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被其上的居民污秽,
因为他们犯了律法,
废了律例,背了永约。(译注:以赛亚书24:5)
1
握紧在手中的梯子,朝舱口吸进去。
在强力卷扬机的牵引下,谏也滚进喷气式飞机的机舱内。惯性使得狠狠地撞到肩膀,然而手腕如同撕扯般的剧痛要强上百倍。
「嗄啊……!」
残留在肺中的空气,一股脑儿全部吐出来。
同时,单手抱着的诺温“咚”掉在地板上,谏也不禁僵住。
「……诺……温……!」
没有回应。
人偶,完全停止了运作。
残忍的被白色和红色濡湿的圣职衣,眼睑也紧闭着。在痛苦折磨中蹙着细眉,用力握着十字架躺在那里的样子,宛如虔诚的睡公主。
「——没事、的。虽然断罪衣停止了运作,但是控制损伤的机能还在运作。您看血也止住了吧?」
听了这些话,谏也终于抬起头。
那是同样蹲坐在一旁的玻璃的声音。在那旁边是抱着少女提前滚入机舱的雷胡拉也蹲在那里。
加速中的飞机发动机,时不时晃动小小的机体。
这时,机内传来广播。
『二号、六号、七号发生丧神现象。将切换为自动操纵。』
紧接着少女凛然站起,说。
「不要追击。请马上撤退。」
『〈兽〉开始移动。〈矛〉第二部队开始撤退。此外〈塔〉第三部队·工作班的处理已经完毕。』
「最优先治疗丧神现象。第三部队的工作班,请按照预定计划前往指定地点。这边也将作战步骤过渡至β3。」
通过衣领边的话筒,玻璃对各处下指示。
从她的神情,谏也总算环顾自己的所在。
「这、是……」
「这是上周刚刚引进的自我制御型喷气式飞机。」
玻璃轻轻点头。
「其它的战斗机也是自我制御和从本部远隔操纵的并列式。作为丧神现象的对策进行的研究之一。卡洛先生也说过吧?为了一防万一设了保险。」
「…………」
设了保险,倒是听说过。
不过,由于谏也抵达前线还在不久前,跟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部分谏也并不知悉。
当然,更不会想到喷气式飞机会来救助。
在导弹的爆炸中,能抓住从机舱落下来的梯子,纯粹是侥幸赐予的恩惠。即便喷气式飞机降低速度,千次有九百九十次失败、剩下的十次以手腕扯断而告终吧。最终没有落得那种下场……果然是因为谏也身穿的圣职衣吗。
「谏也哥哥和诺温上次也做过吧?」
面对沉默中的谏也,玻璃嘟起嘴唇。
两周前,变成战场的游乐园中谏也采取了类似的作战。
当时是利用轨道飞车从〈兽〉的攻击中逃脱——但轨道飞车和喷气式飞机完全不能一概而论。不只是规模上的不同,那是脱离险境临场发挥的谏也和编入战术的玻璃思考上的不同。
(这就是……真正的……战场吗?)
捂着手腕,谏也战栗地盯着少女。
这个少女,同样也是与〈兽〉战斗的战士。
即使没有断罪衣——即使被未知的魔性所啃食,只有那强烈的意志不输给任何人。
正因为如此,朱鹭头玻璃站在这里。
那是毫无疑问是本人的证明。
在少年来看无比耀眼。
「谏也哥哥。」
这时,玻璃叫道。
「谏也哥哥,想怎么做?」
「我……不,我要……」(译注:在日语中谏也以「俺」自称,而『九濑谏也』以「僕」自称。翻译过来都是“我”。小翻无力了……)
有一瞬就连面具也险些忘记,谏也握紧拳头。
因为,发现了自己能做的事情。
少年能做的,终究只有把这个可怜的人偶叫起来,再一次送入战场——事到如今才醒悟了这种事。
「…………」
从这段沉默中,玻璃也领会了少年内心的矛盾。
「没事的。谏也哥哥就请照看着诺温吧。」
玻璃把右脚轻轻向后退一步。
抓着礼裙的下摆行屈膝礼。
「雷胡拉先生,能跟我一起来吗?」
「是。」
黑肤色的少年晃动着耳环点头。
「…………」
谏也没有动。
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这里半步。
有一瞬,感觉到雷胡拉向这边瞥了一眼。
少年没有注意到……视线的延长线上,正流淌着点点的红色鲜血。
†
走进操纵室,玻璃脸上有一瞬划过痛苦之色。
因为年长的操纵士趴在计器类上。
丧神现象,就连前来救助玻璃的操纵士也侵蚀了。
当然,跟其它战斗机一样,这架飞机也可以贯彻远隔操纵。
之所以没有这么做,完全是因为这架喷气式飞机有着救助玻璃等人的职责。为了救玻璃等人,飞得较慢,飞得较低,有必要进行细密地操纵。
正因为如此,现在。
「对不起。」
大多数丧神现象的牺牲者,如果处理得当就可以恢复。更何况身为〈矛〉队员,理所当然做好相应的觉悟。
即便如此,玻璃还是道歉了。
随后钻入旁边另一个操纵席。
看了一眼雷达,玻璃马上露出紧张的表情。
朝着圆形雷达的中央,绿色的影子正从左后方接近。
高分子玻璃窗对面,黑云以骇人的气势流去,同时感觉到与其相仿的速度追过来的影子。
「果然……还是会追上来。毕竟普通的导弹『重组』一下就会复原。」
「非常抱歉……可不可以问件事情?」
雷胡拉开口道。
「诶?什么事?」
「关于伤事。」
「诶?」
「从刚才一直在流血……」
雷胡拉指着滴落在金属地板上的红色斑迹。
由于身穿鲜红的礼裙不太显眼,但玻璃下腹部早已被鲜血浸透。
「是感应〈兽〉……所致。」
捂着下腹部,玻璃微微一笑。
「现在好多了,不是很痛。」
「明知接近〈兽〉就会出现那种状况,还接受了我的提案吗?」
原本,把玻璃带入前线的是雷胡拉。
玻璃轻轻摇头。
「当时也说过。没有退缩的理由。」
非常明确地,说。
那份果断,就连雷胡拉也不禁屏住呼吸。
那种姿态,雷胡拉想起某个单词,并径直说出口。
「……就像,圣痕。」
「并不是那样了不起的东西。」
玻璃露出微笑。
「还是说,是在安慰我吗。让您费心了,没想到雷胡拉先生很亲切呢。莫非,平时沉默寡言是因为忠于职守吗?」
「…………!」
咳哼,雷胡拉干咳一声。
