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三尊 她的眼泪

二月下旬,虽然在日历上是初春,但是京都的街头依旧寒气逼人。穗乃香逆行于仍然离不开厚外套、瑟缩而归的大学生之间,走在熟悉的街道上。

乌黑的直发随风翻飞,露出她那张微微低垂的脸庞,擦身而过的男学生忍不住用视线追逐她的身影。冷冰冰的白皙脸颊,更突显出她那虚无飘渺的美。

穗乃香隐约听见一阵轻快的金属声,抬起头来。她望向平凡无奇的澄澈天空,只见有条和她的手臂一样粗的纯白色小神龙,一面用那身鳞片演奏清音,一面飞向天际。这是种常人绝对无法看见的光景,但对于穗乃香而言,却是日常的一部分。

自幼以来,穗乃香已经看过这种景象好几次。小时候,曾有精灵告诉她,那是返回天上的神明,再也不会回到地上来了;而当年的精灵如今也和花朵一样,即将凋零。想当然耳,普通人依然毫无知觉,如常生活。

即使伸出手,消失的光芒也不会归来。

每次体认到自己的无力,胸口的痛楚便会越来越剧烈,却无人与她分担。

——直到遇见祂为止。

人、虫、兽。

风、雨、光。

奔驰、奔驰,奔过原野,奔过天空。

生活、生活,与树共生,与花共生。

哀伤往日的泪水,由我代流。

仰望圆圆的天空。

回想你的笑容。

井里传来祂的歌声,虽然悲伤,却很美丽。

穗乃香曾经怨恨神明给她这双眼睛,但是如果没有这双眼睛,自己就不会认识祂。一思及此,她有种获得救赎的感觉。

能够与自己分享这种深沉孤独的——

只有祂而已。

「……话说回来,我可以先请教一下,祢为什么待在那里吗?」

良彦窥探着深约三公尺左右的水井,一脸严肃地询问。

在三月即将来临、梅花开始绽放之际,宣之言书上头又浮现新的神名。良彦一如平时,依循着毛茸茸狐狸型导航器的指引,来到位于奈良天香久山山麓的神社,但是交办差事的神明却是怎么找也不见踪影。

「咦?啊,我、我为什么待在这里吗?」

良彦循着隐约传来的细微歌声,总算在境内某个老旧的石造水井中,发现了仰望着他的小女孩。

看来年纪只有小学二年级左右的祂,穿着白色长摆和服,腰部以下都浸在水中;一头黑发用水蓝色蜡绳束起,拼命仰望良彦的大眼微微湿润,仿佛随时都会掉下眼泪。

「呃,要说为什么呢,就是……」

祂用刚才悠然歌唱的细小声音喃喃说道,一双小手迷惘地摆动着,接着,祂才下定决心,开口回答:

「因、因为我是泣泽女神!」

宣之言书上,的确用薄墨写着这个神名。

听了祂的回答,良彦呆愣数秒,才又说道:

「不,不是啦,我知道祢是神。如果祢是人类,那就是小孩掉进井里的意外事故了……只是,先前我都是在神社或路边遇见神明,所以好奇祢怎么会待在水井里面……」

对于水井,或许是受到恐怖电影的影响,良彦抱持的只有可怕的印象,更何况待在井里的还是个白衣、黑发女子。如果不是像祂这么可爱的小女孩,或许良彦早就拔腿开溜。

「对、对不起!我、我,呃,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不、不,祢不必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您大老远前来,我却……」

话还没说完,泣泽女神的双眼便涌出泪水。

「咦?等等,别哭啊!我道歉!我不该问这种怪问题!」

良彦慌忙从井缘探出身子。他没想到对方会哭出来。虽然祂是活得远比自己长久的神明,但由于外貌是个小女孩,让良彦有种做了十恶不赦之事的感受。

「居然把神明弄哭,不怕遭天谴吗?」

黄金在良彦脚边投以轻蔑的视线。

「我没想到你居然无礼到这种地步。」

「我不是故意的,也没有恶意!我根本没料到祂会哭!」

即使要安慰对方,良彦伸长了手也碰不到井底的祂,根本无从安慰起。黄金无视慌张失措的良彦,把脚搭在井缘,伸长了身子,看着正在拭泪的泣泽女神。

「不过,良彦,这次你可以放心,因为泣泽女神的工作就是哭泣。」

良彦正在搜索包包,想丢包面纸进去;听了这句话,他抬起头来。

「工作就是哭泣……?」

良彦反问,黄金瞥了他一眼,继续说道:

「泣泽女神分担了日本居民一半的悲伤,替他们哭泣。遇上痛苦的事,哭过以后,心情能够稍微好转,并重新振作、勇往直前,全是因为这尊女神一起哭泣之故。因为祂哭泣,凡人的悲伤才能减轻。」

「咦?这么小的孩子……?」

这种工作的精神伤害似乎很大啊。良彦忍不住再度窥探井中,黄金啼笑皆非地叹一口气。

「祂的小女孩模样和一言主一样,是力量衰退造成的。从前訑是一尊如梦似幻的美丽女神,那些积水正是祂在漫长的时光里流下的眼泪。」

黄金用鼻尖指着泣泽女神的脚边。

「那是眼泪……?」

仍在抽鼻子、揉眼睛的祂,腰部以下都泡在透明的水中。此时,良彦又发现水井的石缝里插着一朵小小的荠菜花。

「啊,呃,可是,这里的眼泪会蒸发或被土壤吸收,有、有时也会积雨水,所以并非全是泪水……」

泣泽女神抬起泛红的脸蛋,开口说道。

「我、我只会哭,和其他众神比起来,完全帮不上凡人的忙……」

说着,祂的眼眶又湿了。黄金看着訑,眯起黄绿色的眼睛。

「分担凡人的悲伤这种重责大任,只有尔能完成,不必妄自菲薄。」

「对、对啊!祢分担人类一半的悲伤,超好心的!」

良彦怕訑又哭出来,连忙说好话。身为神明却是小女孩模样已经够犯规了,居然还加上爱哭鬼的特性。

「谢、谢谢!承蒙京都的方位神老爷和差使大人如此抬举,我、我……」

结果,泣泽女神还是哭了。良彦和黄金面面相?,叹了一口气。

「那么,泣泽女神,尔要交办什么差事?」

待泣泽女神终于恢复平静之后,黄金又抢在良彦之前询问差事的内容。

「黄金,这句台词能不能留给我说啊?」

良彦一脸不快地看着身旁的狐狸。虽然他只是代理,但是受命为差使的毕竟是他。

「哦?你总算有身为差使的自觉啦?」

「呃,不是自觉的问题……我也有我的步调啊。」

「配合你的步调,太阳都下山了。」

「我再怎么没用,也能在太阳下山之前问出差事的内容!」

「啊,呃,请、请别吵架!」

井中的泣泽女神慌忙制止一如平时开始斗嘴的两人。

「大、大家和睦相处嘛!即使有神明与人类之别,还是可以互相了解!」

说着,泣泽女神的眼眶又湿了,良彦连忙抱紧黄金,抚摸祂毛茸茸的头。

「没、没事啦!虽然我们平时常斗嘴,其实感情很好的!对吧?黄金。」

「……你给我记住……」

黄金的毛被摸得乱七八糟,恨恨地说道。

「那祢要交办什么差事?」

良彦重新问道,泣泽女神感到迟疑,支支吾吾片刻之后,才拣选言词,娓娓道来。

「就、就像方位神老爷刚才所说的一样,我的工作是分担日本居民一半的悲伤,替他们哭泣。所、所以长久以来,我一直待在这口水井里出不去。」

「咦?出不去?」

听完泣泽女神的话语,良彦忍不住皱起眉头。他本来以为水井是泣泽女神的住处,原来并非如此。

「从前,我一年还可以出去几次……我是由伊耶那岐神怀念过世的伊耶那美神流下的眼泪所化成,一直居住在泉水里;直到一千五百多年前,才移居到这口水井里。」

伊耶那岐神和伊耶那美神是连对神明所知无几的良彦也听过的名字,他记得那是日本创世神话中一定会提到的男神和女神【※两者为日本神话中的开天辟地之神。二神受天神的命令,把漂浮在海上的大地固定下来。降临于大地之后,两尊神结为夫妇,并生下「八大洲」与多个海岛,以及自然万物和各方神灵。最后,伊耶那美神在生下火神时反被烧伤而死。】。

「从、从一千五百多年前就住在井里……」

良彦半是愕然地喃喃说道。年代太过久远,良彦根本无法想像,但他知道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良彦再度打量井中的泣泽女神。在漫长悠久的时光之中,祂一直独自在这里哭泣?

