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新的日子

和泉搬过来后过了两天,新的一周开始了。

手机的闹铃六点半准时响起。我换好校服,在盥洗室整理好睡乱的头发,便来到客厅。和泉与母亲已经在吃早餐了,和泉坐在母亲对面,朝向房门,我刚一进去便立刻与她打了个照面。她也穿着校服,下身是藏青底色的红格子花纹短裙,上身是奶油色马甲,并系了红色的缎带。

和泉轻轻点头:“早上好。”我一边强忍着睡意一边说:“早。”

“我和里奈先出门了,餐具就麻烦你收拾一下。”

“知道啦。”我点点头。

时钟即将指向七点。我从家到学校骑自行车要二十分钟,八点出门的话,在八点半上课之前还是可以赶到的。不过对于要到市中心上学的和泉来说,再不动身怕是要来不及了。

“我吃饱了。”和泉说着,将碗筷放到水槽里,她挽起袖子拿起海绵,打开了水龙头。

“和泉,你不用洗了,我来收拾。”

和泉有些为难的看向我,支支吾吾的说“咦,可是……”

她搬过来之后,一直都在帮忙做这些家务事。

“可能会赶不上电车的,你还是早点出门吧。说不定还要换乘呢……搬过来之后还是第一次去学校吧。”

和泉将手里的海绵放回了原处。

“既然你这么说……”

“没错,里奈,你就别客气,尽管使唤他吧。”

和泉露出苦笑点了点头,然后拿起放在椅子上的书包说道:“那我走了。”

她把包挂在肩上,穿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到门口,换好鞋子后出了门。家里再一次恢复了平静。

我伸手拿起一块用保鲜膜包好的三明治。

“里奈她连做早饭和便当也来帮忙了呢。……这孩子,可千万别硬撑着啊。”看着桌子上用布包好的便当,母亲自言自语般说道。

我也隐约感觉到了和泉依然有些顾虑。毕竟搬过来才两天而已。

“……大概,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

“你也要多帮忙做点家务事啊。你帮忙做的话,那孩子的负担也会轻一点的。”

“我知道了。”

妈妈将咖啡一饮而尽,说着“我去上班了”便站起了身。

清晨,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一边看着电视里的天气预报,一边百无聊赖地啃着三明治。

☆ ☆ ☆

与前几天相比,今天算是放晴了点。

天空中云朵依旧灰蒙蒙的,但已是接近白色。从云层之间的缝隙透出些许阳光,街道边的水泥路面也几乎干透了。

通过住宅街里七扭八拐的小路,再沿着路旁商店林立的大街笔直骑上二十分钟,便可看到我所就读的入泽高中。虽说被称为重点高中,也只不过是出了几个考上名牌大学和医学部的人而已的普通公立高中。学校里没有一个出名的社团,包括我所属的足球部在内。

校门口摆着一尊一位女性单手持球伸向天空、意义不明的青铜雕塑。穿过校门,是一条两旁种了樱花树的小路。我下了自行车,跟着人群走在路上。来到用彩钢板搭置棚顶的停车场,锁好车后,便向楼梯口走去。

在铺设了木地板的储物柜前换上室内鞋,来到教室坐下。离班会开始还有十分钟,学生们陆陆续续走进来,教室里充满了热闹的交谈。

这里既不是天才荟萃的学校,也不是成绩落后的人聚集之处,所以教室里既有校服穿得整齐看上去很认真的人,也有衣着邋遢头染异色的家伙。本来所谓小团体,就是通过追求事物的异同而划分的。

班上男生主要分成了三个小团体,但我并不从属于其中任何一个。同一个社团的长井也与我同班,休息时间大多是和他在一起的。因此到现在为止也没有什么不便。

看到努力装模作样或是一刻不停在网上交流的人,我总会觉得他们很了不起,不论是从单纯的意义上还是从讽刺的意义上。为了争夺领导权而刻意选择交往的朋友或团体,为了迎合别人而改变自己,这种麻烦的班级交往游戏我既没能力参加也不想参加。

