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日本有各式各样的神明。
如同「八百万神」这个词汇所示,人们认为草木、岩石、水滴,甚至是泪水和屎尿里都有神明存在—在明治时代以前,不仅道教和阴阳教的神明,甚至连佛都被纳入这个「八百万神」的圈子里。
然而,现在受到奉祀的神明,并非全都能为人们带来好运。「御灵信仰」奉祀的就是心怀怨恨而作祟的怨灵:「瘟神信仰」则是将带来灾厄与疾病的事物当成神明崇拜祭祀,以求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自古以来,日本的人民便习惯将会造成危害的概念冠上神的名字,敬畏崇奉——
「我想请你帮我找下一个住处……」
一个月飞也似地过去了,在春天的征兆尚未出现的二月上旬,良彦的宣之言书上头浮现一个名字。
「……下一个住处……?」
在寒冬冷风吹拂的桥下,良彦一脸严肃地反问。
眼前有个骨瘦如材的老人抱膝坐在茂密的杂草丛中,弯腰驼背的身子上穿的衣服不但褪色了,而且满布尘埃,已经看不出原本的色调—衣摆也破破烂烂,长度只到小腿:脚上连草鞋也没穿,指甲脏到发黑,未经修剪的胡渣和白发更是助长了落魄感。
「虽、虽然已经过了立春,但外头还是很冷……我想睡在有屋檐的地方……」
老人一面发抖,一面仰望良彦,声音嘶哑又虚弱。
「的确,祢的身子受不了京都的冬风。」
黄金代替身旁的良彦表示同情,点了点头。
「呃,话说回来……」
良彦硬生生地张开冻僵的嘴巴。
「我看到『穷鬼』这个名字时,还在想是什么神明,满心期待地跑来这里……」
根据黄金所言,这次宣之言书浮现的「穷鬼」,其实是连对神社和神道所知不多的良彦都知道的某尊神明的别名。
「原来『穷鬼』……就是『穷神』啊?」
良彦从手上的宣之言书抬起头来,在他的视线前端,活像个流浪汉的老爷爷正独自在寒风中发抖。
※
「我先前住的,是某个男人的家……」
河边没有遮蔽物,实在太过寒冷,所以良彦等人移动到附近的公园,再仔细听穷神说明原委。平日的午后、阴天加上冷风吹拂,使得外头几乎不见行人的踪影。
「我刚附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是个阔气的上班族,在同期同事之中是升迁得最快的一个……可是,说来惭愧,你也知道我是穷神嘛。」
坐在水泥砂浆长椅上的穷神,驼着背玩弄肮脏的指尖,并抬眼看着坐在祂身旁的良彦。
「唉,说来也是必然的发展,因为我附在他身上,那个上班族先被降职,后来被裁员,变得一贫如洗。」
「……不出我所料,好惨……」
良彦把手插进夹克口袋中,苦着脸听穷神说话。
由于被穷神附身,竟从原本的平步青云落到突然被裁员的田地。良彦自己也因为膝盖受伤而放弃棒球,并因此离职,之后经历了茧居生活,步上打工族之路,他对于那个上班族的经历,可说是感同身受。
「不过,这不是祢所期望的发展吗?何必离开那个家呢?」
黄金坐着,蓬松的尾巴卷在脚边,诧异地歪了歪头问道。
穷神动了动长满胡渣的嘴,难过地垂下视线。
「且听我道来吧,狐狸兄……祢也知道,我是穷神,会让寄居的家庭变穷。穷神吸取的,就是有钱人跌落谷底时的『落差』,和凡人拼命赚钱时的『气力』。不过,有种东西比上述两者更令我期待……」
良彦兴味盎然地聆听祂的话语。
「我喜欢看变穷的凡人积极进取、东山再起的模样。或许你们会觉得这很矛盾,但是凡人勇敢面对考验的姿态真的很美。只要看到这种情景,我就会心满意足地离开那个家。」
良彦五味杂陈地皱起眉头。明明是自己害人家变穷,却又喜欢看凡人勇敢对抗贫穷的模样,良彦实在搞不懂神明在想什么。
「按照平时的事态发展,那个被裁员的上班族,应该也会不屈不挠地活下去。可是……是时代不同了吗……」
说到这里,穷神叹一口气。
「我本来以为他会立刻去找新工作,谁知道还能请领那个叫什么失业给付的期间,他成天都窝在家里打电动;等到不能领了以后,他就向女朋友借钱、向父母借钱,跑去赌博,想借此翻本。可是,赢钱哪有这么容易?后来他又跑去地下钱庄借钱……还交了一些坏朋友……」
穷神因为寒冷以外的理由而发抖,用双手捂住脸庞。
「即使是住大杂院、吃番薯叶,依然肯勤奋工作的凡人究竟到哪去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看到的是每晚都在网拍上转卖偶像演唱会门票的模样?我想看的不是这个!」
良彦困惑地看着落魄潦倒的老头放声大哭。
「呃,可是,反正祢已经达成让他变穷的目的啦……祢已经尝到有钱人跌落谷底时的『落差』吧?」
「我的确尝到了。可是这和我……这和我期待的不一样!我想看的是凡人变穷之后力争上游的模样,才附在他身上的!」
穷神含泪叫道。黄金五味杂陈地动了动耳朵,叹一口气说:
「祢身为穷神,居然有这种奇妙的坚持……」
既然喜欢凡人积极进取的模样,那已经不叫「穷神」吧?
