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二章 无论生前身后,人都逃不出寂寞二字

扎勒斯做了一个梦。

那是关于自己幼时经历的梦。在梦中,自己还是一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孤儿、就连拉扎勒斯这个名字都还不曾拥有。

尽管父母可能曾经给他起过某个名字,但是在他记住这个名字之前,他们就把拉扎勒斯丢弃在人迹罕至的小路后扬长而去。自那之后,拉扎勒斯便过着在倒街卧巷的生活。对他而言,连体会到自己也许需要一个名字的时期都未曾有过。不过,也有可能是他自己有意识地忘却了自己的名字也说不定。

那时的他认为,全世界都在于自己为敌。

在小路,与自己同为孤儿,却为了捡破烂而大打出手的团伙们、是敌人;对自己好不容易才捡到的、本就不值几个子的破烂玩意还讨价还价的大人们、是敌人;除此之外,正以名为漠视的白绫将他慢慢勒死的路人们,也是敌人。

虽然知道存在着政府以救济为名义而筹建的孤儿院,但他也深知那只是挂着孤儿院之名,实际上却是为了一把猪饲料就争得你死我活的人间炼狱。帝都之所以各种小路都充斥着孤儿,都是拜从孤儿院出逃的大批孤儿所赐。

在这种每天只想着怎么果腹的生活中,没有余裕可供自己去烦恼将来。不仅如此,就连能够去描绘未来的那份想象力都不存在。躺在冰冷地石板路上准备入眠的他有时会觉得像这样的生活也许在不远地将来就能结束。不过那不是因为自己突然发迹或是喜得贵人相助,只是单纯地就这样一睡不起、成为一具冰冷的尸骸而已。

像这样行走在生于死的钢丝绳上的生活总有一天会迎来极限、所以在那一天,他就这样力尽后瘫倒在小路里,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特别不可思议的事情。

偶尔会捡到不是是谁落在小道里的银币,但通常情况是自己的这一举动都会不幸地被其他孤儿发现,在数秒之后后脑勺就会受到钝器的冲击。自己后脑勺流出鲜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所带来的后果则是手中攥着的银币轻易地就被他人夺走。

手脚都使不上力气、已经感觉不到痛楚的脑袋变得轻飘飘。这个伤口可能就是压死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就算这个伤口没有致自己于死地,在今日的收获被尽数夺去的情况下,在不远的前方等待自己的也只是饿死的命运。

下意识地将睡前经常会想到的死前的自己与如今的自己重叠起来,莫名地觉得心安了下来。这种场景早就再脑海再现过无数次,事到如今也不值得害怕了。正当他准备委身于那份从腰部涌出地止不住向地面缓缓下垂的无力感时——

「――――喂」

听到有人在呼喊着自己。

他勉强抬起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的眼珠、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个男人。

「――――」

钱都已经被抢完了,放过我吧。虽然他打算说出这句话,但却没能发出声音。恐怕自己现在已经连这么点力气都不剩了吧。想到这、他绝望地闭上了双眼。

「我问你,哪边?」

再一次听到那个男人的呼声时,一股不可名状地厌烦感涌上心头。

那即是对眼前这个连让自己能安详地死去的机会都不给的男人,也是对事到如此还抱有求生欲望的自己。

「正面还是反面?」

男人蹲下身、对自己伸出手。手掌重合着,应该是接住了方才抛出的硬币吧。这个男人只是单纯的找乐子而已——手里的硬币到底是正面还是背面、50%概率的赌博。

知道才有鬼!——正打算回这句话的他与那个男人的眼神对上了。

与他人四目相接时却没有涌出敌意,这对他来说还是生平第一次。或许是因为他那个时候已经濒临死亡了吧,那个男人的眼中,没有能让他感觉到这是敌人的情感存在。

「正面」

所以他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这样吗」

男人点了点头。

虽然看不到摊开的手掌上的金色硬币到底是正面还是反面,但从那个男人的表情可以判断出结果无疑是正面。

「那么,小鬼,听好了――――」

这是最初的一步。是自己从一个一无所有的孤儿,成为赌博师的、最初的一步。既是自己人生中第一次进行的赌博,也是生平第一份签下的契约。

那便是拉扎勒斯决定以赌博师·拉扎勒斯的身份走完余生的瞬间。

(人的适应力真是意外地强啊)

买下丽拉后过去约一个礼拜时,拉扎勒斯如此感叹道。

也就是说拉扎勒斯已经习惯了如今在自己家中还生活着他人。无论是那个人对自己的自言自语都第一时间做出回应——把酒啊衣服啊鞋子之类的东西送到自己眼前;还是吃那个人为自己做的饭,拉扎勒斯不知不觉间已经将其当成自己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拉扎勒斯并不是因为遵循独身主义才选择一人生活,只是单纯地不在乎而已。就算有什么别的人闯入自己的生活里也不会造成太大的波动。

看来想要重新回到那种已经习惯了一人生活的日子,还需要一段时间呐。拉扎勒斯心想。

丽拉则是和刚来时差别不大,若是放任她不管的话她就甚至会在原地站到身上长满青苔都一动不动。就算拉扎勒斯提示她应该做什么事也基本上没有反应。但要是直接下达命令的话看起来无论是什么都会毫不犹豫去做就是了。

倒也不是说这样会对拉扎勒斯产生什么不便。说是完全无所谓也可以。但是这对于培养她的自发性而言却有很大的坏处。

一边想着这些一边躺在沙发上看书的拉扎勒斯忽然感受到某人的视线后抬起头来。摇晃着嘴边叼着的烟斗、吐出一口白烟的他说道:

「有什么事?」

丽拉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当然了,依然是一言不发。

这几天,丽拉以客厅为中心进行着胡乱摆放着的橱柜等杂物的整理。虽然拉扎勒斯告诉过她东西基本上都可以随便扔,但是经常会在打扫中发现一些她所不知道的,或是她无法判断是否该扔的东西。每当这时候都会跑过来向拉扎勒斯请示。

「…………」

「这是啥?药吗?我倒是不记得我有买过这玩意就是了」

丽拉所拿来的是装着某种液体的瓶子。不透明、短而粗的瓶中、隐约能看到大量用剩的粘性液体正在摇晃着。

似乎是自己很早以前买的东西。拉扎勒斯盯着已经变色了的标贴,一脸厌烦地皱起了眉,说道:

「是这个啊?你想要的话就拿走吧」

「…………?」

「这个东西叫做鸦片酊(laudanum)」

拉扎勒斯的这番话让丽拉疑惑地歪了歪头。看来她的词汇里并没有这个东西。

( 话说回来,这家伙和刚来的时候相比,表情好像要容易懂的多?嘛,也许只是因为我习惯了也说不定)

虽然在褐色的遮掩下要读懂面部表情会比较困难,但是拉扎勒斯已经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会感到不知所措了。不知不觉间那种好似被人追杀一般恐惧的眼神已经从丽拉的瞳孔中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仿佛能将一切吞噬的虚无感。

「 鸦片酊总而言之就是阿片酊的一种。麻药你总知道吧?」

「…………!!?」

丽拉好像受到惊吓一般肩膀大大地抖了一下。那样夸张的反应连拉扎勒斯也吓了一跳。

「干嘛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啊?哦、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麻药是违法的国家啊?不过在这边是合法的哦,所以带着也不会有什么问题。……我说的是真的啦,所以别在用一副怀疑的眼神盯着我好吗?这种东西就算在书店也能买的到哦」

鸦片被认为是有害的物质已经是十九世纪中期的事了。

在这个时期的帝都如拉扎勒斯所言,无论是哪里都能很轻松地得到鸦片。药店自是当然,就连饭店,酒吧以及看似八竿子打不着的书店也贩卖这种东西。

当然,鸦片也不是没有会导致中毒和出现幻觉的可能。但那只是和烟草和酒差不多的程度而已。一般认为只要不过量摄取就是安全的。世俗认为、比起酒,消费鸦片以此带来幸福感的行为是更高档的嗜好。

自己好像是在特别早之前买的。拉扎勒斯追溯着自己朦胧的记忆。

「 到底是什么时候买的来着……?嘛,算了。这种浓度的话喝了也不会致死。你想要的话就随你吧。我很讨厌这种东西。喝了之后就会觉得自己幸福地一塌糊涂」

「…………?」

丽拉露出暧昧的神色以示疑惑。虽然拉扎勒斯说着『幸福地一塌糊涂』,但是从语气来看好像意思与其完全相反。

拉扎勒斯擅自将丽拉的疑惑解释为『只要能感受到幸福不就好了吗?』。就算拉扎勒斯搞错了,丽拉也没有对其进行指正。所以拉扎勒斯稍作考虑,作出了一个自己觉得还可以的答复:

「毫无意义地幸福感只会让人感到空虚不是吗?」

「…………」

虽然判断不出那是同意还是反对,不过丽拉还是点了点头,随

后将瓶子放回橱柜里。以好似抓着炸弹一样谨慎的动作将装有鸦片酊摆到被分作废品类别的杂物里。看来她也没有想用那个东西的想法。

在这之后,丽拉也数次拿着自己无法判断是留下还是丢弃的东西向拉扎勒斯请示。

老实说拉扎勒斯无论丽拉丢掉什么自己都不介意,但要想让丽拉明白这点近乎是不可能之事,并且由于她无法以语言的形式进行质问,拉扎勒斯也无法判断出她到底是缺乏哪方面的知识。结果不得不亲自一一进行判别。

