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的高中,一年生在文化祭上要演话剧。要演的节目已经投票决定了。
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不管怎么说这也太俗了吧。
于是现在正分配角色。
“那就从朱丽叶开始吧。最好出几位候选人,大家举手表决。”班主任芳江老师说道。她表情明快,似乎并未受到她和香山的事情的影响。或许香山就是为了让她在暑假期间能整理一下心情,而特意选的时机也说不定。
我环视四周,大家好似都对出演敬而远之。我们的高中实力还不错,很多人从高一开始就去补习班补习,希望参加这种活动的人占少数。配角还好说,主演级角色台词多,练习量也大,是最不受欢迎的。不仅我们班,其它班大抵都是同样情况。最后好像都得是老师拍板决定。
“没人呐……”
芳江老师发出了遗憾的叹息。
我深呼吸一次,做好思想准备,猛地举起了手。
“我来。”
一瞬间,班级沸腾了,大家几乎都在爆笑。然而我举手绝不是为了制造笑料。
“我说,这是朱丽叶。冈田可是男生啊。”
“我对女装一直很感兴趣。”
说罢,教室里的笑声更响亮了。
“不行。就没有女孩子想出演吗?”
芳江老师无情地拒绝了我,催促其它学生,然而谁都没有举手。很明显,大家都不想演。就在那时有人发了话。
“不过,让男生来演朱丽叶的话反而会受到好评吧?”
对此,其他人也开始赞同地说道“的确”“很好笑”“行得通”。最后芳江老师也妥协了几分。
“嗯……我个人是不赞同的,不过最后总得作为学生的大家决定。那么,赞成由冈田同学出演朱丽叶的人请举手。”
零星有几个人举起了手,而且举手的人渐渐增加。粗略看来,全班三分之二的人好像都举了手。
“那就暂定由冈田同学出演朱丽叶。只是如果以后还有别的女生想出演的话,就由那个女孩子出演朱丽叶。没问题吧?”
芳江老师的意见也就顺利通过了——虽然我根本不觉得会有别人想要出演。
“接下来是罗密欧。那这个角色由女生来演吧?”
芳江老师语气诙谐,应该是在开玩笑。然而没人举手。芳江老师环视教室,表情愈发为难。
那时,香山举起了手。
“那就我来吧。”
“这,这样啊。那就拜托香山你了。”
芳江老师露出有些惊讶的表情,在黑板山写下香山的名字。
罗密欧 香山彰
朱丽叶 冈田卓也
看着黑板上的字,我再次想到,这演员选得真糟糕。
“香山,你为什么举手了?”
班会结束后,我问香山。
“我想出名。”他平淡地回答道。
“我以为你一定是不想让芳江老师困扰才举的手。”
“你想多了。话说比起我来,你要演朱丽叶这事更反常啊。你那是搞什么啊,比我更怪吧。”
“……我这边原因也很复杂啊。”
哎,我还真不是积极参与学校活动的那类人。香山的反应真不奇怪。
班会结束后,第六节课是体育课。
一般在体育课的时候,香山都会坐在一旁观摩。那天也是,香山在角落里观摩篮球课。虽说我和香山同班,但我在上体育课时候一直很紧张。尤其是篮球课上最紧张。
球传到我这里了。我犹豫着是要运球还是投篮。就在那时我看见了香山。接着,对方的学生从我这里夺走了球。
“真糟糕!朱丽叶!”
香山有些生气地朝我喊道。周围传来稀稀落落的笑声。
我回过头,发现比赛已经继续了。对方轻易地投篮得分。就在我想这是不是我没立刻回到比赛的错的时候,我方队员就一招远传球,将球传给了我。队员的声音传了来:
“朱丽叶冈田!”
这名字跟没名气的搞笑艺人一样。我叹了口气,跃起投篮。
篮球在空中划了一个圆弧,落入篮筐。
那时,我惊讶地看了香山,和他对视了。
“干嘛啊。”
他恼火地对我说道。我什么都没说,呆立在原地。我为什么刚刚投篮之后看向香山了呢。我有点对我刚刚的行为感到后悔了。
***
香山以前是篮球队队员。
在初中二年级的某个时候之前。
那时候我和香山同班,而且那时我被班级里一个不良学生团体盯上,被他们欺负。
“飞啊,冈田!”
班级里的不良学生喊叫着。我抓着教室露台的栏杆。
“你快些死了的话,我们也很高兴啊。”
事情的开端是,我保护了另一个被欺负的学生。我自己打架并不厉害,只是看见那个学生头上被扣了便当的模样便没忍住。
我站在露台上,自嘲地想着,自己是不是做了蠢事,因为不知为何,那个被欺负的学生也加入了欺负人那一边,反过来欺负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或许是出于自己不知何时还会被欺负的恐惧而这么做的吧。
“去死吧——去死吧——”
教室里的人好像都对受欺负的我视而不见。那是自然的,毕竟我已经亲自证明,如果过来阻止的话,自己就会成为下一个被欺负的目标。
欺负人有很多方式,其中也有那些诽谤、故意找人麻烦之类较为阴险的方式,然而我受到的是被殴打、被踢这种直接的暴力。当时的我,对那种暴力,只觉得疲惫不堪。
从露台向下看,我觉得自己要被楼下的地面吸进去一样,觉得死了也无所谓。或者说总觉得麻烦事好多。仔细想想,活着没什么快乐的事。
“我知道了。”
我轻描淡写地说完,越过了露台的栏杆。我抓着身后的栏杆,站在只有运动鞋一半宽的窗沿上往下看。我回过头,从打开的窗户看过去,教室里的人都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他们看着这边,却没什么特殊的反应。我觉得,虽然现在落到这种地步,但没成为和那群家伙一样的人真是太好了。
我再次将视线转到地上。
有风吹过。
我想起了一年前死去的鸣子。
死太简单了。
但是腿在颤抖。
我没法下定决心。
就在那时。
“喂,要上课了。”
香山打开露台的门,走了过来。
我吃惊地回过头。
“烦死了。你给我滚回去。”
香山仿佛没听见不良学生的话,走近了我。
在那之前我几乎没好好和香山说过话。我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加入了篮球部。
即使如此,我和他也不是毫无关系。
香山正隆。
香山正隆是香山已死的哥哥,鸣子生前的恋人。由于我们二人的血亲曾经交往,因此我们不论如何都会彼此有点在意。因此虽然我们没怎么深谈过,但时常多看对方几眼。
即使如此,在那之前,我们的关系也不过如此。
“你们真无聊。”
香山斩钉截铁地说。我从心底感到惊讶。我努力不表现出自己的吃惊,冷静地对香山说:
“别管我。”
香山轻轻抓住我的肩膀说:
“让我也加入吧。”
他说着高高跳起,越过栏杆,站在我旁边。“你脑子坏了吗?”不良学生喊。
“冈田比你们这群家伙勇敢一百倍。”
香山说着,放开了抓着栏杆的手。
接着他用手打起了拍子。
“嗯,虽然我比你更勇敢。”
接下来,香山用手打着节拍,在栏杆外只有半脚宽的狭窄台子上,踮着脚尖,跳舞一般踏出了舞步。
难以置信。
在场的所有人都吃惊地看着香山。每个人都被他的气势所压倒。
那是香山一个人的舞台。
香山好似对死亡毫不畏惧。他舞动着步伐,动作优美,脚步轻快。
他发狂了。
他疯了。
他脑子有问题。
我这样想着。
“怎么样!”
香山得意洋洋地朝我回过头来。
接着香山脚下一滑,掉了下去。
这次根本没时间惊讶。
我伸出手去,却无法抓住他。
就在我发愣的时候,香山已经坠了下去。
他姑且是两脚着了地,然而他接着抱着腿,蹲了下去。我在二楼也看得见他的脸因痛苦而扭曲。他在下面痛苦地呻吟。我听见有人喊“喂,谁去叫救护车!”。不良学生们慌慌张张地四散逃走。
只有我一人留在阳台上。
我颤抖着。
接着不由得笑起来。
那是因为,本应苦于疼痛的香山,不知为何,看着我,笑着朝我竖起了拇指。
耍什么帅呀。
然而我真的觉得他很帅。
若是事情就此结束了也是好事,然而现实总是更为残酷。香山的腿复杂性骨折了。接着他拼命地坚持复健,总算恢复到不影响正常生活的程度,然而医生却告诉他不要再进行剧烈运动。
香山后来还告诉我,“就算进行体育活动,我的腿也不会再让我大显身手了。”因此他不再打篮球了。香山又高又擅长运动,他本是篮球部大受期待的王牌。
关于这件事,其实我并没直接和香山谈过,一次都没有。
对不起啊,谢谢你啊,都是我的错什么的,这种话我一次都没说过。
只是我曾问过他,他当时为什么要做那么突然的事。
“当时觉得冈田你要是掉下去了就真的会死。就算是二层,要是撞到什么要紧的地方,也会死吧?而且我感觉你似乎很想死。可是我的话应该不会死。毕竟我是不死之身嘛。我觉得不那么做的话,局面就控制不住了。毕竟我不擅长打架嘛。而且就结果来说也没人再欺负你了,万事大吉。”
听了他的解释,我还是完全没能理解香山的想法。
香山这个男人,有时言行完全超出常人理解的范围。
然而从那以后,我嘴上虽然说些这个那个的,却一直对香山怀以一丝敬意。香山已经是我心目中的恩人了。
***
午休时我走过走廊,偶然发现香山在和别班女孩子说话。我本想装作没看见走过去,忽然那个女孩子扇了香山一耳光。走廊里的其它学生都回过头看发生了什么。
“你这种人死了最好。”
女孩子甩下一句话,沿着走廊小跑着离开了。她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
香山好似放下了什么包袱一般。他好像注意到了我,朝我笑了笑。我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他在那种时候还笑得出来。
“跟我来一下。”
香山说完,朝走廊尽头紧急通道那里走去。没办法,我只能跟着他过去。
紧急通道的缓步台那里风很大。香山坐在台阶上,仰着头小声说道:
“总算全搞定了。”
“女性关系处理完了?”
“对啊。啊——累死了。”
香山摸了摸刚才被打的脸,无限感慨地说。
“我说香山,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嗯——玩腻了。没有玩不腻的游戏嘛。”
他说话还是这么随心所欲。和他交往的人肯定受不了。
“冈田,你说人生能重来吗?”
“不能。”
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我做了个梦。”
香山闭上眼,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我梦见自己回到了老哥死前,一切都从最初重来。”
接着香山忽然发出了无声的叫喊。他站起来。
“我要去找渡良濑真瑞。”
听了他的话,我才发觉他可能就是为了这个才处理了自己的女性关系。在我为此而感到惊讶之前,香山就已经把我留在原地,自己离开了。
我震惊不已。
真瑞在暑假结束之后不久,就从多人病房转到了个人病房。这似乎和以前的检查结果不无关系。她日渐消瘦,脸色也明显变糟了。
前几天我向她告白,她对我说了“抱歉”。她并没给我解释其中含义,我也没问她。就算我不问,她不说,个中原因我也隐约明白,只是十分难以用语言表达出来。
“今天我又被告知还剩多久可活了。”
最近真瑞似乎身体状况不大好——我感觉得到。
“那些都是庸医,反正不会成真的。”
我怀着某种期待如此说道。
“是吗……谁知道呢?”