「曾几何时,凡人变了。一直以来,我都是挑选那种心灵坚强、不像是会输给贫穷的凡人附身……不,或许是我的力量衰退,才会看走眼……」
穷神抬起头来,一脸忧愁地凝视着自己满布皱纹的手。
「现在还有人在奉祀瘟神,可是,奉祀穷神的地方已经寥寥无几……」
良彦百感交集地望着穷神。的确,应该没几个神社会想奉祀招来贫穷的神明吧。
「穷神也是神,未得到应有的款待,力量当然会衰退。」
黄金用同情的眼神看着穷神。
「听说穷神的数量比从前少了许多……」
得不到凡人敬畏的众神失去原本的神威,力量衰退,甚至有许多神明犹如春天的融雪一般消失无踪。
「我从前的老朋友都一尊尊地消失啦……」
穷神露出自嘲的笑容,宛若在说下一个就轮到祂。
「呃,可是,站在人类的立场……」
当两尊神明互送安慰的视线时,良彦拣选着言词,插嘴说道。他险些陷入仿佛看着小精灵逐渐灭绝的心境,但是仔细一想,又觉得怪怪的。
「一被附身就会变穷的神明,对人类而言,似乎是种麻烦……」
虽然对穷神过意不去,但是没有穷神,对人类反倒是好事一桩。如果可以选择,大家当然都希望住在家里的是稻神。
「良彦,世上没有不必要的神明。」
黄金啼笑皆非地摇动耳朵,仰望良彦。
「穷鬼的存在,是为了让人们别忘记『丰衣足食的生活绝非理所当然』的道理。人如果一直过着富裕的生活,就会越来越自大、越来越傲慢;而穷鬼能够防止这类情况发生,给予人类自我反省的机会,是很重要的神明。」
「啊……嗯,经祢这么一说……」
良彦倒也不是不懂这个道理,但说归说,他还是很难欢迎穷神上门。
看到良彦的反应,穷神望向远方,叹了口气。
「没想到现在的凡人连这个道理都不明白……时代真的变了……」
穷神细若蚊声地喃喃自语。黄金望着祂说道:
「不过,穷鬼,祢不用担心。祢要交办的差事,应该就是寻找让祢寄居的新家吧?」
闻言,穷神对黄金投以求救的视线。
「你、你们肯帮我找吗?最好是心灵纯洁,不因些许的贫穷生活而灰心丧志,愿意脚踏实地挣钱过活的人住的房子……」
良彦看着两尊神交谈,盘起手臂,不知该如何是好。把穷神送上门,等于是让那户人家变穷;即使这是神明的吩咐,身为人类,他还是觉得有点良心不安。
「虽然心灵纯不纯洁我是不知道,不过我有个最快的方法。既然能够帮上神明的忙,他应该也求之不得,毕竟他是差使嘛。」
听黄金一个劲儿地自说自话,良彦挑了挑眉。
「其实我现在为了监视这小子,住在他家;即使再多添一尊神,也没什么——」
「祢在胡说什么!」
在千钧一发之际,良彦硬生生地抓住黄金的鼻口。
「祢不过是个赖在我家不走的食客,凭什么邀请其他神来住啊!」
「放叟。」
「我可没说过祂可以来住我家!」
「偶叫你放叟!」
黄金甩开鼻口上的手,活像被水淋湿一样抖动身体,并瞪着良彦。
「突然抓住我的鼻口,你是何居心!别的不说,你对神明向来缺乏敬意!趁这个机会让你见识穷鬼的神威,才能改掉你那种肤浅的观念!」
「不不不,祢在胡说什么啊!为什么是我家?我妹还是学生耶!
如果是钱多到满出来的有钱人家也就算了,我们家可没有余力收留穷神!」
「哎、哎,你们俩先冷静一下……」
穷神夹在吵得不可开交的良彦和黄金之间,一脸尴尬地开口说道:
「狐狸兄的好意我很感激,但我们穷神进不了已经有其他神明居住的房子,所以我不能寄居在狐狸兄的家,很遗憾……」
「咦?啊,这样吗……」
良彦虚脱地吁了口气。若是如此,穷神就不能住进被黄金占据的良彦家。
「是吗?原来祢们还有这种规矩……」
黄金遗憾地叹一口气。
「我本来是想帮这尊可怜的老神,早点找个暖和的地方住下来……」
一道纠缠的视线随着这句话投射过来,良彦一脸不快地回望黄金。
「又、又不是非住我家不可!只要帮祂找到新家就好吧?」
的确,宣之言书上出现穷神的名字,只是要良彦替祂办事,并非要求良彦收留祂。
「没错。不过,你真的明白吗?穷鬼附身,代表那户人家会变穷。只要自己家能够逃过一劫,别人家的死活你就不管吗?」
面对黄金犀利的问题,良彦一时答不上话,「唔」了一声。这只狐狸还是一样,尽往他的痛处踩。
「我、我知道啦!所以,呃,只要找稍微变穷也无妨的人家就好吧?」
良彦半是自暴自弃地说道。反正比良彦家富裕的家庭多得是,找一户这种人家收留穷神就行了。
「再说,只要在那个人完全破产之前,让穷神再次搬家就行了啊!多得是解决的方法……应该啦。」
在寒风吹拂的午后公园里,最为冰冷的是狐狸盯着良彦的眼神。良彦感受着零下的温度,觉得自己似乎陷入骑虎难下的困境。
「哦……哦哦……差使啊,你肯接下这份差事吗?替我找新家……」
随着穷神的这句话,良彦手上的宣之言书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原本是用淡墨写下的「穷鬼」字样,宛如用毛笔重新描过一般,变成浓浓的墨色。
「……如果有穷神专用的房仲公司就好了……」
良彦一面凝视着宣之言书,一面在寒空之下深深地叹一口气。
二
「要我告诉你有钱人住在哪里?」
听到良彦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孝太郎明显地皱起眉头。
「咦?什么?怎么回事?上个月你不是才跟我说要去温泉,叫我借钱给你吗?你终于走到卖身这一步啦?」
良彦一如平时地来到神社,却发现迎接他的孝太郎明明还在工作,穿的却不是他熟悉的白衣和袴装,而是蓝黑色西装外加黑色大衣,脚上也穿着皮鞋。
「我干嘛卖身?」
「哦,我以为你很缺钱嘛。」
孝太郎答得极为爽快,脸上毫无反省之色。即使他认为良彦缺钱,依然没有借钱救急的念头,实在很符合他的作风。
虽然大主神社是间旅游导览书上也有介绍的知名神社,但随着季节转寒,香客也变少。在良彦来访的现在,境内只看到两组来参拜的客人。
