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历216年。从誓言之日起已是5年后。
克洛姆·贾瑞特在度过幼年时光的深山之中搭建房子定居。天天进入深山中采集野菜、猎取野兽为粮,那是与祖先在远古时代所作所为毫无任何差异的简单生活。侧耳聆听树林沙沙作响的声音、切身体会动物们的生活气息,过着被炎炎夏日晒到头晕、被凛冽寒冬冻到发抖的生活。
这样的深山生活,对曾住在皇都的克洛姆而言是既令人怀念,又有助他重拾各式各样第六感的生活。更重要的是为了反刍、沉思及融会贯通在皇都所学的诸多本领,这种清幽环境对于克洛姆来说是不可或缺的要素。
就这样,经历好几次相同的四季变化后,今年总算又度过一个漫长严冬,群山遍野也开始发出新绿嫩芽。
「呐呐呐,克洛姆。」
克洛姆心不在焉地微眯双眼享受着拂面的春天气息,少女则举起小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怎么了,露露?」
只见克洛姆称作露露的少女,一脸睡眼惺忪地眺望着远处的广阔山林。克洛姆顺着面无表情的她视线所指方向望去,发现远处有一片染上淡红色,充满幻想气息的森林。
(今年依旧盛开了呢!)
克洛姆心里想着。为山脉表面铺上一层淡淡桃红色的樱桃花,就和去年一样美不胜收。
克洛姆转眼察看心不在焉地凝视着樱桃花森林的露露。年约13岁的露露拥有一张稚气未脱的脸蛋,只要见识到她那蕴含着虚幻飘渺印象的言行举止,就算误认她是贵族千金也不足为奇。在她身上完全感受不到深山居民所具备的独特乡土气味。
见她眼神始终紧盯着远方那座樱桃花盛开的森林不放,克洛姆主动出声询问。
「露露,肚子饿了吗?」
「嗯,饿了。」
听见露露率直地点了点头做出回应,克洛姆随即从怀里取出肉干。
「这是肉干吗?」
「嗯,是肉干没错。」
「………」
「不满意吗?」
「没这回事,但我偶尔也希望能吃点其他东西。」
嘴上虽这么说,露露还是伸手接下克洛姆递出的肉干,塞进嘴里开始咀嚼。
正当两人闲话家常之际,背后突然涌现出一阵气息。
早已察觉来者是谁的克洛姆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子。来者是时常悄然现身的老者,老人出现在克洛姆面前,伸手轻抚他那长长的胡须。
「克洛姆,有件事情让我感到耿耿于怀。」
如此说道的老者,带给克洛姆一种不同以往的气氛。
「怎么了吗?」
「……现在似乎有平地人闯进了山里。」
「平地人?但这一带离火山很近,指南针发挥不了作用啊。」
「没错。来者好像早已预料到这点,因此带了4名山民作为向导。」
「即便这样仍旧很危险。更何况既然身为山民,就必须阻止他们才对啊。粗心大意地造成平地人陷于险境,可是违反山林规矩的举动啊……」
即便有熟悉山林地形的同行者,无异于树海的这一带可说是相当危险的山林区域。特别是这块磁场紊乱的土地,是被视为绝不可进入的禁区。告知平地人切勿擅闯亦是山民应尽的义务之一,村落和山林之间就是藉此建立起一层信赖关系。
克洛姆开始思考该如何对付这群明显怠忽义务的山民,谁知老者接着竟说出更让人难以相信的事情。
「嗯,看来好像有人在食物中掺了毒药,企图对平地人有所不轨的样子。」
「你说什么?」
克洛姆闻言,立刻伸手抄起竖立于旁边的一对弓箭。
「请告诉我正确位置。」
「你要去吗?」
「当然要去。如果是山民干的好事,那么阻止他们也是山民的义务。」
「很好很好,老夫也不愿见到山里发生无谓的流血冲突啊。」
老者话一讲完,便将事发的详细位置和在场人数等情报提供给克洛姆。
该处离这并不远,但就算用一般的跑步速度也得花上四刻半(30分钟)才能抵达,因此有抄捷径的必要。现场共有4名山民、6名平地人。尽管平地人人数较占优势,不过若是他们中毒那就另当别论了。
克洛姆拿起几瓶事先保存的解毒剂收在怀中,随后嘴里叼着肉干的露露突然出声询问他。
「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嗯……露露也肯来帮忙吗?」
「当然啰。」
克洛姆对露露点头并递出其中一把弓给她,接着同时全力飞奔而出。一冲出草屋便一口气往山下跑,纵身跃向如同悬崖般陡峭的岩场。两地高度落差整整超过2町(218公尺),高得令人感到毛骨悚然。克洛姆却是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一脚踏中位于落点附近的岩石,顺势跳往另一块岩石。藉着踩踏几近垂直的岩石减缓下降速度,在转瞬之间便往山下直冲而去。
露露则是连口气也没喘地紧跟在后。
在好不容易降落于地面之后,克洛姆仍马不停蹄地继续全力奔跑。于此同时,克洛姆内心也在思索该采用何种方式与下毒的山民进行对峙才好。
(得想个息事宁人的解决办法……总不能让山里发生无谓的流血冲突吧。)
克洛姆边思考边转移视线望向吃完肉干的露露。
「露露,要稍微绕一下路喔。」
「嗯。」
克洛姆离开兽道跃入灌木丛中,露露随后跟上。
途中,克洛姆一找到他需要的树木立刻停下脚步,抽出开山刀刺向树干。他用开山刀猛砍树木,并使劲让开山刀刀锋能沿着切口垂直下劈。只见刀锋顺着树木纤维生长方向往下滑落,成功地取下一片树皮。
克洛姆将树皮以均等的方式垂直剖开,转眼间便制做出数十根木棒。接着,把木棒前段削成尖锐的三角锥。至此,木棒总算渐渐转变成能够看出是木箭的状态。可是,这些木箭却没有箭羽。一旦缺少箭羽,便根本无法准确地命中目标。然而,克洛姆一点也不在意此事。他将这些弓箭收进箭筒中,再次动身赶路。
「呐,克洛姆。就算你把这些树皮做成木箭也……」
就连一向面无表情的露露也露出颇感困惑的神色。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这样就可以了。」
「哦,是吗?」
露露点了点头,便没再继续追问下去。克洛姆则一边向露露说明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一边快步飞驰。
就这样奔跑一段路程,他们总算抵达目的地附近。
就在这个时候,森林深处传来一阵谈话声。
克洛姆和露露隐藏自身气息,躲在树木后方观察状况。
「嘿嘿嘿,看样子药效的确起作用啰。」
男子身披山民特有的兽皮服装,脸上露出龌龊笑容。人数确实和老者所述一样,总共4人。在不远处则有几具士兵装扮的人类尸体。
(来迟了吗……)
克洛姆边在内心暗自咂舌边将视线转回山民等人身上。
这群山民团团包围住一名看似尚未成年的少女。
「唷唷,这位小姐好像生气了呢。」
「没差啦~~就算生气她也动弹不得啊。」
看样子少女依然平安无事。
少女对山民投射出一道锐利的目光。但大概是除此之外再也无能为力了吧,她丝毫没有起身抵抗的迹象。看样子似乎是被下了麻药。
少女神情痛苦,竭尽所能地挤出声音。
「……这是……为什么?」
听见这阵沙哑且细若蚊鸣的诘问声,其中一个山民登时边吐口水边恶言相向。
「问我们为什么?那还用说吗?当然是给我们这东西的人所下的命令啰。」
语毕,山民用手比出一个让人联想到钱的圆圈手势。
「给的钱还不少呢。」
「我们很难得接到这么好的生意啊。」
「就单纯让这小妞中毒便可领到的金额来讲,还真是一大笔钱呢。」
山民们纷纷放声大笑,听见这番嘲笑的少女则露出十分懊悔的苦涩神情。
只见其中一个山民脸上突然浮现出猥亵笑脸,伸长舌头舔了舔嘴唇。
「……话又说回来,不愧是来自平地都市的姑娘,长得真是俏丽。」
「就这么杀了确实满可惜的啊。」
「反正都要埋掉,干脆先用来爽一下算了。」
「那还用说。让这位小妹妹还来不及体验人生乐趣就死掉,未免也太可怜了嘛。」
极其无耻下流的笑声响彻深山林间,其中一名男子准备伸出魔爪扒掉少女的衣服。
(再继续观察情势也不是办法。)
做出判断的同时,克洛姆从箭筒中抽出一支木箭。那并非刚才临时制作的木箭,而是平常狩猎时所用、附有箭羽的利箭。
他拉紧弓弦,瞬间锁定目标的同时松手任凭利箭疾飞而出。
利箭穿越树丛,射穿企图伸手非礼少女的山民肩头。
「咕啊!」
「怎、怎么回事?」
遭利箭穿肩并被猛然震飞出去的男子,难忍剧痛地大声哭喊。山民们焦虑不安地屏气凝神观望四周。克洛姆见状立刻与露露分头将刚才临时制作的木箭射往不同方向。未经瞄准便脱弓而出的木箭,一击中树木就弯曲反弹,改变行进方向。最后刺穿那几个想对少女出手的山民附近地面。
克洛姆两人就这么不停放箭。相信击中树木而反弹的弓箭,应能给对手造成木箭仿佛来自森林四面八方的错觉。
「人、人在哪里?」
果然不出所料,只见狼狈不堪的山民们拚命转眼扫视周围。但是他们放眼所望之处却不见半个人影。
「……露露,暂时停手吧。」
「嗯。」
「在我发出指示之前,你就留在这里见机行事。」
「知道了。」
面对露露的回答,克洛姆以点头作为回应,随即自树丛暗处飞纵而出。
山民们一同露出胆怯目光望向克洛姆。
克洛姆则摆出毫无破绽可寻的姿势,眯起眼睛看着4个山民。
「打扰你们的雅兴真是抱歉,请诸位高抬贵手放过那位女孩好吗?」
「你、你你你……你到底是谁?」
「我有报上名字的必要吗?」
「你说什么……」
克洛姆神情冷静地淡然说道,团团包围住少女的山民们顿时面露险恶表情。
「你们的行径已经违反山林规定。不仅对平地人下麻药,还残暴地企图杀害对方。这些举动全都不为山林规定所容许。」
这一番话让山民再次露出狼狈不堪的表情,且心生畏惧。但也仅止于短暂一瞬间而已。山民们立刻噤声不语,改以眼神互相示意,随即伸手按住开山刀刀柄。于是克洛姆抢在他们拔刀之前,连珠炮似地继续开口说道:
「若想杀我们灭口也没关系,只是我方人手其实也不少。人数可是多到足以重创你们的程度喔。」
克洛姆话一说完并轻轻举手的瞬间,只见无数木箭自四面八方疾射而至。这些木箭全部刺穿现场周边的地面,全都是露露放的箭。
「……我没骗你们吧。」
