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耳朵几乎发麻的寂静,充斥着谒见厅。
哈尔特根公国——格兰森城内。
这里已非时至昨日的景象。格兰森城谒见厅特征是质朴刚健到可说是毫无风趣……而现在谒见厅的墙壁和天花板都被弄破了好几处,柱子也倒了好几根,随处可见大量破坏的痕迹。在这俨如废墟的空间里,则有半透明——如玻璃般的结构物丛生,像墓碑一样林立着。
那些结构物散发着如心跳般忽强忽弱的萤蓝色光芒——却没有半点声响。
就时刻来说,现在应该是黄昏时分。然而,盈满现场的却是静夜里的气氛。
“………”
每个人都不敢发出声音来,沉重不已、坚不可破的寂静横亘在这个空间里……寂静到连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都觉得很刺耳。每个人都被困在这无声的区域里,没能做出下一步的行动
“……”
在这个静谧的异样情景里——一名男子伫立于正中央。
如果从外观来看的话,他应该是个……刚步入老年的身材魁伟男子吧。
不敢断言的原因,是因为这男人在稍早之前还是个少年、青年,以人类绝不可能办到的速度成长着。至少在场的每个人应该都明白,就算把常人的标准套用在这个人物身上,也没有什么意义。
〈禁忌皇帝〉阿图尔·贾兹。
这个男人,过去曾持续操控战乱,颠覆这个世界。
先前出自他口中的话语,若真的句句属实,那么他即是俯瞰这世界的超然存在——受“神”差遣,仅为了让战争绵延不断而活了超过千年之久的怪物,也是建立这片菲尔毕斯特大陆的魔法文明基础,使魔法蔚为发展的人物。
既是大贤者,却也是大魔王。
与这些称呼相符的存在。其存在已达到传说或神话的境界。像他这种怪物,光只是存在于此处,就已经足以从根本动摇他们的常识了。
“………”
该问的问题堆积如山。
却没有半个人要发言。每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面对眼前这些太过超乎常识条理的事情,他们恐怕连单纯的优先顺序,譬如首先该问些什么,都变得无法判断了吧?
世界是个牧场,而自己只不过是被圈样在其中的家畜罢了——在这个世界上的挣扎、愤怒、喜悦、悲伤,以及他们的生老病死、悲喜交集,全都只是献给神的供品罢了。被人这么告知之后,当然会有种空虚感,觉得自己所凭恃的一切已全部崩毁。
不过……即使如此——
所有人的脑海里无疑都充斥着一个疑问吧。
破坏殆尽的天花板的彼端,是广阔的黄昏色天空。
而在彼处,宛如遮蔽住整个天空的巨大“人影”——正粉碎成千丝万缕,并慢慢地散开,逐渐溶化消失在西沉太阳的慵懒赭色之中。
阿图尔.贾兹说那就是“神”。
正确来说,那道黑色影子——正是如字面所述的“神之影”。
而〈禁忌皇帝〉则使用活生生的魔法机杖——妮娃·莱妲,并消耗收集自菲尔毕斯特大陆全境的魔力,即全人类的精神波动,然后执行了魔法,杀死据说位于这个世界“外侧”“神”。
这是不久之前才刚刚发生的事情。
在那之前,巨大的人型影子仿佛从遥远的高处俯视着一样,覆盖住整个哈尔特根公国——甚或这整个菲尔毕斯特大陆全境。而如今它正化为片断,慢慢地消失。
然而——
——就这样?真的吗?
想必任谁都这么想吧。
未免也太简单了。
太过突然了。
俯瞰这个世界,借由吸取人类喜怒哀乐之波动而活着的——“神”
应该有很多人都是以宗教上的概念,或是以形而上的概念在谈论“神”吧。人类这种生物,为了让自己接受世间的不合理或不平等,总是想要亲眼见识位居头上、超越一切的存在。
然而,究竟有多少人曾经明确意识到它的实际存在呢?
神或许存在。神或许不存在。
就算只有这点程度的认知,人类也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只在自己方便的时候,把神当作祈祷的对象——或当作诅咒的对象来认知,便已足矣。
没想到那个神就实际存在于自己的头上,把他们圈养在这个名为“世界”的牢笼当中——
不仅如此,甚至还改良品种,创造出感情更为激烈的生物。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应该几近于零吧。
正因为如此,所以当这个事实摊在每个人的眼前后,每个人无不呆然。
虽然想向“神”本身质问这件事情,但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又太过遥远,也来不及询问,它就已经被阿图尔·贾兹的“诛神”术式杀死了。
神已经死了。
但,这是真的吗?
凡夫俗子至今都没能确认出神是否实际存在,对这样的平凡人而言,根本没有办法辨识贾兹皇帝的宣言到底是不是事实。
这该不会全都是阿图尔·贾兹一手策划好的骗局吧?
说到底,原本真的有“神”存在,而〈禁忌皇帝〉真的杀死它了吗?
若真是如此,那又有什么会因此而改变呢?
世界——会变得如何呢?
“………”
笼罩在所有人头顶上的,与其说是不安,反倒该说是单纯的困惑。
不晓得他对这情形是知或不知——
“——好了。”
人称〈禁忌皇帝〉的男人开口说话了。
庄严肃穆地——宛如执行祭神仪式的祭司一样。
“那么,从现在开始吧。”
“——开始?”
一边眯着眼睛瞪视阿图尔·贾兹,一边这么问的人,是乱破师——哦不,是如今已成了龙骑士的托鲁·亚裘拉。
黑瞳、黑发,脸孔端正整洁,却带着苦瑟的表情。
五官和身体都跟以前一样,手里拿的武器也没有变化……然而,覆盖在他身上的却是白银和黄昏色的铠甲。
因身为龙骑士而得到了变幻自如的铠甲。看上去仿佛是厚重的铠甲,但那其实是托鲁的一部分,并不会妨碍到他因身为乱破师而学会的轻盈动作。
“你在说什么——”
他与他自己认定为主人的少女嘉依卡·贾兹——不,是与嘉依卡·托勒庞特一起来到了这里。
他就这样依嘉依卡所愿,收集〈禁忌皇帝〉的遗体……在本身毫无所觉的情况下,出手帮阿图尔.贾兹的复活。当然,托鲁对于吞食遗体、生下〈禁忌皇帝〉的黑色嘉依卡,以及一手筹划了这一切的阿图尔·贾兹,都不由得心生了排拒、愤怒的情绪——但目前这些都只是其次。
嘉依卡·托勒庞特的“目的”已经没了,他已没有滞留在此处的理由了。
他本来打算等笼罩着这座格兰森城的结界一旦解除,就马上离开这个地方。在利害关系已经消失的现在,不管阿图尔·贾兹是要杀神还是要复兴帝国,托鲁都不感兴趣。
然而……不管怎样,他都甩不干净心里的不安。
哦不,并非“不安”这类简单的事。
对方可说是超乎人类范畴的怪物——〈禁忌皇帝〉。连他在考虑些什么,都无法想像出来。话说回来,为何那个男人要做出“讨伐『神』”这等狂妄的行为?是因为他已经厌倦继续当“神”的提线木偶了吗?
那么——接下来他要做的事情,又是什么呢?
“开始真正地支配这整个世界。”
〈禁忌皇帝〉反而露出爽朗的表情,如此宣告。
“——!”
在谒见厅里的所有人,纷纷愕然。
阿图尔·贾兹——“神”赋予他这个存在的宿命是“支配世界的一半”。这既非比喻亦非其他,而是恰恰好的一半,即是并非“全部”。
他过去可说是被迫当个“一半的王”。
由绝对性的君主完全支配整个世界。
如此一来——想当然尔,就意味着所有战争的终了。
至少国家若无复数存在的话,即不可能会发生战争等等。当然,国家内部对立势力之间的争吵,还是有可能会发生——不过,即便如此,这些内讧应该可以借由绝对的君主权势粉碎吧。
而这是“神”所不乐见的事态。
那么……
“他这样等于是除掉了长久以来的眼中钉吗?”
托鲁沉吟般地说道。
命令阿图尔·贾兹“支配半个世界”的“神”已经不存在了。
那么,阿图尔·贾兹便可以把自己的能力全部使出来,将菲尔毕斯特大陆以及周边的所有大地收归于手中——至少他应该可以抱着这种打算行动才对。
“这下你已经没有什么一半的限制,可以随你高兴,尽情地扩张自己的支配领域了,对吧?你是为此——而杀了神吗?”
即然要支配,那就要支配全部。
这种期望,或许是理所当然的心理,但是……
“没错。”
阿图尔·贾兹以悠然自得的动作点了
点头。
“既然有那个能力在,当然会想要把能力发挥到最极限啊?”
他的口气,并无刻意夸耀自己的意思,而是坦然得像是在述说理所当然的道理一样。
换言之……他是想说自己具备着身为世界支配者该有的能力吗?