「不好意思,我还没那么堕落。只不过是有个熟人……在找赞助商。你人面那么广,应该认识有钱人吧?」
因为外貌英挺、态度亲和而大受氏子太太们喜爱的孝太郎人脉极广,从身为企业老板的氏子到宫司女儿的穗乃香,交情都不错;就算他认识什么重量级人物,也不足为奇。良彦避重就轻地说明过后,视线重新停留在孝太郎的服装之上。
「话说回来,你今天怎么穿西装?」
自成人礼以来,这是良彦头一次看见孝太郎穿西装。平时看惯他那身亮蓝绿色的袴装,如今看来感觉格外突兀。
「我待会儿要去拜访赞助商。」
「赞助商?什么的赞助商?」
「神社的。」
孝太郎调整一下系不惯的领带,如此回答。
「神社是宗教也是娱乐,经营神社更是一门生意。光靠香客每天捐献的香油钱和授予品【※神社境内贩卖的参拜纪念品,如护身符、绘马等等。】的营业额,根本无法维持一间神社。所以,去拜访肯赞助我们的企业,拜托他们今年也多多关照,是理所当然的工作。正好年初的繁忙期过了。」
虽然孝太郎一站到神明面前,参拜起来比任何人都更加虔诚;但是从高中时代就信奉现实主义的他,在这方面分得非常清楚。神明很重要,神事也很重要;但是没有钱,什么事都办不成——换句话说,就是这么回事。
「事实上,经营不善的神社很多。我们神社也一样,最近受到经济不景气的影响,赞助金额变少了。一定要牢牢抓住赞助商才行。因此,就算回程叫我去跑业务、争取新的赞助商,我也愿意。」
孝太郎一面整理衣襟,一面继续说道。
「今年多亏赞助商大爷们给的宝贵赞助金,我们才能把婚礼会场的老旧壁纸换新、把落地宫灯换成LED,并增添新家具、增加西式厕所,拟定新的婚礼企画,借此招揽更多客人、提升收益。客人满意,职员也满意,这就叫『双赢』。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良彦用狐疑的眼神看着双手合十的孝太郎。年底举办神事时,从他那身英姿焕发的乌帽子装扮,良彦似乎看见他面对神明时的虔诚之心;但是现在看着身穿西装的孝太郎大谈损益平衡点,又让良彦产生看到干练业务员的错觉。
「这个男人还是老样子,清浊并容……」
连黄金都翘起耳朵,傻眼地喃喃说道。然而,想当然耳,孝太郎听不见祂的声音,只是匆匆忙忙地看了手表一眼。
「所以我没有余力,也没时间介绍赞助商给别人。」
「不,我不是要你介绍啦,只是要你随便讲一家……」
「自己慢慢去找,一步一脚印。」
孝太郎打断良彦的话,并回应宣告出发的前辈。
「拜拜,我要走了。」
「咦?等、等一下!」
「祝你好运。」
孝太郎不理会良彦的制止,挥了挥手,转身走向停车场。
「真无情……」
良彦皱着眉头喃喃说道。这小子还是老样子,利害得失算得很清楚。
「……好一位无隙可乘的仁兄!他的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为神明、为神社、为人民筹措钱财的清高气魄……」
良彦身后的穷神一面抚着盘在胸前的手,一面发抖。
「可怕,太可怕了。这样的人适合的是惠比须神【※七福神之一,为渔业及商业的守护神。】。」
「居然连神都害怕,那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良彦啼笑皆非地用视线追逐着孝太郎的背影。不过,经祂这么一说,良彦也有同感。换成良彦是穷神,附在孝太郎身上一样拿他没辙。这应该不只是因为孝太郎是神职人员的缘故。连穷神都畏惧三分,就某种意义而言,孝太郎当真是最强的男人。
「好,又回到原点了,该怎么办才好?」
黄金目送孝太郎坐进车里,冷静地仰望良彦,如此问道。
「还能怎么办……?」
良彦叹一口气,苦着脸仰望天空。
「只能一步一脚印,慢慢找啦!」
阴霾的天空里,看不见和煦的阳光。
※
京都有好几处高级住宅区。这些地区并不是新兴住宅区,大多是从以前就住在该地的资产家或企业大老板的住宅,盖在宽阔的土地上、附有停车场和庭院的平房随处可见。只要前往那一带物色,或许能够找到穷神中意的房子——得出这个结论的良彦带着两尊神,走在冬天的京都街头。
「绝大多数的穷神,都是为了品尝有钱人跌落谷底时的『落差』而寄居在有钱人家。」
离开大主神社,前往距离最近的高级住宅区的途中,穷神说出訑对新家的要求。
「刚才我也说过,我喜欢看变穷的凡人积极进取、力争上游的模样。所以比起大富之家,我更常待在小康家庭里。小康家庭通常比较团结,即使变穷以后,也能同心协力地努力过活。」
「哦?这样啊?」
良彦随口附和,吹过盆地的寒风让他冷得缩起身子。来到高野川的桥上,一阵更强的风吹来,风声在耳边呼呼作响。
「可是,把祢送进小康家庭,那户人家不就一下子变穷了吗?这样我会良心不安。这次祢能不能去有钱人家啊?我会替祢找个好人家的。」
如果可以,良彦希望穷神以后也能尽早离开那户有钱人家,在有钱人之间辗转迁徙。
面对良彦的提议,穷神略微迟疑地转动视线,最后乖乖地点头。
「我只是想在有屋檐的地方睡觉,不能奢求太多,也不好意思给差使兄添麻烦。」
良彦原本以为穷神会继续坚持,没想到祂居然乖乖妥协,因而忍不住打量起走在身旁的落魄老头。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希望是住在没有神佛信仰的家庭里。因为和神佛有缘的房子,常会有神佛的眷属前来巡视;祂们一发现有危害家庭的神明寄
居在房子里,就会毫不留情地动手驱赶。」
残破的衣袖翻飞着,穷神冷得弯下腰来。
「原来当穷神也挺辛苦的……」
良彦喃喃说道。他本来以为,穷神是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原来条件和喜好还挺多的。
「啊,还有,最好是有味噌的家庭……」
「味噌?」
这和穷神有什么关系?
