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从起床开始天空就阴沉沉的。空气潮湿而沉重,似在暗示冬雨的降临。早间新闻说,低气压中心正在接近,关东地区从深夜开始会下大雨,建议市民们尽早回家。
放学后,教室里一下子喧闹起来。我整理好桌面,从座位上起身。不久前进入了期末复习的阶段,社团活动因此暂停。旁边座位的长井和一位坐电车上下学的男生一同离开,路过我的座位前面时,我们简短地道了别。之后我也背上没有训练的时候使用的帆布背包,离开了教室。
现在还没下雨,但空气中漂浮着雾一样细小的水滴。乌云密布空中,楼梯口处一片昏暗。
原本我打算下雨的话就坐公交车回家的,但现在的天气还好,我就骑上了自行车。没想到半路下起了小雨,把校服淋得透湿。刘海粘在额头上,冰冷的雨水沿着脸和脖子往下淌。
我急匆匆地骑着车,快到离家最近的车站时,突然看到了一把熟悉的红伞。和泉刚好从靠站的公交车上下来。她穿着灰色的呢大衣和红色格子的围巾,正慢悠悠地把公交卡收进包里。
她也注意到了我。相视的一瞬间,她微微张开嘴,表情顿显雀跃。我减速靠近车站,她立刻惊得叫起来:“健一,你怎么都湿透了呀!”
“嗯……有点冷。”
见我点了点头,和泉慌忙说:“那肯定会冷啊!不用管我,你赶紧回家吧。这样下去会感冒的。”
我正是此意。留下一句“待会儿见”后,我继续骑车。离家已经很近了。
把自行车停在门口,打开家门,脱下鞋子和湿透了的袜子,进入客厅。沾着水的脚踩在地板上,感觉冰冷无比。把袜子丢进装脏衣服的筐里,然后脱下沾水而发沉的西装式校服上衣。正拿毛巾擦拭脸和脖子的时候,大门打开了,门口传来了和泉的声音:“我回来了。”
我从更衣室出来,只见和泉脱下鞋子,换上了冬天穿的毛茸茸的厚拖鞋。
“校服还好吗?”和泉看着我问道。
“嗯,幸亏今天是周五。我明天送到干洗店去吧。”
“是吗。骑自行车上下学真辛苦啊。”
“应该是和泉你上下学要花那么长时间很麻烦吧。还要换乘公交和电车。”
“哎呀,其实我已经快习惯了……适当走走也是种运动,我要是回家了,可能还会感觉运动不足呢。”
“别逗我了。”我说道,和泉则笑出了声。
十一月接近尾声,下学期也即将结束。过完新年,和泉就要回东京的家里了。她从我们家出发去上学的日子也没剩几天了。
“你好好洗个热水澡,可别感冒了。”
“嗯,我是想洗个澡。”
我点点头,转身去二楼拿换洗的衣物。身后传来和泉穿了拖鞋的脚步声。
冲完澡,我换上了棉质的运动裤和卫衣,在自己的房间里一直待到了傍晚。
厚重的乌云遮掩住天空。过了下午三点,外面已经相当昏暗。我打开房间里的灯,开始复习期末考试的内容。自动铅笔书写的沙沙声、雨声,还有窗外低吼般的风声不绝于耳。
终于到了晚六点,我的注意力也变得时断时续。下楼到客厅,打开冰箱,里面有卷心菜、胡萝卜和豆芽,橱柜里还有炒蔬菜用的调味酱。我心想这个简单好做,便切起蔬菜。这时,和泉也下来了。她穿着居家用的长袖毛衣,胸前配着小小的蝴蝶结。
“风越来越大了呢。”和泉说道。
“嗯。”我回答道,然后把切好的蔬菜放到平底锅里。立刻,响起了油花四溅的声音。
和泉来帮我盛饭了。她啪哒啪哒地踩着拖鞋,一会儿取出盘子,一会儿又拿来茶壶,在厨房里前前后后地忙活起来。
晚饭比较简单,只有之前买好的速食土豆汤和炒蔬菜。饭后,我们沏了一壶茶,然后钻进被炉里。
下雨的夜晚格外寒冷,外面的气温已经降到了十度以下。晚饭时,新闻里报道了在大雨下,关东各地发生城市内涝和山体滑坡的消息。
我收拾好餐具,正要回房间,和泉说:
“浴室健一先用吧。我刚才下楼的时候已经放好水了。”
“啊,那就不客气了……入浴剂我就用家里的吧。”
“嗯。”和泉笑着点了点头。
我向水中倒入母亲在药店买的入浴剂,然后把整个身体浸泡在浴缸里。浴室里安静极了,外面的风雨声听得格外清晰。泡完澡,我擦干了头发,走进客厅。
和泉依然坐在被炉里看着电视。她一个人看电视这么久可不多见。
“我洗好了。”
听到我的话,和泉只是冲我点了点头。
“嗯……我想把这档节目看完再去。”
听她这么一说,我更加感觉奇怪了。和泉总是一轮到自己就马上去洗澡的,而且我也从没看到她有什么特别喜欢的节目。
电视上正在播放一档纪录片,介绍某个实力顶尖的大学长跑队。大雨的预报在画面最下方滚动。
“你喜欢田径吗?”
我问道。和泉“咦?”地愣了一声,显得有些不解。
“嗯—……谈不上喜欢啦。”
她顿了一会儿。雨点鞭笞地面的声音充斥着屋内。和泉转过头,看着屏幕说:
“只是……我听说这档节目里出来的人可能是我父亲。”
“嗯?你父亲?为什么啊?”
“他好像是这个队的教练。”
说着,和泉指向电视画面。我一头雾水地看着队员们训练的场景。
我坐到沙发上。和泉喝了口茶,把马克杯放到被炉桌上,发出轻微的响声。
很快,电视上出现了教练接受采访的画面,字幕上显示的名字是吉冈惟照。
从那个人身上,我感觉不到一点与和泉相像的地方。既是血亲,二者的气质总该有些相似之处,但透过屏幕完全没有感受到。画面中男人的容貌只是那种很普通的的五十岁大叔的样子。
“是这个人吗?”我问和泉。
“不清楚。可能只是重名的人,毕竟我也只知道他的名字而已。他和我也不怎么像,大概是认错人了。”
“……你是怎么知道他的名字的?”
我不知道这种事情该不该问,但还是问了出来。和泉并没有显得动摇,用一如既往的语气回答。
“小时候,我有一次趁妈妈不在,钻进了她的房间里。里面放着一些文件,其中有好几张纸上同时写着妈妈和那个人的名字,我就把那个名字偷偷地记在了笔记本上。之后我问妈妈这个人是谁,结果妈妈很生气,对我说‘你没必要知道!’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他应该就是我的父亲……”
“这样啊……”
之前问和泉她父母的事情的时候,她只是说两人吵了一架然后离婚了。但是阿姨甚至不打算把父亲的名字告诉她,他们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啊……
“我一直留着那个笔记,所以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名字。自己有了手机以后,偶尔会搜索一下,所以才知道了有这档节目的……”
“你一次也没有见过他吗?”
“嗯。小时候曾经想过要去见他一面的,不过现在已经没那种想法了。就算没见过他,我的生活也没受到什么影响;而且我从小就是被当作没有爸爸的孩子养大的,所以也不会因为父亲不在而感到寂寞。”
“是吗……”
这时,我放在餐桌上的手机微弱地震动了起来。起身拿起手机查看屏幕,是母亲的电话。
我把手机贴到耳边。“怎么了?”
“喂,健一?”传来了母亲的声音。“今天回家的路封道,我就在公司过夜了。你们那边没什么事吧?”
我看了一眼电视。滚动消息显示,大雨引发了河流水位上涨以及山体滑坡,东京附近的交通因此受到影响。
“没事,一切正常。”
“里奈回来了吗?”
