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的我已经能理解“离婚”一词的意义,所以当我被问到想要和爸爸妈妈中的哪个人一起生活的时候,能够不慌不乱地给出答案。
爸爸在他所属的行业中是一位有名的学者,妈妈的老家是资产家。无论我选择哪边都不会有金钱上的不自由。因此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凭感情来下决定,最终我选择跟妈妈一起生活。不过,这并不意味着我比起爸爸更喜欢妈妈,我只是认为和爸爸一起生活的话会妨碍他研究而已。
父母离婚的原因,是两人的对话中总有偏差。爸爸常常外宿在研究所,偶尔回一次家,那是他便会和妈妈谈论研究的内容,然而妈妈却无法全部理解这些内容。由于爸爸是以「自己理解的东西理所当然会被对方理解」这种前提进行对话的人,所以在日常对话中总是没法和妈妈合上拍子,我也时常能看见独自一人苦恼不已的妈妈的背影。
正因为是这样的爸爸,所以对他来说我也不在身边会更好吧,我如此判断。不对,再怎么说当时都不至于能清楚地考虑到那一步就是了。
有趣的是,父母的关系在离婚之后堪称良好。毕竟结过一次婚还生下了孩子所以彼此之间确实培育出了爱情的样子,在我小时候,他们两人还保持着至少一个月一次的、时而带着我时而不带着我的亲密交往。对那两人来说,这种程度的距离感肯定是最好的。总而言之,我为双亲的和睦感到开心,并为自己并非不该出生的孩子而安心。
小时的记忆中,我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发生在双亲离婚后我在妈妈的老家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了几个月之后,那时爸爸给我买了一把空气枪。
某个休息日,我和妈妈一起前往公园,与爸爸见面。明明以前时每天都在一起的,现在只能一个月见一次面,非常令人寂寞,不过仔细一想,爸爸的上班时间和休息日都不会固定,本来就没那么多机会能碰面。不如说,像现在这样我们一家人能一个月一起出一趟门,可能反过来增加了互相接触的机会。
「历」
时隔一个月,我又被爸爸叫到了名字。一起生活的时候叫我名字的频率是多少来着?已经记不太清了。一想到这一点,只是叫到名字就会感到非常高兴的这种关系,好像也不坏。
「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就在前些日子,我迎来了八岁的生日。爸爸问的就是我想要的礼物吧。因为离婚前给我买东西的都是妈妈,所以单是爸爸要给我买东西的这一事实就让我有些高兴起来。
再加上那时候的我,正好有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空气枪!」
「空气枪?」
「嗯。现在学校里很流行」
「唔。哪有卖的呢」
我知道在某个百货商店的玩具卖场能买到。这都是因为拿着空气枪的同学非常自大地说他是在那里买的。
于是我顺便带双亲去了一趟玩具卖场,然后在卖场的一角处发现了堆成一小堆的空气枪。我完全不知道枪的种类,不过大家都有的东西我也想要。于是我没有任何踌躇地拿出一个递给爸爸。
「这个就好!」
「意外地很便宜啊,连两千日元都没到嘛。好,那么、」
说到这里,爸爸停顿了一下。
我好奇地看向爸爸的脸,发现他的视线紧紧盯在箱子上。
「对象年龄、十岁以上么」
糟糕。我突然感到不妙。
当时的我才刚刚八岁。当然那些自大地拿着空气枪的同学也是八岁或者七岁,不过如果是不在意细节的家长就会答应的吧。可是我并不知道爸爸是不是那种家长。顺带一提,妈妈是那种非常介意的类型。然而由于这次是爸爸要买给我礼物,和妈妈应该没关系——虽然并没有那回事,不过我会那么认为就是因为我是小孩子吧。
如果爸爸以对象年龄为理由对我说「不行」的话,我就打算用“同学们都有空气枪”、“八岁也好十岁也好都没差太多”、“我发誓绝对不用危险”……这些各种各样的说辞来说服爸爸。
不过,我完全是杞人忧天。
「嘛,八岁也好十岁也好都没差太多呢」
我在心中摆出胜利手势。爸爸好像是不会在意细节的人。
听到爸爸的话,妈妈果然稍稍皱起了眉头,不过恐怕是因为离婚一事而对我有些内疚吧。到头来妈妈并没有针对对象年龄方面多说什么,我机智地入手了面向稍微年长的人士的空气枪。
我们重新返回公园,并立即玩起了空气枪。玩了一会后,肚子饿了的我和家人一起吃了一顿饭,并在做出了一个月后再见的约定了后和爸爸告别,与妈妈一起走上了回家之路。
回到家后,高大的金毛巡回猎犬便跑过来同我嬉戏。
「我回来了,尤诺」
我轻抚摇着尾巴的尤诺的耳朵后方。尤诺好像很喜欢被这么抚摸的样子。
尤诺是是外公在我出生时开始养的狗,以前偶尔来外公家的时候就经常和尤诺一起玩。现在则更是每天都待在一起。在妈妈的老家生活的乐事之一便是这个。
「看这个,有人买给我了哦。很棒吧——」
我给尤诺看了眼空气枪。结果尤诺歪头表示不解。不知道尤诺能不能做到电视上那样的,我大喊一声“崩”就躺在地上装死的杂技呢?
