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G少年冬天的战争 2、欺诈师维纳斯

你碰到过让你眼睛为之一亮的美女向你搭讪吗?

她穿着膝上二十五公分的迷你裙,以及胸口敞开的针织棉上衣,借由新型胸罩形成的乳沟,深得足以让深海探测艇潜进去。挂在乳沟暗影上方闪闪发亮的,是一个镶有罗里·洛金(注:LoreeRodkin,美国设计师,曾担任布拉德·皮特、莎拉·杰西卡·帕克等国际巨星的经纪人,之后投身于珠宝设计,于一九八九年创办同名品牌。)钻石的哥特式十字架。

你会赶紧将视线从美女的胸口移开,看着自己常穿的那双破旧运动鞋前缘。那是一双带有黑色柏油污渍的马来西亚制仿冒品,是在某家超市拍卖时花了一千九百日元买的。再看看维纳斯,她的脚上穿着濡湿般闪亮的丝袜,上面有菱形的网眼,不知该算是哪种花样。那双黑色的珐琅细高跟鞋,鞋跟有三寸之多;这样的话,她的视线就和并不矮的你差不多高了。

那个女的将一张彩色卡片塞进你的手里,说道:

“有一些很棒的画作,想要给你这么一表人才的人鉴赏一下。”

上一次和女生说话,是你去丰岛区公所的窗口补缴逾期的社会保险费的时候,而那也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事了。虽然你能够与常去用餐的定食店老板娘轻松聊天,但她已经六十多岁了,当然不能算数。

总觉得这个女的身上有一种好闻的香味。她不光是把卡片塞进你手里,曲线玲珑的身体也向你靠近。女人的身体好软,还带有温度,与人偶完全不同。画廊就在附近,只是看一看又不花钱,而且现在有空,也没有要做的事,那就去吧。你跟在维纳斯身后,糊里糊涂地迈出了步伐。

池袋东口的绿色大道两旁,夏日的榉树直挺挺地往天空伸展,深绿色的叶子在都心的空中游泳,让你不禁觉得“好运也找上门了”。维纳斯不就是幸运女神吗?没记错吧?

重新审视拿在手里的这张卡片,南国的海面上,两只海豚在雨后的彩虹下跳跃。大摇大摆谈着恋爱的水栖哺乳类,多彩多姿、欢欣轻快的主题,角落以银色文字写着“乔纳森·戴维斯画展”。上面有“INVITATION”这个字,应该是什么邀请函之类的吧。虽然是个没听过的画家,但搞不好很有名。虽然根本不认识他,你还是向这个女的表示,那是自己偏爱的艺术家。

好了,接下来会怎么发展呢?熟谙世事的你,应该已经很清楚了吧。欺诈师维纳斯一口吞掉了这个“没有女友的年数=目前岁数”的单纯男子,然后就像珍珠贝壳一样,紧闭着不打开了。男子会沉入不见天日的深海中,花上五年拼命偿还贷款。

最近我总觉得很不可思议,曾几何时,这个世界已经这么明确地被划分为“冤大头”与“欺诈师”两个阵营了?街角的拦路推销员,夜里的牛郎与酒店小姐,不断声称“可以有计划地运用资金”的高利贷业者(催债时倒还挺绅士的),还有只在选举时才会拼命的政客们。

曾几何时,我们都变成这些家伙的冤大头了?

因此,请不要苛责刚才那个土气的孩子。毕竟,我们所有男性都像他一样。说起来,这个让人受不了的世界,根本不可能存在真正的维纳斯。这二十几年来我始终过着孤高的生活,就证明了这一点。

不过,我们心里的某个角落总是期待着女神。

男人啊,真是一种极其愚蠢的生物。

夏天的池袋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搞不好你比我还清楚。自埼玉或北东京聚集而来、自以为时髦的土气孩子们,像金花虫一样到处飞舞,直到黎明。你应该在《潜入》、《警视厅二十四小时!》、《摄影机看到了!》之类的节目中,看到过那些接受辅导的跷家少年少女吧。

夏天早上,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打扫那些小鬼留下的垃圾。其中最为恶劣的,就是吃到一半的碗面(免洗筷还插在里头)以及人行道瓷砖印花似的口香糖残迹。在晴朗的夏天早晨,可以看到这么多诸如此类的垃圾,心情真是好到爆,对吧?

当我那天第一次看到他时,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双没听过牌子的仿冒运动鞋。我一眼就认出来,那家伙和我以及其他许多人一样,都是属于这个M型社会底层的成员。

从我后脑勺下方传来的声音,充满着苦恼。

“你是真岛诚先生吗?”

由下往上看,依次是半坏的运动鞋,并非经过昂贵加工而是自然穿破的牛仔裤,品位烂到不行的黃色T恤。

“是我没错。你的脚可以让一让吗?地上还有一些口香糖残渣。”

在西一番街水果行前面的人行道上,那家伙慌张地向后退一步,我使劲拿着从东急Hands买来的德国造金属刮刀把口香糖割掉,然后站起来伸了个懒腰。

“你要找我谈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要找你谈?”

我把刮刀插进便利商店的塑料袋里。这家伙似乎很难搞。

“如果不是陷入什么让人伤脑筋的麻烦之中,没有人会来找我。”

这个男的大约二十五六岁吧,发型难以形容,像是把少爷头再剪短一点,使那张灰暗的脸更显灰暗。要不要打赌,这家伙应该没有固定交往的女友。

“我的并不是麻烦。”

暗淡的声音和长相很搭。真是浪费了晨间池袋那种爽朗感。

“嗯,到底是什么?如果要玩脑筋急转弯,去找更闲的人玩吧。”

他一直盯着自己的脚尖,上面想必写着能够解开世界秘密的暗码吧?什么达·芬奇还是米开朗琪罗的,就是那样的阴谋。

“不是麻烦,而是想要知道女朋友的想法!”

他突然大声喊道。路过的上班族与学生都被吓了一跳,往我们这边看。哪有人突然在这种地方把重要告白讲出来的!他满脸通红,身体颤抖,以一种像是从肚子里挤出来的声音重复了一次:

“我想确定她真正的想法。真岛先生,拜托你。”

这是怎么回事?我既不是婚姻介绍所,也不是在杂志之类的地方不断乱给评论的恋爱达人。我真的只是一个晚熟的、在池袋顾店的人而已。

“我知道了,拜托不要在我们店门口喊些奇怪的话。”

此时,我感觉到老妈的视线从店里传来。那是一种雷达侦测器般的危险压力,而我就像一只被来复枪瞄准的小鹿。

“阿诚,他这样不是很纯情吗?你就先听听看他要讲什么。”

是!主人!在我们家,老妈的命令就是一切。我对那个土气小子说:

“只是听听而已。对于恋爱之类的问题,我真的很不擅长,你可别抱太高期待。”

一个土气小子来找我做笨拙的恋爱咨询。令人烦腻的事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把店交给老妈之后,我们朝着夏天的池袋西口公园走去。要在户外听人说话,早上的树荫底下是最棒的地点——温度还不是那么高,风中仍然残留着晨间的凉意。由于圆形广场的钢管椅都坐满了,我们在舞台前的楼梯坐下。远方传来喷水池的水柱散落的声音。

“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今泉清彦,在埼玉县的工厂干季节工。”

然后他讲了一个我听过的精密仪器制造商名称。

“叫我阿诚就行了。”

我问了一个白痴的问题:

“你是在那里打工吗?”