“嗯,雨还小的时候她就回来了。现在正坐在被炉里喝茶呢。”
“是嘛,那就好。你们早点睡吧。”
我挂断电话,只见和泉一副“谁呀?”的表情看着我。
“老妈说她今天晚上不回来了。说是回家的路封道了。”
“——真不容易啊……不过路上也确实危险,还是不回来比较好吧。”
我把手机塞进口袋里,坐在懒人椅上。不经意间看到和泉看着电视的侧脸,瞬间,我不由得对原本没有在意的她的身影感到一丝心动。
仔细想来,这还是第一次我们两人独处到天亮。然而,这只是母亲晚上不在家而已,和平常又会有什么不同呢。——什么也没有。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外面的风吹个不停。突然,一声清脆的破裂声传来,可能是哪家的花盆倒了。
““啊。””
我和她的叫声重叠在一起。同时,电视机陷入沉默,家里一片漆黑。可能是跳闸了吧,我这样想着刚站起身,供电又立刻恢复了。
和泉的脸庞近在咫尺。她好像也是要去哪里,我们险些撞个满怀。她的温热而潮湿的气息吹到我
的脖子上,感觉有些痒。电器开机的声音接连响起。
“对、对不起……”
我向后退一步,同时道歉。
“没事……”
和泉摇了摇头,重又坐下。
“刚才是怎么回事呢。”
“不清楚……可能是变电站遭到雷击了吧。没听到动静就是了”
猛烈的风雨声还在持续着。
真是一模一样。我暗自想。
反锁的器材室里昏暗的光线,由梨子被雨水淋湿的身体,嘴唇和舌尖传来的触感。所有感官的记忆交织重叠,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与我和由梨子接吻的那个夏日一模一样。
☆ ☆ ☆
我与和泉坐在被炉里,又看了一会儿那个节目。
那个可能是和泉父亲的吉冈先生,年纪和我们的父母差不多,名字也不太常见。我感觉他很可能是和泉的父亲。
在网上搜索一下,看到了他大致的生平。他从学生时代就积极投身长跑运动,之后一直从属于企业队(译注:日本的体育队组织形式,队伍直属于公司,队员为公司正式员工),同时活跃于各种国际赛事。
“和泉跑步快吗?”
忽然想到,如果是亲生的父亲,这样的能力会不会得到遗传呢。然而和泉摇了摇头。
“不。我短跑一直不太行……”
“那长跑呢?”
“我挺喜欢在户外慢跑的,但是马拉松大赛的名次一直都是从后往前数比较快……”
和泉苦笑着回答。画面里,吉冈先生环抱双臂,看着大学生们在赛道上飞驰。
……恐怕还是认错人了。过了不久,那位吉冈先生又开始发言了。和泉把绿茶注入马克杯中,边吃着被炉桌上的曲奇,边看着采访。我渐渐对节目失去了兴趣,便拿起手机查看今天的新闻。
“真不可思议。”
和泉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什么?”
我问道,眼睛仍盯着手机屏幕。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亲疏,和血缘的远近完全是两码事呢。”
和泉转过头看向我,露出苦笑。
“就算这个人真的是我的父亲,他也不如健一你们一家更像我的家人。”
我猛地抬起头。和泉一脸平静。
广告里热闹的背景音乐充斥在客厅里。这时我才注意到,咆哮不停的狂风已经安静了下来,之前被掩盖住的雨声也清晰了许多。
“风小了呢。”和泉低语道。
“……嗯。”
我默默地回味着和泉的话。
她对我来说是怎样的存在,与我又是怎样的关系呢。我该怎么和她相处呢。从夏天起,我一直在思考着这些问题。
和泉无意间的话语,一点点渗入我的心中。若这是她的真心,我很高兴。
住在一起已近半年,我现在对她已经有了深入的了解。她对我而言已不是陌生人,也不仅仅是远房亲戚。
我突然觉得,这次一定能更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
“里奈。”简单的两个字,从我口中化作声音念了出来,溶入家中的寂静。
“在、在……”她惊得一下子耸起肩,绷直后背回答,有些紧张地看着我。相视的瞬间,我也不由得害羞了。
“啊,抱歉,突然叫了名字……没什么事,只是觉得,既然是住在一起的……家人的话,还是直接叫名字比较好。用姓氏称呼果然还是太见外了,感觉那样对我们的关系也不好。——虽然现在说这事可能晚了点。”
里奈一脸紧张地沉默了一阵,好像在思考什么。但随后,她笑着点了点头。
“是呢,我也觉得那样更好。”
她的声音恢复了刚才的平静,应该是理解了我隐含在称呼里的意思。
最开始叫的几次果然还是很不好意思。然而随着次数的增加,害羞的感觉也渐渐淡了。
里奈似乎也逐渐对节目失去了兴趣,不再看电视而开始摆弄起手机。突然,她像是想到了好点子一样,露出明快的表情:“呐,健一,我可以拍照片吗?”
“诶,你要拍什么?”
“我想照这个家的,还有健一的照片。阿姨也说过,把许许多多的回忆用各种形式记录下来比较好。”
我还以为里奈要拍家里的照片,结果她坐到我旁边,把脸凑了过来。
我愣得不知所措,里奈则径自叫着“我拍了哦——”,然后咔嚓地按下快门,旋即离开了我的身旁。
“谢谢你。——我到现在也没有几张和家人一起拍的照片。下次和阿姨也一起拍一张吧。”
“是嘛……”
里奈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留下一阵轻柔的香气萦绕在周围。我想起来,以前别人一直说我表情阴沉,不上相。
……明明不上相,却拍了张二人照……照片里的我是怎样的表情呢。——虽然很在意,但又不好意思让她给我看……
之后里奈就去洗澡了。许久之后,从更衣室传出吹风机吹头发的声音。里奈穿着蓝色和粉色条纹的宽松家居服回到了客厅,坐在餐桌边喝了一会儿矿泉水,然后又钻进被炉里。长长的黑发在电灯的白色光线下反射出艳丽的光泽。
一直开着的电视里正在播放新闻,报道有关大雨的信息。虽然刚才有一阵子雨变小了,但转眼间风雨又猛烈了起来。记者站在即将泛滥的河边,大喊着“状况十分危急!”坐在直播间里的人们皱着眉头,紧张地听着记者的叫喊。
“真危险呀。”里奈说道。
“是啊。”
“我们这边不会有事吧?”
“这里离河岸挺远的。既然没有避难警报,就应该没什么事。”
不久,里奈从房间里取来了书笔,翻着教科书在上面做标记。我们重新沏上一壶热茶,看着新闻节目,时不时说上两句话,在风雨声中消磨着夜晚的时间。
☆ ☆ ☆
雨下个不停,时间来到了新的一天。
平时到了这个时间,里奈已经在房间里睡着了,然而她到现在都没有要回房间的意思。里奈说 “这个时间再吃东西会长胖”,就不再吃零食了,但还握着记号笔看教科书,有时还会摆弄两下戴着记事本式外壳的手机。
“不困吗?”我问里奈,她抬起头来回答。
“有点困,但我想再坚持一会儿,一直撑到极限为止,这样回房间以后就能马上睡着了。”
电视仍然开着,播放的节目已经变成了体育档,正在回放欧洲足球联赛里的精彩瞬间。
只见里奈突然停下了手,看向电视,轻声嘟囔:“啊,正在播足球呢。”
“来到这个家以后,我学到了不少足球的知识,现在也知道好几个有名的球员了。”
“我也是,里奈来我们家以后,我在家学习的时间也变长了。”
我说道。里奈歪着头,显得有些不可思议。“那和我有关系吗?”
“怎么说呢,里奈认真的劲头传……不,影响到我了……我觉得我也该认真起来了。”
“你刚才是想说传染的吧?”里奈有点不高兴地嘟起嘴。我赶紧转换了话题。
“话说回来,你找到自己将来想做的事了吗?”
