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四章 追踪者们

那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奇怪的生物一样。

人肉昆虫——差点有这样的错觉。

那是人类的左手腕。

漂浮在透明圆筒中的那个东西,其实形状有点像蜘蛛。

从身体向四面八方延伸出来的脚——就像这种形状的蜘蛛。既不是握着拳头,也不是伸平指头的手掌,而是趋于中间——看起来简直就像是想要捉住什么东西的途中,而就在那种欲抓未抓的状态下凝固住了的样子。

“——那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托鲁忍不住问道。

特地花钱请人潜入领主宅邸,结果甚至还杠上领主——哎,这点纯粹只是结果论——最后她拿到手的东西……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想像根据,但他本来还以为会是什么宝石或美术品之类的东西。

“是。 ”

嘉依卡轻轻地点头。

看来是没有错了。她把棺材从背上放下来,然后打开它。棺材左侧靠中间的地方,也就是平常放遗体时,那儿通常会是左手腕的位置——嘉伊卡把圆筒摆入之后,便用固定用的带子好好地绑住。

“……这个棺材就是为了……这个吗?”

“是。 ”

嘉依卡再次点了点头。

那表情不含一丝阴郁或迷惑,而是充满了真挚的喜悦。

然而……

“你究竟要那东西做什么?是说——那真的是人类尸体的一部分吗?”

“…………”

“真的是尸体的话,那究竟是谁的呢?”

“……托鲁。”

嘉依卡脸上浮起微笑。

“阿卡莉。”

“——嗯?”

在嘉依卡叫唤她时,阿卡莉也歪头看她。

“感谢。剩下的,一半。”

嘉依卡窸窸窣窣地搜索着棺材里面,从那里面取出了数枚硬币,伸手交给了托鲁等人。那是银币。那银币主要流通于北方诸国。因为银的含量很多,所以这种货币在菲尔毕斯特大陆各地,不管到哪里都可以使用。

“在这儿给?”

托鲁惊讶地说道。

就先不说这儿是道路的正中央——他也完全没有想到,她会突然在工作结束的回程路上,就突然在户外付起了工作费用的余款。

“是说——你啊……”

“…………”

嘉依卡只是一脸笑咪咪地,维持着伸出银币的状态,不动也不说话。

看到她那个样子,托鲁明白她想说什么了。

(就这样打住,不要再扯上关系了……是吗?)

仔细一想,每次想跟她谈详细情况时,她就会支支吾吾带过,恐怕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他不知道她究竟身世背景如何,但托鲁等人对她而言只是一时的雇用对象、只是萍水相逢而已,再无其他在此之上、在此之下的关系了。

或许是因为在和那匹独角马战斗时所感受到的高昂情绪,让托鲁在不知不觉之中,似乎对她抱持了不必要的亲近感,或者该说是“伙伴之间的情感”之类的东西。

他们原本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因此,在要事完成之后,他们就要分离了。就只是这样而已。

虽然不知道嘉依卡还有什么要找的东西流落在其他什么地方,但她应该是为了要寻找那些东西而要离开这个戴尔索兰特市了吧。

“感谢!”

嘉依卡再次伸出承满银币的双手。

好似在说:到底在做什么啦!赶快收下啊!

但托鲁在那一刹那踌躇了。阿卡莉充满疑问的眼神从旁边投射过来,可是他还是没有伸出手去拿那些银币。

如果就这样收下那些银币,托鲁等人和嘉依卡的关系就会到此为止了。

应该就会——到此为止了。

然而……

“——!”

他们俩的反应几乎同时。

不过还是阿卡莉的反应比较快也说不定,虽然只差了若干时间。或许是因为托鲁这些日子修练不足所造成的也说不定。这暂且不说,总之托鲁将嘉依卡撞飞,而阿卡莉则从背后把嘉依卡拉了过来。

事情太过突然,银币纷纷从嘉依卡的双手上掉落,在路面上弹跳着。

冰冷的硬币声响起,其中有一枚——

——叽!

有什么东西伴随着尖锐的怪声一起贯穿而过。

究竟是什么?

那是——

“——飞针!”

身材娇小的嘉依卡几乎像是在空中飞翔似地移动着——将她接住的阿卡莉往后退了一步之后,顺势拉着她的身体,跳进旁边建筑物的隐蔽处。

一连串的动作全部都在刹那间完成。

而托鲁也再次伸手按住腰上的短剑,踢了一下路面,往体积有些大的垃圾箱旁的阴影处隐身起来。

然后——

“……薇薇。”

洋溢着慌张为难的声音,从大街的那一头传了过来。

“你突然那样,太——”

“基烈特大人。虽然很抱歉……”

年轻男性的声音和——另一个应该是少女的声音。

像是从黑暗之中慢慢分离出来似地,有三个人影出现了。

那是……

“但对方是乱破师的话,只用一般寻常的对话是徒劳无用至极的唷。”

“…………”

托鲁蹙起眉头。

虽然不知道她是谁,但对方似乎知道托鲁等人是乱破师。当然,应该不是看了他们对飞针的反应之后——而发现的吧。应该是预先就知道他们是乱破师,所以无需多言地就射出了针。托鲁他们之所以作出反应﹒则是因为那个投掷者的杀气。

“……什么人?”

好死不死托鲁和阿卡莉被分了开来。

而嘉依卡的棺材则还被留在刚刚的位置。嘉依卡似乎发现到这点而手脚乱挥。从托鲁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阿卡莉正在努力制止着她。

(……阿卡莉。)

托鲁迅速地用手语跟阿卡莉说道。

乱破师有好几种像这样特别的沟通方法。混乱的战场、鸦雀无声的前线,为了在任何情况下也不会混乱,依然能和同伴联系合作——乱破师们会创造出那些特别的沟通方法,即来自于这样的顾虑。

(你先带嘉依卡逃走。在后山会合。棺材我会拿回来。跟嘉依卡这么说。)

(了解。带嘉依卡离开。在后山会合。棺材由哥哥拿回来。)

阿卡莉点了点头。

托鲁见状,便从怀中取出了扰乱视听的烟雾弹。

那烟雾弹对着某个东西摩擦之后就会着火,然后静静地吐出烟雾。不过如果摔到硬物上,那就会爆裂发出声音和强光。他双手拿着那个,朝逐步靠近的那三个人丢了过去。

——咚!

闷闷的爆炸声和闪光一起充满着夜晚的道路,暂时轰走了这整片景色的漆黑。对已经习惯夜晚的亮度的人来说,这样子就像是被光遮住了眼睛一样。

阿卡莉抱着嘉依卡,如脱兔般地开始跑了起来。

同时,托鲁飞身扑上刚刚丢弃在路上的棺材。

他抓住搬运用的把手(应该是吧?)将它背在背上,蹴地而起。最后他也没忘记再追加,于是又丢了一记烟雾弹到地面上。

但是——

“——!”