我坐下不久后,长井也挎着单肩包到校了。他在我斜前方的位子坐下,回头“哟”的打了声招呼,我也应了一声。

之后班主任来到教室开始点名,确认出席情况。约摸过了十分钟,班会结束,第一堂课开始了。

和泉搬到我家来住了,但我的学校生活并不会有什么变化。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我依然在原来的班级,依然按照往常的时间表,度过同样的每一天。不知为何,我竟安心于这样的日常,而这种安心感以前从未有过。果然是因为这两天有人搬到家里来,自己有点紧张了吧。

上午四个小时的授课结束,午休时,教室门边忽然冒出一名女生。她身穿短裙和半袖衬衫,黑色的中长发烫得微卷。

“健一。”

我刚收拾好文具,准备打开便当。由梨子走进教室,朝我走来。坐在我前面的男生出去了,由梨子便坐到他的座位上,手肘抵在我的桌子上,手撑着脸颊,手腕上套着社团活动时戴着的白色皮筋。

“我昨天下午在入泽商店街看到你了。”

我暗暗叹了口气。果然是这件事啊。我停下了正在打开便当的手。

“你,伯母,还有一个女孩,她是谁啊?”

该怎样回答才好呢。我思考片刻后,简短地回答:“亲戚家的。”

由梨子眯起眼睛,目光中透出怀疑。她追问:“家里是有什么事吗?”

“算是吧……”

果然真要说的话很难开口啊,可是,就算我瞒着不说,估计早晚也会被住在附近的由梨子发现的。如果现在选择隐瞒,等到被发现的时候怕是要被完全误解,那还不如趁现在告诉她。我小声说道:“其实,那个亲戚家的孩子,要在我家住半年。”

“啥?”

由梨子惊叫一声,险些站起身来,刚刚眯着的眼睛瞬间睁得滚圆。

午休的喧嚣顿时安静下来。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正被“万众瞩目”,便只好尴尬地笑了笑,重又坐了下来。

“但她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大啊。是你的表妹吗?”

“不是……她的母亲和我妈是远房姐妹。”

由梨子紧皱眉头。“那不是毫无关系的人嘛。”

“不,不,是亲戚。”我立刻回答道。前一阵看到的和泉衣着单薄的身影不禁浮现于脑海。我试图将那幅图像从头脑中驱逐出去,继续说明。

“她母亲和我妈是亲戚,小时候又很要好。那个女孩叫和泉里奈,她的母亲因为工作要出差一段时间,所以才来我们家的。其他的亲戚都不在东京,她上的学校附近也就只有我们家了,所以她两天前搬了过来。就是这些。”

“……唔。——但是你们看上去关系很好啊。而且她和伯母好像也挺谈得来的。”

“她们好像以前就见过几次面。”

“和你呢?”

“两天前第一次见面。”

由梨子向我投来怀疑的目光,搞不懂她什么意思,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就算是亲戚,那样真的没关系吗?”

“又不是我决定的,我也没办法啊。我现在和她基本上互不相干,最多只是一起吃饭而已。”

“哼——”

由梨子不怀好意一般看着我。这时,长井买完东西从小卖部回来了,一手拿着果汁,另一只手拎着面包。

“哟,这不是森嘛。有事吗?”

听到长井发问,由梨子扭头望向他开了口。“听我说啊长井。”

“等等,你是打算到处散播别人的家事吗?”我慌忙打断由梨子。只见她撅起嘴,“怎么了嘛。你不让我说,果然是因为做了什么亏心事吧。”

“才没有呢!”

“我不信。”

长井不明所以的看着我们。“虽然我不太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你们俩关系还真是好啊。”他露出苦笑。

由梨子不满道:“这种状况哪里能看出来我们关系好啊。”

“这怎么看都是小两口拌嘴嘛。”长井用戏弄般的口吻说道。由梨子刚想回嘴,我急忙打住,说道:“喂,千万别说出去啊,我可不希望传出什么谣言。”

她撇了撇嘴,想了一会儿。然后便说,“算了,就当是又抓住了你的一个把柄。真没办法啊。——所以作为封口费,下次可要请我喝东西哦!”