“嗯……我挺喜欢西式服装呀杂货这类的,在想以后如果能做相关的工作就好了。但是我觉得,现在的决定并不意味着人生的全部,所以打算慢慢考虑。”
我们聊了一会儿毕业后的人生和高考的事情,然后又互相分享了各自的过去。里奈和阿姨的生活听上去幸福美满。我讲了讲父亲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还有哥哥初中和高中时候的样子。
我们一直聊到凌晨两点,才回了各自的房间。
☆ ☆ ☆
第二天,我早晨七点就醒了。向窗外看去,路上堆积了一些泥土,可能是排水沟里的水溢出来了。泥土里混杂了一些玻璃渣一样的东西,在朝阳下反射出亮晶晶的光芒。
与周围的人家一样,我和里奈把家门口的泥土扫到路边。早晨很冷,呼出的气立刻化为白色的雾。我穿着和平时一样的服装,还有运动鞋;里奈则穿着长胶靴,披着深红色的校服上衣。用了约十分钟打扫完毕,对面的邻居问候我们:“辛苦了。”我和里奈也向对方回礼。
“回去吧。”我站在门口对里奈说。
“嗯。”她回答道。这时,听到有人跟我们打招呼。“健一、和泉!”是由梨子,她穿着牛仔裤和灰色的卫衣,裹着一条白围巾。
“你们家没事吧?听说有的家里停水了呢。”由梨子问道。
“嗯,我们家没事。”里奈回答。
“你怎么了,有事吗?”我问。
“出门扫除,顺路来看看你们而已。”
“是嘛。”里奈说着,脸上笑盈盈的。
“你们也在扫除吗?”由梨子看向我。
“嗯。刚醒来就看到大家都忙着扫除呢,我们就也出来了。”
这时,里奈忽然“呀”地叫了一声,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我下意识地伸出手搀扶,同时里奈也—
—大概是下意识地——用力抓住了我的另一只手腕。
“没事吧?”
“不好意思。”里奈苦笑着放开了手。排水沟上方金属盖的表面还沾着水,看上去很湿滑。大概是移动时没有站稳,脚下一滑。
“还好吗?”由梨子问向站稳的里奈。
“嗯。吓了我一跳。”
“你在危险中还能叫得那么可爱也真是厉害。”由梨子接着说道,而里奈不知为何向她道了歉:“对不起。”
“健一也是,真抱歉。差点把你也拽倒了。”
“没事……幸亏离得近。”
里奈低着头后退了一步。我瞥了由梨子一眼,她正面无表情地盯着我们。
“那我先回去了。”
我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刚要开口,然而由梨子抢先道别后离开了。
我们回到家里。准备早餐的时候,母亲开车回来了。她走进客厅,泡咖啡的里奈高兴地问候:“您回来啦。”
听到我直呼里奈的名字,妈妈不安地追着我问:“你没干什么奇怪的事吧?”明明哥哥都叫她“小里奈”来着,凭什么就怀疑我一个人……真不公平。
☆ ☆ ☆
考试结束,社团活动的时间重新变为中午到傍晚。进入十二月,落光了叶子的树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从嘴中冒出的白色雾气,无声地渲染着冬天的景象。
到了四点,连续三小时的训练宣告结束,队员们各自做起了拉伸运动。我也坐在地上,弯下一条腿,绷直另一条腿。虽然上身穿着毛衣,但下身只穿了短裤,皮肤接触到地面,感觉冷冰冰的。傍晚的天空带着淡淡的蓝色,落日的余晖显得孱弱。远处,天空中漂浮着厚重的灰云。
这时,一个身影遮住了夕阳,盯着我。
“死啦?”
那个身影将长发轻轻一甩,说道。
“活着呢。”
我撑起上身回答。
“一年级的学生们开始清理场地了,拉伸运动还是去外面做吧。”
“啊,嗯。”
我站起来,和由梨子一起离开球场。他和我们这些球员一样,下身穿短裤,只有上身穿着比较厚实的蓝色毛衣。
我坐在长椅上绷直小腿,由梨子则坐在我旁边,开始叠起球衣。
“考的怎么样?”她一边叠着一边问我。
“嗯,这回我觉得还不错。”
“毕竟你从夏天就开始努力学习了嘛。”
一年级学生正排成一列,清理着场地。阳光已经十分微弱,周围陷入昏暗,难以看清远方的景物。
“对了,你高中毕业以后,还打算继续踢球吗?”
“应该会踢的。虽然不一定会加入那种正式参加比赛的队伍,但这项爱好应该是不会放弃的。”
“是嘛。太好了。”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问道,由梨子支吾了片刻。
“呃—就是,我的那个女子球队里,有个人挺照顾我的,她前一阵结了婚,最近又打算要孩子,就退队了。大概是因为一直惦记这事……”
由梨子仿佛辩解一般说着。就在这时,
“总感觉刚才出现了好几个了不得的词……”
从身后传来了声音。转过头去,只见穿着长袜和球鞋的橘站在身后。她看上去已经很有球员的模样了。
“明香里!!”
“二位学长单独跑出来眺望着夕阳下的球场,到底在说些什么……”
“一个熟人的事啦。”
“这样啊。对不起,我好像打扰到你们了。”
橘用手扶着脑袋,“诶嘿”地露出笑容。就是这个,我心里暗想。这种态度是由梨子最难应付的。“火大。”果然,由梨子道出了心情。
橘追上一个滚出场地的球,朝我们踢过来。虽然力道稍弱,但动作已经相当规范了。由梨子把滚过来的球用鞋尖轻轻一挑,伸手接住后,抛进了长椅边的金属球筐里。
“由梨子,今天一起回去吧。”
我冲着她的背后说。
“诶?”由梨子回过头来,显得有点困惑。
说来也是,虽然我们经常一起回家,但我几乎没有主动邀请过她。
“嗯。”
由梨子愣了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继续叠起球衣。
虽然花了很长时间,不过最近,我终于想清楚了——我是如何看待由梨子的,以及其它很多事情。我想,是时候把那时的回答告诉她了。
☆ ☆ ☆
我在停车场的外面等着。不久,只见由梨子一个人走出楼梯口。
“橘呢?”
“她和长井一起,要晚一点才出来。看来他们还不想让大家知道。”
“他们还以为别人不知道呢。”
“可不是。”由梨子也笑了。冷风吹过,她的奶油色围巾和下面的长发轻轻摇摆。由梨子背着帆布背包,白色的毛衣外面套着蓝黑色西服,毛衣的袖子从西服的袖口里稍稍露了出来。
我们出了学校,沿着大道骑车回家。几辆车点着灯穿梭在昏暗的路上。社团活动结束时的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了,街道仿佛被冬夜的黑暗吞噬了一般。LED路灯的白色灯光将吐出的雾气映得雪白,看上去格外冰冷。
现在我和由梨子独处。我心想,要说那件事就趁现在了。但一想到要说出来,又不禁担心自己能不能表达清楚。
等红灯的时候,由梨子忽然说。
“呐,要不要顺道去趟便利店?”
“啊,好。”
我们走进了平时常去的那家店。由梨子买了一个记事本,一瓶果汁,还有一罐玉米奶油浓汤。我也买了一罐咖啡。
“和泉过完新年就回去了吧?”
我们坐在店前的长椅上。我把社团活动用的背包放在脚边,由梨子则把自己的帆布包放在腿上。塑料的长椅凉冰冰的。由梨子只穿着不过膝的短裙,我感觉她腿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她也用手搓了好几下。
很久没有在与由梨子的谈话中提到里奈了。
“她已经开始收拾了吗?”
“还没,不过年后大概就该准备了。”
“是嘛。”由梨子说道。
“……会有点寂寞吧。”
我紧握热咖啡的罐暖着手,说:
“嗯。不过,也不是再也见不到了。”
听到我的回答,由梨子陷入了沉默。我心生疑虑,便看向由梨子,只见她两手握着放在腿上的玉米浓汤罐,面无表情地斜向下盯着地面。然后,她脸不变色地开了口:
“你果然还是想见到她啊。”
由梨子小声说道,然后突然抬起头来,我们的视线猛地撞到一起。
“为什么?你之前就算没见过她,不是也没怎么样吗?”
“确实是这样……但既然是亲戚,我想以后免不了会碰面吧。”
“不要。”
由梨子低声嘟囔。听到她的话,不知为何,我顿时感到十分烦躁。
“——为什么啊。”
虽然努力抑制了自己的情绪,但是话语中到底带上了一丝恼怒。由梨子低着头,自言自语似的小声嘀咕:“果然。”
她的情绪急转直下。我终于明白了她在想些什么,暗叫一声不妙。
“不不,你大概是误会了。”
由梨子的表情立刻发生了变化。她用尖锐的目光盯着我,劈头盖脸地问道。
“我误会什么了?自那天起已经过去四个月了,你一直在逃避不是吗?你喜欢和泉,所以态度才一直暧昧不清的,不是吗?”