烟雾弹没有炸开。

因为一瞬间就逼近过来的某个人——恐怕就是那三人其中的一人,以剑把烟雾弹穿刺而过。烟雾弹没有受到强烈冲击的话,就不会爆炸。

总而言之——

(这家伙……?)

托鲁目不转睛地瞪视着那位一瞬间就逼近至眼前的人。

(相当……厉害。)

那是位金发碧眼的年轻男性。

恐怕就是刚刚跟自己同伴说话时,声音有些局促不安的那位吧。

然而,这个男子既不受烟雾弹放出的强光的影响,亦不受其后飘起的烟雾的影响,一瞬间就缩短了距离。而且,那剑招锐利得让烟雾弹得以不会爆裂——不会带来任何冲击的锐利剑招,刺穿了整个烟雾弹。

修练得不够熟练的武艺家,达不到这种程度。

“——你……”

那位青年对着全身警戒防备着的托鲁,幽幽地说道。

他完全没有对自己的招数感到沾沾自喜的样子。那样子反而更彰显出这个青年其实隐藏着高超的武艺。而他刚刚的那一击,对他而言只是平凡的一招而已吧。

“你跟刚刚那位银发少女,是什么关系呢?”

“……什么?”

“薇薇——我的部下说你是乱破师。如果你只是因为金钱而受雇于她的话,那你就别再跟她有任何瓜葛了。这也是为了你好唷。”

“…………”

托鲁眯起眼睛。

这个青年——恐怕是很认真地在说这些话。

他对托鲁并没有抱着任何敌意或加害之意。他这句话既不是挑拨离间、也不是嘲弄谩骂。反倒比较像是出自于善意的忠告吧。

因为身高和姿势的关系,有

点呈现出由上往下俯视着托鲁的姿态……但他的表情其实很宁静爽朗。完全就是抱持着使命感在行动的人、毫不彷徨失措的一张容貌。

然而…………

“刚刚袭击阿巴尔特伯一爵邸的就是你们吧?”

“…………”

“哦不,我没有意思要责备你这件事。但那也绝不是值得称赞的事。只是,你应该把那个棺材交给我们,然后离开。这样的话,我们就不会再追你了。我们想要找的是,那个少女和那棺材里的东西而已。”

“你是说机杖?”

“那个少女从阿巴尔特伯爵邸夺来的东西,你没有看到吗?”

青年歪头阀道。

看来不是在说嘉依卡的机杖。哎,若说到那把机杖,其实就连托鲁看了也知道那是个年代久远的老东西了。这些青年们应该不会对骨董感兴趣吧。果然他们想要的,是其他的东西。

那也就是说——

“这个嘛……”

托鲁佯装不知情地说道。

他决定此时此刻,还是先听听这个感觉人很和善的闯入者所能够提供的资讯再说。

“究竟,这里面装了什么呢?”

“…………”

青年缄口不语,摇了摇头。

不能说的事吗?应该不是不知道的意思吧。

“基烈特大人。”

飘飘然地——完全感觉不到她体重的轻盈动作,一名少女从青年的左侧走了出来。

身材娇小,仅达青年的肩膀左右。年龄恐怕跟嘉依卡差不多岁数——大概也是不到十五岁左右吧。

五官非常可爱的少女。

但是——她那深灰色的双眸,带着像利刃一般的光芒。

从目前为止的情况看来,恐怕就是这名少女射出了刚刚那些飞针吧。

如果只是把硬币弹开也就算了,但居然可以射穿硬币……那表示她有着非常不得了的身手。

“和乱破师对话是没用的。他们的嘴巴只是为了欺骗人们而蠕动着。”

少女——恐怕就是叫做“薇薇”吧——如是说道。

不只如此……

“我也有同感。”

从青年右侧走出来了第三个人。

那人的声音低沉沧桑,肩膀很宽,身高也比青年更高了一个头,是个高大的巨汉。和刚刚的薇薇不一样,他那样子不禁让人联想到岩石——因为他那看着就很严肃的姿容。感觉他只要一走动,就会搅乱周围的空气、响起巨大的脚步声。光只是交叉着手臂站着,也已经充满了压迫感。

而且,他的背上还背着一把剑。

那是——

(——机剑吧。)

和托鲁的短剑一样,都是装有特殊装置的武器。

“乱破师大致上和骑士的价值观恰好相反。千万不要试图从正面直接跟他交涉——”

“真是会说呢。”

托鲁喃喃说道:

“我没道理要被你们这些暗杀者和佣兵瞧不起吧。”

“…………”

“…………”

薇薇和巨汉表情只有微微一动。

所以,看来——托鲁的解读并没有错。

正中央的青年“基烈特大人”是位骑士。

左侧的少女“薇薇”是位暗杀者。

右侧的巨汉名称不明——恐怕是位佣兵。

明显立场各自不同、毫无任何统一感的家伙们,究竟是因为什么目的而一起行动呢。

“尼可拉,薇薇,不管对方是谁,我们的目的基本上就只有那女孩一个人。不知详情,只是受雇于他人的人,本身并没有错啊。”

“…………”

听到骑士基烈特的说法——托鲁不禁怒火中烧。

什么嘛。这种上对下轻视别人的说法。

骑士基烈特并没有特意做出瞧不起托鲁的言行。恐怕这位青年就如他的外貌一样,是个认真的大好人吧。所以他极其自然地——无意识地轻视着别人。身为骑士——身为贵族的教育,

让他极为自然地看低贵族之外的人。

而且——

(什么“不知详情,只是受雇于他人的人”啊!)

托鲁瞥了一眼滚落在地面上的银币。

是啊。说实在的,托鲁的立场的确正如骑士基烈特所说的,只是个路人罢了。只是受雇于人罢了。工作完成之后,和嘉依卡之间的缘分就会断了。在那之上、在那之下,都再无任何瓜葛——嘉依卡自己也是如此表态。

正因如此……被毫不相干的人指出这个事实,更加令他火大。

的确,他们一旦进入战斗,就会变得冷酷无情——即使是违背人伦的行为,一旦知道那行为在战场上有效,他们也会毫无犹疑地执行——这就是乱破师。必要时,他们会抓人质、从背后偷袭、高喊虚伪的话语迷惑对手、设陷阱陷害对方。至今仍以骑士和战士为主、充斥大义名分的战争中,“卑鄙很好、常耍卑鄙”的他们,是为求胜利不择手段的禁忌角色——一手变成那般脏污角色的乱破师。

但是——

(……正因为如此……)

他才想要达成些什么。

在那像暴风雨般的战乱世界中——他不想变得跟一只白蚁一样,只是被人玩弄至死。究竟是为何而生、为何而死,连这些事情也完全不明白。那样的人,应该不能称之为“活着”吧。

年幼的那一天。

那个人死去的那一刻。

托鲁——

“你是乱破师?”