与此同时,黑肤色的黑色眉毛微微倾斜。
就好像一不注意扣错制服纽扣,直到午休时才发现的学生一样的那种表情。
对此做掩饰一般,说。
「您才是,不戏弄人一脸认真的样子,只有在brother·谏也面前时摆出来吗。」
「跟谏也哥哥没有关系!」
砰,拍着计器站起来,才发现自己的行动背离了自己的嘴,玻璃的脸一直红到耳根。
雷胡拉也没有想到竟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呆然若失地瞪圆了眼睛。
随后,
「原来如此……看来,的确是没有关系的。」
点头,首饰随之叮当作响。
「那、那个、这是……」
「那么,就当是平局。」
心情有些畅快之后,雷胡拉先妥协。
玻璃也仿效,回到操纵席上。
(……真是位不可思议的人呢。)
雷胡拉眯缝眼睛看着少女。
在这种性命攸关的状况下,还能摆出普通女孩子的脸。不仅如此,就连不畏惧〈兽〉的凛然勇气也极为自然的与她同在。
身为异端审问官,对这个本应监视的对象,虽非本意却勾起雷胡拉的兴趣。
面对劈里啪啦按顺序启动开关的少女,开口问道。
「难道,玻璃小姐会操纵吗?」
「当然。再怎么说,让〈矛〉订购这架喷气式飞机的是我嘛。飞行试验时也有幸参与过。」
略带恶作剧的笑脸,玻璃在操纵席回头。
「雷胡拉先生,能否把迎击〈兽〉的事情交给您?没记错的话只要机枪就可以吧?」
「是、是的。导弹、火箭等自动推进式就办不到了,不过若是机枪类就可以赋予圣性。」
对此点头之后,玻璃朝窗外望去。
远远展开的是港湾沿岸的高楼大厦地带和——在
那前方的黑暗海洋的深渊。
「我会以追不上的程度降低速度,不远处就是海上了。」
越过高楼大厦地带,就是海了。
〈塔〉的工作班事先封锁了会成为喷气式飞机经过的地区和海域。为了防止市民发生丧神现象,还准备了全息图象投身机,不用担心遭遇船只。
但是,玻璃等人还有其它障碍。
断罪衣的『力量』,是通过流动在御陵市市民的信仰成立的。出海一定距离之后,模仿奇迹就会停止发动。
所以,
「在抵达边界之前,把〈兽〉解决掉。」
把静静的决意埋藏在心里,玻璃明确地说。
†
谏也握着诺温的手。
纤细的手。
无比苍白,手腕也只有谏也的一半左右。
人工皮肤各处都有伤痕,从卷起的内部暴露出电线和人工筋肉。
作为少年的剑、作为少年的盾献出一切的结果。
为了守护谏也——为了实现那份心愿得来的结果。
(……怎么办、才好。)
少年心乱如麻。
自己的罪孽何等深重,如今从正面摆在眼前。不论怎样去弥补,少年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旁门左道。如果讨厌这样,干脆就把对方当成普通的『人偶』,作为用完就扔的对象便是。
早就知道。
早就知道的事情,如今少年却对此难以容忍。
变了。
刚到这个都市时的少年和如今的少年,有着明显的差异。
即便,那是细微的差异。
(到底要怎么做……我才能、回报这个家伙……)
谏也没有注意到,对于以前的少年而言这种想法本身就不可能——
听到机械音,回头。
舱口再次打开。
对外部传来的轰呜蹙起眉,稍过一会儿,雷胡拉从操纵室出现。
放置在舱口旁边的巨大机关炮自行滑动,在飞机背后固定炮身。
「还要……继续吗?」
「非常抱歉,正在受到〈兽〉的追击,根据相对速度大概会在一分钟内进入射程范围。……诺温小姐的状况如何?」
「……不清楚。」
实际上,谏也不可能知道诺温的详细状态。
只是,无法从人偶细弱的吐息和苍白的侧脸移开视线。
「…………」
几秒钟的沉默之后,雷胡拉对少年指示。
「brother·谏也。非常抱歉,请把炮弹箱搬过来。」
「……好的。」
谏也缓慢地移动。
装满沉重的炮弹仓的金属箱搬过来,雷胡拉随便把手伸进去。
同时,压低声音说。
「现在……这边的对话基本不会留下记录。抵抗丧神现象的过滤器和喷气式飞机的声音可以作掩饰。请在知道这些的情况下回答。」
「哈?」
向颦蹙着脸的谏也,单刀直入地问。
「您……真的是『九濑谏也』吗?」
雷胡拉问的,居然是这种事。
「什、么……」
「是因为有人强制要求当『九濑谏也』吗?比如说被克莱门蒂红衣教主代行。」
(…………!)
暗自祈祷答案没写在脸上。
雷胡拉的提问,直接刺入少年的心脏。
不等少年回话,雷胡拉的断罪衣发出机械音。
「限定量子干涉场,固定。由假想数学领域注入圣遗物及规定状况的参数。在本坐标启动假想现实·大卫的第三种奇迹。――即开始八千五百十六回的试行。」
早已听惯的,模仿奇迹的启动圣句。
伴随着改写世界带来的违合感,雷胡拉问。
「怎么样?」
始终保持安静,却不会被引擎音抹消的声音。
「如果是受威胁,不会有事的。会把您带到安全的地方之后进行审问。」
雷胡拉全部摊牌。
审问意味着什么,谏也非常清楚。
异端审问官。
跟自己年龄相仿的这位少年,作为审判之主可以根据情况给卡洛和这个都市招来灭亡。
「……怎么可能、有那种事呢。」
听了谏也勉强说出的话,雷胡拉合上眼睑。
「不能马上回答也没关系。」
然后,重新接触机关炮。
三十厘米回旋式多炮身炮。
若单指兵器的破坏力,胜过刚才的锁链炮。
「用这一击……消灭〈兽〉。结束之后,您也就好说话了。」
说完,雷胡拉把机关炮上的弹仓取出来。
「雷胡拉先生,到底在——」
「这个奇迹,不需要子弹。」
把弹仓放回谏也搬过来的箱子里,雷胡拉低喃。
「消灭歌利亚的并不是投石器。用投石机打倒之后,大卫夺下歌利亚的剑,用那把剑取下歌利亚的首级。」
随后,紧跟断罪衣响声少年喃喃说。
「我要模仿。——大卫夺来的剑!」
扑通。
机关炮在脉动。
从断罪衣伸出来的电缆接连不断地刺入机关炮,对炮门本身进行改造。金属像糖果一样扭曲起来,回旋式多炮身变成一门巨大的炮身。就连断罪衣的胳膊也被融入其中,雷胡拉和巨大炮身融为一体。