真瑞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安。她露出了和初见时完全不同的表情。
“你想听这次还剩几个月么?”
“不想。”
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就算知道了我也什么都不能做。如果生病的是我,我说不定会想知道自己还剩多久可活,可是主人公换成真瑞我就不想听了。或许我比我想得还软弱。想到这里,我苦笑一声。
“我要演朱丽叶了。”
对了,有一件事我可以为她做。那就是,把真瑞的“死前想做的事情列表”上的事情一件件替她完成,将列表清空。
“真的?敢尝试总归是好事!”
这当然是真瑞所期望的。在听说文化祭的节目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时候,真瑞说“我想演”。在真瑞说出别的什么之前,我就已经应下来,回答说“我知道了”。
“下一个‘死前想做的事情’……”
她说着,把手边的文库本递给我。
“我想去给喜欢的小说家扫墓。”
我看了看那本文库本的封面。作者是静泽聪,题目是《一缕之光》。我翻开书,书的内容很老,一看就是以前的文学作品。那是真瑞一直在读的书。
“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我不论如何都想给他扫墓……”
“我知道了。”
大概谷歌一下就能查到吧。虽然我还不知道他的墓在哪里,但暂且先应了下来。
“卓也,总是麻烦你做这做那的,真的谢谢你。”
真瑞一本正经地对我说。
“怎么了啊,让人怪不舒服的。”
那种话,就算她和我说了,我也完全高兴不起来。
“简直就像是明天就要死了一样。”
我混不在意地说。才说出口就觉得糟了,因为真瑞的表情一下子就变了。
“没关系的,不要担心,没关系的。”
她就像是在安慰孩子一样对我说。究竟是什么没关系呢,我一头雾水。
2
静泽聪是二战前的私小说家。虽然他很小众,但似乎也有一批骨灰级粉丝。
他的代表作《一缕之光》是典型的疗养院文学。所谓疗养院文学,就是描写住进疗养院的患者的生活的作品。《一缕之光》的主人公就患了发光症。静泽聪是私小说家,私小说家基本都是将自身体验直接写成小说。静泽聪自己也患了发光症,二十几岁就过世了。
只看网络上的东西,我对他还是一无所知,因此,我向真瑞借了书,打算读一读。
课间时,我在座位上读《一缕之光》,这时香山向我搭话。
“你那是怎么回事?”
“啊,这个啊……”
这部小说有些年代了,因此它的风格和比喻的用法等都很旧,要读下去得费些时间。再加上它很小众,说实话,若不是真瑞在读这部小说,我恐怕一生都不会读它。
“那是渡良濑真瑞喜欢的作品吧。”
我吃了一惊。
香山是不是知道些内情呢。
“诶——这样啊。”
我打着哈哈。我边搪塞着他,边暗自想着我这是不是太应付了。
“其实我也蛮喜欢那部小说的。”
真令人意外。或者说,我无法认为这只是个偶然。若是小说很有名还好说,但香山竟然也喜欢这么没名气的小说,这绝不是偶然。
“我可还没读呢。别剧透。”
“最后死了。”
香山当即就剧透了。但是这个结局我也知道,所以生不起气来。
《一缕之光》并不长,文库本还不到二百页。我一天就读完了这本书。说实话,我并不觉得这书多有趣。不,书里还是有有趣之处的,但这本小说实在是太沉重了。或许是由于私小说家患了发光症,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这本书是他描写了自己的死的作品的缘故。这本书太阴暗,总之让人心情沉重。
第二天是社会科的课外实践。我们班要去参观民族博物馆。民族博物馆,这种地方我们对它似乎有点印象,又似乎一无所知。里面展示着什么呢。是土器吗?还是棕熊呢?
早晨九点,集合地点是博物馆旁边车站的出站口附近。我去得早了些,结果碰见了到得更早的香山。其他的学生基本都没到。
“我说,我们翘课吧。”
香山忽然说道。他就是会说这么突然的话的人。
“香山,其实我正好有个想去的地方。”
我答应了香山,正好我也对当地居民的发展史没什么兴趣。
“我想去给静泽聪扫墓。”
香山愣了愣,很快就恢复平静,说“那就去吧”。
“我们要早退了。”
香山和同班同学说道。那位同学瞠目结舌。我们穿过出站口,乘上电车。在网上搜索了一下,发现静泽聪的墓在两县边界的深山里。乘电车大约需要一个半小时,之后还得爬山。
“香山,你能爬山吗?”
我担心着他的腿,问道。
“嗯,没什么事儿吧。如果不行的话也有你背我。”
他语气像是一本正经,又像是在开玩笑。
对话就此告一段落。
上班高峰期已过,电车里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人。
仔细想想,我们至今为止一次都没二人一同出去过。我们也没有什么共通的兴趣和话题,实在是难以在途中谈得起劲。
“渡良濑真瑞啊……”
并非如此。对了,我们唯一共通的话题就是她。
“我喜欢她。”
香山咕哝说。
“我知道。”
我也直截了当地回答。
“也对。”
香山也直接地说道。
接着香山开始给我讲述他喜欢上真瑞的理由。
香山第一次见到真瑞,是在初升高的考场上。
我们的学校是私立的初高一体校,入学考试很有些难度。那时香山似乎因为流感,在考试当天发了高烧。香山硬挺着,总算是参加了考试。但是他意识迷蒙,脚步不稳,而且还很想吐。在考试时候他努力坚持,但两场考试间的休息时间他再忍不住,冲到洗手间吐了。
香山回到考场教室时已经是极限了,他腿一软便倒在了地上。那时候赶来的就是真瑞。
“你还好吗?”
香山说,被她搭话时,在他看来她就是天使。
“去医务室吧,我和你一起去。”
真瑞温柔地说。香山回答她:
“不,我不论如何都想参加考试。”
“那……要加油啊。一起通过考试,然后在开学典礼上绝对要再见面呀。”
她没有说“一定要”,也没说“能再见就好了”,却说了“绝对”。香山大概是被她有力的话语感动了。接着香山被她的话激励着,努力考试。
那个时候香山似乎这样想:自己也想像她一样,成为在别人困难的时候向别人伸出援手的人。
在初中的开学典礼上,香山看见了真瑞。但是她在别班。两个人没有什么接触的机会。之后香山一直注意着真瑞。
他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去和真瑞说话,但那时真瑞已经休学了。他听说她休学是因为身体不好,原因不明。她在来学校的最后一天,好像一个人在图书室里读静泽聪的《一缕之光》。她太过专注于书中的世界,并没注意到香山的视线。香山远远地看着她。那是他最后一次看她。
在那之后,香山一直期待着真瑞回学校的日子,然而她一直没有回来。
高一第一节班会上,大家商量谁去渡良濑真瑞的病房的时候,他觉得这是一个机会。然而他觉得,当时的自己女性关系有些混乱,不好去见她,于是他便让我去了。
他希望让我为他有朝一日去见她时做好铺垫。
香山说出了他的想法。
静泽聪的墓在一处十分偏僻的地方。这或许也反映了他和作品主人公一样,不喜欢与人接触又难以接近的性格。
“真累啊……”
香山额头渗出了汗珠。我虽说有些担心他,但也说不出“回去吧”这种话。我们沉默着继续走。
终于,我们总算到达了静泽聪的墓。
“怎么说呢……就是这里吧?真是孤单的墓啊。”
香山咕哝着。墓这种东西或许就是孤单的,但正如香山所说,这座墓太过孤单了。这里和一般的墓地不同,因此这里没有其他人的墓。静泽聪小小的墓孤单地立着,而且墓碑风化得很严重,上面爬满了霉和青苔。看起来似乎没什么人来为他扫墓。很难想象这座墓属于一名还有些名气的小说家。据说静泽聪死的时候,都是孤身一人的。
比较特殊的是,墓碑上没有写他的名字,不论是笔名还是他的真名。上面只刻了一个字。
无。
那是静泽聪的墓志铭。当然,我提前在网上查过,知道这么一回事。这座墓毫无疑问就是静泽聪的,但亲眼看见这样一幅景象,还是觉得这座墓太奇怪了。
“无吗。真是奇怪的墓。”
香山直截了当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这座奇怪的墓,据说是源于静泽聪自身的遗言。在网上有写,在他生前曾有人询问他“无”的含义,他只回答了一句:“这是我的人生观。”
的确,人死了就归于虚无,既不会去天国,也不会去任何地方。什么都留不下。
或许那就是事实。
我取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要带回去给真瑞看。
我们沿着原路返回,下了山。
“……我要向渡良濑真瑞表白。”
在归程的电车上,香山认真地说道。
我也喜欢渡良濑真瑞,然后告白了。但是她拒绝了我。
这种事我没法对香山说出口。
相反,我对香山提议,“下次我们一起去见真瑞吧。”
3
几天后去真瑞的病房时,她正在鼓捣前几天的编织品。
“今天我带来了一位客人。”
听了我的话,真瑞停下了编织的手,露出惊讶的表情。
“是谁呀?”
香山在我后面进了病房。我在一旁都看得出来他很紧张。
“你还记得我吗?”
“嗯……啊,记得记得!是在考试的时候遇见你的吧?”
真瑞惊讶地说。
“你能记得我,我很开心。我的名字是香山彰。”
“那就叫你,彰同学。”
接着香山转向我,有些难为情地对我说:
“冈田啊,那个,能不能让我们两人单独待会儿?”
“ 啊……我知道了。”
我老老实实地离开了真瑞的单人病房,坐在了走廊里的座椅上,无所事事地望着天花板。现在还是白天,医院的走廊里,护士匆忙地来来去去。
我想香山正在对真瑞告白吧。
我当然没有阻止他这么做的资格。
即使如此,我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这是什么呢?嫉妒?我不由得苦笑,自己心里还隐藏着这种丑陋的感情。
接着我考虑起真瑞的“对不起”的含义来。我已经被她拒绝了。即使被拒绝了,我依然喜欢着真瑞。真是没办法。
我看了看表,时间才过了五分钟。
等待的时间过得真慢啊。时间的流速不是一成不变的,同样是五分钟,有时会觉得漫长,有时会觉得短暂。对我来说,和真瑞度过的时间过得很快。宝贵的时光会过得快,无所谓的时光则过得慢。为什么不是反过来呢?我思索着。
我闭上眼睛仰起头。不知为何心跳得好快。我应该是在紧张吧。
病房的门被粗暴地打开了。我回过头,看见了香山。
“我说,香山你——”
你这个笨蛋。我要是说出这句口头禅可就会后悔了。现在这个情况下我不应该跟他搭话。
香山几乎是苍白着一张脸,沉默地看着我。他面无表情。看到这样的他,我想到了一个词——茫然若失。香山一反常态,就像换了个人一样。我似乎从未见过他露出这么无力的表情。
“……”
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开口。
我手足无措,只是回看着香山。
“真不甘心。”
香山终于挤出一句话来。他的声音也苍白无力,然而话语中却是他的真情流露……
他说完,便沿着走廊离开了病房。
我很犹豫。
我也想着要不要去追他,但最后还是决定让他一个人静静。
接着我进了真瑞的病房。
她纠结地低着头,叹着气,什么也没有说。
“最近天热了呀。”
我随便捡了个话题,走近真瑞。
“彰同学说他喜欢我。”
真瑞愣愣地说。
“是吗。”
我回答。像当初对我说的一样,她也仅对香山说了一句“对不起”吗。
“你怎么回答的?”