“……是又怎么样?”

骑士基烈特像是在确认般地问道。对此,托鲁皱着脸回应道。

不管怎样,现下这情况太棘手了。

以此三人为对手,又没剩半个烟雾弹,还扛着一个棺材,他肯定是逃不掉了。还是干脆把棺材丢掉——把那里面的那只“手腕”丢掉的话,也许就逃得掉了……

(……那家伙……)

嘉依卡。

明明就无法流畅地使用这边的语言。

明明就没有不计得失、值得信赖的对象。

即使如此也毫不迷惘的她,想要那只“手腕”。做自己做得到的事,朝着目标一步步接近。恐怕她自己也知道自己的性命早已暴露在危险之中了吧。说实在的,那个笨拙不得要领的少女,一个人旅行还能活到现在,简直就是不可思议。虽说是战后——哦不,就正因为时值战后,所以落魄的士兵们转去当山贼或是夜贼的,并不在少数。或者只是托鲁不知道而已,也许她至今已尝过了好几次的辛酸。

即使如此——她仍是毫不犹疑。

只是一味直率地追求着她所追寻的东西……

(我怎么可能放得下她呢!)

托鲁如此想。

身为乱破师,自己的这个想法,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很异常的——托鲁自己也有自觉。老实说,其实托鲁的第一次上阵会往后延宕,并不是他的能力不足,而是因为他的师父看穿了他的这个本质性格吧。

然而……

“我听说乱破帅是彻底的合理主义者。你如果把她视为你的主人,那还说得过去——但如果不是的话,那就没有道理庇护她了。我是骑士,但正因为我身为骑士,所以我才想要避免掉无谓的纷争。”

“那还真是了不起啊。”

骑士基烈特一派安宁地说道。接着,托鲁也对他回应。

被人瞧不起了呐。

总而言之,骑士基烈特在说的其实是这句吧。“你是赢不了的,所以赶快屈膝跪下、听从我的话吧。”“如果以逻辑合理判断,就该明白在这儿把棺材交出来,然后消失,才是正确的选择”——这个男人,其实是在这样说的吧。

(……〈铁血转化〉暂时无法使用了。)

从潜入领主宅邸之后,连二小时都还没过去。〈铁血转化〉至少要间隔个半天左右之后才能再发动,不然从各方面而言,事情会变得很危险。

(在这种状况下,打倒得了——这三个人吗?)

应该非常困难吧。

那么,他该如何是好呢。

“好了。把那棺材交过来吧!”

骑士基烈特如此说道。

(快想啊!快想啊!托鲁·亚裘拉。)

托鲁一边如此叱吒激励着自己——一边紧紧地握住棺材的把手。

*

“不行!不可!回去!”

“——别拗了!”

阿卡莉一边把手脚乱蹬乱闹的嘉依卡挟在腋下,一边跑着。

“如果你太惹人烦的话,小心我弄死你喔。”

“唔——”

似乎明白了阿卡莉说的是认真的吧,嘉依卡停止了躁动和大叫。

“……话说回来……”

阿卡莉停下脚步,将嘉依卡放了下来。

刚刚那三个人跟他们“打过招呼”之后,阿卡莉们移动了大约二个街区左右。而这附近有一条好几间店面排列在一起的商店街。虽然白天的时候常常人声鼎沸,不过夜晚时分反而人少到让人觉得鸡受。但幸亏如此,她们也才比较容易警觉有没有谁潜藏

在这附近。

幸运的是——她们好像没有被盯上的样子。

“哥哥说会帮你拿回你重要的棺材。”

“真的?”

“是啊。”

阿卡莉一脸蹙眉,点头说道。

“话虽如此……但哥哥其实才是我们该担心的。”

“嗯?”

“那三个人……虽然他们每个人不一定拥有相同的本领,但试想假如每个人都跟那个丢掷飞针的人一样的话,我想就算是哥哥,也很难从那种情况下脱身而出吧。而且他又带着一个累赘——”

“累赘?”

“你的棺材啦。”

阿卡莉眉间的皱纹微微变深。

“……了解。”

嘉依卡点了点头。而阿卡莉虽然表情没有变化,但却一脸似乎难以理解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着。

不久——像是要把苦恼撇开到一旁似地,阿卡莉摇了摇头,重新转过身来对着嘉依卡说道:

“——你待在这里。”

“…………”

“我回去帮哥哥。”

“我。一起去。”

“不行。你碍手碍脚。”

阿卡莉断然地如此告诉她。

“可是——”

“工作已经结束了。你——已经不是我跟哥哥的雇主了。把你带来这里,已经是多奉送的服务了。”

“﹒……”

嘉依卡似乎哑口无言的样子。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刚刚她自己也表示他们的雇佣关系早就已经结束了。

阿卡莉的话很有道理。

然而——

“阿卡莉——回收、托鲁。”

嘉依卡手指指着阿卡莉,说道:

“我——回收、棺材。”

“就跟你说不可能了……”

“我的事情。不可能。救托鲁。阿卡莉的事情。不同事情、不同事情。”

“…………”

这次换阿卡莉哑口无言了。

简言之,嘉依卡要回去拿棺材——而阿卡莉则是帮助托鲁。两人虽同行,但目的却不同。

而当然——为了去拿回棺材,嘉依卡就算被那三个人抓了、或是被杀了,那也是嘉依卡自己的事,所以阿卡莉无需在意——这正是嘉依卡所要说的。

当然,她这么简单下的结论,对乱破师阿卡莉而言,不是什么不合情理的想法。

不,说不定反倒——

“兵者,诡道也……”

阿卡莉抱胸说道:

“他们应该不会想到我们会回过头去……?”

