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G少年冬天的战争 1、要町电话男

我们的世界是何时分裂成两半的呢?

一边是日光照得到的地方,另一边和阳光完全隔绝。冰冷的地狱与南国的乐园只有一步之遥,居住在那里的是极少数得天独厚的人,大部分则是运气不好的家伙。

某些大企业的社长曾经在电视记者会上说:“不论如何,挥汗工作仍然值得尊敬。”不过,就连只有高工毕业的我也知道,他们的公司是借由“连干毛巾都要拿来拧一拧”的裁员手段,才使业绩得以回升的。

这些被人用过就丢的打工族或合同工,即使工作得满头大汗,未来也毫无保障可言,更不用说加入年金保险了。他们挥汗如雨,从事着单纯的劳力工作,生活在一个年收入两百万元的无情世界里。

他们无法向任何人抱怨,只能凄惨地在世上任人踢来踢去,最后还被某大学教授贴上“下流社会”的标签,认为这群人既无工作意愿,也没有进取心与生存下去的希望。我们以这种简单到不行的方式把人区分开来,二话不说将他们舍弃。只要贴上标签,就安心了;整理分类之后,就可以堆到仓库里了。尼特族(注:即NEET(NotinEmployment,EducationorTraining),指结束义务教育后,不升学、不就业、不进修或参加就业辅导,整天无所事事的人。)、打工族、茧居族(注:个性封闭,经常关在家里足不出户,也不关心外界的人,可能有不易参与社交活动、个性退缩等特点。)、御宅族,这个社会正以百万人为单位抛弃着这群年轻人。

我先声明,我可不是什么社会改革家,也不是切·格瓦拉那样的共产主义者,纯粹是因为眼见池袋街道渐渐失去光泽、变得黯淡,实在看不下去。年轻人的眼底失去了光彩,变成无数个挖空的洞。我只能一面顾店,一面看着这样的景象。因为,除了池袋以外,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不过,有件事大家都忘了。

不论是谁,都不会永远处于挨打状态。被人用过就丢的多数派之中,一定会出现一些人,集结力量反击回去,而且用的是层次极低的手法。毕竟,谁都想要将自己所受的惩罚加诸别人身上。复仇永远都是甜美的。

他们以不怎么灵光的脑袋思考,认为自己之所以被人踢来踢去,只是因为太弱而已。既然如此,下次就找比自己还弱的家伙,再踢他们的肚子就行了,爱怎么踢,就怎么踢。

弱小的家伙,从更弱小的家伙身上夺走东西。这种事,就发生在社会权威们看不见的世界里。

今年的冬天异常寒冷。我已经很久没在我们家的水果店前铲雪了,久到完全没有记忆。东京的雪只有第一天很美而已,再来就只剩满地泥泞,不值一提。整个池袋站前,因为茶色的残雪而变得湿漉漉的。由于我很怕冷,所以管它什么气候异常,我还是喜欢暖冬几十倍。

不过,再怎么严酷的冬天,也会有结束的时候。这是春天的奇迹。或许你会认为那是理所当然的呀,不过,请试着在三月的某个早晨醒来之后,任由那一年春天最初的和风吹拂全身。这种每年都会降临的奇迹,实在令人陶醉。

当时我正在水果行门口,为第二十几次到来的春天而感动。我先将产季即将结束的熊本与爱媛的柑橘沿着人行道摆好,再把刚上市的甲州枇杷与草莓一一陈列在內侧平台的绝佳位置。

店里的电视,播放着上午十一点半的新闻。

“丰岛区西巢鸭的独居老人自杀了。”

听到这个地名,我抬起头看向店内的电视。屏幕上有张失焦的黑白照片,勉强看得出是个老妇人。平冢亭(七十三岁)。

“平冢女士有轻微的老年痴呆症,据说几天前遇到转账诈骗,从那之后就十分沮丧。警视厅正全力追缉该诈骗集团的下落。”

此时画面上是一栋年纪比我还大的木造灰泥公寓,同时还有跑马灯的说明。老妇人因为转账诈骗而自杀吗?她在那个昏暗的地方一个人生活、一个人死去。如果死的是我,新闻报道的背景画面会变成既明亮又脏乱、给人奇妙感觉的西一番街吗?感觉很有我的风格,或许还不错。女主播的声音突然开朗起来。

“那么,接下来是幼儿园小朋友在春天的妈妈牧场挤奶的报道。”

我对乳牛和幼儿园小朋友没什么兴趣,回头继续做开店的准备工作。

在我完全忘记看过的新闻的隔天上午,接到了那通电话。我们店里的生意不是很好,所以只要每两个早上去进一次货就好了。那天上午十点多,我还躺在二楼四叠半榻榻米的房间里,在被窝里翻来翻去,此时手机响了。确认来电显示,是隐藏号码。是哪个地方的哪个家伙打来的呢?

“喂?”

传来年轻男子利落的声音。

“不好意思,真岛诚先生在吗?”

从他的说话方式就可以听出这不是我任何一个朋友。因为,在我认识的人之中,没有人能够把敬语用得这么像样。

“是我没错,你是谁?”

“很抱歉,我还不能告诉您。不过您能否先听我说一下呢?”

这是一种新式的手机购物营销吗?我从垫被上抬起了上半身。

“可以是可以,你找我有什么事?”

“我们听说,真岛先生愿意不收费用,帮忙解决池袋这里发生的麻烦。这是真的吗?”

跟侦讯没两样。我体内的警铃被触动了。

“这个嘛,你说呢?我好像做过这样的事。”

对方很沉着,毫不羞怯地说:

“这个问题可能有点尴尬,我们知道您很难回答。不过,根据街头的传言,真岛先生在东京北半边堪称最厉害的麻烦终结者。”

为什么这种正面的传言,都不会传到我这里来呢?真是不可思议。

“因此,我们有一个请求,想请您将某个青年从极度的困境中拯救出来。”

ㄎㄨㄣヽㄐㄧㄥヽ!这个词我就算会念,也不知道该怎么写。

“是什么样的麻烦呢?”

我总算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了。如果是要委托我什么,早点讲不就行了嘛。

“那个青年加入了一个从事非法活动的社团。在西巢鸭发生的老人自杀事件,真岛先生知道吗?”

我的眼前浮现出一栋昏暗的木造公寓,还有那张看不清长相的黑白大头照。

“你说的社团活动,是转账诈骗吗?”

“是的,我们称之为‘免费公司’。委托人希望脱离那家公司,但是社长和某些难缠人物有关系,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他没那么容易离开。”

说到和转账欺诈公司有关系的“难缠人物”,一定就是黑道了。这次的工作似乎又是我不擅长的那一类。不过,这也算是个好机会,可以趁机活动一下因为寒冷而怠惰很久的身体。我在薄薄的垫被上站起来,对他说:

“我现在还无法决定要不要接受委托。必须先和委托人好好谈过之后,才能作决定,越快越好。那个男的今天下午有时间吗?”

