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学期开学典礼当天的早上,我刚下楼来到客厅,只见和泉身着半袖校服,正吃着早饭。
我在暑假参加社团活动的时候也是穿着校服,所以早上起来做上学准备的时候,也没有什么开学的感觉。但是一看到穿着校服的和泉,这种感觉便立刻涌现。
与母亲及和泉互道早安后,我也坐下开始吃早饭。餐桌上放着香肠和煎蛋,还有三人份的便当盒。
我们没有多交谈,匆忙吃着早饭。很快和泉便起身,说了一声“我出门了”后背起包出门了。之后,母亲喝完咖啡,也上班去了。
我吃完早饭后,洗净三人的碗筷并整理好,才锁上门离开了家。登上自行车,沿着早上的住宅街骑行。来到大街上,车辆来来往往,走在上学路上的学生三五成群。平日的早晨,和暑假前一样,一如既往。
开学典礼这天没有课,开了一小时班会后,下午便是社团活动。
活动开始之前,我和长井把桌子拼到一起吃便当。大多数学生因社团活动或回家而已经离开了教室,但是还有留下来的女生们在教室后方大声讲话,加上走廊上的喧闹声,教室里有些嘈杂。我们像往常一样,一边闲聊一边吃着午饭,突然长井露出略显严肃的表情说:“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
我好奇地停下筷子。只听长井说:
“我和橘交往了。”
我大吃一惊,不禁向周围瞄了一圈。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谈话,教室里的人也没有在注意我们。
“真的假的?什么时候开始的?”
“差不多一周之前,我们两人出去玩,回来的时候她提出来了。”
“然后呢,你回答她了吗?”
“嗯。当时我让她稍微等等,但是前天,我打电话回答她了。”
“你终于喜欢上橘了啊。”
听到我说,长井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说实话,最开始对她不是很感兴趣,但是在跟她在一起的这段期间,就逐渐喜欢上她了。知道她对我抱有好感之后,就觉得她很可爱……”
“之前还牵了手吧。”
“——什么啊,果然你看见了啊。”长井说道。
“……抱歉。不小心看见了。”
“也不用道歉啊。我知道你和森想把我们两个人撮合在一起。”
被他这么一说,我不禁一时语塞。
果然露馅了吗。不过做得那么明显,应该不会有看不出来的家伙吧。
我不是第一次经历朋友交上女朋友这种事。但是不知为何,与长井面对面坐着,总觉得愈发尴尬。长井也是一副难为情的样子。
“行了,去操场吧。这件事只跟你和森说过,对其他人可要保密。”
“嗯,我明白。”
我们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教室。
☆ ☆ ☆
时至九月,刚过正午,室外仍相当闷热。在外面的置物所换上钉鞋,两人一组做完基础练习,便已是大汗淋漓。
在队员们练习期间,球队的两名经理在操场的一角踢着球。因为刚才和长井谈过,视线不由得就向橘那里飘去。看着她踢了几次球,我注意到她变得很熟练了。以前踢都没什么正经姿势,现在却已经能正确地用脚内侧传接地滚球了。
到了休息时间,我去水池那里,用凉水冲洗脖子,恰逢橘也来清洗水罐。两人并排打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充斥了四周。我把头伸到水龙头下,用水浇过从发热的脖子到后脑勺之后,关紧水龙头起身。橘用皮筋把头发扎成两束,半袖体操服的衣袖卷到肩膀处,在罐子里接了些水,然后咔嚓咔嚓地晃动清洗。
“我从长井那里听说了。”
我在她的身后说道。只见橘停下手,猛地回头看向我。在室外练习的吹奏乐部成员正在演奏乐器,穿着短裤的田径部的男生和女生们一边说笑着一边从旁边走过。橘的表情是猝不及防的吃惊,还夹杂着一点害羞。
我对她说“恭喜”,她把视线转回前方,有些焦躁不安地红着脸,尖声回答:“谢、谢谢。”然后,她一边“呵呵呵呵”地发出有些诡异的笑声,一边把洗涤剂滴到海绵上。喜不自禁,无论如何都会露出笑容,大概是这样的感觉。
全体练习开始之前,我回到操场,一个人开始练习任意球。在禁区周围合适的地方停下球,想象着人墙和守门员的位置,把球踢进无人的球门。每次踢起球,干燥的地面就会扬起沙尘,然后被微风吹散。
过了一会儿,由梨子与另外几名队员也来到球门前,其中一人守门,我们剩下的人轮流射门。
“下一个我来踢——”由梨子说着,从球门正面靠右的地方,用右脚踢出一个弧线球。变化缓慢且柔和的球沿着一道漂亮的弧线,擦过守门员的指尖进入球门。“喔喔——”周围的男生发出钦佩的叫声,由梨子则是“哼哼”地笑着得意地挺胸。她也应该知道长井他们的事,神情却与平常别无二致。
那天,橘和长井是一起回去的。
“我跟她在楼门口碰头。”长井和我一起在操场上做俯卧撑时对我说。社团活动结束,换完衣服,等队员们回去之后,长井和橘在楼门口碰面了。我和由梨子也在那里,四人一起走到校门口。两人之间看上去一如往常,并没有紧张的气氛。
和长井他们告别后,我和由梨子两人骑车回家,一路上聊的也是他们俩的事。
“那两个人说不定挺合得来呢。应该能谈挺久。要是分了的话会破坏掉球队内的氛围,希望能至少撑半年吧。”
骑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进入我们居住的住宅区时,由梨子说。
“只要橘不觉得腻了就好。长井倒是没问题。他好像从之前开始就考虑到球队的事了。”
“是吗。我想明香里也应该不会……觉得腻了吧……大概。”
说着,她有些担心似地嘟囔。
“要是单相思的话还好,也有人是开始交往之后逐渐感到厌倦。”
前方的信号灯变为红色。我停下车,不经意间仰望天空。在褪去湛蓝、开始变暗的天空中,飘浮着沐浴夕阳散发着红光的卷积云。看向身旁,只见由梨子正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她“呼”地轻叹了口气,把长袖衬衫的卷到露出手腕的袖子提到了肘部以上,然后若无其事一般问道:
“说起来,和泉她什么时候回去?”