「不能拿它对准尤诺哦」
是察觉到我的想法了吗,身后传来了妈妈的略显严厉的声音。“明——白”,我只好老实地回答道。在回家的路上都被叮嘱过“绝对不能对准人哦”好几次了。很啰嗦诶我都懂啦。
我抚摸一阵尤诺之后,洗了下手进入家中,并充满精神地和坐在起居室里的外公打了声招呼。
「我回来了,外公!」
「哦哦,历,欢迎回来。玩的开心吗?」
外公用柔和的笑容迎接我。虽然话不多,但是温柔的外公总会给我甜甜的饴糖吃。
「嗯。外公,我要饴糖」
「今天已经吃过了吧。一天只能吃一块哦」
只不过,一天绝对只给一块的话实在是太吝啬了。明明我最喜欢吃那种饴糖了,可是外公却为了不让我能随意拿到而把糖放在了我的手够不到的箪笥最上面的抽屉里。
饴糖吃多了不太好所以一天只给一块。没有注意到外公的严厉之处的我,没加多想就开始向外公炫耀起买来的空气枪。
「嘛算了。比起那个, 外公,快看看这个!」
「哦哦,空气枪吗。果然男人就会想要这个呢。外公我在小孩子时也、」
温和地微笑着的外公的眼睛,忽然变得锐利。
「历。把那个拿过来」
「诶?嗯……」
外公那非同寻常的气势,让我老实地把装着空气枪的盒子都交了过去。
拿到盒子的外公,指着盒子上一部分,厉声说道。
「对象年龄要求十岁以上对吧。对你来说还早了点」
说完外公站起身离开了房间。然后就那样没再把空气枪还给我。我想应该是扔掉了吧。
我大声哭了出来,从那一天开始,我就最讨厌外公了。而且我深信外公也最讨厌我了。于是我对外公的喜欢,转移到了那时安慰我的外婆身上,之后也没太和外公说过话
等我注意到外公还是以外公的方式喜欢着我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之后了,那时的外公已经去世。
外公他给我留下了一个谜团,然后离开了这个世界。
○
○
「历」
从拉门的对面,传来了外公叫我名字的声音。
自从空气枪被扔掉后,即使过了两年,我仍然讨厌外公。没再为了要饴糖而前往过外公的房间。所以我打算装作没听到刚才的声音,就这样直接出去玩,可是我在被叫到名字时停下了脚步。外公肯定发现我听到了吧。
于是我死心了,拉开外公房间的拉门。如果我明明听到了却还是选择无视出去玩这件事暴露的话肯定会被骂的。
「外公,有什么事吗」
我装成很平静的样子进入房间,只见外公正躺在床上。在我刚来这个家里时明明还是会在榻榻米上铺被子睡觉,可是在入院几次后,外公就像这样睡在了用开关移动的床上。
「到这边来」
孱弱的声音呼唤着我。好像已经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大声说话了。
妈妈告诉我,外公生病了。外公什么的明明快点死了才好。我一边考虑着这种事一边走向床边。
「要吃、饴糖吗?」
「……不了。不需要」
我已经很久没吃饴糖了。尽管如此,我至今能轻松回忆起饴糖的甜味。实际上我真的想要,却不知为什么没把真正的想法说出来。
「是吗」
我不太明白小声嘀咕的外公在想些什么。
有关饴糖的话题,外公没再多说,而是拿起了放在床铺旁边的桌子上的箱子,并递给了我。
「历。这个,给你」
「这个箱子,是什么?」
这是一个和学校里使用的笔记本差不多大小的
箱子。不是很重、摇一摇也不发出声音,所以有可能是空的。但是外表看起来好像一个宝箱所以我不禁有些欢欣雀跃。
但是,当我想打开箱子的时候却无法打开它。
「外公,这个箱子打不开啊」
「啊啊。因为这个箱子,上锁了」
「钥匙呢?」
「钥匙藏在只有外公知道的地方了」
「为什么要藏起来呢?钥匙给我呀」
「会在外公死之前给你的哦」
我听到外公这么一说,心脏猛跳了一下。
我讨厌外公。
从空气枪被扔掉的那一天开始,我就有过好几次「外公什么的明明快点死了才好」这种念头。
难道说,外公他注意到了……!?