对方立刻回答:

“他们公司的忙碌尖峰时段听说是下午两点到四点。在那之前,委托人应该有空。我们会跟他联络,请他直接打给真岛先生。”

最忙碌的尖峰时段,与白天的八卦节目时段重叠。转账诈骗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工作。

“我知道了。”

接着,我问了一个始终很在意的问题。

“对了,你是谁?”

男子以恭敬到不能再恭敬的语气回答:

“我们是一个支持打工族、尼特族自立的NPO(注:全名Non-ProfitOrganization,即“非营利组织”。)法人,叫WideWorld。那么,就麻烦您了。”

呼,总觉得这个男的好诡异。

五分钟后,下一通电话响起。当时我的一只脚正穿过牛仔裤的裤腿。

“喂?”

“是真岛先生吗?有人要我打这个电话。”

委托人似乎很快就打来了。

“听说你想脱离转账诈骗集团?”

男子以一副没自信的口吻说:

“……是的。可是,社长他……”

我的另一只脚也穿进了这条很旧的牛仔裤。只用一只手,实在很难扣上裤子前面的扣子。

“我知道,和某个组织有关系是吧。几点可以碰面?地点在池袋西口公园。”

“果然还是要当面谈才行吗?可是我很不擅长和别人交谈。”

这个小鬼还真是麻烦。我的声音不由得变得冷淡。

“你很擅长打转账欺诈的电话,却不擅长和人面对面是吗?”

“没错,就是因为不擅长和人接触,我才会选择打电话的工作。”

真是让人受不了的骗子。

“总之,十一点,你到圆形广场的长椅来。”

说完,我立刻挂掉电话。与其打手机或是写电子邮件,我宁可直接碰面聊。毕竟,人和人彼此交换的并不只是单纯的情报而已,还有很多无法靠电波传送的东西,例如对方的为人、体温

、气味等。

趁着出门之前的一点点时间,我播放了贝多芬第五号小提琴奏鸣曲《春》。听起来开朗而快活,在一共十首的小提琴奏鸣曲之中,它最具有女性特质。写出这支曲子时,音乐巨人贝多芬不过三十多岁而已,还没有神经衰弱或忧郁的毛病,利落而奔放地将旋律发挥得淋漓尽致。任何人是不是只要上了年纪,做像这样的事就会变得很困难呢?

我跟老妈说了一声就出门了。我一边走在西一番街上,一边吹着口哨,旋律是《春》的小提琴第一乐章。你看,我是不是正经得出乎你的意料?但是,为什么上班族只要一看到我走近,就会闪避到人行道一侧呢?真是莫名其妙的举动。

春天的池袋西口公园,仍然一如既往。在这个季节里,即使是喷水池冒出来的水,都给人一种柔润的感觉。原本那些似乎快要冻僵、相互贴着羽毛取暖的鸽子,也展开灰色的旗帜,在东京都心的空中盘旋。十一点刚过,我在钢管椅上坐下。如果在冬天,这个行为可说是勇气十足,毕竟不锈钢冷得足以让人冻僵。

我四下观看,六成以上的长椅都坐了人。翘班的上班族,待会儿要去上课的学生,一直待在这里的流汉浪,到处都看不到像是打那通电话的小鬼。我放松地坐在长椅上,腿伸得直直的,尽情沐浴在春天的阳光里。

手机在上午第三度响起。对我的手机而言,这样算是极度活跃了。

“那个,不好意思。”

是刚才那个小鬼的声音。

“我还是很难跟你当面谈。我实在很不擅长和活生生的人接触。不过,我已经在西口公园附近了。”

我不由得叹了口气。

“像你这样,真的能够胜任转账诈骗的工作吗?”

小鬼以闹别扭的声音说:

“你自己还不是被我骗过一次了。”

“咦?”

接着,小鬼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刚才那个自称NPO法人的男子。

“委托人在公司里表现得相当优秀,我想这也是他无法摆脱社长的原因之一。他似乎很擅长对付不同的对手,即兴表演一套戏码。”

我大笑起来。原来如此,无论什么工作,都有所谓的胜不胜任。

“我知道啦,算你得一分!不过,如果我完全不知道你的样子,也很难跟你聊啊。你到公园来,在圆形广场找一张离我最远的长椅坐下也可以。然后我再跟你谈。”

我又挂了电话。总觉得如果光靠手机交谈,只会被那家伙牵着鼻子走而已。我确认了来电记录,是隐藏号码。

那个小鬼没什么明显的特征,穿着黑色牛仔裤与灰色连帽外套,针织帽拉到眼睛上方。我看见距离这张长椅六十米左右的地方,那个家伙正打开手机拨号。因此来电铃声一响起,我立刻知道是委托人。

“我是阿诚。”

“我叫高槻阳儿。不好意思,用了这么麻烦的方式。但是到底要怎样才能让你认真听我说,我真的想了很久。”

我凝视着语气单调的电话男。从最早的NPO男子,到刚才那个缺乏自信的小鬼,现在似乎出现了第三种性格。阳儿在电话里,究竟可以变身成几种人呢?

“现在的你,是真正的你吗?”

变色龙在圆形广场的对面发出短促一笑。

“我自己也不知道。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只要一打电话,就能自由自在地变身成无数的人。”

“这样呀。所以,你天生就适合转账诈骗这一行啰?”

“我自己也这么认为。直到昨天为止。”

自杀的那个老人……西巢鸭距离池袋不远。

“在那之前,你没有任何想法吗?”

“嗯。”

我的措词变得有点严厉。

“为什么?”

“我们社长常说,公司的工作,对于日本经济有帮助。”

转账诈骗有助于经济的活络?这真是现代经济学的新说法。

“真岛先生知道六十岁以上国民的平均储蓄额是多少吗?”

我说我不知道。

“据说是两千三百万元左右,这笔钱不是沉睡在银行就是躺在衣橱里。我们从老人家那里把钱弄来,再拿去好好地消费,这样可以促使经济活络起来。”

我想了一下自己的存款,和平均储蓄额相差两位数,四十年后,我似乎也存不到那么多钱。那些被骗走的钱,应该是老人家一辈子努力挣来、视之如命的财产。

“少说这种自私的话,被诈骗的人作何感想?”

他在长椅上低下头,但是声音很冷静。

“又不会怎么样。我们并没有骗光所有的钱,只不过要他们汇个几百万而已。他们或许很火大,但是那也算是很好的教训,学会‘不能轻信别人’,又不是明天就活不下去了。我和公司里的伙伴,原本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陷入沉默。我替那家伙把他说不出口的话讲完。

“直到昨天为止,是吧?”