良彦忍不住反问,黄金将视线转向他。
「穷神爱吃烤味噌。从前还时兴过拿烤味噌当交换条件,请穷神离开房子的做法。」
「是吗?我没听过。」
「我想也是,反正我也没期待你听过。」
见了良彦的反应,黄金深深地叹一口气。良彦身为代理差使,却对《古事记》、《日本书纪》、众神及日本古代习俗一无所知,这一点祂再清楚不过。
「味噌只要能够偶尔尝一点就够了。」
穷神露出黄板牙,嘻嘻笑道。
「哎,味噌这种东西,现在应该每个家庭都有吧?」
良彦弯进平时鲜少经过的小巷,走向豪宅林立的区块。窄小的道路大多是单行道,不习惯的人应该会晕头转向吧。
「问题是要选哪一户有钱人家……」
良彦盘起手臂沉吟。他本来觉得随便找间豪宅把穷神丢进去就好,但说不定人家只有房子气派,其实已经濒临破产。一思及此,良彦就觉得麻烦至极。说来说去,问题都是出在神明居然会害人变穷这种不合理的机制上。如果訑是带来幸福的神明,良彦不就可以开开心心地替祂找个新家吗?
良彦闷闷不乐地弯过转角,视线停留在并排于窄巷旁的豪宅。有些房子似乎改建过,外墙焕然一新;有些房子则保留自古流传下来的山形屋顶,用板墙围着。这些房子占地极广,每一户都能够轻易容纳两栋良彦的家;面向道路的车库里,尽是高级进口车或高级国产车,每辆车都打蜡打得闪闪发亮,傲然停驻着。
「……如果我生在这种人家,我的人生应该会完全不同吧。」
良彦仰望某户拥有典雅欧风大门的人家,喃喃说道。黄金在他的背后冷静地忠告:
「强求没有的事物,只是自讨没趣而已。」
「作作梦又有何妨?」
良彦不快地反驳黄金,视线不经意地停留在某一辆黑色的高级进口车上。只见一个看似司机的西装男子站在车边,似乎正在等待主人;而矗立在他身后的,正是这一带最顶级的豪宅。
两层楼的宅院是纯和风建筑,外头有瓦檐灰泥墙环绕—宅院的墙壁漆成高雅的枯叶色,窗户上悬挂着高级竹帘;格子门底下是石版地,地上摆放着竹子编制的落地灯。乍看之下,活像是日式旅馆或高级日本料理店。
「要赚多少钱才能盖这种房子啊……」
墙壁和门的木材都很新,或许是最近才刚改建过。
「干脆就选这里吧?」
良彦半是自暴自弃地如此提议。如果是这个家,即使因为穷神寄居而破一点财,应该也能撑下去。
「的确,在这个房子里,应该能够品尝到最棒的『落差』……」
驼着背的穷神也面露期待之色,不住地打量那栋房子。
此时,一个体格壮硕的男人打开格子门,走了出来。良彦忍不住靠向对面人家的墙壁,躲藏起来。他并没有做任何坏事,但是他们正在打的主意,或许会导致这户人家变穷,因此他觉得有点尴尬。
走出豪宅的男人没察觉到良彦,坐进停在眼前的轿车;司机驾轻就熟地引导主人上车之后,自己也以流畅的动作绕到驾驶座。
「他是哪家公司的老板吗……?」
赞助神社的是否就是这样的人?良彦的视线追逐着发动引擎离去的轿车,喃喃说道。
「话说回来,这个房子的钱味可真浓。」
穷神在良彦背后抽了抽鼻子。
「虽然不知道住在这里的凡人为人如何,不过应该是个不坏的选择吧。」
「啊,是吗?那就决定……」
正当良彦打算拍板定案时,头顶上传来的声音让他连忙闭上嘴巴。
「高森先生好像出门了。」
声音的来源应该是这栋房子的住户。良彦的头顶上正好有盆栽,所以看不见对方,那人或许是在窗边聊天。不知道是不是有客人来访,接着传来好几个女性的声音。
「他的女儿离家出走,还没回来吧?之前才刚接受过警察辅导。」
「是啊,我也听说他女儿还没回来。」
「这种时候他还有心情出门?」
「高森太太也真能忍啊。」
看来良彦多半是撞上尴尬的场面。他环顾四周,看看能否移动到其他地方;如果继续待在这里,恐怕会听见一些不该听的事。对于婆婆妈妈们那些天南地北的八卦话题,他敬谢不敏。
然而,她们一反良彦的希望,聊得越来越起劲。
「哎呀,你不知道吗?高森太太有外遇。」
正当良彦想悄悄离去的瞬间,头顶上落下的惊人之语,让他忍不住和穷神互看一眼。
「她总是趁着老公不在家的时候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门,我早就觉得奇怪了,后来居然看到她和年轻男人一起进宾馆。」
「天啊!真的吗?」
「平时看她温温顺顺的,没想到这么厉害。」
「你在说什么啊?那种型的女人最精明了。」
连黄金也受不了婆婆妈妈们的话题,一脸不耐地把耳朵往后翘。
「他们怎么不干脆离婚呢?」
「他们不会离婚的啦,现在离婚百害无一利。」
「就是说啊,毕竟得顾虑外人的眼光。再说,就算夫妻之间已经没有感情,但老公还是会给生活费嘛。」
肆无忌惮的笑声落下来。虽然事不关己,良彦还是觉得很难堪。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全国的爸爸加油吧——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因为他站在男性的立场吗?