山民们脸上的狼狈之色变得更加明显。从木箭射出的角度来看,应该会给人一种被对方以半圆形方式团团包围的错觉。
「怎么办?我现在告诉你们,假如你们愿意就此收手,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啥都没看到。还是,干脆把你们破坏山里规矩的事情,报告给族长们知情算了?这实在称不上是什么明智的判断喔。」
谁知山民仿佛依旧不肯轻易死心似地撂下狠话。
「不、不过啊!族长们会采信像你这种来历不明之人所说的话吗……」
「不相信?别傻了啦,这边不就有一位目击证人吗?」
语毕,克洛姆伸手指向少女。
「就算族长不信我所说的话,起码也会相信平地人所说的话。因为一旦断绝和平地都市之间的联系,就再也分不到盐和谷物了啊。」
对于山民而言,规定是绝对的。违反山里规定的事情一旦传入族长耳中,就铁定会遭到集团排挤,这类违反规定的人被称为『疏斥众』。而沦为疏斥众的末路就是,即便在山中挨饿或生病之时,也只能以得不到任何人援助的孤独者身分终其一生。要在险恶的大自然中求生存,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艰辛的事。
山民似乎已经决定好他们的答案了。
「好、好吧……你真的不会向族长报告吧?」
「嗯,我确实是这么打算。只要你们肯就此收手的话……」
片刻沉默之后,山民们战战兢兢地退离现场。
确认他们已经走远后,克洛姆来到少女面前并伸出手掌。
「真是一场无妄之灾啊,你是……」
你是哪里来的、叫什么名字——话还没讲完的克洛姆一看清她的相貌,顿时忍不住大吃一惊。
「你该不会是……菲芙妮斯吧?」
「…………克洛姆。」
轻声嘀咕着喊出克洛姆名字的少女,像是紧绷的神经应声断裂似地松了大口气,随后精疲力竭地阖上双眼。
克洛姆将解毒药让这位因中毒而无法自由动弹的少女服下。迅速处理状况的克洛姆,内心因过于怀念而衍生出一股感慨万千的情绪。
(……已经长这么大了啊。)
她的名字是菲芙妮斯·麦克昂。克洛姆奉为师长的皇国军师考夫曼·麦克昂之孙女正是菲芙妮斯。
五年前,克洛姆还和菲芙妮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那时她还只是个年仅10岁的小女孩,如今已满15岁。虽说尚未成年,不过见到她从当时大幅成长至此的身影,克洛姆心中不由得萌生出一种和父母相似的感慨之情。
服下解毒药,经过片刻之后,身体麻痹感似乎已然消退的菲芙妮斯终于开口说道:
「谢、谢谢你,克洛姆大人。」
「她也懂得使用这种成熟稳重的语气了呢」——克洛姆心中想着,边面露苦笑边点了点头。在克洛姆的记忆中,菲芙妮斯给他的唯一印象就是一个死不认输的小女孩。出生在代代均为骑士名门的麦克昂家,恨不得早日成为优秀骑士的少女,每天都用她那双小手挥剑练习。当自己和师父考夫曼在书斋里讨论之时,少女总是躲在门缝后面紧盯着自己不放。这就是存在于克洛姆记忆当中的菲芙妮斯。明明住在同一个屋檐底下,却几乎没有好好聊过天的经验。每次只要试图和她讲话,她总是会莫名其妙地逃之夭夭。那样的她,如今却能用恭恭敬敬的字句和自己对谈,令克洛姆不由得感受到时光的流逝。
「菲芙妮斯没事就好。关于其他的5个人……只能说很遗憾,这就立刻收埋他们的遗体吧。」
话一出口,只见菲芙妮斯极其沮丧地热泪盈眶。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亲眼目睹他人丧命的场面,八成会对年仅15岁的少女造成过于强烈的刺激吧。
(若要这样说的话,我从军参加利基亚战役之时的处境,大概也跟她差不多吧……)
克洛姆边思考边牵着菲芙妮斯的手扶她起身,只见菲芙妮斯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死者们。接着她紧握双拳,以此取代潸然泪下的伤心反应。
「这几位是福格罗港的士兵。他们是因为担心从皇都席奥尼亚来到此地的我独自一人会有危险,因此才出于善意陪我一同上山……没想到……」
她内心大概产生了「都是自己害他们不幸赔上宝贵性命」的愧疚念头吧。
「这并不是菲芙妮斯的错,山民的残暴行径才是造成遗憾的主因啊。」
「可是……安排那群山民的幕后黑手,是格兰斯坦迪亚皇国的文官们。他们付钱雇用山民……企图杀我灭口。」
菲芙妮斯十分懊恼地咬牙切齿说道,克洛姆则微微侧头露出狐疑神情。
「皇宫的文官们?为什么?」
面对克洛姆的询问,菲芙妮斯忍不住低头说道:
「……他们对于我倚仗爷爷盛名而受封骑士称号一事,感到相当不是滋味。」
听完这番发言,对于年纪还是在孩童阶段的菲芙妮斯受封骑士称号之事,就连克洛姆也颇感诧异。
现在格兰斯坦迪亚皇国的骑士称号,绝大多数都是采用从父母传承到子女身上的世袭制度。但也不是说无须付出任何努力,单凭血缘关系即可获得骑士称号。骑士是在年满16岁长大成人的同时就必须从一介士兵开始入门,学习士兵应当具备的各式各样知识学问,藉此基础方能逐渐赢得受封机会的称号。但不管再怎么厉害,未满20岁绝对无法获得骑士称号,这是众所皆知的常识。
「你受封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我想大概是宫廷无法否定人才不足的现状吧。因此才安排我提前进城,接受在宫廷任职必须具备的相关教育训练,试图将我培养成一旦爆发战争,立即就能派上用场的战力。」
听她如此说明,克洛姆顿时了然于胸。但光是这一点情报,也已同时揭露出目前格兰斯坦迪亚皇国所面临的问题。
「原来如此。的确,5年前的利基亚战役,以及至今仍持续蔓延的饥荒,确实也造成了相当惨重的人员伤亡。即便如此,菲芙妮斯你还……」
「我可不是小孩子!」
克洛姆话还没讲完,菲芙妮斯便加强语气制止他的发言。
「即便年纪还小,我也自认绝不会输给大人。无论是剑术还是学习,我都有认真进行。」
确实,克洛姆还记得5年前的菲芙妮斯就时常嚷着「我要背负起这个国家的兴亡大任」,天天认真投入练习的身影。或许她本就有着死不认输的倔强个性吧。
连同这些事都考量进去的话,克洛姆也已掌握到大致的来龙去脉。
「换句话说,就是你试图付出连大人都为之汗颜的努力,再加上祖父考夫曼氏的威望,才招来宫廷文官的仇视……」
「…………唔。」
克洛姆的发言令菲芙妮斯顿时垂头丧气,看来应该是猜得八
九不离十吧。
宫廷内部权力者之间的权谋术数争斗戏码,在古今东西都相当常见。只是话虽如此,菲芙妮斯仍只是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不惜对这样的少女下此重手,可真是一帮个性阴险毒辣的角色啊。
「总而言之,菲芙妮斯你平安无事就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对方所下的麻药剂量过多,也有引发心脏麻痹而致命的可能性啊。」
「……真、真的假的?」
菲芙妮斯听他这么一说,背部登时猛然打了个寒颤。
「嗯,幸好服下的剂量不多。」
「可是克洛姆大人,还真亏您能发现我人在这里呢。」
「喔,那是因为……」
话说到一半,克洛姆边转眼眺望远方边伸指轻轻抠了抠脸颊。
「……总之呢,是某位熟知山林大小事的人告诉我的。说有平地人进入山林。」
「咦,是指刚才出手相助,克洛姆大人所带来的伙伴?」
菲芙妮斯边说边东张西望地扫视灌木丛。
「另有其人啦,救了菲芙妮斯一命的是那个女孩。」
只见露露端坐在克洛姆边说边竖起拇指,所指的方位前头。
「…………」
坐在树根底下的露露正忙着啃树果。
「咦,那其他人呢?」
「没啦,我带来的帮手就只有那个女孩而已。」
似乎还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的菲芙妮斯,微微侧头陷入沉思。克洛姆将蒙骗山民的方法解释给菲芙妮斯听,也就是利用从不同方向发射的木箭,达到增加己方人数的欺敌策略。
「那些箭全部都是我请露露动手发射的。」
「咦,但木箭可是从四面八方飞射过来的耶?」
「哦,这是因为……」
克洛姆边说边拔出插在地面上的木箭,使劲弯曲箭身给菲芙妮斯看。
「咦,为什么没被折断啊?」
「这是用具有弹性的树皮制成的木箭。虽不合适当作武器,但弹性好到这种程度的话,在射中其他树木时就会反弹。」
「也就是说,您只是设法营造出这些反弹的木箭仿佛来自四面八方的错觉?」
「就是这么回事啰,露露……过来吧。」
露露轻微地反应了一下,踩着小碎步跑到克洛姆的旁边站着。克洛姆将装有干燥木莓的袋子当成奖励递给露露。
「这名小女孩是?」
「嗯,她是我的……妹妹。」
「…………」
克洛姆介绍露露给菲芙妮斯认识,谁知露露却毫无反应地抓起干燥木莓丢进嘴里,仿佛根本不觉得自己是话题核心的样子。不过比起露露本身,菲芙妮斯似乎对其他方面的事情更感兴趣。
「原来克洛姆大人有个妹妹啊?」
她如此打破沙锅问到底,克洛姆则故意摆出装蒜神情打起马虎眼。
「我、我没跟你讲过吗?」
「这是我头一回听说。」
「这样啊,那么……」
见菲芙妮斯似乎还打算继续问关于露露的事情,克洛姆连忙打断她的念头。
「菲芙妮斯。尽管睽违已久的我也很想跟你好好畅谈一番,但留在这里的话,太阳都快下山了。而且乌云还没散尽,走夜路实在有点危险。」
「啊,说的也是。」
「先埋葬那几位为你着想而自愿随行的士兵遗体吧。福格罗地区信仰利杰尔教,因此基本上采用土葬。不过,为了他们的家人,我们得带走阶级章和遗发才行。」
「啊,嗯。我来帮忙!」
于是在收埋5名士兵的遗体之后,克洛姆趁尚未日落西山之前,动身走向他与露露共同居住的岩屋。打包完随身行李的菲芙妮斯,则拚命紧跟在克洛姆和露露身后。对于在都会区长大的菲芙妮斯来说,走山路似乎显得有些吃力。
因为这一带的山林地形大多是寸草不生的岩场,根本就称不上是道路。