“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我和里奈不会变成那种关系的。”
我的话音刚落,由梨子惊得屏住了呼吸,然后紧咬嘴唇。
“……你已经开始叫她里奈了?”
我不禁咂舌,心生焦虑。得赶紧把这件事解释清楚,不然误解会越来越深。这样想着,我顾不上整理思绪,赶忙开口解释。
“我之所以用名字称呼她,怎么说呢,是因为觉得亲戚之间比起用姓氏称呼,这样做更适合……明明住在一起却像外人一样,反而……”
由梨子看着我,目光中满是怀疑。我顿时明白了,她根本不相信我的话。
“那当然了,毕竟你们住在一起嘛,自然而然地距离就近了嘛。之前看你们也总是粘在一起。”
“都说了不是那样的。你好好听我说话。”
“我不想听。”
由梨子站起来转过身,一口气喝光应该还滚热的玉米浓汤,把空罐子丢进垃圾桶里,便迈开了脚步。我也把咖啡罐放在地上想要追上去,她却一把甩开我的手大叫:“别过来!”然后骑上自行车回了家,背影转眼间便消失在夜色中。
我回到长椅边,在聊天窗口里输入“我过一儿再给你打电话,希望你能接”,然后按下了发送。
仰望天空,厚重潮湿的乌云不知何时已经飘到头顶,似乎就要下雪。肚子里像吞了铅块一样,每一次呼吸都沉重而痛苦。我盯着愈发阴沉的天空,良久,才把剩下的罐装咖啡一饮而尽。冰
冷的液体流过喉咙。加了砂糖的咖啡甘甜里带着苦涩的味道盘旋在舌头上,顽固地不肯散去。
对引起误会的自己的恼怒,还有对由梨子的不满,在心中纠结在一起,让我很是不快。
回到家,里奈已经穿着居家的红毛衣坐在了被炉里。她学校的期末考试比我们早,这两天回家的时间也早于平常。
“你回来啦。”里奈问候道。
“……我回来了。”
我打算喝口水就回到房间去,于是从橱柜里取出玻璃杯,倒些凉水,一气喝光。喉咙处感到一阵冰凉,但堵塞胸口的窒息感丝毫没有好转。
我呼出一口热气,把玻璃杯放在桌子上。里奈转过头看着我,问道:
“——健一,总感觉你今天不太高兴呢。怎么了吗?”
“不……没事,没关系。我先上楼了。”
说完,我来到二楼自己的房间。只脱下西服的上衣,衣服也没换,坐在椅子上给由梨子打了电话。然而,她没有接。
焦急和不安搅成一团,最后化作一声叹息。
凝视窗外。夜空中阴云密布,气温也很低,似是要下雨雪,然而天空只是一直阴着,直到深夜。
☆ ☆ ☆
第二天午休时,我来到由梨子的教室。
昨天的事情确实是我不对。我应该更耐心一点,好让她冷静地把我的话听完。
我跟由梨子班上的足球队队员打个招呼,让他帮我叫一下由梨子。很快,由梨子从五人前后的一群女同学中走了出来。
由梨子笑着对朋友们摆手,但到我身边以后一下子变得冷淡。
“到这边来。”她简短地说完,就向走廊的深处走去。我一言不发地跟在她的身后。
由梨子停在走廊深处一间不在使用的教室前。这里很少有学生造访。见她停下脚步,我开了口。
“昨天的事情,我想好好解释一下。”
由梨子转身面向我,沉默了片刻。稍远处传来学生们嬉笑的声音,只有我们四周填充着寂静。
“抱歉。”由梨子小声说。
“我现在还不想谈这件事。……社团活动的时候我会表现得和平时一样的。这几天——让我一个人待着。”
她一直低头盯着地面。
以前也有过几次和由梨子吵架,闹得互不搭理的情况。但我想,这一次恐怕是迄今为止最严重的。
一个人待着是什么意思呢。如果我一直等下去的话,她就会愿意听我的解释吗。我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心里很是不安,但还是简短地回答:
“知道了。”
不远处,同年级的学生们在欢快地闲谈。
“抱歉。”擦肩而过时,由梨子又一次轻声道歉,然后走入了人群中。
我感到我们之间又一次产生了隔阂。看着她走进教室的背影,总觉得她去了某个遥不可及的地方。
我紧咬住嘴唇。
我确实曾被里奈吸引了,至少我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该怎么向她解释我和里奈的事情,又该怎么告诉她我对她的看法呢?
我没法责怪由梨子。是我把她逼到了这一步。
☆ ☆ ☆
结果自那以后,直到第二学期结束,我也没能和由梨子好好说上几句话。
在社团活动上碰面的时候,她只是和我保持最低限度的交流,然而仅仅是那简单的一问一答,语气也极为生硬。这种情况直到12月28日——今年最后一次练习的日子也没有丝毫改变。看来她要一个人待着的期间还没有结束。我觉得现在和她说什么她都不会听,也就没有主动去找她。
家里一切都很平稳。
到了寒假,里奈还是和暑假时一样,上午去图书馆,下午基本待在家里。除了去图书馆和散步以外,她只在圣诞节那天外出,到东京都内的朋友家参加了派对。
时间恒定地一天接一天流过。正值年末,可能是有不少人要回乡下老家,整条街愈发显得冷清。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白天,我闲来无事,却一直被不安与焦躁困扰,难以专心学习。想着要转换下心情,就来到外面散步。
新年前日的街道上,来往的汽车和行人很少。天空泛着晶莹的淡蓝色,好似一层薄冰。
路过由梨子的家门,在那扇有着砖面门柱的小门前停下了脚步。小时候,我来她家玩过好几次。她的房间在二楼,看到窗帘被拉开,屋里也亮着灯,她应该在里面。
我紧盯着门口的可视门铃。就算她不接电话,就算她在社团里对我爱答不理,但是现在,只要我按下门铃,让她的家人帮我转接一下,或许就能和她说上话。
正想着,突然咔嚓一声,房门被打开了,我吓得肩膀一抖。只见由梨子的妈妈穿着厚实的衣服,拿着车钥匙走了出来,似乎是要出门。“咦?”看到我,阿姨显得有些惊讶。
“这不是健一吗。怎么了?”
阿姨打开大门,来到我身边。
“没,稍微散散步而已。”
我回答,同时愈发感觉自己十分可疑。
“是吗。”阿姨悠闲地回应。由梨子性格开朗,活泼好动;而阿姨则正相反,性格安稳。上小学的时候,阿姨经常会和母亲一起来看我们的比赛。
“你们家里的里奈,最近还好吗?”
“您认识里奈吗?”
“夏日祭的时候打过招呼,之后在路上也碰过几次面,她也会跟我问好。看样子挺文静的,长得又可爱。”
我一直不知道里奈和由梨子的母亲有过交谈。说起来好像是提起过夏日祭的那天打了招呼的事呢。脑海中,那个夏日的回忆再次苏醒。
然而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想着既然是自己家人被夸奖,我就姑且回了一句谢谢。忽然,阿姨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般,向我说。
“啊,对了。我才想起来有点东西想给你妈妈,正好麻烦你帮我带给她。稍等一下。”
阿姨说完就转身回到家里,很快又提着一个塑料袋出来了。
“这个本来是别人送的,但是我们家吃不了,就分给你们一些。我已经和你妈妈打过招呼了,回去直接给她就行。”
接过袋子,感觉沉甸甸的。往里一看,只见装满了很多小包装的年糕。
“是年糕啊……谢谢您了。”
我道过谢,阿姨继续问。
“由梨子最近心情一直不太好,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瞬间,我无言以对。
“那个……对不起……”
“你们该不会吵架了吧?”