「还有……」
外公似乎还打算说什么,但是我变得非常害怕,于是拿着箱子跑着逃出了外公的房间。
○
之后又过了数个月。
某个休息日,我为了和同学们出去玩,吃完午饭便立刻进行外出的准备。
「历,你要去哪?」
妈妈向在玄关穿鞋的我询问道。真奇怪啊,我昨天晚上应该好好说过我要去玩啊。
「嗯。和朋友出去玩」
「……今天外公的身体有些不好,别出去玩了,还是待在家里吧」
妈妈非常认真地说道。但是我。
「……我才不管外公呢。我出门了」
我如此回应,然后穿好鞋子打开玄关的大门。
「至少、要早点回来!」
我没理妈妈大声的告诫,直接跑了出去。平常都很老实的尤诺,只在那一天朝我的背影吼了一声。
但是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出去玩、像往常一样玩到傍晚。
然后,我姑且在太阳下山之前回了家。
却已经、晚了。
「我回来了——」
「历,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说了要早点回来吧!」
迎接我的,是妈妈真正生气时的表情和声音。
「对、对不起……但是,怎么了?」
不仅仅是我被发火。妈妈她,在哭。
「外公他……外公他……」
──去世了,这个单词的意义,我姑且也是明白的。
然而,对此该思考些什么、该说些什么,我却完全不明白。
「外公他、一直在问“历在哪里”,问了好几次、问了好几次……明明那么想和你见一面……」
妈妈马上就不再发火,而是又哭了起来。外婆也在哭泣。
我并没有流泪。外公讨厌我,所以不可能想要见我,我只有这种程度的想法。
不过,我还是有一个比较在意的事情。
「那个,妈妈」
「……什么事」
「那个……外公、有没有对我说什么?比如要给我、什么东西之类的」
「和外公、有什么约定吗?」
「嗯。说了要给我钥匙」
「钥匙?什么的钥匙?」
有关我从外公那里得到的箱子的话题我还没和任何人说。虽然我讨厌外公,不过悄悄藏起宝箱也让人有些七上八下。
要把箱子的事情和妈妈说吗。我为此烦恼着。
「外公的身体状况是突然恶化的,期间叫了历好几次。或许,是打算交给你那把钥匙。不过,外公就那样……」
说完,妈妈又哭了出来。
对我而言,和外公去世相比,宝箱可能无法再被打开这件事更让我挂心。既然会这样,不出去玩一直待在家里就好了。这样一来,明明就有可能从外公手中得到钥匙了。
钥匙在哪里?箱子里有什么?难道,我永远无法得知真相了吗?
我非常后悔。我真的、再也得不到钥匙了吗。
然后我认真地许愿。我想要再一次和外公见面。
是幽灵也罢、是其他什么也罢。我要再和外公见面,将钥匙——
○
──下个瞬间,我便身处在一个一点都不熟悉的箱子里。
「…………诶?」
我似乎正横卧在箱子里的床铺似的东西上。眼前是一块淡淡映照着我的面孔的波利。看起来是这个箱子的盖子。我试着用手推了推,不过好像没法从里面打开,我陷入了恐慌之中,难道说我会就这样再也出不去了吗。
怎么回事?我应该在家里的才对。外公死了,妈妈和外婆都在哭泣……然而这里是哪里?为什么我突然跑到了这种地方?