话题突然跳到和泉身上,我不由得愣了一下。“……我想想,一月份吧。大概过了新年之后马上就会回去。”
“是吗。……还有,四个月左右啊。”
说完,她顿了顿。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呢。”
她自言自语一般说着,重新望向前方。
我也看向前方的信号灯。涂饰成灰色灯架连着电线杆,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有些发黄。
一辆打着车灯的轿车从面前驶过。灯变绿了,我们沉默着蹬起自行车。到了由梨子家门口,她说了句“再见”,下了自行车,轻轻挥了挥手。
回到自己家,一进入客厅,就看到和泉正在叠洗好的衣服。她换上了米色的衬衫和紧身的七分牛仔裤,似乎是归家已久。
“啊,你回来啦。”
“我回来了。”
我放下自己的东西,也帮忙叠衣服。
并没有多想,开始叠起来才突然想到,如果女性的内衣之类混在里面的话该怎么办。我小心翼翼地看了看还没叠的衣服,发现衣物一如既往地分好了类,便放下心来。里面只有浴巾和洗脸毛巾还有T恤。
我拿起一旁的T恤叠了起来。刚晒好的衣服散发着柔软的清香。和泉正座着,把毛巾在膝盖上麻利地叠着。傍晚时分,日渐昏暗,从窗户照进来的光映在她的头发上,反射着蜜色的光泽。
☆ ☆ ☆
“请陪我一起去买东西。”
到了九月月中,我也终于习惯了重新开始的校园生活。周五,我正在做晚饭,刚回到家、仍穿着校服的和泉便突然对我说。
“啥?”
正在厨房做大酱汤的我停下手,呆愣地问道。
我问要买什么东西,她回答说之前住院的一位男老师即将康复出院,作为庆祝,班上决定送一件礼物,而挑选礼物的任务便落到了和泉的身上。
“因为我没买过男性用的东西,所以根本想不出该送什么好。所以,如果你有时间,希望能稍微陪我一下。”
和泉坐在餐桌对面向我低下头,诚恳地说道。
于是第二天的周六,早上十点钟,我们在客厅碰头。我下到一楼,只见和泉穿着长袖素茶色连衣裙,拿着平时外出时背的肩包坐在沙发上,似乎已准备就绪。
在玄关穿上鞋,走出家门。在院子里给植物浇水的母亲对我们说“路上小心—”,和泉回答“好—”,同时轻轻挥手。
目的地是站前的商场。我们打算坐公交去,于是来到最近的公交车站。
恰好来了一辆公交。车内只有双人座是空着的,我们便并排坐了下来。等我们坐定,车门关闭,车辆缓缓启动,扩音器中传出女播音
员告知下一站点的声音在车内回响。
在车上,和泉给我讲了许多学校的事,例如要在文化祭上表演朗读剧啦,出院复职的老师和我身形一样啦,如此等等。
她的双手放在膝上,左手腕戴着和初次见面时一样的手表。和泉刚搬来那一天的紧张感顿时在脑中复苏,同时我深刻感受到,这三个月以来,我们之间的距离极大地改变了。
和泉聊着学校的话题,脸上是快乐的笑容。之前的生硬已消失不见,我也不必为了寻找话题而绞尽脑汁。
有一种和泉已经在家里住了很久的感觉。如今,想要回忆她搬来之前我和母亲究竟是怎么生活的,反倒成了难事。
过了二十多分钟,公交车来到站前。下了车,我们走在铺装精致的路上,朝商场进发。附近高楼公寓林立,还开有电影院和时髦的咖啡馆等,是市内最繁华的街道。
步行少许,我们进入商场,乘上电梯,来到销售男装的楼层。
“昨天放学之后也来过一趟,当时姑且看中了几件……”
说着,和泉穿过廊道,走进一家卖西装和夹克的、显得有些端庄的店里,然后拿了两条领带。
“麻烦你到这里站一下。”
和泉站在领带货架旁边的镜子前说道。我站到镜子前,她便依次把领带贴到我胸前,指背轻轻碰触到我的喉部。
“正好你今天穿着白衬衫来。”
眼前的和泉一边笑着,一边嘀咕“哪条比较好呢”,将一条灰色夹杂着青色细纹的领带和另一条素色藏青色的领带反复地比到我胸前,陷入沉思。这时,“是选礼物吗?”一位黑色卷发的年轻店员向我们问道。
“啊,是的。在犹豫选哪条比较好……”
店员说“是这样啊”,想了片刻后回答:“这款灰色的应该会更适合年轻人。”他取了那条灰色的领带。和泉有些困惑地笑着缓缓摆手。
“啊,那个,这是送给学校老师的。四十岁左右的……”
“哎呀,是这样啊。”
店员慌忙地看了我一眼,说“真是抱歉”。不知为何我也觉得很过意不去,也对他说“对不起”。然后,和泉问我:“要是健一的话,会选哪条?”
“嗯……”
因为只有冬季校服上才能系领带,我也说不上什么。
“我的话大概会选这条吧。沉稳一点的颜色应该更容易搭配衣服。”说着,我指了指藏青色的那条。
“这样啊—”
之后和泉又烦恼了一分多钟,然后说:“那就选这条。”她选了我选择的那条领带。
“咦,真的要选那个吗?”
和泉点头:“嗯,我决定了。”随后走向收银台。
她把包装好的领带盒放进背包。也许是事先凑够钱了,她从信封里拿出几张千元纸币,还要了发票。
“谢谢你,多亏有你帮忙,选了个好礼物。”出了店,她对我说。
“哪里……这点小事我都不知道能不能称上帮忙……”
“不不,真的帮了大忙呢。”和泉说。
之后我们又去其它楼层,随意地逛了逛书店和家具店,约三十分钟后来到了一楼。
在经过商场出口附近的杂货店时,和泉好像被什么吸引了一般放缓步调,同时望向店内。
“要去看看吗?”