看到我低下头,阿姨显得有些意外。
“是的……”
“哎呀——”
她的感叹带着一种奇妙的语气,不知是惊诧、无奈,还是乐在其中。
“麻烦您转告一声由梨子,那时是我的不对。谢谢您送的年糕。”
礼物的事情道完谢,我又轻鞠一躬,然后离开了。“好嘞。”阿姨轻快地回答。大概一个礼拜之前下的雪堆在日阴处,尚未融化。表面沾染了尘土的黑色,已经失去了刚积起来时的美感。
路过了神社前,只见道路两旁已经搭起了许多店铺,像夏日庆典的时候一样。再过不久,到深夜,来新年参拜的人就会接踵而至吧。我已经好久没来过了。小学时,只要不回乡下,我总是和朋友们一起来参拜。
上初中之前,六年级的寒假时,我和由梨子一起来过这里。那天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天回去的时候,我和由梨子就像之前吵架的时候一样,顺路去了小卖店,然后从她那里听说了上中学后要放弃足球的打算。
“我想至少得跟你说一声。”那时,由梨子这样说。
“女子足球队呢?不是也有女足吗?”
我觉得凭她的才能,如果不继续踢球很可惜,就这样问道,但她摇了摇头。
“还是算了,要找也挺费劲的。如果有好的队伍的话,我说不定还会加入……但是说到底,我觉得我踢球也就到小学为止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那时看到她释然的表情,明白了她心意已决,而感到十分寂寞。
“是嘛。”我回答。
由梨子以前是得分王,可以说是我们队里的王牌。但在六年级的一年间,她的进球数变得越来越少,而且曾经擅长的快速过人也很少看得到了。并不是她的技术变差了,也不是反应变慢了,只是那段时期,包括我在内,男生们的身体素质和技术都进步得很快。
或许是之后她改了主意,在初二那年,我的父亲去世不久后,她当上了足球队的经理,而且和现在一样,时不时也会参加训练。那时候,我真的是松了一口气。
一切就和那时一样。
那时,看到由梨子与我渐行渐远,我在心中虽然没有用语言明确表达,却是真真切切地感到了寂寞。
☆ ☆ ☆
晚上,里奈和母亲两人边喝茶边看着新年的电视节目。我则早早回了房间,钻进被子里。
第二天早上,被手机的闹钟叫醒的时候,屏幕上的日期已经是新的一年
了。看到陌生数字的奇怪感觉,成了新年开始后我最先切身感受到的东西。
简单整理一下乱掉的头发,穿着平时居家穿的棉质运动裤和卫衣,下到一楼时,屋子里已经满是热闹的电视声。妈妈在厨房里,正在做煮年糕。
“早。要吃煮年糕吗?”
“嗯,谢了。”
电视里正在播出新年特别节目,欢闹声和室内暖风机的声响混在一起。热风涌来,闻到一股加热器的干燥味道。
年糕大概是从由梨子家拿来的吧。我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一边吃着加了冬菇等食材、煮得黏糊糊的年糕。过了一会儿,里奈也从二楼下来了,茶色的毛大衣里面穿着淡色的家居服。楼梯处传来下楼的脚步声,之后洗手间里响起了吹风机的声音。很快,她来到客厅,向我们问候“新年快乐”。
里奈也钻进被炉,吃起了煮年糕。吃完后,她继续坐在里面,和母亲边喝茶边看着热闹的新年节目,偶尔翻翻桌子上放着的新年特价的传单。
我重回到房间,从书架上取出最近正在读的一本书,坐在椅子上翻看起来。读累了,我放下书,向窗外眺望。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薄云,像被拉伸扯断了的棉花一样。里奈和母亲的谈话声和脚步声隐约从楼下传来。
午后,我换上牛仔裤,在毛衣的外面披上了呢大衣。走下楼梯时,刚好碰到母亲从一楼的房间里出来。
“健一,你要去哪儿?”
“去一趟神社那边。”
“和里奈一起吗?”
“不是。”
我刚回答完,里奈就啪哒啪哒地踩着拖鞋从楼上下来了。她穿着白色的短裙,连裤袜和毛衣,手里拿着围巾和外套,看样子正准备出门。
“里奈也要去新年参拜,我还以为你们一起呢。”母亲说着,走进客厅。
“这就要出门了吗?”
她点了点头。
“我和爱子约好了。你要不要也一起来?稍等一会儿,我梳个头打扮一下,很快就能完事。”
“啊不,我还是先去了。”
“这样啊。”
我在门口换上鞋,里奈则拿着一个像大钱包一样的提包走进了洗手间。
我打开门,来到外面。
今天阳光很好,只是空气干燥而冰冷。这几天正是新年参拜的日子,神社一带人很多,停自行车也是件麻烦事,便选择了步行。
住宅街里,家家户户门前都摆放上了柱子盆栽,做好了新年的装点。也有的人家还点着像是庆祝圣诞节用的彩灯。
随着离神社越来越近,路上行人也多了起来。天气十分寒冷,大家都穿得很厚实,穿着黑色和茶色大衣的人们拥堵在神社门前的小路上。
在鸟居的前面,我看到了星野同学。她穿着短裙、连裤袜和棉大衣,独自站在那里,看上去有些单薄。
“星野同学。”我向她打招呼。
“啊,坂本同学。新年快乐。”
说着,她轻轻鞠了一躬。
“里奈一起来了吗?”
“啊,没……我是跟别人约好了的。——和泉过一会儿就到了。”
我有种预感,如果现在叫了里奈这个名字,之后解释起来会很麻烦,于是特意换回了之前的称呼。
“这样啊。”星野同学说道。
我走上石阶,进入神社院内。夏天时生长繁茂、散发着绿色芳香的植物都落光了叶子,只有光秃秃的树干立在薄云漂浮的天空下,显得干枯而寒冷。枯叶被打扫到了一旁,堆积在石阶两边的角落里。
六年级的时候,和由梨子一起来的那次,大概也是在这个时间。我随着神社里攒动的人流来到正殿前,一边排队,一边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爬上石阶,来到神社的庭院。这里比周围要高出不少,可以环视四周的景色。附近的道路两侧也开着店铺,里里外外挤满了人。
望着白色和灰色的街道,我叹了口气。孤身走在街上,回忆起往事,感到最近一直堵塞在心底的感情渐渐膨胀了起来。吐出的气息化作白雾,转眼间溶解在了冰冷的空气里。
——回去吧。
我这么想到。就算在和五年前相同的时间来到这里,我也未必能遇见由梨子。就算遇见了她,以我们现在尴尬的关系,又该与她说些什么好呢。反正新年过后,等社团活动开始了,我们还会见面的。
刚打算转身回去时,在视野的角落,我看到了一个很像由梨子的身影。我停下脚步,再一次望向那片人群。
那个身影穿着由梨子经常穿的白色围巾和茶色的大衣,但是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我想靠近些看清楚,就往石阶那边走去。这时,忽然有人叫我:“健一。”我环视四周,发现里奈和星野同学就在身后。
“里奈……”
“人好多啊—”里奈悠闲地叹道。
“嗯……”
我点点头,里奈笑呵呵地继续问我:“健一,你去抽签了吗?”星野同学也高兴地说:“里奈抽到大吉了哦。”
“——那个,我要去找个人……”
“啊,是吗。”里奈说。
“抱歉,一会儿见。”
我离开了两人。
沿着石阶向下走去她刚才在的地方。道路两侧开设了店铺,吸引了许多路人驻足,狭窄的道路上寸步难行。随着人潮走了一会儿,依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我再次登上石阶,想要回到院内,正巧碰上里奈和星野同学走了下来。
“啊,坂本同学。”星野同学看到了我。
“找到人了吗?”
“不……还没。”我回答,她疑惑地歪着头。
“没关系吗?”
“……嗯。也不是一定要今天就找到。我差不多该回去了。”
“是吗?”里奈还是一副狐疑的表情。星野同学也在不远处一脸不解地听着我们的对话。
“走吧。”里奈轻快地转身,对星野同学说,然后迈开了脚步。离开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石阶上川流不息的人群中,仍然不见她的身影。
☆ ☆ ☆
和星野同学告别后,我和里奈走在空无一人的路上。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并肩走在路上了。里奈的短靴踩在地面上,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从她的口中时不时地冒出白色的雾气。
“健一刚才,”里奈开了口。
“是在找朋友吗?”