「我对于伊耶那岐神赋予的使命没有任何不满,不过,既然高位大神允许我向差使大人许一个心愿,那么我想请您替我完成一件事。」

泣泽女神从井底仰望良彦,双手在胸前交握。看见祂紧

紧交握的双手,良彦也跟着神色一紧。訑应该是有什么很迫切的心愿吧?

「从、从前,只要有些许空档,我就可以依照自己的意志离开水井;但是自从我的力量衰退、变成这副小女孩的模样之后,我已经近千年不曾外出。除了从这里望见的圆形天空以外,我完全无法接触『外界』。」

泣泽女神指着头顶上,良彦也跟着仰望天空。自己头上这片一望无垠的冬季晴空,泣泽女神却只能看见一小部分。

「我只能向造访这里的鸟儿和精灵打探外界的情况。人人赞不绝口的吉野山樱花、位于世界尽头的碧海、轻抚脸颊的微风……我几乎快记不得这些景色。」

泣泽女神绞尽细微的声音诉说着。祂那白皙的手臂、白皙的脸颊,或许是因为从来没有好好晒过太阳的缘故。

从遥远的过去到现在,一直独自在井中哭泣——对于良彦而言,这是根本无法想像的情景。他一直以为神明过的是更自由、更舒适的生活。

「所、所以,呃……不知道您愿不愿意替我达成这个心愿……」

泣泽女神低下头,像是在找寻词语,随即又下定决心,抬起头来。

「拜托您,只要片刻就好。我已经无法靠自己的力量爬上去了。」

泣泽女神拼命忍住泪水,说出訑要交办的差事。

「请帮我离开这里!让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举办完二月初的节分祭【※「节分」原指立春、立夏、立秋、立冬的前一天,今多指立春的前一天。日本在节分之日有许多传统活动,例如撒豆子、吃惠方卷等等,各地寺庙与神社也会举办祭典。】之后,大主神社恢复了平静,一如平时一样静谧。由于时常来访,神社职员已经记住良彦的长相,现在一看到他,便会向他打招呼,并告知孝太郎位于何处。然而,今天良彦却在鸟居前停下脚步,盘起手臂沉吟。前几天,听完泣泽女神交办的差事之后,良彦立刻尝试将祂从水井中拉出来。他选择的方法是去附近的量贩店买一条绳索,把其中一端绑成圈状,套住她的身体,用力将祂拉起来。良彦从前是打棒球的业余球员,对力气小有自信;泣泽女神又是小学生体格,要拉起祂应该不成问题。

然而,泣泽女神的体重超乎想像,良彦奋斗了一个小时,却连祂的脚尖都无法拉离井底的积水。

「你在烦恼什么?你不是要找那个权弥宜帮忙吗?」

见良彦迟迟不穿过鸟居,黄金出声问道。

「替神明办理差事是差使的职责,不过,并没有不可找帮手的限制。当然,如果从头到尾全靠别人协助,或许不算是完成差事。」

「不,嗯……我也没想过要全靠他……」

良彦苦着一张脸,眺望通往鸟居深处的阶梯。

一个人拉不出来,就再找一个人一起拉——良彦基于这种单纯的理由来找孝太郎帮忙,但是仔细一想,孝太郎根本看不见泣泽女神,若要他帮忙拉,他一定会问要拉什么;纵使良彦横下心来说出差使的职责,如果拿不出无可动摇的证据,铁定会被孝太郎直接送医。孝太郎明明是侍奉神明的神职人员,思考却是超级现实,这一点良彦再清楚不过。

「还是只能自己想办法……」

良彦喃喃说道,转过身去。黄金一脸诧异地从他身后小跑步追上。

「话说回来,泣泽女神明明是个小不点,为什么那么重啊?」

良彦把双手插在羽绒夹克的口袋里,仰望天空。泣泽女神的外貌和体重根本不成比例。如果是普通的小学生,光靠良彦一个人的力量便能轻易地拉起来。

「神的实体似有若无,以祂的情况而言,原因是出在井底的那些眼泪。」

黄金走在良彦身旁,用黄绿色的眼睛仰望他。

「那是分担凡人的悲伤而流下的眼泪。长年浸泡在这些泪水中的泣泽女被悲伤缠身,才会变得那么重。要把祂拉出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真的假的……」

良彦俯视毛茸茸的身影,皱起眉头。连身为神明的黄金都说不容易,让他觉得这件差事的难度似乎猛然上升。

「……比起从上方拉祂起来,我下井去把祂扛出来会不会比较快……?现在人手不足,我连猫手都想借来用,可是只会旁观的狐狸八成不肯帮忙……」

因为祂是犬科吗?

听了良彦这番话,黄金的鼻口皱起来。

「别把我和猫狗相提并论。凡人协助倒是无妨,身为神明的我若出手相助,便违反差使的规矩。差事必须经由凡人之手完成才行,这一点很重要。」

「真是不知变通……」

「你说什么!」

「不,没什么。」

良彦仗着行人稀少,毫无顾忌地和黄金交谈。此时,他的视线在行进方向的前方捕捉到一个熟悉的制服身影。

「……啊!」

迎面走来的少女,正是大主神社宫司的女儿穗乃香。今天她依然围着水蓝色围巾,白皙的脸颊冷若冰霜。

良彦的视线突然和她对上,不禁手足无措。孝太郎并未正式替他们介绍彼此,所以良彦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别的不说,她记得自己吗?

然而,穗乃香根本没理会良彦的内心戏,毫无反应地走过他身边。

「……哎,我想也是啦……」

良彦觉得自己刚才的手足无措根本是白忙一场,自嘲地喃喃说道。自己和她只在傍晚的神社境内见过一次面,她怎么可能记得自己呢?如果孝太郎也在场,或许还另当别论。

「黄金,走吧。」

良彦呼唤回头观看的黄金,再度迈开脚步。走了几步后,一个澄澈的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狐狸。」

良彦不确定这句话是不是向着自己来的,停顿一秒才回过头;同时,他和一双清澈的眼睛四目相交,因而微微地倒抽一口气。只见刚才擦身而过的穗乃香停下脚步,转向他们。

穗乃香从良彦身上移开视线,望向他的脚边,过一会儿,她又把视线移回良彦身上,用看不出感情的表情开口。

她白皙的脸庞上,不带一丝笑意。

「……是狐狸的神明?」

这句话完全出乎良彦的意料。

良彦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只能屏住呼吸、瞪大双眼,同时又想起先前傍晚在境内遇见她时,她的视线停驻在黄金祂们所在的方向之事。

「……她果然看得见。」

黄金代替说不出话的良彦,缓缓开口说道。面对黄金的反应,良彦忍不住转头看祂。

「咦?祢早就知道了吗……?」

良彦用口干舌燥的嘴巴奋力问道。

「我本来不确定。不过,从前待在神社里的时候,我时常感觉到奇妙的视线。」

黄金抬起鼻尖,如此回答,并把黄绿色的眼睛转向穗乃香。

「大主的女娃儿,你有『天眼』?」

这个陌生的字眼令良彦忍不住皱起眉头。那是什么意思?连同她为何看得见黄金在内,都让良彦一头雾水。

听了黄金的话语,穗乃香的眼睛瞬间散发一道钝光,代替了口头上的肯定。然而,那似乎不是自豪的光芒。

「我是居住在大主神社末社的方位神,和你不常碰面……」

「是吗……」

穗乃香不怎么惊讶,只是闭上嘴巴,似乎在思索什么。良彦愣愣地看着她。仔细一想,他从未看过自己以外的人类与黄金交谈。

不久后,穗乃香将澄澈的视线转向良彦。

「……你们是朋友?」

她细声问道。

「不,也不能算是朋友……」

良彦试图说明,却又抱头苦恼起来。到底该从何说起呢?从祖父的事说起?从差使的事说起?还是从抹茶圣代的事说起?