我搞不清楚状况。甚至想要大喊“打开、放我出去”。
这时,我隔着玻璃盖子,看到了对面的人影。
站在那里的,是一名和我同龄却不曾见过的女孩子。
我不由得敲了一下玻璃。敲击的声音吓了女孩子一跳、让她的身体缩成一团。糟糕,要是吓到她让她跑掉就麻烦了。于是我尽可能用温和的声音向她搭话。
「那个,能听见吗?希望你能帮我打开这个盖子。从里面打不开呢」
所幸我的声音看起来能传达到。女孩子开始在箱子周围一顿乱碰,费了一片心思之后终于打开了箱子。
从箱子里出来的我,首先观察四周。
这是一个既白又宽广的房间。有许多机器在,还有很多条电缆接在了我刚才待的箱子上。虽然我把那个称作箱子,不过并不是那种四四方方的箱子,我总觉得它的形状和机器人动画里看到的驾驶舱很像。
然后,我的眼前则是把箱子打开的女孩子。
我和女孩子一言不发地相互对视。她身穿白色连衣裙,拥有一头又长又直的美丽黑发的,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但是我果然对她没有任何印象。
不管怎么说,既然她在这里就代表她应该知道些什么。于是我大胆地出声向她搭话。
「那个……你、是谁?我、为什么会……话说这里、到底是哪里」
「……!」
我刚一开口,那个孩子就转身跑开了。
「啊!等一下!」
我立刻跟在她后面追了过去。女孩子似乎在这乱七八糟的建筑物当中也能毫不犹豫地行动。她灵巧的逃跑方式证明了她对这个建筑物非常熟悉。结果我们之间的距离被渐渐拉开,最终那孩子从类似后门的地方飞奔到了外部。
晚了几秒钟的我也从那里跑了出去,可是小巷子里早已没有女孩子的身影。
现在是黄昏。我却对这染上赤色的街道没什么印象,无计可施的我只得为了前往稍微宽阔一点的地方而绕到那个建筑物的反对侧。
随后,我在类似于正门的入口旁,找到了写着建筑物名字的看板。
虚质科学研究所
虚质,这个单词我并不理解,不过科学或者研究的话倒是明白。总而言之,这里是我爸爸那种学者工作的地方吧。
看板的下方,贴着一块写有町名和门牌号的金属板。写在那里的町名我姑且知道。如果这里是那个地方的话,和我所住的町之间确实隔着需要步行一个小时左右的距离。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妈妈呢?外婆呢?心中的不安以及不明不白的一切让我想哭。
这时,我看到了一个看起来人很好的阿姨从道路的另一侧走过。于是我跑到她身旁,阿姨露出了吓了一跳的表情并停下脚步。
「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哪里?」
「诶? 什么哪里?」
「唔,什么县、什么市、什么町?」
「大分县大分市,○○町」
阿姨的回答让我稍微安心了。果然这里是我所知的○○町。那么只要知道该怎么走就能走回去了。
「那个,请问知道××吗?」
「嗯,当然知道哦」
「那么从这里该怎么走呢?」
「怎么走……难道你想要走过去吗?要走一个小时哦?不打算让爸爸妈妈来接你吗?」
「我没有手机」
「阿姨的可以借给你。请不用客气随便用吧」
说完,阿姨就把自己的手机借给了我。能遇上亲切的人真是太好了。家里的电话号码我还是能记住的。我收下阿姨的好意给家里打了个电话。
『你好,这里是高崎』
「啊,妈妈?」
『啊啦,历?怎么了?』
……总感觉,和预料的反应有些不同。妈妈似乎有些惊讶。
『历,你买手机了?』
「没有,是路过的阿姨借给我的」
『诶?』
「那个,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能来接我吗?」
『接你?可以是可以,爸爸呢?』
「爸爸?爸爸不在啊」
『啊啦。怎么,和爸爸吵架了?』
「诶?」
……我总觉得,我和妈妈的对话有些微妙地没有对上。
『算啦。我要去哪里接你呢?』
「我正在○○町的虚质科学研究所」
『啊啊,果然和爸爸在一起嘛。妈妈马上就去,经过就在车里讲吧』
「诶?嗯……」
尽管我很疑惑,但还是挂断
电话。把手机还给阿姨之后,我便回到了研究所前等待妈妈来接我。
妈妈为什么要“爸爸”“爸爸”地说个不停呢?明明今天没和爸爸见面。再说了,妈妈刚才还哭得那么厉害。
而且,我突然来到这里,不就代表我市从妈妈的面前突然消失的吗?不对,这种事不可能吧。不然妈妈应该会更担心才对。
那么,我就是好好跟妈妈说过我要出门,再用自己的脚走到这里了吗?我把这些事情全忘了?我觉得这种事也不可能发生,不过这比瞬间移动的说法更可靠吧……?
