快点说别绕圈子了”

想回来,却又不想回来,实际上根本没法回来,但就算如此也不能让我就此解脱——我被这种没玩没了的状况不断地折磨着,而折磨我的正是母亲。只要和母亲在一起,我就感觉心脏好像扭曲了数十倍一样压的我喘不过气来。

咖啡店的生意很好,也正因为如此更为加剧了我与母亲独处时的不快感。我们被店里的服务员带到二楼,那里基本上全是年轻的情侣以及中年女性团体,大家都在兴致勃勃地聊着自己的话题,并没有闲情把注意力分散到我们这边,这份冷漠老实说让我如释重负。看过菜单之后我点了一杯黑咖啡,而母亲则点了一杯牛奶咖啡。目送店员走下楼之后,我开门见山地说:

「说吧,找我有何贵干」

有很重要的事要谈——这就是母亲今天把我叫来的原因。

久违地与母亲对视后,母亲那比预想地还要愈发苍老的面庞让我不由地心里一惊。母亲看来心情不错,开始说明起了此行的来意:

「话说明年就是成年仪式了吧?启太觉得是穿和服好还是西服吗?妈妈啊,希望启太穿和服,毕竟你看啊,西服什么的进入社会后每天都会穿的,而和服的话只有成年仪式这种重大的仪式上才有机会穿不是吗?」(注:原文是袴(はかま)有兴趣自行百度)

本以为妈妈会说起关于哥哥的事,没想到竟然是这个,我一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成人仪式什么的无所谓吧?比起这个——」

我话音未落,方才还乐呵呵的母亲瞬间吊起眉梢,以满是责备地目光盯着我。

「怎么能说无所谓呢?这可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大事啊!」

将母亲这180度的态度大转弯看在眼里,我不由地在内心深处发出了叹息。

「我是说比起这种事,首先先把那家伙的事给——」

「不好意思,久等了」

看到将头发扎成球状的,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咖啡店的服务员的女性端着咖啡走了过来,我只得暂时闭上嘴。服务员以娴熟地手法将两杯咖啡摆在了桌上,本以为她会就此离去,然而却并非如此,我诧异地抬头看了看服务员却意外地觉得那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与她视线交汇之后她泛起微笑,说道:

「啊,果然是挂桥君,好久不见」

估计是初中或

者是高中的同学吧。“嗯,好久不见”我冷淡地回了一句后,她那布满笑容的面部开始微妙地僵硬起来,看莱感觉也相当的敏锐。

「 两位请慢用」

她朝着正对着我坐着的母亲点头示意后准备就此离开——不过,母亲似乎对她很有兴趣的样子,探出身子问:

「我说,那个,你是启太的朋友吗?」

「是高中时候的同学」

「我说启太你啊,是不是对人家太冷淡了?明明难得有那么可爱的小姑娘来跟你招呼的……哦哦,知道了知道了,肯定是在妈妈的面前觉得放不开吧?」

我完全蒙了——这算什么?这到底演的是哪出?这样的话我们两个完全就像是——

「哎呀,两位关系很好嘛」

高中同学像不知为何像是松了口气一般说道。母亲听后赶忙将手摇成了拨浪鼓。

「哪里哪里,没有的事。这个孩子啊,完全都不回家的,就连电话也不打,而且啊,还说什么成人仪式无关紧要这种胡话,真是个不孝顺的孩子啊」

不孝顺。这是只有认真地履行了自己作为父母职责的人才有资格说的话。而你,并没有资格——我为了将这句冒到嘴边的话强行咽回去,端起黑咖啡猛灌了一口。

「这……」

高中同学露出了暧昧的笑容,母亲似乎来了兴致,接着说:

「我说啊,你怎么看,普通来说的话……」

「好了好了别说了。抱歉,你还有别的要忙吧」

我打断了母亲的发言,“请慢用”,高中同学再次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后走下楼去。母亲看着她的背影恋恋不舍地感叹道:

「真是个好姑娘啊,启太你要是要找女朋友的话记得要找那样的哦?」

我没有理会母亲,开始谈起了正事:

「是关于弘树的事……总之最近我找到了一个看起来很不错的打工的地方,好像是在北海道的农场帮忙收割玉米和摘西兰花啥的,工作的那段时间里似乎是在一个类似于宿舍的地方和其他人一同生活来着……」

「算了吧,你哥哥他还没有做好心理准备」

「就在这个夏天哦?我也会一起去的,听说那里有很多有趣的人。我觉得会成为哥哥走向社会的契机——」

「不管怎么看都不太适合你哥哥的样子。比起这个,和服怎么办?」

「那家伙都已经二十五了!」

就在我说完这句话的瞬间,母亲突然变得怒不可遏起来。

「那家伙?你是指谁?难道说是你哥哥?」

「还能有谁?」

「谁允许你用“那家伙”来称呼你哥哥了?给我好好的叫“哥哥”!明白吗?」

我已经对这个人彻底绝望了,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装出一副母亲的姿态?但考虑到若是反驳她的话无疑会演变成争执,我勉强制止住了内心的冲动。