“对不起。”
果然如此,我心想。真瑞继续说道:
“我说,我有喜欢的人了。”
接着真瑞难堪地看着我。
“是、是吗。是这样啊。”
我吃了一惊。不,我相当受打击。我第一次听说她有喜欢的人。
究竟是谁?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慌了。
但是,我没能问出口。
“你看,我前两天去给静泽聪扫墓了。”
我转换了话题,调出前几天拍的照片给真瑞看。
“诶——真的写着‘无’啊。”
真瑞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她兴趣盎然地看着我的手机。
“我也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无’好啦。”
“我倒是觉得其他的更好啊。”
“比如说?”
“神经症,之类的?”
“真糟糕。”
真瑞说着呵呵笑起来。我也被她逗笑了。
“接下来还有什么?”
“你想说什么?”
“那个,想做的事。”
“嗯……我想抽烟。这种时候会抽烟的吧?”
这种时候是什么时候啊。我想着,吃了一惊:
“不行不行,不准。真瑞你是病人,绝对不能吸烟……”
“所以说所以说,又不是我要吸嘛。要吸烟的是卓也你。忘了老规矩了?”
接着真瑞狡黠地笑起来。
最近我非常忙。
我要
为了文化祭练习话剧。周三要在学校、或者偶尔在公园,大家聚在一起,练习这个练习那个。女仆咖啡厅的工作也完全停了。女主角由男生来演,仅凭这一点就已经够搞笑的了,为什么还要那么认真练习呢——这种事我不是没想过,但还是认真地参加了练习。这些都是为了将台上的一切告诉真瑞。
那一天由于一些情况,教室没法使用,于是大家在附近的公园练习。已经九月,但阳光毒辣,天气仍十分炎热。在公园里,我一边想着饶了我吧,一边演下去。
那时候我们练习的是家喻户晓的最后一幕。罗密欧与朱丽叶彼此相爱,但由于双方家族有世仇,二人无法结合。朱丽叶要强行被嫁与他人,但是她不想嫁过去,便喝下了假死药,睡了过去,看起来像死了一样,想让周围的人都以为她死了,让婚礼取消。接着她打算和罗密欧一起逃出去。然而这件事没能好好传达给罗密欧,他以为朱丽叶真的死了,于是他自杀了。之后醒过来的朱丽叶发现罗密欧死了十分绝望,于是自己也自杀了。剧终。啊,这真是令人悲伤的错过。
“啊,朱丽叶,你为什么死了啊。”
演罗密欧的香山没精打采地说。这种台词,的确很难带着感情去念。
在去见真瑞之后,我和香山之间有点尴尬,谁都没和对方说话。
“朱丽叶,我也要死掉去追随你。”
接着他喝下了毒药。罗密欧先死掉了。
“罗密欧!啊,你怎么会死了呢 !”
接着我所饰演的朱丽叶将短剑刺向了自己。两个人都死了。真是个悲伤的结局。本该如此。
“情感不够真挚呢。”
做演技指导的戏剧部的女孩子沉着脸说。我边想着这种东西要是真诚了就糟了,边喊出来“请求休息!”
“休息三十分钟——”
气氛缓和下来。今天来排练的,是包括我在内的主演六人,和三个负责演技指导等的学生,共九人。其它的学生们现在都在忙着准备考试或者玩吧。
不管怎么说,大部分人肯定都在吹空调。
想到此,我不由得有些羡慕。接着我悄悄离开公园,到了附近的吸烟处,取出口袋里的香烟,点起了火。
“你真是疏忽大意啊。”
我听见了香山无奈的声音。回过头,我看见香山站在我身后。
“干嘛呀,别跟着我。”
“未成年吸烟,可是要被停学的。”
“你想告状就去。”
我吸了一口烟,再缓缓吐出来。说实话我还习惯不了,于是我只是不经过肺,将烟从嘴里喷出来而已。
“你给我。”
香山说着将烟从我口中拔出来,悠然地吸着。
“看好了,烟是这么抽的。”
室外吸烟处人很少——天气炎热的时候自然没什么人。一个微胖的工薪族边用手绢擦着汗边吸烟。
“香山你抽过烟呐。”
“以前抽。现在已经不抽了……静泽聪就很喜欢抽烟。我初中的时候很向往。”
啊,原来如此,所以真瑞才对吸烟感兴趣啊。在《一缕之光》里的确有一名男人,明明日子所剩无几却还一口一口享受地抽烟。
“话说香山正隆啊……”
正隆是香山的哥哥。我之所以还记得这个名字,当然是因为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并成为了特别的存在。
“我哥哥他啊,很聪明,体育也好。是不是觉得这种人看着很烦?所以……我一直讨厌他。说实话,直到他死。然而,人一旦死了,关于他的回忆就会被美化。我有时会错觉他是不是个非常好的人呢。你有这种时候吗?”
我好像第一次听香山当面讲他哥哥的事情。
“喂,老哥和你姐姐交往的时候,他们谈什么呢。”
“想象不到啊。”
我好像很少听鸣子谈起男友的事。
“他们会说我们的事吗。”
“谁知道呢。香山和女孩子们谈什么?”
“啊,有时候会谈你的事。”
这挺让人不舒服的 。
“反正是我的坏话吧。”
“算是吧,就说我有个奇怪的朋友啊,之类的。”
他也没有否定,就笑着糊弄了过去。
“我说,真瑞喜欢的男生,是你吗?”
香山忽然小声咕哝一句。微胖的工薪族惊讶地回头看了看我们。他在想什么呢。是在感叹我们青春年少吗。
“不是吧。”
“是你太迟钝了吧。”
“别一副很了解情况的口气说话。”
“我挺不爽的。”
香山少见地语气粗鲁地说道。
“给我痛快些啊,冈田。”
就算他这么和我说,我也完全不知道有什么不痛快的啊。
“香山总说些意味深长的话。就不能正常说话吗?”
我一不小心跟他顶起了嘴。
“渡良濑真瑞不是喜欢你吗?”
一无所知的香山说了这种偏题的话,愈加让我心烦意乱。
我从香山那里夺回了香烟,抽了一口,将烟熄灭,呆呆望着吐出的烟雾升上天空。忽然,我想起了《一缕之光》的结尾。
男主人公患了发光症,并且他知道自己快死了。有一天,他在疗养院遇见的朋友,一名同样患了发光症的男性死了。晚上,那个男人被送往火葬场焚烧的时候,烟囱冒出的烟雾升向天空,发出微光。因为被火化的是发光症患者的尸体,所以冒出的烟在月光下发出了光。接着烟雾化作一缕光,升向天空。看着朋友的样子,主人公感到自己也死期将至了,同时他觉得,人的死亡很美。
小说到这里结束了。
4
白天的课堂上,芳江老师穿着丧服。好像是她大学的恩师过世了,晚上她要去守夜。在上课前,她和我们解释道。
回家之后,在鸣子的佛坛前,我想象了一下自己要是死了,葬礼会是什么模样。
我的想法很明确。最好葬礼上一个人都不来。因为我不喜欢葬礼。
接着,我想起了给鸣子守夜的那晚。那真是太糟糕了。她死得太突然,大家都乱成一团。我是鸣子的家人,不能缺席,于是出席了她的葬礼。大家都在随意猜测姐姐的死因,但是那种话我一点不想听。大家都在哭,然而我只觉得太吵了。我没有哭。看见我这副模样,一名大叔悄悄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真冷血”。我听见了。或许他没说错。
那一晚,有很多酒和饭菜。
为什么鸣子死了,还要喝酒呢。我不明白,但大家都喝了酒。我甚至还看见有些人似乎很开心。他们脑袋有问题吧。我趁着亲戚不注意,拿走了一瓶啤酒,躲在厕所端着酒瓶喝了下去。第一回喝酒,觉得酒又苦又难喝。好多次有人在外面敲门,但我没管他们,只是躲在厕所里喝酒。
我是个冷血的人,真抱歉。
我在佛坛前,悄悄向鸣子道歉。
鸣子已经成为了照片里的人,所以她一直笑着。
最后,我试着想象了真瑞的葬礼。但是我无法想像那是什么样的。真瑞什么时候会死?我会去参加她的葬礼吗?我想我绝对不会去吧。
“最近冈田是不是有点奇怪?”
小莉可在休息时候问我。的确,这段时间工作时总是出岔子。通心粉焯的时间过长结果黏糊糊的,或者把烧鸡盖饭搞成焦鸡盖饭之类的。我怎么这么冒失呢。
“非常抱歉,我会注意的。”
“不,不是说你犯错。不,也和犯错有关。总觉得你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我的表情那么阴沉吗。我完全不知道。
“发生什么了吗?”
我觉得糊弄太麻烦,于是直说了。
“我最近告白被拒了。”
“诶,你有喜欢的人呐。”
听小莉可的口气,她似乎之前完全没想到我有喜欢的人。这让我有点意外。
“算是吧……”
女仆咖啡厅的工作一成不变,基本服务都一样,没什么特殊之处。事实上也没那么多常客。但是女仆们或许是因为每天都做一样的事感到厌倦了,于是时不时在工作上做一些小改动,随机应变地应对因此发生的情况。
“冈田,不在在蛋包饭上画心了,写『生日快乐』。”
话虽如此,我本打算在蛋包饭上用番茄酱写字的手还是停了下来。“诞”这个字怎么写得上去啊(注:生日快乐在日文中是“お诞生日おめでとう”)。都用平假名写的话字数就太多了。最后我在上面写了“Happy Birsday”。
和往常一样,工作结束后,我会小莉可两个人回去。她突然指出:
“冈田,你单词拼错了。是th不是s。这个单词是初中水平吧?你不是在一所不错的高中念书吗?这样没问题吗?”
“……”
我本来就不擅长英语,再加上最近完全没学习。有没有问题呢?我有些不安。
“话说回来冈田,你最近没怎么来打工呢。”
“嗯,暑假结束了,还
要准备文化祭。我或许差不多该辞掉这份工作了。”
最近我差不多只在周一来咖啡厅打工。
“诶——总觉得有些寂寞呢。我一直以为你是那种不参加文化祭的人。”
“我以前的确是那种人……”
遇见真瑞后,我的生活完全变了。
“那你们要演什么?”