电话男的声音里,第一次出现痛苦的感觉。

“没错,直到昨天为止。那个奶奶有个孙子——这个世上到处都找得到这种名单,告诉你‘某个老人家有个孙子’。”

真是可怕的世界。这样的话,应该也有一种名单,列出像我这类爱好古典乐、人长得帅却没有女人、年收入在平均值以下的健康男子啰。这种名单可以拿来做什么生意啊?推销歌剧还是色情按摩?我甩开脑中的幻想,问他:

“你打电话到独居者的家里?”

“不,不是我。最先使用预付卡手机的,是负责哭的。”

“负责哭的?”

真是什么工作都有。诈骗公司“负责哭的”,那有“负责笑的”吗?

“由负责哭的先打电话,告诉对方‘发生车祸了,事情很棘手’。接着,开始低声啜泣,惊慌失措。总之,假装在哭就行了。这个角色大多是由脑筋不好的家伙扮演的,趁对方还没有完全搞清楚状况,接下来就换我上场了。转账诈骗是一种团队合作。”

“一讲电话,你的脑子似乎就动得很快是吧。最重要的角色,应该就是接下来的家伙吧?”

阳儿有点得意洋洋地说:

“这个角色需要具备应对各种状况的演技,以及一点专业知识。在转账诈骗中,二号打者是最强的,必须扮演各种角色,比如警察、保险公司员工、律师之类的。一边表示同情,一边公事公办地告知对方需要多少和解金。”

真不敢相信,只凭这种手段就能骗到钱。

“光是这样,就能够顺利吗?”

“嗯,还有其他扮演被害者或医生角色的人会等在电话旁边。顺利的话,只到第二个人为止,后面的人都不用出马了。每天只要根据名单打一两百通电话,其中总会有几个容易被骗的人,就像昨天那个奶奶一样。”

总算回到了原来的话题。

“我演的是赶到车祸现场的警察。我说,虽然警方不能介入民事,但您的孙子实在太可怜了,我很同情。在和她通电话的过程里,我就摸透她的底细了。那个奶奶的孙子似乎有轻微智障,偏离常态的家伙在日本都生活得很辛苦。她的孙子似乎好不容易才找到工作,好像是做面包的,奶奶很怕孙子丢掉工作。然后,我就告诉她汇款账号。”

智障的孙子与痴呆症初期的奶奶……情况似乎变得很棘手。阳儿的声音变小了。

“我说,进口车的前面半毁,修理费用预估要三百二十万元。”

“这样啊。”

“当天,车手就从银行把钱领出来,扣除给他的百分之六报酬,公司净赚三百万。唔,车手是外包的,大多是一些缺钱又爱玩的人或是家庭主妇之类的。我们公司虽然只有五个人,但是每个月的业绩目标是一千万元。多亏了这一票,我们达到了三月的业绩标准。那天晚上,社长请我们去吃特等肋排肉。”

我抬头看着都心公园上方隐约透着藍色的春季天空。在这片天空之下,有无数的人活着。有犯罪的人与清白无辜的人,有行为端正的人与犯错的人。我该怎么区分呢?我对着广场对面的阳儿说:

“听到那则新闻时,你有什么感觉?不要以任何角色回答,尽可能以你自己的身份回答我。要不要接受这个委托,全看你的答案。”

虽然他在电话里能变身成任何人,似乎还是很难回答这个问题。阳儿叹了口气说:

“我很震惊。真岛先生或许不懂,转账诈骗就像游戏一样。房间里聚集的都是年轻人,大家一起嬉闹,一起工作。那个房间里有预付卡手机、名册,以及转账诈骗手册,那是一份光靠这些就能干的简单工作,赚到的钱全部进了黑道的口袋。我们的公司很出色,每个月都能达成业绩目标。大多数时候都像社团活动一样,很开心。但是到了昨天,一切都变了。社长虽然说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发生,不要在意,但是自从听到了那则新闻之后,我就完全无法再打电话了。我的电话说不定夺走了一个人的生命。一想到这里,我就干不下去。可是,公司却不放我走。”

我抬头看着头上的榉树,细小的嫩叶透着水色。

“你从刚才就社长社长地叫,那个家伙是什么样的人?多大年纪?”

阳儿暂时调整了一下呼吸,回答道:

“他叫浅川达也,在池袋这里似乎一直就是干坏事的。我记得他是二十六岁吧。好像和池袋的地下世界也有联系。他说每个月会缴保护费,是营收的三成。”

我想像着二十六岁的年轻社长,感觉上比二十多岁的水果店店员帅气。不过,黑道也太好赚了吧,自己什么都没做,就可以拿走别人的三成收入。虽然说是“保护”,但转账诈骗这种东西,应该不会发生什么麻烦吧?只要挂掉电话,一切就结束了,而且预付卡手机又无法追踪。

“公司的成员都这么年轻吗?”

“嗯,年纪最大的是社长,其他人都是二十到二十四岁,只有负责哭的那个是十几岁吧。”

说是“社团活动”,搞不好真的是如此。这么年轻就赚进大把钞票,也许是很快乐的事。

“为什么不能说你想要辞职呢?”

阳儿变成了哭声。

“我们公司的规定跟铁一样硬。背叛者会遭到凌虐,而且社长说不定会叫黑道的人找个地方把我埋掉。无论是逃跑、独立,还是把工作的详细内容告诉警察,都会遭到严惩,就算有几条命都不够死。”

小鬼似乎都爱讲这种话,虽然通常只是口头威胁而已。

“真的有人遭到这样的对待吗?”

“不,目前还没有。可是,我们公司有个员工就很惨。他被别的公司挖走,据说社长和黑道的人跑到那家公司,把大楼砸得乱七八糟,里头的员工也全部被打得鼻青脸肿。”

真是没救了。在池袋街上晃荡的小鬼,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固然保证高薪,公司背地里却和黑道挂钩,从事真正的专业诈骗,虽然那个小鬼原本也不是什么正派的家伙。

不过,诸如此类的故事,这几年我在街头已经听到耳朵都要烂了。小鬼的失业率居高不下,也难怪会奋不顾身扑向眼前的钞票。

我看向圆形广场的对面。

“阳儿,你是真心想要离开公司吗?”

“真的。”

“你不会再从事转账诈骗吗?”