不是至今为止的魔弹。
从歌利亚手中夺过来的剑,成为了大卫的传说。
雷胡拉的新模仿奇迹,能使任何武器都变换为神的恩宠——即是说,在自身的断罪衣中融入武器本身。
「那……是……」
「那只〈兽〉的能力已经充分了解了。既然如此,不论怎样进化都是一样的。」
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里,隐含着对〈兽〉的强烈憎恶。
那是在盯着开启的舱口彼方——从夜晚的对面膨胀起来的巨影。
谏也睁大眼睛。
然而,雷胡拉没有动。
半融合的扳机上扣好手指,一动不动。
「雷胡拉先生!……」
「还……没好。」
维持改造状态似乎有某种负担,雷胡拉的额角浮现出湿淋淋的汗水。
时间紧迫,用几秒玩味几十分钟一般。
「还没……」
砰,魔线发出鸣声。
勉强擦过飞机,切断机翼的一部分。
飞机剧烈倾斜,如地震般摇晃。与舱口附近没有固定的碎片相撞,冲击使谏也险些跌倒。
「咕啊……!」
好不容易抓住坐席,为了不被刮飞努力站稳。
即便如此,只有雷胡拉没有动。
「还没……」
不。
并不是完全没动。
炮身在一点一点偏离。
即使在黑暗中,雷胡拉的眼睛也在捕捉妖蛾。读取对手的动作,对瞄准进行细微调整。
极度的集中使得动静淡薄,黑肤色的少年就连呼吸也微弱起来。
「还……没……」
嘶哑的声音……就像在远远抓住什么一般颤抖。
等待这个机会吗。
舱口对面——视界满满地,膨胀着妖蛾的身影。
不祥的身体翻译出魔线的旋风。
「就是现在——!」
雷胡拉的视线盯住妖蛾。
瞬间,融合的炮身卷起风浪。
以难以致信的程度膨胀的空气就连〈兽〉射出的魔线也融入,吸收在化为奇迹的炮身之中。
「我要模仿。——大卫夺来的剑!」
咆哮。
射出去的,不是一般的炮弹。
而是比黑夜更暗,惊人的漆黑奔流吞食妖蛾的巨体。
刚才,雷胡拉说过。
大卫是用夺来的剑杀死歌利亚的。
即是说,用歌利亚的罪,杀死了歌利亚。
既然如此,雷胡的新奇迹不单只是与武器一体化。把歌利亚的罪——〈兽〉的『力量』夺来,另附上自己的『力量』。
就连〈兽〉的『力量』都能为我所用的奇迹!
「……毁、灭吧……!」
雷胡拉大叫。
这般现象,叫作爆缩会很相称吧。
吞食妖蛾的奔流翻转掉头,这次以〈兽〉为中心一拥而入。
成为奔流源头的魔线——〈兽〉的罪,回归〈兽〉自身一般。就像被自己造成的罪行击垮了一样,妖蛾的身体枯萎、压碎。
迸发而出的冲击余波,就能将这边轰飞一般。
消灭每一个空气分子的威力。放置在无尽的雷击中一般,轰鸣的破坏音如同永不停息的尖叫。
妖蛾无计可施,被黑暗挤压、吞蚀的工艺品身体,在虚空中爆裂。
「干掉了……!?」
谏也探出身子。
然而,少年目击到。
被挤压毁灭的妖蛾对面——飞舞在夜空中的,另一只妖蛾的身影。
从那胴体中,谏也听到少女的笑声。
「不……好……!」
几乎同时。
雷胡拉醒悟,自己所破坏的真身。
捻线工艺品的妖蛾也同样,看穿了雷胡拉拼死的攻击。所以,为了躲避他的一击,将自身的线解开,制造另一只分身。
融合的炮身,再次受到风的吸引。
然而。
雷胡拉的判断迟了一瞬。
新奇迹带来的疲劳是原因之一。刚才的战斗中未使用第二种模仿奇迹,不单单只是因为有诺温在,一定是疲劳度也远远大于魔弹。
从毁坏的妖蛾碎片中以骇人的气势魔线伸过来,束缚黑肤色的少年。
「咕啊——!」
「雷胡拉先生!」
谏也回头的同时,更大的异变发生了。
急剧失速。
坠落。
谏也看到,自身所在的机体后部和——有着操纵席的前部之间通路错开。
妖蛾放出更多的魔线,将飞机本身一刀两断。
那是当然的。
〈兽〉的目的……只有操纵席上的玻璃一人。
无法比拟的冲击震撼机体。
被切离的谏也等人所在的后部,在喷射的推动下大肆回旋。
被抛至外部。
——向高楼大厦林立,湾岸地带的上空!
2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谏也远远地听见自己的叫声。
穿断罪衣的雷胡拉姑且不论,自己从这种高度摔下去,毫无疑问会死。如文字所述粉身碎骨,会化为没有人能识别的躯壳。
坠落。
坠落。
随着下降空气的粘性逐渐增加,少年朝灯光闪闪的湾岸地带坠落。
(……咕、哈……)
谏也从某种程度上已经死心了。
他醒着。
他笑着。
这样也不错。
也就这种程度吧。
一直演绎冒牌货的自己。
虽然比预想中的要早些,总有一天会以这种形式死去——这样的心理准备。
或许,这是件好事。
雷胡拉正怀疑谏也。
原形即将毕露的自己就算这样活下去,迟早会被找出决定性的证据。能提前死去的话,或许也是种幸福。
让那个眼罩神父得益,虽然有些不如意……
视界的一端,眏入银色。
头朝下坠落的人形——将少年的心脏,再一次,剜出心脏的中心。
「————!」
诺温。
机能停止的人偶也同样,一起坠落。
一边坠落,微微睁开眼睛。
把受了伤的手,拼命地伸过来。
用无比生硬的动作。
然而,在这种时候奇迹般的听见呢喃声。
少女的嘴唇,缓缓张开,叫出这个名字。
「勇哉……大人……」
谏也屏住呼吸。
那是早已摒弃的,自己真正的名字。
告知这个名字时,人偶好像说过非常傻气的一句话。
——『啊啊……那么,谏也同样也是您的名字呢。』
——『因为,勇哉也可以读作谏也。今后叫谏也大人时,那并不是指九濑谏也,直接当作是叫您的就是我。可以吗,谏也大人。』
少年,颤抖。
自己似乎做了,非常不得了的误会。
人偶一直以来所叫的人是谁。
——『我,果然是个冒牌货。而且,只要我是真的大家都能得到救赎。这就是事实。』
——『这座城市需要的是「九濑谏也」,而不是其他的某个人。这样就好。正因为如此,我才能扮演冒充者。』
是假也好,是真也好。
因为这种事,自己到底伤害了谁?