“罗密欧与朱丽叶,我演朱丽叶。”
“噗。”
小莉可一脸“你是认真的吗”的表情看着我。这种反应我已经很习惯了。
“我很正常。”
“……总觉得很在意啊。”
“在意什么?”
“你那句话的意思。”
“没什么特别的啊。”
“所以,就是那个。”
“是什么?”
“哎,没什么。”
我们的对话在这里就告一段落了。我们默默地走在主道对面的人行道上。
“关于前几天的那件事……”
“前几天?”
“你说‘下次有机会的话’。”
“啊……”
“下次我们两人去哪里玩吧?”
小莉可似乎是豁出去了一般如此说道。
我不禁站住了。小莉可独自一人往前走了几步。
“别当真呀。”
小莉可慌慌张张地补充说。
“对不起。”
我除了这句话,什么都说不出来。
小莉可的表情有些僵硬。
“我开玩笑的。走吧,冈田。”
我什么都没有回答,只是机械地挪动着脚步。
和小莉可分开之后,我忽然很想见真瑞。真不可思议,我竟然会有这么强烈的冲动。我太任性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回家,然而腿却自然而然地往真瑞所在的医院那里走去。
在进入医院的时候,我忽然觉得今夜很安静,月色很美。在这里,在我不知道的时候,每天似乎都理所当然地有人死去吧。
我溜进病房的时候,看见真瑞站在窗边,透过打开的窗户往外望。窗帘随风微微飘动。
“你早点睡啊。”
我说,她回过头,似乎吓了一跳。
“呀!干嘛啊,这么突然?”
她说着,似乎有些不满。
“抱歉,我闲着没事,就来玩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由于不知该怎么说明,于是只简单地这么解释了一句。
“你是笨蛋吗?看看现在都几点了。”
的确,已经晚上十一点了。或许我的行为太轻率了。
“算了。卓也,来这边。”
但是真瑞似乎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她语气轻柔地招呼我去窗边。
“你看。”
她说着,指向窗外的夜空。
“看什么?”
她似乎是要回答我的问题,将自己的胳膊探向窗外。
今晚,月色很美。
真瑞沐浴着月光的手臂渐渐泛起光辉。
不论如何我都习惯不了。这有些神秘的光景映在我眼里。真瑞或许也不喜欢我这么看她。
“你看,比起以前更亮,是不是?”
她说。我凝神看去,的确如她所说,比起以前天体观测的时候,光似乎更强了。
“光变强了,就是说……情况更糟了,是吧。”
真瑞说得毫不在意。
“嗯。”
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回答。似乎什么都不能说。
“呐,卓也,你是不是曾经有过重要的人过世的经历?”
真瑞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说道。她像是想起了以前一直想问的话,现在问出了口一样。
“没有啊。”
我说了谎。
“是吗?总觉得你似乎对这种事已经习惯了,还以为你有过那种经历。”
“那种事?”
“人会死这件事。”
我不想成为那种人。
“那是什么啊。”
我有些后悔那天来真瑞的病房了。
“我回去了。”
我转过身想要朝门走去。她抓住我的衬衫下摆。
“对不起,卓也,你生气了?”
“没有。”
我淡淡地回答。
“呐。”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如果我说我怕得睡不着,你会一直陪我到早上吗?”
我第一次听真瑞说出那么软弱的话。
我什么都没说,但脑袋里乱成一团。
真瑞究竟为什么这么说呢。
她拉上窗帘,躺在了床上。我坐在了椅子上,但她轻声对我说“来这边”。最后,我也钻进了她的被子里。
“事先声明,这没有那种意思,所以不要做奇怪的事哦。”
“不会的。”
我根本没有那种心情,但是也没法安心睡觉。
“明天要做骨髓穿刺了。”
不知真瑞是睡不着,还是为了确认我有没有睡才这么说的。但是我什么都没回答,只是沉默着。
“检查也分为两种。比如我的病,还找不到原因,所以不知道该怎么根治,主要也只是进行对症治疗。因此会有检查,研究我为什么会生这种病,要研究我患病的病因。简而言之,我就是小白鼠,要试验新药,每天都会有医生用我的身体做实验。”
即使如此,真瑞也没管我在没在听,继续说下去。
“就算找到原因,研究也要花几年甚至几十年,那样的话肯定是救不了我的。即使如此,或许以后人们会找到治疗法,这样其他的病人就得救了吧。我是温柔又伟大的人,现在可是在为人类的未来出力呢。”
我闭着眼睛,背朝着她躺着,因此不知她是以怎样的表情说出这样一番话的。
“我很伟大吧?所以卓也,夸夸我呀。”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继续装睡。我听见真瑞睡着了,呼吸平稳安静。我悄悄爬出被子,来到了外面。因为我中途意识到,如果真和她呆到早上,被别人发现了就糟了。
那时还是晚上三点,于是我在深夜也营业的快餐店消磨了些时间,乘首班车回了家。
回到家,我吃了一惊。
妈妈坐在桌旁。她没有开灯,什么都没做,只是呆坐在幽暗的房间里。看见那样的人谁都会吓一跳的,事实上我也吓了一跳。
“你在做什么啊。”
“你最近很奇怪。”
看起来她一晚没睡,一直等待着夜不归宿的儿子白天回家来。
“就算妈求你了,你可千万不要自杀。”
妈妈用空洞的眼神盯着我,恳求我。
“总是这样烦死了,要死要活那是我的自由。”
如果是平常的话我会顺着她说,但是这次我一个没忍住就说了这样的话。
“卓也根本不明白,失去孩子的父母的心情。”
我没有心情再和妈妈吵下去了。我已经精疲力竭了,只想早点睡觉。
“你也是大人了,就不能坚强点儿吗。”
我最后说完这句,妈妈依旧不停地抱怨着差不多的话。我无视她所有的抱怨,窝在自己的房间里,连澡也没洗,直接换了睡衣睡觉了。
过了几天,练习完话剧之后,我直接去了真瑞的病房。真瑞手里拿着红色的围巾。那好像是她前几天织的东西的成品。
“卓也今天好慢啊。”
我本来也没和她约好今天去见她,因此并没有早晚一说,但我还是说了“抱歉”。
“今天也是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排练?”
“朱丽叶也不轻松啊。”
接着我和她讲了练习时发生的事,只是隐去了和香山的对话没说。
“烟怎么样?”
“味道又冲又难闻,我不推荐。”
“觉得神清气爽了吗?”
“不……没什么感觉。”
“什么呀。真无聊。”
她一脸无聊地说着。
“呐呐,是彰要演罗密欧吧?”
“前几天你听他说了?”
“你们要接吻吗?呀——好紧张。”
“怎么可能。”
“真无聊。”
我觉得有些火大,于是掐了掐她的脸蛋。
“别——这——样!”
她模样狼狈得可笑。看到她慌张的模样,我更加起劲地掐她的脸。
“我不。”
“我——说——”
接着,我学着真瑞奇怪的说话方式说道:
“你——究——竟——喜——欢——谁——”
真瑞躲开我的手,忽然严肃起来。
“我在努力不喜欢上任何人。”
“那是怎么个意思。”
“所以你阻碍我,我会很困扰。”
这更加让我摸不到头脑了。我究竟怎么阻碍她了啊。
“还有,请将这条围巾交给爸爸,不要让妈妈看见。”
“啊?嗯,这倒是没问题……”
只是真叔叔住的地方,很远。
前几天,我把从真叔叔那里问来的联系方式
记在了手机上。我联系了他,他说他没法到我这边城里,但可以到附近的车站那里去。
我们在麦当劳碰头。我先到了,然后等着他。真叔叔进店时候多次留意自己的身后,就像是电视剧里警惕有没有人跟踪的犯人一样。
“听说女儿受了你不少照顾啊。”
真叔叔瘦了些。
“这个是给冈田君的礼物。”
真叔叔递给我一本书。书外面有书店的给包的书皮,所以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书,却也不想去确认。
“……话说回来,真瑞病情很严重吗?”
“她转移到了单人病房,差不多已经过了一个月了。”
我只客观地转达的事实,并未添加任何主观意见。
“毕竟我已经离婚了,法律上没什么问题,我的破产问题和真瑞她们无关。只是……有些人也会采取非法手段。”
“这个是真瑞托我转交给您的。”
我把纸袋放在真叔叔面前的桌子上。袋子里是真瑞织的围巾。但是真叔叔一心地说着话,对袋子里的东西毫不关心。
“如果我和她妈妈的离婚是伪装离婚的事,还有我暗地里给真瑞寄钱的事情暴露了……会给她们带来很大麻烦的。”
我忍不住了,从纸袋里取出了围巾,直接递给了真叔叔。
“这是……”
“这是真瑞织的,给真叔叔织的。”
“这样啊。”
真叔叔看了纸袋里的东西,似乎也被打动了。
“她说,虽然现在送围巾有点早,但她可能活不到冬天了 ,所以……”
真叔叔眼里蒙上了一层泪水。然而我也不够冷静。
“总之,请你去见她一面。拜托你了。”
说完,我先离开了。
“卓也!”
我出了快餐店走在街上,真叔叔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不想回头,但没办法,只得回过头去。
“你喜欢真瑞吗?”
总感觉真叔叔的脸上没有威严,甚至有点抬不起头来。
“喜欢又如何呢?”
我恼火地喊道,之后没再回头,走过了人行横道。
接着我不由自主地跑了起来。
越过走在路上的人,全力奔跑。
像青春电视剧一样,像傻瓜一样。我就是个傻瓜。
渡良濑真瑞就要死了。
一直刻意避开的现实,如今就摆在眼前。
接下来,我开始回忆起我们一起度过的时光。
真瑞的愿望大都是些无聊的事。
那些无聊的事她想在死前做完。这也很真实。
但是,不是这样的吧?
我想到。
那真的是她死前想做的事吗?
她真的没有遗憾了吗?
渡良濑真瑞可以毫无遗憾地死去了吗?
我还有什么能做的?
我对自己的无力十分懊恼。
这种事怎么想都不会得出结论,然而我反反复复地不停思考着。
我回到家,但不知为何睡不着。我忽然想起,真叔叔送给我的书还放在包里没动。我将书取出来,拆掉书皮,看着书的标题:
《水晶球的做法》。
真意外,水晶球还能做啊。
我翻着书,忽然注意到,这个东西加把劲说不定能修好。
真叔叔或许就是怀着这样的心情送给我这本书的。
我再次看了看真瑞给我的水晶球的残骸。这个小小的圆木屋失去了原本其所在的冰雪世界,孤独地倒在我小小的房间里。看小木屋这么可怜,我也很难过,想至少让它立起来,但不管尝试多少次都没有成功。小木屋就像被洪水冲垮的房子一样立不起来。它在玻璃球里的时候,就像是有人住在里面一样,现在看起来只是一堆破烂。那是失去了某种极其重要的东西的家的模样。
功能不全的家。
一瞬间我产生了奇怪的错觉,就像从别的公寓里用望眼镜看着自己的家一样。当然,我家并不是圆木屋,但是二者很像。真不可思议。接着我又想象了一下真瑞的家。
需要的材料在家居用品商店应该都买得到。
第二学期开始之后,我比起暑假时更少去真瑞病房了,一周只去两三次。每次去的时候,她的脸色都变得更糟。
死亡正逐渐逼近渡良濑真瑞。
而且最近,在病房里,呆在她身边时我明显感觉到,她愈加瘦了。
“真瑞,接下来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想睡觉。”
一开始我以为她在开玩笑。但是不是的。她一脸忧郁地躺在床上,甚至都不看我。
“卓也,你以后不用再来了。”
“你为什么那么说啊。”
“把我干干净净地忘掉吧。”
“为什么呀……”
“我太痛苦了。已经不想再看到你了。”
真瑞的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别管我。我讨厌你。烦死了。”
“……你是想被我讨厌,才这么说的吗?”