我一边考虑着这些问题一边等待妈妈,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不少时间的样子,然后没什么行人的道路附近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只不过,那并不是妈妈的车。我姑且站起身,为了不挡路而走向道路的角落处。
可是,不知为何车子一边降低速度一边向我靠近,最后爱我眼前停止。
「诶?」
坐在驾驶席上的,是妈妈。
好奇怪。妈妈应该开的是刚买不久的小型汽车才对。然而妈妈现在开的却是很久的轿车。
不过仔细一看,我似乎在哪里见过这辆车。
「……啊!」
想起来了。这辆车,是外公开的车。
明明这几年一直都放在车库里的。是因为外公去世了吗。还是说汽油方面有什么问题。
我打开车门坐在助手席上,随后妈妈笑着迎接我。
「啊啦,爸爸呢?」
「都说不在了」
「嗯……那么要怎么办?直接回我家可以吗?」
并没有什么想要买的东西。我现在只想先回到熟悉的家里冷静一下。于是我就让妈妈直接载我回去。
开车的时候,妈妈向我问道。
「那么,今天怎么了?和爸爸发生什么了吗?」
又是爸爸的话题。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都没有哦。说起来,今天根本就没和爸爸见面」
「那么为什么还会在那里呢」
「研究所么?和爸爸有什么关系吗?」
「说什么有没有,那不就是爸爸的工作之处嘛」
我被吓到了。我的确知道爸爸是个学者,也认为爸爸在类似的地方工作,不过完全没想到真是那里。
「这样啊……」
「忘记了?最近没去过吗?」
「哪谈得上最近,根本一次都没去过哦」
「啊啦?爸爸他说过带你去过哦」
「和爸爸一起?有去过吗……」
「历小时候也去过好几次。或许你不记得了」
原来是这样啊。完全没有记忆。想必是非常小的时候吧。
但是……怎么回事。从刚才开始就有一种,该怎么说呢……违和感。
有什么东西、有什么地方、让人感觉不对劲。
在我和妈妈进行着有些地方微妙地咬合不上的对话时,车开回了我家。院子中并没有往常都在的小型汽车。这是怎么回事?
我在大门处下了车,妈妈则把汽车开向了位于房子背侧的车库。
我本打算通过抚摸尤诺来冷静一下,不过却没在院子里看到尤诺的身影。或许是已经进到小房子里睡着了吧。如果是这样,那么再叫醒它就显得有点对不住尤诺了。
晚饭的香味搔弄着我的鼻子。说起来肚子好饿。于是我打开玄关进入屋内。
「我回来了——」
「啊啦,哎呀哎呀历来啦!」
站在厨房的外婆面带笑容叫着我的名字。为什么心情这么好?明明外公才刚刚死啊。
「可算来了啊。快点坐下来吧。肚子很饿吧?马上就开饭」
……难不成,外婆因为外公的死而受到了打击导致变得有些奇怪了吗?之前的泪流满面就像假的一样,外婆的心情非常愉快,我在感到不安的同时、在外婆的催促下拉开了起居室的拉门。
这个行为,让我的思考彻底停止了。
因为,有一个人正盘腿坐在四四方方的矮桌前。
「哦哦,历啊。好久不见了呐。来,坐这。坐在外公的旁边」
因为本该在不久前死去的外公,正在向我招手。
○
我想到了几种可能性。
首先是梦。如果是那样的话该有多好。可是即使是拧自己脸颊扇自己耳光都没有要醒的迹象。
接下来是幽灵。我之前,曾想过再和外公见一面,哪怕那是幽灵。但是在我鼓起勇气试着碰了一下之后,发现我能好好地碰到外公也能感受到其体温。
姑且也考虑了我的脑袋变得奇怪的可能性。不过我个人希望这是不可能的。
到头来我还是没搞明白原有,尽管如此我还是尽可能保持冷静,一点一点地向妈妈外公外婆打听。
最终,我不得不下定一个结论。
这里,不是我之前所在的世界。
这个世界里,我在父母三年前离婚时,没有选择妈妈而是选择跟随爸爸。在我看过的动画里,这似乎是叫作“平行世界”。
这个世界的我,没住在这个家里,而是和爸爸住在一起。因此妈妈才一直在问「爸爸呢?」,外婆也才会那么高兴。
这个时候,我为什么能如此轻易地接受这个事实呢。完全没去担心自己能否回到原来的世界。因为与其思考那些事情,得出这个结论的我之后的想法,只可能有一个。
这个世界,是外公还活着的世界。
换句话说,我不就可以从外公那里、得到宝箱的钥匙了吗?