「怎么可能是朋友?我只是陪这个当差使的小子办差事,省得他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闯。毕竟他连我的差事都办不好。」

良彦仍在迟疑,便遭黄金一口否认,不禁对祂投以五味杂陈的视线。当然,良彦也知道祂会这么说,但他们好歹在同一个房间里起居,祂就不能留点情面吗?

「哎,就是这样啦。我是替神明办事的差使,黄金算是督察。」

良彦一面俯视黄金蓬松的尾巴,一面回答。这种说明没头没尾的,他自己也感到过意不去,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明才好。

「差使……」

穗乃香在口中喃喃说道,垂下视线,眨了眨眼,似乎在思索什么。接着,她的双眼视线缓缓地捕捉住良彦。

「真幸福。」

穗乃香僵着白皙冰冷的脸庞说完这句话之后,便转身离去。

「幸福……?」

良彦猜不透她隐含于话中的情感,又不能出声叫住逐渐远离的制服背影,只能茫然呆立在原地。

父亲和母亲常对穗乃香说,能够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世界是很特别的,要她引以为荣;但是他们也对她说,她是活在现实世界之中,是活在普通人眼里的世界之中,要她不可搞混。现在回想起来

,父母对于女儿拥有天眼之事,似乎也是半信半疑。

在察觉到自己异于常人以后,穗乃香便不再主动提起这件事;但是旁人一再目睹她看着不同的方向,或是在空无一物之处停步,便开始与她保持距离。即使有人说她奇怪、说她诡异,她也懒得反驳。

为什么只有自己是这样?这个念头不知在穗乃香脑中浮现过多少次。

然而,与此同时,她也见识到许多常人无缘得见的美景。

在下雪的日子里奔驰的纯白色神鹿,极光环绕、运送季节的神鸟,以及温柔地包覆訑们的那双大而温暖的手掌。

看着天天对神明祈祷的父亲,穗乃香总是不断地思考:看不见的人潜心祈祷,那么,看得见的自己该做什么?然而,她根本找不出答案,只能一再目送无名的神灵返回天上。连重量也感觉不到的光粒子落到自己伸出的手上,某尊无名的圣洁神明如融化般消失无踪的情景,至今穗乃香仍常常想起。

——对不起。

曾几何时已然放弃说出口的感情,至今一直闷在心里。

对不起。

除了「看」以外,我无能为力。

她不知已目送多少精灵和神明消失,这股连朋友和手足都无法分担的痛楚,宛若沉淀物一般持续在她的心中堆积。然而,她只能独自怀抱这股痛楚。

这是拥有异于常人之眼者的命运。

根据狐狸型毛基百科所示,有极少数人打从出生便拥有天眼。这是神明对人的肉体灌注灵魂时,因为某些缘故,输入了过多神力所造成的结果。穗乃香应该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而获得天眼。拥有天眼的人,依其精密度而异,能够看见常人看不见的神明、精灵或灵魂。至于这是幸运或不幸,就不得而知了。

「我从以前就觉得,那个女孩散发着一股奇妙的气息,没想到她居然拥有天眼……」

黄金对着脱去湿衣服、用毛巾裹着身体发抖的良彦嘀咕。

遇见穗乃香的隔天,良彦拿了把梯子到泣泽女神的井边,实行下井将訑背上来的作战计划。然而,訑远比想像中的更重,别说要爬上梯子,良彦根本寸步难行。他勉强抓住梯子,却失去平衡、跌入水中,同样的情况一再重演,最后只是在二月的寒空之下把自己搞成落汤鸡而已,根本毫无成果。

「话说回来,原来真的有人拥有这种能力啊。」

良彦用毛巾裹着上半身,一面发抖一面坦率地说出感想。成为差使的自己姑且不论,他本来以为这类能力者只存在于动漫画之中,没想到近在身边,令他大吃一惊。

「不过,她似乎不太欢迎这种能力……」

黄金询问天眼之事时,穗乃香的神色有点怪异。她和成年以后才成为差使、因而看得见神明的良彦不同,天生具备天眼,想必打从尚未懂事之前,就看得见常人无法看见的事物。或许她曾经经历过许多无法以「很帅」或「令人羡慕」等单纯的词汇形容的事吧。

「差、差使大人,差使大人,您听得见我的声音吗?」

一面发抖、一面连打喷嚏的良彦察觉到水井中传来的声音,便窥向井里。

「祢叫我?」

「对、对,我叫您!啊,唔,呃……」

泣泽女神一板一眼地回答,从井底仰望良彦。

「您、您的衣服湿了,应该很伤脑筋吧?呃,我、我同时也是水神,呃……」

泣泽女神双眼湿润,满脸通红,支支吾吾,拼命地寻找言词。

「我、我想帮您弄干,可以吗!」

良彦被祂壮士断腕般的语气所慑,瞪大了眼睛。这么一提,以前阿华也曾替他弄干被雨水淋湿的衣服,方法应该是一样的吧?

「真的吗?可以吗?」

「是!我、我也只有这么一点本领而已……」

说着,泣泽女神在胸前双手交握,犹如祈祷似地闭上眼睛。只见下一瞬间,良彦的头发、穿在身上的牛仔裤及挂在井缘的湿衣服,便一口气卸去多余的水分,在他脚边形成一滩积水。

「哇,谢啦!不然我可能会冻死……」

良彦立刻穿上变干的衣服,向泣泽女神道谢。他只想到要准备毛巾,却没想到要准备替换衣物,本来还打算去附近的服饰店买衣服。

「差、差使大人如此辛苦,我却只能出这么一点力,对不起……」

「这样很够了,祢不用那么介意。」

「是、是!对不起!」

「祢可别哭喔!这不是该哭的事吧?」

「是……」

泣泽女神咬紧牙关,忍着盈眶的泪水。见状,良彦无奈地叹一口气。

虽说完成神明交办的差事,本来就是差使的分内工作,不过,良彦想替泣泽女神完成外出心愿的心情,比起从前办理众神的差事时更加强烈。同情祂长久以来足不出井,固然是原因之一;而祂分担了人类一半的悲伤,以及祂的性格,也是令良彦如此积极的原因。然而,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出在让祂离开水井的方法。良彦无法独力拉祂出来,也无法独力背祂上来,还剩下什么方法?