「……差使兄,说这种话我很过意不去……」
正当良彦不愉快地叹一口气时,穷神略带顾虑地说道。
「怎么了?」
回头一看,只见祂低着头,玩弄着双手的手指。下一瞬间,祂突然抖动肩膀,放声大哭。
「我、我……我还是别去这户人家了!待、待在这种家庭,还没尝到『落差』,我就已先崩溃……」
良彦感到轻微的晕眩,用手捂着额头。祂明明是穷神,怎么会如此脆弱?
「有钱人的家庭搞不好都是这样,相敬如『冰』喔。」
连续剧里那种温馨的家庭,在现代或许不多见了。良彦好言相劝,穷神用双手捂着脸,发出呜咽。
「那、那我不要去有钱人家!我要和乐一点的家庭!要是寄居在那种家庭,我一定每天都不得安宁!」
穷神抓着良彦的夹克衣摆恳求。
「拜托你,介绍其他房子给我!我不想去这户人家!」
「真的假的……」
良彦虚脱无力地跌坐下来。他原本以为大功告成了,这下子又得从头来过。
「你最好有所觉悟,这不是三、两下便能摆平的事。」
黄金摇着金色的尾巴,严肃地说道。
※
「这里是咱的地盘。」
离开高级住宅区之后,良彦又带着穷神看了许多房子,并给予建议;但穷神一下子说针锋相对的婆媳很可怕,一下子说宠物犬的叫声很吓人,一下子又说次男被人霸凌很可怜,总是提出一堆理由,不肯点头同意。
在寒空下四处游走的良彦来到商店街的一角,发现某间家族经营的蔬果店。他认为这里不错,便建议穷神住下来。谁知正当良彦等人研议的时候,突然有个古铜色皮肤、眼睛又凸又大、穿着土黄色和服的老婆婆冒出来。
「想寄居的话去别家。」
一看见她的身影,穷神便大声尖叫,躲到良彦身后。良彦对祂的反应略感惊讶,打量着眼前的老婆婆。她穿着肮脏的草鞋,白发斑斑的头发杂乱地束起,一双大眼闪耀着阴森可怖的光芒,让人联想到蛇或青蛙。
「咦?她、她是谁……?」
良彦忍不住紧张起来,脚边的黄金代替老婆婆回答:
「瘟神。」
「瘟神!」
看到良彦的反应,瘟神把手臂放入袖子中,贼贼一笑。
「没错,咱就是瘟神。凡人、狐狸和穷神为何一起行动,咱不知道;不过这个家已经有咱了,你们别想抢地盘。」
仔细一瞧,站在良彦等人看上的蔬果店前的店员脸色很差,还不时咳嗽;后头写字的女性也一下子用手触摸额头,一下子痛苦地捂着胸口仰望天花板,身体状况似乎不太好。
「最近的穷神连落脚处也不会自己找了吗?真窝囊。」
瘟神窥探躲在良彦身后的穷神,呵呵笑着。
「还、还不是因为祢们抢我们的地盘!」
「强者得胜,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没人奉祀的穷神会有什么下场,已经很明显了。」
「不、不过是有人
奉祀,祢有什么好践的!」
听见祂们争吵,良彦悄悄回头询问黄金:
「瘟神有那么多人奉祀啊?」
良彦从没关心过祭神,自然不知道瘟神有没有人奉祀。
「奉祀瘟神的地方是不多,不过京都的八坂神社举办的只园祭,就是起源于为了安抚散播疾病的瘟神而举办的祭典。」
「那超有名的耶!」
听了黄金的说明,良彦忍不住叫出声来。没想到日本三大祭之一的只园祭,居然和瘟神有关。同时,他也对于身为京都市民,却连只园祭的由来都不知道的自己产生些许质疑。
「除此之外,还有神社的年中祭祀。比如春花飞散之际,为了防止瘟神与花朵一起四散而举办的镇花祭;从前在京都四角举办的道飨祭,也是为了防止瘟神进入而办的祭典。」
「真的假的……原来奉祀瘟神的祭典这么多……」
「相对地,正确奉祀穷神的地方很少。虽然祂们有时会被列在灾厄神之中一起奉祀,但是力量衰退仍是在所难免。」
黄金用黄绿色的双眼注视着两尊神,轻轻地叹一口气。神明是将人的敬意化为神威,就这一点看来,穷神不敌瘟神也是理所当然。在良彦身后持续进行的争执,也是穷神始终居于下风。话说回来,思及祂那种动不动就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而落泪的纤细性格,两者的强弱关系应该不单单是祭祀的有无所造成。
「差、差使兄!你也帮我说说话啊!以瘟神的本事,祂大可以去找其他房子!」
穷神拉着良彦的夹克,泪眼汪汪地哭诉。
「可是我能够寄居的房子很有限!你、你不觉得祂应该让给我吗?」
良彦连忙安抚穷神,又偷偷瞥了瘟神一眼。的确,站在良彦的立场,找到穷神的房子,他就可以交差;如果能够透过协商请瘟神让出房子,自然是再好不过。
「……呃,哎,虽然我想祢应该不会同意啦……」
良彦尽量放低姿态,开口说道。无论结果如何,谈判是自由的。
「不过,如祢所见,我只是希望能让这个年老力衰的老头子在温暖的房子里生活,所以……我知道这个请求很厚脸皮……但能不能请祢把这户人家让给祂呢……?」
良彦露出讨好的笑容,如此提议;瘟神用鼻子冷哼一声,打量着良彦。
「你明明是个凡人,却当穷神的帮手,真是不可思议。不过,咱也不能说让就让,如果你的条件开得够好,咱倒是可以考虑看看。」
「条件……?」
瘟神像在秤斤掂两似地,从头到脚打量了反问的良彦一遍。
「咱可以寄居在房子里,也可以附身在人身上,而且不受穷神那种一家只能有一尊神的规矩限制。」
訑用那双炯炯生光的眼睛看着良彦,露出贼笑说:
「如果咱可以附身在你身上,我就把这户人家让给祂。」
听了这个条件,良彦光速低下头。
「不用了谢谢。」
「差使兄~!」
人类听不见的惨叫声,响彻冬天的商店街。
三
「良彦,你居然为了自保而怠慢神明交办的差事,真是岂有此理!」
良彦逃也似地离开商店街后,黄金在狭窄的巷弄一端,狠狠踹着良彦的脚。
冬天的太阳已经西斜,风似乎变得更冷。从附近的小学放学的低年级儿童一面和朋友嬉闹,一面横越巷弄。
「我、我没有怠慢啊!再说,保护自己也是很重要的事!」
谁会没事自愿引灾病上身?被踹的脚因为寒冷而加倍疼痛,良彦忍着痛楚,发出低哼。虽然对穷神过意不去,但是鼓励自我牺牲,似乎也不太对劲。
「只要找到我和穷神都能幸福的双赢办法就行了吧?」
「你把权祢宜那套搬出来做什么!差使本来就该为了神明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不该考虑自己的得失!穷神,祢也说说他啊!」
缩着背玩弄手指的穷神听了黄金的话语,视线尴尬地往上飘,抬起头来。
「可、可是,一想到差使兄,我就不好意思说什么……」
听了这句话,良彦微微睁大眼睛,叹一口气。这尊穷神也太善良。
「只要我点头,祢就有新家了耶?」
「或、或许如此。可是,差使兄也不想惹灾病上身吧?而且这么一来,说不定会影响日后的差事……」
良彦本来以为祂已自顾不暇,原来祂还有心思顾虑其他事情。良彦重新打量玩弄着手指的穷神,他没想到穷神居然会为了自己的往后打算。
「可是,那是祢交办的差事啊!」
黄金焦躁地摇动尾巴。
「差事办不成,就失去在宣之言书上现名的意义。」
「话、话是这么说……」
「黄金,祢太过一板一眼啦。」
良彦抓了抓头,对逼问穷神的黄金喃喃说道。
闻言,黄金凶巴巴地反驳。
「一板一眼有什么不对?我可是神啊!」
「不,也不是不对,我只是觉得祢应该要多一点弹性……」
「啊……」
就在黄金再度狠踹良彦时,穷神看着放学的小学生行列,突然喃喃说道。一个娇小得像是被书包背着的小女生踢到柏油路上的隆起部分,跌了一跤。
「哇,这跤跌得很痛吧?」
良彦想像着小女孩的痛楚,皱起眉头,奔向愣了一秒后放声大哭的小女孩,却在抵达之前看见某个人将她抱起来。
「你没事吧?」
与良彦年纪相仿的青年,一面替抽噎的小女孩拍掉衣服上的沙子,一面确认她有无受伤。幸好她只是膝盖受了点擦伤而已。
「很痛吧?没事了,这点小伤马上就会好的。」
青年配合小女孩的视线高度蹲下来,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此时,看似小女孩朋友的其他孩童靠过来,似乎在交谈。
「干得好,路人。」
看见这个温馨的场面,良彦心满足意地点头。这可说是在对的地方出现了对的人。
「……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么好心的年轻人。」
在良彦身旁见证了事情始末的穷神赞叹道。
「今天看到的尽是些苛薄的家庭,好久没这么温馨了。」
良彦忍不住露出苦笑。他能理解穷神的心情。
「这样的人生长的家庭,一定很温暖吧……」
「是啊……唔?」
良彦正要赞同,又眨了两、三次眼,这才猛省过来。对了,他们正在为这尊玻璃心的穷神寻找圆满又温暖的家庭,好让祂安心住下来。
良彦缓缓地回头看着穷神。
虽然对那个青年过意不去,但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
「啊,你回来啦。」
在青年与那群小学生道别过后,良彦等人鬼鬼祟祟地跟踪青年,来到一栋老旧的公寓。
那栋公寓和「别墅」这种时髦的名称相距甚远,外墙在长年风吹雨打之下留下污渍,每一户的玄关都是上方镶着玻璃的木制门,屋内搞不好连浴室也没有。
一个年轻女性坐在扶手生锈的外部楼梯上,似乎在看书。当她发现青年的身影之后,立刻站起来。
「你在这里干嘛?」
青年露出苦笑询问她。从年龄和外貌判断,他们应该是一对情侣。良彦蹲在变黑的砖墙边,偷听他们说话。
「我在排练下次演出的舞台剧。不是有一幕一边说话一边走下楼梯的戏吗?那场戏的时机很难抓。」
「哦。不过,天气这么冷,你怎么不在屋子里排练呢?要是感冒,可就得不偿失。」
「反正家里被断电了,屋里屋外还不都一样?」
她淘气地说道,勾住青年的手臂。
「……居然被断电,也太惨了……」
良彦一面体验偷窥狂的感觉,一面为了眼前宛如午间连续剧的事态而皱眉。
「下次的舞台剧一定要成功!」
她仰望着青年的脸庞说道,青年也对她点头。从两人的对话判断,他们应该是剧团的团员。目前良彦想得到的可能性,这对男女应该是在同一个剧团工作的同居情侣。
「先别说这个,我饿了,今天吃什么?」
「炒豆芽。」
「哦?豆芽收成啦?」
「嗯,再过不久,豆苗也能收成了。」
「哇,好期待喔!」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走上楼梯。目送他们离去的良彦盘起手臂,思考该怎么办。那对男女似乎正为了目标而奋斗不懈,但是他们的生活这么穷困,能让穷神附身吗?
