谏也恢复意识是在两天后。
幸好身上的伤并无大碍,尽是些麻烦的检查和写报告,再过一天就可以形式上出院。
穿衣服刚做完各种准备时,病房的门开了。
少年狠狠地瞪视前来探病的人物。
「哟,看起来精神比什么都好~」
「闭嘴。这次一直都在偷懒吧,这个烂眼罩。」
「就饶了我吧,都已经是老头子了。亲临战场之类的,对身体勉强的事情就不要让我做了哦。」
暧昧地笑笑之后,卡洛·克莱门蒂红衣教主代行敲了敲肩膀。
实际上,妖蛾引起的损失十分惨重。
妖蛾的存在本身可以通过封锁地区和全息图投射隐藏起来,可是被切断的仓库街和坠落时喷气式飞机后部引起的爆炸事故规模十分庞大。
尽管御陵市的构造和〈塔〉的工作班擅长重建,这般规模的事故情报操作、最低限的隐蔽工作需要相当大的劳力。
「而且……不是解决了么?」
「……」
绣有狮子的眼罩旁边,青年神父的只眼恶作剧般观察这边。
「不是,发动了断罪衣么?」
「你……难道?」
少年语塞。
恐怕,这就是卡洛的目的吧。
最终,谏也会使用断罪衣的。
结果,那种想法成为了事实。
虽然还不成熟——倒不如说是规格外——“利用他人的圣灵机关”这种犯规的行为,但是谏也自己使用了断罪衣的事实并没有错。
不过。
知道其中的缘由吗?
潜藏在玻璃的里面——另一个玻璃,赋予谏也断罪衣的使用权,这个事实卡洛是否理解呢?
或者,那个玻璃的真面目是——?
「你,对玻璃——」
「嗯?」
「…………」
看见卡洛歪着头,谏也把话憋回去。
「……不,没什么。」
摇头。
没必要自己揭穿。
毕竟少年有了约定,保守那个妖女秘密。
看了一眼摇头的少年,忽然卡洛的眼神仿佛望着远方。
「——是蝶吗?」
「啊?」
「在诺温的战斗记录里看见,那〈兽〉把自己认定是蝴蝶。似乎对这件事非常执着。那种自己欺骗自己的大罪,大概是〈傲慢〉吧。」
即使不知道那个妖女和〈兽〉的谈话,卡洛还是得出同样的结论。
「…………」
谏也,想起那个时候的对话。
――『你不是也,讨厌冒牌货么?』
那时,被妖蛾啃食的少女说。
谏也不能否定那句话。
比起冒牌,还是“真的”好。
同样,比起蛾那个少女觉得还是蝴蝶好。
「蝶也好蛾也罢,明明没什么分别……」
「诶?」
谏也回过头,「哎呀,不知道吗」,卡洛扬起一边眉。
「鼓槌状的触觉也好,翅膀的形状也好,翅膀的折叠方式也好虽然众说纷纭。但是蝶和蛾从生物学上没有什么区别哦。」
「那,为什么……」
「所以,」
青年神父摇了摇头。
「如果说有的话,那一定是……见者或自己想太多了。」
冒牌与,本物。
那是,对谁而言的冒牌。
对谁而言的本物。
那只妖蛾……它想成为谁的本物呢。
「不管怎样,辛苦了。」
想伸手去摸天然卷头发的神父,被少年粗暴地推开。
「别碰我混蛋!」
「啊啊,真过分。为了营造职场气氛,明明是真心诚意地肌肤之情……」
「你是故意的吧!很明显是找碴!」
「……怎么知道的?」
「怎么会不知道!」
少年凶暴地露出牙齿。
「嘛~嘛~」
卡洛举起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谏也突然露出认真的表情。
「有一件事,想问你。」
「哈啊……」
面对卡洛心不在焉的脸,
「玻璃,怎么样了?」
如是问道。
†
玻璃的病房,就在谏也接受检查的御陵中央大楼的医疗楼层。
敲响挂着“特别房间”牌子的门,一个人影走出来。
「――又是你啊。」
表情好像睡迷糊的女医,看到少年闭上一只眼。
二十五岁左右。在衬衣上粗枝大叶地披着白衣。烫过的卷发用廉价的橡皮筋绑着,嘴里叼着糖果,棍子的一端沿着8字旋转。