我的声音在颤抖。明明自己会激动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但就是无法保持平静。
“对啊。”
她有气无力、自暴自弃地说。
“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不要再来看我’。明白了吗?”
“……明白了。”
我为什么要说明白了呢。明明不明白。
我离开了病房。或许这真的是最后一次见真瑞的机会了。一想到这点,就觉得很后悔,最后一次见面怎么会是这个情形啊。我们至今为止一同度过的时光算什么 呢。可是就算这么想也无济于事。我关上门,离开病房。一切都结束了,我告诉自己。
都是噩梦。
快点把这一切都忘了吧。
再说,和真瑞相遇以后,遇到的都是麻烦事。
她总是要我做些乱七八糟的事,一开始她明明是在以捉弄我取乐。
真是讨厌的家伙。
她人格扭曲了吧?
而且很随心所欲。
又任性。
不会说出心中所想,似乎还在隐瞒什么 。
就是说,她一点不直率。
又逞强。
却又软弱。
还爱哭。
感情多变。
重视家人。
非常温柔。
敏感。
又脆弱。
我总是让她受伤。
……
我能忘掉真瑞吗?
不可能的。
5
夏天快要结束,秋天快来了。鸣子死去的秋天快来了。
一到秋天,我总会想起鸣子。每到秋天,我就会心情沉闷。今年我尤其讨厌秋天。我不想自己超过姐姐曾经最后活过的高一的秋天。
我已经两周没见真瑞了。明天就是学园祭。
平常没参加话剧排练的学生们今天大部分也来参加了。也是为了制造他们一直排练的假象吧。
或许想好好体会一把青春这种心情是人之常情吧,大家都忙前忙后,作为主演的而我们反而没什么工作,较为清闲。然而我们也没有去帮他们的心情。
“明天可就要开演了啊。”
香山把一罐碳酸饮料扔给靠在讲台上的我。饮料应该是他去一层的自动售卖机刚买的。
“冈田,你为什么演朱丽叶啊。”
他到现在才问我这么根本的问题。
“那个啊……其实,是真瑞想演。”
“啊?什么啊。”
“她一直说,我想让我替她做死前想做的事,然后把这些事情讲给她听。”
“那明天我把你当成渡良濑真瑞来演就行了吗?”
“我会哭的。”
碳酸泡沫在口中炸开。
“还有两个月吧。”
香山用一种“你当然也知道吧”的口气说道。我吃了一惊。
“真瑞说的?”
我想起来了,暑假快结束的时候,真瑞再次被告知了还能活多久。那时我由于太害怕,没有询问她具体怎么回事。
“和你一起去病房的时候。你不知道吗?”
太令人吃惊了。虽然我也很惊讶我不知道的事香山竟然知道,但两个月这个数字给了我更大的冲击,像是被人一把推到了冰冷的水里一样。
“呐,冈田,为什么像我这样的混账活着,优秀的人却一定要死呢?你不觉得这太奇怪了吗?”
香山在说谁呢。是真瑞?还是哥哥?还是两人?我想询问,但又觉得不问也没关系。
我沉默了,寻找着要说的话。
“我被渡良濑真瑞拒绝了。”
我终于对香山说出这句话了。但是香山一点都没惊讶。
“一直在身边,却不能触碰的人。”
“啊?”
“我是说,渡良濑真瑞喜欢的人。”
第一次听到。
“她本人这么说的?”
“对,所以那个人是你吧?”
“不,不是的,我和真瑞前几天绝交了,不会再见了。”
“绝交……你是小孩子吗。”
“确实。”
我的确觉得自己很幼稚。
“如果有一天,我对你说绝对不要来的话,你还会来吗?”
我忽然想起了真瑞那时说过的话。
夜深了。我们最后一直在认真练习。
首先,朱丽叶喝了药,进入假死状态。
接着,以为朱丽叶死了的罗密欧自杀了。
最后,因罗密欧的死而绝望的朱丽叶自杀了。
一切归于虚无。
所爱之人死去之时,自己也非陪葬不可。
鸣子画了红线的台词,忽然浮现在脑海中。
要潜入夜晚的病房,需要不小的勇气或者决心。这种事我已经做过许多次,遇见真瑞之后,我或许多了些勇气。
不过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是的。
第二天就要正式演剧了,我不论如何都想见真瑞。从学校回来那天的深夜,我溜进了医院。然后我被护士抓住了。
“那边坐好。”
那名护士名为冈崎,是真瑞在卖店倒下的时候提过的护士。她叹了口气,催促我坐在护士站的椅子上。
“你叫什么名字?说实话。”
“我叫冈田。”
“全名!”
冈崎小姐的声音十分严肃。
“冈田……卓也。”
“果然如此。”
不知道她说的果然是什么意思,总之她如此说了。
“今天的探望时间已经过了,外部人员不允许入内。”
“是……非常抱歉。”
事到如今,除了道歉没别的法子了。我低着头。
“嗯,这种事也无所谓啦。”
冈田小姐的表情依旧严肃,她却如此说道。我惊讶地抬起了头。
“比起你夜闯医院,更重要的是,你为什么忽然就不来探望渡良濑了?你们不是在交往吗?”
我很吃惊。冈崎小姐似乎有个很大的误解。我以为她那么忙,根本记不住谁来探望谁。我完全没想到,她竟然知道我频繁地去真瑞的病房探望她。
“你们吵架了?还是你不愿意来了?看她日渐衰弱,你太难受了?”
“不是的,只是……我被她讨厌了。她说不想再见到我了。”
“所以你就不来了啊。嗯……”
接着冈崎小姐用穿着凉鞋的脚轻轻踢了踢我的脚。
“别半途而废啊。”
“……可是没办法啊。既然她讨厌,那我不就只得离开吗。还是说,那个,冈崎小姐是向往像是跟踪狂的那种病态的爱的人?”
我不知为何说了不合场合的玩笑话。我自己也知道这话毫无用处。
“你什么都不懂。因为不懂,所以不觉得自己错了。你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你只是沉醉于自己的正确。虽然这种事常有,但很糟糕。”
她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之后站了起来。
“我该去巡视了,你也回去吧,别吵醒睡着的病人。”
听了她的话,我缓缓站了起来。
“我值班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到患者床边检查他们的状态。最近渡良濑真瑞常边睡边哭。从你不来了便一直这样。她自己应该也没意识到。因此,虽然我看见了却什么都不能说。我不能深入每名患者的心。她一直在说,‘卓也,对不起’。那是你的名字吧?她每晚都在向你道歉。究竟是什么让她每晚都这么道歉呢?我不得而知。”
她飞快地说着。冈崎小姐是不是有成为相声演员或者政治家的才能呢。
“或许在这世上,知道答案的只有你一个人。”
她说罢,转身要离开护士站。
“请等一下!”
我没做思考便喊了出来。
“安静些,现在是晚上。”
“抱歉。那个,我们班要演话剧,明天正式开演,所以我想来看看她。我想告诉她,我会为了她加油的。能不能请您将这句话传达给她?”
“看我心情吧。”
冈崎小姐说罢就离开了。我最后也没见到真瑞,老老实实地回去了。
文化祭前,我度过了一段痛苦的时光。
“卓也同学,你别动。”
饰演朱丽叶的我被班级里的女孩子们抓住,她们在教室里为我进行正式的化妆。而且我还穿着夸张的礼服裙。我听说过要穿礼服,但没想到还要化妆。
“用不着这么认真吧……”
我厌倦地说,然而班级里气氛高涨得很,完全没人听我的抱怨。耳边全是男生们的窃笑声。耳边不停地传来“冈田化了妆很好看呐””说不定比我还漂亮””话说冈田意外地长得不错呐”这种连安慰也算不上的话,然而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只觉得自己滑稽可笑。真想现在就不管不顾地逃走。
“冈田,紧张呢?”
演罗密欧的香山一身贵族的打扮,凑过来看我化妆,一如既往地看热闹不嫌事大。
“完全没有。”
我很想跟他说你才在紧张。我能看得出来,他的表情很僵硬。
“大家能喜欢就好了,冈田。”
在我穿着女装出现的瞬间,就已经决定了莎士比亚的悲剧将成为喜剧的命运。
“你也穿女装就好了。罗密欧其实是女人,我们就可以演一出焕然一新的百合向悲剧了。”
虽然说悲喜剧完全调转了。
“然后出演的其实是两个男人?”
“真好笑。”
虽然这话是我自己说的,但我完全笑不出来。
即使如此……虽说觉得很烦,但我仍打算认真对待,直到最后。
因为这不是为了我自己。
练习的时候也是很认真的,所以没关系。
“没问题吧?”
我忽然紧张起来,问香山说。
“哦,很适合你。”
不知为何香山回答我的是对我女装的看法。我戳了他一下。正好化妆完毕了,就在打算站起来时,我脱下来扔在角落的校服口袋里传来手机的震动声。我连忙跑过去,看了看屏幕。
上面显示着渡良濑真瑞。
而且,是视频通话。
“喂,冈田,马上就演出了。”
不知是谁说的,我没管他,兀自接通了通话。
画面上满满的都是真瑞的脸。
看见她的脸,我笑起来。
“听说你想见我?”
她的黑眼圈很重,眼睛也通红。她脸上一团糟,完全没想要掩饰之前哭过一场的痕迹。我从没看过这么狼狈的她。
“怎么样?”
她不知为何,挺起胸,一脸得意地说。
“不管别人怎么说,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
我是真心这么觉得的。“现在”被施了魔法,如果是“现在”的话,我的话语也一定能传达给她。
“哈哈,话说回来卓也的脸好厉害,像公主一样。”
真烦。
“我要上了,真瑞。”
我开着视频,走到走廊。穿着礼服,浓妆艳抹的我一出现,走廊的师生一起看过来,发出了不知是悲鸣还是欢呼的声音。
演员们要穿着演出服装,从被用作休息室的教室一路走到正式演出的礼堂,这是我们学校的传统。
来往的学生们,都停下脚步起哄。
在我身后跟着我班同学。我走在最前,一步一步,坦坦荡荡地走过走廊。和真瑞的通话还连接着。我打算带着真瑞一同去。
“卓也好厉害。”
真瑞感动一般地说。
“接下来就是正式演出。”
我也在紧张。
“加油!”