总算抵达岩屋之际,太阳也正巧没入艾卢克火山的另一侧后方。
被带进岩屋的菲芙妮斯或是抬头察看屋顶,或将目光转移到书架上。可能是感到十分惊讶吧,只见她哑口无言地露出瞠目结舌的表情。
「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但其实您过着十分近代化的生活嘛。」
「嗯,单从外表来看的话,八成只会认为这是一座粗糙的洞穴而已吧。」
克洛姆边说边开始动手准备晚餐,露露动不动就从旁边伸手捏起锅中食物偷吃。菲芙妮斯则表现出感到有些尴尬的忸怩模样,不管怎么说,她才年仅15岁。就连第三者也看得出,她不晓得该跟睽违已久的对象聊些什么才好。
心想应由年长的自己主动表示关心才对,于是克洛姆停下手边准备餐点的动作。
「那么,菲芙妮斯。能告诉我你来这里的理由吗?尽管我大概心里有数,但还是请你告诉我好吗?」
克洛姆话一出口,菲芙妮斯瞬间喜形于色。
但她又旋即换上严肃表情,开口回答克洛姆的质问。
「……这是尤丝蒂娜公主殿下颁布的命令,克洛姆·贾瑞特大人。我是为了请您以皇国七圣的身分,回应这次召集而前来造访。」
「原来如此……吗?」
克洛姆边回答边以手轻捂嘴角陷入沉默。
「怎么了吗?克洛姆大人?难道您打算拒绝公主的命令吗?」
「不,并非如此。只是听见发生了尤丝蒂娜公主必须召集我们的事态,内心略有感触罢了……」
克洛姆支吾其词起来,在一旁偷吃料理的露露则轻轻拉扯他的袖子。
「克洛姆,皇国七圣是什么?」
「嗯,喔。就是过去我所属的部队……或者该说是组织才对……」
正当他不晓得该如何解释之时,菲芙妮斯突然双眼发出兴奋目光,畅所欲言地大肆说明。
「所谓的皇国七圣呢,是指在5年前,为漫长的利基亚战役划下句点的格兰斯坦迪亚皇国七英雄啦!因此国民们均满怀敬意地尊称他们为皇国七圣!」
「他们是做了什么事情才成为英雄呢?」
可能是还无法得到明确答案,露露微微侧头感到困惑。但菲芙妮斯却仿佛表达出「问得好!」的意思一般,滔滔不绝地继续述说。
「以在皇历197年爆发的世界大饥荒为导火线,利基亚宗派国于数年后选择正式向格兰斯坦迪亚皇国宣战。而这场战争持续长达9年之久。」
「皇历是什么?」
克洛姆对缺乏年号概念的露露做了个简单的补充说明。
「就是格兰斯坦迪亚皇国所使用的年号单位啦。」
「哦~~」
由于听懂了那个用语,露露很快便理解个中含意。菲芙妮斯又接着继续说道:
「大国利基亚的兵力为120万人。相较之下,格兰斯坦迪亚皇国当时仅握有37万兵力,好不容易才撑过这场遥遥无期的漫长战役。不过啊,在这场利基亚战役的末期,当时年仅11岁的尤丝蒂娜公主精挑细选7名来历迥异的高手,安排他们进行秘密侦查任务、或在敌营布下陷阱,以及操作虚假情报提供给敌国,藉此巧妙地左右战局。拜皇国七圣的活跃表现,终于为这场长达9年的战争划下休止符。」
「哦.嗯嗯。」
「而皇国七圣的其中一名成员,正是这位克洛姆·贾瑞特大人!」
「哦哦,真的吗?」
虽然菲芙妮斯说的基本上都没错,但还是有种传闻遭到夸大的感觉。
克洛姆叹了口气。
「我确实是成员之一,但我没做过那么了不起的事情。」
只见菲芙妮斯情绪激动地抢着反驳。
「您说这什么话啊!爷爷曾经这么说过喔!如果少了克洛姆大人的话,那场战争还会延续下去,利基亚更不会发出停战诏书!」
看样子菲芙妮斯心里已把克洛姆推崇为守护国家的英雄了。克洛姆总觉得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几乎就只是担任公主尤丝蒂娜的贴身护卫而已。话虽如此,若再继续反驳下去大概也不会有所交集。这个场面还是该由年长的自己做出让步才对。
「好了好了,当时确实是做了不少事情,但我主要负责打杂就是了。」
「哦,原来克洛姆只是打杂的啊?」
露露好像没有什么特别感想似地,坦然接受了这个说法。
岂料菲芙妮斯还不打算作罢。
「在那场大战终结之时,尤丝蒂娜公主好像曾对皇国七圣这样说:『若战乱之兆再现,请诸位集合于我麾下!』」
公主确实说过大致类似的话。
「众人均异口同声地领受了公主敕命,但唯独克洛姆大人与众不同。据传克洛姆大人对公主殿下如此说道!
『我怎么也无法向公主宣誓忠诚,因为这份感情并非所谓的忠诚心!』
『为什么,克洛姆?』
『纵使裹上名为忠诚的伪装,也隐藏不住这份心意!尤丝蒂娜!这份心意就是我对您的爱啊!』
『什么,克洛姆?』
『因此
下次与您重逢之时,便会是我将您夺走的时候。』……语毕,克洛姆大人轻轻吻上公主的额头……」
「我才没说过这些话!」
「拜托,克洛姆大人您是怎么搞的?您吼这么大声,害我都被您吓到了啦。」
克洛姆不由得垂下头。菲芙妮斯所陈述的事实扭曲及捏造程度之高,令他完全无言以对。
「克洛姆大人,难道事情的经过不是这样吗?我还以为尤丝蒂娜公主重组皇国七圣只是场面话,实际上是释出『你也差不多该来抢走我了』的意思呢。」
「你这句话要是传入公主耳中,保证你吃不完兜着走。」
「哎?骗人,怎么会…………」
「菲芙妮斯……你究竟是从哪里听来这么离谱的情报啊?」
「…………从爷爷口中听来的。」
原来是从老爷子那边啊,克洛姆顿时萌生出一股很想叹口气的无奈心情。但另一方面,却也认为可能是正处于思春期的菲芙妮斯迳自胡思乱想扭曲事实。当然啦,实际情况根本截然不同。
5年前,公主尤丝蒂娜·格瑟克斯所说的话如下。
——如果有朝一日……像这样的战祸又降临到我国,致使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届时能否再请诸位助我一臂之力呢?
口出此言的尤丝蒂娜再次下令召集皇国七圣。如此说来,那就代表战争的前兆又即将逼近格兰斯坦迪亚皇国。
「请您与我同行,返回皇城好吗?」
面对如此询问的菲芙妮斯,克洛姆缓缓抬头说道:
「………那我有两个条件。」
「请说,在我能力所及范围之内绝不推辞。即便我办不到,只要公主出手的话,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那好,首先是………」
「是。」
「无论前往何处,我都希望能带我这位小妹·露露随行。即使是上战场也不例外。」
菲芙妮斯虽然面露疑问神情,不过还是出声答应。
「知道了,我会请公主注意此点。」
「谢谢。」
「但如果是这件事的话,在克洛姆大人踏上战场的期间,即便让她住在我家里也没关系喔。」
「不对,事情并非如你所想那样。虽然无法解释清楚,但总之,我因某种缘故而再也无法跟我小妹分开。希望你能把这念头放在心里。」
克罗姆如此宣告的瞬间,菲芙妮斯不知为何竟然露出惊慌失措的神悄。
「这,这这这……也就是说克洛姆大人,您和您的妹妹……」
「嗯?」
「没事,这、这样啊。可是我该怎么向皇室报告才好呢……」
「报告什么?」
「就是说这类行为仅限于具备贵族身分的名门世家……然而在这深山野林之中,要找其他女性或许也得花费一番工夫才行………但您再怎么说也不该和自己的妹妹……」
「呃~~到此为止、到此为止。菲芙妮斯,我总觉得你大概是会错意了吧……」
「我、我哪有误会……」
「这样说好了,我和露露并非近亲结婚。」
「…………」
「这事至关重要,因此我再重覆一次。我和露露并没有近亲结婚。」
「………………原……原来如此。」
看样子方才似乎确实会错意的菲芙妮斯,连忙满脸通红地边低头边清清嗓子。
「一开始这么说不就好了吗?我还以为……」
她大概误以为哥哥和妹妹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吧。
菲芙妮斯像是重新打起精神似地,挺直腰杆继续问道:
「那么克洛姆大人,请问另一个条件是什么呢?」
「嗯,这个嘛。总而言之,麻烦你别再叫我克罗姆大人好吗?像以前那样直呼我本名也无妨。」
「…………唔。」
见菲芙妮斯顿时无言以对,克洛姆忍不住莞尔一笑。
夜深人静,确认菲芙妮斯和露露均已熟睡之后,克洛姆悄悄起身离开床铺,走到户外。
原本乌云笼罩,看似快要下雨的天空已然放晴,一轮明月高挂于天际。
在皎洁月光之下,克洛姆寻见端坐于木墩上的老者背影,悄悄走到他身旁。
「谢谢您,刚才把菲芙妮斯遇到危险的事情告诉我。」
「赶上了吗?」
克洛姆点了点头,留着白须的老者轻轻点头并微眯双眼。
「是啊是啊,这样说或许很对不起另外5名平地人,但起码有救回一人就好了。老夫不太希望见到山里发生这类无谓的血光之灾啊!」
「的确是啊。」
老者露出满面笑容。
自从5年前克洛姆回到山里生活的那一刻开始,这位老者便时常出现在这间岩屋附近。克洛姆完全不晓得他住在何处,以及过着什么样的生活。然而这位老者却熟知山中的一切。无论动物也好人类也罢,包括山中的一草一木,甚至连视力不及之处的事情都尽在他掌握之中。这位老者的言行举止、仪态、思想均让人感觉他是超越人类常理所能理解的存在。最厉害的是,老者知识渊博的程度让克洛姆惊讶不已。而且,以存在于自然之中的异界情事、精灵百态、或者众神之事等等凌驾于人世常理之上的事情居多。
当初克洛姆认为老者是生活在南部史喀尔塔比亚联合国的山中,类似山岳贤者般的隐士。但最近,他却逐渐觉得事实并非如此。他传授给克洛姆的知识,与令人茅塞顿开的人类哲学截然不同。克洛姆对老者阐明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明天我要下山了。」
「哦,这样啊。」
老者并不惊讶,只是心不在焉地望向远方。
「战祸的迹象似乎又出现了。」
语毕,只见老者转眼笔直凝视东方天际。
「和我所想的一样,看来东方有人正对战乱火种火上加油啊。」
东方为利基亚宗派国,大概是企图为5年前的那场宿怨彻底作个了结吧。
「西方尽头则有数不清的火花乘风飞舞,其中有数颗火星掠过草原。」
西方尽头则是拉托鲁格国。在大饥荒来袭之际,国内也同时爆发数次纷争。内战始终未曾止息,如今仍深陷防堵倾国恶徒颠覆国家的漩涡之中。