「人看起来是不错啦,祢要怎么……」
说着,良彦回过头,却发现背后的穷神正在嚎啕大哭,不由得住了口。
「要、要我让他们变得更穷……我做不到!」
「……就是说啊……」
良彦叹一口气,仰望天空。
或许过于心软的祂本来就不适合当穷神吧,还真亏祂能够当到现在。照这样下去,祂永远都找不到新家。
良彦瞥了频频抽动鼻子的穷神一眼,抓了抓头。
他知道穷神拥有一颗细腻的心,是一尊好神。然而,正因为如此,他狠不下心来置之不理,说来也挺伤脑筋的。
「良彦,天快黑了。」
黄金仰望着夜幕低垂的天空。现在这个时期太阳下山得早,天色变黑之后,找起房子会更加困难。
「真不顺利……」
良彦在原地蹲下,喃喃说道。在寒空下四处奔走,他感到有点疲累;身子发冷,脑袋也变得不灵光。看来必须先休息一下,思索今后的方针。
看到良彦的模样,穷神下定决心,开口说道:
「……差使兄,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其实我自己也隐约察觉到,我的性子和这个时代不合……」
穷神用肮脏的衣袖拭泪,抬眼望向良彦。
「我早就有所觉悟,如果这次还找不到新家……」
「觉悟……?」
面对困惑反问的良彦,穷神自嘲地笑着。
「瘟神不也说了?没人奉祀的穷神会有什么下场,其实很明显……」
听到这句话,黄金猛然抬起头来。
「祢该不会是想迁化吧?」
面对这个问题,穷神没有回答,只是笑得更深。
「这就是人世间的趋势啊……」
良彦听不懂两尊神的谈话,又突然想起穷神曾说过,祂的老朋友都一尊尊地消失了。
「咦?迁化该不会是指……」
良彦想到答案,忍不住微微发抖。
这个字眼指的应该是从世上消失的意思吧,也就是追随祂消失的老朋友们离去。那不是回到神明的国度高天原,而是像融雪一样消散无踪;对于穷神这样的神明而言,即代表完全的「消灭」。
「……不不不,等一下……」
良彦靠在墙上抱着头,整理混乱的思绪。
他本来觉得这是件麻烦的差事,也觉得穷神是尊给人添麻烦的神明,但是一听见祂会消失,心头又纷乱不已。其实祂只是依循天理在行动而已啊!
变化的是人世间。
跟不上变化,是否就该无条件被淘汰?
即使是神明也一样?
「差事还没办完……」
在宣之言书落到良彦手上之前,是由良彦的祖父担任神明的差使。祖父原本就有参拜神明的习惯,但要问他担任差使是否纯粹出于使命感,答案应该是否定的。祖父本来就是个滥好人,或许在他看来,不管是神或人,只要对方有困难,自己就该伸出援手。既然继承了祖父的志业,不能抱着敷衍的心态办事——一直以来,良彦都是秉持这种态度面对神明。
而他今后应该也一样——
良彦做好觉悟,抬起头来。
「今天找不到,明天继续找就行了;如果明天还是找不到,那就后天继续找。」
虽然他只是个极为平凡的人类,能够为神明做的事情相当有限。
「我不懂神明的道理和规矩,不过,用不着因为今天没找到就放弃吧?」
「差使兄……」
穷神泪眼汪汪地仰望良彦。如今,良彦已经放不下这个肮脏、落魄但细腻又心软的穷神。
「祢有祢存在的理由,不能随便放弃。」
黄金兴味盎然地听着良彦的话语。
※
「这、这是……」
良彦不放心把穷神独自留在寒空之下,便暂且带祂回家,并端出用祂最爱吃的烤味噌制成的饭团招待祂。良彦不知道正确的调理法,只是在饭团涂上味噌,放进小烤箱里烤过而已,做法相当简单。
「吃完以后,今天就先睡吧。明天我得打工,打完工以后才能陪祢找房子。」
已有一人一狐的三坪大寝室里再加上一个老头,难免会有压迫感。如果可以,其实良彦不想带穷神回家,可是,若要把没有落脚处的祂放在河边的草丛里,良彦又觉得良心不安。
「多谢你的盛情……我该怎么答谢你呢……?」
穷神高高举起放着烤味噌饭团的盘子,宛若捧着装有财宝的供品盘一般。
「不用答谢我啦。不过,祢绝对不能寄居在我家喔!有黄金在我家,祢不能寄居在这里,没错吧?」
「良彦,别把我说得像是辟邪物一样。」
坐在床上的黄金不悦地动了动耳朵。
「放心,我不会寄居在这个家里。你都端出烤味噌饭团来招待我了……」
穷神缩在房间角落,一再确认热气腾腾的饭团香味。
「热呼呼……热呼呼的饭团……」
穷神喃喃说道,双眼泛着泪光,不住地望着盘子里的两个饭团。
隔天早上,良彦醒来时,穷神已经不见踪影。
只有良彦借祂的毛毯,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房间的角落。
放在桌上的宣之言书中,象征差事办妥的朱印就盖在「穷鬼」二字上头。宛若在讽刺「穷神」这个名字一般,朱印却是金币的图案。
「那家伙……」
良彦在冷得刺骨的清晨空气中望着朱印。盖了这个印,代表穷神不需要他继续帮忙找房子。朱印之下的真正用意,和穷神不告而别的意义,良彦不愿去思考。
「祂一再跟你道谢。」
黄金眨了眨黄绿色的眼睛。
「祂说,祂很高兴最后遇见的凡人是你。」
折好的毛毯旁边放着昨晚盛装饭团的盘子,如今已空空如也。昨晚良彦洗完澡出来时,甚至到了临睡前,祂都还舍不得吃,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饭团,良彦还曾劝祂快点吃。
「早知道祂那么喜欢,我就多做几个……」
良彦拿起盘子,轻声说道,胸口深处隐隐作痛。他能够端出来款待穷神的只有区区的饭团,不知祂是否度过了温暖的夜晚?