“我是合同工,每半年重新签约一次,一直无法升成正式员工。我认为自己的组装技术在工厂排得进前十名,但是要升正式员工很难。”

这么灵活的雇佣与生产调度方式,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不过,清彦所担心的,并不是这种不稳定的雇佣形态。

“你的女朋友是谁?”

他沉默地从腰包里拿出一张卡片,我从他手里接过来,上面画了很漂亮的大海、彩虹与海豚,散发着一种直达人心的力量。是一张安全无害的画,感觉可以挂在某家位于高原上的养老院房间里。

“这东西怎么了?”

清彦变得吞吞吐吐。他听了一下喷水池传来的沁凉声音。

“我的女朋友就是把这幅画卖给我的业务小姐。”

乔纳森·戴维斯画展,画廊“Eureka”(注:“我发现了”之意,也是阿基米得在泡澡时发现浮力定律、兴奋大喊的话。),两者我都完全没听过。

“这家店在哪里啊?”

“绿色大道……东口五岔路再过去一点……那个女生总是站在那里发这张卡片……然后,我就……”

经常有青春奔放、穿着紧身迷你裙套装的女生在那一带守株待兔。我之前也路过好几次,但是没有拿过她们什么明信卡。我是在这里出生的,身体的本能从小就告诉我,免费拿别人的东西是最危险的。

“然后,你跟那女人买了画?”

清彦的眼神往下看,点点头。将难受的部分赶快讲完,对对方比较好。因此,我进一步追问:

“你花了多少钱买画?这张乔纳森什么的鬼画。”

他难以启齿地说:

“五十万元。”

这种说不上好还是不

好的画,竟然要价五十万元。我大感惊讶,看着清彦。他的头依然低着,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我不懂这个手势代表什么。

“什么意思啊?”

清彦以一种似乎也很受不了自己的口吻说:

“一张五十万日元,买了三张。”

“什么啊,那么多?”

这个季节工,是个为了艺术而奉献自己的赞助者。

别人的钱倒是看过,但我自己还不曾有过一百五十万元这么多钱。我不由得佩服起他来。

“工厂的薪水有这么高吗?”

清彦默默摇了摇头。

“并不高。由于有的月份有工作,有的月份没工作,换算成年收入的话,差不多是三百万元上下。”

这样的话,就和我差不多嘛,和全日本的低收入者一样。不过,或许那是多年的积蓄吧。

“你是拿现金买的吗?”

“不,三张都是贷款买的。”

这是怎么回事?一定是我太笨了,才会难以理解。

“你就这么喜欢乔纳森什么的鬼画,喜欢到要花掉半年收入的地步?”

他又摇了摇头。

“不是年收入的一半。”

“什么意思?”

“贷款要付利息,由于借期很长,三张的钱加起来,一共必须在五年内偿还近五百万元。”

“那是两年的收入啊。真的假的?!”

我用了平常不太会用的字眼:超贵的。

“可是,买画的事就算了,我比较担心的是她。”

竟然担心一个形同欺诈、以卖画骗钱的恶劣方式维生的业务小姐?这个冤大头,脑子还清醒吧?这次,清彦从腰包里拿出一张四个角呈圆弧形、薄薄的粉红色名片。“Eureka池袋店客户专员中宫惠理依”,看起来像是艺名。

“三张画都是跟这个叫做惠理依的女生买的吗?”

清彦用力地点头。所以他是明知故犯了。

“至少在第三次,你就应该发现这种画不值那么多钱了吧?”

“嗯,隐隐约约……”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个冤大头是自己送上门,掉进陷阱里的。

“那你来找我商量,不是一点意义也没有吗?”

清彦马上抬起头,露出土气小子的坚定眼神。

“可是,惠理依小姐似乎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觉得她是出于恶意才把那些画卖给我的。”

公园里的榉树迎风摇曳,树叶彼此交头接耳。

“你可真是好心啊,所以就买了三张类似的画?”

我说不出“你是滥好人”这句话。清彦点头说道:

“所以,我想要确认惠理依真正的想法。我听说阿诚先生对于欺诈,或是近乎违法的买卖非常了解。”

最近的社会,欺骗别人、诓取财物的家伙,以极其猛烈的速度在增加,受骗的大多是没有常识与经验的家伙。学校里教学生要爱国固然很好,但最好也教教学生如何对付骗子,对于现实生活不是比较有帮助吗?清彦以一副难以启齿的表情,偷瞄着我。

“干吗?有什么事想说,你就说啊!”

“还有……希望你能够在三天内执行。”

“为什么?”

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我抬头往上看。建筑物之间的蓝色天空,高得不得了。在那片天空另一侧的广阔世界,此刻仍是繁星点点。愚蠢的人们啊。

“那个……我买最后一张画是在五天前,只剩下三天的鉴赏期。”

我记得鉴赏期是八天,在这段时间内都可以解约。实在是受不了他。

“那你就快点解约啊。自己去问她不就好了?而且,这甚至称不上是什么事件,不是吗?”

清彦的头又垂下去了。

“我没办法和她交谈啊。而且只要一去店里找她,我大概又会买一幅画吧。”

这个男的真令人焦躁。

“对了,阿诚先生,你可以来看看我买的画吗?我家走路就可以到。”

回去看店也挺无聊的,目前看起来也没有比较像是麻烦的麻烦,而且又是夏日上午的好天气。

“好啊。”

虽然还没看就知道画的內容了,不过,看一看不够好的画作到底哪里不够好,也算是一种经验吧。搞不好,实际上是很棒的画也说不定呢。不过,我对艺术的鉴赏眼光,比起我看新鲜西瓜的眼光差得多了。

我一站起来,清彦的手机就响了。来电铃声是詹姆斯·布朗特(注:JamesBlunt,英国歌手,有“上尉诗人”之称。)的You'reBeautiful。那是一首御宅族的歌,一直反复称赞在地铁看到的女人好美、好美”。

“喂,我是今泉。”

他的表情马上变了。手机的扩音器传来甜美的女声,我正要说话时,清彦伸手阻止我。

“嗯,没问题。”

那女的喋喋不休地说着,还发出笑声。清彦脸红了,低下头来。

“好,我下次再去找你。”

似乎开始进行业务推销了,我耳朵里传来乔纳森什么鬼的那个单词。过了一会儿,清彦挂掉电话,向我投来朦胧的视线。

“你满足了吗?”