「好吧, “弘树”今年已经二十五岁了,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怎么看……到底是什么意思?」

「明明都二十五岁了,却没有固定工作也不出去打工这件事」

「你怎么又说这个?」

「又?啊啊,既然你问了我就告诉你吧,因为这是无法回避的事,你觉得弘树的将来会怎么样?我的意见是尽早把他从家里给赶到外面去,虽然这看起来可能是休克疗法但是考虑到他不能一辈子待在家里这点,应该趁他还年轻,赶紧把这事给解决了」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时机未到时机未到!要是强行把他赶到外面去要是发生了什么怎么办?启太你负责咯?」

我无奈地笑出了声。这可是哥哥的人生啊,为此负责人的既不应当是我,也不应当是她——而母亲却不明白这一点。

「启太难道在为将来的事而发愁?不要担心,母亲会拼命的」

「拼命什么?」

「拼命干活,拼命赚钱,我会好好地照顾哥哥,不会给启太你添乱子的。保险也买了,就算出了意外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这是为了谁?」

「当然是为了哥哥啊!」

错了,这只是为了你自己而已——我将这句话强行咽回肚子里。我认输,和这个人完全没法交谈。

母亲迄今为止所做的都是对自己而言的最省事的选择。无限度的溺爱着哥哥,既然不想出去就不必出去,反正到了差不多的年纪只要再把这个除了光长年纪不长本事的废物硬塞给我就行了,且不说母亲自身究竟有没有认识到这一点,但母亲所做的,确实就是这种事。

就算母亲打算为养活哥哥而拼命工作,那也毫无意义。有时候放弃也是一种爱情的表现。像这样一味地包庇着哥哥,最终只会导致哥哥失去迈入社会的机会,只是白白地任由时间流逝,若是母亲真的能照顾哥哥到最后到也罢,最致命也最现实的问题在于母亲终究会早在哥哥之前走到生命的终点,就算母亲死后留下钱,那也远不足以支撑哥哥今后的生活。退一步说,就算钱足够,在这个社会,不与其他人发生联系,不依靠其他人是不可能生活的下去的,长辈的职责并不是包庇孩子,而是引导孩子,让他们能够自食其力不是吗?为什么这个人就这么冥顽不灵呢?究竟要我怎么做她才能明白过来呢?结果到头来收拾这个烂摊子的,只能是身为弟弟的我。

见我一言不发,母亲从包里掏出一张单子,上面印有各式各样的出席成人仪式用的和服。

「算了,来说说正事吧」

「西服吧。我会自己的买的,反正找工作时也必须穿」

「……启太,你觉得成人仪式是为谁而举办的?」

「谁知道」

母亲一本正经地说:

「请你好好想一下,这可不是光为了启太你自己而已。这也是为了那些好不容易抚养自己孩子长大成人,全天下的父母亲所举办的仪式。为了让他们能听到自己孩子说的一句“感谢您二十年以来的养育之恩”。所以你不觉得在如此正式隆重的仪式上展现出自己最优秀,最英俊的一面也是迈向成人所必须经历的一环,不是吗?」 

这句话本身没有问题,可是说这句话的母亲是有问题的。而最要命的事,母亲还自认为自己的无比正确的。

或许,真的错的人是无法从心底涌出对父母亲的感恩之情的傲慢的我吧。我拿出钱包,从中取出一千元纸币放在桌子上。

「喂,启太,你给我等一下,你要去哪?」

「回去」

「钱——」

我忍受不了了,在继续和她扯下去我感觉整个人都要不好了。

我以急忙走下楼梯,从店里冲了出去。

25

紧接而来的夏秋两季内,我和妻子的两人生活并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变数。

就如同日益成熟的果实一般,我们俩之间的感情也逐渐升温。这些日子,妻子会时不时地对我暗送秋波,我也尽我所能地回应着妻子。

我很满意现今的生活,我想妻子大概也是如此。

我和妻子的生活相当低稳定,祥和。

这可能会是暴风雨前的宁静——诸如此类不详的预感一直盘踞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清晨,与妻子共食早饭,在妻子的目送下出发上班,晚上回来时都能睡上松蓬蓬,暖烘烘的被窝,有时会与妻子互相按摩肩膀,在妻子的指导下一同做菜,或者与陪同妻子外出散步。在如此这般稳定祥和的日子实在是太过于顺利,顺利到令人心慌,不,或许心慌还有别的原因也说不定。