她这样说着,表情却仍旧满是怀疑,不过似是看懂了我的意图,便也没有追究。

“知道啦,混账。”

“你们好像在说什么不能让我知道的事啊。”长井说着将椅子拽了过来,打开面包的包装袋,将吸管插进果汁。

聊天告一段落,我也打开了便当盒。炸鸡块加煎蛋卷,和平常并无不同。正要起身离开的由梨子看到我的便当,忽然冒出一句:“咦,便当和往常不一样了。”

被她这么一说,我吃了一惊。“什么?”

“好像和伯母做的便当不一样。伯母总是在米饭上放海苔的。”

原来是说这个啊。不过仔细

一看,的确如她所言。和泉做的便当大体上和老妈做的一样,只是菜肴的摆放有些许不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长井似乎觉得是和自己无关的话题,便咬了一口炒面面包,然后拿起橙汁喝了起来。

由梨子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便当盒,“嗯——”地发出意味深长的吟声。

“什么啊。”

“没什么。”

她转身离开了教室。

待由梨子的身影消失后,长井问道:“怎么了,你们吵架了吗?”

“没有啦。”

我觉得我们并没有吵架。的确,我没有说清楚,惹她有点不高兴了,不过这算不上是吵架吧。

“是吗。——总觉得她有点不太高兴啊。”

“那家伙不是一直那个样子吗。”

“这倒没错。不过森要是真生气了,社团活动时可就有我们受的了。拜托了哟,她要撂了挑子,我们练习的效率会下降的。”

虽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还是点点头应了一声“知道了”。

☆ ☆ ☆

下午,阴云散去,待到社团活动的傍晚时分,初夏的红色夕阳柔和地照耀着操场,将奶油色的教学楼也染上了红色。夕阳与屋顶的白色照明,将昏暗操场上仍在奋力跑动的足球部和田径部学生们的身影拉得细长。

今天最后的双方对战练习结束,队员们开始整理器材。一年级的学生负责清理操场,他们将散在各处的球踢向长椅,橘跑过去捡起球扔到球筐里,和她一起的由梨子则来到球场,负责收回队员们的球衣。

我脱掉橙色的背心,向由梨子走去。她一看见我,就将脸扭到一边,很是不客气地一把拽去了我的球衣。

“怎么了啊?”我问道,由梨子面无表情地即答“没什么”。

一瞬间我感到有些不满,但终于还是叹了口气,向她道歉。“中午的时候对不起啦。”

连我自己也感觉到了,午休时的自己有点奇怪,好像是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一般,藏着掖着不停找借口,让由梨子感到奇怪。不只是她,怕是任何人见到我的样子,都会那么想。

“那件事,我觉得没必要向你隐瞒。”

由梨子重新转头望向我,目光牢牢盯住我的眼睛,然后露出略显讽刺的微笑,仿佛在说“真拿你没办法”。

“算啦,你也算是告诉了我实情。而且,我也没有认为你们之间有什么奇怪的事情。我很清楚你不是那样的人。”

“那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由梨子笑着,一边整理球衣,一边走在我身旁。

“不过有机会的话,我想跟那个孩子见一面。毕竟住得近,兴许能成为朋友呢。”

“知道了,有时间我会介绍你们俩认识的。”

“嗯,那拜托你快点哦。”用明快的语气说完,由梨子便怀抱一大堆背心,往器材室跑去。

过了七点,社团活动结束了。我和由梨子以及其他几名回家方向相同的部员一道骑自行车回家。到家时已是晚上八点。门还是锁着的,房间没有一丝亮光,看来还没有人回来。

从包里取出钥匙打开门,踏进一片漆黑的家中。打开灯脱下鞋,回房间拿了换洗的衣服,去浴室冲了个澡。洗完顺便打扫了浴池,换上短裤和T恤便回房间了。

书桌上放着登载有哥哥的评论文章的杂志。我随手拿起杂志翻了翻。

这本杂志主要面向高鉴赏力的年轻读者,发表一些有关时尚、电影和音乐的报道。其中设有电影和书籍的评论专栏,每周都会有年轻的评论家或学者发文评论。哥哥每个月都会向这里投稿一篇关于新出版小说的评论。