或许实际上正是如此没错,但是——
“不管怎样,你还真是够了。”
托鲁一边瞪着贾兹皇帝,一边说道。
托鲁本身并没有被他做了什么事,但他就是看这个〈禁忌皇帝〉很不爽。把嘉依卡们弄得像道具一样——哦不,实际上真的是把她们当成道具来利用,一旦利用完了,就把她们丢了。他不喜欢这样子的思考模式。
不过……
“你当前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吧?快把结界解开吧!”
正如前述所言,现在的托鲁该先思考的是确保嘉依卡·托勒庞特——他自己决定侍从的主人的人身安全。而待在这座城堡之中,他恐怕会无法做到这点。所以托鲁想要尽可能早点离开这里。
然而——
“那可不行。”
阿图尔·贾兹微微地摇了摇头。
“为完成吾之目的的大规模术式,还有另外一个。直到启动、结束该术式为止,吾都不想被外部干扰。无论是被什么人呐。”
“………”
托鲁眯起双眼,看着阿图尔·贾兹。
神的直属仆人。
杀死神的魔王。
他的话语若句句属实,那么事到如今,他还会被谁做什么样的干扰呢?到了这种时候,还有谁可以干扰得了这个怪物呢?
不,或许有这样的可能性存在——各国国王透过某种方法得知〈禁忌皇帝〉复活,认为应该要再次征讨,而组织联合国军队来攻打他。
不过……
(或者是…….)
托鲁忽地—心想。
(这家伙意外地脆弱……?)
由于有了“弑神”这样一个头衔,所以让人不禁觉得他比神还要强大,仿佛不老不死一样——不管用哪种方法,都无法击毙他。但这是谬误。实际上他曾一度被八英雄杀死,而且话说回来,就算他真杀死了神,也不能证明他在各方面都比神还要“强大”。
人类有时候也会因为被一只小小的毒虫刺到——那种只要有意为之,就能随便踩烂的小虫
——而死于非命。虽说他杀死了神,却不一定比神还要强大。就像魔法师在近身战斗时,一点辄儿也没有,只能任二流剑士或枪兵杀死——有这种擅长与不擅长,自是理所当然。
没错。阿图尔·贾兹也绝非击败不了的存在,应该是这样没错。
话虽如此——一旦看了他跟那些自称“神使”的家伙们对战的模样,便能得出“他到底还是具备着超乎人类范畴的强大”这个事实了吧。
“那另一个术式,什么时候会启动?”
“大概是明天早上吧?目前正在从大陆全境收集魔力当中。”
“……从大陆全境?”
规模弘大的名词突然跑了出来。
虽然托鲁一行人也看到了人们在结界外面失去意识,倒在地上的景象——但那是以整个大陆为规模发生的吗?身在结界内侧的托鲁等人未受影响,从这情况看来,或许只要有强力法 的防御,就能免于昏迷也说不定。不过,如果考虑到魔法师的绝对人数的话,在城外至今还能保持意识的人类,应该极为少数吧。
“吾说过了吧?神为了收集人类的喜怒哀乐而设下的装置,霞慕尼遗迹群。吾正在透过——利用那些装置,再次聚集人类的意识和记忆力。单纯只是要弑神的话,只要有足够的威力并传送到就行了——换言之,就算是稍微有点胡来的术式也没有关系。但这次则需要极为精密 周到的术式。”
“……嘉依卡。”
托鲁目不转睛地看着贾兹皇帝,同时对身旁的少女说道:
“你明白那家伙到底打算做些什么吗?就算对我说魔法术式怎样怎样,我也还是有听没有懂啊”
银色长发、紫色圆瞳——亦即跟〈禁忌皇帝〉拥有相同眼眸和头发的娇小少女。
她那张楚楚可怜、惹人怜爱的脸上,现在正充满着不安与紧张的僵硬。
人称亡国公主的棺姬嘉依卡。
实际上别说是公主了,根本只是用来复活〈禁忌皇帝〉的道具罢了。
“……推测不能”
嘉依卡——名为白色嘉依卡或嘉依卡·托勒庞待的少女,一脸歉疚地摇了摇头。银色长发随着她摇头的动作,无声无息地晃动。
看来身为魔法师的白色嘉依卡也不晓得的样子。
“好了——那么……”
阿图尔·贾兹环视谒见厅里的所有人,然后说道:
“吾有个提案要给你们。”
“……什么?”
“提案?”
露出疑惑的表情并做出这种反应的人,有托鲁——以及隔着贾兹皇帝站在托鲁对侧的独臂青年。
虽然他那如贵族般的金发碧眼和清爽明亮的五官都跟以前一样……但或许是因为他曾经在真正意义上的“死”里走过一遭的关系,缠绕在他全身上下的气息,莫名地带着类似拔鞘白刃般的锐利。
青年骑士亚伯力克·基烈特。
一度失去记忆,作为某人的傀儡而动……但看来他现在已经取回原本的记忆和人格,与薇薇、尼古拉等基烈特队的队员们一起行动了。
他们应该也同样觉得很混乱吧。
亚伯力克和基烈特队,原本跟托鲁一行人是敌对关系……〈克里曼〉机构以“战后复兴”为目的而行动。对隶属于〈克里曼〉机构的他们而言,理应最忧心的事情,应该是“贾兹帝国复兴,世界因此再次回到战国时代”才对。正因为这样,所以他们才背负着“追捕收集贾兹皇帝遗体的嘉依卡们”的任务。
那么……对于眼下这个情况,他们该做怎样的判断呢?
他们该讨伐复活的贾兹皇帝,阻止接下来的战争开端吗?
还是说,该把这件事情视为已超出自己的职分,请求上层的判断呢?
哦不,如果贾兹皇帝所言,真的是毫无虚假的真相的话,那么当他成功地完全支配这个世界时,真正的“战后”便会降临人间。如此一来,他们反倒该积极地出手帮他一把吧?
不过——
“碰巧相聚于此处,也是出于某种『缘分』吧。虽然不管是其他的谁都好,但如果你们愿意接受的话,吾也很乐于授予你们。”
紫色的眼眸以锐利的目光直盯着托鲁。
“尤其是龙骑士——是叫做托鲁.亚裘拉来着吗?”
“……”
“你以及待在你身旁的三五七号嘉依卡,是成就吾这次『复活』的最大功臣。把你期望的东西授予你作为嘉奖,也不无道理吧?”
“我期望的东西?”
“职责。”
贾兹皇帝的嘴角有一抹淡淡的笑意一闪而过。
“什么人物也不是,就这样子出生于世。什么人物也成不了,就这样子活着。然后也没能成为什么人物,便这样子白白死去。吾打算把不可动摇的职衔赐给如斯的你们——像以前的吾一样。”
“以前的……?”
简言之,他是指“神”过去赋予他的职责吗?
那么……
“让你支配世界的三分之一吧。”
“什么?”
统治三分之一个世界的王者。他的意思是要给予他这样子的“职责”吗?
但是……
“还有,那位骑士。”
贾兹皇帝望向亚伯力克
“也给你另外的三分之一吧。你也可以称王称帝,冠上你喜欢的头衔。”
“………”
托鲁听不懂贾兹皇帝这番话的个中涵义,忍不住和亚伯力克面面相觑。
亚伯力克果然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然的模样。最先浮现在他那张秀丽脸孔上的,是困惑之色。明明说要支配全世界,现在却说要让托鲁和亚伯力克称王。
这么一来,贾兹皇帝是要支配剩下的三分之一吗?
还是说,会增加另外一个人,并让他们三人称王,然后由贾兹皇帝君临于他们三人之上?
然而……
“你刚刚是说了『三分之一』吗,贾兹皇帝?”
亚伯力克眯眼问道。
“为何是三分之一呢?”
“其中一人已经同意接下这份职责了。”
阿图尔这么说完之后,便朝谒见厅的某个方向望了过去。
彼处则有——
“………!”
鳞次栉比的结构物当中,有好几个缓慢地往旁边滑开,让位于彼处之物暴露在全体的视线之下。体积特别大的那个结构体,简直就像是玻璃打造的一样,透明得足以看见里面。
简直就像是直立的棺材一样——
“——辛哥。”
候在托鲁身后的黑发女孩,喃喃念出了装在那其中的男人姓名。
她是个还很年轻的女孩,但其容貌与其说是可爱,
倒不如评价为美丽会比较合适。不过,她的美,并不是华丽装饰品的那种美,而是为了目的磨练出来的道具或武器所具备的肃杀之美——摒除无谓之后所散发出来的本质之美。
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阿卡莉·亚裘拉。
或许是因为这女孩自懂事前就开始进行乱破师的修练的关系,所以她平常都不太将感情显露于外……但她现在的语调里,难得地带了点动摇的颤抖。
辛·亚裘拉。
被封装在结构物里头的那个男人,对托鲁和阿卡莉而言,既是来自于同一个出身地的前辈,亦是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却被他们称作为兄长的人——而且,之前还是他们在这哈尔特根公国里的敌人。比托鲁两人年长个几岁的他,是名实战经验丰富,能够独当一面的乱破师。托鲁和阿卡莉原本应该以他为目标,以他作为一个自己该达成的里程碑才对。
然而——
“你是说辛哥接受了你的提案吗?”