「看来还是只能找人帮忙……」

说归说,人选却极为有限。除了自己以外,看得见神明的人,良彦只认识一个。如果她肯帮忙,或许良彦可以从下方扛起泣泽女神,再由她从上方拉上去。

正当良彦喃喃自语时,身旁的黄金突然动了动耳朵,回头望向后方—艮彦也跟着回头观看,只见身穿制服的穗乃香,静悄悄地站在环绕水井的玉垣彼端。

「穗乃香……」

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再次遇见她。

泣泽女神听见良彦的声音,在井中猛然抬起头来。

「穗乃香……?」

然而,她的轻喃声在水井之中回荡并消失了。

今天是平日,又还不到放学时间,穗乃香似乎是跷课前来的。她一如往常,将嘴埋在水蓝色围巾里,淡然望着把手放在井缘的良彦及一旁的梯子。

「穗乃香,你怎么会跑来这里?」

这里位于奈良的郊区,周围只有住宅区和农田。虽然神社旁边是有个文化财研究所,但是良彦不认为高中女生会刻意早退跑来这种地方。

面对良彦的问题,穗乃香并未答腔,而是把右手轻轻移向身后,似乎在隐藏什么。接着,她把双眼转向良彦,开口问道:

「……你找泽女有什么事?」

穗乃香依然没有回答良彦的问题,只是带着看不出感情的眼神问道。

「呃,也不算是有事啦……」

「我们遵从高位大神赐予的宣之言书,以差使的身分前来办理泣泽女神交办的差事。」

黄金接过良彦的话头,并用祂那双黄绿色的眼睛看着穗乃香。

「我们只是想帮祂达成离开水井、见识外界的心愿而已。」

「见识外界……?」

穗乃香困惑地喃喃说道。

「穗乃香,你……认识泣泽女神啊?」

良彦迟疑地问道。从她来到此地和刚才的称呼看来,穗乃香似乎不是今天才认识泣泽女神。而且,拥有天眼的她认识几尊神明,倒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样正好。很抱歉,突然提出这种要求,能不能请你帮我一个忙?」

良彦把手放上身旁的梯子,开口问道。叫一个柔弱的高中女生做这种粗活,他有点过意不去,但是眼下已没有其他办法。

「我想把祂从水井里面拉出来,可是訑超重的。我希望你能帮我一起拉……」

然而,玉垣彼端的穗乃香毫无反应。良彦望向她,只见她的视线垂落地面,似乎在思索什么。她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面无表情的少女,良彦根本猜不出她的心思。

「穗乃香?」

在良彦的呼唤之下,穗乃香终于抬起头来,缓缓走进玉垣之内,穿过良彦身旁,来到水井前方。她沉默了数秒过后,才细声问道:

「……祢想出来?」

穗乃香一字一字地说道。

「对、对不起,穗乃香,我没跟你商量。可、可是,反正你一个人也拉不动我,所以我才拜托差使大人。」

泣泽女神的稚嫩声音随着水声从井里传出来。

「只、只要出去,我就可以和你一起看天空,一起摘花,一起看昆虫、树木、花草等各种事物,对吧?我、我也想看看你居住的城市、学校、家,还有……」

泣泽女神在水井中一面屈指算数、一面说话的身影,浮现于良彦的眼底。良彦不清楚她们是什么关系,不过就这番话判断,泣泽女神的目的似乎是想和穗乃香一起欣赏外面的世界。

「只、只要出去,全都做得到……我想和你一起做的事,全都做得到。」

穗乃香聆听着泣泽女神的话语,呆立于原地,神色丝毫未变。从那双澄澈的眼眸看不出她的心思,抿起的嘴唇也没有吐露只字片语。看见那宛如冻结般的表情,良彦感受到一抹不安,胸口一阵骚然。

「……是啊。」

不久后,穗乃香如此小声说道。不知何故,这句肯定的话语带着空洞的声响。

「穗乃香?」

良彦困惑地呼唤,谁知穗乃香竟然迅速转身,穿过玉垣之间,朝来时的方向飞奔离去。

「穗乃香!」

情急之下,良彦隔着玉垣再次呼唤,但声音并未传到她的背上。

「……怎么回事……?」

良彦喃喃说道,皱起眉头,脑子里一片混乱。就连几天前才刚认识泣泽女神的良彦,都放不下这个爱哭又过度顾虑旁人的神明,一心想替訑实现外出的小小心愿;而穗乃香显然比良彦更早认识泣泽女神,应该很清楚祂的愿望,为何此时却逃也似地离去?

「……咦?」

良彦叹一口气,正要回到井边,却发现有几朵蓝色小花掉在地上。那是在农田众多的这一带常见的阿拉伯婆婆纳。良彦来这里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这些花,那是穗乃香带来的吗?良彦捡起其中一朵,回头望着水井。他记得前几天在井里看过荠菜花,当时他还感到纳闷,无法离开水井的泣泽女神手边怎么会有花?

「难道说……」

良彦想到一个假设,静静地喃喃说道。

「黄金,这里交给祢!」

说完,良彦的布鞋踩着干燥的沙粒,追着水蓝色围巾拔足疾奔。

「……我和穗乃香是在前年春天认识的。」

良彦去追赶穗乃香之后,泣泽女神对着水井之外的黄金娓娓道来。

「她前来造访母亲的出生地奈良,碰巧听见我的歌声……」

对于刚才穗乃香的反应仍然感到困惑的泣泽女神继续说道。

「我、我已经很久没遇见看得到我的凡人,所、所以忍不住开口拜托她。」

「拜托她?」

黄金窥探水井之中,歪了歪头。

「对。我拜托她摘一朵花给我,什么花都行……」

泣泽女神回想起当时,表情略微缓和下来。

「可是,当时穗乃香一句话也没说就离开,所以我也死了心……毕、毕竟我突然开口要求她帮忙,实在太厚脸皮……」

然而,经过三十分钟左右,一朵紫花地丁无声无息地从泣泽女神的头上落下来。那是朵小巧可爱、带着柔和紫色的紫花地丁。泣泽女神立刻仰望上方,祂并未看见紫花地丁的主人,出声呼唤也没有回应,但是祂敢确定是那个少女丢下来的。

「后来,过了几天,又有花掉下来,是朵美丽的莲花,接下来是木莲花……我每次都对着不见身影的花朵主人说话。我、我已经很久没和人交谈了……啊,正确地说,我们并没有交谈,只是我一个劲儿地自说自话而已……」

泣泽女神用那双小手捂住泛红的脸颊。

「……直到蝉鸣大作的时期,穗乃香才开始回话。话虽如此,穗乃香其实很少说话……外界的事,都是她一点一滴地告诉我的……」

黄金望着良彦离去的方向。祂总算明白泣泽女神和穗乃香之间的关系。

「那个少女常来这里吗?」

黄金询问,泣泽女神点了点头。

「对、对……她刚才也是带着花来找我吧……穗乃香好像无法融入学校生活……」

说到这里,泣泽女神停顿下来,拣选言词之后,才又继续说道:

「天、天眼这个能力对那个少女而言,太过沉重……生来就理所当然地看得见众神和精灵的她,与周围看不见的人们之间产生的隔阂越来越深……」

黄金眯起眼睛。的确,孝太郎也曾经说过穗乃香不爱与人为伍,总是独来独往。在凡人的世界里,异于常人的人受到歧视,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其实无论是优于常人,或是劣于常人,都是一种个人特色,只要放宽心胸接纳即可:但是对于凡人而言,接纳不一样的人似乎是件难事。在黄金看来,只觉得啼笑皆非,不懂同为凡人有什么好争的。

「她、她一定是同情我,把为了使命而独自在井里哭泣的我和她自己重叠……」

「……原来如此。」

黄金叹一口气,喃喃说道。没想到孤独的女神和孤独的少女会在这里进行交流。

「方位神老爷,穗乃香是个很善良的孩子,所以才怀抱着深沉的孤独和悲伤……她虽然拥有天眼,却无力帮助消失的神灵,只、只能独自怀抱着这种无人理解的痛苦活下去……」

思及穗乃香,泣泽女神的双眼掉下泪来。接着,祂略带自嘲地笑说:

「如、如果她跟我抱怨,她根本不想要这种眼睛,或许我心里还会好过一些……」

穗乃香并未责备泣泽女神。不擅长表达情感的她一如平时,冷着脸颊,递出了花朵。

「……我无法融化那孩子内心凝固的悲伤。」

泣泽女神凝视着自己的小手,喃喃说道,又仰望井边的黄金。

「穗乃香不常笑,也不曾哭;不过,我知道她总是在心中哭泣。可是,即使我帮她流再多眼泪,依然无法抚平她的伤口……」

带着天眼来到人世——在穗乃香心中,这件事像诅咒一样束缚着她。

既然无力拯救消失的神灵,要这双眼睛做什么?