托鲁特意使用烟雾弹,为的就是要让嘉依卡和阿卡莉逃走,这一点那三个人应该也心知肚明。

反过来说,他们应该以为阿卡莉们暂时不会回过头来。说不定如果返回去那里——譬如绕道从他们背后进行攻击或做些什么的话,也许会有胜算也说不定。

“……我知道了。如果是这样子的话。”

“感谢。”

对着颔首的阿卡莉,嘉依卡微笑道。

*

以结果而言——托鲁很快地就被抓住了。

行动敏捷的巨汉和骑士基烈特的剑,从左右两边交叉伸出,制止住想要抱着棺材逃跑的托鲁。架在脖子上的刀刃触感,让托鲁不得不停下了动作。

此外——

“……你的剑好像也是‘机剑’的样子呐。”

巨汉一只手轻轻地把持着巨大的剑,一边说道:

“我也是用机剑喔。”

使用机剑的人,才真的是不显眼的麻烦。

使用机剑的人送气至剑,和机剑互为连通之后,机剑即变成持剑的人的一部分。他们在持剑的状态下正是最为稳定的状态——也就是说,从那一瞬间开始,剑和剑士即变成了二者合一的生物。

虽然“剑成为剑士的一部分”的见解较多,但其实也可以反过来思考。

剑士成为“剑”这个武器的一部分。

使用机剑的人,并没有“挥剑”的意识。

他们所有的行动全部都是“剑招”。

“死心吧。就算你用的是机剑,但以你的力量,是无法从我们三人手下逃脱的。”

“…………”

托鲁怒目般的视线射向那个巨汉一阵子—

“…………哼。”

托鲁耸了耸肩,解除了备战姿势。

然而,握在棺材把手上的手,依然没有放开。

“那我再问你一次……”

骑士基烈特维持着把剑放在托鲁脖子上的动作问道。

这人的剑似乎不是机剑的样子——在某种意义上,这其实更为可怕。

这骑士使用普通的剑,却能做到跟使用机剑的人一样敏捷的动作。据说有的出身武士门第的骑士,在用两只脚走路之前,就曾经拿过剑了……看来这个青年,或许正如传言所说的也说不定。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

“你可知道她是什么人吗?”

“那你又知道了?”

托鲁微微转动脖子,视线对上骑士基烈特。

虽然只有一些些,但刀刃微微切开了脖子的皮——托鲁的脖子渗出血来。

“嘉依卡是什么人﹒你又知道了?”

“当然。”

骑士基烈特点了点头。

“我们是基于正当、正义,接受了各国政府的要求,才进行这次的行动。我们在追着什么样的人物——她在追着什么样的东西,我们都是深入了解了这些之后才开始行动的。”

“跟你不一样。”

薇薇说道:

“我们是正义。”

“…………暗杀者居然是正义啊……”

一听到托鲁的话,薇薇的视线变得相当尖锐,但她却没有再多说什么。

“哎,算了。我知道了。这种状况下我是没有胜算啦。我把你们在追的东西交给你们。这样总可以了吧?”

托鲁慢慢弯下身子,将嘉依卡的棺材平放在地面。

“你手放开。”

“这样好吗?”

对于巨汉的命令,托鲁如此答道:

“这个棺材里可是放了炸药之类的装置唷。随便乱打开的话可是会爆炸的。你们也不想要一个不小心就被炸飞吧?”

“…………”

骑士基烈特和巨汉面面相觑。

他们沉思不久——

“好吧。”

巨汉点了点头。

“赶快把装置什么的拆除掉!然后把那个造成大家困扰的东西〡—那个‘遗体’交给我们。”

“…………”

托鲁思索了一下。

这些家伙非常清楚嘉依卡正在寻找的东西是“遗体”。

那也就是说——他们真的知道嘉依卡是谁、以什么目的在收集着这些遗体,而且也知道那具遗体究竟是谁。当然,这些家伙也有可能只是受雇于某人、受人使唤而已,实际上什么事情缘由都不明白也说不定——如果是那样的话,那事情就好办了。

因为那就代表他们自己本身没有仔细判断的能力。

托鲁一边承受着骑士基烈特他们望着他背后的视线,一边假装拆除棺材的“装置”。不消说,炸药什么的只是他在故弄玄虚罢了。但托鲁在想,他们在“如果要把东西交给敌方的话……”之类的想法之下,会做出这种决定亦属自然——而且刚刚他又对他们使用过了烟雾弹,所以他们现在对炸药之类的相当敏感吧。

接着……

“你们所说的,就是这个吗?”

托鲁打开嘉依卡的棺材。

托鲁把手伸进去那棺材里面,解开固定用的绳索——取出那个引发问题的东西。

放在透明圆筒里的手腕。

托鲁高高举起来给那三个人看,好让他们可以看个仔细。

“对。就是这个。”

骑士基烈特一脸满意地点头说道。

托鲁见状,也一脸满意地笑道——

“这样啊。就是这个啊?”

他嘴里喃喃说完——便用力地丢出去。

朝着夜里漆黑的正对面,他把那封在透明圆筒里的手腕丢了出去。

“——!”

骑士基烈特、巨汉、还有薇薇的视线不自觉地转移到那东西上。

虽然他们没有移走脖子上的剑,但注意力转移掉的人所拿的剑,就形同于无剑一样。虽然有些逞强,不过托鲁用双手手背——手套里面藏有紧急时可承受刀刃的铁片——挡开交叉在脖子左右两边的剑,伏下身子,抓住棺材.如脱兔似地奔了出去。

“啐——”

“没关系,我去追那边!”

骑士基烈特这么大喊的同时,便开始跑去追那只被托鲁丢出去的手腕。而薇薇也追在他后面,突然跑掉了——然后……

“…………你不一起去追吗?”

往手腕飞去的反方向——即独自一人追踪托鲁而来的大汉,托鲁瞪着他问道。

“对乱破师疏忽不得。”

巨汉直追在托鲁的后面,一边跑一边说道:

“说不定你只是假装丢出去而已。”

“我才没那么精明呢。”

“不管怎样……”

巨汉说道:

“我并不像基烈特殿下那样温柔。”

“趁着能削减敌人的时候,就尽量先削减掉敌人。我才不管对手的情形呢。”

“很合理的判断呐。”

看到巨汉扬起了机剑从他的头上往下打,托鲁硬着头皮挥舞手中抱着的棺材。

“唔?”

看来他没有想过托鲁居然会拿棺材来当武器吧。当然,他是有闪过托鲁殴打过来的棺材——但因为是勉强避开,所以巨汉有一些些稳不住姿势。

“——吓!”

托鲁一边激烈地喘着气,一边就这样子把棺材——丢了出去。

对手是这个巨汉的话,带着那额外的重物最后肯定是赢不了。

“趁着能削减敌人的时候,就尽量先削减掉敌人”——确实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好不容易把那个骑士基烈特和暗杀者薇薇引开了,趁此时将这个巨汉打倒,方为上策吧。

棺材应该是撞上了某处建物的墙壁吧。好像有什么硬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毫不在意的托鲁双手拔出双刃机剑,和巨汉针锋相对。

“哼。”

巨汉一边浮起粗鲁不屑的笑容,一边说道:

“明明只是个小鬼,没想到还挺厉害的嘛。”

“这样啊。”

托鲁一边以舌舔唇,一边说道。

下个瞬间,两人几乎同时动作。

“——哼!”

巨汉挥剑放出一击。

这个攻击——托鲁身体轻盈地躲过。

不管是多么优秀的机剑使用者、不管是拥有多么强大的腕力,都不可能无视东西的重量。机剑本来就很重了,再加上他的这个长度和粗细,应该更难挥动吧。

自然地——挥舞的轨道也有所局限。

如果攻击的方向有所受限的话,那么即使在无〈铁血转化〉的状态下,也不难避开了。

他的刀刃空挥,从托鲁的头上飞过。

然后——

“——唔!”