「南方群山则有诸多小国开始展现出团结一致的意志。」
南方所指是史喀尔塔比亚联合国。由各诸侯分封治理的小国之间不断爆发战争,或许可以说至今仍未建构出一个国家应有的形态。
「绵津海的苍海依旧处于沉眠之中。」
统治散布于海洋中央大小诸岛的是克尔莫民族。他们是一支能够辨明复杂海流,在各种海战场面发挥出压倒性战力的民族。
「在这个小小世界当中,战乱征兆可说是极其明显。你所侍奉的君主,是一名足以屹立于乱世之人吗?」
克洛姆的脑海中,缓缓浮现出年幼公主的身影。
「我想,我非得亲自下山确认包含这点在内的所有事情不可。纵使她还年幼,也确实具备了体恤万民的仁君资质。经过5年岁月的洗礼之后,如今的她有何转变,我打算下山确认这点。若有必要的话,我就非得完成自身能力所及范围之内的事情不可,这是我现下的想法。」
「原来如此啊。」
「那么,接下来我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番……」
「嗯。」
克洛姆并未打破现场看似轻松愉快的气氛。然而周遭空气却突然停止流动,紧张感随之而生。
「虚空降临于这个世界,以及战祸火苗的成长,这一切全都是出于诸神的意思吗?」
面对这个提问,老人停顿片刻后才做出回答。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神明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指示道路而已,因此老夫才将神祇之理传授给你。」
「这是否代表……我也无法违抗众神的旨意?」
「话别讲得如此悲观啦,克洛姆。这是为了终结遭到众神肤浅想法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世界,因而兴起的最后一场战役。因此,希望你能助老夫一臂之力。」
「想不到居然害您讲出如此沉重的话,是我思虑不周。」
克洛姆话一出口,只见老者轻轻摇头,接着昂首仰望明月。
「这是个由众神支配的世界。」
各国崇拜的诸多地灵神祇、绝对的唯一神、掌管天地之神……在在都守望着各个国家的盛衰兴亡,同时也支撑着众人的心灵。
「但是啊,所谓的神祇,其实出乎意外地无能为力。正因什么都办不到,才让你们人类互相交战。尽管如此,支配着你们一举一动的,就是这群什么都办不到的众神。」
克洛姆只以点头回应老者这番话。
在这个世界当中,人们以崇拜神祇为精神食粮是众所皆知的常识。但由于克洛姆自幼便处于较为特殊的成长环境,因此并不具备过于强烈的信仰心。他本身倒也不是不相信神祇的存在,只不过那并非名叫信仰的观念,而是当成不否定神祇存在的情报加以接收罢了。
「话说克洛
姆啊……关于露露的事情……」
「…………是。」
「你可得好好保护那孩子喔。」
如此说道的老者脸上再也见不到方才的温厚神色。
面对老者的严肃模样,克洛姆缓缓对他点了点头。
「遵命……山神大人。」
听见这句回应之后,被称作山神的老者咧嘴一笑,就此消失于夜幕低垂的空气之中。
隔天天亮,克洛姆便决定与菲芙妮斯及露露一同动身下山。克洛姆身穿一袭轻便装扮,没有带太多随身行李。只把最低限度的必要粮食、药品及更换衣物装进背包,腰际插着两把开山刀。附加一本绑在皮制腰带上的书籍,仅此而已。
或许是曾经见过那本已经被翻得破破烂烂的书籍吧,菲芙妮斯突然大吃一惊地压低视线仔细观察。
「那个,克洛姆。那本书是……」
「嗯,是你爷爷送给我的书。」
那是考夫曼的典藏之一,过往被摆放在书架最上层的书籍。恐怕菲芙妮斯到现在,都还没从祖父考夫曼口中打听出那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籍吧。摆放在那个书柜里头的书籍,全都是考夫曼当作研究题材所收集而来的稀有书本。
纵使是身为孙女的菲芙妮斯,应该也无法轻易就能获准接触这些珍贵典藏。因此菲芙妮斯表现出兴趣十足的模样,对克洛姆抛出这个疑问。
「那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呢?」
虽是在预料之中的问题,克洛姆却显得有些词穷。
「唔~~……有点难以说明,但只是一部平淡无奇的故事书罢了。」
「啥,故事书?这样啊……亏我还以为既是爷爷的典藏,那就必定是军事领域的专业书籍说……」
「不,并非如你所想那样。虽然不是……但比起你所提的那类专业丛书,或许写的讯息更加重要。」
克洛姆轻抚挂在腰带上的书籍,脸上浮现一抹淡淡微笑。
「无论是身处多么艰辛的战场,或是经历了几近绝望的战役,我想都是多亏有这本书的帮助,我才得以维持住正常理智。」
「…………原来如此啊。」
实际上,会携带书籍前往战场的士兵出乎意外地多。
邻国利基亚宗派国由于推行严格的宗教信仰,因此所有士兵都会随身携带唯一神·利杰尔经典的部分章节誊本作为护身符。在大规模战斗及长途行军之余拨空阅读的文字世界,会呈现出不同以往的另一种面貌。即便只是短暂片刻,故事也能化作疗愈疲累、受伤心灵的宝贵存在。
就这层意义而言,克洛姆过去也曾被这本书拯救过好几次。
「那个,克洛姆啊………附带一问,那究竟是一本什么样的书啊?」
「真的很对不起!」
克洛姆向菲芙妮斯行了个九十度的鞠躬大礼。
「为什么向我道歉啊?而且还这么毕恭毕敬是怎样!」
「真的求求你高抬贵手、放我一马、不要再继续续欺负我了!」
「我、我又没欺负你!我只是想知道那是一本什么内容的书籍……」
「恳求你别再继续追问下去,好吗?」
大概是被年长的克洛姆的这股气势所震慑了吧,菲芙妮斯忍不住倒退数步。
此时,整理完随身行李的露露边啃薄荷草茎边来到两人面前。
「克洛姆,你要带那本书走吗?」
「……?」
因露露出现而下意识地做出过度反应的克洛姆,并未伸手擦掉缓缓自额头滑落的冷汗,而是板起一张平静神色试图瞒混过关。不料,露露今天却变得比往常来得多话。
「这样啊,毕竟那是克洛姆十分珍惜的东西嘛。」
「呃,嗯……那是当然。」
「可是露露不懂。那本描述男女激烈交缠在一起进行生殖活动的故事书,你为什么会如此珍惜呢?」
「……………………」
菲芙妮斯悄然移动至克洛姆背后。
「…………克洛姆。」
「有什么事吗?菲芙妮斯?」
「那本书……是黄色书刊吗?」
「…………」
「…………是黄色书刊,对不对?」
克洛姆既未伸手擦拭额头不断冒出的斗大冷汗,同时又强行压抑住差点表露无遗的困惑神情,仍是一派冷静地转头面向菲芙妮斯。
「这终究是一本运用在文学领域已臻成熟的散文体所写成,另一方面又可称作是相当高品质的叙事诗钜作。此外,文中随处可见满怀敬意地引用诸多古典作品的优异手法,堪称是一部极其精确又简洁扼要地整理出人类低调延续的交媾行为,以及为激情所困的人性之杰作……」
「是黄色书刊对不对!」
「是又怎样啦?」
如今也只能将错就错。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克洛姆,毫不犹豫地以强而有力的字句反呛回去。
菲芙妮斯边叹了口气边烦恼不已地垂头丧气。
「……难怪爷爷不肯让我翻阅,真想不到居然会是那种书。而且克洛姆,你以前寄宿在我家的时候,不是都一脸正经八百地阅读着那本书吗?」
「嗯,我当然是极其认真严肃地沉迷于书中世界,这就是一本如此充满魅力的作品。」
「都是因为克洛姆那么认真地阅读,才害我误以为那是一本相当困难的书籍。」
「这的确是一本满艰涩的书啊。随着阅读的年龄不同,脑海中浮现的光景也会跟着产生转变。当时无法理解的事情,如今也能心领神会。我个人真的认为这是一本名著啊。」
「可是你居然……居然把那么淫秽的书籍拿给露露看!」
「不不,露露会读到这本书纯属意外。并不是我故意拿给她看的。」
「麻烦用心妥善管理好不好!那可不是适合给小孩子看的书啊!」
「……你说的是。」
「……而且想不到连爷爷都暗藏那种不入流的书籍……」
起码不希望被孙女发现的这点倒是不难想像。
「……唉,我真是连作梦也没想到,克洛姆竟然是个闷骚色狼啊。」
「等等,我并没有刻意隐藏的意思啊,我只是考虑到菲芙妮斯的年龄而选择自律罢了……」
「辩解也没用啦!」
克洛姆连忙安抚柳眉倒竖的菲芙妮斯,并设法岔开话题。也因为忙着处理这场闹剧的缘故,导致他们大幅延后了启程下山的时间。
菲芙妮斯边下山边叹了不晓得是第几次的气。
「…………唉。」
这声叹息所指不是别的,正是克洛姆的事情。直到5年前都还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宛如哥哥一般的存在。每次一听见这样的他跟随祖父考夫曼共赴战场,与公主一同为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利基亚战役划下休止符的故事,对他的憧憬也跟着与日俱增。但那并非恋爱之类的情感,菲芙妮斯本身十分清楚这点。与祖父平起平坐地谈论艰深话题、在战场上立下汗马功劳的克洛姆,菲芙妮斯只不过一直对他的背影投以羡慕目光罢了。
谁知与阔别5年的克洛姆再次重逢,竟一举粉碎了她心中的那份憧憬。其中确实也包含了自己让妄想膨胀过头的一面。尽管如此,如同兄长般的克洛姆、身为英雄的克洛姆,以及把黄色书刊当作珍宝一般随身携带的克洛姆……菲芙妮斯内心怎么也无法将这几个不同的印象整合在一起,这股极为懊恼的念头在她心中盘旋不去。
而菲芙妮斯不是可以将这股懊恼的情绪转化成言语一吐为快的成年人,因为想法无法变为言语的焦躁情绪,使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尽管抱持着这种矛盾心情,菲芙妮斯仍旧为了带领克洛姆及露露重返皇都席奥尼亚而来到福格罗港。