为了这种事,有必要伤害到其他人吗?
……首先。
想成为真的,是因为被什么人的背影迷惑了吧?
是因为想多看一眼那个背影吧?
「诺……温……!」
手也在颤抖。
等注意到时,那只手已经伸向人偶的方向。
嗡嗡地声音。
坠落。
坠落。
无可奈何地坠落中,少年和人偶渐渐接近。
(开什么……玩笑……!)
他想。
不能就这样死。
不能就这样抱憾而死。
(不……!)
突然怒起心头。
(……没什么可后悔的……!)
仿佛岩浆喷出一般,无比膨大的热量从腹腔涌上。
接二连三地涌上来,体内可称之为血管的血管全部暴走。
(……为什么,我非要后悔不可。被那个眼罩神父抓住……被那种怪物干掉……被那种面无表情的印度小子识破……也许在这里死去会好些……为什么要为这种无聊的事情想来想去……!)
把秒切碎。
刹那被拉长了。
在无止尽缓慢的时间里,谏也想。
人偶就在眼前。
彼此的手指,互相渴望、彷徨,结合在一起。
(我……对这丫头……)
喉咙发热,咬紧牙关。
明白自己该做什么。
必需做出决断的,只有一个。
只是一个。
(我要……)
抓住,手。
用力地,紧紧地,用尽浑身的力量握住。
吼道。
就像两周前,呼唤那个女孩一般——!
†
操纵室,同样发生了异变。
与后部切离之后,喷气式飞机的操纵室同样也在坠落。
幸而引擎在后部没有爆散,切离的前部被什么物体接住,但是受到冲击的玻璃蹲在操纵台前。
突然,少女身体一颤。
如涟漪般震颤。
少女缓缓抬起头。
清秀可爱的大小姐,仅仅因为面孔本身没有丝毫变化,淫荡妖艳的美貌有如地狱般的印象。
「……好吧,妾身为你实现那个愿望。」
用鲜红的舌头,舔舐自己的嘴唇。
解开操纵席的腰带,就连得到解放的吐息也宛如娇喘般甘甜。纵然如此,妖女的瞳眸总有些悲伤,仿佛在注视远方的恋人。
「……如果那就是你的愿望,妾身就为你实现。」
†
妖蛾远远围住喷气式飞机。
冲出海域之前——湾岸开发中的双子塔之间,被切断的飞机前部静止在那里。
犹如,被蜘蛛网抓住的虫子。
捻合起来的魔线,在双子塔之间纵横无尽的张开,捕获机体。
而妖蛾也将巨体缩小为近一半程度。
捻线工艺品的身体解开,利用自己的分身筑成的蜘蛛网,使得妖蛾失去大幅度的体积。
然而,有着相应的意义。
破坏了碍事的人偶,唯一有悬念的枪使圣人也被逐出。
虽然不知道从高空坠落是否会死,但是现在不可能妨碍自己。
然而,妖蛾并没有接近切离的喷气式飞机。
「怎么回事……?」
少女侧着头。
脱离自己的意志,无论如何翅膀都不能往喷气式飞机的方向扇动。
仿佛,比起精神上身体感到恐惧一般。
于是,它看见。
从蜘蛛网出现的人影。
从双子塔之间静止的喷气式飞机截面中,人影拢起长长的头发。
就像在尽情享受离地表面一百几十米的空气。
然后,终于朝妖蛾的方向抬起头。
「啊啊,原来是你。」
喃喃道。
微动的嘴唇中带着淫亵,看一眼便会被夺去重要东西一般的美貌。
看到那张脸的瞬间,少女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
「终于见面了……!」
从〈兽〉的胴体中爬出来一般,少女叫道。
「就是你!就是想和你见面!我,想成为和你一样的存在才变成这样!」
「…………」
玻璃,只是无聊似的看着那样的少女。
「呐!可以更接近一点吗!?可以吧!?我,一直想见你一面!一直一直都想和你见面!在更近的地方,可以近到舔舐的地方,永远,为了永远不会忘记,一直看着你的脸!所以变成这么漂亮的蝴蝶……」
「蝴蝶?」
玻璃的表情变了。
少女皱着眉。
一副很好笑的样子,玻璃颤动肩膀。
那是,极度压迫心脏的举止。
如流动般的一条眉、懒洋洋地举起一根手指的演绎,使这边的内心骚动的做法妖女了如指掌。
不,纵使举止中没有任何意图,妖女的存在感是巨大的。
一举一动,都会夺走见者的目光。
就如现在,与〈兽〉同化的少女亦是。
于是现在,妖女用冰冷的视线射向〈兽〉,用指甲遮在朱红的嘴唇上
,微弱的声音缅怀夜幕。
是嘲笑。
将对方的一切,从根本否定的声音。
「你的,哪一点像蝴蝶?」
「……什么?」
少女张口结舌。
久久伫立在眼前的某种事物,事到如今才发觉到一般。
眨了眨眼,颤动着指尖,少女触摸自己的胸口。
「说、什么呢?我是……」
「你,怎么看都是只丑陋的蛾哦。」
非常无聊似的歪着嘴唇,妖女的白指滑向自己的脚下。
「————!?」
少女僵住了。甚至觉得就这样变成石像。
双子塔中的一边是镜面大楼,在月光的照射下映照出捻线工艺品的妖蛾。
「没看过自己的样子么?还是说,一直以来当作没看见?虽说不管哪一边结果都是一样的。」
妖女笑了。
那一句话,比接受任何刀剑和子弹的攻击还要激烈的打击了〈兽〉。
「……什么?不是的。不是吧。应该不是的。因为我……」
「就那么憧憬蝴蝶么。不管现在的自己有多么不好总有一天会成为蝴蝶么?真是荒谬呢。明明就是不可能。冒牌货不管再怎么努力都是冒牌货哦。纵使反复持续滑稽地自我寻找,结果只会找到滑稽的自我。」
以前,卡洛说过。
这个〈兽〉的大罪是〈傲慢〉或〈妒忌〉。
在这里下定结论。
「〈傲慢〉的大罪,就连自己真正的样子都会忘记。」
妖女如是说。
似乎领悟了其中的含意,〈兽〉哗地一声离开。与胴体同化的少女捂着耳朵。宛如在诉说,无论如何也不想听下去。
即便如此,妖女的声音穿过手掌,直接震动鼓膜。
「对于真实无所谓的就是〈傲慢〉。
沉浸在自己的妄想中才是〈傲慢〉。
所以,〈兽〉会从无意识的底层选取最合适的形状,当成自己的样子。就算舍弃与生俱来的形状,你还是追求了更加正确的形状吧?是啊,恭喜你。你变强了。一直选择最合适的形状。——即是说,最符合你的身影,是那丑陋的蛾。」
妖女说。
妖女告知。
即便对方是〈兽〉,对憧憬自己的少女,那是何等残忍的话语。
「不管怎么努力,蛾都不能变成蝶哦。」
万物失去声音。
响彻在世界中的,只有妖蛾翅膀的声音。
就连那忙碌的声音,也在痛斥你不是蝴蝶。
「……是这样啊。」
少女说。
堵耳朵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来。
「你……果然不是。」
「不是?」
对于轻快反问的妖女,〈兽〉粗暴地丢出纯粹的憎恶。
「不是我憧憬的人!再给你翻一次!这次一定会让你变成称心如意的公主!」
翅膀的——一部分解开。
陆续放出的魔线,毫无虚张的给予致命一击。不论妖女是何等的存在,少女有着一击两断的自信。然后精心地翻来、翻去,直到出现自己梦寐以求的妖女,一次又一次地翻过来。
然而,
「那是不可能的。」
妖女喃喃说。