“不会。”

我从钢管长椅站起来,缓步走在呈同心圆状散开的石板路上,渐渐靠近他。

“虽然不知道能帮你什么,但是我会试试。不要用预付卡手机打给我,告诉我真正的手机号码。”

阳儿迟疑了一下。大概是有一种会被脱个精光的感觉吧?只要有号码,他的本名、住址、年龄,以及其他的个人情报,全都查得出来。地下世界的情报网,只要肯出钱,什么都有可能查到。

“知道了,你先挂电话。”

我挂掉手机。灰色连帽外套的小鬼从长椅站起来,边走边用另一支手机选号码。我的手机响了。

“这是我的私人手机。这样一来我可就毫无退路了。”

“没错,你要走出地下世界,回到光明之中。”

我们边走边讲,彼此的距离渐渐缩小。我和电话男在圆形广场中央面对面。到了可以看见他眼睛的距离时,我把电话挂了。

“嘿,叫我阿诚就行了。”

“知道了,阿诚。我是高槻。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我的专长是打电话。”

然后我们握了手。出乎意料,电话男的手相当温暖。

这次,我们并肩坐在同一张长椅上。

“那,阿诚打算怎么做?我这里有一些可以动用的资金。”

我什么都还没想到,所以随口胡诌:

“向警察密报是最简单的。在你逃走的时候,警察会处理公司的事,把他们通通抓起来。”

阳儿以一种不屑的眼神看着我。

“你这样也算很有本领的麻烦终结者吗?那样的话,我会被全国通缉吧。即使没人找到我,暂时没事,但进监狱的那些家伙,也会知道是我出卖了他们。总有一天,我会被他们报复的,那就是地狱了。”

我在长椅上伸懒腰。

“我知道这个想法行不通啦。我才刚接受你的委托,哪可能想出什么妙计?我会再跟你联络.从今天起,你就别再搞转账诈骗了。就说是感冒了什么的,不要去上班。”

阳儿点点头,站了起来。

“知道了。阿诚,拜托你了。”

他圆鼓鼓的灰色背影,逐渐远离春意盎然的池袋西口公园。时间刚过中午,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朝着大都会广场前进。到TsubameGrill(注:一九三○年在东京新桥车站内创立的餐厅,以煎烤汉堡闻名,原名“日本游览协会食堂部”。为了纪念创立那年有一班特快车“特急Tsubame”开始由东京发车,后来不再停靠新桥站,餐厅才改名。)吃个汉堡再回家好了,或许顺便逛逛HMV(注:全名“HisMaster’sVoice”,在日本、加拿大、香港、新加坡等地设点的英国唱片行。)。

我在音乐杂志中读到,古尔达(注:FriedrichGulda,奥地利钢琴家,一九八○年曾录制多首莫扎特钢琴奏鸣曲,母带却不翼而飞,二十多年后才从当时录在录音带上的音源转录为作品发行。)在二十五年前录制的莫扎特钢琴奏鸣曲,现在已经找到了,值得一听。

在这么美好的季节里,我才不想听什么又昏暗又艰涩的音乐。

那天下午,我一面听着乍听之下很简单,其实充满灵性的钢琴奏鸣曲,一面顾店。我试着从各种角度思考,最重要的是那个二十六岁的社长,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在他背后撑腰的组织,到底是什么来头?毕竟他是每个月上缴三百万元以上的优良企业小弟,对方毫无疑问会拼死保护他。

到了傍晚,我拿出手机。时间是下午五点半,转账诈骗最忙碌的时段应该已经结束了。我选了阳儿的号码。

“我是阿诚,现在方便说话吗?”

阳儿的声音背后,有街上的噪音。

“可以呀,我已经离开公司了。”

有件事我一直很在意,所以试着问他:

“你们的办公室是什么样的地方?”

“就是一般的短期租赁公寓,每三个月会搬一次。”

虽然都是公司,但是营业内容违法的公司,毕竟不太一样。

“这样呀。对了,社长他,呃,是不是叫浅川来着?给他撑腰的组织,你知道是哪一挂的吗?”

“我不是很清楚,社长没有把那方面的人介绍给员工。我们只知道他要上缴一笔钱。反正,社长认识的,大概是几个小喽啰吧。”

果然是以流氓为本业。即使阳儿公司的人全数遭到警察逮捕,只要切掉组织的末端就没事了。这种制度的设计,让警方动不了上头的人。

“那么,阳儿你那边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查出背后是什么黑道组织?”

“就算有方法,这么可怕的角色我可演不来。只要流氓记住你的长相,就没办法马上抽身了。”

“我知道了。那,告诉我你们办公室的地址。”

阳儿告诉我的地址,位于要町一栋短期租赁公寓。

“还有公司所有成员的名字,以及他们各自的角色。”

我摊开外送订货用的单子,以铅笔写下公司成员的资料。虽然是只有五个人的公司,但每个人还是有像样的职称。

浅川社长之下的第二把交椅,是古田恭介专务(二十四岁)。我把其他两个一般董事的名字也写了下来。

那天,我一直思考到半夜。我最想调查的是替浅川撑腰的,到底隶属于哪个组织。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查出撑腰的流氓是谁——引发某种麻烦,看看对方有什么行动。

我在大半夜拿出手机,打给池袋的孩子王,安藤崇。电话另一端传来的是新年以来首次听到的冰一般的声音。

“这次又是什么麻烦?”

这个家伙老是不懂得来点季节问候语。我好整以暇地说:

“今年一定要去赏花。不带部下,也不带女人,只有我和你。”

池袋的两大型男,在立教通观赏染井吉野櫻。国王完全没兴趣。

“三秒钟之内,如果没有要紧的事,我就要挂了。一,二……”

“等等,这次是转账诈骗。”

他的声音稍微变得柔和,大概是觉得有趣了吧。

“那倒还不坏。”

“崇仔,你知道在西巢鸭独居老人自杀的事吗?”

“不知道。你说吧。”

我把从阳儿那里听来的情报,连同新闻的内容,全部讲给崇仔听,也讲了员工平均年龄二十二岁的转账诈骗公司,以及有某个组织从中收取费用的事。

“那么,阿诚希望G少年做什么?”

我咧嘴笑着说:

“假扮流氓。”

崇仔也毫不掩饰地笑了。

“好像很有趣。”

“我就说吧。我希望崇仔帮我吓唬一下对方,质问那个社长是

在谁的许可下,在池袋工作的。”

崇仔的声音变得更冷,似乎是愿意加入了。

“然后,看看那家公司有什么反应?”

“没错。让他们动摇,引出背后的关系。无论如何,如果不知道背后是谁,就无法拟定接下来的作战计划。”

“知道了。什么时候?”

“明天。”

挂掉手机之前,池袋的国王说:

“我很擅长演坏人,对吧?”

“你那不叫演技,而是本色演出吧?”