之前见过一面。谏也还知道她是直属卡洛同时也是玻璃的主治医。
「我是……」
刚要说出名字,被女医单手制止。
「知道哦英雄大人。再说住在这个楼里怎么会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自从你来了之后,很少有人来接受指导了。」
「指导?」
「毕竟是压力较大的职业。当然需要做些指导。而且有你这种偶像在,丧神现象的照料也会减少,恢复变快。嘛,没有正式的依据,只是我的经验而已。――要找玻璃的话在里面哦。探病OK。」
轻挠着头,从嘴里取出糖果给谏也。
「会见之前吃不?新口味的朴蕈草莓味。」
「开玩笑的吧。」
「嗯?不要吗?超好吃的哦。」
手里拿着颜色异常恐怖的糖果歪着头的女医,谏也用尽可能完美的笑脸从身边通过。
打开里面的门,阳光倾斜地照射进来。
白色,清洁的房间。
黑发少女坐在床的一端踢腾着双脚。
从那个姿势倏地发现少年的来访,猛然跳起来。
「谏也哥哥!」
「玻璃小姐,身体还好吗?」
「是、是的。没有受伤。基本上都是检查。这次比较仔细些,所以才会住院。」
紧紧抓着床单,少女低头。
「…………」
即是说,那个妖女的存在没有在检查中暴露。
既然是住院检查,相应的仔细些才对。虽说结果会晚一些才出来,果然那个妖女可以使教团的检查无效化。
按照约定守住了秘密,这该感到高兴么。
谏也沉默下来,
「我……我,是不是又做了奇怪的事情?」
玻璃的脸一直红到耳根。
「奇怪的事?」
「那个……〈兽〉的战斗中……虽然似梦非梦……那个……这个……好像在谏也哥哥的手上……吻……了一下……」
「――」
谏也按住右手。
那是梦中的场景,而且少年的右手上仍残留着轻微的灼热。
契约的,灼热。
「没关系。」
少年尽可能露出平静的脸,说。
「梦就是梦。这次玻璃真是帮大忙了。」
「是、是吗。」
玻璃脸上略带可惜,眨了眨眼睛。
这般年龄相仿的动作,对于这个少女而言非常新鲜。
「那个、谏也哥哥――」
「什么?」
少女仿佛下了狠心想说什么,而少年就要点头时。
从背后传来气息,谏也猛然回头。
门帘被翻开。
「……失礼了。」
「――雷胡拉。」
谏也说。
黑肤色摇晃耳环的少年神父,正站在那里。
手中,抱着以百合为基调的花束。
「谏也大人……」
黑肤色的少年,脸上带着惊讶之色缩回花束。
谏也转向玻璃。
「为什么,雷胡拉先生会?」
「啊……是的。事件结束之后,每天都会过来探病。明明雷胡拉先生也受了伤。」
玻璃过意不去似的缩着头。
「是吗……」
说着,谏也感觉到背脊划过一丝寒意。
不单只是过来探病。
也是……对玻璃的监视吧。
在这个御陵市,对有着异端嫌疑的事物冷酷地进行观察。
异端审问官。
靠近谏也的耳边,黑肤色的少年轻声说。
「对怀疑冒牌的事,向您赔罪。」
雷胡拉戴的耳环触碰少年的脸颊,留下讨厌的冰凉感。
「非常抱歉……可以的话,请把我说过的话忘掉。」
全然,看不出道歉的样子。
说白了就是把曾暗示异端审问官立场的事情不要说给别人。
即便谏也宣扬,对于雷胡拉不会构成任何问题。
没有证据。单单只是雷胡拉说了些让人联想那个称谓的话。虽然事态变得有些棘手,但仅此而已。
同时,这句话也是对谏也的牵制。
这个黑肤色的少年,对谏也的怀疑并没有完全拭去。
至多只是把怀疑的理由抹去而已。
想必监视还会继续,谏也的行动中若有个不慎,这个人随时都有可能进行审问。
谏也明白。
因为,自己在说谎。
正因为在说谎,对对方的谎言也会十分敏感。
「……请多指教。」
雷胡拉伸出右手。
端正的脸上浮现出的笑容非常沉稳,犹如模范神父。