托鲁再次望向结构物里头的辛,如此问道。
辛闭着双眼,仿佛在沉眠当中——像是死掉了一样,一动也不动。不过,想当然耳,他应该并不是被杀死的吧。毕竟在此时此刻搬出尸体来,根本就没有意义。
“没错。”
阿图尔·贾兹点了点头。
“虽说乱破师在戦场上被蔑称为走狗、道具,但吾听说这是因为此事所致——乱破师将自身存在全权托付给别人决定,而自己却不期不待、不发怒、不怨叹,仅只是淡然地善尽别人所给予的职责。反过来说,乱破师规定自己当个道具,借由为这件事情牺牲,来获得精神上的安宁。”
“………”
托鲁硬是选择了沉默。
现下就算把他自己所怀抱的内心纠葛说给贾兹皇帝听,也没有什么意义吧。
“这个男人失去了主人,不知该拿身为道具的自己如何是好,于是顺从地接受了吾之提案。但这案例,应该并不只限于这个男人吧。”
“……什么?”
“人类没有办法忍受『自己什么都不是』。”
贾兹皇帝以歌唱般的口吻如是说:
“给自己安上名号,从各种角度附上定义,借由这样确立自身的存在来获得安宁。”
“……”
托鲁硬生生地吞下了差点要猛然脱口而出的反驳。
此时此刻,还是让贾兹皇帝尽情地说下去比较好。
“吾可以赋予你们定义。”
人称〈禁忌皇帝〉的男人,先是注视着托鲁,然后是亚伯力克。
“你们就在吾之下成为王者吧。这样就不需要再为自由之类的虚无感到迷茫了。”
虽然没有看到贾兹皇帝做了什么动作——但结构物无声无息地往左右两边开启了。
同一时间,身在其中的辛,也慢慢地睁开了双眼。
“……!”
托鲁感觉到有种类似恐惧的情感,正从背肌往上窜。
好像有什么不太一样。某种决定性的不同。
不晓得是出于身为人类的本能,还是身为龙骑士的技能,总之托鲁从感觉上察觉到了这点。以前的辛也绝非他可以轻视得了的对手,——反倒该说是身手强到若由托鲁独自和他对战的话,大概无法战胜。
(怎么回事……?)
辛并没有什么威慑周围的氛围。
反而是全身散发着静谧冰冷的空气。
难道他在这短时间内领悟或了解了什么,达到乱破师的下一个阶段了吗?虽然辛是个足以独当一面的乱破师,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说他已经完全穷究了所有的奥义。
抑或者——
“辛·亚裘拉。”
“是,我的主人。”
辛如斯回应贾兹皇帝的叫唤。
“按照约定,吾把世界的三分之一交给你。一切都随你高兴去做,没有关系。去统治吧!这就是吾唯一且绝对的命令。”
“遵命。”
辛把手放在胸口——心脏的位置,然后鞠了个躬。
看起来他已经完全变成贾兹皇帝的属下了。虽然不晓得他们两人于托鲁一行人不在的期间进行了什么样的交谈,但辛似乎已经跟居于哈尔特根公王之下时的他,完全不一样了。
“………”
托鲁把视线从贾兹皇帝身上移开,转而望向亚伯力克的方向。
〈克里曼〉机构的青年骑士,也再次眯起眼,瞪视着贾兹皇帝。
或许是因为贾兹皇帝所说的内容,有违他的主义和信条吧?
还是因为被戳中了什么痛处——被人说中了要害呢?
不管怎样,他都不像是要高举双手、大呼赞成的模样——
“贾兹皇帝——”
“………”
紫色眼眸回应他的叫唤,默默地凝视着青年骑士。
尽管满嘴说着“给你当支配三分之一个世界的王”之类的甜言蜜语,眼神却像是在看着路边的石头一样——至少在托鲁眼里看起来是这样。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为何是三分之一?”
亚伯力克重复问道。
“既然你说你拥有足以支配全世界的力量,那你自己一个人支配全部就好了啊。若是讨厌出现在人前的话,那只要有一名傀儡在就好了——只要这样就行了。不需要特地将自己的权势切割成三份,然后又分赠出去。”
“这个意见非常有道理,但是……”
贾兹皇帝反倒轻轻地点了点头说:
“把世界分成三份,当然有其意义。只分成两半的话,平衡有可能一下子就会崩毁。因此,出于让世界安定的这层涵义,故分置三种势力。不是有『三强鼎立』这个词吗?——简而言之,这就是吾的理由。”
“三强鼎立——”
亚伯力克复诵着这个词语。
性质相异的三种势力互相对峙……如此反而会产生平衡——这样的想法并不稀奇。在战场上,三方会战也时有所见,而且有时候会带来战况的停滞——虽然只是暂时,但往往会创造出平衡、安定的状态。
不过,这种状态的先决条件是三方势力互相对立。
如果有某一方的势力和别的势力勾结,一同击溃剩下的最后一方势力的话,平衡就会在眨眼之间消失。如果势力是那种在背后连成一气的傀儡的话,就更不用说了,根本就连什么平衡都没有。徒具形式的三强鼎立,又有何意义呢?
“这是为了让世界安定。”
贾兹皇帝郑重地这么说道:
“由三方势力创造出将来无止尽的战争状态。这才是吾所希望的。”
“什么……?”
亚伯力克愕然出声。
托鲁和其他人也同样吃惊。
“你是说你要让世界再次回到战乱的漩涡当中吗?·”
亚伯力克瞥了一眼托鲁。这应该是因为托鲁以前曾经高唱过“战乱最棒”的关系吧——
“吾先来纠正一下你们认知上的一个谬误。”
贾兹皇帝说:
“『战乱』这个词……”
“这个词怎么了?”
“在你们的认知当中,所谓战争,即是混乱失序的状态。反过来说,无战争的状态,即是井然有序——虽然你们似乎是这么想的,但其实这是谬误。”
〈禁忌皇帝〉以平淡的口气这么断言。
“战争如果结束了,等在后面的就是停滞,以及诞生于安宁当中的腐败。人们之间由于和平这个情况而变得富裕,并引发战争以外的其他问题。掌权者们中饱私囊、贫富差距扩大、歧视在各种形势下产生。没办法彻底根治的状态,会招来慢性死亡。”
“……?”
“骑士啊。吾记得你确实是——隶属于战后复兴机构〈克里曼〉,对吧?”
机杖少女“妮娃”站在贾兹皇帝的身侧。贾兹皇帝一边触碰着她的头发,一边这么说。
才刚刚复活没多久的〈禁忌皇帝〉,会知道战后设立的〈克里曼〉机构,以及亚伯力克隶属于那儿,是因为他借由妮娃吸收了知识的关系吗?
仔细想来,托鲁是乱破师这件事,贾兹皇帝原本应该没有机会得知才对。正式碰上面,是在托鲁成了龙骑士之后。
抑或者——就像妮娃的“使用方法”烙印在嘉依卡的脑里一样,嘉依卡的一部分记忆也被妮娃吸走,并作为知识,提供给复活后的贾兹皇帝也说不定。
所谓魔法,即是“以记忆作为燃料,然后再行使出来”的一种技术。
那么,应该也有很多种操纵记忆的方法吧。
话说回来——
“你难道不曾厌恶过没有栖身之所的自己吗?尽管打着骑士之类的响亮名号,终究也只不过是个连血统都专为战争而存续的家畜罢了。被掌权者捧得飘飘然,自愿反覆进行品种改良的非圈养家畜啊。”
“什——”
听了他侮蔑骑士的言辞后,亚伯力克的表情僵硬了起来。
但阿图尔·贾兹迳自继续述说,不给他反驳的时间。
“在没有战争的和平世界里,是不是被视作为累赘了啊?
是不是正因如此,所以只好去当战后复兴机构之类的打杂单位的走狗?立身于战场上的荣誉?你不可能获得那样子的荣誉——只要你一日待在这个和平的世界里呐。”
“………”
亚伯力克紧咬下唇。
托鲁感到意外的同时——也觉得自己好像能明白他的心情。
战争结束,自己的栖身之所没了,不知该拿既不像不安,也不像不满的心情如何是好。这点托鲁也跟他一样。虽然存在着“有无名誉”的差别,但他们同样被迫习得专门应用在战争上的生活方式,他们可以拥有的力量与才能,全都是为此而磨练出来。
事到如今——就算叫他们在和平的世界里寻找别的生活方式,他们应该也没办法接受吧。
这真的是正如他所言。
贾兹皇帝仿佛看穿了托鲁这样子的内心想法——
“原为乱破师的龙骑士啊,你也一样吧?”