崇仔好像想说什么,但我立刻以革命一般的感觉,猛然挂掉国王的电话。

隔天上午,阳儿用手机将公司成员的照片寄来了。虽然每个月要付很高的通话费,但在这种时候,手机实在很方便。那张照片里头,转账诈骗的四个员工在太阳60通的高级烧肉店,围着特等带骨肋排肉的四周坐着。浅川皮肤黝黑,以发蜡把短发弄得直直竖起,是个体格好、像是牛郎的男子。他的旁边则是长发视觉系的专务古田。据说两人总是一起行动。

下午三点半,奔驰休旅车停在水果行门口。贴着隔热纸的车窗降下来,崇仔向我老妈问好。

“午安,我借一下阿诚。”

真是奇妙,这家伙明明是街头帮派的国王,却很善于掌握老人家的心。每次只要我抛下顾店工作都会不停唠叨的老妈,听了他的话竟然笑逐颜开。她都这把年纪了,依然是外貌协会的成员。

“阿诚,你帮G少年带些吃的去吧。喏,那边那个瓦楞纸箱。”

老妈以下巴指向一个装着半打甲州网纹香瓜的银箱子。太逞强了。不过,如果我不照着指示去做,敌人马上就会不高兴。我默默地把高级香瓜抱在胸前,朝着奔驰车走去。崇仔以爽朗得诡异的声音说:

“谢谢,母亲大人!”

莫名其妙!怎么会有这种令人作呕的虚拟母子关系!

休旅车发动了,除了崇仔之外,车子里还坐着三个G少年。每个小鬼都很魁梧,跟突击部队没两样,连手背都刺了青,也太吓人了吧!拜托别这样。他们都戴着一样的贝雷帽,直直地盯着我看。是在和我打招呼吧?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出乎你们意料地胆小。而且,我最讨厌暴力与武力了。

“开到要町。”

司机的贝雷帽往下一点,这辆总重量少说超过两吨的休旅车,缓缓地往前驶去。不过,要町就在池袋隔壁,坐地铁只有一站而已。几分钟后我们就抵达住宅区,找到那栋短期租赁公寓。

那是一栋除了整面白色瓷砖什么也没有的四层建筑。这个时间不会有什么人出入,不论是要町还是其他的住宅区都一样——上班的人还在公司,主妇还在观赏下午八卦节目的后半段。

我们将奔驰停在狭窄的巷子里,等着转账诈骗公司的社长出来。

最先从白色建筑的玻璃门走出来的是阳儿,时间是四点半。我事先告诉他车种,因此他稍微瞄了奔驰车一眼,然后经过车子旁边,朝着有乐町线的要町站走去。看着他沐浴在夕阳下的背影拿出手机,我的来电铃声响了。

“他们快出来了。今天社长和专务两个人好像在商量什么事,可能很难等到只有浅川社长一个人的时机。”

“知道了。”

挂断手机,我默默伸出两根手指。崇仔做梦般地说道:

“一个人和两个人都一样,只要让他们打从心里害怕就行了吧?”

正是如此。说到要让别人害怕,池袋没有任何人会怀疑国王安藤崇的能力。

十五分钟之后,社长和专务出来了,两个人都穿着黑色的紧身西装。大概是克里斯汀·迪奥(ChristianDior)的吧。剪裁那么棒的西装,竟然穿在仪态这么差的小鬼身上。两人手插在口袋里,朝着车站走去。

奔驰车缓缓跟在他们后面。就在他们快要走到大马路前时,车子突然加速,挡住了两人去路。四扇门一起打开,崇仔与G少年冲了出去。

“干吗啊,你们这些人?”

二十六岁的社长那张黝黑的脸大叫出来。崇仔的声音像冰柱一样锐利:

“老子啦,老子!你不认识吗?!”

我在奔驰车里压低声音偷笑。崇仔似乎天生就有表演之类的才能。社长焦急地叫道:

“开什么玩笑!你们是谁啊?”

剩下的三个人双手在胸前交叉,直挺挺地站着。国王说:

“老子啦,老子!你们在池袋混,不认得我的长相吗?我问你们,是谁允许你们在池袋从事转账诈骗的?你这蠢蛋!”

崇仔在讲到“转账诈骗”的时候,还故意环顾四周,放大音量。显然,社长感到害怕了。

“我说,你们到底是谁?”

崇仔闹脾气般地说:

“你伤到老子的自尊了。在池袋,不知道G少年的小鬼,你还是第一个。”

出乎崇仔的预期,G少年的名号带来了电击般的效果。社长与专务脸色发青,脚尖改变了方向,像是马上要逃走一样。

“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我们没做什么转账诈骗,只是普通的上班族啊。”

社长突然摆出低姿态。崇仔依然磨着冰刀说:

“內情全都曝光了,你们是社长浅川和专务古田吧。是谁让你们在池袋混的?不知道要来找我们拜码头吗?既然这样,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坐车兜个风?”

崇仔直盯着浅川的脸。他的眼睛完全读不出任何情感,就连我,有时也分不清他是开玩笑还是当真的。浅川似乎已经有了觉悟。

“我们也有靠山,是一个不输G少年的组织。”

“哪里的?报上名来听听!”

崇仔的演戏功力实在高人一等。即使由我来讲,也没办法说得这么顺吧。

“羽泽组系冰高组。”

真是出乎意料的发展,竟然是由猴子担任涉外部长的池袋地下世界三大组织之一。崇仔似乎也很讶异,反应比平常慢了半拍。

“这样呀。冰高组是吗?那当你们靠山的人,叫什么名字?”

“本部长岩濑先生。你们这群人,这样找我们的碴,以为可以没事吗?”

社长似乎突然找回了元气。其中一个G少年说:

“国王,要不要暂时收手?”

专务那张视觉系的脸皱了起来,拉拉社长的袖子说:

“浅川先生,我想就此打住比较好。G少年的各位,我们会请冰高组和你们交涉。不好意思,今天请容我们先走一步。”

专务似乎很有处理事情的能力。他行了个礼,迅速走回原路,举起右手拦下路过的出租车,把社长推进去。最后他朝崇仔的方向鞠了个躬,自己也消失在黄色车子里。

坐在奔驰车回家的路上,我马上打给猴子。涉外部长今天也很威风。

“干吗呀,阿诚?找我喝酒吗?”

猴子带我去过高级俱乐部。那种光是坐下来就要价五万元的店,我一个人绝对去不了。

“不,这次是和工作有关的事。你们本部长叫岩濑是吗?”

“嗯,岩濑叔叔很疼我。他怎么了?”

我把池袋的转账诈骗社团和保护费的事情告诉他。猴子默默听着,最后说道:

“每个月三百万元很多啊。虽然我没听过这种诈骗的事,但是流氓对于自己的财源,嘴巴都很紧,搞不好是真的。”

这样的话,事情似乎会变得很麻烦。不能只为了让阳儿逃走,就把签订和平协议的羽泽组与G少年卷进抗争之中。

“总之,你先帮我向那位本部长确认有没有保护费这件事。”

“知道了。”

挂掉电话之前,我说:

“喂,猴子,今年要不要崇仔、我、你三个人一起去赏花?”