○
向外公搭话是需要勇气的。因为在原来的世界,我已经有很久没怎么和外公说话了。
不过,我更加在意宝箱,所以不得已下定决心前往外公的房间。已经有两年没主动这么做过了。
「那个、外公」
「哦哦,是历吗?」
「能和我,稍微聊一会吗?」
「当然可以。进来进来」
外公温柔得令人大吃一惊。由于我的世界的外公应该很讨厌我,所以这么一反过来很令人害怕。
但是我同时记了起来。除了扔掉我的空气枪之外,我的世界的外公本来也很温柔。
而我却在那之后躲了外公两年,到头来不曾好好说过话,外公就那么死去了。虽说事已至此,但我也开始认为如果我能跟外公多说说话就好了。那样的话,我们很可能意外简单地重归于好,还能一并入手钥匙。
想到这里,我越发地在一起宝箱的事情。如果外公和这个世界的外公同样温柔的话,那么他到底会给我什么呢?
「外公啊,你有宝箱吗?」
「宝箱?我没有呢」
看起来事情不会那么顺利呢。
这个世界的外公,似乎没有打算送给我的宝箱。假使那个箱子是为了我而买的话,那么由于这个世界的我和外公分开居住,所以得不到也是没有办法的。
「箱子倒是有哦?如果是装有点心的罐子和箱子的话要多少有多少哦」
是因为看到我那明显感到失望的表情而着急了吗,外公说出了这句话。但是我想要的不是那种东西。
「啊啊,说道点心,要吃饴糖吗?」
说完,外公站了起来,并从箪笥的最上方的抽屉里拿出我最喜欢的甜饴糖。
真令人怀念。这是外公经常给我的饴糖。这个世界的外公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吗。两年前够不到的抽屉,在我长高之后似乎可以够到了。
我把外公给我的饴糖扔进自己嘴里,然后当最喜欢的甜味在嘴里扩散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一件事。
虽然这个平行世界有很多和我的世界不同的地方,不过相同的地方也有很多。外公放置饴糖的地方也是如此。
那么,外公考虑的事情,是不是大致相同呢?
「听我说,外公」
「嗯?」
「那个,宝箱呢,是我爸爸给我的。但是,只有钥匙被藏起来了哦。然后,爸爸对我说让我去找找看。如果外公要藏钥匙会藏在哪里呢?」
这个世界的我正和爸爸一起生活。所以我编了这么一个故事。如果无论哪个世界的外公的想法都是一致的话,那么我或许可以以这个世界的外公的回答作为线索,在原本的世界里找到钥匙。
「哎呀,你爸爸也做了件有意思的事情啊」
外公笑了一笑,然后开始认真地思考。
「藏东西无外乎两种情况。一种是绝对不想让别人找到、一种是真心希望别人能发现。根据情况的不同藏东西的方式也会改变。寻宝大多数是以让别人找到为目的,不过你爸爸会是哪边呢?」
「那自然是、希望我能找到的吧。不希望的话,就不会给我宝箱了吧?」
「嗯,的确如此。历很聪明。这样一来,如果外公我把宝箱给历的话,并为了能让历找到而藏起钥匙的话」
外公稍作沉思。然后告诉我了一个答案。
「多半会将它藏在虽然历现在不会发现,但总有一天会发现的地方。我认为这种藏法刚刚好」
「那是哪里?」
「哎呀,外公不知道爸爸的家所以不明白呐」
「这个家里!会藏在这个家的哪里!?」
「这个家里吗?嗯——,会藏在哪里呢」
到头来,外公没有想出那最关键的答案。虽说宽广的家里有很多能藏东西的地方就是了。
「……说到藏东西,尤诺过去也经常把鞋子还是什么的藏起来呢」
外公的声调,忽然变得沉重。
听到这件事的我有些惊讶。因为在我的认知中,尤诺完全没做过那种恶作剧。
然后我注意到了。啊啊对啊,这里是平行世界啊。这个世界的尤诺,和我所知道的尤诺不一样。