「妾身已经……实现了那个孩子的愿望。弄得我现在疲惫不堪。肚子饿得动一根手指都嫌麻烦。」
如是说完的瞬间。
贯穿脚下的蜘蛛网,耸起『力量』漩涡。
连将要割断妖女的魔线也被分解,向远高于双子塔的夜空喷射而出。
光柱发生了。
于是,在那道光芒中,妖蛾看到了某个人影。
3
等谏也恢复意识时,少年在双子塔的窗边摇晃。
被冰冷的手腕抱住,处在更加冰冷的夜风下。
是诺温,紧抱着自己的腰。
「……谏也……大人。」
用微弱的声音,人偶叫道。
这时,少年才认清自己的状态。
「诺……温!」
坠落途中,恢复意识的诺温一边把谏也抱到身边,另一边把右腕的液体金属——〈圣十字剑〉变为白银之锁挂在双子塔上。
又一次,谏也被这个人偶救了。
「…………」
一时之间,谏也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呼吸困难,不知道说什么好,然而人偶却做出意料之外的行为。
「对……不起……」
「诺温?」
「谏也……大人……对……不起……」
谏也这时才知道,这个人偶会流泪。
除四肢以外是个人,这也是理所当然的。然而,在新鲜的惊讶之中——伴随着别的感情,叩响少年的心扉。
由于一只手抓着锁链,另一只手抱着少年,无法擦拭眼泪的人偶低头颤抖。
「一直……错的是我。」
咬紧嘴唇,诺温垂下头。
「搜查那只〈兽〉的时候……还有现在……一直错的都是我。」
飘渺的声音,在高层强风的吹拂下散去。
「最初,陪伴在谏也大人身边就好了。相反,现在不应该把谏也大人带在身边。明明有很多次选择的机会,一直错的都是我。」
最初,碰见〈兽〉时。
那个时候,跟谏也闹矛盾。任性地离开少年独立搜查的诺温,结果陷入了危机。
相反,现在虽说是卡洛下的指令,诺温以战术上的理由可以将其驳回。
断罪衣的启动结束之后,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刻没有时间重新启动。实际上在这次的战斗中不存在那种时机。
明明知道这些,诺温没有拒绝谏也的同行。
因为,有点开心。
谏也就在附近这个事实,虽然只是一点点,让自己兴奋起来。
而结果,将少年卷入这种状况。
为什么,能认可这样的自己。
「非常……抱歉……」
少年直直地注视着落泪的白晳脸庞。
就算是少年,也没有理由责备诺温。
冒牌也好本人也好,拘泥于这些的是自己和诺温双方,同样对双方而言都是毫无意义的。
所以,
「不。」
摇头。
「……对不起,诺温。」
少年向人偶道歉。
来到这个都市,也许这是第一次。
「没有做好觉悟的……是我。」
握着圣职衣的胸口。
人偶眨了眨眼。
「……咦?」
「就算真的也好假的也好。……我没有做好重要的觉悟。」
「觉……悟?」
是啊。
只要做好那个觉悟,还有路可选。
原本自己害怕的事情,现在看来十分显然。如今的谏也,对自己的心境清楚的像白痴一样。
谏也对这个人偶的毁坏,比任何事情都要……
「…………」
少年默默地拉近人偶。
在半空中晃动的诺温,轻“呀”了一声,搂住少年。
「谏也、大人?」
「耳朵靠过来。」
别开视线,谏也很随便地把脸靠过去。
对着形状姣好的耳朵,呢喃几句。
「那、是……」
「可以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就算不能启动断罪衣,虽说只有一次起动的经验,谏也大人是得到断罪衣资格者认可的。但是……比起那种事……」
诺温弱弱地回答。
对于难过的声音,谏也露出微笑。
「……没问题。一定能做到的。」
这次,轮到人偶屏住呼吸。
明明是一如往常的少年却无可奈何地被他吸引,仿佛会永远不能忘怀般——就是那种微笑。
「明白了。」
人偶又一次垂下头。
不知为何,不敢正视少年的眼睛。
「……那么,借用一下。」
少年笨拙的手指,钻入人偶的圣职衣内。
倏地,人偶的肢体一颤。
†
——那是,在何处进行的交谈呢。
少年在坠落途中做了个梦。
若是如此,实际标准时间只经过一秒而已。
在脱离正规时间空间的地方,谏也与那个对手相对而立。
「哎呀。终于决定成为妾身的恋人么?」
对方非常开心地笑了。
「我会遵守约定。不过,只有一半。」
「只有一半?」
「我会保守你的秘密。有必要的话会保护你。但是,不会成为你的恋人。什么时候会背叛也不知道的对手,恋人什么的就算了吧。」
「真老实~」
她的样子,好像在笑。
然后,以这种形式继续说。
「那么,妾身也让你,只有一半是真的。」
湿润地感触——舔舐右手。
†
只有一半是真的。
其中的含意,现在谏也终于明白了。
身体异常发热。
尤其是手掌的热量。
惊人的热量,在右手的皮肤内侧蠢动。
印象是毒蛇。鳞片在皮肤和肉之间削入,喙食少年的骨髓越发膨胀。比起热量和剧痛,那种感觉反而变得令自己更加舒服起来,谏也不禁感到恶寒。
那种感觉,就是妖女给予的契约之证。
「咕……啊……!」
忍受着那种感觉从骨头侵犯至脑髓的感觉,谏也用指尖拨弄。
诺温的,圣职衣内部。一边触摸着柔软的身体,少年的手指取出几根电览,拉入自己的圣职衣内侧。
「交给我……」
一边把人偶抱近,少年说。
「把你,交给我。」
「……交给您。」
人偶的声音,附合道。
那是非常清脆的,安静的声音。
只是听到她的声音,谏也就能轻松一些。
「全力回应要求。为您献出而感到喜悦的就是我。」
那句话正是献身的极致。
滴着鲜血的指尖按在人偶的后背,少年讴歌。
「以神、及子、及圣灵之名,同时又以九濑谏也之血与名,予以承认。――这杯是用我血所立的新约(HIC EST ENIM CALIX SANGUINIS MEI,NOVI ET AETERNI TESTAMENTI)。」
「DNA一致。由于圣室·服务器和管理者的权限同时接受承认――圣物箱解禁。」
随后,人偶圣职衣的圣灵机关启动——同时发生连锁。
少年身穿的圣职衣,同样发出机械音。
「限定量子干涉场,固定。由假想数学领域注入圣遗物及规定状况的参数。在本坐标启动假想现实·圣乔治(St.George)的第二种奇迹。――即开始三十八万七千三百五十三回试行。」
「嘎……啊啊……呃啊啊啊……!」
炽热,在谏也的体内乱窜。
与此同时,展开了。
圣职衣。
不只是诺温,就连谏也身穿的圣职衣也展开了。
保留原来的样子,纯白的装甲覆盖胸部和腹部,从背后伸出酷似翅膀的长带,将少年装扮为圣战勇士。
断罪衣。
少年的那个,同样是如假包换的断罪衣。
「——试行失败。注入参数后,假想现实的试行次数发生问题。由于圣灵机关的输出不足,干涉领域和干涉度将分别定义为二十七%。」
这是第二次的经验。
本以为不会有第二次的体验。
(这……就是……!)