真瑞说。
“嗯。”
我简短地回答,接着继续往前走。
我们进入了礼堂。
我找到了芳江老师,走近她。
“你这是什么呀,卓也同学。装扮真夸张。”
芳江老师看着我,半开着玩笑。
“老师,这件事先放一放,现在我在和真瑞视频通话呢。”
“诶?什么?”
“能不能请您把我的手机对着舞台?真瑞也是班级一员,我觉得她也想看的。”
说完,我把手机递给了芳江老师。听了我的话,她也不会拒绝吧。老师沉默地点点头,接过了我的电话。我转过身,从礼堂的观众席回到了舞台侧面。
“香山,真瑞在看着呢。”
我对神情严肃地等着出演的香山说道。
“我知道。刚刚你和她通话了吧?”
“是的……好好干吧。”
“说得也是。”
接着,我们的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开始了。
虽然是话剧,但观众的反应大多是笑。毕竟演朱丽叶的我是个男生,他们也只能笑了。不过这无所谓。
只是香山的模样很奇怪。
不知他是紧张还是怎么回事,在正式开始前明明做好了完全准备,一正式开始就没了精神。他竟然是一正式演出反而会紧张的那种人吗,我惊讶地想。然而我已经破罐子破摔,干脆认真
出演朱丽叶。
剧快到了结尾,接下来终于到了罗密欧和朱丽叶死的时候了。
首先是饰演朱丽叶的我要喝下假死之药,在舞台中央死了一样地躺着。
接着饰演罗密欧的香山发现了死掉的朱丽叶后,要喊出练习了几十次的台词。
“啊,朱丽叶,你怎么死了呢!”
然而就在那时,他十分异常。接下来的台词他没再念。我必须得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但我还是没忍住微微睁开眼睛,看他究竟怎么了。
我眼前有个笨蛋。
香山在哭。
在嚎啕大哭。
从二楼掉下来也没哭的香山在哭。
他哭得太凶,以至于接下来的台词都念不出来了。
注意到他的样子的观众席那边乱成一团:“喂,怎么了啊”“他哭了”“这是搞啥呢。”“什么情况啊”。练习时候明明那么没干劲,现在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那明天我把你当成渡良濑真瑞来演就行了吗?”
我想起了昨天香山说过的话。
一阵沉默降临,像是广播坏掉了。
喂喂,香山,接下来怎么办啊。我胆战心惊地看着香山。
他的眼泪还没有停。
但是总算调整了呼吸的香山,一口气说完了接下来的台词。
“我也死掉吧,朱丽叶,我随你去。”
接着香山要喝下毒药。
我反射性地伸出了手。
“等等。”
我坐了起来,抓住了罗密欧的胳膊。
在那里除了我以外的人都惊呆了。
那是当然的。本应睡着的朱丽叶忽然坐起来,阻止了罗密欧的自杀。这样的话两个人就不会错过了。这样一点都不悲伤。
“别死,罗密欧。”
我精神百倍地站起来,睁开眼睛喊道:
“因为朱丽叶还没死啊!”
下个瞬间,礼堂里发出一阵爆笑。
“我是假死啊罗密欧,所以不要死,朱丽叶还活着!”
“啊,啊,啊……”
香山一脸惊愕地看着我。站在舞台侧面的同学抱着头:“太乱来了……”
“啊,lucky——”
香山如此说。观众席传来的笑声更大了。
我以为自己会被全班的人炮轰,然而意外的是,生气的人基本没几个。普通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大家都看腻了,再加上我结尾的即兴演出受到了好评,也就没谁会抱怨了。甚至还有很多人夸我做得不错。不管怎么说,已经结束了,也就没人说三道四了。
唯一一个抱怨的就是班主任芳江老师了吧。
“冈田同学,你最后的那个有些……”
我没管小声抱怨的她,接过了手机。屏幕上是满脸笑容的真瑞。
“看见了吗?”
“嗯。那是我至今为止看过的最有趣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感谢夸奖。”
我穿着礼服裙走向礼堂外。总觉得我似乎在将变小了的真瑞捧在手里。
礼堂外面已经红霞满天。不知何时秋天来了,天变短了。
“喂——朱丽叶!”
我回过头,看见香山追了过来。香山也还穿着罗密欧的服装,挥着纸板做的剑。他将什么丢给我。我接过来一看,是卸妆棉。
“彰也是,好棒。”
真瑞注意到了香山,说道。
“演得很卖力吧?”
真好意思说,我想。
“冈田,接下来去参加庆功宴吗?”
香山满不在乎地说。“没兴趣。”我边用卸妆棉卸妆边回答。比起那个……我现在更想早些见到真瑞。那是我真实的想法。
“我想去!”
“……就是说”
“去吧卓也,这次好好报告给我。”
“我说……”
“今天的主角是卓也。啊,是女主角。所以你可得去啊。”
她说完,啪地挂了电话。
……难道她这是在照顾我的情绪吗。
如果是的话,我真的不擅长聚会这种交际。明明我没想让她为我这么做。我只是想去见她而已。
“我说,冈田。”
“看刚才那样子,感觉你还在害怕。”
“你想说什么?”
“她喜欢你呀。”
“烦死了。”
最后那天我还是去参加了庆功宴。之后去唱了歌,有谁唱了歌词是“青春转瞬即逝”之类的歌。大家好像都很开心。结果我还是找了个时机溜走了。已经十一点多了。我犹豫着要不要去医院。但是昨天刚被冈崎护士训了,而且我也希望真瑞能好好休息。总之,我决定明天去医院。
回到家里,我想起了那个水晶球。说起来,我买了材料,却放在家里一直没动。正好现在很闲,于是我读着真叔叔送我的书,试着修理它。
首先,把迷你圆木屋和买来的玻璃瓶的盖子用胶水黏在一起。接着在瓶身里注满液体。接下来,把名为雪粉的人造雪花放进去。我一直以为的纸屑就是它们。
最后把盖子盖上,再倒过来就完成了。水晶球的完成度很高,没想到这么容易就完成了。
它并非原来的水晶球一样是圆的,而是用玻璃瓶做的东西,所以看着没那么好看。
6
第二天下了雨,我打着伞去了医院。伞架上插满了伞。难道是感冒流行起来了吗。把伞放进有锁的伞架里很费时间,于是我随便把伞往里面一戳就完了。真瑞从多人病房转移到了单人病房,从四层移到了六层。但是我不想等电梯。我的感情就是这般急切得无法自已。包里装着水晶球。我一阶阶地沿着楼梯往上爬,流了些汗。简直就像是一场小小的修行一样,我心想。
要好好地说出来。
今天,我要再一次,好好地说出来。
好不容易上到了六楼,我来到了真瑞的病房门口。
门上挂着什么牌子。
谢绝探视。
牌子上这么写着。
我打了个哆嗦。看到这句话,我觉得自己的后脑被狠狠地给了一下。脊背发凉。骗人的吧。
我站不稳,于是蹲了下来,气喘吁吁,几乎要无法呼吸。世界打着转,让人想呕吐。我在原地蹲了一会儿。
里面怎样了呢。但是就算我能进去也无济于事。如果真瑞的病情因为我而恶化了那就更得不偿失。可是我不论如何都想知道真瑞的状况。
我想找冈崎护士,于是来到了护士站。前天我也来了,但医院的走廊和护士站似乎完全变了一副模样。明明什么都没变,我却觉得自己在这里很多余。
“请问,我想知道,渡良濑真瑞现在怎么样了?”
但是冈崎护士不在那里。不知她今天休假,还是正在忙。
“你是哪位?”
我不由得吃了一惊。我是真瑞的什么人呢?我自己都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述我们的关系。
我是……
“只是她的熟人而已。”
“渡良濑今天谢绝探视。过几天再来吧。”
被这么直白地告知,我只得无力地离开了护士站。
即使如此,我也不能就这么回去。
我在真瑞病房前的长椅上垂头丧气地坐下。
我摆出这副模样的话,冈崎护士会过来向我搭话也说不定。但是最后她也没出现。
我惶恐不安,感觉要死了一样。
过了一会儿,已经过了晚上八点。
“到时间了……”
有别的护士告诉我说,探视时间结束了,回去吧。我连回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无言地、脚步沉重地走上了电梯。
在回去的路上,我用手机给真瑞发了二十多条信息。
>怎么了?
>你还好吗?
>不好吗?
>你还活着吧?
>你还很精神吧?
>告诉我你很精神啊
>没错吧
>喂
>别死啊
>你不能死
>你还有事想要我做吧
>还有好多呢,不是吗
>死很无聊的
>因为死了就一无所有了
>很无趣的
>一起玩吧
>现在我在便利店吃泡面
>就算很悲伤肚子也会饿的
>这件事好伤感啊
>下次我们溜出医院一起去哪里玩吧
>要是早一点这么做就好了
>是吧?
>一起享受人生吧
>你还活着呢吧?
>活着啊
>拜托你了
>求求你
>活着啊
信息再没有被打上已读的标签。真瑞完全没有回应。
我彻夜未眠,天渐渐亮了。我甚至觉得自己今后的人生都不需要睡眠了。我感到一阵恶心,把昨天吃的方便面一下子吐了出来。我真希望自己能替真瑞生病。我甚至想要替真瑞去死。在没有真瑞的世界里,我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在家里待着也全无睡意,也
没心情去上学,于是我决定出去转转。因为睡眠不足,脑袋昏昏沉沉的;同时却又很清醒。这种感觉付诸语言是自相矛盾的,但这确实是我当时的感受。
清晨的住宅区里空无一人。这让我感到寂寞。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这么害怕孤独了。明明从前,我只觉得别人都很烦。人还真是善变啊,我冷静地想到。
坐着电车,我来到了商业街的游戏厅里,玩射杀僵尸的游戏。僵尸一次次中弹负伤,却还是不懈地扑过来攻击我。真是顽强的生命力,我不禁感叹。最后我被僵尸咬死,我就去玩了赛车游戏。猛烈的撞击之后,我还活着。我是不坏金身,怎么搞都死不了。
然后我一个人去照了大头贴。看着机器把我的眼睛修得越来越大,我笑出了声。来到外面,我把那些照片用打火机烧了个干净,然后点燃三支烟一起叼在嘴里。浓密的烟雾呛到了眼睛。
过马路的时候,我突发奇想,钻进了一辆停在路边的出租车。“去海边”,我告诉司机。我自己也不知道钱够不够,但是这都无所谓了。
真瑞在身边的时候,我一直都很快乐,可是一旦变成孤身一人,无论做什么都抹不去心头的感伤。
车子到了海边。钱刚好够用。只是,回去的路不知道该怎么办。哎,反正都会有办法的。搭个车也行。虽然我没试过。
淡季的海岸上人稀稀落落的。我一头扎进了沙滩里。沙子沾了一身。偶尔路过的人们看着我,仿佛看一个怪人一样。无所谓的。我在沙滩上滚来滚去,就像躺在自己家的地毯上一样。时间知觉开始麻痹了。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可能睡着了,也可能还醒着。就算真睡着了,我觉得也不过只是睡了数秒而已。时间很快过了傍晚,到了夜间。
回过神来的时候,一位警察正盯着我。
“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还正常。”
我面无表情地回答,这时手机突然响了。我连屏幕都没看,马上接了起来。
“对不起,昨天我一不小心睡着了。你怎么了?给我发那种消息。让你担心了?”