福格罗港原本是一座归利基亚宗派国管辖的城寨,后来在5年前战争终结之际,成为由格兰斯坦迪亚皇国接管的地区。四面环绕着坚固牢靠的高耸城墙,家家户户都住在运用名叫砂泥工法,以砖块搭配砂子与泥土堆建而成,在市区内一字排开的独特房屋之中。或许是因为房屋外墙全都涂成雪白色调的缘故,整体街景隐约带给人一种清洁的印象。
先前为利基亚领土的此地信奉唯一神·利杰尔。一般被接管的土地,照理说大多都会被迫改信占领国所信奉的宗教。可是在接管当时……
『宗教与文化密不可分。一旦破坏当地原有文化,将会酿成叛变的火种。让此地居民继续自由信奉以往的利杰尔教,日后对我们而言必定大有助益。』
因菲芙妮斯的祖父考夫曼提出上述谏言,才使得此地如今依旧维持着与格兰斯坦迪亚皇国截然不同的异质文化。
即便被纳入格兰斯坦迪亚皇国领地,到现在仍难得发生反弹,主要都是拜这项政策所赐吧。由这座福格罗港搭船往西横渡红海,便能抵达皇都席奥尼亚。尽管距离相当遥远,不过,只要顺着逆时针方向流动的内海洋流航行,大约经过三天便能抵达目的地。
抵达福格罗港的一行人前往领主官邸,将不幸丧命的士兵遗发及阶级章递交给领主。领主对他们按照信仰礼
仪善待亡者一事表达由衷感谢之意,并承诺会慎重地为他们举办一场军式葬礼。
随后菲芙妮斯等人赶往港口,申请了同乘商用船舶离港的许可证。接着敲定搭乘一艘预计隔天出发的小型商用船离开,当天便在港都找了间旅馆过夜。
等到隔天天亮,三人登上小型商用船。只是由于这原本就是一艘以载送货物为主要目的的船只,因此并未替他们三人安排适当的乘坐空间。明明付了一笔相当可观的金额,结果却被船长安置在位于船底的囤货区一角。说穿了就是被当成货物。
「这太不合理了。」
受到这种不当待遇的菲芙妮斯气呼呼地皱起眉头。然而就目前的状况来说,福格罗港与皇都之间并不存在所谓的交通客船。
基本上不是商船,就是贵族世家专属的船只。
因此,除了菲芙妮斯等人以外,已有一名看似商人的男子及像是贴身护卫的男子先行登船。
「嗨,诸位同样也是搭这艘船的旅客吗?」
对一行人露出和蔼笑容的中年男性,仿佛相当爱惜地抱着一只斗大木箱坐在船舱底部。而坐在他身旁的护卫男性,则是一名才刚成年没多久的年轻男子。只见弯腰坐下的克洛姆,显然不怎么感兴趣地开口跟商人攀谈。
「这位先生刚从拉托鲁格国回来吗?」
西方大国——拉托鲁格国。该国不仅国土辽阔,境内坐拥数条大河,再加上高耸群山盛产的铁矿,成功打造出他个强盛国家。由于建国历史相当悠久,因此是个持续扮演着强国角色的国家。
商人顿时面露惊讶神情。
「你看得出来吗?」
「嗯,那个木箱是用只有拉托鲁格国出产的银杏树所制成。」
「哈哈哈,阁下真是好眼光。一点也没错,我在拉托鲁格国跟人接洽一笔大生意。在那边滞留很长一段时间,总算还是平安无事地回来了。」
「但你为何舍弃行程较短的陆路不走,反而选择绕远路的海路呢?」
没错,大陆内海虽有一股呈逆时针方向环绕的洋流,不过再怎么想,都应该是由拉托鲁格国行经陆路回到格兰斯坦迪亚皇国的走法比较快才对。
「不不,陆路行不得啊。尽管现在拉托鲁格国的中原都城地区还算安全无虞,但北方平原却有骑马民族虎视眈眈。他们以前是一群还满容易沟通的人,但在当今这种遭到异常气象席卷大地之后的时局,再也没有商队敢走陆路横越那座平原啰。」
「……原来如此。」
跨足世界各地作生意的商人言谈中含有许多重要讯息。他们在当地耳闻目睹的情报,具有一定程度的商业价值。
聊着聊着,船身突然喀咚地大大晃动了一下。可能是船只正式离港了吧。
出港之后无所事事的菲芙妮斯抱着膝盖坐在船舱。她不经意地转眼望向克洛姆及露露,发现两人都任由身体斜靠着堆积如山的货物,静静翻阅手中书籍。菲芙妮斯则是动不动就侧目偷瞄克洛姆,然后又藉着发呆打发时间。露露阅读的是克洛姆在港都买给她的简易编年史,虽是一本二手书,但绝不是所谓的便宜货。克洛姆似乎满常挪用过去的退伍金购买书籍给她看。
她一直边看书边享用福格罗港名产的烤点心。而只要一碰到看不懂的地方,就会立刻转头询问克洛姆,克洛姆也都不吝回答她的问题。自从船只出港以来,两人便一直反覆着上述行为。
「呐、呐,克洛姆。」
「什么事?」
「我觉得人类太会打仗了,人类为何这么喜欢战争呢?」
「这世上固然有好战的民族,但若站在宏观立场思考的话,因为喜欢而主动掀起战争的情况并不多。」
「然而,实际上就是发生了,为什么?」
「历史上引发战争的原理,基本上大多都是由于饥荒所造成。」
「为什么一发生饥荒就会引爆战争?」
「因为一旦缺乏食物,占了人口绝大比率的农民便无法维生,因此农民叛乱的次数也会变得愈加频繁。而为了镇压频传的叛乱事态,治理各地的诸侯就会开始扩充军备,农民也会更进一步强化武装。在这样你来我往的过程中,有办法镇压农民的叛变行动,同时储备军事力量的诸侯便会逐渐坐大。而这类诸侯一旦开始增多,身为国家核心的王室就会渐渐丧失发言权,诸侯们也会为了获得新权力,而慢慢将充实军备转化成颠覆国家的行动。」
「原来如此…………可是在物产丰收的时代也会发生战争啊。」
「那并非诸侯或国家之间的战争,讲白一点就是所谓的侵略战。」
「嗯?」
「征召的士兵愈多,就愈必须提供奖赏给他们才行。那奖赏从何而来呢?这世界上也存在着去找跟自己国家毫不相干的其他国家,透过侵略及抢夺手段维持生计的民族。像这类状况,即便侵略完其他国家,之后大多也都不会加以统治,而是直接拍拍屁股走人。」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唔~~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掀起战争啊……」
「由于各种状况不尽相同,因此也无法一概而论就是了。」
「人类真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生物呢。」
露露所使用的语气,令菲芙妮斯不禁歪着头感到纳闷,菲芙妮斯对她那种仿佛客观看待人类的发言感到耿耿于怀。在初次见面时也有同样感想,她从这位名叫露露的少女身上,体会到一种近似不食人间烟火的印象。上一秒才刚听见她讲出不谙世间常识的话,下一秒却又能与克洛姆展开艰深难懂的问答。
假如说因她是山林居民,所以文化大有差异的话,大概还说得过去。可是,菲芙妮斯总觉得她跟自己知道的山林居民截然不同。当然啦,菲芙妮斯知道的山林居民,也仅止于日前企图取她性命的那群凶残男子及克洛姆而已。
菲芙妮斯就这么一边思考这些事情,一边侧耳聆听克洛姆与露露从未中断的对话。看着露露坐在克洛姆旁边反覆提问的身影,菲芙妮斯突然忍不住忆起自己年幼时期的模样。
当时自己根本无法像现在的露露一样亲近他。自己其实也很希望能够像那样子跟在克洛姆身旁,向他请教各式各样的事情。可是,当时菲芙妮斯就是缺乏这样的勇气。每次总是只能躲在远处,静静注视他与祖父谈话时的背影。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吧。菲芙妮斯只要一关注两人的互动,内心就会不由自主地涌现出一股既辛酸又羡慕的情感。
航行第一天晚上,船身突然剧烈晃动,甲板方面同时传出喧闹声。因这波冲击而惊醒的菲芙妮斯,也立刻察觉到并非海上风浪大作所致。霍然起身的她屏住呼吸环视周遭,只见人在附近的露露神情茫然地眺望着天花板,同船的商人则是当场吓得缩成一团窝在船舱角落。船底的所有人都为了判断状况而屏住呼吸,紧接着便听见甲板那边传来仿佛来回奔跑的无数脚步声及怒吼声。
领悟到发生什么事的菲芙妮斯,忍不住转眼望向克洛姆。
「该不会是海贼吧?」
克洛姆轻轻点头做出回应。
「……恐怕是,看样子应该是把这一带当作根据地的海贼团吧,手法太过纯熟了。方才针对船只而来的冲击,就是对方利用船头冲撞这艘船所引发的冲击。而由船头跳上咱们这艘船所花费的时间也很短,对方显然是一支井然有序的集团。」
克洛姆冷静地分析对手状况,菲芙妮斯闻言连忙抄起长剑。
「格兰斯坦迪亚的骑士,岂能默默坐视海贼的嚣张拔扈行径!」
克洛姆一把抓住话刚说完便准备冲上甲板的菲芙妮斯手臂,硬是将她拦阻下来。
「不可以上去。」
「可是再这样下去……!」
肯定会闹出人命。不对,若照海贼的行事手段推敲,大概所有人都难逃一死。
对于身为骑士的菲芙妮斯而言,她绝无法忽视这等野蛮行径。可是克洛姆却出手制止她挺身主持正义。
「菲芙妮斯,不可以冲动。放下佩剑再上甲板吧。」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克洛姆你应该也很清楚目前的状况吧?不抵抗就会被杀死耶!」
「正好相反,一旦抵抗必死无疑。就方才那阵脚步声听起来,登上这艘船的海贼势必超过50人以上。相较之下,这艘船的船员总数则是连对方人马的一半都不到。我们甚至不清楚对方有多少名像你一样擅长用剑的好手,这样我们铁定会输。」
「可是…………!」
菲芙妮斯无法把话讲完,因为克洛姆说的没错。菲芙妮斯并不具备纵使不加思索地冲上甲板以寡敌众,仍有办法大获全胜的剽悍身手。
「明知必败却仍选择交战根本称不上勇敢。要战斗就绝不容落败。」
「…………」
克洛姆的判断使菲芙妮斯极其不甘地陷入沉默,因为事实就是这样。
「菲芙妮斯、露露,还有旁边那两位商人乘客……你们听我说。我要众人放下手边武器,跟着我一同上甲板。总之,我要打一场虽然无法取胜,却也绝不会落败的战斗。」
话一说完,商人连忙出声试图制止克洛姆。
「你这样做,不就等于是主动上去送死吗?」
不料,克洛姆脸上却露出一抹自信满满的浅笑。
「错了,如果毫无作为将沦为刀下亡魂。躲在船舱等死跟运用计谋寻找生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面对克洛姆满怀信心的态度,商人顿时噤声不语。
以菲芙妮斯为首的在场其他人也一样。
于是众人都不发一语地依照克洛姆吩咐,当场解下身上的武器。接着跟随他爬上甲板。