他看着托鲁如是说:
“既没有领地,也没有安定俸禄的你们,应该有较为深切的感受吧。明明具备着优于常人好几倍的战斗能力,但如果不是在战争时期,就会变成区区的累赘,甚至还要为每天的食粮发愁——这就是乱破师。就算变成了龙骑士,这点也不会改变。龙骑士反而更是在战场以外,谁都不会赋予期待的人体兵器。”
“………”
托鲁望向站在身旁,穿着白银铠甲的女孩。
拥有金发红眸的美丽女骑士。
仿佛跟亚伯力克一样是天生的贵族——外貌给人如此豪奢华丽的印象。不过,这个女孩的形貌全都只是拟态。说起来,她根本就不是人类。
芙蕾多妮卡。没有姓氏。虽然在硬要报上全名时,会自称为斯考达。
她是装铠龙——一种使用魔法的龙。
托鲁回想起第一次相遇时的芙蕾多妮卡。
当时,这个装铠龙假扮成以前的主人多明妮卡。
她死心眼地认定多明妮卡的愿望是——“自己只剩下作战一事”。明明躺在病床上,却一味寻求站上沙场战死。她想要实现那女人的愿望……所以在多明妮卡死后,她依然继续假扮成多明妮卡。
他不会说多明妮卡和芙蕾多妮卡很可怜。
毕竟托鲁也一样,而亚伯力克恐怕也跟他们一样。
每个人都在战争这个“理所当然的状况”当中出生长大。
因此,战争一旦消失,他们就走投无路了。
然而——
“………”
沉默再度笼罩谒见厅。
基烈特队的队员们,完全交由亚伯力克去跟贾兹皇帝对话。魔法师们——秃头男子马特乌斯.卡拉威和眼镜女孩芷依塔·布鲁萨斯可,虽然对贾兹皇帝所叙说的内容若有所思,但从刚才就一直没有开口的意思。
托鲁一行人也一样。
嘉依卡——嘉依卡们自己都没有想要加入对话的意思。
白色嘉依卡便不消说了,站在旁边的红色嘉依卡亦是如此。
“……”
嘉依卡·布芙丹
虽然同样是银发紫眸,但个性却完全相反,是个“剑士嘉依卡”。她是被大量洒播在各地的其中一名“嘉依卡”。出于同一个理由,她们的存在被刻意安上了个人差异,以防止全灭一事发生。
知晓真相,失去存在意义而一度茫然自失的她——跟白色嘉依卡一样,现在大致上已经重振起来了。
“………”
当然,不只嘉依卡两人——阿卡莉和芙蕾多妮卡也都没有想要插嘴的样子。大概是打算把现下的交涉与决断,交由托鲁处理吧。红色嘉依卡的两名从者……魔法师赛尔玛和长枪枪兵大卫依然昏迷不醒,躺在谒见厅的一隅,所以完全没能插得进对话。
过了一会儿——
“……突然被要求成为王者,我有点不知该如何是好。”
亚伯力克瞥了一眼托鲁等人,然后答覆:
“到你的术式完成,还需要耗上半天以上。可以稍微给我一些时间考虑吗?”
“……虽然你没有选择的余地呐。”
贾兹皇帝说道。
他不是用威胁的语气,而是用如低喃般的口吻——像是在重申理所当然的道理一样。对这个怪物来说,亚伯力克和托鲁的选择等等,说不定都只是琐碎的小事罢了。
“不管是其他的谁都好”、“这也是出于某种缘分”这是他刚刚自己所说过的话。说不定他选择谁当傀儡,其实并没有明确的选定标准或资格。
不,比起这个,更大的问题是——
(要是拒绝了他……)
托鲁一边望向辛所在的方位,一边心想。
立三名傀儡为王——不在自己支配之下的人们却知道这个内幕,恐怕不是件令人满意的事。说到底,傀儡根本就没有意义。也就是说,托鲁等人要是拒绝了他的提案,他很有可能不会容许知道内幕的他们活着出去外面。
(要是六连星众还有几个人活着的话——不对。)
根据情况,要打倒现场的所有人,搞不好光靠辛和贾兹皇帝就已经绰绰有余了。毕竟亚伯力克位列九位〈神使〉的最后一号——而他们九人都是跟亚伯力克不相上下,或是更胜一筹的能人团体。而贾兹皇帝实际上只凭自己一个人,便将他们除掉了。若再加上作为乱破师已然大成的辛,那究竟会是多么惊人的战力——
(一个弄不好,说不定还能弄出像“不归谷”那样的事情出来呢。)
素材物质为媒介来操纵精神、创造并控制战斗人偶……想当然耳,范围会有其限制,但真能做到那样的话,他或许能将托鲁一行人全数歼灭。
那么,他们还是只能接受贾兹皇帝的提案了吗?
抑或者——
“你们就尽情地去烦恼吧。因为这正好符合其所求呐。”
称为〈皇像〉的男人——用带点嘲讽的口气这么说道。
*
格兰森城堡里面简直就像是废墟一样。
原本——由于武斗大会的关系,相关人员有一半全都出去外面了。虽然这应该也是原因之一,但待在城堡内部的人们,后来应该也被〈神使〉们,或被贾兹皇帝所支配的“嘉依卡”们翦除殆尽了吧。当然,并没有真的确认是不是已经全灭了。但是,无精打采的寂寥充斥着宽广的城堡内部——除了他们自己以外,丝毫感受不到人类的气息。
另一方面,结构物稀稀疏疏地林立在各处——就跟林立在谒见厅里的那些物体一样——散发着朦胧的萤蓝色光芒。
这是为了要监视城堡内部吗?还是为了要维持结界呢?再不然的话——难道是这整座格兰森城堡本身,正在变化成巨大的魔法机关吗?托鲁完全下不了判断,而这些也全都是嘉依卡第一次看到的术式,所以有很多不明之处。
“——那么……”
托鲁一行人在从谒见厅走下去大约两层楼左右的地方,找到了一间不错的房间,于是他们便占领该处作为阵地。该处或许是任职于城堡的官吏们平常工作的房间吧?——房里虽然放了好几张桌子和书架,但相较算宽敞,地板面积足以让他们所有人躺平休息。
当然……只要还待在这座城堡里,还待在贾兹皇帝的监视下,那其实不管待在哪里,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不过,待在〈禁忌皇帝〉的身旁,只会给自己增添无用的压迫,对己方一点益处也没有——托鲁下了这个判断。尤其是白色和红色嘉依卡两人所受的心理压力应该非比寻常吧。虽然她们已经做好某种程度的觉悟了,但即使如此,对这两人而言,贾兹皇帝仍旧是她们的创造主,换言之,“同等于神”这个事实依然没有改变。
“怎么样了?”
“唔咿——术式,没问题。”
嘉依卡点了点头,稍微晃动了一下朝向头部上空,又长又巨大的器具——比自己身高还要长的魔法机杖。
其尖端部位,有个散发着萤蓝色光芒的魔法阵正慢慢地持续旋转着。
这是防御系的魔法。正确来说,是用来隔绝的招数。
基本上,可以借由操纵该隔绝力场的密度,来选择要不要让东西通过。
既能像在“不归谷”使用时那样确保密封性,而且有意为之的话,甚至还可以设定成让声音和光线都无法通过。由于可以完全隔绝成内部和外部——所以现在才这样子使用着这招魔法。当然,为了不让身在其中的托鲁等人窒息,魔法的效果布满了整个房间,范围规模颇广。
他拜托嘉依卡展开这个防御魔法的力场,当然有其意义。
依现状而言,贾兹皇帝不太可能突然攻撃托鲁一行人,而残留在城堡里的人——人数不明。
根据情况,没半个人存在的可能性也并非全无——很难想像会有人不由分说地朝他们发动攻击。
因此,这个魔法其实是为了——避免遭到以素材物质为媒介的精神支配。另外,也是为了避免被贾兹皇帝听到托鲁一行人的对话内容。
“是完全密闭的空间呢。”
阿卡莉双臂交叉抱胸,沉吟般地说道。
“把多达五名的女人带进密室——哥哥到底打算要做什么呢?”
“……够了,我已经连吐槽都嫌麻烦了。不过,你说的『五名』,该不会也包括了红色嘉依卡和这个昏迷中的魔法师吧?”
两个嘉依卡、阿卡莉、芙蕾多妮卡以及赛尔玛。
这里确实有五名年轻女孩——虽然里头掺杂着一个非人类的装铠龙拟态,但这件事暂且先摆一边。
由于会毫无意义地占掉空间,所以芙蕾多妮卡现在既不是装铠龙的姿态,也不是女骑士的身姿,而是恢复成平时的少女模样。
“就算是过往的敌人也照单全收……对于哥哥的博爱,我都不得不低头称服了。”
“你就这样子继续低下去,低到去蹭地板吧!蹭到穿出洞来!”