当初要在杂志上刊登文章的时候,哥哥还说了句“这是借了家父的光”之类的话。不过我认为,身为一名学生,能在杂志上刊登这类文章,是很了不起的。而且据说这个专栏中,属哥哥的文章最受欢迎,即便是在我这个弟弟读来也是觉得很有趣的。

我看着这本杂志,直到要做晚饭的时间,便想着要去厨房而走出房间。

刚下了楼,门便开了,进来的是尚不熟悉的校服。是和泉回来了,她正挎着书包,在门口脱下茶色的皮鞋。

和泉注意到刚下楼的我。“啊,健一,我回来了。”

“回来啦。”我应了一句,便径直走向客厅。和泉换上拖鞋上了楼。

☆ ☆ ☆

在坂本家,平常早餐和便当是母亲做,晚餐则是由我来做。我将洗好的米放入电饭煲,之后把土豆和胡萝卜去皮洗净,切成适合食用的大小。这时,和泉换好衣服下了楼。她穿上了白底红边的宽松T恤和藏青色的七分裤,裤子的布料看上去柔软而蓬松。

“在做晚饭吗?”她来到厨房,问道。“嗯。”我回答。

“可以的话,我也来帮忙吧。”说着,和泉便将头发束起,用粉色皮筋扎好。束头发的时候,从她身上传来了一阵温和的香气。我不禁转了转身体,试图与和泉保持一定距离,同时移开视线。

“——那,能帮忙切一下蔬菜和肉吗?今晚做咖喱和沙拉。”

“知道了。”和泉点点头,洗净手,拿起菜刀,开始切起胡萝卜。我把器具和调味料从柜子里拿出来,往锅里倒上油,准备炒肉。

两个人挤在狭窄的厨房里,时不时会碰到对方。每当这时,我们手上的动作便会顿一顿,稍微拉开一些距离。

“伯母总是回来这么晚吗?”和泉一边熟练地切着蔬菜,一边问道。

“不一定。一般是十点左右回来,偶尔也会六点多就回来。”

“这样啊,果然当了领导就会很忙呢。——给,蔬菜和肉切好了。”

母亲在有名的食品制造公司上班,前段时间刚被提拔为部长。她并不是什么工作狂,但常常和同事们一起出去玩,生活倒也充实。

开火后,我将和泉切好的肉放进去,用筷子开始炒。白色的烟与肉的香气瞬间溢满厨房。

“健一经常像今天这样做饭吗?”

“平时是由我做晚饭的。因为老妈说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这样啊。”

炒好肉,再放入和泉切好的蔬菜,大概煮二十分钟左右,再放入咖喱块。我从厨房边上的玻璃碗橱中拿出盘子,盛好饭,再浇上咖喱,然后在另一个盘子盛上和泉切好的卷心菜等蔬菜,一顿晚饭就算做好了。

我倒了两杯麦茶放在桌上。和泉将头发放下来,坐在我的对面。

吃饭时,因为关了电视,客厅十分安静,外面行人和车辆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和泉望向还剩很多咖喱的锅,说道:“做得有点多呢。”

“明天早上吃就行了,还省时间。”

“没关系?”

“没事。一般有咖喱剩下来的时候都这么做的。”

“是吗,那就好。”

吃饭时,我们依然没有多少交流,不过相比最初见面时,这种沉默也不太令人介意了。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开始习惯和泉在这个家里了,心里不禁有些惊讶。

吃完咖喱,我对和泉说道。

“听说今天是你给我做了便当。”

她立刻停下了动作,只将目光抬起来看向我。“啊,嗯……怎么样?”

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回答“挺好吃的”。和泉微微一笑,脸上露出安心的表情。

“不过,和泉你早上也很忙吧。不用管我的。”

“没关系,反正是一块儿做的,也没多费功夫。以后早餐由我和伯母一块儿做。我们起床时间也差不多。”

我将自己的碗筷放到水槽里,把沙拉盛到碟子上,盖上保鲜膜,放进冰箱,然后给母亲准备好晚饭。

“和泉的妈妈是做什么工作的?”我倒了杯水,回到座位上,向和泉问道。

“在贸易公司上班。现在好像是在从事咖啡豆进口方面的工作。”

“所以才会去国外啊。”

“嗯,说是接下来要在南美工作一段时间。”

“是吗。”

我附和着,喝了一口水。和泉将话题转到我的家人上。

“健一的哥哥是研究生吧?听伯母说他在杂志上写书评,是真的吗?”