甲板上早已血流成河,船员及花钱聘请的众多佣兵尸首遍布各个角落。克洛姆来到这片杀戳战场之中,扯开嗓门大声喊道:
「你们那边的船长在场吗?」
克洛姆的洪亮嗓音一出,小小商用船的甲板瞬间变得鸦雀无声。一方面固然是拜他那宛如演员般的嘹亮嗓音所赐,但最主要还是由于克洛姆用字遣词选择得当,才成功地使对方沉默下来。没有搬出『海贼』一词咒骂对方,而是改用『船长』加以称呼的克洛姆,选择字眼的功力堪称绝妙无比。
「我想跟你们谈生意!你们那边包含船长在内,若有自认工于心计或足智多谋的人物,麻烦请报上名来!」
大概是要挑起海贼的自尊心吧,菲芙妮斯理解到克洛姆恐怕是经过计算才讲出这番话。因为在听见他说出这段话之后,海贼们立刻面面相觑,仿佛思考该如何是好似地开始交头接耳。
倘若菲芙妮斯佩带刀剑来到现场,大概会启人疑窦而造成事情无法发展得如此顺利吧。因为依照克洛姆的吩咐将武器留在船舱,才使得对手没有衍生出明显的敌对心态。
领悟到这个事实的菲芙妮斯一边隐藏住惊讶之情,一边静观其变。
接着只见一名身材魁梧的巨汉,穿越海贼们筑起的人墙现出身影。此人散发出一身威武气势,怎么看都具有率领这支海贼团的领袖风范。
「我就是船长义贾·拜昂。小子,说要跟我谈生意的人就是你吗?」
面对那咄咄逼人的强大存在感,克洛姆仍旧不为所动地淡然做出回应。
「是的,就是我。」
「不过小子啊,你该不会想讲『我愿双手奉送整艘船给您,只求您高抬贵手饶我们一命』之类的话吧?我们已经形同占领这艘船,要是你敢讲出那种废话浪费我的宝贵时间,我绝对会先好好拷打一顿再吊死你。」
「当然,若是那么微不足道的生意,我就算当场被你们杀死也没资格抱怨。只不过呢,假如你肯跟我谈这笔生意,那么你将有机会获得一笔钜款,足够购买40艘比这条小商用船大上5倍的巨型船舰。」
听克洛姆轻描淡写地夸下海口,船长义贾先是瞬间瞠目结舌,紧接着立刻放声大笑。
「我还以为你会讲出什么好听话咧,小子,你脑袋有问题是不是?你哪有办法搞到这笔庞大的钜款?就算是颇具声望的贵族也办不到啊!哼,居然害我听你在那边胡说八道!」
却见克洛姆露出一脸索然无趣的表情,轻轻抓了抓头发说道:
「真伤脑筋啊,在场的都是笨蛋吗……」
菲芙妮斯一看就知道这显然是在演戏。毕竟克洛姆脸上的失望神情,实在是装模作样过头的狡猾表现。装出一副惹人讨厌的表情,改用油腔滑调脱口而出的话语,甚至令人无法相信两者是同一个人。可是,对克洛姆一无所知的义贾,却受到这句话刺激而神情丕变。
「……你说什么?」
照常理而言,克洛姆方才那种高傲语气,就算惹得义贾大动肝火也不足为奇。但对于在这之前还怒气冲冲地企图吊死人的义贾来说,或许反而有种被当头浇了盆冷水的感觉吧。
「喂,小子。你刚刚是不是当着我的面说我是笨蛋?」
尽管气得火冒三丈,义贾仍先抛出一个疑问加以确认。面对心生疑惑的义贾,克洛姆则是边叹气边摆起目中无人的态度。
「没错,我的确说你是个笨蛋。还是说怎样?你该不会以为自己聪明绝顶吧?拜托,那可是最丢脸的误会耶。」
克洛姆这番瞧不起人的发言,使得义贾再度火冒三丈。惹恼或安抚对方情绪,克洛姆单凭三寸不烂之舌,便将这一切玩弄于股掌之间。
义贾已完全落入克洛姆的计谋之中。
如果不是像菲芙妮斯等人一样,站在背后屏息静观事态发展,以客观角度纵览全局,当局者迷的义贾,是绝对无法察觉自己已经中计。
事实上,如今义贾已额冒青筋、双眼布满血丝,整个人气得全身微微颤抖不止。
「喂,小子!看来你并不晓得自己正处在何种立场吧!」
「搞不清楚状况的是你吧。在杀死我的那一瞬间,40艘大船就跟着泡汤啰。」
「……什么?」
「果然不同凡响啊,只要抽剑一挥便能击沉40艘大船。船长老兄的身手真是了得呢。」
「……啧!」
情绪完全被克洛姆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义贾,这次脸上则浮现出相当明显的困惑神情。他开始感到混乱了,开始好奇这个人是否当真打算跟自己谈一笔如此大规模的生意。
到此为止的局势演变,全都在克洛姆的作战计划当中吗?
菲芙妮斯感觉自己仿佛目睹了一场匪夷所思的精彩好戏。实际上,对手已呈现出乖乖听克洛姆发言的状态,而且还由我方占尽优势。
「喂,小子。40艘大船可是相当于国家预算的一笔钜款。你哪有本事……」
「太好了,你果然是个聪明人。没错,40艘大船是相当于国家预算的钜款。只要明白这一点,也就等于了解剩下的事情啰。」
「你这话什么意思?」
不仅船长义贾,就连在场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克洛姆的发言。
「因为你的勒索对象,就是格兰斯坦迪亚皇国啊。」
「「「「什、什么————!」」」」
海贼、商人,甚至连菲芙妮斯都忍不住大声惊呼。克洛姆则是一边聆听众人的诧异反应,一边心满意足地频频点头。
「喂,小子。给我等一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要我对格兰斯坦迪亚做什么?」
「哎唷,我才刚说要你去勒索格兰斯坦迪亚,不是吗?」
「所以,我在问你该怎么做才行啊?」
「那边有一名大叔跟一名青年,对吧?」
被克洛姆伸手指出的人物顿时愣住,克洛姆所指的是与菲芙妮斯等人一同搭乘商船的商人及贴身护卫。
「他们俩其实并非商人,而是皇国外交官及拉托鲁格国的重要人士啦。」
「你说什么?」
「就跟你说是外交官嘛。你懂不懂?负责打点两国邦交关系的大使,算是地位相当重要的大官喔。而这位外交官呢,似乎是收下了拉托鲁格国所交付的某种重要文件,正在赶回祖国覆命的途中喔。唔~~既然舍弃国使专用船舰,改用这种隐密行动的手段,那我猜应该错不了吧,八成是超级无敌重要的文件吧。」
倘若他真的是外交官,那就代表他是为了避免被其他国家发现自己的行动,而企图暗中将密函送回格兰斯坦迪亚交差。
「换句话说呢,你只要把这个人跟那封密函当作人质,再向格兰斯坦迪亚勒索赎金就好啰。」
听见克洛姆脱口讲出这段出人意表的话,站在后面聆听的菲芙妮斯有种全身血气尽失的感觉。而刚好就在这个时候,海贼义贾身旁出现了另一名相貌非常相似的男子。
「大哥,稍等一下。整件事情未免太过荒唐了。」
「…………道格拉斯。」
看样子似乎是义贾的弟弟,可能代表他们是一对海贼兄弟档吧。
「就算假设那小子所说的是事实好了,但我们要怎么拿到钱呢?拿人质当场交换赎金吗?若是那样做的话,我们会在交还人质的瞬间,就被骑士团那帮家伙砍成肉酱。况且,用人质威胁的作法根本一点效率都没有,这家伙讲的话只是陷阱。他那样说的目的,就是企图把我们拐骗至格兰斯坦迪亚,好让我们被骑士团逮个正着。」
克洛姆在一旁专心聆听道格拉斯条理分明的流畅推论,便嘻皮笑脸地笑着说道:
「哎呀,就跟你们说不可以杀我嘛。」
「什么?」
「还搞不清楚吗?你叫……呃,道格拉斯老兄是吧?虽说听起来好像是一段很足智多谋的发言,但实际上也就只有这么点斤两吧?」
「小子,你愈说愈夸张了……」
「好好好,了解、了解。果然很容易怒发冲冠呢,不愧是兄弟档。我明白了,其实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说,所以我愿意充当居中协调的管道。」
话一出口,道格拉斯及义贾便突然都换上颇感兴趣的表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要如何拿到赎金?」
「我还不能透露方法。」
「「什么啊啊啊?」」
兄弟档异口同声地大喊。脸上浮现出明显愤怒神情的弟弟道格拉斯对义贾提议。
「大哥,这家伙的说法纯粹只是谎言。他打算藉此引诱我们上钩。」
「唉~~没关系啊,道格拉斯老兄。你爱怎么讲就怎么讲,但是麻烦你仔~~细想一下,好吗?我当然不可能透露最后一张王牌嘛。毕竟一旦交代清楚,我就再也无用武之地了嘛。我们只是想活着回国,当然不能把底牌透露给你们知道。不过,我确实握有能助你们从格兰斯坦迪亚那边敲诈到一大笔钱,并全身而退的方法。两位不就是最清楚这点的人吗?」
「…………小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因为我可是面对如此可怕的海贼团,还能将两位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像皇国政府机关官僚之类的货色,我自然有办法轻松骗倒他们。」
面对自信满满、游刃有余地夸下海口的克洛姆,船上登时一片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静待船长义贾·拜昂的最终判断。
只见站在一旁的弟弟道格拉斯,边以眼神对大哥义贾示意边出声说道:
「……我有点在意一件小事。」
「什么事,道格拉斯?」
被义贾问及的道格拉斯侧目瞥了克洛姆一眼,接着压低声量回应。
「现在……不太适合……」
道格拉斯采用了别有意涵的口气,义贾像是察觉到言外之意似地轻轻对他点了点头。
「是吗?我懂了,把这几人当成俘虏带回据点。」
此时克洛姆一脸得意洋洋地插嘴说道:
「哎呀,对了,建议还是别把我们抓回诸位的据点比较好喔。毕竟我们只想活着回国,因此要是得知你们据点的位置,那岂不是很糟糕吗?我始终打算在让你们占尽优势的状态下推动整件事情,还请船长切勿忘记这点。」
大概是觉得克洛姆的发言也有一番道理吧,义贾面露厌恶神情地回了一声:「好吧。」
「另外再提醒一件事,千万不要看这位大叔携带的密函。」
「为什么?」
「因为密函是机密信函的缩写啊。假如大家都知道秘密,那就再也称不上是秘密了嘛。而这位大叔的身价及密函价值也会全部连带下跌,密函本身就是因身为机密才有其价值。最糟糕的情况,身为海贼的各位自然不必多说,甚至连我们几个都有可能惨遭杀人灭口。因此,最好连碰都不要去碰,知悉国家机密就是这么一回事。要是不想惹上麻烦的话,建议船长还是打消拆阅密函的念头比较妥当。」