托鲁说完之后——便先去确认大卫和赛尔玛的情况。
虽然他们两人都尚未恢复意识,但脉搏和呼吸都已经稳定下来了,而且从外观看来,并没有什么问题严重的伤口和痕迹。只要使用醒神药或做些什么的话,他们应该就会马上清醒过来了吧。之后能不能作为战力派上用场,就要看他们的体力如何了。
“——托鲁。”
接着出声的人是红色嘉依卡——嘉依卡·布芙丹。
在城堡里重逢时的憔悴沮丧之色已不复见。看来她在前往谒见厅的途中,已经重新振作了许多。
“再次,感谢。”
“……干嘛突然这样说啊?”
托鲁苦笑着这么回应。
“赛尔玛和大卫。救助——感谢。”
“喔,你是指这件事啊?”
托鲁一行人并未对他们两人见死不救,还特地让兽形的芙蕾多妮卡载他们过来。无关好坏,就只是因为这样子做比较合理,而且也没什么不方便。
“毕竟等他们恢复意识后,就能成为战力啦。而且,如果我们对这两个人见死不救的话,你会怎么做?”
“………”
红色嘉依卡哑口无言。
她从〈神使〉与贾兹皇帝对战的现场当中,把他们两人带了出来,而且还取回自己的棺材和武器,逃了出来——若靠着不够彻底的觉悟和精力,根本就不可能做到这样。她对他们两人放了这么沉重的感情,托鲁要是下了“很碍事,别管他们了”这样子的判断的话,红色嘉依卡应该会选择留在他们的身边——根据情况,或许还会对托鲁发动攻击也说不定。
“这单纯只是出于合理的判断啦。”
托鲁这么说完之后——忽然露出苦笑,补充了一句:
“虽然应该和乱破师讲究的合理性有点不太一样。”
“托鲁?”
“我就是我。什么乱破师啊、龙骑士啊,这些分超细的『头街』,统统都无所谓。我就做我想做的事。仅此而己。”
“………”
红色嘉依卡——凝视着托鲁好一会儿。
“如果——我……”
红色嘉依卡垂眼说道。
“嗯?”
“赛尔玛——大卫的恋人。”
“啊,这样子啊。哎,我就猜应该是这样呐。”
“我,可以……报恩。”
“报恩?——……喂,你不要只对这种奇怪的事情当真啦!”
托鲁忍不住大吼。
红色嘉依卡惊讶地眨了眨双眼。托鲁用食指指着她的鼻尖,对她说:
“阿卡莉要是说了关于我的胡言乱语,你就当作没听见!基本上,她都只是在嘲弄我、耍着我玩罢了!”
“才不呢,哥哥。”
阿卡莉摇头说道:
“我岂会嘲弄我最敬爱的哥哥呢?我可是一直都很认真!”
“那就更有问题了吧!你这个鬼话连篇的家伙!”
“『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好了』,我只是在真挚地陈述着这样子的希望而已啊。”
阿卡莉面无表情地说道。
“对了——就是所谓的『少女的愿望』呐。”
“少女的愿望岂会是你这种糜烂的黄色内容!”
托鲁跟往常一样怒吼完妹妹后,叹了口气。
“先别说这个了——”
“话说,托鲁啊,你最后会接受贾兹皇帝的提案吗?”
歪着头这么询问的人,正是芙蕾多妮卡。
“你说贾兹皇帝的提案——是指那个要让我统治三分之一个世界的提案吗?”
“嗯,对啊。”
“你觉得我会接受他那种自言自语的牢骚话吗?”
“嗯……我觉得你应该不会接受。”
芙蕾多妮卡歪头纳闷:
“但托鲁原本的愿望,不就是『改变世界应有的状态』吗?我想,要是接受了贾兹皇帝的提案的话,就能够改变世界应有的状态啦。”
“……话是这么说没错啦。”
托鲁皱着眉说:
“但要怎么改变,就要看〈禁忌皇帝〉的意思了吧。这样一来,哪能算是『自己正在改变世界应有的状态』啊?”
“是这样吗?”
“是这样啊。”
托鲁总结似地这么说道。
芙蕾多妮卡耸肩退下。正如刚才她所说的,她晓得托鲁原本就无意接受贾兹皇帝的提案——即使如此,她还是想说出来确认一下吧?芙蕾多妮卡和托鲁如今已是命运共同体。
“不过啊,哥哥——”
阿卡莉忽然一边环臂抱胸,一边说:
“这样一来……贾兹皇帝不就很有可能不会让知晓内幕的我们活着离开了吗?”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呐。”
看来阿卡莉似乎也理所当然地注意到这件事了。
“还有啊,阿卡莉。你——有注意到吗?”
“你是指辛吗?”
阿卡莉马上做此反应。由此看来,她果然也注意到了。
“感觉变得有点奇妙呐。”
“姆喂?”
只有托鲁和阿卡莉清楚状况。白色嘉依卡歪着头,似乎是因为对他们的对话抱持着疑惑托鲁转过身来,对她说道。
“我们的那位前辈乱破师啊,总觉得好像判若两人,或者该说是——”
托鲁在脑海里寻找着适当的词句……却找不到。
“这家伙很棘手——他给我这样子的感觉。”
“——更直截了当地说的话……”
阿卡莉补充说明:“才半天左右没见到他,他就已经变强到无以伦比了——大概是这样子的感觉。”
“姆咿?”
“啊啊,你听不懂吗?”
托鲁叹了口气,双臂环胸:
“哎,这也难怪啦……该怎么说才好呢……我们毕竟有习武嘛。武术的熟练度达到某种程度之后,便能从对方的站姿、呼吸的方式等等这些部分,推测出对方大概的强弱。”
极端来说,所谓的“修练”,即是朝着特定的目标,把肉体和精神做到最佳化。
镌刻在血肉里——世上有类似这样子的说法。想当然耳,随着本领越来越高强,修练成果自然会慢慢地溶入血肉之中。
即使不一一摆出架势来,招数也一样出得来。不对,在那之前,日常之中的身体运用——早已和发动招数相同原理地动作着了。肌肉用法、呼吸方式等诸如此类事项,经常保持着与战斗时相同的最佳状态。
鱼应该不会特地抱着“自己正在游泳”这样的自觉吧?
本领提升得越高强,身体的动作就越自然。
恰巧——贾兹皇帝正是如此。
托鲁两人可以透过身体动作的自然程度,来推测出对方的战斗能力。
然而……
“不可能做到。”
托鲁斩钉截铁地如此说道。
“不可能?”
“老实说,强弱啊、本领啊,这些东西要在半天左右就提升到差异如此悬殊,绝对是不可能的事。”
对于歪头疑惑的白色嘉依卡,托鲁这样回应她。
借由领悟了某种奥义,导致力量大幅提升。这种事情应该不无可能。
不过,就算真是这样好了,那也需要一些程序,让身体适应那个已经领悟的奥义之类的东西。只凭一个脑袋里的领悟,战斗能力绝对不会突然提升得如此之大。
“……有道理。”
一脸信服、点头赞同的人,正是红色嘉依卡。
虽然她也同样是嘉依卡,但由于她的专长主要着重在近身战斗技能——剑技,因此她应该觉得托鲁两人所说的事情,有好几点都说得很对吧。
然而——
“托鲁,龙骑士化?”
白色嘉依卡歪着头说。
托鲁还是托鲁。然而,靠着和芙蕾多妮卡之间的契约,他确实连半天的时间都不到,就获得大相径庭的战斗能力了——
“没错。正是这样。”
托鲁竖起食指这么说。
“哪样?辛,龙骑士化?”
“不是。先不管他是否变成了龙骑士,总之他那既不是普通的修练,也不是领悟了奥义——而是采用了某种特别的方法吧。”
“举例来说——就像我
们在那座岛上看到的炼生术一样,改动了类似那种体系的……生物肉体。”
“……!”
白色嘉依卡惊讶地眨了眨双眼。
“再说了,〈禁忌皇帝〉本身原本就非比寻常,若真相信他本人所言,那么他应该是作为超越人类的某物而被创造出来的吧?转生的——”
托鲁观察了一下两位嘉依卡的表情。尽管白色嘉依卡和红色嘉依卡有一瞬间露出了畏怯的表情——但并未流泻出更多的变化。
“以他用来复活自己的步骤来说,如果他没有自由改造生物肉体的技术的话,复活的步骤也无法成立吧。毕竟是要让遭分割成七零八落的自己复活嘛。”
“换言之——”
阿卡莉总结般地说道:
“辛被贾兹皇帝『改造』过了?”