读书多次被打断,拉扎勒斯也有些不耐烦了。

「 那个造成你不能发出声音的伤,意外的很不方便啊。……我又不是在责备你,缩着干嘛?」

当然了,要只是按照原本设想的用法来『使用』丽拉的话,和能不能发出声音这件事就根本没关系了。

丽拉最后拿来的是不知为何被当做杂物丢弃的女性用戒指,她仔细将灰尘拂去后收入小盒子中摆在首饰分区里。

完成了拉扎勒斯所指定的全部任务的丽拉再次如同往常一样回到沙发的附近站好,看来这已经成为她的固定位置。

没有拉扎勒斯的指示的时候,丽拉必定会在那里站着。拉扎勒斯把烟斗搁在沙发的扶手上敲了敲,将残存的灰尘抖出来后抬起头看着丽拉说:

「读和写也做不到吗?」

「…………」

「这样啊。嘛,要是有什么可以传达意思的手段的话也不用这么麻烦了吧。你看这样怎么样,我给你找块木板,你用黑炭在上面写字,如何?」

拉扎勒斯边说着边保持着躺着的姿势在沙发上比划了起来。大小合适的、可以挂在脖子上的木板、将表面削平到可以用黑炭在上面划线的话,对此前只能动动脖子表示想法的丽拉来说也许会更加方便。

(不过,这也是这家伙想要主动表示自己的想法才能成立的事就是了)

丽拉以看着在空中嗡嗡乱飞的苍蝇一般的视线看着拉扎勒斯的手势,完全看不出来她是想要还是不想要。

要是给她木板的话,说不定她会通过绘画等方式表达意图;但也有什么都不写就这样让木板烂掉的可能性,而以拉扎勒斯对丽拉的了解他并不能做出判断到底哪个更有可能发生。

「这么说起来,罗尼那家伙好像特别会做这些东西来着」。

拉扎勒斯想起了自己为数不多的友人中对这种工匠活特别感兴趣的赌博师。

他本来是家具匠人的儿子,由于各种各样的缘故最终放弃了这项正经行当,而选择了以诈骗为主要谋财手段的赌博师生活下去。

(我也借过他几个子,见到他后就让他做这个来还债吧,顺便再踹他一脚)

拉扎勒斯想象着友人那如同马脸一般的长脸被狠狠地踹了一脚后没出息地扭曲着的样子就笑出了声。

「也不知道现在那家伙在哪个赌场……」

拉扎勒斯念叨着。由于从今早起就一直在读书的缘故眼睛也有点酸胀,正当他打算闭目养神的时候,传来了敲门的声音。

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了一跳的丽拉正打算转身去玄关的时却被拉扎勒斯用手拉住。

「…………让我来吧」

此时在外面敲门的人恐怕是自己的老相识。非但如此,考虑到双方的立场,轻易地让丽拉出去开门会造成特别麻烦的后果,所以拉扎勒斯还是决定自己来。

拉扎勒斯站起身、边挠着脑袋边打了个哈欠。脚下踏过的地方泛起如云雾一般的尘埃。

由于拉扎勒斯基本不做家务,所以家里基本上到处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虽然也想过让丽拉打扫一下地毯,但考虑到这个灰尘的量,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打扫干净的事。

要是放着不管的话拉扎勒斯觉得丽拉肯定会不分昼夜地打扫到彻底干净为止。但若是太过在意她的疲劳状况特意去找他人打扫的话又失去了雇佣她作为女仆的意义了。

作为折衷拉扎勒斯决定就这样放着地毯不管,于是乎他如同腾云驾雾一般地走到玄关处后打开了门。

果然、

「请帮帮我、盖德先生!」

门开的一瞬间,某位女性发着近乎于悲鸣的声音闯了进来。

由于一般情况下都是以赌博师这种不正经地身份生活的原因,拉扎勒斯对工作服可谓是相当厌恶。

分发给自己的以暗红色为基调的制服,材质优良、设计上倒也不是说有多么的紧迫在现但不知怎得带给拉扎勒斯一股自己脖子被勒紧的感觉,不知不觉中拉扎勒斯频繁地蹭起脖子。

「非常感谢!我对拉扎勒斯先生您的感激之情实在是无以言表!」

「嘛、我这边也正好手头差钱使,你那边有委托过来反倒是帮了大忙了」

拉扎勒斯说着吊起眼角,出现在视线中的则是方才闯进家中的女性的身姿。

库莉·芭萝,今年32岁,是和拉扎勒斯有着多年交情的老相识。曾有过一段姻缘不过丈夫已经去世很久了,现在则是以未亡人的身份接手丈夫生前经营着的咖啡馆。

一半是温柔另一半则是懦弱的表情构成的容颜,眉尖上翘,眉梢下撇的八字眉衬托出整体贤淑的气场。比起经营赌场来说更适合相夫教子这种稳重的工作。事实上,如果丈夫没有过世的话倒也确实会是如此。

「咖啡屋的经营者,因为识破不了出千的伎俩而陷入困境是哪门子道理啊?」

「十分抱歉……」

从其消沉的语气可以很明显的感觉的出库莉低落的心情。就算已过而立之年,从事的是这种职业,由于在温室中孕育长大所带来的那份老实依然没有从她的性格中被磨去。

「……?」

未经多少说明就被拉扎勒斯带到咖啡馆的丽拉的瞳孔中则是渗出些许疑问的神情。或许是因为初来乍到的关系,穿着连衣裙的她好似被强行拽到明亮场所的夜行性动物一样缩起肩膀。

丽拉的视线稍稍转向拉扎勒斯,虽说那是不能称之为“看”的细微动作,但每当有疑问时都会显露出如此反应已经可以说是丽拉这一周来虽算不上多,但确实在进步的证明。

拉扎勒斯瞥了一眼,确认丽拉的反应后解释道:

「所谓咖啡屋就是有学识人士的聚集地这种认识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据说一个世纪以前的咖啡屋里聚集着可谓是所有阶级的人士,他们在这里就思想,哲学,政治争锋相对,各抒己见。那个时候的咖啡屋禁止女性入内,屋内备有大量书籍。除了喝咖啡以外同时也是一种文化交流和学习的场所。

现如今这种风潮却已然消失殆尽,如今的咖啡屋则根据阶级的不同分栖共存,在这里举行的也不再是对知识的讨论而更多的是赌博。

这间名为『维鲁』的咖啡屋也不例外,同时,有赌博的地方必定会有出千的存在也是世之常理。

「于是乎,这家店里似乎有人在赌博时耍一些出千的把戏,而很不幸的则是经营者看不出对方究竟使用了何种伎俩,陷入了麻烦的境地。无可奈何之下只得委托外部人士去抓出那些出千者。偶尔也会轮到我就是了——喂,先说好我只干一天,给我好好地找出犯人啊」

虽然不知道丽拉有没有理解拉扎勒斯所言之事,不过她姑且点了一下头。

「才不是“偶尔”呢,这种事必须是要信得过的人来做才可以!」

「信得过的赌博师、吗。你会想出这种词就说明你还太天真了啊、库莉」

看着似乎是极为认真地表达自己观点的库莉,拉扎勒斯故作夸张地长叹一口气。

从店里的后院悄悄观察着店内的情况。咖啡屋在帝都可谓是数不胜数,其内部构造也都大同小异。

摆在店内深部的暖炉。以及配套的厨房。暖炉上则放有咖啡壶。由于库莉本人正躲在里侧,所以如今厨房里只有一位员工手忙脚乱地工作着。

客席的摆法则是好像要将厨房围起来一般的L字型吧台和十余个桌席。在整个店的面积本就不是十分大的情况下,桌子的摆放数已经接近了能够摆放进去的极限,若是体态臃肿的客人想要再店内走动的话肯定会被卡住吧。

店内的墙壁则是由柜子改造而成。上面林立着不论是出处还是效果都不甚明晰的各种药品以及无数发行过的杂志和新闻的一部分。在店内可以随意阅读的缘故,无论哪个书都泛起折角,破旧不堪。

入口处招客的女性服务员——被称为女侍(barmaid)的美女正端坐着。从来来往往地客人那里收取一便士,相对地摆出和善可亲的笑容便是她的工作。

虽说每个人都依照自己的喜好,或坐在座位上读书,或和人进行激烈的辩论。但全员几乎没有例外,都兴致勃勃地参与到赌博之中。

「扑克、骰子、以及国际象棋。嘛,基本上到哪都是这种感觉就是了」

换句话说并不是多么正规的赌博,都是些利用空暇时间也能进行的小游戏。除了国际象棋外随机性很高,并且也不需要特别贵重的设备。无论是什么店,走进去都能发现这三种形式的赌博吧。