这个世界的我没住在这个家里。换句话说我和尤诺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了。总之,我或许暂时装作好久没见到尤诺的样子比较好。
「尤诺、还精神吗?」
外公眯起眼睛,回答了我的问题。
「是啊……它在天国一定很精神吧」
我不禁想要大叫起来。
在天国很精神。
也就是说,这个世界的尤诺、死了。
「尤诺呢,是历诞生的时候开始养的哦」
至今为止,这句话我听过了好几遍。甚至让我记住了“孩子诞生之后就去养一条狗吧”这首诗。
「孩子诞生之后就去养一条狗吧。
孩子尚且是婴儿时,想必它会成为孩子的优秀的守护者吧。
孩子到了幼年期时,想必它会成为孩子的优秀的玩耍对象吧。
孩子到了少年期时,想必它会成为孩子的优秀的理解者吧。
然后,当孩子长成青年之时,它会用自己的死来教导孩子生命的宝贵。
……历,你要变得坚强、变得温柔。连同尤诺的分一起」
外公为了偶尔才过来玩一次的我,特意开始饲养尤诺。我的世界的外公也是如此。
「……尤诺过去会藏起鞋子,这件事是真的吗?」
「啊啊。小时候它很爱恶作剧」
「但是,没有再藏东西了吧?」
「因为有好好训斥管教它呐。如果历被咬了,两边都会很可怜」
听到这句话,我总算明白了。
做了不好的事情后被训斥。这并不是因为对方讨厌自己。
八岁的我,手里拿着对象年龄十岁以上的空气枪。因为这是不好的事情所以空气枪被没收了。为了不伤到别人。同时也为了不伤害到我。
如果我买了空气枪,这个世界的外公肯定也会扔掉它。然而我却把外公当成恶鬼,以为被对方讨厌了,也单方面地讨厌起对方。
外公果然很温柔。
「……我想见尤诺啊」
想回到原来的世界。我思考着。
这个世界的外公还活着。不过,尤诺不在了。
我的世界的尤诺还活着。不过,外公不在了。
「历一时半会还见不到,不过外公估计马上就能见到了呐」
外公像是开玩笑般地说道。可是这句话的意义,我也是能理解的。
这里是我的世界大致相同的平行世界。十有八九,这个世界的外公也和我的世界的外公一样生了病,然后很快就要辞世了。
而当我回到原来的世界之后,尤诺恐怕也会马上死掉吧。
外公和尤诺都在两侧的世界中死去,哪里都不会再有他们的身影。
如今,我开始为外公的死感到悲伤。不同于没有得到钥匙的感情,另一种后悔感首次在我的心中出现。
「唔,外公」
「嗯?」
「几天奶奶,一起睡好吗?」
「……可以啊,当然可以」
那时,外公笑眯眯的表情看起真的非常开心,可是我却不知为何越发觉得悲伤。
不过,我强迫自己忍下了悲伤之情。
「还有,再给我一块饴糖吧」
「不行。饴糖一天只能吃一块」
我略带安心地笑了。啊啊,果然外公就是外公。
然后,那一天晚上,我睡在了外公身旁。
在意识逐渐模糊、将要进入睡眠之时,我忽然觉得我明白了钥匙的所在之处。
○
第二天早上。
睁开眼睛的我,不知为何正和妈妈睡在一起。
「呜哇!?」
「嗯……历,醒了……?」
揉着眼睛的妈妈向我问道。妈妈似乎并不对我和她一起睡觉一事感到不可思议。明明从两年前开始,就不曾再睡在一起了。
理所当然,本该和我一起睡的外公不在身边。
这个,难道说。
「外……外公呢?」
我提心吊胆地询问,妈妈听完之后一瞬间瞪大了眼睛,不过随即又将眼睛眯了起来,并抚摸我的头。
「已经让丧事人员装点得很漂亮了,现在正躺在供奉佛祖的房间里」
果然如此。我好像回到了原来的世界。然后这个世界的我,在昨天晚上不知由于什么原因和妈妈一起睡了一觉。
……明明我去了那边的世界,怎么这边的世界也有一个我?