看她显然是很想进去看看的样子,我问道。她立刻反射一般转过身来。
“啊。嗯。不好意思,那我就稍微逛一会儿。”
她有些难为情地回答,然后走进店内。
那家店里陈列着一些芳香精油和女性房间内的装饰品之类的东西,货架和海报等大多被白色或粉色等柔色调覆盖。店内的客人也多为衣着蓬松的年轻女性,门口的加湿器喷出一股股很好闻的蒸气。
和泉一边嘟哝着“好可爱啊”一边看着一款颜色和外形很像冰淇淋的肥皂(大概是)。那并不是借此来凸显自己可爱的那种举动。只要她不是超乎想象的装乖腹黑少女,这就是她平常的样子。
“从学校回来的路上,偶尔会进这家店逛一逛。光是这样看看就会被治愈呢—”和泉用懒洋洋的口吻说道。
“这样啊。”
“嗯。只要一看到可爱的东西,内心的疲劳就会被消除。”
“是吗。”
和泉看完肥皂和芳香油后,又看了一圈那些轻飘飘软绵绵的衣服,之后我们便离开了商场。我推开玻璃门,让和泉先出去,之后我也来到外面。
临近中午,太阳高照,雪白的阳光洒满街道。金属杆、路旁的镜子、信号灯的边框、楼房的窗户,还有天桥扶手的角,都在日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和泉买好了送给老师的礼物,今天的任务本该就此结束。然而外面的天气舒适宜人,我不禁觉得就这么回去未免有些可惜。而且,与和泉走在一起,还能像刚才的杂货店那样发现未知的世界,也别有一番趣味。
带着这种心情,前往公交车站的脚步放慢了一些。只见和泉突然停下脚步,歪着头“咦”地看向我这边。
“怎么了?”
我还以为是心事被看穿了,有些动摇地问道。和泉指着我的背后说:“那孩子。”
顺着望过去,看到一只小型犬被拴在电线杆上。和泉走到那只狗的旁边,转头对追上来的我说:“好像是斯特拉哦。”
说着,她蹲了下来。狗忽地站起来,见到和泉就冲她直摇尾巴。也许是看到那个反应而确信了,和泉用手掌轻抚狗的后背。
我也觉得是那只狗。它身上茶色的毛,还有那爱答不理的表情,我还有些印象。
“星野,或者是她家里的人,来到这附近了吗。”
“也许吧。”
和泉站了起来,向四周张望。我也从斯特拉身上移开视线,向周围看去。很快,我便看到了一个眼熟的女孩子的身影。她穿着格子花纹的短裙和连帽卫衣。
“……找到了。”
商场一楼乘坐电梯的位置是玻璃墙,从外面也能看到内部。只见在近处,星野正紧盯着手机在那里转悠。
“咦?在哪儿?”
和泉朝这边看来,我用目光示意星野就在里面。
“啊,真的呢。”和泉也低声嘟囔。
我们再一次进入商场,来到在电梯搭乘所的星野那里。低头看着手机走路的星野没有注意到我们。
“哇!”
也许是想吓唬她一下,和泉双手别在身后,从星野的背后突然叫出声。
“哇啊!”
星野吃了一惊,双肩猛地一颤。我顺势看到了她的手机画面,是最近很流行的AR游戏(校注:利用智能计算及显示设备扩展周围现实环境,与之互动而进行的游戏。AR系Augment Reality(增强现实)的缩写)。
“是里奈啊。——啊啊吓死我了……”
星野长呼一口气,接着注意到了一旁的我,便“啊……”地僵住了一瞬,但旋即问候道:“坂本也是,好久不见。”
“你在干什么?”我问她。
“那个,要捕获一下……本来是在这附近散步的,但不知不觉就到了这儿……”
星野扭扭捏捏地回答,似是在辩解一般。
“捕获?”
和泉疑惑地歪头。
☆ ☆ ☆
因为有斯特拉在一起,我们决定不坐公交,慢慢走回我们居住的街区。临近中午,气温逐渐上升,有些冒汗。斯特拉也伸着舌头,蹒跚地跟着我们。
“你们两人今天是什么事?……话说,我跟你们走在一起真的好吗?”
还没走出几步,星野就问向和泉。和泉一脸不可思议地反问“为什么不能?”同时歪了歪头。
“我是要去买那个礼物。觉得听一听男生的意见会比较好,所以才让健一来帮忙的。他和老师的身高发型都很相似。”
“啊啊,是这样啊。”星野答道。
“我还以为铁定是撞上了同居中的亲戚在约会这种恋爱轻喜剧一样的事件……”
星野一口气说完好长一句话。和泉只是面露苦笑,不知她有没有听懂。
回家的路上,和泉与星野说要去买午饭,我们就去了面包店。那是一家私人作坊,兼售咖啡。虽然我没进去过,不过似乎是这条街上和泉比较中意的一个地方。旅店风格的建筑有着绿色的屋顶和红色的拱廊,看起来的确像是和泉会喜欢的那种氛围。
我把买我的面包的那份钱给了和泉,和斯特拉站到店外拱廊的阴影下等候。我牵着绳子,斯特拉老实地坐在脚边。
过了一会儿,两人拎着装有面包的袋子出来了。和泉说趁着今天天气好,想去公园逛一逛,我们便决定前往住宅街内部一座长有草地的公园。
途中,星野说“我家就在附近,我回去拿一下在公园里玩的东西”,于是顺路去了她家。星野家的大小和造型与我们家一样,与这条住宅街上的人家统一。她把狗绳交给和泉,快步走进家里,不消片刻便拎着一个运动背包出来了。
“久等了。”星野说。包里似乎放着
塑料坐垫,以及可伸缩的狗绳等。
进入目的地的公园,我们在自动贩卖机处买了饮料,然后找了一片树荫,铺开坐垫坐了下来。斯特拉的绳子系在近处的树上,它在草坪上懒洋洋地躺下了。
星野与和泉相对而坐,正在聊着学校的事。我坐在靠近斯特拉的地方,一边喝着从自动贩卖机买的瓶装矿泉水,一边摸着它的头。斯特拉面无表情地任我摆弄,并没有显得多么高兴。
“你买了什么样的礼物?”