「没错。除此之外,我们的店里多少也准备了点其他东西……不过」

「核查账簿之后发现了输的方法特别的怪异」

拉扎勒斯轻轻摇了摇头。

「虽然知道为了显示出和其他店的差别需要突出自己的卖点。但是向你这样不谨慎的话就会遇到这种结果吧」

“鲁斯”的店内站着两名荷官。

虽然赌博有各式各样的分类方法。但不外乎客人之间互相进行赌博,或是赌场坐庄,与客人赌博这两大类。

本店有其他咖啡屋所没有的赌博方式——对于吸引客户来说可谓是相当行之有效的策略。至少库莉是这么想的,雇佣两名荷官在客人较多的时段陪他们进行赌博。

而且,库莉最近才注意到自己这边经常输这种形式的赌博。

既然是赌场坐庄,那么赌场方输掉赌局的话自然会成为店里的损失。通过核对账簿能发现自己一直在输,但是库莉并不明白其中缘由。

从庄家输的很蹊跷这点来看可以判断绝对有赌客在赌博时出千,但究竟那是何种伎俩则是一头雾水。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将识破出千伎俩的任务交给赌博师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之事。

「话说回来,不查账簿就发现不了哪里出了问题是不行的哦?我劝你还是趁早放弃吧,赌博也好、咖啡屋的经营也好——嘛,倒也不是说事情有严重到那个地步就是了」

拉扎勒斯不屑地说道。所谓识破骗局,不在那人出千的瞬间抓个现行的话便毫无意义。

说地更直白一点的话,库莉并不适合这份工作。怀疑每一个来过这里的客人,并且通过他们的神情举止解明事情真相的那份能力,库莉并不具有。

那么放弃经营咖啡屋,将地皮卖掉,早早地溜回乡下反倒是更明智的选择。又不是没有故乡,只要拜托自己老家的人话应该能找个更加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

考虑到年龄的话也是能够再婚的年级。以库莉的性格和相貌而言挑一个好对象并不成问题。

不过唯有这点库莉是断然拒绝的。

「不行、因为这是我丈夫创立的店」

「……这样吗、嘛,那就尽你所能去做吧。你选择什么活法又和我无关」

对拉扎勒斯而言,只要看穿出千的伎俩揪出犯人拿到报酬就好。

「而且,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啊」

成名的赌博师被赌场雇下,成为经营侧的一员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这其中也有赚的盆满钵满后花重金买下整个赌场的赌博师。

奉行着绝不大胜的拉扎勒斯也没有被赌场们拉入黑名单,从很久以前就在这小胜与不胜的边缘行走的拉扎勒斯反到因此混出了点名声,从中小赌场接受到类似的委托也并不是第一次,甚至还有几次被对方提出正式雇佣的请求。

「账簿多久核对一次?」

「每天都会粗略地查一次,精算则是每周进行一次」

拉扎勒斯本想指责核对的次数太少了,但考虑到库莉本来就是没有经受过正经教育的女性,只是因为丈夫的急逝被迫接手留下来的烂摊子而已。算术也只是勉勉强强能用的水平。以日常杂事的量来看的话每周一次倒也算的上是非常努力了也说不定。

「有没有觉得什么人可疑?」

「完全没有……真的非常抱歉」

「要是有赢了那么多的客人的话你好歹也注意下哟、就是因为你这么马虎大意所以才被人当做送财童子知道吗?」

「真的是有失颜面……」

「这种低三下四的道歉方式也是很有问题呐。对了,你每天有在检查骰子的情况吗?这种地方的话要作弊基本也就是在骰子身上做文章了」

「关于这个有好好地在做,所以我觉得没问题——应该」

「……哈?」

虽然是因为钱包空空才接下委托的,但仅从库莉的反馈来看自己似乎有点欠考虑。

「不管怎么说这份工作我也接下了——丽拉,你打算怎么办?在后头等我也可以,想去前台玩的话我也会给你点钱就是了」

「……」

丽拉思考了一秒后,朝拉扎勒斯走了一步。

「这样吗?嘛,反正主要任务是搜查犯人。待在角落里就算两个人一起应该也不会暴露」

拉扎勒斯嘴角处浮现出笑容。

恐怕被丢在初来乍到的场所,或是和不知姓名的人赌博更让丽拉觉得害怕吧。至少拉扎勒斯比「周围人要好」——看来自己似乎已经从丽拉那里取得了一点信任也说不定。

虽然想要明白无法说话的丽拉的心情很困难。但是毕竟拉扎勒斯也自认为自己尽量温柔地在待她,能够看到自己的温柔确实传达到对方的这种感觉也不算太坏。

「那么,差不多也该开工了」

「拜托了」

拉扎勒斯从门缝里溜进店内。视线环绕了店内一圈,尽可能地将店内的客人们的脸记在脑海中。由于已经事先和在店内工作的两名荷官通过话的缘故,轻轻点头示意后对方也做出了解的表情。

(那两个家伙不是诈骗师或者其同谋的话,恐怕也算不上什么特别有本事的荷官吧。这间店的薪资水平也很低,看来只是来混口饭吃的年轻人而已。)

换言之也就是对搜查犯人派不上用场,拉扎勒斯如此判断到。

与此同时也有几名客人看向拉扎勒斯,不过大多数人仅仅是把他当成穿着制服的咖啡屋从业员,并没有表示出多大兴趣,仅有一到两名露出了惊讶的神情。

那两个应该是知道拉扎勒斯赌博师的身份吧。由于拉扎勒斯所采取的赌博方式算不上高大尚,所以相对应知名度也极其有限。若是报上“便士”盖德的名号的话还有些人认识,但是具体到长相的话能认出来的人并不多。

正巧,拉扎勒斯发现了旁边的座位上坐着两位似乎是刚刚来到帝都,紧张兮兮的年轻人。

他们以非常别扭地方式喝着咖啡,一边眼巴巴地望着周围赌博的人群。看来似乎是在为要不要参与进去而烦恼着。

拉扎勒斯抓住这个良机,凑了上去,在路上顺便向赌场从业员那里要来两副扑克。

「哟,两位。看起来刚刚才到帝都啊!要来一场赌博的启蒙教学吗?」

拉扎勒斯故意啪啦啪啦地翻着扑克给两位年轻人看。那两人也摆出一副相当诧异的表情。一位身材高挑而另一位则是小个子。似乎是在同一片土地上长大的老相识的两人惊讶的方式也很相似。

「啊——你、是这间店的人吗?」

高个子说道,语气中还夹杂着些微口音,看来是北方出身。两人的视线则像是一副在说着『虽然对赌博很有兴趣,但是要是被套的连裤衩都不剩就麻烦了』的感觉。

拉扎勒斯扯了扯穿在自己身上的制服。由于今天拿到了委托的缘故,也算的上是名副其实的这家店的工作人员。

「没~~错,你们俩不用摆出那么恐惧的表情啦。看,这位是我雇佣的女仆小姐~」

拉扎勒斯边说着边让丽拉坐在那两个男人旁边的座位上。

「这家伙也是最近才来帝都的……你看嘛,我也是这种职业,也多少想让她学点关于赌博方面的知识,但是一直没有好的机会呐~~能像这样连带着你们一起教真是帮了大忙了,不管再怎么说以自己的女仆作为赌博对象也太过分了一点」

轻轻坐下的丽拉,就算褐色的肌肤打了折扣但也好似天使一般美丽。既然如此美貌的少女都端坐在身旁,再认怂的话实在是没面子,两位年轻人犹豫了一会之后,决定接受拉扎勒斯的邀请。

「这样吗、真是太好了!你们帮了我大忙了哦!诸位都是第一次接触赌博吧?那么就从根正苗红的游戏开始吧?以远古的埃及国王冠名的这个游戏名为『法老王』哦」(注:在Faro的规则中,庄家右手的边的牌称之为“banker's card”,左手边的牌称之为"player's card",若玩家押的牌与banker's card相同,则玩家的赌注由庄家获得,若押的牌与player's card相同,则庄家返还玩家赌注并按照1:1赔付相同赌注。可以参考普希金的《黑桃皇后》)

拉扎勒斯拆开两副扑克中的一副,取出13张黑桃在桌子上表朝上摆成U字型。

「规则很简单。设置好赌金,在这摆成U字的牌组里任意选一张下注。哦,丽拉,钱我会给你的,随意玩不必介意」

丽拉以好似接住烫手的山芋一般的动作收下从拉扎勒斯那递来的发着清脆声响的银币。随后战战兢兢地拿出一枚,放在黑桃K上,那怕是丽拉第一眼看到的牌。

丽拉下注后,两位年轻人随即也各自选定了自己的牌,拉扎勒斯看着这幕内心不禁苦笑。

(虽然我是不打算骗他们,不过这两人这么单纯,稍微让人有点担心呐)

赌博的行情根据店的不同——更确切的说是来到店里的客人的阶层的不同,也会出现很大的差异。以银币下注这

种行为在“鲁斯”这家店可谓是比较高级的赌法。

看样子仅仅是因为丽拉用银币进行赌博所以才跟注,但是从他们的衣着来看要是输掉的话恐怕会吃不消。明明只要稍微观察一下周围的人就能知道应该进行什么级别的下注,但被拉扎勒斯轻轻糊弄一下就上了钩。嘛,对拉扎勒斯而言倒是喜闻乐见就是了。