涉外部长开心地说:

“好啊!我要带美味便当和美酒去。”

明明本业是流氓,这个家伙却比国王好说话得多。

隔天下午,猴子打电话来。没有雨声的春雨,一早就下个不停。昏暗的一天。我迷迷糊糊地一边顾店,一边想着那些当不了正式员工,只能沦落到从事非法工作的小鬼们。在两百万名打工族之中,会有多少百分比的人成为新形态的犯罪者呢?企业将员工用过就丢,成本是节省下来了,代价却由整个社会来承担。加加减减等于零。

在这种灰暗的气氛下,来电铃声响起。我不喜欢讲电话,原本想要忽视它,不过还是确认了一下是谁打的。是猴子,非接不可。

“很沉闷的雨呢。”

“你在说什么啊,阿诚。我被叔叔骂了啦,他叫我不要传这种乱七八糟的假消息。”

我不懂他的意思。那可是动用了崇仔和G少年的力量,让对方害怕到骨子里,才得到的情报。

“岩瀨叔叔说,他不知道什么转账诈骗的事。如果是那些家伙擅自盗用他的名义,他不会饶过他们。”

我听得一头雾水。昨天浅川的恐惧不可能是假的。即便如此,背后是不是还有什么隐

情呢?

“和冰高组绝对没有任何关系吗?”

“你真够烦的!这是岩濑先生讲的啊!他说,好好教训那些家伙一顿也没关系,随便G少年怎么做。”

没有所谓“保不保护”的问题。他都已经这样说了,那家公司似乎确实与岩濑本部长没有关系。我在无法理解的状况下,先向猴子道了谢。

“我打这通电话,你可要占个赏花的好位置谢谢我啊。”

我回答0K,挂掉了手机。为人正派,喜好玩乐,最爱赏花的猴子,怎么会去当什么流氓呢?我们在选择职业时,凭借的总是心血来潮。

我立刻拨了一通电话。阳儿接起来,马上问我:

“社长是和哪个组织有关系?”

我把崇仔的胁迫行动与猴子的调查结果告诉他。浅川所说的黑道保护,根本是虚构的。

“我也不懂这是怎么回事。阳儿,你有任何头绪吗?”

电话那头沉默下来,微微听得到雨声,他应该是撑着伞走在要町的某条街上吧。

“原来是这样呀……”

阳儿的声音像是硬挤出来的一样。

“怎么回事?”

“浅川那家伙骗了我们,一开始就没有什么黑道撑腰啊,阿诚。他声称那是保护费,把三成的收入据为已有,剩下的才五个人一起分。一切都是社长在自导自演。”

我明明一手拿着手机,却差点要鼓掌了。这样的话,事情就说得通了。像是转账诈骗这类安全的工作,一开始就不需要什么保护。

“阿诚,谢谢你。”

阳儿以平静的声音说道。

“如果那家伙没有靠山,就一点也不可怕了。我会好好找他淡,辞掉工作。”

“等一下。”

他以冷静的声音回答:

“不,我不想等了。今天我就提辞呈,离开转账诈骗公司。很谢谢你,我会再打给你。”

电话突然挂断了,原本在耳际响着的柔和雨声也听不见了。阳儿的直率,既让我目眩,也让我觉得有点危险。不过,那是他的人生,我不能阻止他以自己的力量去开拓。

于是,我努力将心里的不祥预感压抑下来。事后想想,或许不要让他一个人去辞职比较好。

不过,如果站在他的立场,我也一定会做同样的事就是了。

自从那天之后,我连续三天都联络不到阳儿。

我再怎么打,他的手机都没有回应。这么一来,就完全无法与电话男取得联系了。我不知道他住在哪里,除了直接向公司那边确认阳儿是否平安,没有别的办法。

在春日的晴朗气候里,只有我的神经发出阵阵绞痛,就连喜欢的音乐也完全听不下去了。反复播放那么多次的莫扎特,现在变成沙子一般的音粒,发出沙沙声,渐渐洒落。

第四天早上,来电铃声响起。当时我正焦躁地进行平常的开店准备,手机那头传来阳儿的声音。

“除了讲电话之外,我果然只会做蠢事。”

我对着手机大叫:

“你没事吧?我很担心啊。你现在在哪儿?”

阳儿沙哑的声音笑了。

“不要一次问我这么多问题。我算是没事了,不过,现在在医院。”

“哪一家?”

阳儿目前在一间位于下落合的急救医院。他一直住在那里,似乎是昨天下午才恢复意识的。

“他们把我的手机弄坏了,所以没办法和阿诚联络。不好意思,让你担心了。”

“没关系,待会儿我去你那里,你再跟我说发生了什么事吧。”

接着,我只花了五分钟,就将原本懒散做着的开店工作完成了。和老妈打了声招呼,我就飞奔到西一番街上。有个可以行动的目标是相当美好的,毕竟没有任何事会比挂念着某人的消息造成更大的内伤。

我把日产小货车停在急救医院前的停车场。问了外科的病房在哪里,就直接搭医院特有的缓慢电梯上了三楼,沿着阳光充足的明亮走廊往里面走,找到了三○六号房。我走进房门敞开的四人房,看见阳儿躺在靠窗边的床位。他全身都是绷带,活像一个木乃伊。

他的脸上有几块色彩鲜艳的淤青,嘴唇边缝了黑线,看起来好像很痛。我带来探病的一袋枇杷放在旁边的小桌上。

“他们把你打得很惨呢。”

我在钢管椅上坐下。阳儿笑了笑,以指尖按住嘴唇。

“今天能不能不要讲笑话?笑的时候最痛。”

“知道啦。发生了什么事?”

阳儿茫然地看着窗外。下落合这一带,是中上阶层的住宅区。闲静的街道上,有几株新绿的树木零散分布着。

“我太笨了,心想既然没有流氓撑腰,社长就没什么可怕的了。所以阿诚打电话给我那天,我就直接去谈判了。在我讲出‘你根本没有靠山,你骗了我们大家’的时候,浅川的脸色变了。我把想讲的话全部说出来,就辞了工作回家了。”

“这样呀。”

我看着全身包在绷带里的电话男,这是他以勇气换来的代价。阳儿以一种挤出来似的声音说:

“我是隔天遇袭的。当时我想出门去附近的便利商店买便当,他们坐在黑色厢型车里,有四个男的袭击我,一阵混乱之后,他们把我绑起来丢到厢型车后面,然后把我载去杂司谷陵园。”

电话男的声音在发抖。他的脸上浮现着血色,斑驳的淤青变色了。

“我本来以为他们会杀了我。他们用木头和特殊警棍痛殴我,我只能弯着身体拼命忍耐。不过,对我来说,最重的一击是手机被抢走、折成两半……没办法求援了……谁也联络不上了……完全绝望。”

最后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很多转账诈骗集团确实都采取铁血政策,所以他原本也可能被埋在某座山里,这样就不会去跟警察告密了。阳儿以沙哑的声音说:

“可是,他们对于杀人毕竟还是有点疑虑。浅川抓着我的头发,让我的脸转向他,警告我:‘不准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要是报警,下次就杀掉你。如果把没有靠山的事告诉公司其他人,也是一样。现在把你逐出公司,要是想活命,嘴巴就闭紧一点。’然后……”

我静静地催他说下去。

“然后?”