“我买的呀,是这个。”
和泉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给星野看刚才买的领带的照片。两人把头凑在一起看着屏幕。
“说起来,为什么和泉你要负责挑选给老师的礼物啊?”
我问出心中在意的问题。星野转向我,笑眯眯地回答:“因为里奈是我们班的时尚委员啊。”
“……什么意思?”
我不明就里地反问,一旁的和泉开心地说:“顺便说一下爱子是漫画委员。”
“反正我就是个真宅啦……”星野低下头小声嘀咕。和泉似乎没有听清,不解地歪头:“宅?”星野慌忙摇头回答“没什么”。
“到底是怎样的担当啊……”我依旧是一头雾水。如果说这是她们上的女校里流行的东西,实在是太过不可思议,我完全无法理解。
我喝着水,吃着和泉刚才买来的三明治。虽然随波逐流到了这里,但总觉得我不太适合这种场合与氛围。
阳光依旧强烈,但在阴凉处感觉相当凉爽。进入九月中旬,知了也少了。偶尔会在某处响起一阵思旧般的蝉鸣声,然后很快又中断。伸出手摸了摸塑料坐垫旁边阴凉处的草坪,竟意外地冰凉。
“之前的模考考得怎么样?”星野问和泉。两人捧着刚才买来的三明治,一边吃一边聊天。
“老样子。理科的分数要是再高些就好了。”
“开始准备填报志愿了吗?”
“嗯,看中了几个想考的学校。”
“是吗。我也差不多该开始考虑一下了。”
两人一直在聊模考和校园开放日等跟考试有关的事情。重点高中的学生已经是那种状态了啊。我一边感叹着,同时焦虑于几乎没什么准备的自己。
星野带来的网球从包中掉出来,滚到身旁。我拾起来,然后转手扔给躺着的斯特拉。它站起来走了几步,用嘴叼起球,然后“啪嗒”地放到我手边。我再一次捡起球扔到斯特拉脚下,它又叼来放到我这里。
就这样,和泉与星野聊天的时候,我在旁边一直和斯特拉懒洋洋地玩着接球游戏。突然,和泉问我:“健一你考虑过毕业之后的事情吗?
“啊,嗯。——目前我打算升学。大概会报考文科的学院,但具体还没有定。”
“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暂时没有很明确的想法,但有一些想继续学的内容。你呢?”
“说来惭愧,我没什么特别想做的……最近在调查要学什么,还有哪些工作比较好找之类的。”
她挪动了一下斜放着的腿。
“爱子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星野有些扭捏地回答。
“嗯——我是考虑要选择以后容易就业的专业……不过我喜欢画画,所以想继续画下去。虽然画得不算好,但画画的时候觉得很快乐,也能在活动中交到很多朋友……”
“听着不错呢。”和泉说完,然后向我问:“隆一哥是怎么选择现在这个道路的呢?”
“谁知道呢。”
我也很纳闷。遭到父母那般的反对,又考上了名牌大学,交际能力还那么强,就职工作对他来说应该也不成问题。
“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生活呢,还是做自己能做的事情生活呢。”
我嘟囔道。“这是永远的问题呢。” 和泉颇有感慨地说着,“啪嚓”地咬了一口三明治。
一阵凉爽的秋风吹来,树叶随之摇动。有几片绿叶飘然落下,然而轮廓已染上些微赤黄。天空的蓝色也不是夏天那样厚重逼人的浓郁,而是一望无垠的轻快。
忽然,我与和泉四目相对。和泉有时会发呆陷入沉思,现在也是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怎么了?”
我问道,和泉一下子回过神来,然后苦笑着说:
“说起来,来年我就不在这里了。想着以后的事情,就一下子想起来了。”
一直在玩手机的星野抬起头来。
“一直在这儿不就好了嘛。你回去的话,我又要一人上学了。”
“啊哈哈……不过,那儿是健一家,所以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
和泉露出困惑的笑容。“啊,是呢。抱歉。”星野看向我,也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
“——你在,我也不介意。”
我认为这句话姑且可以划入客套的范围,然而声音却因害羞而微微颤抖,说出口之后感到些微的尴尬。和泉也显得有些困惑。
“谢、谢谢……你能那么说,我很高兴。最近好像总是忘记要回家去,也许我已经习惯这里的生活了呢。”
说完,她似是重振精神,欢快地说:“总之,我们为了一举成功加油吧!”
“喔——”星野也跟着举起一只拳头。在一旁睡觉的斯特拉也“哇啊~”地打了个哈欠。
略显沉重的气氛立刻变得明快,和泉从纸袋里又拿出一个牛角包开始吃了起来。星野似乎是一直在玩的游戏有了新的进展,叫着“这是!”同时重新盯起手机屏幕。
……和两个我行我素的女孩子在一起,总觉得节奏完全被打乱了。
☆ ☆ ☆
进入第二学期后,每有一次台风经过,暑气就跟着减少一些。
十月的某个休息日,由梨子要参加一场女足比赛,我和长井还有橘三个人前去观战。最初是打算我和长井两个人去的,但是长井和橘说了之后,她说也想一起来。
“跟明香里说了之后,她说也想来,可以吗?”前天晚上,他给我发了条短信。
一眼扫过去,立刻感到有些不对劲。
——明香里?