“嗯,大概从两年前开始就经常在杂志上发表文章了。他本人说是全靠父亲的关系——还是说沾了老爸的光来着——反正就是类似的话。老爸的朋友在出版社工作,曾经让哥哥试着写了一次,结果还挺不错,然后就开始在杂志上发表了。”

“……健一的爸爸好像是学者吧。”

和泉大概是知道父亲的事,她的语调微微下降。

“嗯,是哲学老师,好像是专攻法国哲学。不过具体是做什么,在我搞明白之前就去世了,所以我完全不知道他的工作到底是怎样的。”

“这样啊。”和泉轻声说道,之后又是一阵沉默。和泉用勺子将盘中剩下的咖喱刮净吃完,然后双手合掌说“我吃饱了”,将碗筷放到水槽里,回到座位上。

“我也不知道我爸爸是怎样的人。”

我从未听说过有关和泉家里的情况。不过也隐约察觉到了,若仅是母亲出差就要搬到我家来的话,她的父亲应该也是有某种特殊的事由吧。

我不禁觉得这话题有点沉重。然而意外地,和泉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轻松地开了口。

“听说是因为吵架而离婚的。那时候我还小,什么都不记得。妈妈是个很强势的人,变成这样的结果也挺有她的风格的。”

“是这样啊。”

“嗯,不管什么事都想赢,行动力特别强,而且喜欢忙于工作。前段时间还说什么‘只有工作才是我的恋人’。”

和泉笑着说道。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女,说不定和泉也和她的母亲一样,是个率直干脆的人。怎么说呢,不论是说话的语气还是方式,都让人感觉不到她有什么难言之隐。

“好厉害啊。”

“嗯,跟我的性格简直是完全相反。”

今天我们聊了许多,吃完饭后我们又聊了一会。途中母亲回来了,于是她们两人又热闹的交谈起来,我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因为回家后冲过了澡,所以就让和泉先泡澡了。我开始读书打发时间。

我半躺在床上,上身靠着枕头,在寂静的夜晚缓缓翻过书页。通过读书就能明白自己的精神状态好不好。心中有事或情绪消沉的时候,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不过今天似乎是因为刚与和泉聊得愉快,看书的状态也不错。

大概看了半个钟头后,就听到有人上楼的声音,紧接着是近处的房间开门和关门的声音。我想着大概是和泉泡完了澡,于是从衣柜里拿出衣服来到浴室。

浴室的更衣所的地面上铺着橡胶材质的防滑毯。我把衣服脱下来扔进洗衣机时,不经意间洗衣网里一块质地柔软的白布映入眼帘。一开始我还不知道这卷成一堆的白棉布是什么,不过当看到边上附着的蕾丝的瞬间,我就立刻明白了。

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划过,心脏猛地跳了一下。我反射般移开目光。洗衣网的拉链半开着,从中露出了和泉的、那个……内裤。

和泉的身影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眼前。我努力清空意识,试图不去想她,用余光瞄着将那一卷白色棉布塞进洗衣网里,同时尽量不去直视。碰触到的瞬间,我震惊于女性内衣的轻柔触感。我将应该是装有她所有内衣的、轻盈得宛如一片羽毛的洗衣网的拉链拉好,然后将其放入洗衣机里。

我长呼出一口气,似是要将肺里的空气全部吐出一般,然后进入浴室,洗好身体,把身子浸入浴缸。水滴从刘海上滑落,心脏仍然在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越是告诫自己不要去想,刚才看到的和泉的内衣与她的容貌便越是重叠在一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头脑中一片眩晕,像是泡晕了一般,白色内衣那轻柔的触感仍残留在指尖。仔细回想一下,将同龄女生的内裤放到洗衣网里,这个举动总觉得有些变态。

我试图说服自己并不是有什么不良企图,然而身体的某个部位还是起了生理反应,仿佛在嘲笑我心中的难堪。

“绝对不要对她出手。”