高个子选了黑桃10,小个子选择的则是黑桃8。

「第一张牌叫soda,不用去考虑它。那么接着翻开第二枚,分别左右放好,右边为负,左边为胜——哦,也有极个别情况不是这样的」(注:这种游戏中庄家抽出第一张牌放在左边不影响胜负,称为soda)

拉扎勒斯翻开的右手边的牌是黑桃10,左手边的牌是黑桃8

输的一方筹码则被没收,赢的一方以1比1的比例赢得筹码。高个子的筹码如今则是归还到荷官——如今是拉扎勒斯的手上。而小个子则是得到了当初下注时翻倍的银币。

「如何,很简单吧?」

丽拉看着自己压在黑桃K上的筹码依旧保持着原状,疑惑地歪了歪头。拉扎勒斯随即解释道:

「要是下注的数字既不是右边牌和左边牌其中任意一个的话,赌金则会被保留,直到所押数字出现在左边牌或右边牌的位置为止」

「再、再来一把!」

高个子青年咬着牙,不甘心地喊道。他看了看从自己的手中消失的银币,又看了看邻座的友人的手上翻了倍的银币,汗液从脸颊旁滑落。相反小个子青年则是一副游刃有余的表情。但是能够看得出深藏于瞳孔深处的欲望正在熊熊燃烧着。

(不好,他们这么简单就上套了的话,我这边也不好控制分寸了啊)

当然,让两位青年轻易地分出胜负则是拜拉扎勒斯的把戏所赐。本来在荷官还在切牌时就急着下注就是愚蠢之极的选择。多少有点真功夫的赌博师的话,在牌组的最上方抽到自己想要的牌这种伎俩还是轻而易举的。

(差不多也该着手找一找目标的嫌疑人了)

拉扎勒斯一边应付青年们,一边用余光环视四周。自己与丽拉还有两位青年进行赌博则是为了在赌场看起来不那么可疑的伪装。不论眼前有多么可口的猎物,沉迷于此而放弃本职工作实在是有失职业道德。

「那么,继续吧?」

这期间,拉扎勒斯一直注意控制胜负的天平,由于找新的赌桌也很麻烦,索性这样让这两位青年保持不腻的程度持续进行着赌博对自己的工作来说更有利。同时观察着周围,找出那些赢的很露骨的赌客。嘛,要是在这个过程中这个赌桌能给自己带来些收益的话倒是意外之喜。

「话说回来就算在这里赚钱的话,赢的钱也必须要上交给库莉吧?」

拉扎勒斯现在才意识到关于这块灰色收入之前没有好好地和库莉谈好。

「……?」

丽拉以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意识到自己乱七八糟的想法暴露了的拉扎勒斯只得耷拉着肩膀。

『法老王』本身是单纯至极的游戏。

归纳的极端一点的话就是只要能压中下一次翻开的牌究竟是什么数字就行了。由于几乎没有可供判断的信息,所以基本上只能看脸。

要是硬要说有什么战略性的话,那便是被翻开过的牌会被放到一个名为<casekeep>的专门道具进行记录。Casekeeper长得和算盘差不多,十三根桁架分别对应着十三张牌,每次出牌时,就会移动标有那个数字的桁架上的滚珠,这样一来就可以得知某个数字到底使用了多少张牌。

最开始没有注意到这点的两个年轻人似乎在赌博的过程中也逐渐发现了通过caeskeeper可以得知剩下的牌堆中牌的信息。从中途开始便露骨地将视线集中到casekeeper上。

话说回来,虽然不知道丽拉此时在想什么,但是这两个年轻人无疑是菜鸟中的菜鸟。而且拉扎勒斯的真正目的并不在此,所以这台赌桌上的赌博正以不缓不慢的节奏进行着。

「——出千?」

这个单词在共计52枚的牌组几乎使用殆尽时蹦了出来。(注:这个游戏并不一定要黑桃才行,和点数有关与花色无关)

一瞬间拉扎勒斯还以为自己的本来目的被看穿了,不过说出这个单词的小个头青年似乎只是单纯身处赌场而产生的联想而已。

「——对啊,出千什么的,果然是会有的吧?喂,有没有什么能够轻松获胜的方法?」

「就算真的有,你们特意向我这个赌场从业人员打听是想怎么样?嘛,作弊这种东西无论在哪里都会有就是了」

这么说起来好像罗尼那家伙也经常出没于这一带的赌场来着,拉扎勒斯忽然想到。而且也记得他确实也会定期的出现在“鲁斯”里。算了,完事后再问问库莉好了。

拉扎勒斯指了指剩下的牌堆的牌顶,说道:

「话说,对你们这些初学者来说比起学一些如何取胜的出千技巧,先记住赌场这边会使用的一些作弊手段,让自己尽量不要输会比较明智吧?」

「赌场,会对赌客出千吗?」

「没错,经常有的事。嘛,倒也不是说非得要出千,安排一些托混入赌客里面也很常见。名为“puff”的人会装作一副赢了很多的样子引诱别的客人过来赌。而叫做“caption”的人则会对那些输的一头包的顾客大喊『没关系,下一次一定会赢的!』将他们拖入泥沼。也有一些不直接参与赌博,站在店外拉客以及放风的人。

养父所传授的工作的法则之一便是“若是今天在你旁边的家伙对你说出『今天运气不错啊』,那就应该马上收手”

赌场通常诱导取得了大胜的客人进行一些豪赌,在通过出千的方式让他们把钱吐出来。而这种事的前兆一般就是对赌客的运气过度夸奖。事实上以拉扎勒斯的经验来看这种做法确实也相当的有效。

「说到赌场的作弊方式的话——比方说,赌桌上其实设有隐藏起来的门,可以从桌子的下方操纵掷出的骰子的点数」

听完后两个青年一齐敲起桌面,看到这一幕的拉扎勒斯不由得笑喷了。最近像这种通过敲桌面就能够判断出来的简单机关已经快要绝迹了。

「还有就是在骰子里放入磁铁,和放在桌子某处的磁铁合起来进行对点数的操控。如果是轮盘的话踩下踏板就能够控制滚珠滚下的区域。骰子的机关的话,将内部注入水银,重量失衡的骰子上写上几个相同的点数。或是将骰子的一角或一面稍微削去一点,让它更倾向于转出某个点数,都是相当有名的作弊方法」

拉扎勒斯往兜里掏了掏,正好掏出一枚四五六骰子,便将其放在桌子上。这种骰子的普及性之广,就连本业并不是依靠出千赚钱的拉扎勒斯的家里也有几个像这样的骰子。

「虽然听起来很蠢,但是意外地是很多人都发现不了哦?——算了,别提这个,还剩三张牌了。怎么赌应该都会了吧?」

「法老王」的结束方法也早有定式。若是只剩下三张牌的话,猜中三张牌顺序的玩家便会获得胜利。

两位青年的视线扫过casekeeper,把握剩余的牌的情况。由于剩下的三张牌分别时Q,4,5,那么只要猜中它们在牌组里的顺序即可。

丽拉一如既往地轻轻地伸出手指,给出自己的顺序,看起来并没有特别进过思考的样子。当然了,由于基本没有可供判断的信息,像这样瞎猜也不能说是有什么问题的做法。

「我认为是Q,5,4」

「那么我就猜Q,4,5好了」

「好的,那么要揭开谜底了哦?话说回来说起“出千”的话——」

看着两个青年分别作出决定后拉扎勒斯耸了耸肩,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将牌组彻底翻过来。

「扑克牌也同样有的哦?」

翻过来的则是三张K。

「诶诶诶诶诶诶!?」

小个子和高个子发出惊呼。丽拉虽然不能说话,但是从其杏目圆睁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她本人也确实被吓到了。

他们一齐将目光投向casekeeper,但不知何时casekeeper上的记录已经改变了。方才本应该残留着的表示Q,5,4的滚珠已经朝着『使用完毕』的方向移动了。相反则是代表着K的三个滚珠显示着『未使用』。

「就是这么回事。掉包牌可是出千的基本技术哦?」

拉扎勒斯耸耸肩、看着对方如自己所想一般做出的反应不禁笑出了声。

「嘛,这也算是教训吧。我对出千这种也不是特别擅长,倒不如说还是个门外汉,但是这种程度的话也是能做出来的哦?要是专业是这个话,那肯定做的更天衣无缝了。这次的赌金就还给你们了,原谅我吧」

看着自己的视线不知何时已经由疑惑转变为了“那是怎么做到的”,拉扎勒斯假装没看到,将赌金原数奉还给二人后,说道:

「然后我如果遇见和我水平差不多的欺诈师的话很容易能看穿。其他人也是一样,自己已掌握的出

千手段也能够轻易地识破。所以,与其老想着歪门邪道,不如什么也不想老老实实看脸更为明智」

来帝都观光的旅客误入赌场,愚蠢地出千被人看穿后受到残忍的对待这种事也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