“——嗯。”
“森同学吗?”
里奈接着问道。我点点头。
“你联系不上她吗?”
“最近发生了很多事,还吵了一架……我以为她或许会去神社的。”
“这样啊。”里奈小声说。然后,
“……如果是因为我吵架了的话,对不起。”
里奈微微低着头。我不由得紧张了起来,回想刚才自己的话是否带着那样的语气。里奈不久就要回自己的家了,我不想让她有多余的担心。我希望她对这里的生活能有愉快的印象。
“不是啦。跟你没关系的。”
听到我的回答,里奈嗯了一声,暧昧地点点头。
我们沉默着,继续走在路上。湛蓝的天空下,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回响。冰冷的风吹拂着,眼角的余光看到里奈的围巾和裙摆轻轻摇动。
突然,里奈转过来看着我,说道:
“要是之后,森同学和健一交往了的话,记得告诉我一下。”
“……诶?”
我完全没想到她会说这件事情,甚至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里奈的话。
“不是吗?”
“嗯……倒确实是这样……”
我说完,里奈像是捉弄我一样调皮地笑了。
之后,里奈把跨在肩上的小包拿到面前,把手伸进去摸索,从里面取出一个白色的小纸袋,递给了我。
“什么呀?”
“送给你的。”
“?哦,谢谢……”
我接过纸袋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写着“家人平安”的护身符。
还有一张说明书一样的东西,上面写着“保佑家人身体健康,人身安全,生活安康”。看着它,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谢谢你,里奈。”我再次向她道谢。
“不用谢。今年也要多保重啊。”
“嗯,你也是。”
我把里奈送的护身符收到口袋里,回答。
冬日午后,柔和的阳光已经开始泛黄,里奈雪白的大衣也微微染上了黄色。
我们一起进了家门。里奈坐在玄关的台阶上脱下短靴后,说着要去放一下包和大衣,就上二楼去了。
我想要喝点茶,于是来到厨房烧水。坐在被炉里用着笔记本电脑的母亲对我说“顺便帮我沏杯咖啡吧”,我就顺便把回房间的里奈的份也算上,烧了三人份的开水。不久,里奈也回到了客厅。“回来啦。”母亲问候,里奈回答:“我回来了。”她的脸和耳朵仍然红彤彤的,仿佛寒气恋恋还不舍。
“里奈也要喝咖啡吗?”我给母亲沏着咖啡,问道。
“嗯,麻烦你了。”里奈点点头,我
便把她的马克杯取了出来,冲了一杯袋泡咖啡。
“给。”我把杯子放在坐到餐桌旁的里奈面前。里奈说了声谢谢,拿起杯子,往里面加了一些奶浆和砂糖,然后钻进了被炉里,也送给母亲一份护身符。
我端着装满咖啡的马克杯回到房间,把里奈送的护身符小心翼翼地保管在抽屉的深处。
☆ ☆ ☆
地板放着好几个空纸壳箱。
新年过后已有两天。
里奈搬回自己家的前一天,我帮她收拾行李。我们一起把参考书、在这边买的闹钟、小地毯、坐垫等杂物统统装进纸箱里。
从下午开始的收拾工作,到黄昏时分终于结束了。桌椅仍然摆在原处,但是东西少了,整个房间看上去空荡荡的。行李明天会送到里奈家去。
我坐到地板上,里奈则坐在椅子上。桌上已经没有了书,也没有了文具和台灯,只剩下一盒芳香剂孤零零地摆着。
周围渐渐昏暗了下来。窗外的阳光开始带上红色,这间房间里也不知何时开始,影子越来越暗了。不远处的电线杆上的金属部件反射着刺眼的阳光。
“谢谢你帮忙收拾。”里奈说道。
“没什么。我也只能帮这么多了。”
我回答道,之后我们陷入了沉默。太阳缓缓地落山了,房间内逐渐变得昏暗,呼吸声听得格外清楚。里奈略一动身子,衣服摩擦的声音划破寂静。
“明天我送你到车站吧。你来的这段时间,谢谢你了。你给了我很多好的影响。”
我说道。里奈把手放在连裤袜上短裙的裙摆旁,摇了摇头。
“哪里。我才是,能认识阿姨、健一和隆一哥真是太好了。这半年来我过得很愉快。”
“你能这么想,我也很高兴。”
“嗯。”里奈笑了。她站起来,拉下天花板上的绳子。荧光灯闪烁几次之后点亮了,白色的灯光吞噬了房间里的黑暗,她的身影在光照下显得鲜活而生动。
“在这边,我也交到了朋友。”
里奈坐回椅子上,说道。
“——是说由梨子吗?”
“嗯。昨天还和她一起玩来着。”
“诶?”我略一吃惊:“是吗?”
她昨天下午直到傍晚都在外面,但我完全没想到她是去见由梨子了。里奈点点头,继续说:
“我们一起在附近散步,还去咖啡店喝了茶。”
“你们都聊了些什么?”
“她说,我走了之后会觉得寂寞,还有以后常联系,之类的。”
“就这些?没说别的?”
我不禁追问。里奈有点为难似的苦笑起来。
“嗯——那我就再说一个,健一的优柔寡断让她很苦恼。”
“诶,真的假的!?”
“开玩笑的。”
“是玩笑吗!?”
“骗你的。”
“到底是不是啊?!”
里奈开心地笑着。我不禁想起来,之前也有一次像这样被糊弄过去而暗自焦虑的事情。那是梅雨季节,里奈和由梨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起来,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她们那时对话的内容。
“想知道吗?”
“……倒也没那么想。”
我不喜欢被捉弄,于是这样回答。看她开心的样子,应该没有发生什么让她不愉快的事情。知道这些就够了。
“努力让森同学放心吧。”里奈像是逗趣一般,同时温柔地笑着对我说。
“……嗯。怪我犹豫不决,让她有点等不急了。——我差不多该回房间了。”
“嗯。我也要去客厅。”
我们走出变得冷清的房间。里奈关掉房间的电灯,然后合上门。
晚上,就和她刚来那天一样,我们一起吃了母亲从超市买来的熟食。
“回去以后也要保重身体啊。”晚饭的餐桌上,母亲嘱咐里奈。
“好的。这半年来,真的谢谢您。”
里奈对母亲深深鞠了一躬。
“要是有什么事情,请随时叫我。如果哪天,阿姨生病了,或者有什么困难,我马上就会过来的。”
说着,里奈的声音微微颤抖,好几次停下手擦拭眼角的泪水。母亲温柔地看着她。
“谢谢你。我的两个儿子都太让人操心了,所以能认识你这样直率的孩子,我也很高兴。虽然我明天没法送你去车站……我们家随时欢迎你过来玩。你住的那个房间也不会动的。家里这么大地方,只有我和健一两个人太寂寞了。”
“嗯,我一定会再来的。”里奈依旧擦着眼泪。
晚饭后,我们轮流洗澡,我在客厅里等待着。最后的一个晚上,也一如既往地逐渐流逝。
晚饭时差点哭出来的里奈,从浴室出来后也恢复了平时的样子,和母亲坐在被炉里聊起天来。
洗漱后,我继续在客厅里,和里奈还有母亲待了一会儿。我从房间里取来读到一半的书,坐在餐椅上喝着热茶看了起来,偶尔回答两人的话。
时针即将指向零点。母亲明天还有工作,就先回房间去了。
“晚安,里奈。”
“好的,晚安。”
里奈回答。电视已经关掉,变成两个人独处,深夜的沉默立刻包围了四周。这时,里奈开了口。“最开始要来这个家的时候,我其实有点害怕来着。”
“很正常。”我答道。
换做是我,我也会害怕的吧。在陌生的的城市,一个从未见过的亲戚家里住半年,想必会让人很不安。
“但是现在,我想对那时的自己说,这半年会过的很愉快的。”
说着,里奈从被炉里出来。
“我也差不多该睡了。”
“嗯。我也回去了。”
我也站起来,关掉暖气。里奈关闭被炉的电源,然后灭了灯。来到二楼,里奈握住自己房间的门把手。
“晚安。”她对我说。
“嗯,晚安。”
我也一如平常地回答,然后进入自己的房间,没有开灯,直接躺在床上,钻进了被子里。黑暗中,我回忆起里奈来我们家第一天的那个晚上。
那时,我担心着以后的事情。但那份动摇和困惑,已经成为了怀念的过往。
那时的里奈,对我而言还是外人,我也不懂该与她保持怎样距离,曾打算和她毫无交集、互不影响地度过半年。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现在会和她成为这样的关系。
我和里奈各自生活在东京郊外和市区,彼此相隔不远,而且血脉相连,一直以来却一次都没有见过面。明天,她走了以后,我们就要回到和从前一样的生活了。
但是,我们彼此已经不再是外人了。之后的人生中,我们或许还会因各种机缘见面。到那时,我们一定能像普通的亲戚一样,互相分享自己的近况。在不远处,有个人和自己一起长大,是一件让人安心的事。
☆ ☆ ☆
第二天,里奈回东京的时候,也像那个梅雨的日子一样,细雨静静地下着。
上午十点,我在客厅里等着,不久里奈就背着帆布背包,拿着手提箱从楼上下来了。
“都准备好了?”