他笑了,露出难为情的表情。

“她果然会打电话来。”

“什么意思?”

“我想一定是店里要她这么做的。在鉴赏期的八天內,她每天都会发短信或打电话来。”

原来如此,我总算也懂了。这是一种假装和你很好,不让你解约的销售手法吧。我拍了拍屁股说:

“第九天之后,她还会打来吗?”

“目前为止还没发生。”

说完,他转过身,走出池袋西口公园。

穷人的脚力果然不可小觑。他所谓“就在附近”的公寓,即使快步行走也需要将近二十分钟的时间,地点是丰岛区与新宿区之间的高田。他住在附有外部阶梯的两层楼公寓,是一间刚刚重新漆好的阶梯下方、带有潮湿感的房间。门一开,清彦说:

“里面很窄,请进。我泡麦茶给你喝。”

房里晒着T恤与內衣裤。这栋公寓的年纪,大概和住在这里的人差不多老了。阳光照不到的墙上,装饰着三幅加了美丽外框的画。

“请用茶。”

我接过麦茶,迟疑了一下。这家伙的厨房干净吗?不过,我的T恤已经因为汗水而黏在背上了,只好心一横喝了它,是一杯香气四溢的茶。

“很好喝呢,这个茶。”

“因为宝特瓶装的比较贵,我都自己买来泡。”

他把待洗衣物丢到房间的角落,然后我们两人交叉双手,开始鉴赏现代绘画。乔纳森什么鬼的那个家伙,画作的主题似乎都差不多。大海、海豚、彩虹,偶尔也有比基尼女郎。

“这看起来不太像亲笔画的。”

“这个叫石版画。以前是用石版来画,现在听说几乎都用铝版了。惠理依小姐是这么说的。”

“这样呀。”

与独居男子的昏暗房间完全不搭调的画作。我完全不了解这三幅画有没有价值,惟一能说的是,就算送我,我也不要。因为,我既没有地方挂它们,也承受不起。

“最后买的画是哪一幅?”

清彦指着海豚与比基尼女郎在浪打来时嬉闹的那幅画,海水的湛蓝色相当深邃,女子的身材也很棒。只有这幅画还能够拿去退。我偷瞄了一眼这个看起来懦弱的男子的侧脸,对他而言,业务小姐或许是很重要的人。但是如果她那么不像话,要剥下她披着的羊皮让他清醒,也是办得到的。这次的工作很简单。

“我知道了。那我试试看。”

“真的吗?我没有什么钱,可能没办法付太多。”

“没关系,我本来就以不收钱为原则。毕竟,如果进行得不顺利,要退钱也很讨厌。”

我走回玄关,由于在画前站太久,我差点就要开口嘲讽几句。那是清彦花了两年收入买来的作品,虽然觉得他很蠢,我毕竟还是说不出口。

“这件事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处理,我等一下就先去Eureka看看。”

“谢谢你。”

他的感谢相当心不在焉。关上门时,我最后又看了他一眼。他在第三幅画前站定,呆呆地看着比基尼女郎。那个女的有那么迷人吗?我悄悄地反手关上公寓那扇薄薄的门。

我直接前往东口五岔路,但是因为不想再走将近三十分钟的路,所以从目白站搭乘JR回到下一站池袋。我这个人的移动距离一向比较短。

从池袋站通往太阳60通的绿色大道,是一条单向四线道、种了行道树的路,两旁的高大榉树不断向远方延伸,给人一种“都心绿色山谷”的感觉。这种氛围,或许正适合开画廊。

她们在五岔路的路口前方设下陷阱守株待兔。穿着黑色紧身迷你裙的女子们,以自己为饵广发卡片。我在大道的另一侧稍微观察了一下她们的动静。

这些迷你裙女子,直接放过中年以上的男人与十几

岁的小鬼。大概是因为想要欺骗成年男子很困难,十几岁的小鬼又无法轻易借到钱吧。她们会上前搭讪的男生,似乎都是固定的类型。

她们盯上的是不怎么帅的年轻男生;穿着搭配有点不协调,看起来很像御宅族,身上没有女生气味的男生。看起来爱玩的人(由于是在池袋站附近,这样的小鬼很多)也被彻底排除。

感觉已经摸清敌人的状况了。我低头装出阴郁的表情,越过斑马线。这是给我这个没人要的男生量身定做的形象,但是如果崇仔知道了,或许会笑我吧,说我只要演自己就很像了。

土气的公园男,阿诚。

最先跟我搭讪的,是一个眼角略有鱼尾纹的亮眼美女。以A片来说的话,可能会被摆在“熟女”的架上。那个女的眯着眼打量我,张开红色的嘴唇,堆出大大的笑容,然后向我递出那张卡。

“我们有很出色的画作哟。要不要过去稍微看一下呢?”

真让我失望。我果然还是被归为冤大头那一边是吗?她的身体贴近我,两张脸的距离只有区区五十公分。她身上的香水味,浓到足以让嗅觉灵敏的猎犬晕过去。

“不好意思,是朋友介绍的,有没有一个叫做中宫惠理依的小姐?”

她虽然维持着笑容,但是手中的卡片很快地收回去。

“惠理依,有客人指名找你。”

在人行道那一侧边缘站着的女子,转头看向这里。她的身材高挑,腿很漂亮,曲线玲珑;长相虽然不算非常美,轮廓却很深,像是清彦第三幅画里的那个比基尼女郎。惠理依带着有点困惑的笑容向我走来。唔,这种买卖很少会有客人互相介绍,会有这种反应也是理所当然。

“这位客人,您的大名是?”

我报上本名,没什么好隐瞒的。

“我是听朋友今泉清彦说的,可以观赏乔纳森什么的画对吧?”

惠理依似乎进入拉生意模式了。她的笑容固定在最大的角度。

“您看了乔纳森·戴维斯的石版画吗?很美对吧!”

我装出害臊的样子,别开视线。

“实在是蛮棒的呀,海豚啦比基尼啦。”

我完全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称赞的。惠理依拍着手开心地说:

“哇,您很有眼光喔。乔纳森的海豚象征着和平、爱与环境问题。果然,有眼光的人一看,即使不用解说,也可以马上看懂。”

好恶心的称赞法,却是她的业务用语。惠理依向我递出那张卡片,我一接过卡片,她就紧抓着我的手不放。

“现在我们画廊正在举办乔纳森·戴维斯的画展。正是个好机会,等一下要不要去参观呢?”

她坚挺的胸部磨蹭着向我靠过来。我开始担心,清彦要怎么对付这种身体攻击。我相当在意,会不会被谁看到我在这里。毕竟,这里是我土生土长的池袋,搞不好会有什么熟人经过也说不定。

“我知道了。走吧!”