巨汉的剑发出声响,深深地嵌入就在他们旁边的建物墙壁里。

(——赢定了!)

托鲁见状,心里确信。

那个样子他就无法拔剑了吧。之所以引来这个后果,就在于他的高度破坏力。如果只是轻轻的攻击,那么也只会被墙壁弹开而已吧。

托鲁向前踏了一步,用双刃机剑往巨汉的胸前送出一击。

注入对方必死的信心﹒托鲁猛力刺出右手的机剑剑锋。

然而——(吐槽:你究竟有多喜欢用然而啊!)

“——!”

托鲁的突刺,并没有刺入对方的侧腹,反而在半空中空挥而过。

巨汉的身躯以难以置信的动作,闪过了托鲁的突刺。

一切都——太过突然。

巨汉的身躯以不自然的姿态,惊人地浮在半空之中。

不可能。

以巨汉刚刚所站的位置、姿势而言,不可能躲得开来——托鲁原本如此判断。不管是身体再怎么柔软的人类,其动作都有人体构造及身体力学上的极限。就像普通站着的人类,不可能能够把头突然回转三百六十五度一样。而试着拔出剑的巨汉,他的脚应该是无法跳跃的。

然而——

“——哈哈!”

伴随着哄笑声,靴子的脚后跟部分像只大铁锤一样,朝着托鲁往下挥打。

从托鲁头上的巨汉而下。

被对方闪过一击、因而姿势有些趔起的托鲁,再无法躲过这招。左手的短剑突然受到巨汉脚后跟的冲击,一时之间无法顶住,短剑从托鲁的手中飞出,刺入旁边建物的墙壁里。

“…………!”

托鲁并未执意要站着,而在地面滚了一圈。

与巨汉保持了一定的距离,针锋相对。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就是这么一回事。”

巨汉笑咪咪地笑道。

巨汉的机剑还嵌在建物墙壁上。

嵌?不,他是故意插入的。

巨大的机剑拥有与其外观相称的坚固。坚固到就算巨汉全身体重下压也不会折断的程度。总而言之,巨汉故意把它深深插入墙壁、固定住它,是用来作为施力点,好让自己的身体能够跳到半空中。

既不是骑士的剑术。

亦不是剑士的剑术。

一点都不像那些正统派的剑术。

这种利用周围所有东西来战斗的方法,是佣兵独有的特色。而这种露骨的作法,勉强说来,其实接近于托鲁们这种乱破师。是正统派骑士会骂为“卑鄙”,轻蔑为“邪道”的技术。

然而——

“你应该不会说我卑鄙吧?乱破师……”

巨汉一边从墙壁上把剑拔出来,一边笑道。

“不会。”

托鲁说道。

卑鄙很好。他们常要卑鄙。

不管用什么手段,只要能给自己的主人带来胜利,就是乱破师的骄傲。在战场上,什么正当不正当,根本不可能会有人去管。

“那么—〡”

“当!”伴随着踩碎地面般的剧烈声响,巨汉蹴地逼上前来。

从正面而来的突击。

那突击承载着他奔跑的气势,甚至巨汉原本的臂力和剑的重量。而奔跑之后的攻击,让托鲁更难以测出击剑的距离。此外——因为是突击的关系,所以意识集中在前面,因此他使出的那一击,是灌注了所有干劲,确实欲置他于死地的一击。

尽管机剑挥过来的轨道相当单纯,但从正前方稍稍偏低、横劈过来的这一击,让人往右躲也不是、往左躲也不是、往下躲也不是。而且,如果随便跳起来的话,毫无防备的状态就会暴露在对方的眼前。

那攻击看上去单纯,但其实是很可怕的。

“你应该不会说我卑鄙吧!”

伴随着叫声,持续旋转着的托鲁跳了起来。

巨汉的砍击在他的正下方挥空。

往右、往左、往下都无处可躲的话,那就只剩上面了。极为理所当然的道理。

“——嘿咻!”

托鲁一边激烈地喘着气,一边从巨汉的头上挥下短剑。

本来就足以劈开岩石的砍击,再加上身体旋转的力道,砍击因此加速,威力当然倍增。

然而——

“愚蠢!”

巨汉叫道。

托鲁的确躲过了横劈过来的砍击。但那也仅只于此而已。对着在空中动弹不得的托鲁,巨汉翻转手上的剑往上捞,朝上放出一击。

不管怎样,巨汉的一击,挥舞的轨道比较直、比较短,很快就要砍到托鲁。

应该——很快就要砍到才对。

“——!”

巨汉突然倒了下来。

到了那个时候,他才终于发现。

涂成黑色的钢丝——已经缠绕在自己的脚上。

托鲁刚刚那把被踢飞出去的短剑。那柄头上装着钢丝,将突击而来的巨汉绊了一脚。托鲁特意一直旋转、跳跃,不是为了加速短剑的砍击,而是为了缠绕布满地面的钢丝,将巨汉绊倒。

“宰了你!”

短剑的一击,击落在巨汉的头上。

但是,巨汉恐怕已料到这件事,于是高举起自己的左腕,接住了这一击。

——钢与钢互相敲击的声响。

托鲁的一击,没能将巨汉的手腕切下来,而在那粗厚的肌肉中间停着。恐怕他在衣服内侧里面穿着连环护甲吧。在战场上,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情形,不是什么卑鄙的行为。

“呿……!”

托鲁没有穷追不舍。他只是踢了一下巨汉的胸口,就那样子离开了他。

同时,他又再拉了拉钢线,把刺在墙壁上的另一把剑取回来。

然而——

“……呜……嗯……”

巨汉垂着左腕,呻吟着。

出血——恐怕因为肌肉大部分都被切断了,所以手腕使不上劲吧。从上手臂就全都染得通红、从指尖上也滴落着红色的水滴。

“——好了。”

托鲁把双刃小剑交叉成像剪刀一样,然后说道:

“趁着能削减敌人的时候,就尽量先削减掉敌人。这是你刚刚说的吧?”

要用单手挥动那把巨大机剑,想也不可能了吧。

而且大量的出血——如果放着他不管、不给他时间止血的话,那就是托鲁必胜无疑了。

“…………”

巨汉紧皱着脸,但仍沉腰举起巨剑摆出架势——

“你还要干喔?”

“是啊。佣兵有佣兵的矜持。也许乱破师没有,但……”

“…………”

托鲁叹了口气,放下双刃短剑。

下一瞬间——

“——!”