电话里传来真瑞的声音,然而声音有气无力的。
“嗯。对不起啊。当时真是有点着急了。”
“卓也?!你哭了?”
真瑞吃惊地问我。
“真烦啊你。我才没哭呢。”
最后,我这样回答道。
第二天早上,我来到了病房。真瑞的胳膊上插着好几根不知道是什么的管子。尽管如此,她出乎意料地很有精神。我刚进病房,她就一下子坐了起来,看着我。
“最近总是有点犯困。睡觉的时间也变长了。”
真瑞或许不知道我昨天来过吧?
那无关紧要。
“看到你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说着我都快笑出来了。这就是我真实的想法。
要是真瑞身体健康的话,我或许会对她动些别的念头。
想让她为我做什么。
想让她喜欢上我。
想被她温柔相待。
想要她别再说谎。
但是,当这样的愿望一片一片地被剥尽以后,最后剩下的只有一件事——希望她能活着。
她还活着就够了。
“怎么了?卓也?”
我拼命忍住眼角的泪水。
“你别不说话呀。”
“我没有钱。”
“诶?想要钱了?”
“不是啊。我打了车去海边,那时候身上没钱,可坏了。”
“你为什么要去海边啊?”
“我想到海里游泳,但是水实在太凉就没进去。之后警察觉得我可疑,把我叫过去问话了。”
“你傻吧?”
“说不定。我在派出所借了钱才回来的。”
“去还钱也挺麻烦的呢。”
“坐电车得挺久啊。”
“卓也,过来一下。你听。”
真瑞向我招手示意。我走近了病床。
“嗯。”
我有点紧张。
真瑞伸出手,把我一把拉了过去。
我像摔倒了一样扑进她的怀里。
一阵柔软的触感。
“干嘛啊。”
我被她紧紧搂着。
“你不是让我听吗?”
“嗯。你听,心跳的声音 。”
仔细听,确实能听到。
“不是还精神地跳着吗?”
我轻轻抱住了她。
“哇,别,喘不上气了——”
真瑞害羞似的笑了。
“放开我,变态,痴汉!”
不想放手。
“卓也,我心里很难过。”
说着,真瑞推开了我。那双手还很有力量。
“呐,你想想看。要是喜欢的人死去了,那该多伤心啊。多痛苦啊。一辈子都没法忘掉呀。你也不想这样吧?我试着去想象了一下。我觉得活下去都很艰难。所以呀,你还是放弃了吧?就在这儿,放弃吧。”
“够了。”
我盯着她的眼睛,说道。
“伤心也好,痛苦也好,我都不介意。我绝对不会忘了你。”
“那好难办呀。”
真瑞移开视线,低下了头。
“我喜欢你。”
我不想再躲避喜欢她的心意了。我觉得我没法逃避自己的真心。
我想,我……不,我们已经没法再逃避了。
“那样会让我为难的。”
真瑞躲闪着视线,身体不住地后退。她像是恐惧着什么一样,坐着抱成了一团。
“为什么啊?”
真瑞沉默了很久。我没有看时钟,不知道持续了几秒还是几分钟,我们沉默无言,仿佛整个世界静止了一般。就连身体也一动不动。
然后,真瑞看向我。
只是沉默着,盯着我看。
我也没有移开视线。
我们就这样相视良久。
我觉得自己不能移开视线。要真这样做了,我怕会失去什么。
真瑞看着我,眼神里隐约带着怒气。
她的眼睛清澈动人。
一行泪水从她的眼角划过。
哭出来以后,泪水就像决堤似的流个不停。
即便如此,我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很久之后,她才小声嘀咕了一句。
“我也喜欢卓也呀。”
要是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该多好啊。
一想到真瑞的生命将至尽头,有时候,我自己也有种想死的冲动。
人总有一天会死。无论是早是晚,总会死的。既然如此。
那什么时候死不都一样吗。有时自己也会这么想到。
她死去以后,这个世界还是一切照常运转——我不觉得自己能承受这种残酷。要是世上的所有人都一起出生,一起死去,我或许不会这么愤怒。
世界真是残酷。
我不清楚自己活着的意义。我并非最近才这么觉得,很早之前我就一直如此了。
“你最近脸色可不太好啊。”
课间休息的时候,香山盯着我的脸说道。
“少管闲事。”
“你没在想什么坏事吧。”
“坏事?你想说什么啊?”
我答完,香山默不作声了。
“难道说我现在的表情就像是要揣着炸弹冲进国会议事堂一样吗?”
“嗯。简直要裸冲进女校一样。”
“一起去?”
“我会一直陪着你。”
我微微一笑,香山也和我一起笑了。
“香山,谢谢你啊。”之后,我向他道谢。
“你和渡良濑真瑞现在进展得怎么样了?”
“现在一筹莫展啊。”
这就是我现在的感觉。
“那你倒是想办法啊。你不是大男子汉吗。”
这和男女根本没关系嘛。我想要这么说来着,但是这样未免太无趣了,我没有说出口。
“该怎么办呢。”
我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
“你只要陪在她身边,听她倾诉就好了。”
香山给了个理所当然的建议。一个提给普通情侣的普通建议。
“是啊。”
我简短地回答道。
我们数着日子度过每一天。真瑞的身体情况时好时坏,总是不稳定。有时还会像以前一样禁止探望。尽管如此,在她状态不错的日子里,我们还是能谈天说地。经过这些日子,真瑞已经不再拜托我做“死前想做的事”了。
因此,一天我对真瑞说。
“你没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那……我想要亲亲。”
真瑞回答道。
“就是说我只要像往常一样,替真瑞找个人亲一下就好喽?”
“是呀。卓也只要和你想要接吻的人亲一下就好了!哎别,等一下,呀——!”
我一把按住了真瑞,硬是要亲上去。真瑞拼命地挣扎反抗着。
“还早!我们还早呢!”
真瑞说着这样的话。因为她的反
抗实在太激烈,我最后还是放弃了。
“我喜欢你,卓也。这么长时间以来,对不起了。”
真瑞说着,就像是在安慰没能成功接吻的我一样。
“呐,你说我们是不是该早点像这样表明心意呢?我们太晚了吧。”
“不……但是,我觉得这对于我们来说是必要的。要不是因为我们经历过这么多事,我们或许就不会发展成今天的关系。所以,这样就好了。”
“就像那个拙劣的水晶球一样?”
真瑞笑着指向床头柜上的水晶球。那是我用玻璃瓶亲手做出来的,里面装饰着和以前一样的木屋模型。
“你不喜欢吗?”
“虽然不好看……但心意我感受到了。”
最近,我渐渐变得夜不能寐。
取而代之,我在课上补觉。这样一来,白天我尽在睡觉,我的生活完全昼夜颠倒了。
这天,我在深夜里醒了过来。看向时钟,时间才凌晨两点。从我入睡开始还没到一个小时。我打算再睡一觉,但是怎么也睡不着。
我感到百无聊赖,于是自己打扫起了房间。
倒也不是非要扫除不可,只要是能让我忘记思考的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房间里尽是些没用的东西。不如全都扔掉吧,我心想。
一根绳子从桌子的抽屉里垂了下来。
那是我以前从姐姐鸣子的房间里拿来,藏在自己房间里的东西。
自从男朋友在交通事故中去世之后,鸣子愈发闷闷不乐了。
尽管如此,我觉得她还是有意地在我面前表现得更加活泼。
那时我才初中一年级,从鸣子来看,作为倾诉痛苦的对象,或许我还太年轻了。
就算这样,我还是担心着鸣子。
有一天,我走进鸣子的房间,正好看到她在做些奇怪的事。
她在系绳子,把它绑成一个绳圈。
“姐你干嘛呢?”
“卓也,先敲门后进屋懂吗?”
姐姐有点生气地对我说道。
“你要用这个做什么呀?”
“今天你看到的东西,千万不能告诉妈妈,或者任何人。绝对要保密啊。”
“为什么啊?”
“因为这事关人的尊严。”
那时,我还没能完全理解鸣子那句话的含义。
只是因为鸣子的表情太过严肃,我也只有“嗯”地同意了。
但是,就算不懂她话里的意思,绳子的意思我还是隐约明白的。
第二天,鸣子在横穿马路的时候,被轿车狠狠地撞到,去世了。
据说,在那个连红绿灯都没有,车辆飞驰的干道上,鸣子试图躲避着车辆跑过马路。
谁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做这么莽撞的事情。
只是,在为鸣子守灵之前,我回忆起了那条绳子。我进入鸣子的房间,拿走了绳子,把它藏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我直觉到这件事不该跟别人说,因此我也一直没告诉任何人。当然,跟心理咨询师讲就更不可能了。
现在,我多少明白一点鸣子所说的“尊严”的意思了。
我随手把鸣子做的那个绳圈套在了脖子上。
然后我轻轻地合眼,就这样躺了下来。
我感觉这样自己就能在梦里遇见鸣子了。
我已经决意辞掉在女仆咖啡厅的打工了。我完全没法集中精神工作,甚至还会给别人徒增麻烦。话虽如此,其实最重要的理由还是我想要珍惜和真瑞在一起的时间。
但是,我一把自己要辞职的事情告诉店长,心中就不由得涌起一股伤感。我居然会想到想要珍惜剩下的每一天这种理由。我因为这种理由辞职,不就像是已经接受了真瑞的死一样了吗。想到这里,心里总感觉很难受。
结束了最后一次的工作,回去的路还是一如既往地和小莉子前辈一起走。
“你没事吧?”
回去的路上,小莉子前辈来来回回问了我快三十遍。真是听得有点心烦了。但是一想到自己的脸色恐怕真的不怎么好,就不想再抱怨什么了。“我没事的。”我回答着,心里最先出现的倒不如说是抱歉的心情。
信号灯从绿变红了,但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养成了低头走路的习惯。小莉子前辈已经先过了马路,从对面回身招呼我。“冈田君,不快点过可就危险了哦。”
我环视四周,街上来往的车子稀稀落落的,朝我开过来的只有一辆小轿车。
“我没事的。”
不知不觉间,我全身失去了力量,只是茫然地盯着车朝我驶来。
我察觉到,这辆车和当时撞死姐姐的是同一种车型。
那时,我感到什么东西一下子闪进了我的脑海。
要是我再站在那里一会儿的话,我觉得自己就能理解鸣子那时的心情。
我僵住了脚步。
这感觉就像是鬼上身了一样。
“——————!!!”
小莉子前辈大声喊着什么,我才一下子回过神来。她已经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像是要把我和车子隔开一样,朝我扑了过来。
“快停车!!”