忍住体内燃烧般的蜿蜒,少年握紧拳头。
可以说,欺骗断罪衣的行为。
本来,谏也不能起动断罪衣。
但是现在,从诺温的圣灵机关汲取『力量』,形成假想资格者的能力,强行发动断罪衣。
(……还说……只有一半……可恶、代价……可是倍增的啊……)
谏也苦恼。
正如诺温所说,抛开理论实际成功率犹如天文学般低少。
使它变为可能的……是在谏也体内乱串的蛇。
那条蛇,仍在少年的右手中爬来爬去。
不同于断罪衣的感觉,宛如每一根神经都被舔舐、灌入毒液一般痛苦,折磨少年。
「咕……呃、啊……!」
嘴边溢出吐沫。
四肢剧烈痉挛。
眼球翻滚,拼死保留快要断绝的意识。
「——由重新定义再次试行,成功。即开始两万八千二百三十八回的试行。」
光芒,贯穿世界。
4
「……什、么?」
与妖蛾同化的少女,茫然望着那道光。
强烈、高耸的光柱,贯穿天际。
等那道光平息时,双子塔之间布下的蜘蛛网上站着一个新人影。
十七八岁、头发卷曲的少年。
收回握在右手中的白银之锁,交给抱在单手中的人偶。
当然,还记得那个人偶。刚才,险些让自己丧命的对手。不过,对于少年妖蛾没有印象。虽然在过去两次战场中见过,但是觉得不用在意,从意识中排除了。
可是,现在——
「谁啊?你是……」
妖蛾声音颤抖。
不能移开视线。
身穿纯白的衣服,少年非常自然地伫立着。
在古代,带着自己的民众越过海的圣人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这边。他的那种存在方式太过于清静,以至于这边的内面被镜子照出来一样。
而那内面,正是妖蛾最不想见到的东西。
不仅如此,同样站在蜘蛛网上的妖女也非常开心似的望着少年。
「……呼~嗯。看来成功了呢。」
呢喃一声之后,妖女扬起嘴唇的一角。
那视线,那表情——包含在那张表情中的感情,〈兽〉无论如何也难以接受。
「你是什么人!」
射出魔线。
从上空降落、从侧面奔流、从正面冲过来化作怒涛的斩击,少年无处可逃。如果要比喻它有多骇人,就好像几十个不可视的剑士一齐扑上来。而且每一把剑都可与稀世罕见的名刀匹敌。
谏也左手依然抱着诺温,右手朝侧面挥出。
然后,喃喃地说。
「我要模仿。圣乔治的长枪。」
光,凝聚起来。
这次的光没有无边无际地随便射出,而是在少年的手中化为一根长枪,描绘出柔和的圆。
妖蛾的魔线从头至尾被圣枪斩尽,消灭。
「呃——!」
被〈兽〉啃食的少女,不禁被那幅光景屏住呼吸,
(这就是……断罪衣……)
谏也同样,对自己作出的行为感到惊愕。
少年的所有知觉,得到飞跃性的提升。
距离一百数十米的地表上,在风中摇曳的木叶都能了如指掌。即便是在高层的强风下,站在不安定的蜘蛛网上也没有丝毫踌躇。并不是单纯的知觉力,『以此情报为准做什么为好』的判断也会由断罪衣进行辅助。
刚才截断魔线的一击,也是事先在脑海里浮现出必要的动作,而自己延着那道轨迹描绘出来而已。
(……是因为、诺温吗?)