我衷心期盼着这样的日子能够一直持续下去。

老天啊,请保佑我们夫妇俩,能够永远像这样相互搀扶,白头偕老,绝不要惹生事端。

能够时不时地与妻子相视而笑;经过一整天的工作后,能够享受柔软的被窝。

仅是如此,对我而言已是全部。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飞逝而过,气候也逐渐变得寒冷起来。

那是处于秋冬两季之间的一个星期五的晚上。

此时的我正在准备冬季换洗的衣物。我在塞满了冬衣的箱子前盘腿坐下,搜寻着内部是否有合适的衣服。或许是我对衣服并无太大性质的原因吧,不仅限于冬季,每当换季之时,都能从相应的箱子里翻出些许惊喜——本应是之前十分喜爱的衣服,却在其余三个季节时忘了个干净,丝毫记不起来自己竟然买过这种衣服。虽说确实给我带来了意想不到的便利,不过也让我吃惊于自己竟然这么轻易地就把这茬给忘了。

我从箱子中不断地翻出衣物,按照需求与否将其分类完毕。通常会有一些衣服在放进去的时候觉得需要,但是一打开盖子,考虑起今后时,立刻会被判定为不需要之物。

当我注意到时,妻子已经在我的身后了。

下一个瞬间,从我的肩头传来了妻子正要做动作的气息,本以为妻子又要揉我的肩,妻子却轻轻地从身后环抱住我,同时妻子的体香也扑鼻而来。

我保持着手拿深蓝色毛衣的姿势,僵在原地。

这样的姿势持续了大约有一两秒之后,妻子缓缓

地,温柔地亲吻了一下我的颈脖,下一个瞬间我的体温急剧上升,还以为自己的脖子差点就被融化了。惊魂未定的我回过头,妻子正摆着一副恶作剧一般的笑脸,紧接着便消失得无影无踪,看着妻子的表情,我顿时萌生出了一股想要溜之大吉的想法。

我刚才是不是该回吻她?不,现在绝对不要做这种事才比较明智。

一筹莫展,呼吸困难的我失神地待在原地,见到我这般模样后,妻子夸张地大笑了起来,随即一路小跑到厨房里去了。

只剩下无所适从的我被孤零零地留在原地。

「干杯!」

「干杯!」

部长起头后,全体部员也跟着附和了起来,伴随着清脆响亮的干杯声,公司一年一度的内部年终酒宴开始了。会场的地板铺满了象征着喜庆的红色地毯,头顶上的大吊灯正放出璀璨的光芒。数十张披着洁白桌布的圆桌周围,围满了出息酒会的将近八十名来宾,大家各自端起自己手中的饮料,抿了一口之后放回桌上,随后整个会场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服务员们陆续地将前菜端上酒桌的同时,来宾们已经开始谈笑风声了起来,我和其他年轻人一样,端着酒杯轮着到各个酒桌上去敬酒,本想也去敬部长一杯,但因为实在太过拥挤只得延后。

即便到了酒宴的中盘,排着队给部长敬酒的人数丝毫没有衰减的意思,简直就像是游乐园里人气火爆的项目一样。我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拿着酒瓶,也加入了敬酒大军。经过好一阵苦等后才终于轮到了我,“打扰了”我稍稍表示礼节后,走上前去,向几乎已经盛满酒的酒杯中微微追加了些许啤酒。部长此时虽然已经被灌的面红耳赤,唯有那双眼睛完全看不出丝毫醉意。

还没等我来得及开口,突如其然间,有人从被人抓住了我的肩膀。

「哦!吉野哥!我跟你说,这个年轻人啊,是我们部门的希望之星哦!这家伙可厉害了!」

部长的视线转向突然之间闯进来的人,我也跟着部长的视线回过头来,却发现坂卷的脸就在眼前。

部长蹙起眉头。

「我说你啊,能不能到先到对面去?我现在正在和挂桥说话呢」

从语气判断,部长并非是因为被打扰而感到生气,倒不如说甚至还能听出几分亲昵的感觉。我突然记起来以前好像在哪听过这两人似乎是亲戚。坂卷摇摇晃晃地走到我跟前,一股强烈的酒气熏的我直发晕。

「干嘛啊,吉野哥!真是冷淡啊!」

坂卷特意大声喊道,目的很单纯,就是为了通过向周人宣扬自己和部长之间的亲密关系,巩固自己在公司内的地位。

「吉野哥!你听我说啊,挂桥这个人啊,脾气可爆了,老是冲我发火呢!之前啊,我就跟他请教了一下而已,结果你猜猜他对我说什么?“我不会再告诉你第二次,给我好好写在纸上”,哇,怎么办,我好像被通牒了?」