由于一轮『法老王』已经结束,拉扎勒斯弯着腰将散在桌上的扑克收起来,以熟练的动作洗好牌,随后小憩一会。

拉扎勒斯一边瞥了从业员一眼,示意其端杯温酒过来,一边对丽拉说道:

「感觉如何?」

「……」

「表情很微妙呐」

丽拉的脸色显露出十分疲惫的表情。看来对她来说,比起享受赌博的乐趣,被强行持有大量的金钱,看着它们从自己的手上进进出出对她造成的精神压力要大得多。

最终的结果则是以丽拉几乎不进不出、高个子青年小胜,小个子青年小负这样的结果告终。虽然最后那个骗术以自己的自爆而告终,但途中他通过时不时的使用一些技巧调节胜负的天平似乎没有暴露。拉扎勒斯考虑到对一次赌博的人而言,大胜或者惨败都不太适合让他们体会到赌博的乐趣,所以才会采用如此手段。

一杯混有老姜的白酒下肚后,拉扎勒斯感受到来自腹部的暖意。丽拉摆出稍稍困惑的神情看向拉扎勒斯的身后。

「怎么了?」

「……?」

「哦,妓女啊。虽然有些地方是不让进的,不过这里是可以的哟?」

摇曳着如同金鱼一般的蕾丝裙摆和袖口的妓女的旁边站着一位年轻职人,看样子应该是刚刚完事。妓女摆出一副“小女子此生只爱您一人”的笑容。

丽拉疑惑的是方才为何那个妓女要递给男方一个花圈。

男方向女方献花极为普遍,但是反过来的话就很稀有了。但是,但对凡有所了解的人来说,这都不足以成为什么值得疑惑的问题。

「那个花啊,在以前在上层妓女圈里非常流行哦。「花瓣凋零之际,与君再会之时」什么啦「您是我一生挚爱」什么的啦,大概就是那种感觉吧」

妓女向男人递过的花圈应该是椿花。

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单纯的隐语而已。更进一步的说明的话,那与其说是爱的证明倒不如说只是妓女们为了自己今后安定的生活,事先标记男人,抢夺业务的一种手段。

不过丽拉对此倒是相当佩服的样子,听着拉扎勒斯的话点了头后,视线一直紧盯着椿花。

拉扎勒斯仿佛配合丽拉一般,也将视线别过去。

「……嗯?」

这时,拉扎勒斯注意到了方才走进这个店的某个男人。

男人上衣反穿。虽说如此,这种穿法在赌场中却很常见。特地将上衣穿反是从古时流传下来的,某种呼唤幸运的咒语。

并不是拉扎勒斯的友人,只是在进店后,那个男人与自己的视线有一瞬间撞到了一起。从那视线中拉扎勒斯敏锐地察觉到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拉扎勒斯马上叫住了在附近的厨房里工作的从业员。

「我问你,那家伙是你们之中的谁的熟人吗?」

「不是,不过脸比较熟,应该是偶尔到这里来的赌客吧」

「这样啊~~」

从身姿来看倒是不坏。长长的头发被整齐的梳到后边。头上则戴着一顶三角帽。男子露出一副迷茫的样子后,在出口附近的座位上坐下身。

拉扎勒斯用视线追着那男人的背影,这时,高个子青年突然向他搭话。

「虽然知道出千很难,而且厉害的人果然也很厉害。不过要怎么样才能识破骗术呢?」

「学就行了」

「啊,不是,就算可以学,但是要是碰到全新的骗术的话,除了被骗就没有任何办法了吗?这对于赌博来说非常不利不是吗?」

高个子大口啃着不知是什么时候点过的牛排,刺鼻的大蒜味让拉扎勒斯有些难受。

姑且不论赌博这种游戏天生就是对玩家不公的,拉扎勒斯决定思考一下这意外抓住了事物本质的问题。

就算普通人再怎么熟稔所谓出千的技术,到底也还是无法和专门修炼此项技术的人相比拟,那么,要如何才能看穿对方是否出千了呢?

「很简单。出千只是一种技术,而使用这种技术的是人,所以只要好好地观察人就行」

「人?」

「没错,赌博这种东西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投机性,说依赖偶然性也行。在赌博的字典中,不存在『绝对』这两个字。而骗术则是正相反,它们会歪曲赌博,强行制造出『绝对』。所以你仔细看看就能明白,会出千的家伙散发出的气场肯定是非常的松弛且大意的」

两位青年的脸上写着『完全搞不懂』这几个大字。实际上这只是拉扎勒斯的经验之谈,要用具体的语言表达出这种『松弛且大意的气场』还真是比较头疼。

拉扎勒斯视线的终端,三角帽的男子最初输了两回,赌了不小的金额却轻易地败北。男子手上的筹码不断减少。不但如此该男子还装出一副懊恼的样子痛号了几声。之后仿佛是破罐子破摔一般一口气下了重注,扔出的金币发出刺耳的声音——但是

(哦,演得不错)

拉扎勒斯在内心喃喃道。

「喂,把刀借我下。丽拉,把眼睛闭上一会」

「诶!?」

拉扎勒斯一把抢走正在啃着牛排的高个子手里的小刀,在确认丽拉按照自己的指示闭上眼后,从座位上站起身来。

三角帽男子正在参与的似乎是扑克牌类的赌博,拉扎勒斯以不带一丝犹豫的步伐走到男子所处的赌桌旁。

「嗯?」

感受到正背后的拉扎勒斯的气息的男子就这么保持着抽牌的动作僵硬着。拉扎勒斯的视线在男子的手臂上游走,寻找着下手的位置。

「哟,老哥」

拉扎勒斯粗暴地将小刀挥下。

虽然吃饭用的小刀并没有那么锋利,但是贯通男子的手掌也已经够了,小刀刺穿男人的手掌后接着刺入桌子,就这样固定住。咚——一阵刺耳的强音给喧哗的咖啡屋带来一瞬的停滞。

之后,三角帽子的男子发出的悲鸣声打破了这份宁静。

男子惊慌失措,奋力将刀从手上抽出,从贯穿手掌的伤口处血液不住地下流。意欲押住伤口的男子由于剧痛再次发出惨叫。散开在桌面上的血迹,如同小孩子书写的文字一般歪歪扭扭地流淌着。

「拉,拉扎勒斯!?」

一直在内部暗中观察的库莉见状大惊失色,赶忙跑过来。拉扎勒斯突然就把人给刺了这件事让她受了相当的惊吓。

「你,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很显然在工作啊」

拉扎勒斯说着耸耸肩,随后指了指男子的袖口。

因为突如其来的疼痛而露出破绽了吧,藏男子的袖口里的大量扑克牌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被血染红的数枚扑克牌的中央有被刀贯穿的痕迹。

「这就是,出千的犯人」

「要说根据的话,首先刚进这间店的时候他和我四目相对了。明明不是这里从业员的熟人,却有着在进店时首先观察店员的配置的习惯,这并不是一个客人会有的习惯,怎么说呢,非常的可疑,那视线简直就和小偷如出一辙」

「真的是这样吗?!光是通过他的眼神就能确定!?」

「那倒不,仅凭此点的话,对方也有可能是真正的小偷过来赌两把也说不定,他后来选择坐席时毫不犹豫也显得非常的可疑,以及精准地就挑选到二人中经验较少的那位荷官的那一边也是。在我综合几个要素进行监视后,发现的最可疑的就是这个家伙。哦对了,还有他的手」

「手?」

「以出千为生的诈骗师的无名指和小指通常很发达,因为需要在他人注意不到的地方动手脚,所以无名指和小拇指的肌肉很多。仔细看看的话他手指的厚度也和普通人不一样」

「是这样吗!我以前完全不知道的说!」

「就是因为不知道才会出现问题啊」

拉扎勒斯结束一大串说明后,对着还是一如既往缺乏危机感的库莉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时三角帽的男子已经被拖出店外,是被身兼这个咖啡屋的保卫工作的黑社会人员带走的。

虽然事先让丽拉把眼睛闭上,但是通过肌肤依然能够感受到暴力的气息的吧,重新回到后院的丽拉的脸色已经完全失去了血色变得惨白。注意到她的视线正在朝着三角帽男子被带走的方向望去,拉扎勒斯耸了耸肩。

「……」

「别摆出这样的表情啊。在这个店里犯事不会受到致死的制裁的。大概那个家伙会受到让他以后再也无法行驶骗术的重伤吧」

不闹出人命,这既是库莉的性格,也是拉扎勒斯会接受这份工作的条件。

死亡是不可逆转的。由某个人的死所带来的仇恨的连锁无法从本质上被抹消。干一些雇佣的工作却要背负那样的仇恨绝非拉扎勒斯所愿。

「哈啊~认真的工作了之后总感觉肩膀酸胀啊。总觉得我最近干的活有点多了」

说着拉扎勒斯脱下工作服,用手扇着比平时还要杂乱许多的私服的胸口。

「……?」

「自作自受啦。像这种『对在帝都生活的劳动者而言这么长的工作时间是正常的吗』一样的烦恼而已」

「这个,是这次工作的报酬。非常感激您的鼎力相助」

「你也差不多该重新重新考虑是不是真的要继续走经营赌场这个方向了。每一次每一次都叫我也不是个事吧?」

「诶,不行吗?报酬不够吗?」

「我是说老是拜托像赌博师这种没个稳定生活的人很有问题啦……虽然有报酬我也会做。但是我又不是每次都一定能赶来帮你,你也是懂的吧?」

对着摆出一副好似说着“无论什么时候我只要拜托你你都会来帮我”的表情的库莉,拉扎勒斯无奈地摇了摇头回答道。

拉扎勒斯自认为自己已经拒绝的很干脆了,然而不知为何库莉嫣然一笑,说道:

「呼呼,我就是喜欢拉扎勒斯先生你这种责任感很强的地方哟」

「……随你的便」

拉扎勒斯狠狠地咋舌道。

不管怎么说工作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了,也拿到了报酬,打算买点什么书就回去的拉扎勒斯转过身后突然想到了还有一件事忘了问。他一边摘下戴在头上的帽子拿在手上一边说道:

「哦,对了,库莉,你知道罗尼最近在这附近的哪个赌场吗?以前应该都在这附近的啊」

罗尼,拉扎勒斯为数不多的友人之一。为了能和丽拉交流,拉扎勒斯正打算拜托他制作一个可以用黑炭写字的木板。

或许木板的加工也要不少钱,正好拉扎勒斯现在手上刚拿到一笔钱,趁着这个绝好的机会,他向库莉问道。

可是,库莉的表情却变得非常严峻,一言不发。

「……怎么了?」

就像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完全没有想到拉扎勒斯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一样,库莉的脸上浮现出茫然无措地表情,下一秒为了掩饰一般挤出暧昧的微笑。

「那个、拉扎勒斯先生您不知道吗?」

「什么?」

「罗尼先生,在两天前死掉了」

啪嗒、拉扎勒斯的帽子从手上滑落,掉在地上。

「死了?」

「嗯,是的。虽然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别的地方。他好像因为出千暴露了,然后受到了报复就……」

接下来回响在拉扎勒斯脑海的声音只是单纯的幻觉。被用穿着硬皮革制的长靴的脚踝狠狠地碾着手掌,传来手骨整个碎裂的声音。在赌场的入口经常能听到的,欺诈师被赌场的保镖报复的声音。

罗尼可能是受到了报复后直接就被杀了,也有可能是受到了重伤后,伤口恶化致死;也可能是指骨完全折断,再也无法做出骗人把戏的他由于失去了谋生的本事,对未来失去了希望,在浑浑噩噩中自杀了也说不定。

从库莉简短的回答中无法判断出他究竟是何种死法。但是无论是哪种最终结果都不会改变。

意识到自己的大脑正在空转的拉扎勒斯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用夸张的动作拂去帽子的灰尘,重新放回自己的头上,然后用手狠狠地将帽檐压下。

「这样啊,那家伙,死了啊」

常有的事。在帝都,每天都有不计其数的人的尸体埋入教会的坟墓中,已经到了连那坟墓都快装不下的程度了。

没错,常有之事。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脸摆出了什么表情,但是能够感觉的到库莉正在担心自己。

「拉、拉扎勒斯先生。没事吧?要我现在端杯酒来吗?」

「……省省吧。虽然和有力的赌博师建立关系会很方便,但是过于不谨慎地走的太近的话反倒会有各种各样的不便哦?工作结束后快点撇清关系才是明智之举」

「……」

随后拉扎勒斯注意到丽拉正看着自己。

故作镇静已经可以说是拉扎勒斯身为赌博师的,已经快要融入本能之中的习惯。察觉到丽拉视线的一瞬间,拉扎勒斯立马深吸一口气,重新调整自己的表情。

「我们回去吧,丽拉」

死了就死了,无所谓——拉扎勒斯小声低语道。

回到家后的拉扎勒斯找了个差不多能用的木材,打算小刀削成木板。不太习惯的工作让他的手指负了几处伤,不过总算是削出了大小合适的木板。

为了方便携带在木板的边缘用锥子开了个洞,将表面用锉刀磨平,穿一条绳子。如此一来,能方便地挂在脖子上的三十二开本大小的木板就完成了。以新手来说还算不错的完成度,拉扎勒斯一边将其放在手中把玩一边吹着口哨对丽拉说道:

「丽拉,这个给你」

「……」

丽拉摆出一副稍显困惑的神情收下木板,随后呆在原地。虽然拉扎勒斯做出要她将木板挂在脖子上的手势,但是她似乎不能理解这个东西的用途。

「你好像不会写字,但是绘画或者写标记这种程度至少可以表达你的想法吧?如果觉得有必要的话就用这个吧。虽然工艺很粗糙,不过我也就这样了。要是拜托专业的话能比这个造的更好就是了……嘛,无所谓了」

拉扎勒斯揉了揉方才一直紧盯着手上动作,积攒了大量疲劳感的眼睛。虽然特地使用了高价蜜蜡制蜡烛,但是即便如此在摇曳的灯光下进行精细的工作并不适合他。

果然不应该做自己不擅长的工作——拉扎勒斯忍受着高强度劳动所带来的疲劳感,忽然,注意到了身旁丽拉的视线。

「……?」

「怎么了?」

拉扎勒斯问了一句,但是丽拉没有回答。看来自己费尽力气做的木板好像没有用武之地。

如同宁静的湖面一般澄澈的双眸正紧紧地盯着自己。那不是被狐狸盯上的兔子在恐惧驱使下观察事物的眼神,只是单纯的用眼睛追寻活动着的物体的运动轨迹一般机械的眼神。

即便是擅长阅读人类情感的拉扎勒斯,现在也相当困惑。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对他而言,能够面对丽拉这种感情的机会几乎没有。将丽拉的眼神和记忆中的养父的眼神重叠后,拉扎勒斯才终于明白她此时到底抱有何种情感。

看样子是在担心自己。

「……?」

虽然她本人没有见过罗尼,但是也知道拉扎勒斯刚刚失去了一位友人。丽拉像是要探寻拉扎勒斯深藏于心里伤痕的位置一般,视线在他胸口附近游荡着。

「不要老想些多余的事,快点去睡吧」

拉扎勒斯说后,丽拉二话不说,立马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没有一丝犹豫的动作让人不禁认为刚才蕴藏在视线中的那份感情只是演技。当然,也有可能只是拉扎勒斯单纯地看错了而已。

会怀疑起自己,就是如今自己变得软弱的最好的证明。

「啊啊啊,去他妈的,果然不应该做自己不擅长的工作……」

在先前工作时以及回来做木工时喝下的酒精如今正在脑内翻腾交织,描绘出迷幻的图案。

脑海中浮现出刺穿今日见面的欺诈师的手掌的瞬间,

以及库莉所告知的罗尼的死。

幻觉中响起的是罗尼手掌被踩的粉碎的声音。

如同泡沫的记忆不断上浮,蜂拥而至。沸腾着地杂乱无章的记忆的断片瞬间将思考堵塞。

「无所谓,明明都是无所谓的事……」

拉扎勒斯抓起旁边的白酒瓶仰头痛闷了起来,让尽可能多的酒精流进胃中。途中呛了一口,如同雾气一般的酒精四散开来。

幻想的断片里,拉扎勒斯的手掌被尖刀刺穿。

拉扎勒斯被罗尼狠狠地踩着脚。

拉扎勒斯自己将自己的手骨弄得粉碎。

拉扎勒斯用刀刺穿了罗尼的手掌。

「……哈啊」

拉扎勒斯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软弱。

很简单,所谓赌博师的性命,那是比纸还薄,毫无价值的东西。平时一直不愿直视的事实,由于罗尼的死,让拉扎勒斯不得不去直面,没错,仅此而已。

那种感觉,就如同从裂开的缝隙中窥视着深不见底,幽暗阴森的洞穴一样。

今天拉扎勒是站在揭露欺诈师的那一方,由于被他看穿,连名字都不知道的欺诈师遭到了报复。

但是,就如同罗尼会轻易地死掉一样,就算明天拉扎勒斯会反过来沦为受报复的一方,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那简直是有着十二分可能性的未来,从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沦落到这样下场的观点出发,与其称其为未来不如称其为必然的结局更加妥当。

某日惨死在路边,那便是赌博师早已被决定的末路,唯一的区别仅仅是究竟是被别人杀死,还是千金散尽后自己走向死亡而已。在名为赌博师的这条道路的尽头,不会有什么像样的未来等着自己。

拉扎勒斯没有结过婚,迄今为止也没有找到可以结婚的对象。这并不是因为他对婚姻有着什么成见,只是那种与谁结为连理,相伴终老的未来,在拉扎勒斯成为赌博师的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复存在。

赌博师是走在钢丝上的人,并且,这条钢丝,并不存在名为终点的东西。

赌博师能做的,只有竭尽全力,一直不断地走下去。一旦停下脚步便会从高空跌落,堕入万丈深渊。但无论再怎么努力,终有力竭之日,所以那种末路对于赌博师而言只是时间问题。

「世间的一切,尽量不要放在心上」——这是曾几何时拉扎勒斯的养父教诲自己的话语。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没有那个蠢货会在走钢丝之前还特地背上行李。不安定的生活,不会给自己能够对恋啊爱啊友情啊真诚啊这种东西出手的余裕。