“他在我脸上吐口水,说‘你是个废物,除了讲电话以外,一无是处’。”

“这样呀。”

我和阳儿暂时陷入沉默。此时,医院外头的街道上,似乎有一辆回收废弃物品的货车开过,“免费帮您收走不需要的计算机、电视、音响……”

该怎么处理浅川那家伙呢?在那之前,有件事必须先确认。

“坐在黑色箱型车里的男子,都是些什么样的人?”

阳儿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什么样的人?就和我跟阿诚一样,很普通的年轻人。”

“应该不是正牌流氓吧?”

我仍然不排除与黑道有关的可能性。

“我看过其中一个人的长相,是在公司庆祝会的时候,好像是以前和浅川一起混的坏朋友。他不是什么正牌流氓,气势完全不能比。”

我凝视着阳儿的眼睛问道:

“你希望怎么处理浅川?”

他缓缓叹了口气说:

“躺在这张病床上,我不知道想到那家伙多少次。在我的脑海中,已经杀死他几十次了。不过,事实上我并不想这么做,只要让他承受和我一样的惨痛经验,再让他的公司倒掉,应该就够了。”

我向他咧嘴而笑。

“唔,差不多就是这样吧。阳儿你何时出院?”

“明天就能出院了。虽然断了三根肋骨,但是医院也不能做什么,只能等它自然复原。”

“了解。下次就轮到我们发动攻击了。”

阳儿在床上抬起上半身,看着我。

“这样的话,动作要快一点,办公室下个星期又要换地方。差不多快三个月了。要是公司一搬家,就很难追查浅川的去向了。”

那天是星期二,这个星期只剩三天就结束了。由于银行营业时间之类的因素,转账诈骗也每周休息两天。我想了几种作战计划,隔天就得出结论:最简单的方法最好。思考这类点子的时候,最好的背景音乐莫过于剃刀般锋利、古尔达演奏的莫扎特钢琴协奏曲。

星期三我打给崇仔,电话那头传来国王威严的声音。

“什么事?”

“明天借我六名精英。”

“承蒙光顾。”

我跟他说了浅川和公司的事——他口中的黑道靠山只是虚张声势,社长浅川将三成的保护费据为己有,也提到阳儿遇袭的事。崇仔以鼻子发出“嗯、嗯”的声音,点头说道:

“知道了。那要怎么做?”

我把这个简单到不行的计划讲给他听。

“什么嘛,这样不是几乎没有我的戏份吗?”

没办法啊!毕竟对方是使用手机的诈骗集团,完全不是武斗派的。和崇仔讲完之后,我拨了猴子的

号码。

隔天是个万里无云的春日。这种暖和的天气再持续下去,不久樱花就会开了吧。下午三点,我们在要町集合,这个连阳光也打着盹想睡的时间,正是转账诈骗忙着赚钱的时段。奔驰休旅车和新型多功能休旅车上,分别坐着G少年的武斗派六个人,以及我和崇仔。阳儿离职之后,公司剩下四名成员,我们的战力充足到可以两个打一个。

这天上午,我们已经多次确认阳儿所画的出租公寓内部地图,以及四○二号室的隔间图,也向阳儿借了房间的预备钥匙。所以我就说啦,这次的任务简单到爆。

“嗯,出动吧。”

崇仔以冰冷的声音说着,走下奔驰的后座,沉默不语,一身黑色运动外衣的G少年们也跟着下车。应该几乎不会用到武器吧?我们只带了改造电击器和特殊警棍而已。

一身黑的六个小鬼,聚集在短期公寓的狭窄入口处。我从连帽外套的口袋里拿出备用钥匙,插入自动锁,玻璃自动门开了。

G少年形成一股黑色的激流,无声地从安全梯往上冲。

大家在四○二号室前集合。崇仔对我点了头,我也向他回点。除了我们两个以外,所有成员都蹲在外侧走廊上,以确保不会有人从外头看到。G少年们全都以黑色的印花大手帕遮住半张脸。

我偷偷打开锁。问题在于门链有没有拉上,我们为此还准备了跟小孩子手臂等一样长的破坏剪。

我缓缓拉开钢门,链条也没拉上。破旧的运动鞋和黑色皮鞋散乱地放在狭窄的玄关。崇仔以冰一般的声音小声说道:

“GO。”

G少年穿过昏暗笔直的走廊,一起拥入内侧的起居室。当我和崇仔进去之后,他们几乎已经完全控制住了这家公司。

有着一副黝黑牛郎脸的浅川倒在地板上,视觉系的专务古田、负责哭的岸武彦,以及扮演受害人角色的山西澄夫三人,都被赶到房间的角落跪坐着。浅川不愧是社长,双手都已经被反绑、全身发抖了,还要虚张声势。

“你们对老子做这种事,以为会没事吗?”

崇仔咧嘴笑了,以视线询问我。我向他点了头。没有任何预备动作,他的白色工程师靴前端立刻踢进了浅川的侧腹。转账诈骗的社长先是像虾子一样弓起身体,接着像蜗牛一样卷得圆圆的。

“给我闭嘴,浅川。”

崇仔的声音使初春的房内温度下降了十度以上。但是浅川还不死心,喘着气说道:

“我们……公司的靠山,你知道是谁吗?我要让……你们这些家伙……无法在……池袋街上走哦。”

崇仔再度抬起头询问可不可以继续,我连忙阻止。如果放任他继续下去,浅川的肋骨会全部断掉吧。我拿出手机,高举着让浅川看到。

“知道啦,关东赞和会羽泽组系冰高组本部长岩瀨先生,对吧?你给我等着。”

我打给猴子。手机事先就设定好使用免提听筒的扩音功能。

“这是我朋友,担任冰高组涉外部长的齐藤富士男。猴子,可以啦,你讲吧。”

透过手机,猴子的高音调开始在室内播放。

“是哪个小鬼每个月上缴三百万元给我们本部长啊?你们这些家伙,不要小看真正的黑道!我们根本没收钱,谁要当你的靠山!我叔叔岩濑先生在这里,那个叫浅川什么的小鬼,你倒是说说看!”

倒在地上被绑着的浅川,表情开始变得很有趣。一个不输崇仔的冷酷声音,从手机里传了出来。

“我是本部长岩濑。浅川,你做出这种不规矩的事,打算怎么收拾?擅自盗用我的名义做生意,你知道会怎么样吧,喂!”