车子一个急刹车,最后差点就要撞到小莉子前辈的时候停住了。小莉子前辈拽着我,近乎筋疲力尽地把我拉到了人行道上。
小莉子前辈愤怒地瞪着我,我感觉自己可能要被教训一通。但是无论被怎么说都无所谓了。可是她只是沉默,然后抬起了手。我还以为她要扇我耳光。但她没有,只是轻轻地捧住我的脸。
小莉子前辈哭了。
我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哭。
“冈田君,你的心已经死了啊。”
留下这样一句话,小莉子前辈转身离开了。
我呆站在夜晚的街道上,不知所措。
7
真瑞越来越少说话了。可能对于她来说,连说话都已经很痛苦了。
有时候真瑞还生我的气,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和我吵架。我们吵架时,她总是会说“你还是别来了”、“再见”,这些话都快变成她的口头禅了。我从没有认真回应过她的这些话。
真瑞现在总是哭。或许之前她都只是在我面前故作坚强而已。她会生我的气,或许也是因为她不再对我掩饰自己的弱点了。要真是这样,我倒也没有什么反感。
“真病死了也挺不开心的,要不然卓也你来杀了我怎么样?”
那天,真瑞很有精神,而且心情也不错。这些日子里,很难得她能说这么多。
“我还不想进监狱呢。”
“那我们两个人一起殉情吧?卓也,你愿意陪我一起去死吗?”
真瑞讲了一个让人完全笑不出来的笑话。
“好啊。那你想怎么殉情呢?”
“跳河是不是有点太土了?”
“这种事就没必要费脑筋了吧?”
“上吊怎么样?”
我试着想象那个场景。我们两个人的尸体摇摇晃晃地吊在空中,总感觉样子傻乎乎的。
“哎哎,那跳楼怎么样呢?”
我们一起从高空跳下去——这果然也太蠢了。比起浪漫,更像是什么必杀技,就像棒球里的双杀或者滚地球一样。
“那切腹呢?”
我提了一个建议。
“有点太正经了吧?而且得有一个人,最后把切腹的人的脑袋一刀砍掉才行啊。这样不就有一个人死不了了吗。要是没死成可超~痛的哦。我还是想要更轻松地殉情啊。”
“那冻死呢?”
“但是得去哪才能冻死啊?”
“雪山之类的?”
“太远了吧!”
“冰箱呢?”
“有能同时装下两个人的冰箱吗?”
“得冰柜才行啊。”
“那我们去找冰柜吧。”
但是就算我们这样讲着笑话,我也不怎么高兴。
其实我是希望她能更随心所欲地耍性子、大笑的。
我希望她就像最开始时那样,让我做些类似于惩罚游戏的滑稽事,看着我苦恼的样子哈哈大笑。
“你已经没有‘死前想做的事’了吗?”
我问道。
“那,最后一个。”
真瑞正对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说道。听到“最后”这个词的时候,我心里一惊。
“我想知道人死了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听完她的话,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我回忆起了被香山帮助的那天。
那时。从我没有死成的那时起,我一直——
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
所以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真瑞,今天晚上我还会过来的。”
说完,我走出了病房。真瑞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她没明白我在盘算着什么。但是你很快就会知道的,我在心中暗想。
我先回了一趟家,冷静下来,试着去思考。这不是我一时冲动才想到的。所以我不会动摇。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我在鸣子的祭坛前双手合十。
鸣
子姐姐。
姐姐,你去世以后,我想过很多次,为什么你要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我可能考虑过不止一百次。但是,我一直不理解你的心情。我一直觉得你很蠢。我完全没法理解想死的感觉。就算我们是姐弟,但毕竟不是自己的经历,或许理解不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好几次我已经放弃了思考你的想法。但是我果然还是很在意。
姐姐在恋人去世之后自己也活不下去的心情,那时的我还不可能明白。毕竟,要是没有喜欢上任何人的话,也就不会为了他的死而如此痛心了。
但是,我终于明白了。
我明白了那种绝望的意义。
——所爱之人死去之时,自己也非陪葬不可。
最近,我也差点被车撞到。
那时,我觉得自己终于明白了
——鸣子的心情。
“你这是要给鸣子拜多久啊。”
妈妈的声音把我的思绪拉回了现实。她正忙着把饭菜端上餐桌。
“我也搭把手吧。”
说着,我也站在了妈妈旁边。
“看着总感觉怪怪的。”
晚饭吃的是鸣子很喜欢的咖喱饭。鸣子去世以后,妈妈也还是每周都要做上一次。
“我们家的咖喱是不是有点怪?”
妈妈听我说完,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我们家不是一直都放海鲜嘛,但一般都是放肉吧。这是鸣子姐姐的偏好吗?”
我补充完,妈妈笑了。
“其实是我喜欢。”
我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你爸爸不是不喜欢咖喱嘛,所以在鸣子出生之前我都很少做咖喱。但是鸣子和妈妈真的很像,她也喜欢吃海鲜咖喱。之后我才光明正大地把咖喱端上餐桌的。”
“所以说妈妈只是因为自己爱吃才一直做的?”
“猜中啦。”
说着,妈妈调皮地笑了。
“帮我添碗饭吧。”
我其实已经很饱了,但还是跟妈妈这么说道。
“你自己去盛呗。”
嘴上这么说着,妈妈却还是帮我盛了一碗饭。
“那个,妈。”
一边吃着,我一边说道。
“我已经好多了。”
一瞬间,妈妈先是一副没明白我在说什么的样子,之后又一下子恍然大悟了。
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全都说出来实在太难,我只能用这种说法了。
“真的?”
妈妈有点喜出望外。看着妈妈的表情,我心里不觉一阵刺痛。
“嗯。已经没事了。”
之后,我冲了个澡,刷完牙,换上了白衬衫。
然后我来到了阳台,给香山打了个电话。
“干嘛啊?”
“我得转校了。”
果然,我没能把全部的真相都告诉他。
“啊?太匆忙了吧。”
“我爸要去外地工作了。”
“去哪啊?”
“你猜是哪?”
“国外吗?”
“你猜对啦——”
我说着,语气仿佛都在夸他真厉害。
“那我会寂寞的啊。”
“香山,这么久以来,谢谢你了。”
说完,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你刚才骗我的吧。”
香山毫不费力地看穿了我的谎言。
“冈田,你现在在哪?”
我挂断电话,把电源也关闭了。
然后,我给龟之助喂了一大堆饵料。龟之助还是慢悠悠的,无精打采地望着我,在水槽里拱来拱去。要是能转世重生,我真想变成乌龟——虽然我并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转世重生。
晚上十点都过了,我出了门。
“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啊?”
妈妈担心地想要留下我。或许她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妈,你别操心了。”
我出来了。
夜里,我偷偷潜入了真瑞的病房。真瑞正静悄悄地等我来。
“好晚啊,卓也。”
我把病房角落里的轮椅搬到了床边。真瑞的体力已经衰弱了太多,终于连走路都困难了。
“你要去哪啊?”
“楼顶。”
“那个,电梯只到七楼,没法去楼顶呀。”
所以轮椅没有用啊——真瑞仿佛在对我说。
“你要背我上去吗?”
真瑞的声音有点兴奋,我也不由得心跳加速。
我从来没有背过女孩子,虽然没有自信,但现在决不是可以犹豫或者是失误的时候。我故作镇静地蹲在了病床旁边,让她上来。
“嘿。”
真瑞像是紧紧抱住我一样,猛地撞在了我的后背上。最开始我还以为她在恶作剧,但我很快就意识到,她已经没有力气慢慢抓住我的后背了。
我打开病房的门,进入走廊。
敌人——会阻拦我们的护士不在附近。没问题的。
我走到走廊尽头,转弯来到了楼梯的缓步台。一步一步,我小心翼翼地向上走着。
真瑞无言地紧紧抓着我。
这一刻,我感到了至高的幸福。
没有一点悲伤。
我甚至感到,自己就是为了体会这段时光而生的。
我用心感受着这短暂却温馨的时光,一步步地走上通往楼顶的台阶。
到了。
这还是自那次天体观测以来,我们第一次登上楼顶。
“好黑呀。”
耳边,真瑞低吟般轻声说道。
屋外,晴朗的夜空一望无垠,星辰和月亮放出清澈的光芒。或许是入秋的缘故,月色比以往更加美丽。
我用力地一步一步踏在水泥地面的楼顶上。
“啊。”真瑞惊叫道。
与此同时,我隐约看到了背后传来的亮光。
“我今天发光好厉害啊。”
回头看去,真瑞的身体已经相当明亮了。
这种发光的症状是发光症的患者所特有的。他们的身体一旦暴露在月光下就会发光,而且发光随着病情恶化而增强。真瑞现在释放的光强已经和天体观测那时不可同日而语了。
“就像萤火虫似的,漂亮吧?”
真瑞有点害羞地说道。
“你就是全宇宙最漂亮的。”
我把真瑞从背上放下来,让她坐在了长椅上。
“风儿真凉爽啊。”
真瑞的一头长发摇曳在徐徐的晚风中。
“能遇到卓也,我真是太高兴了。”
在一片漆黑里,真瑞发着光。只有她的表情我看得一清二楚,比远处的月亮星星都清楚。
“我已经没有任何遗憾了。”
真瑞说着,脸上浮现出满足的神情。
她的表情仿佛在说,她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
“嗯,我也没有。完全没有。”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
“卓也和我不一样哦。”
“没什么不一样的。”
我的人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你得和我不一样才行啊。”
她看上去很悲伤。
然后,我用手指合上了她的眼睛。
“干嘛呀?”
“你先别管了。在我说可以了之前,把眼睛闭上,好吗?”
“……嗯。”
之后要做的事才是我来这里的本意。
我快步走向楼顶的角落,一下翻过了护栏。眼前只有无尽的黑暗。这儿是九楼,所以肯定能行。以前二楼那次真的不算什么。
再迈出几步,我就能华丽地纵身一跃。那时的香山已经不值一提,我的这一跃才是真的。我离边缘又靠近了一步。到了离摔下去只剩下半步的地方,我回头看向真瑞。
“好了,真瑞!”
真瑞睁开了眼睛,看着我,她脸上写满了困惑。
“你……在干嘛呢?”
真瑞有点惊呆了。
“我要去死了。”
我的脑子很奇怪吗?我不这么觉得。
奇怪的是真瑞会死去的世界。
“我来告诉真瑞,人死了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傻了?”
“我来告诉你,死没什么可怕的。”
“死怎么会不可怕呢。”
真瑞的声音颤抖着。
“怎么会不可怕呢!多吓人呀!我其实到现在都还怕得不行呢!”
“我倒是觉得活着更让我恐惧。”
我说道。
“比如,活下去的话,我会对逐渐遗忘的自己感到恐惧。我会忘记你的笑容、你的声音、你的喜怒哀乐、你的呼吸,让英语单词、无趣的同学们的名字、新的路线,还有以后递名片的礼仪取而代之——我害怕这样的自己。比如,我活下去的话,或许有一天我会觉得人生也没那么糟。
这让我害怕。”
“那你就不活了?”
“我一直对自己活着感到懊悔。”
鸣子死后,我一直很自责。
“你不会有时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