所谓拆阅密函的行为,一般海贼大概往往都会认为是无利可图的举动吧。海贼不会找国家的碴,因为那是事倍功半的行径。招惹多余麻烦上身,而被国家锁定的情况反而更加危险。
「好吧,我会照你所说的去做。」
「明智的选择。」
「好啦,总之先把还活着的人通通丢进船底,同时没收所有武器!」
语毕,海贼们将克洛姆等人及商用船的船员们押回船底,便通通回到甲板上。恐怕是准备针对克洛姆的提议进行讨论吧。
菲芙妮斯不经意地凝视着完成交涉的克洛姆背影。
说要打一场虽然赢不了,却也不会落败之战的克洛姆,竟然当真落实了自己的发言。因为他赤手空拳出面交涉,才遏止被害情况继续扩大。他的身影与过去听祖父亲口描述,制订策略玩弄敌人的克洛姆形象重叠在一起。
回到船底的克洛姆,为了掌握及突破现状而绞尽脑汁开始思考。
(好啦……虽是成功牵制住海贼们的行动,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呢……)
他一改方才所展现的千变万化神情,换上一张以手轻抵下颚的严肃表情。
坐在旁边的菲芙妮斯则露出不屑眼神,瞪视着陷入沉思的克洛姆。
「克洛姆,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反应使克洛姆暂时中断思考,缓缓抬起头来。
「什么怎么一回事?」
「就是拿密函向格兰斯坦迪亚敲诈赎金的说词啦。」
「哦——那个嘛……」
语毕,克洛姆当场弯腰坐下,轻轻抓了抓头发。
「总之只是争取时间的权宜之计罢了,我并未考虑到后续的事情。反正不管怎样,一旦被带回他们的据点就再也难以逃脱了。我单纯是想利用暂时被拘留在此地的这段期间,设法拟定出逃亡计划而已。」
听他这样回答的菲芙妮斯忍不住叹了口气。
「总之虽然只是暂时解围,但毕竟没有再造成更多人员伤亡,就这点而言实在令人佩服。」
「承蒙夸奖,在下倍感光荣啊,菲芙妮斯小姐。」
克洛姆以调侃语气如此回答之后,菲芙妮斯随即重新转头面向他。
「但再来该怎么办?武器都被没收了,就算试图反抗,在这种状况下根本束手无策嘛。」
的确,菲芙妮斯说的没错,普通的逃亡方式难以成功。目前处于被困海上的状态,再加上除了菲芙妮斯及露露之外,若要连幸存的船员们也一并救走,预料将会遭到相当大的挑战。
(……倒也并非没有办法就是了……)
克洛姆边想边抬头仰望天花板。
此时商人——格兰斯坦迪亚外交官来到他面前鞠躬致意。
「方才的答辩实在精彩极了。」
「但并不代表我们已经捡回一命。」
克洛姆简短一句话带过他的发言,再次开始沉思。菲芙妮斯见状便主动出面代替克洛姆与外交官对谈。
「我是隶属于格兰斯坦迪亚皇国军的骑士菲芙妮斯·麦克昂。方才不知您是外交官,若有冒犯之处尚请海涵。」
只见外交官面露微笑点了点头。
「原来你是麦克昂家的千金啊。我叫利金森·荷曼,是获派前往拉托鲁格国的驻拉托鲁格国大使。原本颇感不安,但能见到麦克昂家的人士,总算感到安心一些了。」
「目前放心还嫌太早,毕竟他只不过是争取到少许时间罢了。」
「说的没错,但真亏他有办法识破我的身分呢。」
「……的确。」
无法完全忽视将目光投射到自己身上的两人,克洛姆只能无奈地转头……
「干嘛?」
他开口如此说道。菲芙妮斯刻不容缓地提出疑问:
「你为何知道这两位的身分呢?」
克洛姆叹了口气,简短地开始说明。
「很简单啊。首先,方才不是有个银杏树制成的木盒吗?银杏树是一款非常高级的木材,而唯独家财万贯的富豪或王族,才会选这种高档材料制作木盒。」
听到这里的利金森频频点了点头。
「假如只是这样的话,或许可以把他视为一名单纯的大商人吧。但这位随行的拉托鲁格籍护卫,身上却有许多不符合其护卫身分的状况啊。」
话一说完,只见始终保持沉默的拉托鲁格人立刻侧目瞄了克洛姆一眼。
「哦,此话怎讲?」
「首先,他手掌的茧并非习练刀剑所形成的茧。那种外侧呈波浪状的茧,是惯用锄头等农具之时所磨出来的。」
那人面不改色,只是不发一语地对克洛姆投射出锐利视线。
「而如今那些茧也已经变薄,大概是已经放下锄头好几年了吧。」
「但那也只不过证明,我并非护卫的可能性罢了。」
「没错。但在与我们首度碰面之时,你同时运用双手握住了插在腰际的剑锷及剑鞘。明明见到来路不明之人踏入船舱,你却采用了不主动拔剑的拉托鲁格式表态手法。身为护卫就必须随时作好拔剑应敌的准备工作,否则根本无用武之地,在陌生人出现之时更是如此。附带一提,那种手握剑锷、剑鞘却不拔剑的表态方式,在拉托鲁格算是非常古老的礼节。而这个行为早已成为表面功夫,目前还会采用这种方式的,顶多只剩下重视繁文缛节的中原都城宫殿而已吧。」
被克洛姆讲解得如此清楚,他自然再也无从辩解。他认命似地单膝跪地,向克洛姆低头致意。
「请恕在下有眼不识泰山。阁下博学多闻,令在下深刻体会到自身思虑不足之处。在下名叫璜巽,是拉托鲁格国特使。不知可否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自称璜巽的青年毕恭毕敬地如此说道。克洛姆却仿佛打断他的发问一般,将注意力从璜巽身上转移至甲板上。
「这事就等我们平安逃出这个鬼地方再说吧。尽管有争取到时间,但我不认为对方也会傻傻地一直等下去。」
此时,露露靠近克洛姆身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呐、呐,克洛姆。」
「什么事?」
「若是那样的话,就算使用露露的力量也没关系唷。」
在场所有人全都微微歪着头,露出宛如头上浮现问号般的不解神情。
克洛姆不慌不忙地轻轻按着露露的头——
「唔……」
她随即微眯双眼耸耸肩。
「那可不行,露露尚未明确地理解到关于自己的事情。」
「可是对露露而言,只要克洛姆别死就不成问题。」
「但
我却觉得闹出人命是个大问题啊。」
「嗯,看来你我意见并不一致呢。」
「意见确实不一致啊。」
「知道了,那我忍耐就是了。」
「你若肯这样做,那就谢天谢地啰。」
周遭众人八成无法理解露露与克洛姆之间这段对话的意义吧。或者该说要是被他们听懂,将会造成相当大的困扰。克洛姆边思索边用手轻轻磨蹭下巴——
「……等等,假如运用得当的话,搞不好……」
他忍不住如此嘀咕了一声。此时,船底舱门突然应声开启。
「喂,刚刚那个小子在不在啊?」
一名海贼投射出搜寻般的目光,扫视被关在狭窄船底的菲芙妮斯及船员们。克洛姆主动起身趋前答话。
「是在找我吗?」
「没错,就是你。船长有事找你,跟我走。」
「知道了。露露,你就跟菲芙妮斯一起乖乖留在这里等待,好吗?」
「…………嗯,知道了。」
露露露出感到有点不服气的表情,但怎么也不能让她陷入险境当中。
内心浮现这个念头的克洛姆同时迈步跟在海贼身后。来到门口之际,克洛姆再次回头提醒菲芙妮斯。
「总之在我回来迎接你们之前,千万别擅自离开船底。」
语毕,他便走出船底,就此被带往甲板。只见义贾·拜昂交抱双臂的身影映入眼中。先前欠缺理智的模样已不复见,重拾冷静的他目不转睛地笔直凝视着克洛姆。
「小子,我必须先确认一件事。」
「可以,什么事呢?」
义贾睁大双眼怒瞪开口回应的克洛姆,发出雄浑嗓音说道。
「报上你的全名。」
听见这个问题,克洛姆瞬间为之语塞,他有点犹豫该如何回答才好。换算成时间也才不到短短一秒钟,可是义贾却没放过那稍纵即逝的迟疑空档。他像是捕捉到某种确信关键似地面露狞笑。
「小子,你晓得这么一则传说吗?在为期长达9年的利基亚战争中,格兰斯坦迪亚阵营中有一名人称天才军师的男子,此人名叫考夫曼·麦克昂。这个老头所玩弄的策略,简直巧妙到连敌对的利基亚宗派国阵营人士都赞不绝口。甚至高明到让军力总数屈居绝对劣势的格兰斯坦迪亚,有办法与利基亚战成平分秋色的境界。但是从某个时期起,突然有一则内容为『考夫曼一分为二』的谣言传遍整个利基亚境内。」
「…………」
「在相隔甚远的两个不同战场上,竟出现另一名运筹帷幄水准与考夫曼不相上下的人物。从那一刻起,利基亚便迅速落入兵败如山倒的颓势。过去我与我弟也曾加入利基亚军队服役。根据当时谍报人员所打听到的情报显示,考夫曼好像收了一名徒弟。这名徒弟准确判断出考夫曼所拟定的策略方针,并在其他战场无往不利地策动战术。你知道那家伙叫什么名字吗?」
「……这个嘛,我不晓得耶。」
「好像是个名叫克洛姆·贾瑞特的山林居民。」
「…………」
「而且这个叫克洛姆的家伙在5年前战争终结时,好像是个才刚满法定成人年龄的16岁小伙子。到现在的话,年纪差不多就跟你就跟你一样大吧。」
义贾讲完这一大串话之后,双眼怒瞪着克洛姆,他却笑着回应。
「但我想这八成是个错误的见解吧。除了我之外,年纪跟那个叫克洛姆的男子相同之人,在这世上根本多到数不完啊。」
「嗯,的确没错。在这个世界上,年纪跟你差不多的家伙比比皆是。但若换成要找佩带这种武器的家伙,自然就能大幅缩小范围啰。」
义贾语毕同时顺手丢在甲板上的玩意儿,正是方才被海贼们收走的克洛姆专用武器——两把开山刀。
此时,原本默默伫立在一旁的弟弟道格拉斯·拜昂往前跨出一步。
「听说克洛姆·贾瑞特的武术流派为开山刀二刀流的样子。实际上,当时好像有许多利基亚士兵都目击到他施展刀法的身影。附带一提,你佩带的这两把开山刀,握柄部位附有格兰斯坦迪亚皇家刻印。看样子似乎是皇室成员赏赐给你的物品,能够领受如此高贵奖励品的你究竟是何方神圣呢……这是我们感到最好奇的疑点。」
自称过去曾经从军的这两人,超乎想像地熟知当时情况。更重要的是,一股想不到自己居然变得如此出名的复杂情绪也随之油然而生。
(看样子只能豁出去了……)
克洛姆一边思索,一边侧目悄悄推敲与周遭敌人之间的距离。虽说行动并未受到拘束,但要从目前位置取回落在义贾眼前的开山刀,距离实在太过遥远。就算箭步飞冲过去,大概也会被义贾或周遭敌人砍死吧。
那么,是否该从固守后方防线的海贼手中,抢下武器应战比较好呢?