「那个,妈妈。昨天晚上……」
「怎么了,睡醒后感到害羞了吗?昨晚的历真是个爱撒娇的孩子呢」
啊啊,是这回事吗。
我昨天,去了和爸爸一起生活的世界,作为代替,和妈妈分开的那个世界的我在昨天来到了这个世界。
那个世界的我,向妈妈撒娇了吧。想到这里,我有些后悔,如果我能和那边世界的爸爸见上一面就好了。那边世界的我和爸爸一起生活,所以和爸爸的关系肯定比我这边亲密很多。
那个世界的我,在这个世界得知了外公已死的事实之后,考虑了些什么吧。
「妈妈呢,以为历很讨厌外公。不过,看起来并不是这样」
妈妈的这句话,让我感觉多少明白了一点答案。
○
时隔许久,我又一次来到了外公的房间。
两年前我每天都来这里向外公要饴糖,但是自从我讨厌外公的那一天开始就几乎没再来过这个房间。
和那边的世界的外公的房间,几乎没有什么差别。储存着饴糖的箪笥的位置、大笑、形状,全都一样。
即使我不再来这里,外公他也会准备饴糖吗?
我觉得现在的我明白了这个问题的答案。
饴糖一定在的。
毕竟,我在得到宝箱的那一天,外公说过了。“要吃饴糖吗”。我那时回答了「不需要」,但现在我后悔了。如果当时能坦率点就好了。因为那一定是我和外公和好的最大机会。
我走近最大的箪笥。两年前我即使伸手也够不到的最上方的抽屉,在我长高了的现在已经可以一个人打开了。毕竟我马上就要十岁了。
我拉开外公经常会从中拿出饴糖的那个抽屉。
然后果然,那里满是我最喜欢吃的饴糖。
「请允许我我拿走一个,外公」
我一口吃下饴糖。最喜欢的甜味在嘴里扩散开来。不过,我真正想要的东西并不是这个。我把手伸进装饴糖的袋子并在其中探索。
这里一定有——
「……啊」
指尖,好像碰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我夹住它,取出来一看,发现那是一把钥匙。
「……果然在啊」
我回忆起另一个世界的外公说过的话。
『多半会将它藏在虽然历现在不会发现,但总有一天会发现的地方』
得到宝箱时的我还讨厌着外公,所以没有接近外公的房间。尽管如此,外公仍然一直在坚信我总有一天会过来要饴糖的。
即使到了那时自己已经死去,但那时的我肯定已经长高了,足以凭自己的力量拉开抽屉。
所以外公把宝箱的钥匙藏在了那里。
我拿出藏在自己房间的宝箱,再带着钥匙一起前往供奉佛祖的放假,同时那里也是外公的沉眠之处。
外公正躺在被子之中。在我的想象中外公的脸庞应该如同幽灵般苍白,不过实际上看起来还留有一定程度的黄色。
原本就很瘦的脸庞、如今显得更为消瘦。
记忆中的外公貌似总在生气。现在总觉得看起来像是别人。
外公已经死了。
已经不会再对我生气、不会再给我饴糖了。
我突然变得很害怕。
从外公那里得到宝箱之后,我就没正经和外公说过话。
「外公?」
我呼唤着正在沉眠的外公,然后突然变得想要落泪。
「外公。宝箱、我要打开了」
在眼泪留下来之前,我把钥匙插进宝箱里。
咔嚓一声,锁被简单地解掉了。
然后,我打开宝箱的盖子。
「啊……」
放在里面的东西,是在箱子上写着『对象年龄十岁以上』的、空气枪。
「这是……那个时候的……」
八岁时,我求爸爸给我买的,却被外公以“对你来说还早了点”而
没收走的,那把空气枪。也是我讨厌外公的契机。
我以为它被扔掉了。可是外公却一直没有丢掉,而是小心保存了起来。
箱子上,放着一张对折后的纸条。于是我摊开纸条看了一眼。
上面写着一行字。字迹东倒西歪、仿佛在颤抖、比我写的还差。
历,你十岁了,祝贺你长大。不可以用它指着人哦。
家外,尤诺“汪”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