人类必须背负的惩罚,全让她一个人背负了。

「……有件事我无法理解……」

黄金缓缓地眨了眨眼,凝视着水井中的女神。

「就刚才那番话听来,尔和那个少女之间,似乎有很深的信赖及情谊。那么,尔为何没有一开始便对她表明离开水井的心愿?」

即使明白穗乃香一个人无能为力,至少聊天时总会谈到吧?但是看穗乃香刚才的态度,显然她从未听过这件事。

「为何那个少女转身就走?」

黄金平静地问道,泣泽女神咬紧牙关,沉默不语。接着,她宛如在搜索言词一般,断断续续地说道:

「……我、我不曾告诉穗乃香我想出去……或许她是怪我从没跟她提过,因而有种被我背叛的感受……」

「不过,这是打一开始便能预料的吧?越是面对亲近的人,越该坦诚以待。」

黄金神色犀利地眯起那双黄绿色的眼睛。

「尔是不是有什么不能对那个少女说的理由?」

这句话直捣核心,泣泽女神静静地倒抽一口气。

浮现在祂脸上的,是些许后悔。

「……我、我是真的想和穗乃香一起欣赏外面的世界。春天即将来临,就算只有片刻也好,只要能和她并肩欣赏外界的景色……」

泣泽女神双眼湿润,但祂眨了眨眼,忍住眼泪继续说道:

「可是……其实……」

然而,祂的声音并未持续下去,而是嘶哑地中断。同时,没能忍住的大滴泪珠,沿着祂的脸颊滑落。

「方位神老爷……我必须向差使大人道歉……」

泣泽女神连眼泪也没擦,从井底仰望天空。

「我、我其实——」

夺眶而出的泪水落入井底的积水中,掀起微微一阵涟漪。

听完泣泽女神的告白,黄金叹一口气,望着良彦离去的方向。然而,良彦仍未回来。

「……这下子,良彦,你要怎么做……?」

黄金摇了摇尾巴,低嗥似地喃喃说道。

「啊,呃,我知道拜托刚认识的凡人这种事,有点厚脸皮……」

那一天,穗乃香被一阵不可思议的歌声吸引,窥探井底。小女孩模样的神明发现她拥有天眼之后,泪眼汪汪地如此说道。

「……能不能请你摘一朵花给我?」

位于母亲家乡附近的这块土地拥有恬静的田园风景,对于穗乃香而言,是个能够为心灵带来平静的好地方。上了高中以后,她时常远离都市的尘嚣,独自造访此地。待在山林流水都祥和微笑的这里,让她感到既安适又自在。

「听、听说外头已经是春天,如、如果你能替我摘一朵春天的花过来,我会很开心的。我、我想看看春天!」

穗乃香困惑地凝视着腰部以下全泡在水中、踮着脚努力恳求的神明。

「我、我无法离开这口水井,所、所以不知道外界是什么模样……我已经待在这里一千多年了……」

「………………祢一直独自待在这里?」

穗乃香总算开口问了这个问题,外貌稚嫩的神明开心地抬起头来。

「对,我的使命是在这里分担凡人的悲伤,为他们流泪。」

泪眼汪汪地仰望着穗乃香的祂不像神明,倒像个真正的小女孩。

「呃,所以……你能不能替我摘朵花……?」

当时,穗乃香连一句话也没回答,便离开井边。

她不是不愿意,也不是拒绝。

只是太过惊讶、太过困惑,所以一反常态地手忙脚乱。

她没想到从前只能远观的神明,居然会拜托她帮忙。

而且,她不知道原来有神明独自待在幽暗的水井里,分担凡人的悲伤,替凡人哭泣。

——孤伶伶的。

穗乃香在离水井有段距离的鸟居旁呆立了好一阵子,整理混乱的脑袋。从小就遭人敬而远之的她,早已经习惯独处;而那口水井中的神明,也是独自度

过漫长的岁月。

祂并没有为了无法离开水井而哀叹,只说祂想看看春天的花。

不久后,井中又传来细微的歌声。

人、虫、兽。

风、雨、光。

奔驰、奔驰,奔过原野,奔过天空。

生活、生活,与树共生,与花共生。

哀伤往日的泪水,由我代流。

仰望圆圆的天空。

回想你的笑容。

穗乃香转过身,奔向神社之外。她发现在田间小路旁绽放的小小紫花地丁,略微迟疑过后,说了声「对不起」,并温柔地摘下它。接着,她返回井边,但来到水井前又开始迟疑。她一直极力避免与人交流,所以在这种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拿着紫花地丁的手,因为情绪高昂与紧张而微微颤抖。

不久后,女神发现从天而降的紫花地丁,露出了比可爱紫花更加惹人怜爱的笑容。当穗乃香偷看到那个笑容时,她觉得自己心中冻结的部分似乎产生些许热度,觉得祂似乎是代替长久以来忘了细微情感的自己在微笑。

这是向来只能眼睁睁看着神灵消失的穗乃香,送给神明的第一个小礼物。

「穗乃香!」

良彦踩着沙粒,跌跌撞撞地跑出境内,经过与神社相邻的文化财研究所,又往前跑了一段路,才在往左可望见天香久山的柏油路上抓住穗乃香的手臂。

「等、等一下!」

即使隔着制服外套也感觉得出有多么纤细的手臂,让良彦略微慌乱地吐了口气。二月的风吹在暴露的脸颊上,又冰又冷。

被拉住的穗乃香停下脚步,背对良彦,颤抖着肩膀喘气。她把手放在胸前,每一呼吸,乌黑的直发便随之摇曳。

「……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良彦一面喘气,一面开口说道,痛切地感受到自己没再打棒球以后,体力变得多么差。

「不过,我第一次窥探那口水井的时候,看到夹在石缝间的荠菜花,就感到很纳闷。」

泣泽女神明明无法离开水井,井里怎么会有「外界」的花?

「那是你送给祂的吧……?」

良彦带着某种程度的确信,望着穗乃香的背影。

「你让祂看见了外面的世界。」

身在井中的泣泽女神,原本只能看见井口裁切而成的圆形天空。穗乃香为祂搜罗这些平凡无奇的小花,让祂知晓季节的变化,让祂看见这些虽然短暂却美丽绽放的坚强生命。

穗乃香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她依旧垂着视线在调整呼吸。良彦缓缓地松开手,她则轻轻将手放到刚才被良彦握住的右臂上。良彦望着她,尽可能地柔声说道:

「……我们合力把祂拉出来吧?你们不用一个在井里、一个在井外,可以一起并肩欣赏外面的世界。」

良彦不明白刚才穗乃香为何逃也似地跑开。换成他是穗乃香,一定衷心欢迎泣泽女神来到外面的世界。

不久后,穗乃香做了一次深呼吸。她依然没有转头看向良彦,只是喃喃说道:

「…………连我自己都搞不懂了。」

细若蚊声的声音空洞地响起。

「我……到底是为了什么送花给祂……」

她侧过身来,脸庞看起来比平时更加白皙,宛若冻结似的。

「为了什么……?」

良彦确认似地反问。穗乃香向来沉默寡言,良彦必须谨慎地揣测她的语意。

「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让泣泽女出来?」

良彦回想起追问泣泽女神「祢想出来?」的穗乃香。当时良彦就感到纳闷,她们显然已经见过许多次面,为何穗乃香完全不知情?