结果,良彦依然无法阻止…
「……咦?」
良彦发现折好的毛毯缝隙间有一张皱巴巴的纸片,便将它抽出来。
「……这里怎么会有年终大乐透?」
皱巴巴的纸片正是去年年底发行的彩券,中奖号码也已经公布,但良彦不记得自己曾买过这张彩券。
「那应该是穷鬼留下的礼物吧。」
黄金走下床,窥探良彦的手边。
「如果正确地奉祀并加以款待,穷神有可能变为福神。从前祂们会在临走之前留下金币或财宝,但如今力量衰退,或许这已经是祂最大的能力。这应该是訑为了答谢你的一宿一饭之恩而留下的。」
听了这句话,良彦再度垂落视线,看着皱巴巴的彩券。他想起昨晚给穷神饭团时,穷神烦恼着该如何答谢他。
「……这么说来,这是中大奖的彩券罗?」
良彦询问,黄金眯起黄绿色的眼睛,好言相劝:
「这是送给你的良心,你就怀着感激收下吧。」
良彦再度望着彩券。对于手头总是很紧的良彦而言,中奖彩券应该是让他开心得大呼三声万岁的东西,但现在他实在开心不起来。
良彦先前那么嫌弃穷神,或许有人会认为他这样很矛盾,说他本来想把穷神推给别人,现在才假惺惺地说些好听话。可是,良彦现在对于手上的礼物,只觉得百感交集。
面对穷神已经不在的事实,良彦的心头感到万分沉重。
自己为穷神所做的事,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良彦闷闷不乐地做完当天的打扫工作。
难道没有更好的方法吗?如果自己早点替祂找到新家,祂是否就能平安无事?是否不该站在人类的立场,而是该从神明的观点来对待祂?一旦开始思考这些问题,思绪便陷入无限回圈。虽然穷神已经盖下象征差事结束的朱印,但是在良彦心中,差事根本还没结束。当然,他也知道在穷神已然消失无踪的现在,思考这些根本无济于事。
「……我回来了……」
傍晚,打工结束后,良彦缓缓拖着脚步回到家中。他打开自己的房门后,花了几秒钟的时间才理解眼前的光景。
「哦,你回来啦?差使兄。」
床铺和书架被大幅移动,房间中央硬生生地挪出一个空位,而应该已经消失无踪的穷神,正和黄金围着不知打哪来的将棋盘对坐。
「……………………祢怎么会在这里?」
愣在原地的良彦花费了片刻搜寻言词,最后只说得出这句话。莫非是他思考过度,因此产生幻觉?
「哎呀,是这样的,今早我离开这里时,本来是打算迁化,可是我怎么也忘不了昨晚吃的烤味噌饭团的滋味。」
「…………所以呢?」
「我转念一想,能吃到那么好吃的东西,正是因为我还在人世,所以我决定继续当神。」
良彦蹲了下来,抱住脑袋。知道穷神并未迁化,他当然很开心,但不知为何,却又觉得难以接受。那么,今天一整天一直闷闷不乐的自己又算什么?
「……哎,祢要继续当神当然很好……可是,祢为什么在我家?」
既然穷神盖下朱印,代表差事已经办妥,彼此应该没有继续牵扯的必
要。
「我是来告诉你,我决定不迁化了,黄金兄则邀我下盘棋。」
穷神指着手边的将棋盘,黄金也点头附和。
「祂说祂要慢慢找新家,我就邀祂下盘棋,替祂打气。」
「这里不是祢家吧!」
「有什么问题吗?」
黄金满不在乎地反问,良彦无言以对。
穷神没有消失,是件可喜的事;能够再见到祂,也是件可喜的事;而且这次不用替祂办差事,不用为了找祂的新家而搞得神经衰弱。此外,只要黄金在,穷神就无法寄居在良彦家。这么一想,似乎没什么好抱怨的。
良彦苦着一张脸,望着挪开家具放置的将棋盘,和围着棋盘继续下棋的两尊神。
「……这里是我的房间耶……」
那个将棋盘到底是从哪里拿来的?祂们会把床铺和书本归位吧?以后穷神也会继续来访吗?祂一来就会变成这样吗?还有,黄金到底是怎么用肉趾拿棋子?
「啊啊啊啊啊,混帐!」
无可宣泄的情感让良彦忍不住猛抓脑袋。他拿起今早放在桌上的彩券,冲出房间。他本来认为这是穷神的心意,想把它珍藏起来,但是事到如今,不去挥霍一下,难消他的闷气。他要立刻拿去兑换奖金,买些又贵又蠢的东西。
十五分钟后,良彦比出门时更加惊天动地地冲回家中。
「穷神,祢这混蛋!这张彩券根本没中奖!」
良彦在门口大呼小叫,穷神耸了耸肩,撇开视线,黄金则是用冷静得可恨的眼神瞥了良彦一眼,理所当然地说道:
「良彦,神力衰退就会这样。」
良彦无言以对,虚脱无力地跌坐下来。
「至少中个三百圆吧……」
嘶哑声音里的空虚诉求,并未传入神明的耳中。
要点 神明讲座 2 有奉祀穷神的神社吗?
穷神在《古事记》及《日本书纪》等正统文献中并无记载,而是在故事、随笔中流传的民间信仰的神明,因此,奉祀祂的神社极为稀少。不过,东京北野神社里的太田神社有个流传至今的传说。据说穷神曾托梦给祂附身的屋主,告诉他:「你家住起来很舒服,叨扰了这么久,我想好好答谢你。」经过郑重的奉祀之后,这尊穷神就变为福神。
虽然穷神上门是件令人头大的事,但祂实在是尊让人无法讨厌的可爱神明。
黄金:穷神也是落语【※一种日本的传统表演艺术,近似中国的单口相声。】的题材之一,祂坚强奋斗的故事很值得一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