“砰!”的一声,巨汉的头部摇晃了一下。

地面震动的声响响起,那缓缓倒向地面的男子背后——

“没事吧?哥

哥。”

“救。托鲁。”

出现的是手拿铁锤的阿卡莉和嘉依卡。

*

“遗体”的手腕安然地回收成功。

本来以为晚上会有些困难的亚伯力克和薇薇,出乎意料地很快就找到了。隔着一定间隔、设置在道路两旁的烛台式街灯,散发出微微的光芒——透明容器因此闪烁着。

“这就是——那个……”

薇薇兴致勃勃地看着那只手腕。

“应该是吧。不过我也无法鉴定这是不是真品啦。必须拜托芷依塔和马特乌斯吧。”

说罢,亚伯力克从怀里取出布,并把那手腕包好——然后紧紧绑在与剑相反侧的腰上。

“——对了,尼可拉呢?”

“还留在那里。好像是要解决那个乱破师。”

薇薇说道。

“‘解决’啊……”

亚伯力克皱起脸来。

“基烈特大人。虽然对方还年轻,但他是乱破师喔。所以才那么自然地丢给我们假冒品、欺骗我们。”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是……”

亚伯力克叹了口气。

基本上,他不想要把毫无关系的人也卷进来。不管是乱破师、还是什么也好,那个少年看起来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只是受人雇用而已。

“总之我们先回去吧。顺利的话,说不定可以阻止尼可拉。”

“基烈特大人。”

这次换薇薇叹了口气。

薇薇这个道道地地的暗杀者,总是受不了亚伯力克这个老好人。

不过——说老实话,这两人从来都没有考虑过“尼可拉会输”这个可能性。机剑士·尼可拉。他的实力非比寻常。机剑的精密攻击、佣兵剑术中独特的身体运用之术。连亚伯力克也不知道自己跟他认真对上时,有没有胜算的可能性——尼可拉的实力其实强到这种地步。

然而……

“……咦?”

当他们回到刚刚抓住少年乱破师的地方。

“尼可拉?”

亚伯力克愕然叫道。薇薇则摆出了战斗姿势。

他们公认的强者、他们从不认为他会败北的伙伴——他巨大的身体正躺在地面上,而那名少年乱破师正盘腿坐在他的身体上。

“是你——把尼可拉打倒的吗?”

“算是吧。”

少年乱破师绷着脸说道。

“先跟你说清楚,这家伙可是还活着喔。”

“…………”

亚伯力克蹙起眉头。

据说乱破师为了胜利,往往不择手段。当然——对于杀人,应该也没有什么顾忌之情等等。打倒了尼可拉那就是打倒他了,就这样取走他的性命也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然而——

“……你是要这个吗?”

亚伯力克弯下腰,打开包裹,取出里面的手腕。

“啊啊。不好意思呐——还特意帮我捡回来。”

少年乱破师说道。

嘴里虽然在故意嘲讽着,但他脸部依然紧锁着眉头。

“如果你们觉得那东西比这家伙的性命还重要的话,那就没必要还给我了。我把他杀了吧。虽然这家伙不好对付,哎——但现在这情况,我要杀他简直比扭断婴儿的脖子还要容易。”

“…………”

亚伯力克听着薇薇在耳边低语。

然后,他——

“原来你什么都不知道啊。”

亚伯力克一边慢慢估量着用字遣词,一边说道。

“你在说什么?”

“她的事情啊。那个雇用你的少女。她现在是叫做什么名字,这我就不知道了呢……”

“…………”

少年乱破师眯着眼,盯着亚伯力克等人。

“你跟她拿了多少钱我是不知道啦,不过请你停止这愚蠢的行为。帮助她的话,不会有什么好事的。反倒会跟全世界为敌喔?”

“就算你这么说……”

乱破师说道:

“但全都是一些既暧昧又抽象的话,我根本无从判断啊。”

“…………”

“…………”

亚伯力克和薇薇两人面面相觑。

这个乱破师果然什么都不知道。

虽然这是个极重要的机密,但——但是……

“——贾兹帝国。”

亚伯力克说道:

“这只手腕是贾兹帝国皇帝——被称为〈魔王〉或〈禁忌皇帝〉的男人——既是国王,同时亦是最强、最厉害的魔法师——阿图尔·贾兹的手腕。”

“…………”

乱破师托鲁皱着整张脸,除此之外,更紧皱着眉头。

大概是觉得此话不可信吧。

阿图尔·贾兹是个强大的存在。

就算说他是几近于传说或神话领域的存在也不为过。也有不少人甚至说他不是人类。但不管怎样,他的存在实在是太过于超然。因此,对普通人而言,他的存在根本一点现实感也没有。

不过…………

“而那个雇用你的银发少女……”

亚伯立克一边观察对方的反应,一边继续说道:

“即是嘉依卡·贾兹——卖兹帝国皇帝的女儿。”

*

阿图尔·贾兹。

称呼他的语词很多。

〈禁忌皇帝〉、〈魔王〉、〈不死王〉、〈怪物〉、〈大贤者〉、〈超帝〉、〈战争狂〉

那些词语,可以说全都正确,但也全都不对。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他不是那种渺小、单纯得可以只用一句话就能代表得了的存在。他是菲尔毕斯特大陆史上无以伦比的存在。因为老实说,他不仅过于长寿、而且还过于强大。因此甚至有人说:“‘阿图尔·贾兹’不是指‘一个人’,而是‘贾兹帝国国王’本身不是吗!”

他既是统领北方大国的独裁者,同时也是创造各种魔法技术的大贤者,更是在长期的战乱时代里,在那旋涡之中持续玩弄着列强诸国的策略家。

特别是……关于魔法技术,打造了现在的魔法基础之人,无疑正是阿图尔·贾兹。鉴于现在魔术广为运用在各种领域的情况,甚至有些学者和贤者评论他:“如果没有他这个人的话,人类文明大概会迟个一百年左右”、“贾兹皇帝正是人类的引导推手。”

然而,另一方面——居然没有任何关于阿图尔·贾兹创建贾兹帝国之前的纪录,因而其来历完全不明。也有人说:“阿图尔·贾兹皇帝本身这个存在,就是一种无以伦比的诈欺啊。”

不管怎样……

阿图尔﹒贾兹皇帝在菲尔毕斯特大陆上拥有如此强大的影响力,仅从所有的纪录上来看,将近三百年来,这个世界的情势一直深深受到他的影响。

但是……运用种种魔法秘密仪式、度过了三百年岁月,持续称霸的“魔王”——贾兹帝国皇帝,并不是传说中的不死之身。

贾兹帝国首都攻防战中,阿图尔·贾兹遭人杀害。

之后,菲尔毕斯特大陆的战乱,以他的死去而落幕。

换言之——阿图尔·贾兹,可称之为象征菲尔毕斯特大陆战乱时代的存在。

当然,他的影响力至今依旧不减。

然后………………

*

“〈魔王〉的——女儿?”