哥哥的话在脑海中回响。我小声咕哝道:“不会啦。”声音在弥漫着水汽的浴室里飘荡,形成模糊的回声。

☆☆

第二天早晨,我依旧是比和泉迟了一拍才来到客厅。我来到楼下,只见穿着及膝裙和藏青色长筒袜的和泉已经把包挎在肩上,准备出门了。她一边在门口换鞋,一边对我说“早上好”。

“今天好像会很热呢。听说下午要到三十度以上。”

家门上装有一块磨砂玻璃。清晨的阳光从中透射进来,看上去比前些日子天气阴沉的时候更加雪白耀眼。

和泉穿好了鞋子,拧动门把手。我对她说:“路上小心。”

“嗯,我走了。” 她也笑着回应,然后走出家门。

母亲也在准备出门上班了。桌子上放着我的早餐和便当,大概也是和泉和母亲一起做的吧。母亲上班后,我一个人吃了早餐,洗完碗筷后就上学去了。

天气预报说今天是晴天。空中漂浮的云朵宛如棉花糖一样雪白,令人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夏日的气息。

今天也是一如既往的上课,和长井一起吃午饭,放学后换上球衣,来到了操场上。不过除了经理以外共二十三名队员的足球部,今天有两人缺席(三年级的学生在这个月初的校际比赛后就退休了),所以对战练习时缺了一个人,变成十一对十的局面。

分组的时候,虽然人数不够,大家也并没有多在意。正当我们准备就这样开始比赛时,由梨子举起手说:“那我加到人数不够的队里吧。”

“哦,那就拜托了。”负责分组的长井表示同意。听到她的这句话,包括橘在内的一年级学生都露出十分惊讶的表情。

“森学姐会踢球吗?”由梨子身旁的橘惊讶地问道。

“算是会吧。上初中之前一直在和男生们一起踢的。”

由梨子从自己手中的球衣袋中拿出一件,套在身上。

“是吗!”橘望向由梨子,脸上写满了憧憬。她不停叫着“好厉害,好厉害”,而由梨子只是笑着应了一句“好啦别吵了”。

以前人数不够时,由梨子也会像这样参加练习。不过自从一年级新生入部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小学的时候,由梨子和我在同一个少年足球队,六年里我们都在一起踢球。她现在好像也会偶尔参加地区的女子足球社团的活动。都说到了十二岁左右就能掌握足球的基本技术,而她技术过硬,顾问不在的时候,甚至可以代为拟定训练计划。比起经验少的男生,她可是强劲的战斗力。

理了理马尾辫,由梨子从长凳上小巧的手提包中取出白色塑料护腿和绑带,开始了准备。做完准备运动的队员三三两两进入场地内站定。田径部的发令枪声响彻四周,网球部的击球声传至耳畔。六点过后太阳落山,天色逐渐昏暗,屋顶上的照明灯被点亮了。夕阳西沉的天空被染得鲜红而发紫,这正是夏季傍晚的颜色。

担任顾问的中田老师因为要开教职工会议所以不在。大概过了三十分钟,场边的橘便不耐烦地鼓起脸颊,吹起了漏气的口哨。

在傍晚的操场来回跑了三十多分钟,我们已湿透了全身。由梨子的刘海也汗涔涔的,紧贴在额头上。汗水从下巴滴落,她便抬起袖子胡乱擦一擦脸。

“辛苦了。”我向身旁的她说道。

“啊——累死了。”由梨子大口喘着气。

“森学姐好厉害啊。”正在回收选手背心的橘跑到由梨子身边。

“我以前还不知道学姐踢球竟然这么厉害,感觉比一年级的替补都厉害呢!球一次都没被抢!”