只将视线向瞥向一边。
在自己手中,人偶露出淡淡的微笑。
诺温的电子芯片上记录了所有战斗数据。通过连接人偶的断罪衣,不只是模仿奇迹的『力量』,那些情报也一起流进来。
然而,代价很显然。
即便是现在,少年的右手内蠢动着惊人的热量。
犹如被生锈的钉子刺穿的疼痛。
诺温的身体,同样也在发出悲鸣。
尽管诺温没有说出来,这样单手抱着她,就能知道诺温在承受非比寻常的苦痛。诺温断罪衣的圣灵机关,正支撑着谏也身穿的断罪衣。使用别人的圣灵机关这一预想之外的处理也互相结合起来,代价严厉地折磨着少年和人偶。
即便如此,谏也没有停下。
少年说过,这是必要的觉悟。
那是为战斗的觉悟。
只为存活下来……为了保护自己和诺温,就算那结果导致谏也和诺温被毁也无所谓的觉悟。
不是半调子的互相保护,即便彼此破坏对方也在所不惜,情不自禁接纳的决意。
做好,这种觉悟。
「谏也……大人……」
诺温呢喃道。
「没……事的……」
不可能,没事。
但是,
「我知道。」
少年点头。
点头之后,仰望〈兽〉。
「……问个问题。」
模仿『九濑谏也』,少年问妖蛾。
「你,不后悔吗?」
「什么?」
「把那么多的人翻过来,对你有什么意义呢?」
埋在妖蛾中的少女,露出恍惚的笑容。
「因为,大家都想知道自己真实的一面。」
理当如此的样子,眯起眼睛。
「所以——我就为大家翻过来了。把大家都想知道的真面目展现出来。把冒牌的自己翻过来,展现出自己真实的一面而已。就像我憧憬的那样,证明大家都有非常厉害的真面目而已!」
少女诉诸。
就像被神抛弃的信者一样,大声地。
虽然知道那声音是朝着玻璃的,谏也故意无视。为了尽可能避免诺温发现玻璃当前的变化。
妖女果然不顾这些,帮助〈兽〉的少女一般对谏也说。
「你不是,也讨厌冒牌么!?」
「…………」
少年陷入沉默。
谏也对此产生共鸣。
不禁想要赞同。
不论对谁,真的总比冒牌好吧。更何况自己若是冒牌货,不管是谁都不能容忍。不管是谁都想成为真。
然而,
「——不存在什么真的。」
谏也说。
没有,真的。
纵然有过,那也是早已丢失的东西。
正因为如此,像自己这种不完全的家伙才会被拉上舞台。
正因为如此,偈自己这种不完全的家伙,必需作为『九濑谏也』告诉它。
「不管是把自己翻过来,还是对自己另眼相看,那么方便的真货是不会出现的。」
那是,跟刚才的玻璃——妖女同样的话。
「开什么玩笑!」
少女的激昂,吹过夜晚。
「既然这样……既然这样,人家就把全部都翻过来。从头到尾全部翻过来打真的!是啊,哪怕是一个人也好找出来不就可以了!?在这种小不点都市,全部都由我翻过来!其中只要有一个能让我认可的人就可以吧!?」
少女的言语中,已经出现破绽。
最初的——把人翻过来就会出现真的,其本身就过于妄想,但现在就连目的也替换了。一边说着为了大家,结果以自我认可为优先。其矛盾终究与人不相容。
这是,〈兽〉的偏见。
尽管本来是人类,早就脱离正轨之物的思考。
将脱离正轨之物,强行重现在〈兽〉的世界——将远方异世界的理论,强行翻译为现实结构的言语。
所以,谏也已经不再犹豫。
「我要模仿——圣乔治的长枪。」
再次,光芒凝聚。
圣枪显现。传说中只用一击便把龙消灭的,奇迹的具体化。
单手拿着那把枪,抱着诺温,少年向妖蛾跳去。
†
(笨蛋……那么做……!)
少年的跳跃,令妖蛾欣喜若狂。
这个少年隐藏了多大实力它并不清楚。
刚才圣枪的一击妖蛾就没有识破。根据情况也许自己会被消灭。甚至怀有这种预感。
然而,一旦在空中跳跃,行动会受到局限。双子塔也好蜘蛛网也好,除非再次着地,无法改变轨道。
伴随着涌上来的欢喜,妖蛾拍打翅膀。
描绘巨大圆弧远离的同时,解开翅膀射出魔线。
投射出的魔线,轻易超过数千。为防止被刚才圣枪一闪击退还设置了时间差,从各个角度解放。
广阔的夜空,变成少年和人偶的死牢。
无论斩断哪一方都无法抗拒的梅雨圈套。
看着那幅景象少年犹豫了一瞬,在战栗中背部被魔线刺入。
尖利的魔线在有没触感的情况下,将少年和人偶一分为二。
「成功啦……!」
激情与安心之下喘着粗气大叫。
瞬间。
〈兽〉醒悟自己被骗。
被切开的少年和人偶——渐渐模糊、消失。
「那是全息图映像。」
这时,传来声音。
「本来是用于……隐藏〈兽〉的存在,从丧神现象中保护市民,安全引导用的设备。」
诺温说。
那是比妖蛾更高的地方传下来的声音。
「幸好……在双子塔上也事先设置。为对抗〈兽〉而创建的就是这个都市。还有我。」
「————!」
妖蛾反射性的向头顶送去魔线。
〈兽〉的反应绝对不慢。
全心全力,削减一半翅膀的程度一瞬间将魔线射出的决意,身为将御陵市蹂躏至这种程度的〈兽〉而言没有任何逊色之处。倒不如说,正因为被逼到这种程度,魔线的锐气发挥的极致。
相互缠绕,围杀而来的魔线之群。
纵使这些攻击受到防御,妖蛾会得到再一次拉开距离重新布阵的时间。
然而,敌人并不是一个人。
在重重云层的间隙,繁多的星星之下,妖蛾看见白银的余辉。
少年抱着的人偶,自己将液体金属的利刃——〈圣十字剑〉挥起,将魔线截断。
然后从夜空的尽头,犹如天谴般增添光辉的乔治之枪。
「你……是……」
妖蛾嘶哑的声音,谏也已经不再去听了。
少年右手的骨头,被蛇紧紧缠住。
一吐一吐的舌头化为火焰灼烧神经,细微的吐息化为剧毒腐蚀肉体。不单是印象,实际上无法挽回的重要东西被蛇吃掉了。
你使用的奇迹是比冒牌还恶劣,蛇如是揶揄。
纵然如此谏也还是觉得这样就可以了。
冒牌货也好。赝品也好。蒙骗也罢。
哪怕是一瞬,若能救助自己憧憬的本物,冒牌又有什么感到可耻的。
谏也想。
(本物……在这里……!)
自己单手抱着的人偶,才是无一丝污点的本物。
别人听了也许会笑。或者生气地说“在演戏吗,居然说人偶是真的”。即便如此谏也还是相信,事到如今没有必要再犹豫和怀疑。
该做什么,该怎样使用『力量』,断罪衣会告诉他。
握紧圣枪。
右手中蠢动的热量和疼痛,越发强烈、越发强烈。
越发强烈!
「诺温……交给我……!」
「——是。」
人偶的声音,正是少年保持意识的支柱。
纵使不看自己的眼睛,柔和的微笑已经刻印在脑海里。无论是盲目,还是记忆的风化,绝对不会消失的微笑。
「献给您的,就是我。」
「喔喔喔喔喔喔喔喔!」
咆哮。
脸颊、手指、额角,留下无数划痕。是无法躲避的魔线所为。
甚至连断罪衣的装甲也开始自己剥离。使用他人圣灵机关的暴行之果,即是让负担已达极限的断罪衣早早的结束了发动。
然而,比之更快!
「谏也大人!」
凛然的叫声从背后传来。
切断无数魔线,抱着人偶的少年举起光枪。
(吃吧!)
他想。
对眼前的〈兽〉和盘据在自己体内的蛇,叫道。
(想吃就吃吧!随便你撕咬,随便你咬碎,随便你吞干。做为交换能拿的东西全部都收下,吃坏了肚子可别怪我——!)