那是橘的名字(校注:区别于姓)。
他什么时候开始用名字称呼了?回想起来,我不记得他叫过她的名字。如此不同寻常,哪怕只是听过一回,我也应该会记住的。
但是特地发短信去问那种事未免太傻了,我只是回了句:“知道了。”
两人开始交往已有一段时间,不过在社团活动中,他们的样子一如平常。在我看来,球队里还没有人察觉到他们之间关系的改变。
第二天,长井和橘一同在约好的公交车站下了车。橘穿着碎花迷你裙,配着白色长袖上衣,头发也精心打理了一番。中等长度的头发向内微卷,刘海也用发卡别起,脸颊和嘴唇透着一丝红色,看来是化了些淡妆。
我们三人朝着目的地河畔市营运动场走去。从这里过去要花十分钟左右。
一路上听着长井和橘的对话,果然两人已经互相以名字相称了。橘一直叫长井为“启太”。
在一旁的我不知为何感到后背发麻一般的害羞。
“你们已经互相叫名字了啊。”我说。长井回答:“在学校外面会这么叫。”
“总觉得好厉害。”
“你不是也管森叫由梨子吗。”
“我不是说了好几次了吗,我们那个和你们根本不是一个意思。”
“怎么不一样了?不都是关系近才这样叫的吗。”
“不是啦。”
“你在这种事情上还真讲究啊。所以才一直用姓称呼和泉吗?”
“哈?”
“因为亲戚之间一般都叫名字的吧?更何况你们还是住在一块儿的。”
这时,橘凑了过来。
“嗯?一起住?”她讶异地歪着头问:
“什么情况?和泉不是在夏日祭的时候碰到的,学长的亲戚吗?”
长井一脸苦涩,用目光向我表示歉意。
“啊……抱歉,我用错词了。和泉她那一阵正好住在坂本家里。”
“住!?那是怎么回事啊!?”
橘大叫起来,显得甚是惊讶。
“她是坂本亲戚家的孩子,住一两天没什么大不了的吧。相当于是表亲的关系,是吧,坂本?”
“啊,对对。”
长井试图帮我蒙混过去。“真的只是相当于吗?”橘还是有点怀疑,但既然是长井这样说,大概也能接受吧。而且,虽说是亲戚,比起说同年纪的男女住在一起这种没头没脑的故事,还是说暂住一两天比较有说服力。
关于和泉的称呼,刚开始的时候,我曾数度想叫她的名字。但因为最开始自然说出口的是姓氏,于是不知不觉地就固定为现在这个称呼了。
另外一层考虑是不与她太过接近。不过现在回想起来,这样做似乎适得其反。的确如长井所说,亲戚之间以名字相称或许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与和泉到底是怎样的关系呢。以后,又会变成什么关系呢。
与她住在一起的生活,新
年过后便会结束。但那并不意味着在那之后,我们之间的一切关联会彻底断绝。我完全不知道之后该怎么办。或许不会常见面吧。还是说……
在我左想右想之际,长井与橘之间的话题已从和泉身上移开,到了别的事情上。总之,我与和泉同居的事没有暴露给橘,也没造成什么麻烦,我松了一口气。
市营运动场就在眼前了。路边的小花坛里盛开着淡紫色的大波斯菊。周围住宅的院子里种着柿子树,树上结着几颗红色的果实。身边偶尔有汽车驶过,尾气里夹杂着丹桂的甘甜气味,乘着凉风飘了过来。
看着身旁正与橘说话的长井,觉得他很帅气。既不自作多情,也不轻浮,平常地上学、平常地学习,参加社团活动,和女孩子交往,也很珍视女朋友。
因为和泉而嫉妒长井的自己简直就像个笨蛋一样。一个人焦躁不安,陷入自我厌恶……一想到自己只是在错误的臆想中徒劳地挣扎,便不禁叹了口气。
☆ ☆ ☆
位于河畔的运动场内,棒球场和足球场用网隔开。足球场虽然凹凸不平,却也种着草皮,附近的中小学生经常来这里练习足球。我和由梨子也在小学的时候来这里踢过几次球。
环顾运动场,只见由梨子穿着我们球队的蓝色运动服,坐在场地中央的位置,正在做伸展运动。今天进行的是短期大学和女子大学球队之间的练习赛,队伍里应该有由梨子认识的人。她身旁的十几人也都穿着一样的运动服。
运动场和车道之间是铺着混凝土砖的斜坡。我们就在那里坐了下来。
附近散布着跑步途中停下观看的人和专门来看比赛的年轻人。其中有一位四十岁左右、打着太阳伞的女性和一个小女孩。那个女孩是由梨子的表妹美雪,陪同的女子大概是她的母亲吧。
和美雪对上视线。她立刻露出开心的笑容,拽着身旁女子的衣服下摆说了些什么,然后朝我这边跑来。
“健一也来看比赛吗?”
“嗯。好久不见。”
看到我与美雪交谈,长井和橘很是惊讶。
聊了几句后,美雪小跑着回到了母亲身边。她说今天母亲开车带她出门,顺便来运动场看看。
“小女孩居然会亲近坂本学长!为什么!”
美雪回去后,橘夸张地说道。
“你到底把我当成是什么了……她是小学球队的后辈,由梨子的亲戚。”
“哦——这么一说,她长得的确挺像森学姐的。”
橘望着远处的美雪说道。
“学长可能有受足球部女孩子欢迎的某种要素呢。”
我听到她的小声嘀咕,回问:“你说啥?”
“没什么,请别在意。对了,我做便当带来了!坂本学长也请用!”
说着,橘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个布包并铺开。里面是用保鲜膜包着的饭团,以及装有炸鸡和肉丸的便当盒,她将其一一放在自己的腿上。
☆ ☆ ☆
由梨子穿着粉蓝色的11号球衣,担任前锋。三个前锋的阵型,她位于中央,是她最擅长的位置。虽然其他球员大概都比她年长,但她却贡献了两粒进球。第一个进球是从左边接到球、向斜前方突破防守后右脚射门入网;第二个球是反攻时插到前面与守门员单挑,过人后进球得分。假动作也很正确,控球很稳,遇到防守拦截时也能环视四周,游刃有余地比赛。不愧是一直混在男生堆里的人,那份从容是整个球场里最显眼的。
“踢得真棒啊。”
比赛结束时,长井说道。
“虽然她自己一直在谦虚,但在我们球队里她完全能成为战斗力啊。”
“嗯。”我也点点头。
我本来觉着和长井他们坐在一起不太好,就想离得远一些,但两个人坚持说没关系,于是直到比赛结束,我们三人都坐在一起。
终场后,由梨子与队友交谈着做了一会儿伸展运动,然后与美雪和她的母亲简短地聊了几句,然后才朝我们这里走了过来。她肩上是白色的漆皮包,下身仍穿着球裤,只在上半身披了件蓝色的运动服。她微笑着与美雪挥手道别。
“您辛苦了。果然踢着球的学姐最帅了。”橘说。
“谢谢。”由梨子用运动之后一脸清爽的表情说道,吃了一块橘递给她的炸鸡。咽下去后,她冲我招了招手。
“健一,来一下。”
“啊?”