“嗯。”她点了点头。
“那,走吧。”
说完,我们来到玄关前。我先换上运动鞋,之后里奈把手提箱放到台阶下面,脱掉拖鞋,换上了靴子。
我打开家门,响起咔嚓一声金属的冰冷声音。天空中乌云密布,空气中满是潮湿的气息。
里奈迈出家门一步。
“半年来,打扰了。”
里奈转过身,最后看了一眼家里的样子,然后撑开了红伞。
庭院里,种植的紫阳花等植物落光了叶子,地面被雨水淋湿成褐色。
打开庭院前齐胸高的大门,我们离开了家。
从这里走到公交车站要大约五分钟。里奈每天坐公交车上下学,都要走过这段路。
我撑着白色的塑料伞,里奈一手撑着她的红伞,另一只手拖着手提箱。街上人迹寥寥,只有雨声和她茶色的靴子踏出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我们在车站肩并肩站着。等了不久,就有公交车响着引擎排气声,靠站停下。
上车后,刚好有并排的两个座位空着。我把靠窗的座让给了里奈,她轻轻一点头,放下手提箱,抱着帆布背包坐下了。
车里开着暖风。窗户上付着几粒雨滴,内侧起了雾,看上去一片朦胧。里奈一直盯着车窗外,我们几乎没有交谈。
约二十分钟后,到了火车站前。“我拿吧。”我说着,提起了里奈的手提箱,先下了车,撑开了伞。从公交车站到火车站的这段路上没有能遮雨的地方,我们不得不撑着伞走一段。里奈也跟着我下了车,撑开了她那把红伞。
“谢谢你。”说完,里奈伸手要接过手提箱。
“我帮你拿到检票口。”
“嗯……”里奈收回了手。
我们慢慢地走向火车站。
终于来到了有屋顶的地方,我们收起雨伞。车站里,人来人往的声音和电车的广播声匆忙地响个不
停。
我们上了滚梯,来到检票口前。乘客们的鞋和雨伞沾着雨水,打湿了铺着瓷砖的地面。
我们走过售票机前,里奈从口袋里取出IC卡。然后,在离检票口不远的地方,我们停了下来。
我们的视线迎在一起。
“谢谢。”里奈伸出手,我把红色手提箱递给了她。
我们就这样面对面站着,沉默了片刻。
……第一次见到里奈那天,我从未想过,她离开的时候我会如此寂寞。
抬头看了一眼电子显示屏,离下一班电车到站只有五分钟了。
“这半年间,真的谢谢你了。”里奈忽然说道。每次听到她的声音,离别的寂寞感都会不住地涌上心头。
“有什么事情,记得联系我。虽然大概不会有需要我帮忙的事情,但是只要我能帮得上忙,就一定会赶过去的。”
“嗯。如果健一和阿姨遇到什么事情,我也会马上赶过来的。”
距离下一班电车还有三分钟。
我暗自下定决心,要笑着送走里奈。因为这不是充满了悲伤的别离。
“那,再见了。”
里奈露出非常灿烂、温柔的笑容,摆了摆手,转身走向检票口。
“再见。”我也回答。
我很想露出笑容,一时间却笑不出来。我很久都没有自然地微笑过,只好生硬地提起嘴角挤出笑脸,然后向她挥挥手。
我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是什么样子。里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莞尔一笑,又微微挥了挥手。
在检票口的对侧,里奈的身影逐渐远去,消失在涌向站台的人流之中。她坐着滚梯下楼,渐渐地,连她圆圆的脑袋都看不见了。
心里一下子五味杂陈。
直到回首才发现,和她一起生活的这半年,转瞬即逝。
那个梅雨的日子,我在拥挤的人流中遇见里奈的那天,恍如昨日。
我们不是今后再也无法见面。从这里到里奈的家只要大约一小时,只要愿意,随时都可以见到。电话也好,网络也罢,我们都能马上联系到对方。只是等我回到家时,她已经不在那个房间里了。
寂寞的感觉在心中扩散。她已经回去了。阿姨从海外平安归来,母女二人又生活在一起了。对她来说,这是值得高兴的事。
我不能沉浸在感伤里。就想着自己轻松地度过了本以为会很痛苦的半年,然后回家吧。
我一个人坐公交车回家。路上,眺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还是一如既往。我闭上了眼睛,为她祝福的心情自然而然地涌了上来。心里默默地祈愿,祝她今后也能健康、幸福地度过每一天。
这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点亮屏幕,看到了里奈发来的消息,附有一张照片。那是冬日的大雨天,在家里拍的。照片里,我和里奈紧挨着,坐在沙发前的被炉里。我一脸困惑,里奈则是露出调皮的表情。
——我和里奈,原来是这种感觉啊。
以照片的形式,第一次客观地看到我们两人在一起的样子。
不是恋人,也不是兄妹。但从中可以看到,在这段并不短暂的时间里,一起生活的我们有【多么亲密】。
“我才想起来,之前的照片没给你发过去。多了一个像家人一样亲近的人,感觉很高兴。”
消息里这样写着。见此,我不禁莞尔。
“保重。”
我简短地回复了她。
车到了离家最近的车站停下。我撑着伞,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
回到家里,自然已经没有了她的气息。昏暗的家中,只有潇潇细雨声回响。
我登上二楼,看到里奈曾经居住的房间的房门微微开着。
从缝隙中看到空无一物的褐色地板,隐藏在心底的寂寞又开始隐隐作痛。
我想,这种少了一块似的感觉,还会持续一段时间。关上里奈房间的门,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我和里奈半年的同居生活,到此告一段落了。
☆ ☆ ☆
里奈回去后已经过了几天,然而家里少了里奈的感觉仍然挥之不去。
早起进入客厅的时候。吃晚饭的时候。洗衣服时衣服的数量。出门回来的时候,门口鞋子的数量。夜晚在房间里的时候,从隔壁传来的家中的氛围。
一切和半年前别无二致,现在却感到不适应了。但是我想,随着时间流逝,这些感觉都会被冲淡。
就算家里的氛围和生活变了,在学校和社团里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新年过后,寒假即将结束时,社团活动又开始了。
那天,我时隔一周重新见到了由梨子的身影。进入球场,只见她穿着运动衣,扎着马尾辫,正坐在长椅上。看到她依旧的身影,不知为何我安下心来。
“由梨子。”
我向她搭话。她转过头来,表情冷漠。我一直担心她是不是故意不搭理我,所以看到她作出反应,虽然仍然冷淡,也松了一口气。
“好久不见了。”
她只是“嗯”地简单回了一句。看那样子,她果然还是在闹别扭。但我隐约感到,比起年末的时候,她有种更好说话的感觉。我打算去做准备运动,刚要进入场地,这时有人从身后叫我。“学长,能稍微过来一下吗?”回头看去,橘正站在我身后。
“什么事?”