女子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自己要求去画廊的客人,应该少之又少吧。我只是想要早一秒离开那里而已,如果被人目睹这个场面,我的粉丝(少数几位女性)会哭的。

店面开在绿色大道旁,地板与墙壁都以黑色亚克力板包裹,里头摆设着无数打了灯光的石版画。惠理依和我就像男女朋友一样,挨着身体一幅一幅看过去。虽然我对于为什么会画这么多海豚感到纳闷,但是一成不变的海豚,似乎是他们永远的创作主题。

惠理依一面紧贴着我的身体,一面为我介绍画作。人类真是不可思议的动物,一旦别人拼命和你说什么,就会不由自主轻率地回答对方。我在一幅充满不安感的石版画前冒出一句:

“只有这幅画的天空是以暴风雨取代彩虹呢。”

惠理依的眼睛闪闪发亮。

“您真内行。这幅作品是向某超级大国的核试验表达抗议,而以昏暗的乌云作为警告。有品位的人果然马上就看出来了。您能够理解这幅画的真正讯息,我很开心呢。”

被美女这么一说,虽然明知是骗人的,却不会觉得不舒服。这种营销方式设计得真好。缓缓在以黑色隔间隔成的画廊中走一圈,足足花了三十分钟。原本以为沉闷的画展要结束了,业务小姐又说:

“有没有什么您特别喜爱的作品呢?”

怎么可能会有。我给了她一个软钉子:

“没有一幅让我一眼就爱上。”

惠理依仍然死缠着不放。

“那在所有的作品之中,你觉得哪一件最好呢?”

真是厉害。如果请她来帮忙卖西瓜或香瓜,客人被她这么一缠,我们水果行的生意一定会好一倍。我无奈地说:

“唔,暴风雨的那一幅。”

“真岛先生您这么年轻,品位却那么棒!”

带我浏览了一圈画廊后,她又把我带到一个房间。有三扇看起来同样廉价的合板门并排在一起,惠理依带我进入左边那间。隔着薄薄的门可以听见说话声,大概是其他房间里已经有人在洽谈了吧。

里头放了一张木纹桌与四张悬臂椅,墙上挂了小幅的乔纳森什么鬼的画作。这个男的究竟印了几千张石版画啊?她倒给我一杯凉凉的莱莉花茶,真贴心。

然后,我就被绑在那里了。

“真岛先生所选的画,在乔纳森·戴维斯的作品中,是特别有价值的一幅。画家本人也说这是他最有自信的一幅作品。”

我喝了一口莱莉花茶。实在不习惯这样逛画廊,现在全身疲累。

“您留意到那幅作品,真的很有审美眼光。”

对于我已经察觉到的事,她再向我确认了一次。惠理依把她的大胸部靠到桌上,左右扭动着身体说:

“谁的房间如果摆了那么美的一幅石版画,我也会好想去那里坐坐。女生都会这么想呢。”

那幅画如果真的有这种威力,花多少钱我都买。我想起漫画杂志封底的广告,那种只要购买特殊的能量石,就会受女生欢迎,也会中彩券的假见证。

“这样啊?那幅画到底多少钱呢?”

惠理依的身体探向桌面,针织棉上衣的胸口处垂了下来,可以看到深深的乳沟。我的视线之所以会看向那里,拜托请把它当成是一种纯粹的本能。

“八十万元。”

比清彦买的画还贵了三十万。

“那样太贵了,我买不起。”

“不过,只要把那幅石版画买回家,就可以每天观赏啦。你不觉得自己的心灵会变得很富足吗?”

虽然我完全没有那种感觉,但还是配合着她说下去:

“或许是吧。因为它象征着和平、爱与环境问题嘛。”

她的胸部又挺得更靠近了。姑且不论有没有艺术的鉴赏眼光,她似乎很懂得运用自己的武器。此时她突然改变了话题。

“真岛先生从小就喜欢画吗?”

“不,倒不是这样。”

她一直问我的事,从幼儿园问到国小、国中、高中,平常不太会想起的记忆,在她这样一再打探之下,也出乎意料地苏醒过来了。

来到Eureka已经快超过一个半小时了,我和惠理依之间,也产生了一种感觉有点熟悉的奇妙关系,就像在绿色大道偶然遇见国中同学一样。而且,对方还变成了和以前截然不同的大美女。惠理依突然露出悲伤的神情。

“我一直很喜欢画画,很想去上美术大学,但是因为父亲生病,只好放弃升学。”

到刚才为止,她多半都是说一些表面话,似乎现在才是真心话。

“真的吗?”

我凝视着她的眼睛。想要判断对方是不是在说谎,看眼睛毕竟还是最准。不过,对于女人,我经常猜错就是了。

“嗯。我爸得了肝癌。那个时候我们家很惨,完全没有闲钱可以让我上美术大学,或是买一些油彩颜料。”

似乎是真的,她的眼眶稍微泛红。

“现在我一边做这份工作,一边帮弟弟筹学费。我弟很努力准备考试,成绩也很优秀,虽然不是在大都市里,但他还是考上了国立大学。”

怎么不讲乔纳森什么鬼的骗人故事了?气氛突然变得沉重起来,惠理依泪眼汪汪。

“不好意思,讲了完全无关的话。听了真岛先生小时候的回忆,也让我想起许多往事。”

她露出腼腆的微笑,向我晃着那对靠在桌上、大得像王子香瓜(注:由日本品种与欧洲品种杂交而成,甜度高,据说一九七○年代曾占日本香瓜产量的三分之一。)的胸部。如果这一切都是演的,她可以拿最佳女主角奖了,也难怪对女生毫无免疫力的清彦会一次就答应了。

惠理依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

“可是,对于现在的工作我很满足。虽然我自己不能画,却可以把好作品介绍给对美的事物有相当了解的人。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的人都无法理解艺术的价值。”

在这间狭窄的洽谈室里,我不禁感到佩服。这是几乎无懈可击的销售系统,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没出现有

触法之虞的行为。她只是让我看画、称赞我的品位、拼命把身体紧靠过来而已。惠理依又把身体往桌前挪近,看到胸罩与乳房间的空隙了。不过因为被蕾丝挡住了,无法看到胸部前端。

“无论如何都希望真岛先生能够买下这幅画。”

我注意着不将身体往桌子前倾。如果她以为我在偷窥她,可就遗憾了。惠理依从椅子上站起来,发出声音。

“我去找我们店长商量一下,请您在此等候,我马上回来。”

身材出众的业务小姐离开了房间。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安心地喝凉凉的莱莉花茶了。不过,世界还真是宽广。在这个我以为了如指掌的池袋,原来每天都上演着这样的商业行为。

人类想要轻松赚钱的欲望真是无穷无尽,就像逃到新加坡去的某某基金(注:此处指的应该是“村上基金”。由曾任日本通产省官员的村上世彰等人创办,因厌恶高税制而把公司转往新加坡。村上涉嫌在堀江贵文的活力门(Livedoor)借由内线交易收购日本股票获取暴利,遭到起诉,一审判刑两年,目前以七亿日元交保在外。)一样。