我站起来,走到由梨子身边。
“我口渴了,陪我去那边的自动贩卖机买一下水。”
由梨子用视线示意了一下路边的自动贩卖机。“嗯。”我点点头。
“那我们去买瓶水。橘,谢谢你做的饭团,很好吃。”
“好的。学长学姐也请慢走。”橘笑着回答。我们便留下两人,走向远处的自动贩卖机。
“他们俩进展不错嘛。”说着,由梨子投入零钱。“咔哒”一声后,运动饮料落到取物筐里,她将其拿出。
“嗯。”
“不过你干嘛跟他们坐一起啊。就不能瞧一下气氛嘛。”
“不是,我本来也想坐远一点的,但是他们说没关系……”
“是吗。——还觉得最近你有点长进了,果然还是老样子啊。”
说完,由梨子咕咚咕咚地大口喝下饮料。
“在这儿坐下吧。”
由梨子在斜坡上坐下了。看到我们在远处坐下,橘和长井显得有些困惑。由梨子只是笑着向两人挥了挥手。
“不过没想到居然能那么顺利……话说他们也太黏着了吧。——看着就来气。真佩服你居然能一块儿待着。”
“确实……”
两人紧贴在一起坐着,正在吃剩下的便当。橘笑容满面,似乎相当开心。她正在将穿在牙签上的肉丸送到长井嘴边。
““哇……”“我和由梨子异口同声地发出心情复杂的感叹,半是不忍直视,半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一直在观察两人的由梨子侧头看向我。
“……干嘛啦。”
我问道,她只说了句:“没什么。”
由梨子和我之间隔着约一个人的距离。可以看到她的脸仍然有些发红,身上仍然出着汗。
由梨子所在队伍中的三个人路过我们身边,其中有一人问由梨子:“那个男生,是你的男朋友吗?”由梨子一边露出讨好似的笑容一边答道:“不,是社团里的朋友。”
“啊——抱歉。原来是这样啊。”
说完,她们偷偷瞄了我一眼。我暧昧地点头示意,然后垂下视线。三人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啪”地拍了一下由梨子的肩,然后离开了。身后道路上也不再有车辆行驶,周围突然安静下来。由梨子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是不是,也喜欢上长井那样的人比较好啊。”
“哈?”
听到预料之外的话,我一时语塞。虽然明白了其中暗含的意思,我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因为你看嘛……
由梨子抱起膝盖,低下头,拾起身旁的一块小石头,向前扔去。石块在空中画出一个平滑的曲线,落到沥青路的斜面上,发出“啪嚓”的一声。视线的一角,橘和长井正紧贴着坐在一起。
“越往后,就会越感到不安啊。”
她嘀咕着,又拾起一块石头,朝前方软绵绵地丢出去。
一阵沉默。四周回荡着车辆驶过的声音和电车驶过河上铁桥发出的声音,又旋即似是被吸入晴朗的秋日高空一般消失。
“心里有点着急了。夏天已经过去了,就这么等啊等,秋天、冬天,也都会一眨眼就过去。——人的内心,也是会变的。”
由梨子低着头说。
高空的卷积云下面,灰色的云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移动着。我想起新闻里说,又有一个秋季的台风正在接近。
——没错。从那次雷雨之日以来,已经过了近三个月,整整一个季节。在那次夏日祭上,我也曾许诺会给出答复。然而现在,我还是没有回答。
“对……”
我刚说出一半,便被仍然低着头的由梨子打断:“停。”
“我不是想听你说这个。”
宛如一个怄气的孩子。
对不起。我在心中,再一次道歉。
☆ ☆ ☆
回去时,我和由梨子没有与橘他们坐同一班公交。两人好像要在站前的街上逛一会儿再回去。
上了车后,刚好有双人席空着,我们便坐了上去。很快,由梨子便开始打起瞌睡,头轻轻摇动着,然后靠在我的肩上。圆圆的头占据了大半的视野,同时传来洗发水甜甜的香味,以及和那次接吻时一样的汗水的味道。她略微扭动身体,她的表情便透过刘海的空隙,映入我的眼帘。
上下的睫毛叠在一起,胸口随着呼吸,细微且缓慢地起伏着。
脑海里忽然闪过小学六年级的时候,坐公交去很远的会场比赛的事。我们从早到晚共踢了三场比赛,筋疲力尽,在回去的公交上,基本上所有的人都睡着了。在车的震动下,醒来一看,只见眼前是和我靠在一起睡着
的由梨子的脸庞。我回过神来,把她的头推回去,然而她没有醒,继续把头“啪嗒”地靠在我的肩上。
也正是从那时起,我把一直以来一起踢球玩耍的由梨子作为异性来看待。
看着她的脸庞,我不禁想到,她还是那副模样。比男生的更松软的脸颊,纤细的脖子和发丝,长长的睫毛。就算头发留长了,表情更加成熟了,眼前由梨子的脸庞,仍然与记忆中的那张面容重合到了一起。
回头想来,我曾有好几次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但那份轻微的觉察和异样,很快便在日常生活中消磨掉了。或许,我对她所抱有的感情,也是如此。
在那宣告夏天开始的雷雨之日,由梨子向我明确展示了与过去不同的面貌。她也说过,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可能永远是现在这个样子。明明在那时,我们的关系已经有了决定性的变化,我却没能接受那个变化,继续着表面上似乎毫无变化的、奇妙的时间。
靠近车站的时候,我叫醒由梨子。
“——由梨子,快到站了。”
“……嗯。嗯。”
她费力地睁开眼皮,长呼一口气。
“累了?”