由梨子笑了笑。“后卫被断球的话岂不是糟糕了。”

“干脆直接当选手不就好了。”

“真要是和男孩子认真打比赛的话,还是会受伤的。体格上差太多了,太危险。”

听着两人的交谈,我们回到长椅边休息。过会儿收拾一下,今天的练习就结束了。队员们都坐在操场上,或是拉伸压腿,或是两人一组互相按摩。

我也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松开球鞋鞋带,将足球袜脱至脚踝,卸下护腿。微风吹过,小腿肚感觉凉凉的,十分惬意。由梨子也在我身边坐下,和我一样将足球袜脱至脚踝。

我蜷着双腿,双手撑在身体两旁,抬头望着染成紫色的天空。操场上的沙子在终日阳光的炙烤下变得相当烫手,轻拂的微风则是凉爽而舒适。几只鸟儿化作黑色的暗影,不徐不疾地掠过傍晚的天空。

同用一块场地的田径部——顺带一提棒球部是在稍远一些的和垒球部共用的棒球场地——应该是结束了训练,正在收拾跨栏。吹奏部的乐器声从远处的教学楼中传来。

我扭了扭脖子,然后屈膝伸展腿部肌肉。这时,突然从身旁飞来一粒砂子,打中了我的腿。

“干嘛啊。”我对斜后方的由梨子问道。她说:“帮我按一下后背。”

她双腿并拢前伸,正在拉伸小腿肌肉。我起身来到她的身后,轻轻地压下她的双肩。

“力量太小了,再用力。”

听到她的要求,我便用力压了下去。大概是力道正好吧,由梨子“嗯”地发出惬意的呻吟,仿佛泡温泉的老人一般。

我不禁想起,小学时我们也是这样一起做拉伸运动的。那个时候不管男孩女孩,大家都毫不在意地缠在一起玩耍,不过现在还是多少有了些意识。她上身前屈,隔着汗湿的衣服,内衣的纽扣清晰可见,我一时不知该看哪里好。

虽说她踢球比起一般的男生来说好太多,可现在我按住的双肩却比谁都纤细柔嫩。

“谢谢啦。”由梨子终于叫停,然后站起身来。

“我也来帮你做吧。快坐下来。”

我顺从地坐在地面上,伸直了双腿。她抓住我的肩膀,一下子用力向前压了下去。一开始还多少留了点力道,到后来则是越来越用力。

“喂,太用力了!”

不顾我的抵抗,由梨子依然将全身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我抗议一般大

叫,同时侧身躺倒,试图逃离她的魔爪。由梨子咯咯地笑起来。

“我说你啊。”我一边拂去倒在地上时粘到手臂上的沙子,一边说道。

“好啦,得赶快收拾了。”由梨子自顾自地说完,便向正在回收足球的橘跑去。

☆ ☆ ☆

过了晚上七点,我和由梨子一起骑车回家。途中经常是和顺路的其他队员一起的,不过进入我们住的街区后,基本上就只剩下我和由梨子两人了。

遇到红灯,我们停下车子。不巧赶上下班时间,道路上车水马龙。

“好久不踢球了,腿好酸啊。”由梨子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

“多久没踢了?”

“差不多两个月吧。最近连女子足球队那边也没去踢了。”

“估计会肌肉痛吧。”

“是啊。”由梨子一边隔着裙子揉着大腿,一边回答。然后她转过头看向我。

“健一踢得越来越好了呢。”

“怎么啦,突然被你这么一夸,总觉得另有深意。”

“没有深意啦。好长时间没和你一块儿踢,今天踢了之后就感觉到了。控球的时候很冷静,冲撞的时候也能仔细观察周围的局面。”

“谢啦。”我老实地回答。

“以前你一紧张就会长传,看来这毛病改过来了呢。”

以前和她在同一个队时,我确实总是在眼看球要被断掉时就向前长传。只要传到对方腹阵中,就算会丢球,也不至于酿成危机。而且我们队还有个跑得快的前锋,即便是传得偏一点也能接到。

“我老爸也告诉我让由梨子插到前面去呢。这样说来,的确是长时间养成了习惯。”

由梨子些许得意地笑了笑。“那时可累坏我了,连续好几次短距离往返跑,途中还和别人撞到好几次。估计我是那个队里最拼的了。”

“应该是吧。”回忆起小学往事,我怀念地点了点头。

对话告一段落,我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要将这一天的疲劳尽数排出体外。抬头仰望,天空已是暗青色,西边残留着落日的少许余晖。淡灰色的云层间,星光若隐若现。我正呆呆地看着,忽然由梨子小声说道。