三分钟后,惠理依回来了。我正在观赏挂在单调墙面上、批量生产的乔纳森画作,她气喘吁吁地走了进来。

“恭喜您,真岛先生。很少会有这种事,店长答应我用特别价格卖那幅画。”

她紧紧握住我放在桌上的手,上下晃动,让我想到小学生在跳土风舞。

“店长说,可以降到五十万。”

我心里嘟囔了一声“原来如此”。设计得真巧妙,原本的标价是假的。

“乔纳森·戴维斯虽然在日本还不怎么知名,但是在欧洲已经是一流画家。再过几年,这样的价格就买不到了。”

“可是,我没有五十万这么多钱。”

这是真的。麻烦终结者和卖石版画不同,几乎赚不了钱。

“没有关系。我们有一家合作的信用公司,您只要签个名,那幅画就属于真岛先生了。采取长期贷款的方式,可以知道每月还款金额,契约内容也很简单。要是有个品位出众、拥有那么出色画作的人,我也会想要交往看看哟。”

也难怪没女人缘的男生会上钩了。买一张愚蠢的石版画,就送你一个维纳斯。只不过,是欺诈师维纳斯。信用公司也是他们一伙吧?长期贷款的话,利息也会增加,Eureka与信用公司都可以赚得饱饱的。已经过了两个半小时了。

对方的伎俩已经调查得差不多了。我突然站起来。

“那幅画是很棒的作品,但请让我再考虑一下。”

我留下一脸错愕的惠理依,迅速离开洽谈室。我斜眼看着左右两边黑色亚克力墙上的乔纳森画作,快步走出画廊。海豚们好可怜,就这样变成了买卖的商品。

要是它们也有肖像权就好了。

傍晚,我回到店里。老妈大发雷霆,问我到底要摸鱼打混到什么时候。这种说法,大概只有东京人还在用吧?明明是她自己叫我去帮清彦的,还这么不讲理。

我回到岗位,开始顾店。Eureka和惠理依要怎么办?期限只剩下两天了。还好这不是执行死刑的剩余天数。对我来说,就算失败了,也不过是清彦承受莫大损失而已。只要当成是学到了关于女人的常识,搞不好还算便宜。

我用店里的CD录放音机播放《展览会之画》(PicturesatanExhibition)。有穆索斯基(ModestMussorgsky)的钢琴版和拉威尔(MauriceRavel)的管弦乐团版,两者截然不同,有时间的人可以听听看。穆索斯基的是黑白素描,极有魄力;拉威尔的管弦乐团版则极细密地为它涂了色彩。将两者比较一下,会觉得很有趣。

我所考虑的有两点,其一是清彦。我认为,他再去见惠理依一次比较好。凡事都是如此,如果不是自己亲眼确认,就会无法接受,尤其是牵涉到女人心与五年贷款。

另一点是惠理依。她说的几乎都是照着手册的业务用语,惟独“因为贫穷而放弃就读美术大学”听起来似乎是真的。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确认惠理依真正的想法,也让清彦能够接受呢?

我一面听着《基辅大门》(TheGreatGateofKiev)一曲中那有如爆炸般强劲的左手贝斯,一面仔细思考。时限是今天晚上。

唔,总觉得跟电视剧《24小时反恐任务》(24TwentyFour)没两样。

从傍晚到深夜,我一直在思考。我一面看着调成静音的深夜电视节目,一面听着已经播放十几次的《展览会之画》。十四寸的显像管电视(我也想过随便买台超薄电视,但是仔细想想,也没什么特别想看的节目)里头,有一个穿着白色比基尼的二流写真偶像在跳绳,圆圆的胸部晃呀晃的。

此时我想到清彦买的第三幅石版画,就是有海豚和比基尼女郎的那一幅。惠理依曾说,不久就会增值,到时就不是五十万元可以买到的了。

焰火在我的脑中爆开来,形成一幅画——可以把维纳斯逼到墙角的点子。或许应该拟定更详尽的计划比较好,但是完全没时间了,接下来只能见机行事。

我觉得安心了,关掉CD和电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写真偶像,谢谢你。托你胸部的福,我想到一个从绝境中脱身的点子。

所以,我们男人全都是因为女人而得救的吗?

隔天清晨,头上是澄澈的夏日晴空。

我开了店,跟老妈说一声就跑到街上去了。老妈大概是疯了,我告诉

她石版画诈骗这件事之后,她竟然说既然这么好赚,自己也要试试看。她

说要穿上魔术胸罩弄出乳沟,推销雪舟(注:雪舟(一四二○~一五○六?)是日本室町时代的画僧,以山水画见长。)与大观(注:全名横山大观(一八六八~一九五八),是日本画家,以“朦胧体”独创日本画的新风格。)的假画。这样一来就不是游走在灰色地带,而是不折不扣的诈骗了。我告诉她根本不可能会有客人上当,她就把满是斑点的菲律宾香蕉当成回力镖向我丢过来,真是个既愚蠢又危险的母亲。

我一边拨手机,一边走在西一番街上。上午的池袋很冷清,感觉很棒。我回想起自己小时候,当时的池袋不像现在人多成这样。

“嘿,清彦你起床了吗?”

认真的工人以完全清醒的声音回答:

“你好,阿诚先生。你昨天说要去Eureka,状況如何?”

我把一连串的过程说给他听。

“和你那时候的过程应该差不多吧?”

他以佩服的口吻说:

“但是阿诚先生你很了不起呢,竟然能够中途离席。”

到底是哪里了不起啊?

“那样等于是半监禁状态了啊。不喜欢的话,赶快离开就好啦。”

手机那头,清彦的声音变小了。

“我第一次去的时候,被留在那个房间七个小时。”

连警方的侦讯都会自叹不如。

“所以你才签下那份贷款文件吗?”

“嗯,是啊。不光因为那样,也是因为我担心惠理依小姐。”

无可救药的滥好人一个。

“她也提到自己放弃美术大学的事吗?”

“嗯,她说要帮弟弟付学费。不止如此,她还说,如果未达业绩标准,薪水就会变得很少。佣金制必须要等到超过业绩标准才适用,否则只能拿到和一般粉领族差不多的薪资。”

“这样呀。”

又多了一项新情报。原来,即使是形同诈骗的生意,也不是那么好做,人生真是不轻松。我向三幅乔纳森画作的持有者说:

“对了,等一下你有时间吗?”

他之前说过,工厂不忙的时候,就会一直待在家里。下次再变得忙碌,是正式员工去夏季员工旅游的时候。用过就丢的合同工还真是辛苦。

“嗯,应该没关系。”

我看着盛夏的阳光。今天下午似乎会很热,是往常那种三十五度的天气,远远比真夏日(注:“真夏日”指的是最高气温超过三十度的日子。)还热。

“我会在池袋西口公园,你把那张比基尼女郎的画带来吧。”

他以惊讶的声音说:

“咦?”