「这边才是,请多指教。」
摆出『九濑谏也』的笑脸,少年回应他的握手。
在旁观者的眼里,想必是无比明朗的景象。
「三个人,才对吧?」
从局外伸手过来,两个人转头。
玻璃微微嘟着嘴,把自己的手放在两个人的手上。
「请不要把我当成局外人。」
听了玻璃忿忿不平的发言,两个少年神父微微苦笑。
†
两个人走后,玻璃“扑通”躺在床上。
抱着心爱的绵羊布偶,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叹息的同时低喃。
「谏也哥哥……果然记不起来了吗……」
玻璃没有喷气式飞机被截成两段之后的记忆。
但是,听说了谏也使用断罪衣的事情。所以本以为少年的记忆也随之恢复,少女有了些许期待。
然而。
果然,少年还是不记得。
难道,今后再也想不起来了吗。
「…………」
想到这里,有些悲伤。
少女能在御陵市战斗到这般地步,是以圣战的回忆作为支柱的。
不想无所事事地死去――这种非比寻常的焦躁感和那份回忆,成了少女的原动力。让普普通通的少女与叫作〈兽〉的怪物抗衡。
即便是现在,为少女鼓起勇气的,正是曾经见过的少年的身影。
与无数的〈兽〉战斗、圣都消失时,救助彷徨中的自己的,少年的笑脸。
(可是……)
不过,也有过开心的事。
去美术馆之前,凝固的表情。
诺温倒下时,无可奈何地扭曲的脸――纠结。
虽然自己以前不知道,那也是谏也哥哥的真实面貌吧。
所以,心跳有些加快,
「手,好温暖啊。」
望着自己的手,少女浮现出羞怯般的微笑。
以前九濑谏也的手有些冰凉,在这两年体质发生变化了吗。
玻璃把自己手中的绵羊连同淡淡的回忆一起抱紧,在床上翻身。
只有一瞬,病房的镜子里映出那个少女的脸。
只有那张嘴唇非常淫猥的微笑之后――马上淡去、消失。
†
走出中央大楼回自宅之前,谏也走近四区的御陵学院。
虽然是假日,只要有ID卡就能出入。
从后门进去直线走了一会儿,马上被睥睨学园的银十字架挡住。
教会。
(……真是的,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自己也不能理解自己的行为,少年不禁挠头。
难道已经习惯作为神父的行动了么。作为消遣把玩胸口的十字架,谏也歪着嘴。
绕到庭园,止步。
因为,那里伫立着身穿圣职衣的白银人影。
虽说猜到会在这里,对持有那种预感的自己,谏也轻声叹气。
因为不禁想到,自己是为了见这个人偶才会来这里的。
「――为什么会在这里?还在维护中吧?」
「还要再维护一个星期左右。但是,听说谏也大人出院,得到了半天的外出许可。拥有准备食物职责的就是我。」
转身,诺温把手中的东西提起来。
小小的篮子。
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少年嗅了嗅。
「那,为什么不是在家里?」
「因为,四天前预定在这里进餐。推测出,来这里的概率是七十八·三%……而且,还利用御陵市的网络确认过。」
「哈?那完全是公私不分吧?」
「万分抱歉。」
人偶一脸认真地低着头。少年也没有继续吐槽,跟着她走向往常的亭子里。
大理石制成的白色亭子,尽管在夏日的阳光下也没有陈旧感。
找个适当的长凳坐下之后,诺温拍拍自己身边的位子。
「请谏也大人也坐下。」
「啊?我就算了。篮子里面是三明治吧?既然这样就算站着也能吃。」
「坐下。」
「嗯、嗯嗯……」
被奇怪的迫力压住,少年坐在椅子上。
一副满意的样子点头之后,诺温打开篮子――某种意义上符合谏也的预测――某种意义上丰富的违背了预测。里面夹着五花八门的食材的三明治。