不久后,沉默不语的穗乃香摇头否定,她澄澈的视线流向左手边的平滑山脉。只见天香久山拥抱着针叶林,沉浸于深绿之中。

「……泽女没有错。」

穗乃香用白皙的手掌抓着自己的制服胸口。

「……错的是我。」

说出这句话时,她冷若冰霜的表情依然没有变化,活像断绝了七情六欲一般,只是淡然地眨眼。然而,良彦似乎看见她的脆弱,看见沉默寡言又不苟言笑的她故作坚强。

「不,呃,那个情况下有谁错了吗?」

良彦困惑地抓头。

「今天……你也带了花来看祂,对吧?」

听见良彦的话语,穗乃香的视线停留在那些绽放于农田和道路交界处草丛中的阿拉伯婆婆纳。刚才她摘下来带往水井的,就是这些小巧可爱的蓝色花朵。

「我本来以为自己这么做是为了泽女……」

穗乃香宛若在独自。

「或许……其实是为了我自己。」

她以右手用力抓着制服,活像把锐利的刀子刺入自己的胸口一般。

听见泣泽女神说祂想离开水井时,这个问号突然在她的心中抬起头。那是心底深处早已隐约发现,她却刻意忽略的负面感情。

为了看不见外界的泣泽女神,穗乃香不时摘花送往水井,但那真的是为了祂所做的事吗?

穗乃香眨了眨冰冷的双眼,表情丝毫未变。

或许她只是为了抚平自己的孤独,才创造一个美丽的世界,利用泣泽女神达成自我满足的目的。

或许她只是为了替拥有天眼的自己制造存在的理由,才接近泣泽女神。

或许她只是借由送花、描述外面的世界来支配祂,满足自己的独占欲。

这些话语不断从胸口内侧冒出来。

在水井前不期然地与这些疑问对峙时,穗乃香一时之间无法在心中找出答案。即使她加以否定,怀疑的话语依旧不断浮现。

活像在美丽纯真的女神面前现出原形的怪物。

「……所以泽女才不跟我说……」

或许温柔的女神早已发现她狡猾丑陋的感情,才没对她表明离开水井的心愿。对穗乃香而言,泣泽女神离开水井,便意味着她一手创造出来的世界将随之崩毁;唯一能够联系水井内外之人的角色,将因此被夺走。或许泣泽女神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

「不,我想应该不是。」

听到良彦这句十分简洁又颇为肯定的话语,穗乃香错愕地眨眼。

良彦微微歪着头,盘起手臂,以一副天经地义的口吻说道:

「因为啊,如果泣泽女真的察觉到你心里的纠结,根本不会说祂想离开水井。」

以祂的性格,即使再怎么憧憬外面的世界、即使差使前来询问祂有何吩咐,祂也绝不会说出这种伤害穗乃香的心愿。从祂插在石缝间保存的花朵仍然生气蓬勃这一点来看,穗乃香应该常来拜访祂。那个地方现在鲜少有香客到来,泣泽女神是如何看待定期带花来访的穗乃香,并不难想像。

「那个小不点虽说身材娇小,但毕竟是分担人类一半的悲伤、代替人类哭泣的女神,拥有钢铁般的坚强心灵。无论是人心的光明面或阴暗面,祂全部都了解,才不会去责备或暴露别人的心思。」

追根究柢来说,泣泽女神比任何人都更了解穗乃香的孤独,因此,祂岂会做出让穗乃香不再造访水井的举动?

「再说……」

说着,良彦凝视眼前的少女。

「我们是人类。」

良彦努力将话语送进不见情感的视线深处。

「软弱、狡猾、好逸恶劳、嫉妒、羡慕……拥有这类情感,是人类的天性。把这些情感表露出来,或是陷害别人、伤害别人,当然是不好的行为;不过,内心深处存在着这些情感,又有何妨?」

说着,良彦感觉到自己的右膝在发疼。

不久之前,他才因为失去梦想、看不见未来而过着怠惰的生活。他羡慕一帆风顺的孝太郎,并且为此责备自己,深深体认到自己有多么软弱。然而,如今这样的他也能为神明贡献一份心力。

「我们不是光靠美好的事物堆砌而成。不过……追求美好,并不是坏事。」

听到这句话,穗乃香的眼神微微摇曳着。

「就拿送花这件事来说。如果是出于伪善,我想你早就嫌麻烦,不再送花来了。」

但是她仍持续送花,这正是出于真心之故。

在穗乃香心中,确实存在着与泣泽女神见面的喜悦。

「所以,泣泽女没跟你说她想离开水井,一定是有别的理由。不能拜托你,只能拜托差使的理由……」

良彦断然说道,最后又小声加了句「应该是啦」。毕竟这纯粹只是他的推测,没有直觉以外的凭据。

「……理由?」

穗乃香望着良彦,她的眼眸此时终于产生些许热度。

要问理由是什么,良彦也答不上来;不过,除此之外,他想不出泣泽女神为何不向穗乃香求助。

「穗乃香,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在混沌的思绪之中,良彦拉出一开始的论点。

「这种时候,我们先把那些复杂的东西全都摆到一旁去吧!」

最关键的问题十分简单。

「你不想帮助长年在井里分担人类的悲伤、

代替人类哭泣的祂离开水井吗?」

听到这句话,穗乃香愕然地睁大双眼。

此时需要的,只有纯粹的心意。

「还有,最重要的是……」

良彦一面在脑海中描绘拼命仰望自己的小女孩,一面说道:

「能够帮助泣泽女离开水井的,只有我和你两个人。」

唯有他们,才能带领只看得见圆形天空的神明来到外面的世界。

人类是脆弱的生物。

虽然是由神明的一部分所打造而成,却常被琐事蒙蔽心灵。

幸不幸运、有没有钱……人类总爱和别人互相比较,哀叹自己的不足;但是对于到手的东西,却又很快便失去兴趣。

不过,祂觉得这样的凡人很可爱。

在幽暗的水井中,瞄准世上洋溢的悲伤,各种感情便涌入胸口,化为泪水掉落。祂对于自己的使命没有任何不满。如果祂哭泣,能够让凡人好过一点,祂很乐意哭泣。

然而,某一天,祂突然产生了疑问。

祂分担了众多凡人的悲伤。

却无法完成某件重要的事。

即使祂伸长手,依旧碰不到圆圆的天空。

吸收了泪水中的悲伤,使她的身体变得无比沉重。

在奉祀变少的现在,祂已经无法独力外出。

那么,那是否成了愚不可及的梦想?

即使今天也有花朵从空中落下——

「泣泽女,我们再试一次。」

拉着穗乃香的手回到井边的良彦,扛起放在一旁的铝梯,垂直地放进井底。

「这次我从下面把祢扛起来,穗乃香则从上面用绳子把祢拉上去。」

良彦从包包中取出绳索,并将其中一端绑在坚固的石造玉垣上。用这个方法,或许能将泣泽女神拉出水井。

「不会重蹈刚才的覆辙吗?」

见状,黄金微微歪头问道。良彦瞥了祂一眼,一脸不快地回答:

「如果这次又重蹈覆辙,就把祢那身暖呼呼的毛皮借我用吧。话说回来,祂超重的,祢也帮帮忙啦。」

在上方拉绳子的只有瘦弱的穗乃香一个人,让良彦有点不放心。然而,对于良彦的请求,黄金却用鼻子轻轻哼了一声,一口拒绝。

「办不到。这是你接下的差事,身为神明的我出手相助,违反天理。」

「我会买大福给祢吃喔。」

「别、别想用这种东西拐我!神明交代的差事可不是这么好打发……」

「再加上馅蜜。」

「……唔!」

井边的穗乃香依然面无表情,但有些傻眼地望着他们。

「穗乃香。」

良彦把绑好的绳索递给穗乃香。

「拜托你了。」

穗乃香凝视着良彦托付的绳索,静静地点头。

「我只叼住这条绳索!其他的忙我可不帮啊!」

良彦一面听死鸭子嘴硬的黄金大呼小叫,一面沿着梯子爬下井底。即使结果一样,他还是得尝试看看,不然什么都不会改变。

「泣泽女,这次我一定会把祢扛上去。」

良彦叮咛在井底略带困惑地仰望他的泣泽女神。

「所以,祢自己也要努力把手伸长喔!」

伸向心向神往的圆形天空。

井底的积水高达良彦的大腿。老实说,良彦很不愿意一再泡在冰冷的水中,但是这回他不计较。

「她会把祢拉上去的。」

良彦用绳索缠住泣泽女神的身体,并仔细检查,以免绳索松脱。

「会、会成功吗……?」

泣泽女神带着泫然欲泣的表情眨眼,仰望上方。穗乃香正在被井口裁成圆形的上空中略带不安地窥探他们。

「穗乃香……」

泣泽女神泪眼汪汪地紧握自己的小手。看祂还是一样爱哭,良彦叹一口气,摸了摸祂的小脑袋。虽然知道祂是神明,但那副模样激发了良彦的父爱。

「明明是神明,还这么懦弱。」

良彦这才发现,訑用来束发的蜡绳和穗乃香的围巾是同一种颜色。

「……神明可以把人的心意化为力量,对吧?」

在先前的差事中,良彦亲眼目睹过好几次不可思议的光景,每尊神明都说这是人的「心意」所造成的。

「刚才只靠我一个人,所以才彻底失败,不过这回有个强力的帮手。」

说着,良彦瞥了上方的穗乃香一眼。现在有两人份的「心意」,一定能够成功。

「还有,出去之后祢要跟穗乃香好好解释,祢为什么没有拜托她帮祢离开水井,而是拜托差使喔。」

良彦小声说道,泣泽女神惊讶地睁大眼睛。

「差、差使大人,您发现了吗?」

「咦?发现什么?」

良彦反问,令泣泽女神目瞪口呆。

「老实说,我完全不知道祢有什么隐情。」

良彦抓了抓脸颊,以坦然的态度说道,黄金在上头听见他们说话,感叹地摇了摇头。然而,站在良彦的立场,这些事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什么事,也不知道祢那么做是出于什么理由。不过,这本来就不是我该插手的事。」

良彦将所有心意灌注于接下来这句话之中。

「我只要达成祢交办的差事就好。」

听到这句坦率的话语,泣泽女神欲言又止,再度仰望天空。

「……穗乃香。」

祂用嘶哑的声音呼唤,穗乃香不发一语地点了点头。

这就是信号。

「要上罗!」

良彦吆喝一声,提振士气,把泣泽女神的身体扛到肩上。潮湿的衣摆迎头罩下,把良彦弄得一身湿;更糟糕的是,从那娇小的身躯,实在难以想像泣泽女神居然如此沉重。

「好……痛……」

在水中,重压及寒冷让右膝的旧伤隐隐作痛。然而,良彦咬紧牙关撑了过去。他不能放弃。如果他现在放弃,一切就真的化为泡影。

泣泽女神的心意,以及穗乃香的心意。

还有,无论对方是神或人,都一视同仁地伸出援手的祖父其心意。

良彦在水中奋力抓住梯子,把脚放到第一阶上。然而,下一瞬间,支撑身体的右脚耐不住重压,良彦就在扛着泣泽女神的状态下失去平衡,跌进水里。

「良彦!」

黄金忍不住大叫,和穗乃香一起探出身子。

「差、差使大人!」

在高高溅起的水花中,良彦盾上的泣泽女神又湿了眼眶。

良彦的半张脸都浸在水里,勉强让泣泽女神待在水面之外。他苦着一张脸,喃喃说道:

「……我还撑得住。」

他在水中恳求似地摸了摸发疼的右膝。

「再来一次!」

良彦鼓劲大叫,绞尽力气站起来。老实说,双脚的感觉已经因为冰冷的水而麻痹;潮湿的衣服紧贴着身体,急速夺走体温。即使如此——

良彦用冻僵的双手抓住梯子,一股超越使命感的情感驱动着他。

「大主的女娃儿,拉!」

在黄金的催促之下,水井上方的穗乃香拉动绳索,做不惯的粗活让她的双手随即磨破发红。从泣泽女神的娇小身躯难以想像的沉重重量自绳索前端传来,那是众多人类的悲伤所导致的重量。

「上……去吧~~~!」

良彦用尽浑身之力,爬上梯子。他的手臂僵硬,双脚颤抖,脑袋的血管都快因为过度使力而爆裂。

「泽女……!」

在黄金的协助之下,穗乃香朝着井里伸出手。

「穗乃香!」

泣泽女神也奋力伸长又白又细的手臂,好让手掌攀住通往外界的入口。

在花朵飞舞的空间之中,互相触碰的指尖。

两人数度抓空的手逐渐接近。

并在斜射进水井里的光线之中——重叠。

「好一,做得好,穗乃香,继续拉!」

良彦感觉到肩上的重量稍微变轻,继续爬上梯子。

水井之上,抓着泣泽女神的穗乃香用尽全力,将祂的身体从井缘拖出来。

让祂从悲伤的外衣解脱。

接着,穗乃香抱住泣泽女神,两人倒向地面。

「……成、成功了……」

独力爬上水井的良彦,把手臂放在井缘,松了一口气。他本来还有点担心,如今看来任务是完成了。

「对、对不起,穗乃香!你没事吧?」

泣泽女神担心替自己垫底的少女,连忙撑起身子。

「有、有没有哪里会痛?有没有受伤?」

「……没事。」

穗乃香拍去制服上的泥沙,简短地回答。她们对于初次近距离地面对面的情况,似乎有点困惑,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

「……呃、呃,穗乃香。」

不久后,先开口说话的是泣泽女神。

「你、你的心里如果有什么话,都可以跟我说,没关系!比如觉得痛、觉得重、觉得冰、

觉得冷……」

听到这句话,穗乃香错愕地眨眼。

「啊,可、可是,你不擅长表达内心感情,我一直觉得,自己必须努力了解你在想什么。呃,所以……」

泣泽女神红着眼眶,拼命寻找词语。

「其、其实我知道你一直在哭……」

无论自己代替她流多少眼泪,她的心中仍有无法抚平的阴影。

泣泽女神轻轻地伸出手,触摸穗乃香的脸颊。

「虽然看不见眼泪,但是我知道你的心在哭泣。」

穗乃香默默无语地回望着泣泽女神。外貌稚嫩的女神,将祂的手从穗乃香的脸颊移向脖子旁,并用那娇小的身躯紧紧抱住穗乃香。

「其、其实我不是想看外面的世界。」

听到这句话,良彦忍不住和黄金互看一眼。

泣泽女神的眼泪潸然落下,并说出祂一直想实现的心愿。

「我、我是想……像这样紧紧抱住你。」

穗乃香愕然睁大眼睛。

「亲自安慰你……」

——今天,又有花朵从天而降。

我能为她做什么呢?