“别管那么多,把画带来。干脆三幅都带来也可以。”

“你打算怎么做?”

我咧嘴笑了,说出一个老人家看的节目名称。

“开运鉴定团。”

“……”

他似乎完全摸不着头绪。

“别管那么多,你就把画带过来吧。我们要向Eureka出击。”

三十分钟后,清彦出现在池袋西口公园。我已经喝完一罐柠檬汁汽水,吃掉一个冰淇淋了。趁着等他的空当,我好好地欣赏了池袋大厦群之间的天空。你上次花三十分钟看着天空,是什么时候的事呢?变化无穷的天空与乱云。可别推说自己忙得不得了

,偶尔还是抬头看看天空比较好。

清彦穿着土气的棉质长裤与领尖带扣的衬衫,从艺术剧场的方向过来。土气的格子衣料因为汗水而粘在肩上。他将一个薄薄的瓦楞纸箱小心翼翼地夹在腋下,在我坐着的钢管长椅前方站定。他的表情很认真,汗水从额头往下滴。

“你说要去画廊,是怎么回事?”

“这个嘛,你先坐下。”

我把已经变温的柠檬汁汽水递给他。清彦一度呛到,不过还是一口气把它喝光。这也难怪,毕竟他是在这种炎热的天气里,从高田走到池袋来。

“你听好,我们就假装是好朋友。”

他露出诧异的表情点了点头。

“然后,我到你家去玩。”

“……是。”

“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但我一眼就爱上了乔纳森画的海豚。”

他又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

“为了寻找和这张比基尼女郎相同的石版画,我昨天到画廊去了,可是没有找到。”

清彦略显开心地说:

“嗯,那是画廊里的最后一幅。”

果然是个无可救药的家伙。我焦躁起来,说道:

“我说什么都想要那幅石版画,所以去拜托清彦把它卖给我。当然,你知道花了多少钱买它,但是考虑到将来的价值,究竟该以多少价格卖给我才好呢?而且还有信用借贷的利息。实在很难估算。”

就连理解力这么差的清彦,也总算渐渐搞懂是怎么回事了。

“然后我们觉得很困惑,去找她们商量。”

“没错。这种程度的售后服务,应该可以帮我们做到吧。而且,鉴赏期也还没结束,那个画廊根本没有好好跟催。”

于是,我们得意洋洋地从池袋站西口往东口出发。

我们又在半路的便利商店买了矿泉水,在有冷气的室内稍微休息了一下。如果自来水是冰凉的,直接拿来喝就够了,老是花大钱购买从地球另一端运来的水,实在是蠢到不行。

我们一边走在绿色大道的树荫下,一边避开发面纸与传单的人。夏天的池袋是街头推销的天堂。从车站走到东口五岔路,只要区区五分钟。Eureka的维纳斯们,今天也一面流着汗,一面专心地寻找冤大头。

我和清彦锁定了身材胜人一筹的惠理依,直直地朝她走过去。惠理依一看到我,表情瞬间变得快活起来。在她眼里看来,应该是“冤大头考虑了一天,又自己跑回来了”吧。但是下个瞬间,维纳斯的表情大变。

她发现在我身后拿着瓦楞纸箱的清彦。鉴赏期内的石版画,有如拔掉了插销的手榴弹,到了第九天还留着它的人,就必须承担所有的损失。我对着僵在那里的维纳斯说:

“关于你们的画,有一点事情想要商量。可以借一下昨天那个房间吗?”

惠理依似乎有点困惑。我向清彦使了个眼色。

“阿诚是我朋友。他也是乔纳森·戴维斯的粉丝哟。”

虽然只是照着剧本演,他已经演得很好了。惠理依的脸上恢复了做生意的笑容。

“是这样呀。那么,请务必到我们画廊来。”

维纳斯很现实,她毫不掩饰地忽视背负三幅石版画债务、已无力再买画的清彦,在前往画廊的短短路程中,她的手一直紧黏着我的手肘。

这样子好像是我正在康复一样。

她带我们进入和前一天相同的洽谈室。第二次来,我仔细观察了室內,桌上留有印泥与笔的痕迹。仔细一看,椅面上有被香烟烫到的焦黑处。原本时尚的设计,也变得平凡起来。惠理依在我们面前倒了冰凉的莱莉花茶,笑容满面。

“是今泉先生介绍真岛先生来的吧?真是谢谢您。”

我看着身旁的合同工,他就像盛夏的雪人一样,快要融化了。我在桌面下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他好像这才想起来,将薄薄的瓦楞纸箱放到桌面上。

他打开两层箱子,里头是以棉布包着、放在画框里的乔纳森·戴维斯作品。这个男人的画作与美丽的画框相比,哪个的成本比较高呢?

我凝视着比基尼女郎的石版画,在十五秒内装出感动的样子。我呼出一口气,以不输业务小姐的夸张语调说:

“昨天你带我看了很多画,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这幅。”

惠理依在胸前双手合十,眼睛睁得大大的。

“真岛先生的品位真好啊!今泉先生有这么棒的朋友,我实在很羡慕。”

这种台词,我在池袋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倒是常有人以“不要和那家店的小鬼往来”来描述我。我感到困扰般地说:

“因此,有件事想要麻烦中宫小姐。我想向清彦买这幅画,但到底要用多少钱来买比较好呢?再说,这是最后一幅,已经没有其他的了。”

桌上放着一幅画,两个男的与一个女的围着它。在画作的欢乐主题四周,空气突然凝重起来。惠理依保持着笑容,陷入沉默。这是当然的,毫无疑问,从来没有人问过这幅画的真正价值。毕竟,无论哪幅画,都是一律以五十万元的折扣价卖出。

“请稍等一下,我问问店长就回来。”

惠理依最后也没忘记使用女人的武器。站起来时,充分让我们拜见了她的乳沟。

门一关,今泉胆怯地问:

“店长如果来了,怎么办?”

那正合我意。我以隔间外面听不见的音量小声回答:

“我和你是爱好艺术的善良顾客,你觉得他可能赶我们走吗?我们手里可还有一幅仍在鉴赏期、随时可以退货的乔纳森画作喔。顾客就是上帝,对吧。”

这句话在资本主义的世界,相当于“万有引力定律”。不过,我个人倒是相当讨厌摆架子的客人。

“可是,这样欺负惠理依,好像有点……”

门外传来高跟鞋的声音。我压低声音说:

“你不是想知道她真正的想法吗?你买了三张骗人的石版画,给她一点压力不算什么吧。”

门开了,惠理依一个人带着不安的神情回来。没有店长,也没有其他业务小姐。赚不到钱的麻烦事,谁也不想膛浑水吧。如何对待顾客,反映了一家企业的文化。

惠理依一坐下,马上说:

“这幅作品已经属于今泉先生了,关于价格,只要由持有者自行决定即可。”

一定是店长教她这么说的吧?用词很一板一眼。我假装自己是一个完全不懂画作的天真小鬼:

“店长先生不在吗?我很想多了解关于这幅画的事。”

惠理依又把胸部靠在桌上了。她的乳沟直直地对着我,就像磁铁一样。乳沟上面躺了个银色十字架,晃呀晃的。我也是男人,因此现在才首度发现项链的存在。之前,我的视线一直停留在它的下方,真是难为情。

“可是,真岛先生,乔纳森·戴维斯还有很多其他出色的作品。除了今泉先生这幅画之外,要不要看看其他的新作品?我再带您介绍一次。”

她拼命想要让新来的冤大头上钩,我随口胡扯了几句。我最喜欢这种事了。

“以前我是飙车族,当时交往的女生,就和这幅画一模一样。”

我指着身穿白色比基尼的女人。她是九头身,胸围与腰围相差将近四十公分。我当然不可能和这样的女生交往过,池袋怎么可能会有峰不二子(注:动漫作品《鲁邦三世》里的人物,以丰胸、美胸著称。)?惠理依装出一副佩服的模样。我以压抑情绪的低沉声音说道:

“可是,她死了。骑协力车的时候,车子翻了,她只戴着一顶工地用的安全帽而已……”

又隔了好一段时间。

“……是因为脑挫伤吗?”

“算是吧。”

身旁的清彦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我又轻轻踢了他的小腿,他才赶紧接着说:

“就是这样。那个女孩是个像惠理依一样的美女。”

清彦说了一句和他不搭的即兴台词。我们也把身体探向桌前,不输惠理依。

“我非要这幅画不可。究竟要花多少钱买比较好呢?”

我双手交叉,抬头看着天花板,装出一副感动到不行的样子。回过头来时,惠理依皱着眉头,只有嘴角依然笑着,两个部位感觉不属于同一个人。

“我问过清彦,他说这幅画卖五十万元。”

惠理依笑着点了头。

“是那样没错。”

我露出困惑的神情。

“我就说了,我不能用五十万来买啊。清彦,你必须偿还的借款总额大概多少?”

他的头没有从桌上抬起来,直接说:

“我记得是一百六十万元左右。”

维纳斯脸上的表情消失了。在一瞬间的冻结后,她勉强恢复了笑容。

“我刚才说过,关于价格,由你们两位自行讨论比较好。”

我凝视着惠理依的眼底深处。

“可是,我们对美术一窍不通。这种时候,请别人给点意见也不奇怪吧。而且,清彦买下这幅石版画才一个星期而

已,就当成是售后服务,拜托至少给点意见吧?麻烦你了。”

我将身体靠向悬臂椅。它的弹性很好,靠背处弯了下去。

好了,接下来要纠缠她几个小时呢?在她们用来禁锢别人的房间里,这次换我们来禁锢维纳斯了。

这种卖画方式再怎么形同诈骗,在销售手册里也无法预期这样的状况吧。接着,我开始和清彦瞎聊。

我们一面随意变换话题,扯远了之后,又把主题转回石版画上。干扰人家做生意虽然应该有个限度,但我们只是客人,而且完全没使用任何暴力。

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平常对冤大头做的事,现在轮到自己尝到那种滋味了。惠理依脸上的疲劳神色越来越浓。

这是持久战。由于我们只是坐着喝莱莉花茶,所以并不怎么辛苦。我只去了一次洗手间而已。可惜的是,这里没有CD机,也没有音响。

这么长的时间,足够听好几次《展览会之画》了。

第三个小时过去了。

惠理依的脸色终于变了,说起话来也不再是谈论艺术时那种阿谀的语调。

“差不多了,能不能请你们回去?我们还有很多业务要办。”

差不多是时候了吧?我对她使出准备好的秘密武器。

“惠理依小姐,你知道西口的罗莎会馆对面那家当铺吗?”

只要是池袋这里的人,都知道那家店。橱窗里头有很多劳力士与LV。虽然没有要买,我偶尔也会去看看。惠理依的脸变得像调色盘一样,除了不高兴之外,又涂上了一层困惑的神色。

“……不,不知道。”

我凝视着海豚。它蹦跳的尾巴前端,飞散出七色的水滴。

“因为我们说什么都想要搞清楚价格,就把这张石版画带去当铺了。”

惠理依的眼底浮上了怯意。即便如此,她依然堆着笑容,不愧是专家。我好整以暇地说:

“你觉得它值多少钱?”

“……不知道。”

美女在我们眼前陷入惊慌之中,真是太精彩了。她弓着背,连引以为傲的胸部看起来仿佛也缩小了。我以困惑的表情说:

“他估……八千元。”

其实我和清彦并没有去当铺,只是虚张声势而已。但是对知道这幅石版画成本的惠理依来说,这一定是极具冲击的“真相揭露”吧。

“我们死缠着当铺老板,看他能不能再估高一点,但他说没办法超过一万元,这幅画没有那样的价值。”

我看看身旁的清彦。他正以认真的表情观察着惠理依。

“八千元、五十万和一百六十万。我们不懂这幅画的价值,也没办法决定价格。所以,直到弄清楚这件事之前,我们不打算走出这间洽谈室,你要报警也没关系。中宫小姐,你了解这是怎么回事吗?”

维纳斯的脸色又变了,一副相当怄气的表情。她从放在隔壁椅子上的包包里拿出香烟,点燃一根,对着天花板角落吐出细细的烟。

“你们想怎么样?我已经受够了。如果想要退货,直接退货不就好了。我们也是遵循正常交易卖出去的。”

她一口气抽掉半根烟,在烟灰缸里把烟捻熄,又点起另一根。地球上既然没有维纳斯,我也就不用再扮演“曾是飙车族的艺术爱好者”。

“似乎总算可以正常交谈了呢。”

惠理依朝我吐出紫色的烟。真是没礼貌的维纳斯。

“你在说什么?我已经完全不在乎了。我现在就去拿退货表格来。”

我对着再度捻熄手中香烟的她说:

“我们又没说要退货。坐在这里的清彦想要知道,你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销售这种画的。”

才起身到一半的惠理依,又坐回椅子上。她用力蹙着眉头,生气地说:

“我完全不懂你们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工作就到这里为止了。

我负责彻底让她动摇,直到她露出真面目,接下来交给清彦就行了。可是,他只是眼睛往下看,没有说话。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继续说:

“你小时候家里很穷,所以放弃报考美术大学,是真的吗?”

惠理依怄气地把脸往旁边别开。

“是真的,那又怎样?”

我在清彦的耳边小声说道:

“接下来你要看仔细了。敌人或许又要演戏了。”

我似乎变成侦讯员了。我以丝毫不带情感的语气说:

“那帮你弟弟出学费的部分,是真的吗?”