即便那样做,克洛姆最终显然还是难逃被对方倚仗人数优势围剿的下场。
(如此看来,还是只能动用那招了吧。)
下定决心的克洛姆,不单只是冲着义贾,而是针对在场所有人放话。
「没错,正如你们所料,我就是克洛姆·贾瑞特。」
瞬间,现场杀气冲天。而且杀气的种类显然非比寻常。海贼们全都露出夹带满腔恨意般的目光,瞪视着克洛姆。
(……原来如此……全部都是退伍军人吗……)
由杀气弥漫的反应,以及海贼们的年龄、相貌等情报加以推敲,克洛姆领悟到看来这群人全都是参与过利基亚战役的人士。然后,因为听见害他们吃足苦头的幕后黑手自报名号,才释放出如此浓烈的杀气。
但对克洛姆而言,这反而是一项利多。于是在判断该采取何种因应手段之际,克洛姆也同时扯开嗓门对在场的海贼们呛声。
各位都还记得利基亚战役吗?一场永无止境地被延续下去的战争。战场上,因储备军粮食逐渐用罄,造成连士兵们都饿死在沙场上的惨剧。另外利基亚军堪称鲁莽无谋的突击攻势更被漫天箭雨撂倒、被刀剑劈砍而分崩离析,营造出如同泥淖般的战场僵局——」
「住口——!」
突然大声喝止之人是义贾,然而克洛姆就是在等待这一瞬间的到来。
在义贾的咆哮声响彻甲板的同时,克洛姆当场高举双手使劲击打地板。下一瞬间,现场倏然浮现出一道魔法阵,更有浓密雾气缓缓窜升。海贼的动作仅仅慢了半拍,但就算只是慢了半拍,对克洛姆而言也已足够。雾气在转眼之间笼罩住整片甲板的同时,现场景致也一口气产生剧烈变化。
甲板竟转变为第一次利基亚战役的海战光景。
映入海贼们眼中的,是停泊于各个角落的利基亚战舰团。每艘战舰均火光大作、惨遭祝融肆虐,加上朝战舰团呼啸而至的利箭风暴,以及接连跳上船舰的格兰斯坦迪亚士兵手持刀剑砍向海贼们。在格兰斯坦迪亚玩弄的奇策袭击下,船舰沉没、惨叫声与怒吼声响彻云霄、船只崩毁的巨响则盖掉了这些声音。
紧接着对这群曾经从军的海贼们而言,最难以忘怀的饥饿虚脱感竟凭空上身。后方支援断绝,再怎么等也得不到饱足的饥饿,身心都渐渐遭到那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侵蚀。
但这一切,全都是克洛姆与浓雾联手展现给他们看的幻术。
纯属幻觉。
是克洛姆施展在这几年山林生活当中习得之特殊技能所造成的现象。
更进一步解释,这是克洛姆直接利用方才冲着他来的强烈杀气所制造出来的幻影。因利基亚战役相关记忆而衍生出来的憎恨,再变本加厉地补充描述具体战争场面的手段,让他们脑海中的痛苦回忆变得更加明确化,之后才伺机发动幻术。他们回想起来的所有一切,那场令他们深恶痛绝的战役,极其讽刺地再次呈现于他们眼前。
惨叫声瞬间笼罩现场。四处逃窜的海贼们或是转身跳入海中,或是当场昏迷不醒,或是忙着救助前两种人,所引发的反应可说是千变万化。克洛姆则趁机动手捡起掉在义贾面前的两把开山刀。不料在这一瞬间,弯刀竟从正上方对准克洛姆直劈而下。在千钧一发之际,克洛姆脱鞘而出的开山刀挡下了这致命一击。
「小子……想不到你居然玩起如此诡异的……把戏!」
高举弯刀砍向克洛姆的,正是虽然也遭到幻影笼罩,却仍然可以勉强保有一丝理智的义贾·拜昂。幻术的本身就是利用人类意志薄弱的这一点,让对方看到幻影的术式。因此,对于意志坚强的人来说,效果并非可以达到百分之百。
(胆识相当过人呢。)
克罗姆一边化解弯刀的攻势,一边重新站稳脚步。岂知,竟然又有另一把弯刀从出其不意的位置砍向克洛姆。连忙闪身回避的克洛姆转眼察看,发现原来义贾的弟弟·道格拉斯也和他哥哥一样拚命维持住理智,同时定睛怒瞪着自己。
克洛姆运用手中两把开山刀,挡下来自两个不同方位的斩击。互相交击的金属刀身激荡出阵阵剧烈火星。
菲芙妮斯抬头仰望着天花板。
因为原先鸦雀无声
的船底忽然变得分外喧闹。但这并不是关在船底的这些人发出来的,而是大批人马在甲板上来回奔跑或怒吼的声音,在船底都可以听得见。担心不已的菲芙妮斯霍然起身。
「上面出了什么状况吗……」
然而,不管菲芙妮斯再怎么担心,她也无法离开这个出入口被锁上的地方。就在她感到懊恼不已之际,坐在一旁的露露突然大吃一惊地冲向门口,并拚命试图打开上锁的门扉。
「露、露露,你是怎么了啊?」
菲芙妮斯连忙开口询问,露露则一边拚命撬门,一边如此回答:
「克洛姆……克洛姆会死掉啊!」
这句话令菲芙妮斯内心萌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安及焦躁感。但她仍力保冷静地避免自己被混乱情绪淹没,同时再次出声询问露露。
「稍等一下,露露。克洛姆不是说过,要我们待在这里等他回来吗?」
「可是再这样下去,克洛姆会死掉。动作不快点就来不及了!」
菲芙妮斯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这孩子会知道此事。然而,目睹露露那竭力撬门的模样,菲芙妮斯顿时产生确有其事的感觉。至少,她看起来并不像是说谎的样子,她是抱持着某种确信讲出这件事情。
那么自己此时此刻究竟能够做些什么呢?还来不及细思,身体已抢先采取行动。
「露露,你先退开!」
话语方落,菲芙妮斯同时使出浑身解数试图踹破门板。无奈尚未发育成熟的15岁身体,缺少足以踹开门板的体重。
「小姐,你让开,交给我们处理吧!」
只见原先静静窝在一旁的船员们纷纷起身,示意要菲芙妮斯及露露先退至一旁。接着全体船员伴随着一声「预备——」口号,默契十足地使劲踹破门板。
「感谢大家帮忙!」
只见露露火速自开口道谢的菲芙妮斯身旁飞窜而过。菲芙妮斯一边紧盯着露露的身影不放,一边开口提醒船员。
「接下来,交给身为皇立骑士团成员的我处理,请各位留在此地静待消息!」
话一说完,菲芙妮斯立刻动身追赶露露的背影。
而来到甲板上的菲芙妮斯,却是不敢相信双眼所见的现场光景。
甲板上竟在不知不觉之间遭到浓雾所笼罩,但令她大吃一惊的并非这阵浓雾。菲芙妮斯感到惊讶的,是海贼们在浓雾中四处逃窜的慌乱身影。
此时,一名神智不清的海贼高举弯刀砍向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菲芙妮斯。
「碍事啊啊啊!滚开——!」
菲芙妮斯连忙护着露露一同避开攻击,神智混乱的海贼早已不把她们放在眼中。菲芙妮斯趁隙迅速靠近敌人怀中,扣住海贼的手臂,顺势从逐渐丧失力道的海贼手中夺下弯刀。紧接着又有一名来自不同方向的海贼,乱无章法地挥舞弯刀攻击她们。
像这种陷入混乱状态的敌人,根本就不是日夜勤于习练剑术的菲芙妮斯的对手。菲芙妮斯由下往上方挥砍的剑刃,震飞了海贼手中的弯刀。随后菲芙妮斯顺势运用剑柄轰向海贼心窝部位,对手登时双眼翻白颓然倒地。
菲芙妮斯马上转身试图确认露露的安危。在这种状况下,若把手无寸铁的她撇在一旁,极有可能造成生命危险。仔细一看,露露已快步奔向船头,菲芙妮斯也立即随后跟上。
过没多久便听见浓雾另一侧传来阵阵金属交击声,可见有人在进行激烈交锋。愈是靠近船头,交战之人的身影也变得愈来愈清晰明显。
「克洛姆!」
想不到映入眼中的,竟是手持两把开山刀的克洛姆同时应付两名敌手的身影。
对手是船长义贾及其弟道格拉斯。两人均为实力高强的老手,这点即便是看在菲芙妮斯眼中也无庸置疑。精湛的剑技与出招速度,都与菲芙妮斯方才对付的海贼截然不同。
但更令人赞叹的则是克洛姆。他凭藉一身二刀流的修为,持续化解掉两名对手的绵密攻势。但可以确定的,就是面对义贾及道格拉斯这两名用剑高手,克洛姆已逐渐开始屈居下风。
菲芙妮斯立刻准备趋前出手相助。
但人在她前方的露露却抢先一步采取行动。
露露双手猛然拍击甲板。现场赫见一道蓝色光芒沿着曲线轨道延伸,逐渐勾勒出一个几何学图案。而在圆形图案中间,则有前所未见的陌生文字缓缓排列成形。菲芙妮斯心想「这该不会是以前童话故事中所提及的魔法阵吧?」。
紧接着,几何学图案当中涌现出一团宛如黑色柏油的黏稠物体,并且立刻转变成动物般的型态,最后呈现的是一只浑身漆黑的豺犬。但这只豺犬和栖息在格兰斯坦迪亚境内的截然不同,体型大到几乎可以将眼前的露露一口吞下。
露露对这头巨大豺犬发号施令。
「去帮助克洛姆!」
听见这句话的黑色豺犬发出一声咆哮,随即如同疾风一般飞窜而出——
「这、这镓伙是什么玩意儿啊!」
并张开血盆大口紧紧咬住义贾的手臂。
「放、放开我!」
当义贾喊出这句话的时候,豺犬早就咬断他的手臂,紧接着又试图咬他的头。然而,义贾瞬间做出判断闪过攻击,却也跌倒在地。原本打算咬碎义贾头颅的豺犬,仿佛找到替代目标一般,血盆大口活生生地咬住他的腿,并且将其扯断。而这一切都是发生在转眼之间的事情。
此时,克洛姆放声大喊。
「露露!快退下!」
只见露露整个人大吃一惊,逃也似地往后退离战圈。黑色豺犬也仿佛受到牵引一般追随露露离开现场。
道格拉斯却未错过这一瞬间,提剑笔直刺向克洛姆。
「该死的东西!你对我大哥干了什么好事!」
道格拉斯似乎以为是克洛姆指使那头豺犬攻击义贾的样子。克洛姆将愤怒的道格拉斯使劲震退,而道格拉斯在半空中调整姿势顺利着地之后,立刻赶到鲜血淋漓的义贾身边,将身受重伤的他扶了起来。当确认义贾还有呼吸的时候,便转头怒瞪克洛姆。
「……克洛姆·贾瑞特,你给我记住。我必定会对你进行报复!」
「是吗……」
道格拉斯就这么扛着义贾,纵身跳下商用船,回到留在下方待命的海贼船舰。随后对幸存的海贼发号施令。
「固定方位,全速前进!」
菲芙妮斯茫然若失地凝视着这一幕,而克洛姆在目送海贼撤离现场之后准备转身离开。菲芙妮斯因为与克洛姆四目相交,这才猛然回过神来。
「………………菲芙妮斯。」
菲芙妮斯只能面露茫然神情,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克洛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被这样问及的克洛姆停下脚步,脸上只浮现一抹淡淡的为难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