“没事。”
她轻轻摇了摇头,清了清嗓子,撑起深陷在座位里的身体。
车开了门,我们投入路费便下车了。夕阳染红了住宅街上人家的墙壁,空中云朵的轮廓发出金色的光,阳光从云间洒落到路面上。
从车站走不多远,很快就能到由梨子家。短短数步路,我们没说什么,只是沉默地走着。由梨子扎着马尾,运动服的拉链拉到下巴的位置,肩上挂着包。
“那就再见了。比赛踢得不错。”
到了她家门口,我向她道别。我刚要转身离开,由梨子抢先迈出一步,向我靠近。
“我说,健一。”
阳光照着她的正面,影子在她的背后拉得很长。也许是习惯,她把手藏到运动服的袖子里,只是用手指紧紧揪着衣袖。白色的短袜上沾了一丝茶色的污垢。
“怎么了?”
“我会等你,等你诚实认真地回答我。不管那对我来说是好是坏,我都会等着。”
瞬间,胸口传来一阵强烈的疼痛,痛得心中发麻。这股疼痛究竟是什么呢。我紧紧闭上双眼,试图忍耐。直觉告诉我,这就是感情,是难以言喻、却先于话语而发出的某种感情。我从来不知道,内心的动摇竟会是如此般痛楚。我呆呆地愣了一阵。
“由梨子。”
终于,我下意识地叫出她的名字。
“我会认真回答的。包括其它的一切在内,我都会认真回答,认真面对的。自那天以来,我也开始想,自己必须要作出改变了。”
听到我的话,由梨子无言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约我。再见。”
我挥了挥手,由梨子也举起手“嗯”地回答,点了点头,表情似乎有些不安。
和她告别之后,心脏也一直安静而强烈地跳动着。为了平复内心,回家的路上,我比平时走得都慢。红色的天空逐渐陷入昏黄,远处的云彩带上了黑影,电线杆上贴着广告纸,电线斜跨过空中,连接着千家万户,杂草从沥青路的裂缝处生长出来——这一切本应是司空见惯的东西,现在看上去却格外地新鲜。
☆ ☆ ☆
回到家,母亲正坐在餐桌椅上摆弄着笔记本电脑,和泉将头发用皮筋扎成一束,坐在对面摊开书学习着。
“你回来啦。”
进入客厅,和泉向我问候。母亲也抬起头,问我:“你去哪了?”
“哦,我和朋友一起去看了由梨子的足球比赛。”
“是吗。”
母亲低头刚准备继续工作,突然“啊”地叫了一声。
“糟了。想着让你帮忙买菜回来的,但忘跟你说了。”
“啊,那我去吧。正好想出去散散步。
说着,和泉放下笔,合上笔记本。
“真的?那就拜托你了。”
和泉快声允诺着站起身来。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思考着一件事。如果没在想好的时候就做,决心可能会变淡。
好。我在心里鼓了把劲。买菜我去就行了,还有其它要告诉她的事,趁这个势头一定能自然地说出来。
“那个。”
我叫住和泉。她歪过头,一脸“怎么了”的表情。瞬间,提到嗓子眼的话语又被生生咽了下去。脑中一片空白。实际上只持续了最多两三秒的沉默,却感觉无比漫长。但是,如果不说出来,这种沉默似乎会一直持续下去。
“里奈……小姐……”
我仿佛听到了自己的体内在沸腾的声音。
所谓脸上要喷出火来,应该就是指这个吧。说出口之后,虽然身体依然发烫,但意识却异常清醒,立刻觉得这样做还为时尚早。而且不知为何还加上了“小姐”这种敬称。
和泉微张着嘴,无声地呆立在原地,然后身子猛地颤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一般问:“什、什么事……?”
……尴尬得要死。
我们之间的气氛突然变得极为尴尬,仿佛回到了三个月之前、她刚搬到我家之后的那个时候。这时一旁的母亲吃惊地叫起来:“你干嘛随便叫里奈的名字!”于是冻结的时间又开始了转动。
——明明不是随便叫的。
我急忙以不容分辩的语气问向母亲:“菜我去买吧,要买什么?”在手机上记录了清单后便马上又出了家门前往超市。
路面已陷入昏暗,夕阳的红色与夜晚的藏青色在天空中对立交织。我骑着自行车,嘴中呼出的吐息依旧是炽热的。
从刚才开始,我的样子就不太对劲,仿佛发了高烧一样缺乏冷静,感觉也很奇怪。秋日的晚风吹拂在滚烫的皮肤上,感到格外寒冷。
☆ ☆ ☆
结果,我对和泉还是以姓氏相称。那之后,母亲好几次用我的“里奈小姐”发言开涮,对此和泉只是露出困惑般的笑容。我与和泉是在同一段时间离家去修学旅行,回来后,家里的气氛以及与她的关系一同恢复如初。
又过了两周,进入十一月。到了第一个周末,我们家决定把暖桌拿出来。
暖桌内置有卤素灯式的加热器(halogen heater),但外面的被罩已经旧了,母亲想换个新的。于是那天下午,我们三人出门采购冬天的生活用品。
许久没有逛街购物了,和泉显得很高兴。她穿着深红色的高领毛衣,配着黑色长裙,肩上挂着随身的皮包。整体的色调较为朴素沉稳,很有冬天的风格,与她十分相称。
母亲开车,一行人来到购物中心。六月,和泉来我家的第二天,我们也是在这里买了和泉所需的生活用品。和那时相比,店内的氛围变了许多。原本播放着风铃音的背景音乐、展示着电风扇和空调的家电卖场里,如今换上了风扇加热器和暖炉;原本陈列着夏装的服装卖场里,则站着穿了毛衣和外套的模特假人。
在室内装潢店里,我们买了暖桌套和懒人椅靠垫等物品,顺便还买了和泉和母亲想吃的冰淇淋。那是加入了秋季限定的栗子、价格超过了三百日元的高级品。饮食区内有不少趁着周末出门购物的人们,我们坐在靠窗的座位上。外面树枝上的叶片已染上赤黄,被风一吹便悠悠飘落。
和泉正在给母亲讲修学旅行的事。她的学校去的地方和我的学校一样,都是九州地区,只不过住所和日程都错开了。我与和泉各自买了盒装的点心回来,与暑假时一样,我家的点心又多了不少。
我们聊着天打发周末的时间,至日暮时分便回了家。
铺好电热毯,拿出收在母亲房间里的暖桌,放到客厅正中央,沙发的前面。接着,拆下暖桌的顶板,夹上母亲与和泉二人商讨后买来的暖桌罩,在旁边摆上三个懒人椅。懒人椅是朴素的茶色,然而在暖桌罩红色花纹的映衬下,家里立刻充满了女孩子的气息。
和泉与母亲立刻坐了下来,打开加热器的电源。
“好暖和啊~”还穿着外出时衣服的和泉开心地说道。
“我在家里没怎么用过暖桌,感觉很开心。”
“是吗。”母亲笑着附和。
“我家里只用风扇加热器的。”
“不是说公寓比平房更暖和吗。”
“在暖桌里学习的话好像会很顺利。下次考试前就在这儿复习吧。”
“里奈真认真啊。健一和隆一小时候可是在暖桌里玩了一冬天的游戏呢。”
“是吗~。说起来,有没有那个时候健一他们的照片?”