“我有话对你说。大概很快就能说完,请跟我来一下。”她简短地说道。
她的表情严肃,我猜到可能是由梨子的事。看教学楼上的钟表,离练习开始还有十五分钟。橘快步走着,我跟在她身后。
她离开球场,绕到体育馆的后面。近旁有一台废弃的旧焚烧炉,以及环绕学校的栅栏,里侧是一整排似乎用于遮挡视线的常青树。太阳照不到这里,除了我们之外一个人也没有。
橘停下脚步,然后笔直地盯着我,生气一般说道。
“虽然她要我假装不知道,但我实在是忍不住了。”
“……是说由梨子的事情吗?”
我问道,橘点了点头。
“是的。我已经听说她年末的时候和坂本学长吵架了,所以大概的情况我也知道。——包括你们亲了嘴的事情。”
我本来是在认真地听,但听到最后加上去的那句话,我禁不住笑了。结果橘以为我没有当回事,很气愤地说:“我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明白的。对不起。”
我向她道歉,她不满地抱怨“真是的”,然后又缓缓地继续说道。
“坂本学长,你想过森学姐心里有多么不安吗?我在等启太回复的那段时间里,心里也是急得不得了。怕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怕因为自己的举动而搞砸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后悔得要死。虽然只有短短几天,但真的很难受。这种感觉,森学姐她已经体会了好几个月了。”
说到最后,橘的声音微微颤抖。
“学长,你太冷漠了。”
我回想着过去的自己,然后自言自语一般说道。
“……确实,可能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
“学长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吗?森学姐就不行吗?”
“不是的。只是,很多事情,包括我对她的感情在内,整理好心绪花了不少时间。是我让她等太久了。”
“那请学长赶紧把这些话都告诉她。我也会帮忙的,请学长把她留住,把这些话说给她听。”
☆ ☆ ☆
练习过后,我站在楼梯口旁边等她。只见由梨子穿着校服,戴着围巾,和橘一起走了下来。
“由梨子,等一下。”我向她搭话。
由梨子停下脚步,转过身看向我,目光里带着困惑。
“我有话想对你说。一起回家吧。”
“……不要。”
她犹豫了一会儿,别过头回答,宛如闹别扭的孩子。
“你真是……我请你吃夏天吃的那家店的炸肉饼,怎么样?”
我忽然想起来便这样说道,而由梨子则更加困惑了。
“干嘛啊。搞不懂你什么意思。”
看来是适得其反,由梨子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怒气。橘可能也觉得不太妙,故意做出夸张的反应,试图煽动气氛。
“哦哦烤肉饼!学姐,这不是挺好吗!我和启太约好了在车站见面,就先走一步了。二位可不要吵架哦!”
橘用目光示意了我一下,然后朝着校门跑了过去。——如此糟糕的演技……恐怕早已被由梨子看破了。
“明、明香里!”
被扔下和我两人独处的由梨子有点没底气地喊着橘的名字,之后不满地瞪着我说:“你们合伙坑我,对吧?”
虽然一脸不愿意,由梨子还是打算跟我一起回去了。我们走向自行车停车场,她跟在我身后,隔了约三个人的距离。
回家的路上,我到夏天由梨子去的那家肉制品店里,买了两个烤肉饼,按照约定把其中一个递给由梨子。附近有一个小公园,我们坐在里面的长椅上。
由梨子一开始犹豫了一下,不过旋即便大口地吃了起来,很快就吃完了。我
的这份还剩下三分之二。
“……要不要再吃一半?”
“……我可不是被吃的骗过来的。只是一生气肚子饿了而已。”
由梨子嘴不饶人,却还是伸出了手。我把剩下的大半块用手撕开,把没咬过的部分递给她。
由梨子吃完,长呼出一口气,满足一般摸了摸肚子。
“那个,之前的事情……”我提出了这个话题。
“对不起。我解释的方法不恰当,之前的态度也不好。是我错了。”
由梨子转过来看向我,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我也是,对不起。那时候突然心情变得很差,脑袋里一下子乱掉了……就是,一耍起性子,之后就有点下不来台……”
“不。”我摇了摇头。
“是我一直优柔寡断的错。你要是愿意,我想现在把那时的答复告诉给你。”
听到我的话,由梨子的身体猛地一颤。然后,她试探似的看着我的眼睛,说道。
“你不是喜欢和泉那样的女孩儿吗。我和她一点都不一样,也没法像她那么可爱……然后你还想我们的关系回到从前那样,我不愿意。”
“不是这样的。”
我又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然后说:
“我喜欢的是你。”
由梨子惊讶地看着我,沉默了一会儿。然而,她还是错开了视线,低声嘟囔:
“……我不信。”
瞬间,我回忆起了那个雷雨之日。那个时候的由梨子,是不是也像这般不安、害羞、恐惧呢。一定是的。我害她这样好久了。焦躁与悔恨驱散了之前想好的话语,脑子里一片空白。总之现在必须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由梨子。这样想着,我继续说道。
“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就现在到你家去,对叔叔阿姨说,我喜欢由梨子,想和她交往。”
我说完,由梨子猝不及防般“诶”地叫了一声。片刻的沉默后,她扑哧一笑。
“说什么呢,丢不丢人。干嘛要扯到我家人身上啊。”
由梨子不快地眯着眼睛,盯着我说。
“呃。”
我一时语塞。话题往意想不到的方向发展了。虽然说出口的时候来不及感到害羞,但意识到这句话没起到效果的瞬间,我的脸不禁发烫。
搞砸了。我低下头,由梨子却咯咯地笑了。
我看着被逗笑了的由梨子,有点无力地又说了一遍:“……我是认真的啊。”她依旧笑着。“真是笑死了。早这么说出来不就好了。”
说完,由梨子整理了一下裙摆,挺直身子,面对着我说:
“你要是再看上别的女孩子,我可要当着妈妈他们的面对你公开处刑。”
听到她的话,我抬起头来。由梨子一副像是生气的表情。四目相对时,她微微点头。我也点了点头。
“嗯。要杀要剐随你处置。”
“那我要给剐到一点皮肉都不剩。”
说完,由梨子有点犹豫地抱住我的左臂。她的脸庞靠近过来,两人的侧额贴在一起。她的喘息声萦绕在我耳边。公园里空无一人,附近的路上也没有行人。
由梨子继续把脸向下靠了过来,她呼出的气吹在我的嘴唇上。很快,我们的嘴唇轻轻相碰。温热而柔软的触感瞬间让我头脑中一片空白。我还记得这个触感,不过与那个雷雨之日不同,这次的动作更加轻柔。
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拉开距离,坐回原先的位置上。由梨子也松开了我的胳膊,把手放在膝盖上。
好一会儿,我们谁也没有说话,只是一起直勾勾地盯着前面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沉默中,只有时间不停地流逝。
几辆汽车打着灯驶过公园前的小路。接吻之后,我的心脏砰砰地跳个不停,但也渐渐平静下来。终于,由梨子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半年里,健一,你真是变得温柔了好多。”
“……什么意思?”
“就是对待人的态度之类的。你以前总是有点冷淡,对人漠不关心的,但最近很多方面都挺努力的,比以前好多了。”
由梨子说完,像是观察似的看了我一眼,接着说道。
“要不是这样,我或许根本等不了这么久,可能真的会变得讨厌你。这方面,我有些感谢和泉。”
最后,她小声嘟囔了一句——我还以为你要被抢走了呢。
“对不起。”
我向她道歉,由梨子又回到了平时强势的语气。
“你可得好好补偿我等了这么久啊。我一直想着我们交往以后要做些什么,有好多想去的地方和想做的事情呢。”
“嗯。……但是我们今年不该备考了吗?”
“干嘛非要在这个节骨眼说这事啊……。坏了,马上就要模考了……都怪那谁,我一直都没法安心学习,怎么办才好呢……”
“……抱歉。”
“真是的。”由梨子嘟着嘴。
周围完全暗了下来。路灯发出白色的光,宛如光球一般。在长椅上坐了好久,感觉有些发冷。
“好冷啊。”由梨子说道。
“是啊。差不多该回去了。”
由梨子嗯地点点头,站了起来。
“手,给我。”
由梨子向我伸出手。我们的自行车就停在不远处,但我还是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冻得冰凉。我们就这样手牵着手,一起走着。
相处了这么久,但今天恐怕是我们第一次牵手。把由梨子送回家后,我暗自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