圆圆的天空看来近在眼前,却又万分遥远。

我甚至无法替那女孩拭去她流下的无形眼泪——

「虽、虽然我是泣泽女神,职责是分担众多凡人的悲伤,可是,我也会有想要抚慰特定某个人的私心。」

在泣泽女神的拥抱之下,穗乃香愣愣地凝视天空。

泣泽女神泫然欲泣,却又坚定地告诉她:

「因、因为我们……」

祂鼓起勇气说道。

「是、是…………朋友。」

听到这句话,穗乃香的眼眸流下无声的水滴。

一滴、两滴,沿着脸颊滑落,不久之后,化为不间断的流水。

「泽女……」

穗乃香抱住娇小的女神,皱起美丽的脸庞,发出呜咽声。

或许这是她第一次因为悲伤与懊悔以外的情感而流泪。

「这么说来,良彦,你并不明白泣泽女神的用意,就把那个女孩带回来了?」

隔天是星期六,因为办理差事而过于疲累的良彦,睡到中午过后才起床。

正当他吃着不知该算早餐还是午餐的干燥无味餐点时,母亲吩咐他去买东西。老实说,他因为昨天的差事而全身酸痛,但是一个二十四岁的打工族想在家里过安稳的生活,就必须多少讨好一下母亲大人才行。

「我只是觉得,泣泽女不可能亏待时常送花给祂的穗乃香。」

良彦打了个喷嚏,拖着发疼的脚走在柏油路上。刚起床的身体耐不住寒风,不过有阳光照耀,天气还算暖和。季节确实逐渐转为春天了。

很想亲手拥抱穗乃香的泣泽女神,起初当然也考虑过请穗乃香把祂拉出水井,然而吸收了悲伤的祂,身体变得极为沉重,穗乃香铁定拉不动;再说,泣泽女神也不愿万事都依赖穗乃香。如果可以,祂希望在穗乃香不知情的状态下偷偷溜出水井,再去找她,给她一个惊喜。

如果泣泽女神打从一开始便把这个计划告诉良彦,良彦就能配合訑的计划行事,不过,泣泽女神似乎也没料到良彦和穗乃香认识彼此。

「而、而且,我怕一开始就说是为了穗乃香才想离开水井,会、会挨骂……」

离开水井后,泣泽女神说出了一切。

「我、我的使命是分担众多凡人的悲伤……像这样偏袒特定的某个人,我、我怕大神不会同意……所、所才瞒着差使大人,真的很对不起!」

说着,泣泽女神深深一鞠躬,额头都快要碰到膝盖。

换句话说,不仅是良彦这个差使,连受理差事的大神都遭她唬弄。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女神啊。」

黄金走在良彦身旁,叹一口气。

「虽说是有苦衷,但祂居然这样利用大神和差使。别的不说,神和人交朋友,就已经够匪夷所思。」

听到黄金依然严苛的话语,良彦面露苦笑,吸了吸鼻子。

「我倒是觉得一切都在大神的掌握之中。」

良彦认为,大神是在心里有数的状态下受理差事的。

无论如何,差事完成了,之后神明之间的纷纷扰扰均与良彦无关。宣之言书的泣泽女神页面上,已经盖上泪水形状的朱印。

「呃,要先去超市买味醂和葱,再去药妆店买垃圾袋和漂白水……这些东西不能全在超市里买完吗?」

便条纸上是熟悉的母亲字迹写下的购物清单,刻意要求良彦跑两家店,莫非是在惩罚他睡到中午?

「还有大福、馅蜜和洗发精。」

黄金用黄绿色的眼睛仰望良彦说道。

「……大福和馅蜜是我答应过祢的,洗发精是?」

良彦重新浏览一次便条纸,为了慎重起见,他连背面也看过。

「上面没写啊。」

「当然,是我要用的。」

「啊?祢为什么要用洗发精?」

这只狐狸有这么爱干净吗?良彦又打个喷嚏,一脸不解。黄金目露凶光,皱起鼻口。

「你昨天从水井里爬出来以后,一直喊冷,还抱着我取暖,你忘了吗?」

良彦的确有这个记忆。他吸了吸鼻子,皱起眉头。

「呃,我的确借用了祢的毛皮,所以祢要用洗发精清洗?」

这种说法活像良彦是个秽物一样。亏他们还睡同一张床,这尊神明真是太没有慈悲心。

「光是取暖,我可以勉为其难接受。可是你这个混小子,当时居然趁乱把鼻水抹在我身上!害我自豪的尾巴变得黏答答!」

「哦,所以祢昨天才一直窝在浴室里啊?」

良彦还以为祂受到少彦名神的影响,突然爱上泡澡。

「你知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功夫才洗干净!」

「知道了、知道了,对不起。话说回来,既然祢都洗干净了,就不需要洗发精啦?」

「谁能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同样的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再说,浴室里的洗发精尽是些奇怪的香味,我不中意。给我买个桧木或沉香味的洗发精,再不然至少买个檀香味的!为什么我得洗什么花香味……」

「啊,穗乃香。」

「听我说话~~~~!」

良彦发现走在前方的穗乃香,无视黄金的吼叫,向她挥手。今天是假日,她穿的不是制服,而是灰色的针织洋装加上白色外套,脖子上依然围着水蓝色围巾。她的手上有两个用报纸包起来的细长包裹。

「……你好。」

穗乃香望着良彦,她冷冰冰的白色脸庞依然如昔,但是脸上的表情比从前更柔和一些。

「你好。你要去哪里?」

良彦询问,穗乃香没有回答,而是用有些生硬的动作,将她抱着的其中一个细长型包裹递给良彦。

「咦?什么?要给我吗?」

见穗乃香点头,良彦困惑地接过包裹。报纸包裹比想像中的更轻,摸起来像是装着某种细长的物体。良彦慎重地拆开包裹,顿时,一股独特的酸甜香味扑鼻而来。

「是梅花香。」

良彦脚边的黄金用鼻子嗅了嗅,说出气味的名称。

报纸里包的是开着白色小花的梅树枝。

「……花材没用完……」

穗乃香用细若蚊声的声音解释,接着,又歪头思索,最后只说出一句话。

「……谢谢。」

这句简短的话语中,蕴含她的所有心意。

穗乃香再度凝视良彦,良彦忍不住撇开视线。被拥有天眼的她这么一看,令良彦坐立不安。当然,她是个美女,也是个很大的因素,

「不,我才要谢谢你昨天的帮忙……啊,这枝梅花也谢谢你。」

这回的差事如果没有她协助,是绝对办不成的。虽然就结果而言,违背了泣泽女神不想借助穗乃香之力的心愿,但是她们已经确认彼此的友情,所以不成问题。或许这枝梅花就是她感谢的象征吧。

不久后,穗乃香低头道别,再度迈开脚步。想必她是要把另一个装着春意的包裹,送去给井中的女神。良彦总算开始了解沉默寡言又喜怒不形于色的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们也走吧。」

良彦目送穗乃香的背影离去后,低头俯视身旁的毛茸茸狐狸。

「可以先买大福和馅蜜,再买洗发精。」

「是、是。」

「不然你买完洗发精就忘了。」

「知道啦、知道啦。」

一人一神并肩而行的二月天空下,飘荡着微微的梅花香。

要点 神明讲座 3 泣泽女神是什么样的神明?

泣泽女神的名字是取自于「大量(泽)的水(泪)流动不止」之意,因此,祂也被视为泉水及涌泉之神,或延寿及乞命之神。除此之外,祂还具备另一个面貌——借由哭泣来抚慰死者灵魂的「哭丧女」【※即是台湾俗称的「孝女白琴」,受雇于丧礼上代替丧家为死者哭泣的女性。这种文化主要存在于中国、日本、朝鲜半岛等地。】。

在本书用以当成原型的神社里有一座歌碑,上头刻着桧隈女王怨恨泣泽女神的和歌:「哭泽神社祭神酒,虔诚祈求一场空,吾王升天不复还。」(桧隈女王祈求女神能让六九六年驾崩的皇子延寿,但是女神并未实现她的心愿。)这首和歌在《万叶集》中也有记载,显示当时就已经有奉祀及信仰泣泽女神的习俗。

黄金:喜极而泣和笑出眼泪都无妨,不过悲伤的眼泪是越少越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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