“……话说,下个月就是叔叔三年的忌日了吧。”

一阵响亮的发动机声。一辆卡车从我们面前飞驰而过,尾气顿时弥漫开来。

由梨子径直望向前面的信号灯。我转过头,看向身旁的她。下颚到喉咙的曲线柔嫩光滑,上睫毛微微向上卷翘。她的脸庞明明早已见惯,可现在重新细看她的侧颜,却觉得有些陌生。刚刚做拉伸运动的时候也是如此,在不知不觉间,总会强烈感受到由梨子的女性魅力。这是为什么呢,——我也说不上来,但心中的某个角落却在想,是因为与和泉住在一起了吧。

“叔叔虽然踢得不算好,但教得很不错。”由梨子看向我,一脸淘气的表情说道。

小学时,父亲自愿担任少年球队的教练,我和由梨子的足球基本技术便是由他教授的。

“因为是大学老师,所以习惯教人了吧。”

“可能吧。”由梨子笑着点了点头。

绿灯亮了,我们骑上自行车,没一会儿就到了由梨子家的门口。她家的模样和我家相差无几,也是一栋楼房,前面有个小庭院,四周是砖砌的矮墙。

“拜拜。”由梨子下车,挥手道别。

“嗯,明天见。”

我也向她道别,然后骑上车子。从由梨子家到我家,大约是五分钟的路程。

拐进我家门口的小路,只见家门前有两个人的身影。天色昏暗,离远看不太清,来到跟前才发现其中一人是和泉。旁边的另一人是穿着与她同样校服的女生,个子矮小,戴着眼镜,扎着双马尾,看上去老实认真。

“啊,健一。”看到我下了自行车,和泉向我打来招呼。

“和泉……刚回来吗?”

“嗯。”她点点头。

旁边那个女孩似是相当怕生,看到我与和泉交谈,便立刻躲到和泉身后。她身上的校服与和泉穿的一样。我对她没有印象,但这个时候与和泉一起回家,看来她应该也是住在这附近的。

“……里奈,你和他认识吗?”

“啊,嗯。他叫坂本健一……”

和泉开始向那个女孩介绍起我。反射一般地,我开了口。

“我是和泉的亲戚,住在这附近。”

只见和泉愣了一下,微微张开嘴。

“这,这样啊。”

女孩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我叫星野爱子,请多多关照。”说完,便像是要避开我的视线一般,立刻低下头去。

我挠了挠头,回答:“啊,你好……”我也有些怕生,能明白星野现在的感受。

“那我先走了,和泉。”我向和泉道别,然后骑上自行车离开了。

“咦、啊,嗯。”和泉看着我,显得既困惑又慌乱。

我在家周围绕了一圈,确认和泉的朋友已经走远了,才回到家门口停好车子。

那个时候,和泉肯定是要打算告诉那位叫星野的朋友我们住在一起的事了。不知为何,我觉得这种事还是不说为好,所以才会瞬间说出那样的话。现在仔细想想,和泉可能早就已经和她说了新搬进去的家里有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的事了。难道是我想多了吗?

“我回来了。”我脱掉鞋子走进客厅,只见和泉坐在桌边,脸上是有些为难的表情。

“不好意思呢,健一,好像让你费心了。”

“不……我也是没想太多就那样说了。怕如果让她知道我们在一起住的事情,可能会变得麻烦……不过,如果她和你关系很好的话,还是说清楚比较好吧。”

我不禁想起了由梨子。和泉的事一开始是瞒着她的,可是后来却变得有点棘手。如果那个女孩是和泉能够信任的好友,我或许不该装作与和泉不相干的人。

听到我的话,和泉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会好好说清楚的。没关系,她不是那种会到处乱说的人。”

“这样啊。”

“嗯。”和泉点点头,然后似是要转换气氛,用明快的语调问道:“今天晚上吃什么?”

“啊,呃……冰箱里还有点肉糜,要不做炸肉饼吧……”

“明白了,我也来帮忙。稍微等一下,我去换个衣服。”

说着,和泉走出客厅。天色已暗,玻璃窗上映照出客厅的灯光。我拉上窗帘,也回房间换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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