托鲁蹙着眉头,喃喃自语。

那句话,真是完全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也可以说,冲击太大了吧。身为一名乱破师,这话其实不够成熟,但他现在恐怕是满脸惊恐没错——对于托鲁的反应,骑士基烈特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是的。五年前贾兹帝国首都攻防战时,阿图尔·贾兹虽然已经被杀死了,但他的女儿——嘉依卡·贾兹却逃脱了。”

“…………她自己一个人?”

嘉依卡怎么看也才十五岁左右,也就是说,五年前她还只是个十岁左右的幼儿才对。

从“怪物”阿图尔·贾兹遭人杀害的现场,她自己一个人成功逃脱……怎么想怎么不可能。但如果当初有臣子之类的协助,那为何现在那些人——不在嘉依卡的身边呢?

是竭尽气力而死了呢?

还是抛弃嘉依卡,自顾自逃跑了呢?

还是——

——“怎么可能!你……不是早就死了!”

那个领主看到嘉依卡时,确实这样说过。

那也就是说,她死了之后,发生了像奇迹一样的偶然,而从应当死去的状态之中,存活了下来吗?

“那种事情我们也不晓得。”

骑士基烈特说道。

“不管怎样,我们不能放着她不管。”

“为何?”

托鲁问道。

依他所见,嘉依卡只不过是个会使用一点魔法、脑袋迟钝的少女罢了。完全没有想过她是骑士、佣兵、还有暗杀者们聚集在一起、联手追捕的对象。

然而……托鲁的这个想法似乎太过天真了。

“直到现在,信奉贾兹皇帝的人也还不少。其实,各国能够建立起合作体制并攻陷贾兹帝国首都,这件

事本身可以说是奇迹了。”

本来处于敌对关系的列强诸国—……因为诸多缘由,在偶然之下建立了暂时性的合作体制。就结果而言,他们在贾兹帝国首都攻防战中成功了。如今就算贾兹帝国再次复兴,那些列强诸国的同盟,恐怕也无法成功了吧——骑士基烈特说道。

“那个〈禁忌皇帝〉死了以后,影响力还是很大。因此有很多家伙打算拥立他的女儿——嘉依卡·贾兹,复兴贾兹帝国。”

“同时——”

骑士基烈特将视线看向手上的圆筒。

“那个总共活了三百年,喔不,据说是五百年的〈怪物〉——他的遗体无疑是强力魔法的材料。蓄积在里头的魔力不知凡几。组装到魔法机杖里去的话,可以变成强大无比的兵器。”

魔法的原动力——所谓的魔力,总归一句,即是生物的思念。

而具有智慧的生物,其尸体蓄积了该生物一辈子所残留下来的思念。如果施以适当的处理,则可以从那尸体提炼出魔力。因为物质上较为安定的关系,许多魔法装置都是使用化石或尸蜡。提炼出来的魔力再加以术式,魔法以这种形式奠定了方向性。并使用魔法师的“思念”作为“火种”,然后“引爆”。

大多时候都是使用弃兽的化石……但照理来说,做了防腐处理的人类遗体,其实也可以当作魔力的泉源来使用。

就像——那只手腕一样。

“…………原来如此。”

确实有个大型机杖把领主的那间宅邸本身,全纳入了魔法效果范围之内。

那不仅仅是因为机杖足够大的关系,而是因为有强大魔法师〈禁忌皇帝〉的手腕,所以才能达到那样子的技术吧。

正因如此,阿图尔·贾兹的遗体才会被分割成好几个部位,然后被分散开来保管吧。如果收集完他全部的部位,那最后可以做成怎样强大的魔法兵器、而且如果是被那些企图复兴贾兹帝国的人们拿到手的话,那事情究竟会变成怎样——在骑士基烈特背后的那些人们肯定在害怕着这件事。

“你明白了吧?”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骑士基烈特似乎有些急了。于是他说道:

“嘉依卡·贾兹——在这好不容易迎来的太平之世,她将是再次引来战乱旋涡的灾难种子。千万不可让她收集完她父亲的遗体啊!”

*

“嘉依卡·贾兹——在这好不容易迎来的太平之世,她将是再次引来战乱旋涡的灾难种子。千万不可让她收集完她父亲的遗体啊!”

骑士基烈特吼叫的声音——也传到了藏身在离他们稍微有些远的嘉依卡和阿卡莉之处。

“…………”

阿卡莉面无表情地转头望向嘉依卡。

〈禁忌皇帝〉的女儿——咬着唇,头微微低下。

“那家伙所说的,是真的吗?”

“…………”

嘉依卡没有回答。

只是……为了在后方支援托鲁而架在民房屋顶上的机杖——她紧紧地握住那机杖的杖把,握到连手指头都严重泛白了。

是真的——仿佛在如此承认的样子。

“〈魔王〉的女儿……”

“……我……”

嘉依卡吞吞吐吐地开始说起来。

并非用大陆通用语,而是用贾兹帝国所使用的北方语言——拉克语。

“我只是……想要把散落四处的……父亲大人的遗体收集完整之后……好好地吊唁他……而已……因为不那样做不行啊……我只是那么做而已啊……”

“…………”

阿卡莉无言以对。

但是,她的确不会觉得嘉依卡和贾兹帝国的余党或支援者还有所牵扯。而且,如果嘉依卡真的和他们牵上了线的话,她又何必特意雇用托鲁和阿卡莉呢。

阿卡莉是个孤儿。亚裘拉村里有不少人原本就不懂“家人”的意义。捡孤儿回来培育成乱破师——在亚裘拉村传统上这种事已沿袭至今。

所以阿卡莉并无法理解嘉依卡的心情。

而只能够用想像的。

然而……

“——哥哥。”

托鲁又是怎么想的呢?

阿卡莉眯着眼,等待着哥哥的决断。

*

“……太好了。”

托鲁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然而,那似乎还是传入了骑士基烈特,还有他旁边的薇薇的耳里。

两人纷纷露出诧异的表情。

“再次引来战乱的旋涡?不错啊,这个。”

托鲁露齿而笑。

骑士基烈特睁开眼呻吟着,而暗杀者薇薇则用一种仿佛是在看一个“令人唾弃的卑贱家伙”的眼神,紧紧地瞪视着托鲁。

然而,托鲁毫不在意地继续说道。身为一名乱破师,也身为一名无业饭桶,他早就已经习惯被人痛骂、受人轻视了。

“战乱最棒了。让我们再一次回去吧——回到战乱的时代。”

“你……!”

简直就像是看到一只怪物在念着他无法理解的咒语一样,骑士基烈特的表情完全扭曲。

“我是乱破师。在这和平之世,真是放你的狗臭屁——什么也无法做、什么也无法留下、什么也无法改变,就只是为了死去而平稳地活着,我才不要咧!”