惠理依点了第三根烟,愤恨地说:

“我有出啊。但那孩子都不去上学,只知道玩而已。反正,这种事很常见吧。”

她以灼灼发亮的目光看着我们,伴随着烟吐出这番话:

“你们这么爱寻穷人开心吗?那我就说给你们听吧。”

惠理依一面不断抽着烟,一面继续说下去。

“我老爸原本是开出租车的,后来得了癌症,那时候我才国二。是肝癌末期哟。虽然他性好女色,本来就不是什么好男人,但我妈更糟糕。电视上不是常播什么抗癌日记吗?全家人同心协力,一起对抗病魔的那种。那全都是一些幸福家庭的故事。我们家的状况是,我妈丢下我以及还在读小学的弟弟,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那女人应该是这么想的吧:她不想照顾那种男人,而且就算待在已经没救的家伙身边,也帮不了他了。她毫不在乎地抛下癌症末期的老爸以及两个小孩。于是,疾病与贫穷的海啸就朝我们家席卷而来了。高中时,大家吃豪华的午餐,我喝牛奶配甜面包。没钱的时候,我就喝学校的自来水喝到饱。我放弃了最爱的绘画。高中毕业后曾经待过一般的公司,但是薪水没办法一面维持自己的生计,同时又帮我弟出学费。我又不想要出卖肉体,从事特种行业。这和我妈是特种行业出身的有关。公司的人那时候找上我,说是以我的外形,每个月赚五十万元没问题。”

我静静地听她说。自己受到别人的伤害之后,究竟有多少权利可以再去伤害其他人呢?

遗憾的是,在M型社会的下层,凶猛的大鱼吃掉无知的小鱼早已司空见惯了。惠理依大大咧咧地说:

“做了这行之后,我非常清楚,男人全都是蠢蛋,只要稍微奉承一下,把身体靠过去,就会买下根本不喜欢的画作,假装自己懂艺术,耍帅。只要在签约之前假装是他女朋友就行了,轻而易举。谁会想和买这种无聊垃圾画的男人交往啊?真的太恶心啦。那些没女人的俗气男人,别人只不过跟他们讲几句话,就觉得对方对自己有意思!”

她最后似乎是口出恶言了。我偷瞄身旁的清彦,他的目光停留在惠理依身上。维纳斯态度大变,不吐不快地说:

“这样应该了解了吧?我去拿退货表格来,你们签一签赶快回去吧。托你们的福,这个月我无法达到业绩标准,只能领基本薪资了。但我可受不了再被你们这样继续找碴。”

我也觉得这么做最好。再怎么说,都必须给这个女的某种形式的惩罚。清彦开口了:

“如果我不退这幅画,惠理依小姐就可以拿到钱吗?”

惠理依停下了正在按打火机的手。她睁大了原本就不小的眼睛,看着清彦。

“是没错。我只要达到业绩标准,就可以拿三成的佣金。”

我忍不住插嘴:

“不要这样,这种画就退回去吧,成本只有十分之一啊。你想为了五万元的画,花五年偿还三十倍以上的金额吗?”

清彦的手伸向桌上的石版画,隔着玻璃抚摸比基尼女郎的脸。

“我之前觉得,画里这个女生长得很像惠理依小姐。”

维纳斯大叫道:

“别这么说!我先声明,就算你不退货,我也不打算和你交往。你没必要逞强付贷款。”

清彦开始拿棉布把画框包起来,收进薄薄的瓦楞纸箱里。

“你这么做真的没关系吗?”

清彦看也不看惠理依说:

“嗯。决定买这幅画的是我自己。刚才阿诚先生说过,不知道这幅画的价值对吧。”

清彦突然变得雄辩滔滔。我拗不过他,在口中嘟囔了一句:

“……是没错。”

“不知道价值,那就随自己的喜好决定就行了。我觉得,就算它不值那个价钱,对于卖给我这幅画的人来说,它还是有价值的。”

惠理依惊讶得屏住呼吸。他都这么说了,我也就不再反对。我对吸了太多烟的维纳斯说:

“在你觉得俗气到不行的恶心男人之中,也有这样的家伙存在。我想你一定不懂男人的心情,但可别忘记这个家伙。”

清彦抿着嘴,把石版画的纸箱夹在腋下,对我点点头。我向发愣的惠理依说:

“你明天可以继续寻找冤大头。无论碰到什么样的男人,你都只会把对方看成冤大头吧。就算能够靠佣金制赚取高薪,我也不想变得像你那样。就这样。”

关上门时,我看了

维纳斯一眼。惠理依好几次想要点燃百元打火机,不知为何一直无法顺利点着。搞不好连瓦斯都开始讨厌她了。

走出室外,夏天的太阳已经西斜了。我和清彦并肩走在绿色大道上,往车站方向前进。蝉叫声比上午还嘈杂。

“你这么做没关系吧?”

他先是说不知道,然后搔搔头说:

“我太耍帅了,现在渐渐有一种后悔的感觉。”

我抬头从榉树缝隙看着夏日天空,万绿丛中一点蓝。飞机云呈一直线往海的方向延伸。

“那就现在马上打电话退货。这是花五年才能还清的债务啊。”

“不,还是算了。”

我的心情变好了,一定是因为夏季傍晚的凉风吧?

“总觉得你是个很难懂的家伙啊。”

虽然我没跟他说,但是和有点小聪明的诈骗师比起来,我比较喜欢有点好色却踏实工作的冤大头。我们在池袋西口公园的东武口分道扬镳。天色明明还很亮,不知道哪所学校的学生已经准备集合去联谊了,有个傻瓜还一边用手打着拍子。清彦轻轻向我鞠了个躬。

“今天真是谢谢你,请让我以某种形式表达谢意。”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

“我知道了,那我就不抱期望地等你来。”

我就这样头也不回地回到水果行。我想他一定也没有回头看吧?毕竟,那并不是个阴郁的公园。

过了几天,电视八卦节目大幅报道了这种卖画方式。Eureka的反应也很快,池袋街上才刚传出警察在调查的消息,他们隔天就挂出暂停营业的牌子了。

绿色大道上的那间画廊,就这样被改装成了一家手机店,惠理依这个身材出众的女子也消失了。她一定又跑去另一个地方骗男人了吧?虽然希望她能够找到其他的生存方式,但那是维纳斯自己的问题了。

在那个比三十五度还热的“超级真夏日”,清彦来到我们店里。他的腋下夹着之前那个纸箱,把它交给我。

“最近工厂没什么工作,我每天只能吃泡面和白饭。请你收下这个当谢礼。”

我打开箱子,是乔纳森什么鬼的画,一幅没有比基尼女郎的画。我笑着说:

“这么贵的东西,没关系吗?”

清彦也笑了。

“毕竟,这种东西,让知道它真正价值的人拥有就好了。”

蛮会说笑的。于是我们握了握手,站着享用冰凉的菠萝串,然后彼此说了再会。之后,我们就没有再见过面了。象征着和平、爱与环境问题的维纳斯海豚,现在仍然摆在我们家的冰箱旁当装饰。没有任何客人注意到它,这也是没办法的。毕竟,这是一个与艺术不相称的地方,池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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