“这样子去想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吧。话说,贾兹皇帝刚刚也讲到他打算让辛哥、我和亚伯力克·基烈特三个人当傀儡般的王——跟过往他自己所处的位置一样。届时,我们三人也会被改造成跟贾兹皇帝一样不老不死吧?”
由于托鲁与芙蕾多妮卡订定了契约,实际上已成为非常接近不死之身的状态。不过……即便如此,也还是有其极限。而且,最重要的是并不会因此而不再成长或老化。
相对于此,〈皇像〉的不老不死,则是身为统治者的能力。
和装铠龙在战斗时的肉体修复能力,应该是两回事吧。
对装铠龙能力的死角——亦即毒药、疾病较具抵抗力者,或许反倒是〈皇像〉也说不定。
统治者们往往不太会站到最前线去。他们合该担忧的事情,反而是毒杀或病死——要是没有对策可以对付这两点的话,就没办法成为“永远的统治者”了吧。
“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们不就没有胜算了吗?”
阿卡莉再次依序环视白色、红色嘉依卡、芙蕾多妮卡,以及仍在昏厥当中的大卫和赛尔玛,然后开口说道:
“就算把在那儿动弹不得的两个人也算进来,总数也才七个人。连八英雄都凑不成。而多达九名的〈神使〉,还都败给了贾兹皇帝。”
“更何况现在的我们,离万全的状态还差得远呐。”
大卫应该受了伤,而虽然没有明显的外伤,赛尔玛应该也很难说是状况完好。就连其他成员,也都有显而易见的疲惫之色。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才力求保住可以好好休息的房间……“此外还有贾兹皇帝和辛哥,又或者六连星众、提线木偶状态的『嘉依卡』,都还有几个人残存着也说不定——我们不可能对付得了全部的人。”
“哎,是没错啦。”
托鲁干脆地如是赞同。
“托鲁……提案,接受?”
“就跟你说了,我不会那样做的。”
托鲁斩钉截铁地否定了白色嘉依卡充満不安的询问。
“不过,我想要采取在场所有人都能活下去的方法——从这层意义出发的话,干脆接受贾兹皇帝的提案,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托鲁?”
托鲁那听似矛盾的发言,让芙蕾多妮卡不禁歪头纳闷。
白色、红色嘉依卡也以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面面相觑着。
然而——
“原来如此。这样子啊?”
有一个人一脸了然地点着头。这个人就是阿卡莉。
“这样子?是哪样子?”
“除了哥哥以外,还有另一个人,被询问了同样的选择,不是吗?”
阿卡莉如是回答了红色嘉依卡的提问。
*
顺利地施展完隔绝魔法之后——芷依塔短短地吐了口气
虽然她拥有身为魔法师的技能和知识,但本职为机工师的她,本领到底还是在于魔法机关的制造——以及调整、修理
芷依塔作为魔法师行使魔法时,其成功率及发动效率远不及专业的魔法师。虽然次数不多,但有时还是会失败——魔法启动不了,或是效率非常差,根本派不上用场等等。
无论如何……
“这下——应该就没问题了才对。”
芷依塔这么说完之后,回头看向基烈特队的伙伴们。
离开谒见厅后,他们移动到格兰森城城堡的一楼——卫兵的值班室。
因为这里不但比较宽广,而且还经常保管着一定数量的武器和魔法思念料,以便卫兵可以在紧急情况下快速地拿出来使用。实际上,芷依塔适才用在隔绝魔法上的耗材,也正是他们在此处发现到的化石思念料。
“声音和光线都不会流泻到这间房间的外面。虽然我认为素材物质多少会渗进结界里,但通讯有被阻断,不会有事。”
“谢谢你。”
点头道谢的人,正是亚伯力克。
“这么一来,我可以想成『至少我们的话不会被伙伴以外的人听去了』,对吧?”
“是的。应该是这样没错。”
“——好。”
向芷依塔确认过后,亚伯力克环视了一下基烈特队的伙伴们。
副队长佣兵尼古拉.阿弗多托尔。
魔法师马特乌斯·卡拉威。
暗杀者薇薇.何罗派涅。
亚人兵士李奥纳多·史特拉。
以及机工师芷依塔·布鲁萨斯可。
基烈特队久违地全员聚在一起召开“作战会议”。
既是指挥官,又是贵族后裔的骑士亚伯力克·基烈特,要是有意为之的话,其实可以运用强权,强硬地要求部队行动。但实际上,他几乎不会这样做——完全不跟部下商量,就擅自推进事情的进展。只要不是“得当场做出紧急判断”的情况,那么他都一定会找机会倾听部下们的意见。
据亚伯力克所说:“因为骑士会不顾一切地向前猛冲,所以眼界很狭小呐。”
虽然基烈特队的组成有种东凑西凑感,但也正因如此,在这样的“作战会议”中才会有来自多种角度的意见。而亚伯力克似乎相当重视这些角度不同的意见。
“那么——接下来要怎么做……”
“也没有什么『要怎么做』吧……”
尼古拉耸零耸肩,然后说道:
“该说是事情太过离奇,还是太过庞大呢?总之我的脑袋已经跟不上了。我真的不懂啦。弑神这件事未免也太可疑了。毕竟我们也无法否定全都是〈禁忌皇帝〉安排好的假象的可能性。”
“哎……说得也是呐。”
亚伯力克苦笑着点头。
过着普通生活的人类,就算突然被人说些“神”啊、“不老不死”啊,确实也只会想成是意义不明的胡说八道吧。
常识被彻底否定——亚伯力克和芷依塔等人都有过这样子的经验。前者还记得身为〈神使〉时遭人利用的记忆,后者还亲眼见识了〈禁忌皇帝〉的复活。而尼古拉则不然,所以他会这么说,自是理所当然。
“不过……〈禁忌皇帝〉特地弄出假象给我们看,又有什么意义呢?”
说这话的人是李奥纳多。
或许是出自于他与生倶来的特异性吧,这位名人兵士少年,对事物的看法往往会有点不太一样——因此,他常常能从当事者的立场往后退一歩,说出身为第三者的冷静意见。
“我看到那个〈禁忌皇帝〉就在我的眼前复活。而且,我觉得既然『魔王』都复活了,那就算有『神』存在,也没什么好奇怪的——我认为既然它实际存在,那应该就『杀得死』它。
“唔……”
尼古拉沉吟。
“神实际上是否存在、那个〈禁忌皇帝〉是否真是如那家伙所说的那种存在、是否拥有如那家伙所说的那种能力……暂时先将这些全都撇开不谈……”
以非常冷静的口吻这么说的人,则是马特乌斯。
虽然原为僧侣的这个男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应该是身在最倾向于肯定“神实际存在”的立场——或者正因如此,所以他才感觉到张口闭口就轻易谈到神的〈禁忌皇帝〉很可疑也说不定。
“我们被关在这座城堡之中,而〈禁忌皇帝〉是认真的,这两件事情完全无需存疑吧。更何况通讯系的魔法现在也无法向外联络,要向〈克里曼〉机构本部请求判断,或是请求来自外部的救援等等,大概都是不可能的事了——既然如此……”
马特乌斯眯起双眼,然后说道:
“我们应该先做出判断的事,应该是队长到底要不要接受〈禁忌皇帝〉的提案吧?”
“等等,马特乌斯——”
薇薇皱起眉头来驳斥他:
“基烈特大人——队长才不可能会听从那家伙所说的话呢!”
“……真的是这样吗?”
马特乌斯说完之后,瞥了一眼亚伯力克所在的方向。
“你说『真的是这样吗?』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薇薇激动地想要反驳——然而,制止了她的却是亚伯力克本人。
“不,马特乌斯说得没错。”
“基烈特大人!”