仿佛在宣战。
将不能完全制御的『力量』,将涌上心头的激情,将自己身上一切的一切,注入在右手中的枪中。
用一个圣句凝聚起来。
断它的罪。
「我要模仿——圣乔治的枪!」
光芒——四射。
从妖蛾的触觉刺入的枪,引起光之漩涡。
无比巨大的光之激流,巴不得将一切净化一般,粉碎一切现象的同时迸射而出。所到之处空气飞涨、发狂,就连隔着一段距离的双子塔玻璃也尽数融解。
苍白耀眼的破灭,就是枪本来的姿态。
妖蛾的身体被那庞大的光吞蚀……一同谏也和诺温溶化。
5
——暂时,只有时间在流动。
双子塔,再次被静寂笼罩。
融化的蜘蛛网和玻璃还是原样,但先前的魔战就如谎言般寂静。或者融化的玻璃,将沉闷的热气替换。
爆光逝去,被吹散的重重云朵再一次笼罩夜空。
没有晚上飞过的小鸟,〈塔〉的工作班也还没有介入。
大言不斩地说百年间都是如此般,摩天楼显得格外孤高。
此外,还有一个。
除了响彻在最上层的喘鸣。
「…………………………………………啊啊………………………………………………啊啊啊!……」
匍匐着的是,啃食了〈兽〉的少女。
如今,妖蛾不在是工艺品。
背部和手腕的一部分,缠绕着脏兮兮的线之残滓。
被圣枪之光毁灭的前一瞬间,切离构成自己的几乎所有魔线,好不容易才保住一条命。
「快逃……………………快逃…………………………」
少女拼命地逃窜。
(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重新编织……!)
必需重新把线编织起来。
这次才是,一定要制造出真正的自己。
那才是自己的义务。
只属于自己的神圣使命。
但是,不行。
——光,在侵食自己。
——光,在破坏自己。
谏也的一击,是致命的。
少女的身体擅自瓦解。
如今的姿态正是巧妙的捻线工艺品一般,每走几步少女的身体就会解开。
「啊啊……!」
少女发出绝望的悲鸣时,视界里映入美丽的人影。
少女的脸上燃起希望之灯。
「找到了……」
向她投靠。
站起不能的她,用手肘和膝盖拼命的爬过去。
「是你…
…让我改变……你是……我的神……」
不顾逐渐崩溃的身体,少女举起手。
朝着,同样伫立在最上层地板上的玻璃。
「不要随便把别人捧为神什么的。」
拢起长长的头发,妖女叹息道。
似乎不懂其中的含意,少女一味地向玻璃恳求。
「我要……」
泪眼滂沱,不像样地流着口水,少女越说越激昂。
某种意义上,这也是〈傲慢〉的体现。将有利于自己的想像,硬塞给别人。那种行为,同样符合七种大罪的存在形式。
所以,少女没有想到理所当然的疑问。
能将玻璃融化、掉落的爆光之中,为何只有玻璃毫发无伤。宛如用鲜血缝制的鲜红礼裙,为何没有半点烧焦之处。
肤浅的少女,只是露出一张恍惚又心满意足的脸。
「你会……你会救我吧?我可是,因为……邂逅了你之后……才会变成这样的……!」
膝行靠近。
宛如狂热的信徒拼命挽留即将离去的圣人。
脸上挂着各种体液向玻璃接近的样子,使某种厌恶和崇高联系起来。
「我……不小心看见……你的反面特别漂亮……!所以……」
「所以,会变成这样——才不是呢。」
凛然地,妖女一口断定。
「咦……?」
就连独自耽溺于妄想中的〈兽〉,被话语中隐含的极度残酷,宛如泼了一身冷水一般打了一颤。
「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变成这样——跟妾身没有关系哟?」
眼神中蕴含着黑暗也能冻住的冷气。
充斥着比被〈兽〉啃食的少女更加根源的、凄惨的死亡氛围。实际上,少女只是看着那个眼神,类似于愤怒和依存的感情消散在虚空中。
伫立在眼前的少女,是太过遥远、太过卓绝的存在。
那份美貌。
那份邪恶。
还有,那份〈傲慢〉亦是。
「骗人……」
少女一边后退,一边用微弱的声音摇头。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你不可能没有关系!那你为什么……」
「没有什么理由。」
妖女嘲笑道。
「世界中的不幸也好,你太弱的事情也好,跟妾身的邂逅让你变成这样也好,没有明确的理由。能说的,不论到哪里只有一句。」
眼睛,俯视着少女。
好不容易得到她的正视,少女却完全没有喜悦。
只是,身体不住地打颤。自从被〈兽〉啃食之后,一直没有想过的问题,第一次想起来。
终于发现,自己弄错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这个妖女是谁?
——反面又是什么?
——究竟,自己憧憬了什么?
「对。能说的,只有一句。」
抬起食指,玻璃的瞳孔微微发光。
终于,少女明白了眼神的含意。
「你只是……运气比较差而已。」
那不是看平等生物的眼神。
人类面对食物一般——纵然感兴趣,也只是单方面踩踏——就是那种眼神。
朱红的嘴唇带着骇人的淫猥气息咧开,嘲笑。
「所以,现在的你,看起来好好吃。」
†
过了少许,妖女转身。
†
赶到最上层的展望台时,雷胡拉脸上的紧张变得更深。
身上断罪衣的装甲,出现巨大裂痕。
与地表发生剧烈冲撞前,少年通过与断罪衣融合的炮门反动力,侥幸避免了致命伤。
径直爬到双子塔上,黑皮肤的少年停下了脚步。
看似在哪见过的人影,站在那里。
……不。
这个人影,认识吗?
当真?
「玻璃……大人?」
用干渴的喉咙,叫她的名字。
「哎呀。」
少女转过身。
总觉得在转过来的途中,笑容的性质变了。
面向这边时,站在那里的是雷胡拉认识的、清秀少女的微笑。
「太好了……雷胡拉先生。」
「谏也哥哥和、诺温在……那里……奇怪的蜘蛛网附近。快……去帮他们……」
就像绷紧的线断了一样,少女踉跄了几步。
雷胡拉跑过来支撑住。
像羽毛一样轻。连〈兽〉也不会畏惧的勇士,身体竟比普通少女还要轻。
「……玻璃、大人?」
黑肤色的少年不可思议地喃喃道。
然后,缓缓地环顾四周。
那里,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掉落的几根脏线,除此之外别无它物。
「…………」
手指,很自然地触摸短项链。
许久,年轻的异端审问官严肃的表情没有松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