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将一切舍弃,尽最大可能保持自己身体的敏捷性——拉扎勒斯知道的,这才是自己能活到现在的最大理由。

「因为早就做好觉悟,所以才决定迈出步伐,没错吧?拉扎勒斯?」

拉扎勒斯尝试着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但没有谁能给出回答。

不知不觉,陷入了睡梦之中。

是那个梦的后续。

自己还是孩童时,初次与养父相遇时的梦。

「这样吗」

养父朝着完美地猜中藏在手中的硬币是正面的他重重地点了点头。一边把玩着手掌中露出正面的硬币,一边叹了一口气后说道:

「这就是天意吗?喂,小鬼」

他还是第一次看见比自己还要软弱的大人的眼神。

「——你要继承我的衣钵吗?」

「那是什么?」

「不明白吗?嘛,不明白也是正常的吧。对你而言,要考虑这些问题还太早了。换句话说,我已经相当老了呐」

男人摇着胡须,低语着。眨巴一下眼睛后,继续说道:

「到我这个年龄,就明白即使活着,也没有任何意义了。虽然早就知道赌博师不是什么正当的职业,但是事到如今才能真正的理解那份不正当究竟意味着什么。不过已经太迟了。我虽然还活着,但也就仅仅是活着而已。我终于察觉到了,这条生命之路的尽头,我什么也不会留下,就连自己曾经踏过的足迹,也会随岁月的流逝被磨平。所以,我很害怕」

那时的他完全不懂养父说的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对那时年幼,瘦的皮包骨头的他而言,要让他去思考除了活下去以外的事实在是过于强人所难了。

男人将那样的他当成好似上天赠予的宝物一般,颤颤巍巍地握住了他的手。

「喂,孤儿。传承下去吧。继承我的技术,继续走我没能走完的路吧。前进吧,将我曾经在这里,我曾经活过这件事转告给他人吧」

他哽咽着,虽然打算好好地把话说清,但最终露出痛苦表情的他吐出卡在喉咙里的血块后,以极为勉强的状态说道。

「所以,你到底希望我做什么?」

「没错、人命天注定。我成为赌博师也肯定是命运的安排吧。人不能忤逆神的旨意,所以只能继续走下去。只能让他人沿着我的轨迹,继续走上与我同样的道路」

「喂,孤儿,我问你,你愿意拜我为师,成为赌博师吗?」

面对抛向自己的问题,他——后来得名拉扎勒斯的他之所以点头的原因,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当时自己已是濒死之人吧。要是自己没有身受重伤,肚子空空,也能不能完整的活过明天都不知道的话,肯定不会搭理这个可疑的怪男人吧。

但硬要列举出第二条理由的话,那肯定是那个男人如今,露出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吧。

如此这般,拉扎勒斯签下了生命中第一份契约。

拉扎勒斯知道,那时的自己迈出了无法挽回的一步。不但如此,他也深知,自己今后的人生中,再也走不出可以挽回的那一步。

「——」

嘴里边念念有词的拉扎勒斯突然从梦中惊醒。

梦中的时间好似度日如年。但拉扎勒斯看向窗户外,此时距离黎明还有数十分钟的样子。

梦的内容清晰可忆,仿佛就像是刚刚发生过的事情一般鲜明。很正常,因为这是拉扎勒斯反复做了无数次的梦。

他支起躺在沙发上的沉重肉体,破旧的沙发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音。调整坐姿后从口中吐出一股微臭的酒气。

虽然养父作为赌博师来说是一流的,但是作为父亲来说可就称不上什么一流了。

即便如此拉扎勒斯知道,为了将孤儿之身的自己养育成人,养父究竟吃了多少苦头,花费了多少心血。

所以拉扎勒斯不会放弃赌博师这个职业。

因为那是养父托付给拉扎勒斯的遗愿之一。将本应早就终结的拉扎勒斯的人生延续下去的人是养父。延续自己生命的理由则是为了让自己成为赌博师,所以拉扎勒斯不能放弃,也不会放弃。虽然他算不上什么重情重义之人,但还是知道何为养育之恩的。

「啊啊,父亲。没想到这条路会这么痛苦啊」

拉扎勒斯凝噎着。那声音,好似花瓣枯萎凋零一般。

半只脚踏入黑社会的赌博师绝不是什么正经行当。对收入不稳定、没有明天的赌博师而言,企图想要像一般人一样过着幸福的生活不过是奢求。

赌博师的人生,无比的单纯。不会有哪怕任何一个人会去回顾死掉的赌博师的人生。

工匠留下道具,艺术家留下画作,司祭展现世人自己祈祷之姿和祝福之词。商人留下店面,农民留下土地和粮食。换句话说过着正经生活的大部分人都会娶妻,生子。

但是,上述种种,赌博师一无所有。

赌博师的人生就好似昙花一现的梦境一般。死后梦便会破灭,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就连这人是否真的存在过也无人知晓。

曾经似乎有位圣人写过的信里有这样一句话——「信仰、希望与爱,无论此世何时,无论发生何事,无论身处何地,此三者永世长存」。虽然拉扎勒斯无法得知这句话的正确性,但是他唯一知道的是赌博师不拥有这三样事物。

拉扎勒斯不会放弃赌博师的身份,所以早就做好了在这条路的尽头什么也不会留下的觉悟。

「……或者说,这是」

明知什么痕迹也不会留下,却还在这条道路上头也不回的疾驰。

这大概就是世人所说的绝望吧。

「不行,太悲观了」

感觉到自己的心情相当失落的拉扎勒斯站起身来。

平时的自己是不会考虑这方面的问题的。但是,就像这次一样,若是有熟人去世,自己就会对自己所选择的道路重新省视一番。

每到这个时候自己总会做同样的梦,然后半夜时从梦中惊醒。

拉扎勒斯从托雇了丽拉的福,从曾经的储物仓取回本来面貌的厨房中拿出专门为这个时候准备的杜松子酒。

将飘着强烈香气的半透明液体倒入小酒杯中,随即一饮而尽。砂糖的甘甜和热气一齐在胃中扩散开来。

「啊……」

通过蒸馏方式制作出的价格便宜,但却十分强劲的这种酒被广为人知还是从进入本世纪以后的事。

仿佛能让人中毒一般,简便易得的杜松子酒瞬间便在帝都中流行开来。甚至还引起了“杜松子酒之灾”,可谓是一种社会现象。

许多人都爱喝这种酒,丝毫不把由蒸馏失败引起的火灾放在心上。拉扎勒斯很能明白那种被酒精侵蚀脑髓的感觉。颓废的酩酊大醉可以让人忘记这世间几乎全部的耻辱和烦恼。

「嘛,虽然无法让人忘却自己喝的酩酊大醉这一本应最该羞耻的事就是了」

醉意如同寒意一般跟随血液流遍全身,拉扎勒斯逐渐失去力气,倚着墙瘫坐在地上。

对脑海中浮现出「绝症」二字的自己,拉扎勒斯不禁露出苦笑。没事的,自己经常面对这份绝望,换言之这份痛楚不过是暂时性的而已。无论想死的心情多么强烈,人都不会脆弱到仅仅因为想死的心情就死掉。所以,没事的。

拉扎勒斯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好似落水者死命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相信着这样做就能使自己远离绝望。

「怎样都好、无所谓。没错,一定没事的……」

门口传来的奇怪声响让拉扎勒斯疑惑地歪起脑袋。

定睛一看,原来是丽拉站到了厨房的入口处。看来是因为拉扎勒斯自言自语以及来回踱步的声音吵醒了她。

「……我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丽拉吗。我差点以为死神过来接我了哟」

丽拉褐色的肌肤溶入暗夜之中难以分辨。唯独圆睁的瞳孔仿佛穿透了黑暗一般浮现出清晰的轮廓。如此渗人的景象让拉扎勒斯脑海里出现“难道自己已经命不久矣吗?”这样无聊的想法。挂在脖子上的木板看起来好似异教徒的道具一般。

拉扎勒斯原以为她只是像平时一样呆呆地站在那里,无视掉的话马上就会回去睡了。但丽拉的反应则是和他的预想完全相反,只见她迈着谨慎的小碎步向这边靠近,好似在冰面上行走的猫一样。

「……」

然后,静静地伸出手。

丽拉冰冷的手指接触到吃了一惊的拉扎勒斯的脸颊,一股冰凉的触感传了过来,

拉扎勒斯还在奇怪为什么丽拉的指尖上会有水,下一刻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哭泣的泪水。

「……」

丽拉露出了和睡前一样,一副担心自己的眼神。

「你这家伙,该怎么说你好呢」

丽拉应该是非常恐惧被他人触碰到自己肌肤的,而如今这份恐惧也没有消除,作为证明,不住地震动从她的指尖传到拉扎勒斯的脸上。

作为奴隶被调教的她那扭曲了的心,如今的伤口上依旧流淌着鲜血。但即便如此,依然强忍着疼痛,担心着他人。

拉扎勒斯最开始的想法是立马回到自己房间,尽快从被丽拉撞见自己哭泣的羞耻和尴尬的气氛中逃离出去。但是看到丽拉眼睛的那个瞬间,涌上喉头的语言瞬间萎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有气无力的呻吟:

「……呐,能稍微听我说点事吗、一下就好」

「……」

丽拉坚定地点了点头。

拉扎勒斯一边挤出话语,一边在脑海里想着也许一直以来自己都想要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也说不定。

自己的成长经历这种事从没有和赌博师的同行们提及过。要对妓女们倾诉的话她们的反应又太冷淡。拉扎勒斯从来没有对自己为数不多的、可谓是封闭的交友关系中的任何一个友人展现出自己软弱的一面,就连曾经身为恋人的弗朗西斯也不例外。所以,拉扎勒斯像现在这样和他人谈及自己过去的事情还是头一遭。

拉扎勒斯贴着墙壁坐下身来,丽拉保持着触摸拉扎勒斯脸颊的姿势,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如同精雕细琢的玻璃珠般的眼球中拉扎勒斯读不出任何的情感,但是那瞳孔中没有如往常一样漠不关心的态度,所以拉扎勒斯决定继续把话说下去。

那并不是什么特别长的故事。

在被酒滋润过的舌头干涸之前拉扎勒斯的话就已经结束。之后只有抱怨自己为何喋喋不休地说了那么无聊话的后悔之情残留在舌根中。

「——嗯,就是这样而已。说的简单一点,就是我再过不久就会死,什么也留不下,什么意义也没有的死法。在那里,没有祈愿,没有希望,也没有爱。要是你不想和我一样的死法的话,劝你还是早点出去找下一个工作地点比较好」

「……」

拉扎勒斯如此收尾后,注意到丽拉此刻奇怪的动作。

她正在用木炭在木板上疾驰着,发出嘈杂的摩擦音。本来拉扎勒斯就是为了交流才给她制作的木板,所以眼前此景倒也不算奇怪,但无法书写文字的丽拉,如今正在噼里啪啦地写些什么呢?

数秒后,成果便摆在拉扎勒斯眼前。

「……花?」

在木板上歪歪扭扭画着的是花圈。

为何这个时候要画花?拉扎勒斯不禁诧异着。以小孩用木炭所画出的画来说虽然算的上很不错了,应该不是想要拉扎勒斯夸她画的很好吧。

丽拉拼命地在原本无表情的脸上做出某种情感,用手指了指花,再指了指自己,

随后将木板压向拉扎勒斯。

「所以说你到底……哦,是这样啊……」

丽拉和花让拉扎勒斯和记忆中的某物联系在一起,和丽拉在一起时关于花的记忆只有一处。

那便是今天的工作中,看到妓女向客人献上一轮花圈的时候。

(我是怎么告诉她为什么女性要向男性献花的理由的来着?)

丽拉摆出一副仿佛再说这都这样了你还不明白的表情,将木板放在拉扎勒斯的肚子上,随后用食指贴紧自己的脸颊。

随后将自己的脸颊向上提起。

拉扎勒斯理解到那是丽拉在努力地做出笑脸的时候,不经意间笑喷了。

「……」

「嗯,我知道了你想表达什么了。放心,我没事」

丽拉想传达的意思多半不是拉扎勒斯之前教的那样。只是对于丽拉来说,能清晰地表达出肯定的情感的表达方式只有这一个而已。

『没事的』——总而言之就是这样一句安慰的话吧。

如果不是自己自作多情的话,丽拉想说的肯定就是这个吧。并不是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自己会一直在这里——只是如此单纯的信息而已。

由于长久以来都没有做出什么像样的表情,所以丽拉的笑容显得非常的笨拙。将脸颊吊起的手指如今依旧在止不住地颤抖着,依然能隐约看出如今还未能拂去的恐惧感。

即便如此,对依然对自己露出笑颜的丽拉,拉扎勒斯要说的话只有一句:

「你真是个温柔的人呐」

「……」

「这就是所谓的『在那三者之中,最大,也是重要的就是爱』吧?」

「……?」

「没什么。不好意思,我酒喝得有点多了。差不多也该在这里睡了」

在酒精的作用下,自己的手脚如同灌了铅一般沉着,已经懒得在起身回到卧室了。由于平时拉扎勒斯就不用床,经常睡沙发或者地板。所以事到如今也并不是什么需要在意的事。

拉扎勒斯正打算举起手将还在身旁的丽拉赶走。重新想了一会后,为了不让她惊吓一般,缓缓地将手搁在她的头顶。

对于丽拉而言,要是自己主动做出什么举动的话,在这之后等待着肯定就是暴力的惩罚,她就是这样被教育的。对做好等待着遭受到暴力的觉悟也要露出笑容安慰自己的丽拉,拉扎勒斯想不出其他能表示自己谢意的仿佛。

虽然不知道是由恐惧,还是由惊愕带来的,但拉扎勒斯能够感觉到她细长的睫毛正在颤抖着。他用他那粗大的手掌数次揉了揉丽拉的头发后将手放下。

随即拉扎勒斯由于害羞的缘故赶忙闭上双眼。

「……陪我一会儿,在我睡之前这一段时间就好」

「……」

那时丽拉的脸上究竟浮现出了怎样的表情,很遗憾此时的拉扎勒斯是看不见的,但能感受到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拉扎勒斯醒来时,还以为自己睡在床上。虽然朦胧的睡眼还不能很好的成像,但是身体感受到的这份暖意应该是因为盖着一层被子。

但是先于视觉恢复的触觉则告诉他这里并不是床上而是厨房。没有铺毛毯的地板让身体的每处都隐隐作痛。

然后感受到的那份温暖并不是从有被子盖着自己,而是从手腕中抱着的某个东西那里传来的。描述的更精确一点的话,当拉扎勒斯撑开好似紧紧贴住的眼皮想要确认自己怀里抱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与对方的视线撞了个满怀。

「……」

「……」

当然了,眼前的是丽拉,因为这个房间内也不可能会有别人了。

而且,昨天晚上要求在睡前都陪在身旁的人是拉扎勒斯自己,但那时已经快要接近黎明了。丽拉的年龄可以称得上幼小。大概在按照命令等待着拉扎勒斯完全入眠的时候,不经意间自己也睡着了吧。

虽说自己没有紧紧抱住她的记忆,但是没准自己在熟睡的时候随便就抓紧了在周围的东西也说不定。从窗户射进的阳光来看现在已经是白天了。比拉扎勒斯要更早醒来的丽拉似乎是担心动作太大把他吵醒,所以一直也没有从拉扎勒斯的怀抱中挣脱出去。

「不过,看起来像是鸡的骨架那样瘦弱纤细的身体却意外地——」

丽拉苗条的身躯完全被拉扎勒斯收入怀中,两人保持着几乎没有间隙的密着状态。

虽然是看起来完全没有长肉的瘦弱身躯,但是像这样触摸起来,反而能感觉的到一种女性特有的柔软触感。如果她的真实年龄与拉扎勒斯设想的接近的话,可以说的上是相当丰满的体态吧。

(原本以为她只有十岁左右,这么看来说不定还要更大一点呐)

两人大眼瞪着小眼。看着脸上慢慢泛起清晰可见的红潮的丽拉,拉扎勒斯如此想到。

拉扎勒斯磨磨蹭蹭地将手腕移开后,丽拉以好像上了发条的人偶一般僵硬的动作蹭地站起身来。

「……!」

这家伙无表情的伪装完全的从脸上消失还是第一次看到呐。拉扎勒斯不由得浮现出这样的感想。

共寝所带来的羞耻感;昨日露出的笑容的残渣;对自己被紧紧抱住的困惑;本来自己就是因为『如此用途』才被买下的,所以抱入怀中这种程度的事情根本就没有生气的理由的些许理性,以及涌上心头的惊恐交织在一起,丽拉此刻露出了迄今为止与她的年纪最为相符的表情。

如今依然头晕目眩仿佛随时都要跌倒的丽拉夸张地向拉扎勒斯鞠了一躬后慌慌张张地冲出厨房,似乎跑到走廊时滑了一跤,传来了身体跌倒在地上发出的撞击音。

之后,又跑回来再次把门打开,看来想起自己把木板拉在这里了。低下头,暧昧地转动着眼珠,尽量保持不和拉扎勒斯四目相对,光速拿起木板后又再次冲了出去。

门外再一次传来跌倒的声音和丽拉的呻吟。

「……!」

丽拉自己无法发出声音,所以那更像是喉咙深处的空气碰撞、翻滚时所发出的声音。给人一种无法忍受疼痛漏出肺部里

的空气的感觉。看来是应该摔得相当的惨吧。

完全不知道丽拉在慌张什么的拉扎勒斯一脸懵逼,不经意间露出苦笑。

「啊啊,真是的,懒得理她」

拉扎一边嘟哝着像是口癖一样的话语,一边站起身来。

虽然一切都没有改变,但是先前那份剧烈的苦闷如今已经感受不到了,所以拉扎勒斯决定重新回到理所当然的日常之中。

总之,拉扎勒斯决定首先去看看丽拉的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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