“啊啊……我并没有这样的意思——想要成为傀儡般的王者,或是觉
得世界持续战争到永远比较好。”
对于全身僵硬,露出一脸宛如遭人背叛表情的薇薇,亚伯力克温柔地苦笑说道:
“老实说,从骑士的立场而言,〈禁忌皇帝〉的邀请,本身听起来也挺有魅力的,应该说相当有魅力呐。虽然并不是那个托鲁·亚裘拉,但在战争结束之后,不得不闲居在家中的骑士和军人相当多。就广义而言,我也是其中之一。”
武学名门的嫡长子。天生的骑士。
亦即——为了战争而生于此世者——就算这么说也不为过。
“……基烈特大人……”
“话虽如此,但我也并不想发动战争,让这世界的人持续没完没了的相互残杀。至于说到骑士的荣誉要怎样做云云,那就像哈尔特根公王做的那样,参加武斗大会也好啊。”
如果是武斗大会的话,那么就算是真刀真枪的互相残杀,也不会将毫无干系的人民卷进战争和死亡里。而且,既然自愿参加那样的赛事,就代表对杀人之事和被杀之事都已经做好觉悟了吧。
除此之外,应该还可以彰显自己身为骑士、身为军人的强悍与骄傲才对。
“〈禁忌皇帝〉刚刚不是说了吗?要立三名傀儡为王,借此统治世界。”
亚伯力克重新环视其他部下,然后继续说道:
“至少〈禁忌皇帝〉本身应该是认真的。真成了那种情况的话,他自己本身将会在背后统治着世界。不过,这个事实要是公诸于世,〈禁忌皇帝〉应该会很困扰吧。”
在一名统治者底下持续着战争的三位王者。
由被迫牵连的人们来看的话,或许会觉得搞笑也该有个限度吧。这样的安排要是被公告周知的话,傀儡的意义就根本不存在。
如此一来——
“因此,想当然耳,我要是拒绝了,包含我在内,我们全都无法活着回去了吧。实际上,我们现在也还没办法打破〈禁忌皇帝〉所布下的结界。”
“薇薇…队长是在为我们着想呐。”
芷依塔补充说了这么一句。
万一亚伯力克真的接受了〈禁忌皇帝〉的提案,那也不会是为了他自身的野心和欲望,而是为了守护部下的性命——是这样子的意思。
“………”
薇薇露出愕然的表情,全身僵硬——然后,低头惭愧脸红。
倾慕亚伯力克的自己,居然没有率先理解他的想法。她是在为这件事情感到惭愧吧?
“对不起…”
稍过片刻后,她用有气无力般的声音道歉。
“没关系。从差点就被弄成嘉依卡的你看来,会对〈禁忌皇帝〉抱持这么强烈的排斥感,也是理所当然啊。不需要向我道歉啦。”
亚伯力克如是说。
马特乌斯虽然面无表情,但跟他的视线一对上,也马上点了点头。
“不过,〈禁忌皇帝〉实际上只靠自己一个人,同时对上九名〈神使〉——不对,因为我中途脱离,所以是八名呐——并击毙了他们。总而言之,就算想得简单一点,〈禁忌皇帝〉依然还是拥有极高的战斗力,足以和八个与我同等或更胜于我的人匹敌。”
亚伯力克一边凹着右手手指,一边说道。
“反之,我们则有六个人。”
“我们都比队长还要弱很多呐。”
尼古拉这么说完之后,苦笑了一下。
就算他本身是在谦虚,但芷依塔和马特乌斯不擅长直接面对面的战斗,也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他们两个虽然是魔法师,但攻击魔法和防御魔法都不是他们的专长。他们的本领本该发挥在战斗开始之前——预先准备的范畴。
而不管是李奥纳多还是薇薇,由于他们的体重较轻,身材较娇小的关系,打击力和耐久力果然还是略逊亚伯力克和尼古拉一筹——总而言之,若从正面硬碰硬的话,形势会相当不利。基烈特队这个部队一开始的编制目的,本来就是以调查和追踪为主要任务——而非正面战斗
“那个『第三名王者』——感觉也很奇妙。”
亚伯力克所说的人,正是那个“接受成为傀儡王者”的男人。
看起来似乎是托鲁·亚裘拉他们认识的人……
“是个相当厉害的能人好手……哦不,应该说是给人深不可测的印象呐。跟〈禁忌皇帝〉一样。”
“他应该不会真的和〈禁忌皇帝〉一样厉害吧。不过——”
阿图尔.贾兹以无畏无惧的态度,跟九名——哦不,是跟八名〈神使〉激烈交锋,并且击毙了他们。尼古拉应该是正在回想当时这样子的阿图尔·贾兹,所以才绷着一张脸呻吟般地说道:
“不管怎么说,凭我们的战力,应该很难打得赢吧?”
“就目前情况而言,奇袭应该是不可能了。在难以推测对方实力的情况下,胡乱耍些小手段的话,很有可能绊人不成反自绊呐。”
亚伯力克如此回应尼古拉所说的话语。
这几乎等于是无计可施的状态。
正因为这样,所以就像马特乌斯当初所说的一样,为了“让基烈特队的每个人继续活下去”,接受〈禁忌皇帝〉的提案,是最确实的做法。
然而——
“关于那个『第三名王者』……”
芷依塔举起一只手来,然后说道:
“把那个人封装起来的结构物——显露在那结构物表面上的术式纹路,有好几个看起来很眼熟。虽然并非全部。”
“术式……?”
亚伯力克和尼古拉面面相觑。
“虽然我不是专业人士,但那大概是用来执行炼生术术式的纹路。换言之,那个『第三名王者』——”
“很有可能已经借由魔法改造肉体了,是吗?”
李奥纳多一脸不甚愉快地说道。
他本身就是拥有这种经历的人。尚在母亲胎内的时候,接受了魔法改造,因此无法走上普通的人生之路。对于“借由魔法改造人体”一事,他心里的抗拒比别人还要加倍强烈。
“既然〈禁忌皇帝〉要将其当作自身的傀儡来使用,那么这种事情应该也不是不可能。如果队长接受了他的提案,很有可能会被施以同样的处置。”
芷依塔的语气,透露出她的恐惧害怕之情。
关于肉体改造会把“人类”的极限扩展到何处,意见恐怕是众说纷耘,不过——像〈禁忌皇帝〉一样不老不衰,即使死了也能照着一定的程序复活,那样的肉体,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远比李奥纳多改造后的肉体还要更不像人类。
而且……
“肉体改造——吗?”
亚伯力克看着自己手肘前半截空空如也的左臂。
身为“神使”时,活动得跟真实肉身一样的那只义手,就装在亚伯力克的臂上。那只义手跟亚伯力克的手臂神经相连,甚至还沿着神经,支配了他的意识——
“一个没弄好,说不定就会被改造成不得了的存在了呢。”
变成那种存在后——亚人兵士与之相比,可说是更像人类好几倍。
尽管形貌无异于人类,但内在很有可能截然不同。
话说回来——那个贾兹皇帝的思考逻辑,不就是受到他那不老不死的肉体所影响吗?这么一来,亚伯力克要是被改造成跟他一样的肉体的话,或许也会受到一些影响吧。
既不会衰老,离死亡又远的人,对生命的执着心往往也会变得比较淡薄。
幼儿的喜怒哀乐之情单纯激烈,而大人的喜怒哀乐之情却变得稳定沉着。人类虽然会像这样子从幼儿长成大人,但要是超过一定程度的话——活了上百年、上千年的话,“情感”这东西不就会被消磨殆尽,因此让自己的想法变得可怕残酷了吗?
“不管怎样,我都不希望队长变成那样子的存在。就算是为了保护我们呐。”
“….芷依塔。”
亚伯力克一脸惊讶地眨了眨双眼,看着自己的部下——机工师女孩。
接着——
“薇薇也是如此吧?”
“咦……?”
话题突然被芷依塔这样丢过来,薇薇忍不住全身僵硬。
“啊,呃……当然……该怎么说呢,那个,我当然希望基烈特大人就维持基烈特大人现在的……这个样子啊……基烈特大人为了拯救我们而把自己贡献出去……这种事情,我就算幸存了下来,大概也没办法原谅自己吧……”
薇薇这么说完之后,红着脸低下头去。
她的思慕之情依旧率先流露了出来,不过——正因为她之前曾跟身为〈神使〉的亚伯力克对峙过,所以才会说出这番话来吧。
“喜欢上某个人”这件事,不仅仅是出于对方的容貌和能力,也包括对方的人格。如果人格连根消失的话,这对于身为爱慕者的那一方来说,简直就是恶梦。
“——不过,这么一来……”
亚伯力克一脸为难地来回看着薇薇和芷依塔好一会儿,最后皱起眉头说道:
“就变得果然只有作战以求存活一途了。”
而要做到这点,他们的战力相当不足。尽管形势不利也一样可以
作战,但在完全看不见胜算的状态下赴战,根本就只是单纯的自暴自弃,一点好处也没有。
然而——
“……基烈特大人?”
他们的队长露出了像是在沉思着某事的表情。薇薇一脸不安地凝视着他。
过了一会儿——
“希望——他们也得出跟我们一样的结论呐。”
亚伯力克用祈祷般的表情如是说。
*
恢复体力的要点,在于休养,以及——摄食。
不管是魔法师还是剑士,这点都是一样的。
托鲁等人平常都会随身携带军粮丸,即药丸状的高营养“摄食食品”。不过,这到底是应急用的食品……不能当作是一般的摄食。就算是乱破师吃了几颗这个,干劲也不会跟着复苏。
如果是其他人的话,就更不用说了。
此外,除了军粮丸以外,果然还是必须另外确保水的有无。
因此……
“——大概就这些了吧?”
托鲁在城堡内部到处寻找,然后把搜来的粮食放到了办公桌上。
肉干、面包、水,以及——酒。
“喔喔!”