浅川开始发抖。

“今后我会好好把钱缴上去,拜托今天就放我一马。我会努力工作,请您把这笔钱拿去用。”

对于阳儿那种比自己弱的人,就彻底欺负;对于实力强的人,就摇尾乞怜。虽然说世上的人都是这样,但是亲眼看见这种场面,我还是很想吐。岩濑说:

“你们那边可以自由处理浅川,没关系。这件事我完全不管,你们就好好报复他吧。”

手机挂断了,短期租赁公寓突然安静下来。最先开口的是专务古田。

“社长,他说我们没有把钱缴上去,这是怎么回事?”

我耸耸肩说:

“你们社长很贪心,骗你们说是交给黑道的保护费,结果把收入的三成据为已有。”

古田那张爽朗的视觉系脸扭曲起来,大吼道:

“你耍我们啊,浅川!”

“请安静一点,不然会打扰其他住户。阳儿发现了保护费的诡计,也是浅川把他打得进医院的。”

我往房间的角落移动,在三个小鬼前蹲下来。他们就像会在街上搭讪的那种小混混,一点都不像是武斗派的。即便如此,对于自己应得的报酬,他们还是很敏感吧。三个人狠狠地看着浅川。

“你们几个,打算怎么处理浅川?我们是可以代替你们教训他,但也可以交给你们来做。不过,在岩濑先生的眼前,可不能教训得不够彻底啊。”

视觉系的专务披头散发说:

“可以交给我们处理吗?浅川对我们一直都是使唤来使唤去的。让我们来动手,可以吧?”

他征询其他两人的意见。负责哭的和扮演受害人的,立刻点了头。我站起来,向崇仔说:

“这样应该够了吧。”

国王点点头,其中一个G少年拿东西塞住了浅川的嘴。崇仔像是送玩具给小孩子一样地说:

“放下猎物,我们走吧。”

地板上放了三根不锈钢制的特殊警棍,前端有一个直径两厘米的钢球,棍柄的部分是可以吸收冲击力的橡胶泡棉握把。另外还有大小和电视遥控器差不多的改造电击器,由于更换了高电量的电池,所以握把处用黑色胶布缠绕得又鼓又丑。

崇仔若无其事地说:

“不要打头和肚子。你们也不想变成杀人犯吧?手和脚的话,就随便你们了。”

国王的手指一弹,G少年们就像是被海浪卷走的沙子,被吸到玄关去了。离开房间之前,我最后看到的画面是在地板上发出微微光芒的银色特殊警棍。专务正以细细的手指,缓缓地抓向警棍的握把。

奔驰缓缓地开在春天的池袋街头。

“老是麻烦你,不好意思,崇仔。”

崇仔的视线停留在窗外。

“不会,阿诚是我的上宾,这次也是很顺利的好工作。”

阳儿把借由转账诈骗弄到的钱,拿了一部分给G少年作为报酬。

“这次这样做,应该可以吧?”

崇仔冷冷地笑着,缓缓点了点头。

“唔,尤其是把浅川交给他那些部下来处理的部分,实在是太酷了。如果是交给G少年的成员来做的话,没什么意思,那个男人太无聊了。”

休旅车通过西口五岔路的红绿灯。路旁种的染井吉野樱,树枝上满是细细的花苞。不久,春天就要正式到来。

“快到赏花的季节啦。猴子说,务必要找崇仔一起赏花。”

崇仔以一副不排除可能性的口气说:

“嗯。我会考虑看看。”

奔驰停在我家水果行前。待会儿我要卖一包五百元的枇杷,以及一袋两百八十元的柑橘了。与其只靠一通电话就让人汇几百万元进来,不如低头勤奋工作。

工作就是这样,对吧?

几天后,我在池袋西口公园里头。坐在春天的阳光下,就像在泡暖和的温泉一样。午后时分,就连金属制的钢管长椅,也变得像电暖器一样热。我穿着薄薄的长袖T恤,以及裤脚有松紧带的那种运动裤。T恤跟天空一样,是淡蓝色的。

总算可以出门走动的阳儿坐在我身旁,胁下拄着拐杖。

“阿诚,谢谢你。”

虽然已经习惯委托人向我道谢,但是无论听多少遍,心情还是一样好。单纯帮助别人,不收取报酬,果然是件好事。

“不客气,倒是浅川后来怎么样了?”

阳儿微微笑着说:

“好像变得跟我一样。专务古田是个狠角色,据说用特殊警棍把浅川的脚趾全都折断了。”

真是可怕的故事。一起工作的人,务必慎选才行。

“那其他员工呢?”

阳儿耸耸肩。

“还是一样啊。大家只是四散在各地,再找另一家转账诈骗公司重新开始工作而已。”

“这样呀。”

也只能这样了吧。生活在不景气的日本,他们能做的工作很有限。一方面是正式员工的名额很少,一方面我也不认为他们愿意努力去做太辛苦的工作。直到哪天被关进监狱为止,他们应该都会持续坐着转账诈骗的旋转木马吧。

“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嘛……”

电话男抬头看着伸展到头顶上方的榉树枝头。新绿树叶的那一头,是青春光泽不亚于它的春日天空。

“我想找找有没有只靠电话就能做的业务工作,

像是电话秘书之类的。”

我朝他的侧脸瞄了一眼。

“那很好。而且,你在讲电话方面很有才能对吧。”

阳儿咧嘴一笑,改变了声音。

“我是本部长岩濑。那边那个叫浅川的小鬼,随便你们怎么处理。”

打电话给猴子时,说话的并不是正牌的岩濑。找本尊来帮忙的话太麻烦了,而且我也想给阳儿一个报复的机会。我们在长椅上互相击掌。

“你成功地把公司那些家伙骗得团团转。只要讲电话,阳儿什么都做得到,所以你的新工作一定也会顺利的。我认为,只要有电话,什么东西你都能卖。”

关于人的才能这种东西,实在让人搞不懂。也有像阳儿这样拥有特殊才能的人,惟有通过新形态的媒体,才可以有所发挥。我试着想像为数几百万的尼特族和打工族,要是他们全部都能找到自己的路,那就好了。

“阿诚,你今天接下来要做什么?”

我非得遵守约定不可。

“等下我要去占赏花的位置。”

“是哦,好像很有趣。”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拍拍屁股。

“不嫌弃的话,你也来吧?反正到晚上为止都只有一个人的话也很无聊。”

“好啊好啊。”

今年的赏花,似乎只会有四个男人。唔,没有女人在,或许也并不那么坏。阳儿和我在柔和地吹拂过肌肤的春风中,朝着两侧种有樱树的立教通走去。原本距离池袋西口公园不到五分钟的地方,现在和拄着拐杖的人一起走,反而可以看到各种景物了。

你偶尔也可以到春天的公园里,以昆虫般的速度走一走。我想你一定会发现,被太阳晒黑的每一片石板,都有它们不同的表情。不论何时,前去距离自家最近的公园,缓缓散步,都会是小小的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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