脑海闪过年幼时光的记忆。

一边高举着自己死去的孩子、一边断了呼吸的——哈丝敏。

他想改变世界。

他想将自己的存在镌刻在这个世界上。

他不要只是出生、死亡而已——他想自己仔细瞧瞧身在这里的意义。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出生,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死亡,他想尽自己的全力去追寻这些事情。

因此……

“难道你想引起战乱吗?”

“是啊!”

托鲁狰狞地笑道。

但老实说……那并非完全的理由。已经不全然只是这个理由了。

(……如果这是那家伙活着的目标的话……)

嘉依卡——〈禁忌皇帝〉的女儿。

为了收集父亲遗体而四处奔波——背着棺材的孤独公主。

只凭着自己一个人。她的周遭应该全部都是敌人。她正身处在令人绝望的世界的正中央。

尽管如此,她仍笔直地盯着自己的目标行动着。

即使那是件毫无道理可言、鲁莽至极的事,但对她来说,那就是个永不会动摇的目标,跟出生于世的意义拥有相同的份量。

那是……

(……我想帮她达成目标。)

托鲁发自内心地这么想。

和自己不同——就算世界改变了,哦不,正因为世界改变了,她也依然意志不移。

她的坚定意志,在他看来﹒竟是出奇地眩目。

因此——

“——嘉依卡!”

托鲁一边大叫,一边冲向他们。

以猛烈的气势冲上前去的他——闭起了双眼。

“——!”

骑士基烈特和暗杀者薇薇都摆好了架式。

不管哪一方,都是相当厉害的高手。即使笔直地闯将上去,以现在的托鲁而言,也没有任何的胜算。

然而……

——啪叽!

一道强烈的闪光骤然在托鲁和骑士基烈特他们之间炸开。

事先和嘉依卡商量好的魔法招式。

〈眩光弹〉——将幻影系魔法的发光量提高到最极限。

当然,没有防备、突然看到这招的人,会丧失数秒的视力。

相对地——在暗夜中隐密行动是乱破师的专长。收起声响、隐匿起气息,在黑暗之中——在失去视力的时候,可仅仅凭藉着空气的流动、反射的声音来移动——托鲁拥有这般技术。

因此,就算他闭上双眼,当然也能够袭击得了对方。

“呜——!”

骑士基烈特虽然拔剑,但因为嘉依卡的魔法,眼睛被光照得睁不开来,他的动作也因此大乱。薇薇也是。虽然暗杀者应该拥有和托鲁一样的技术,但什么预兆也没有、突然炸裂开来的闪光,真的是让人无法及时保护住眼睛。

即便如此依然照样攻击过来的两人,果真不是简单的货色。

剑回旋、针飞来。

然而,在丧失视力的状态下,两人所施展的一击,跟完美地使出时的威力差得太远了。托鲁举起双刃小机剑,一瞬间便将两人的攻击打掉了。

“——呜!”

骑士基烈特呻吟。

托鲁一边撞他——

“还来吧!”

一边强行夺走他手上紧握的“手腕”。

“等——等等!”

骑士基烈特一边用左手捂着眼睛、一边喊道。薇薇反射性地准备好要丢针——但她仍一动也不动。她应该是怕在这眼花的状态下放针出去,会扎到自己的同伴吧。

“等等,你——”

犹在大叫的青年骑士。

然而——托鲁连斜眼看也没看,就背过他们,继续往前跑了。

*

紧要关头时需要抢救的行李——托鲁几乎没

有。

只有爱用的武器和道具,以及其他一些衣服,还有最低限度所需的钱财。

全部塞在包包里背着,也不比嘉依卡的棺材还要夸张巨大。

“——阿卡莉?”

“我这边也打包完了。”

看来阿卡莉也是一样。

对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点了点头——托鲁再次向她确认:

“慎重起见,我再跟你说一次。你其实没必要陪我们一起淌浑水唷?”

“这话太愚蠢了。哥哥。”

阿卡莉摇头说道:

“不管到哪儿,我都要跟哥哥在一起。”

“……阿卡莉…………”

“如果哥哥——”

阿卡莉用她那张伶俐端正的脸,静静地说道:

“在我不知道的地方莫名死掉的话,我不就不能把哥哥剥制成标本了吗?”

“我死的时候,会非常壮烈地爆炸给你看。”

嘴里念念有词的样子,托鲁叹了一口气﹒走出了家门。

未至黎明的暗沉早晨风景——在凉飕飕、冷透的空气中,背着棺材的少女一个人茕茕独立着。

“那么就……走吧。”

“——唔。”

托鲁一出声,嘉依卡便回过头来,脸上浮起困惑的表情。

“托鲁。阿卡莉。为何?”

“脸——被领主看到了啊。”

托鲁耸了耸肩,说道:

“总而言之,我们已经不能再待在这条街上了。”

不仅潜入领主宅邸,还跟领主互斗。互斗的结果,甚至牵扯上了那些家伙——列强各国交付特别任务的对象。虽然情势尚不严重,但戴尔索兰特市已是停留不得。

“陪你旅行的同时,顺便帮你——帮你这家伙做点‘工作’。价格会算你便宜点的。”

其实也没有打算要去哪里。

所以,跟她走在一路也没有关系。

她好像身上有不少钱的样子,如果跟她一起行动的话,也就是说至少不会饿着自己——托鲁心中现实地盘算着。

而且——

“但是,我是……”

嘉依卡低头。

她果然还是介意自己的出身吧。

“〈禁忌皇帝〉的……”

“我跟你说过了吧。”

托鲁打断她,紧接着说道:

“战乱最棒了。”

“…………”

“如果跟着你——说不定可以改变这个世界。日复一日过着平稳的生活,真是无聊得要死。如果跟着你,说不定可以把这世界改变得充满混沌和变化,让我能够找到我活着的意义。那正是我所追求的。”

总比什么都没做就死去来得好。

即使被人骂为恶鬼、被身分卑贱的人嘲笑。

只要在这个世界上镌刻上自己曾经活过的证明——

“嘉依卡。”

托鲁将手伸向银发砂女。

“我要去。去到我能去的地方为止。你呢?”

“…………”

嘉依卡看了看托鲁。

然后看了看阿卡莉。

“……唔嗯。”

阿卡莉对她点了点头。

然后——

“——唔!”

嘉依卡脸上突然绽放出光采,伸手握住托鲁的手。

〈禁忌皇帝〉的女儿——嘉依卡·贾兹。

乱破师兄妹——托鲁·亚裘拉和阿卡莉·亚裘拉。

那一天的黎明时分,他们离开了戴尔索兰特市。

他们前往的下一站旅程是——将世界再次卷入战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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