一脸高兴地发出声音的人,正是已然恢复意识的大卫。
“看来这会是一顿相当丰盛的晚餐呢!”
“大口牛饮的话,伤口会恶化哟。”
从旁开口叮嘱他的人,则是刚从昏迷不醒复苏过来的赛尔玛。
“只准浅尝为止。”
“真残忍呐……”
大卫虽然以一脸遗憾的表情这么说,但他本身似乎也明白“不遵守饮酒适量的话,确实会给伤口带来不好的影响”——他的手原本正要伸往托鲁所放的酒瓶,中途却垂了下来。
“关于那个伤啊——芙蕾多妮卡。”
托鲁转头望向身旁的少女,然后说道:
“那家伙的伤口,你去帮他消掉吧。”
“嗯,不要。”
芙蕾多妮卡很干脆地这么说。
“……喂,你啊……”
现在不先治好大卫的伤口的话,之后战力一定会有很大的差别。擅于近身战的人无论有几个,应该都不会有什么困扰之处吧。
然而……
“我退一百步来说好了,嘉依卡和阿卡莉倒也就算了——”
装铠龙的化身用一脸不满的表情继续这么说:
“但为什么我非得咬托鲁以外的男人啊?”
“……呃,那个……”
托鲁张口结舌。
以他为例,与现在的芙蕾多妮卡初次相遇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咬住了托鲁,为他消去了伤口。从这件事情看来——对她而言,“咬住别人”大概微不足道得就跟握手的程度差不多。
但似乎并非如此。
是说,她这样子的讲法,简直就像是——
“什么啊,虽然我不是很清楚你们是在说些什么,但你们是在打情骂俏吗?”
大卫一副兴味盎然地出声说道。
“你是看了哪里、怎么看的?这看起来哪里像是在打情骂俏了?”
托鲁皱着脸说。
阿卡莉一边旁观着,一边环臂抱胸,大力地点了点头:
“真不愧是哥哥。就连看到自己的情妇亲吻其他的男人也能乐在其中。真是何等的高难度,何等的反常……”
“托鲁,变态?”
白色嘉依卡歪着头询问。
“嗯。”
对于白色嘉依卡的询问,阿卡莉更是点头:
“我从以前就觉得哥哥的变态程度毫无死角,但没想到居然全方位到这种地歩……”
“你少在那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了!话说回来,她根本不是我的情妇,我也不是叫她去亲嘴啊!”
“是说啊……”
依然一脸不满的芙蕾多妮卡说道:
“托鲁也已经能使用我的魔法了,所以托鲁自己去咬不就好了吗?”
“……咦?”
这番话托鲁连想都没有想过,于是他全身僵住了。
他现在确实也能使用跟芙蕾多妮卡一样的魔法。但是,他原本以为那顶多只是用在自己的身体上而已。由他自己来咬住别人,治好别人的身体,真的是超乎他的想像…
“呃,由……我?”
“嗯。请咬吧!”
芙蕾多妮卡指着大卫。
“但是,要怎么做……如果是自己的身体的话,倒还好说……”
“术式本身由我这边来操控,所以其实意外地简单哟!你就试试看吧?”
“………”
使用长枪的长脸男子,就这样子坐在地板上,一脸吃惊地直眨眼——
“……不……不要弄痛我喔……”
他垂下眼这么说。
“笨蛋!”
下一瞬间,红色嘉依卡的拳头便落在了大卫的头顶上。
“禁止,开玩笑!”
“啊哈哈!”
或许她并没有打得那么用力吧,大卫一副觉得很有趣似地笑道:
“哎呀,不用勉强自己也没关系啦!虽说有伤,但毕竟也已经是十几天前的事了,而且也没有伤到内脏的样子,只要动作不要太胡来,应该就不会再裂开了吧。”
“就是因为或许得做胡来的动作,所以我才提这件事啊——”
托鲁叹了口气。
“就算不是咬伤口的附近——只咬手臂或手指的话也没问题吧?”
“是啊。”
芙蕾多妮卡应声。
“对手是那个〈禁忌皇帝〉,我们应该不可能毫发无伤。到那时候——能治疗伤口的人手,越多越好呐。我也稍微练习一下如何消除别人的伤口比较好吧?”
“……那么,就拜托你啦。”
大卫伸出了他的右臂。托鲁望着他的右臂好一会儿之后,咬住了他的手腕附近。虽然托鲁不懂具体上该怎么做、该做些什么,但他把大卫的伤想像成跟自己受伤时一样,然后在心里想着没了伤口的状态。
结果——
“喔喔!”
大卫发出了惊讶的声音。
魔法的萤蓝色发动光渐渐集中到他的侧腹部位。虽然因为被衣服遮盖住而无法直接看到,但可以确认到那光芒正从布料下面渗透出来。
“这可真是厉害呐。”
大卫一边用手掌抚摸自己的侧腹,一边说道。
看来已经顺利地消除掉伤口了。
“虽然我是第一次见识到龙骑士的魔法,但这岂不是无敌了吗?.”
“倒也不是如此。”
托鲁一边擦拭嘴角,一边回答:
“装铠龙的魔法是『变身』。就形式而言,这终究不是『治疗』伤口,只是『消除』罢了。渗透到全身的毒药或疾病之类,就束手无策了——而且,要是这里……”
托鲁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头:
“被人砍掉,或被人一击刮飞的话,到底还是难逃一死。”
“……原来如此。”
大卫苦笑。
在一旁旁观他们互动的阿卡莉——
“哥哥。”
忽然想到了什么似地说道:
“其实我也受了伤。”
“——是吗?”
虽然阿卡莉原本就是个缺乏表情的女孩,但作为乱破师的修练成果,她对疼痛的忍耐度也相当高。她就算暗中受了伤,在旁人眼里看来,也往往看不出她受了伤。在战斗时,瞄准对方的伤口——弱点,是战术基础中的基础。尽可能不让对手发现自己负伤,作为实战技术而言,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
“所以,我也想要请你帮我治疗伤口。这样你也能多练习吧?”
“是可以啦——没关系吧?”
托鲁转头询问芙蕾多妮卡。
装铠龙的化身并没有露出皱脸蹙眉的神情,反而用一脸觉得很奇怪的表情点了点头,像是在说:“这种事情为什么要一一问她?”对她而言,什么事情没关系,什么事情有关系——虽然托鲁现在还有一些部分没能完全理解,但看来她并不是那种会在意这些琐事的个性。
“那么,你伤在哪儿?”
“这个嘛,伤在哪儿好呢?”
“….喂,你给我等一下!”
“其实我被人正中咽喉,正觉得很痛苦呢。”
“……咽喉……”
“来吧,不要客气啊,哥哥。”
快来咬我吧!——像是在这么说似的,阿卡莉仰望着天花板,露出一点儿瘀青都没有的脖子。
“…”
托鲁半眯着眼,凝视着这个跟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接着缓缓地把双手绕到阿卡莉的身后,将她拽近身旁,并紧抱住她,让她的身体无法动弹——然后,咬住了她的脖子。
“……!”
明明是阿卡莉自己叫托鲁咬她的,她却罕见地睁圆双眼,全身僵直,像是对现下这个情况十分吃惊。或许是因为阿卡莉原本以为托鲁会像往常一样怒吼,然后就此结束吧。
过了一会儿……
“——我说你啊…
…”
托鲁的嘴巴从她的脖子上离开了,却依旧维持紧抱着阿卡莉的姿势。他低声地细语:
“都这种时候了,就认真地坦白出来嘛。肋骨——伤到了,对吧?”
她露出脖子时的动作,让托鲁总算也注意到了。
“哥哥……连看不见的地方也能医治得了……吗……?”
阿卡莉不知为何喘息般地这样回答:
“……因为没有断掉……所以打算用止痛药就好了……”
“如果同一个地方再次受到打击的话,很有可能会扎进肺部里面吧。像骨骼之类的,即使看不见,我也大致明白个一二。裂痕应该已经消除掉了吧。”
托鲁这么说完之后,抓住阿卡莉的双肩,抽身离开了她。
叹了一口气之后,他回头望向伙伴们。
“总而言之,这下……喂!”
托鲁眯眼说道:
“你们在干嘛?”
“练习对象……”
“确保!”
白色和红色嘉依卡一边这么说,一边面对着面,以机杖和蛇咬剑指着对方。
“虽说如此,但伙伴之间特地为此而互相残杀,是想怎样啦?太危险了吧!”
“没问题,稍微半残。”
“我会妥善处理。在全残的前半步打住。”
白色和红色嘉依卡这么说完之后,缓缓地向前踏出半步。
“就跟你们说了,给我住手!”
“被大家深深爱着呢,乱破师小哥。”
大卫一脸愉快地这么出声说道。
“能不能也教我一些秘诀啊?”
“笨蛋。”
下一瞬间,赛尔玛的肘击正中了他的后脑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