我又不是喜欢才那样做的……

「哦?还有这种事?」

部长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坂卷,我急忙强颜欢笑,以便能应付过去。而坂卷则是一直维持着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

「才刚刚工作两年而已,就比我这种人强了这么多,真是优秀到没眼看啊!你说是吧!挂桥君!哈哈哈,话说回来不敬一下我吗?」

在我向坂卷的空杯中倒上酒之后,坂卷一脸愉悦地在我面前晃动着自己的食指耀武扬威道:

「你这样啊,是不行的!别老想着去取悦大人物,也要尊敬一下职场里的前辈,知道吗?」

坂卷说完后又跌跌撞撞地离开了,部长看着坂卷的背影说:

「那家伙啊,其实本性并不坏」

部长说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出乎意料的,部长的手十分温暖。我愣了一秒后才反应过来部长是在示意我退下,毕竟后头还有一大堆人等着敬酒呢。

完全没能说上话的我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点了点头,灰溜溜地离开。

接下来的仕途怕是……

我再度环视起四周满是欢颜笑语的会场,从中发现了正在对年轻女性死缠烂打的坂卷,从那女性的表情简直可以看出一万个不情愿。我不知道此时应该到底以何种表情看待此事。

算了,借酒消愁吧。正当我产生这种想法时,却被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玻璃杯中的啤酒正在轻微地摇晃着。不,是紧握着被子的我的手正在不住地颤抖。

这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还是因为怒气呢?难道我现在正在生气吗?我不知道。但至少可以肯定的是比起平时,今日的我变得更加感伤了起来。明明这段时间我一直都很冷静的。

这时,职场的前辈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都看在眼里了哦?那个混蛋」

之后前辈开始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对坂卷的鄙视之情,在一通抱怨结束之后,坐在附近的系长对我招手道:

「挂桥,辛苦了。不喝点什么吗?不好意思,让你总是承担着比别人更多的责任」

系长贴心的话语让我突然间意识到,除了坂卷以外,我周围的人基本上都是非常正经、脚踏实际的好人。这难道不是值得庆幸之事吗?要是在那个家的话,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以一敌二。

但这里不同,周遭的人会替我说话。

再一次环顾会场,坂卷此时正在强迫白井喝酒,不一会儿坂卷便达成了其目的,大摇大摆地拍拍屁股走人,留下原地的白井则是面色铁青,气得说不出话来。我缓缓靠近白井——

「那个老不死的!」

注意到我之后,白井眯起眼睛,气冲冲地说道。

「没事吧?该不会是喝多了吧?」

「我不行了,我再也忍受不了那个人了,生理上,作为人类」

「我懂的」

白井听后猛烈地摇头,反驳道:

「挂桥先生你不懂的。嘴上说着好听,结果还不是迁就着他,给他擦屁股」

「没这回事」

「但是,你确实帮了他很多啊」

「要是没人去做的话,会损害公司的利益的」

「从长远来看,让他吃瘪,让会社受损,逼他辞职才是为了我们好不是吗?那家伙是多余的,是社会的垃圾。那种废物,死了才比较好,你要看着他窃取我们辛辛苦苦换回来的胜利果实吗?」

「对不起」

「为什么挂桥要道歉啊?」

「是啊,为什么呢?」

我也不明白。

「虽然有时我也觉得那种家伙简直无药可救,但是啊,我认为像那种人也能活到现在,也是一种好事不是吗?曾经我也想对那些讨厌的人见死不救,任他们自生自灭,结果导致现在出了很多问题」

「诶? 没有的事,挂桥先生才没有对他们见死不救。反而对待他们比其他人更温柔啊?」

温柔?我?

笑死人了。那不过是假象而已。无情地将自己的家人一脚踹开,这也能叫温柔?

「白井,你怎么看待坂卷那种人的家人?」

白井一瞬之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随即不悦地说道:

「那还用说?他的家人肯定也有问题啊?既然是家人你怎么不好好照看他?让他到外面来给人添麻烦?我是这么想的」

「这么想的人不在少数呐」

随后我又参加了几个部门举行的小会。回家的时间也是迄今为止最晚的。

凌晨三点半,都这个点了妻子应该不会还在等我吧?事实证明我还是太天真了。

不过,这究竟能不能称之为“醒着”的状态呢?妻子的右脸紧贴在桌子上,双手无力地垂向地面,虽然睁着眼睛,但那也几近翻着白眼的状态,完全失去了意识,老实说有点渗人。我轻轻地合上妻子的眼睛,将妻子耷拉在椅子上的身子抱起。在我的腕中,妻子不知为何露出了笑容,估计是做了什么好梦吧。我将她抱到床上,随后摸了摸头。妻子的头发非常的柔顺,手感很舒服。

站在原地仔细端详了一会妻子的睡脸后,妻子便拉起被子,将自己完全覆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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