「请慢用。」
「啊……嗯、嗯。」
顺她的意,拿起最一端的腊香肠三明治大咬一口――
「……真好吃啊。」
很自然的,说出这句话。
就连自己也感到惊讶。
跟一个人在家里吃时完全不同。
明明传至舌头的感觉没有太大差别,心里异常的高兴。
「这里还有茶。虽然是香草茶……」
热水瓶附带的杯子里倒上香草茶,递给谏也。
为了应对夏季气候冰凉清爽的茶水,润湿少年的喉咙。
「呼啊……」
对此,少年瞪大了眼睛。
从来没想过,茶水是用喉咙品味的东西。而且腊香肠和芥末的搭配特别美味,三明治还没咬下去就已经增添几分美味。
不知不觉伸手去拿第二第三个三明治。
吃完一个咕嘟咕嘟灌一大口香草茶,变成永久机关不停地循环下去。
由于吃得太急,途中卡在喉咙里。
看着拍胸口的谏也,诺温露出淡淡的微笑。
然后,
「――谏也大人,不喜欢冒牌吗?」
忽然开口问。
「又是那事啊。已经够了。」
「可是……」
没等诺温说完,谏也伸出沾着芥末的手指。
「不管我是冒牌还是什么,你都是我的剑我的盾吧。既然这样,你就做好被我用到毁坏的觉悟吧。」
用粗鲁的态度说。
「……是。」
非常开心似的,捂着脸点头。
「不要顾虑,你也一起吃吧。你的伤不至于不能吃东西吧?」
「是。那么我开动了。」
一时之间,两个人只是默默地吃三明治。
又像是在咀嚼这次的事件。
虽然觉得应该说很多话,但又觉得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虽说是用别人的圣灵机关但发动了断罪衣的理由和关于另一个玻璃的事情,还不能对诺温说。
谏也在这座城市孤身一人的状况仍然没有改变。
可是,与这般现实不同,有着不可思议的满足感。
感觉到微薄的羁绊。
仿佛听见从远方传来蝉鸣,谏也抬起脸。
「啊啊,对了。」
突然开口。
「木头呆。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想要的、东西吗?」
看着呆然若失地侧着头的诺温,诺温歪嘴唇。
「既然你要成为我的剑和盾,当然要有回报吧。不然不公平。反正,教团不会给你工资吧。」
「谏也大人生活需要的资金的话……」
「那不是你的私物吧。」
「…………」
暂时,诺温认真考虑起来。
刚好过了十秒,得出答案。
「只有一个、请求。可以吗?」
「哦哦,说说看。啊,先说在前头,做不到的就是做不到。还有,要求巨额资金我也会困扰。」
「大概,谏也大人可以毫无问题的实行。而且与金钱无关。」
「那就说吧。」
「是。」
点头之后,人偶把头靠过来。
「嗯?」
「请摸摸我的头。」
「哈?」
大概,那是自从谏也到御陵市以来,最傻的表情吧。
过了很长时间,嘴巴一张一合之后,
「……好吧。」
手伸到银发之间。
尽可能粗暴地抚摸。
即便如此,人偶好像非常开心似的加深微笑。
「什么啊,那张奇怪的脸……」
「没什么。」
对于谏也的话,诺温轻轻闭上眼睑。
因为她想起。
几天前,十分焦躁地烦恼的事情。
不知如何接触谏也是好时,没能明白的事情。
「像这样……让谏也大人……摸摸就好了……」
然后,非常舒服似的,脸靠近少年圣职衣的胸口。
随后,扑通,靠过去。
「诺温!?」
脸色突变的少年,马上呆然瞪圆了眼睛。
呼—,因为听到安详的鼻息。
「喂,别睡!别睡
啊喂!笨木头呆!这种事不在约定范畴内啊!」
就连那慌张的声音。
不久后,融入耀眼的夏日光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