“真遗憾,我家完全没拍过那样的照片呢。”
“总觉得有点寂寞呢。”
“嗯。现在觉得,当时要是再多留下一些可以纪念的东西就好了。”
“没错呢~”
与母亲的闲聊告一段落后,和泉问向坐在桌边喝茶的我:“健一你不进暖桌里吗?”
“嗯……”
进到和泉与母亲坐着的暖炉,说实话有点不太好意思。比起坐在桌边,围着暖桌坐到一起的距离会
更近。
——我想太多了吧。
必须要克服这种容易害羞的习惯。
“快过来啊。”和泉调皮地招呼。她从早上开始就是满脸的开心。
“顺便拿些点心来。”母亲也接道。
再拒绝的话,就又要变得过分在意与她之间的距离了。这样想着,我从厨房的架子上拿了一盒点心,放在暖桌上,然后也钻进暖桌。脚趾不小心碰到了不知谁的腿,只见和泉的身体一颤。我望向她,用目光表示歉意,她轻轻摇了摇头。
母亲打开电视,三人一边喝茶一边看电视节目。
“暖桌真好啊。我在家没用过所以不是很清楚,不过很有一家人的感觉呢。”和泉这样说,母亲也附和着“没错”。
“难得把暖桌拿出来了,我们今天晚上就吃火锅吧。”
“在暖桌上吃火锅!我家从来没这么吃过!”和泉两眼放光。
之后我回了房间,留下和泉与母亲在桌边继续吃点心。刚进入房间,感觉空气冰凉,比起三个人一起待着的客厅要冷得多。窗外已经很暗了。一开灯,玻璃上映出穿长袖衬衫的我,还有房间内部的模样。
在椅子上坐下,从笔袋里拿出签字笔,拿在手里一圈圈转着。桌上,和教科书还有参考书并排放着的复习笔记已经有三本了。从夏天开始的学习竟能持续到现在,连我自己都感到很意外。
但说实话,这比起我自己的意志,和泉给我的影响要更大。之前从未想过这些事情,但好几次看到她在家中学习的样子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在家浪费了多少时间。
到了饭点,我下楼帮忙准备晚餐。把卡式炉和瓦锅放到暖桌上,装入燃气罐。和泉也换上室内穿的卫衣和长裤下楼来,把母亲切的豆腐、魔芋丝、金针菇和五花肉放到锅里。
锅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食物煮熟的香气和温暖的水汽飘散在客厅里。我们用汤勺把食物捞到碗里吃,等到吃完,就把乌冬面放到锅里,再次点火煮。
煮透的面条柔软而香甜。饭后,我们喝了一会儿茶。吃过火锅,客厅里变得格外温暖,窗户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雾。
今天晚饭的量多于平常。过了一会儿,母亲的手机响了起来,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接电话。
我与和泉一直在玩手机。忽然,她伸了个懒腰,叫着“吃得好饱啊—”然后横着躺了下来。她的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头发无声地垂到地毯上。
我看着她的模样。她翻过身来,正迎上我的视线。卫衣的拉链被拉下,前面张得很开,恰巧能清楚地看到她的胸部隔着衬衫向上隆起。
和泉脸上仍残留着笑容,发出“啊”的一声。她慌忙撑起身,然后重新坐上懒人椅。
“吃得太饱了,一下子就……”她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嗯……。不,也没什么……我有时也会躺在暖桌里睡着……”
听着,她忽然“嗯?”地微微歪起头。
“听说在暖桌里睡觉会感冒,这是为什么呢?”
“谁知道……?”
和泉似乎感到好奇,便开始用手机搜索。
开着的电视里正在播放天气预报。未来一周的预报显示,以后气温会逐渐下降。播报员说,十一月是一年中温度下降最快的月份。尚未习惯的崭新的红色暖桌罩散发着新一轮冬天的味道。
“好像是因为上下半身的温度差使得体温无法顺利调节。”
“……原来如此。”
说完,和泉满足一般呼了口气,把手机放到暖桌上。
不知不觉间,和泉已经深深融入了这个家,完全感觉不到以前的那种僵硬和尴尬。和泉里奈,最开始宛如陌生人一般的远房亲戚,如今对我来说,已经成为了真正的家人一般的存在。
过了新年,和泉就会回到自己的家。那一天正在逐渐临近。一想到这件事,寂寞感就宛如冰水一般渗入意识中,刺激着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